1931年上海红毛僵尸事件始末

来源: 2022-04-11 19:45:44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1931年上海红毛僵尸事件始末 | 

 

 

老金和小伙伴 魔宙 2020-01-18 07:27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和他的助手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这周一下午,我正编辑这篇故事,看到了西宁地陷事故的新闻。
之后几天,我一边继续编辑故事,一边关注事件的进展。
 
Image
 
 
 
 
根据新京报提供的数据,去年平均3天就出一次地陷的事儿,2005年至2015年发生过120起地陷事故,其中人为因素占54.2%。
 
每次见到地陷事故的新闻,都让人有种命运无常的感觉。
 
走着走着,瞬间就陷进了地面,可怕又荒诞。
 
不少地陷事故发生地,下面是下水道或者防空洞。这让我想起从前特别感兴趣的一件事:是不是真有个未知的地下世界存在。
 
不是科幻电影那种地下城,而是现实存在的地下世界,有人以另一种规则生活,或有什么特别的生物——比如忍者神龟。
 
这当然是我在扯淡,成年人都知道忍者神龟是假的。不过,他们的形象来源却源自一个纽约的真实事件。
 
1935年2月10日,有群年轻人在纽约一个下水道里发现了鳄鱼,此事被刊登在当天的《纽约时报》,后来的几年,美国就有了「下水道鳄鱼」的都市传说。
 
Image
1935年2月10日《纽约时报》关于下水道鳄鱼的报道。
 
一个事件能成传说,要么很好笑,要么很可怕,要么好笑又可怕。
 
「下水道鳄鱼」属于可怕的一种,以为人害怕阴森、封闭、肮脏的下水道,更怕里面钻出什么惊悚的东西。
 
比如,下面这样的。
 
Image
 
再比如下面这样的。
 
Image
 
别怕,这两张都是电影截图,是导演故意吓人的。
 
今晚太爷爷金木的故事里,下水道里出现的是另外一种东西。
 
故事发生在1931年冬天的上海,而故事的开始,就是那年最大的一次地陷事故。
 
故事由魔宙主笔「掘坟仔」创作。
 
Image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民国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和我的助手,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上海马路塌陷之谜
案发时间:1931年12月
记录时间:1932年3月
案发地点:上海花园公寓
故事整理:掘坟仔
 
Image
 
Image
 
在望平街开事务所的头几个月,我一直接不着活,全靠给《申报》编编稿子,写写文章过日子。

有时也会把从前在北京查过的案子改改写成小故事,投给一家叫《福尔摩斯》的小报。

《福尔摩斯》卖得好,开的稿费常常比《申报》要高。这是因为小报胆儿大,敢说话,动不动就曝黑幕,所以他们对我写的北洋政府相关的故事很感兴趣。

不过,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被登在《福尔摩斯》报上了,而且写得神乎其神,成了一则饿鬼传说的唯一亲历者。

 
Image
《福尔摩斯》是1926年7月3日创刊的一份新闻报,是上海的著名小报,该报特别注重新闻报道,常常揭露国民党党政军和社会黑幕,销路很广。1937年八·一三事变发生时,该报曾连续5天出版“非常号外”。

那是民国二十年(1931年)冬天的事儿。
 
年底的时候,我听说法租界吕班路开了一家新书店,就腾出一个上午,专门去看看。
 
Image
民国时期的上海吕班路。
 
我不常来这一片,有点迷路,一直抬着头看着店招牌,生怕错过去,走冤枉路。
 
走着走着,脚底下一软,路面噗地陷了下去。我心里惊了一下,来不及低头看,就掉了下去,眼前一片漆黑。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土埋起来了,吃了一嘴土,一口气儿也喘不上来。
 
就那么几秒钟,身体和四肢都被土方压得动弹不了。我意识逐渐模糊,眼前开始回放我的一生。
 
这时,好像什么东西把我往下拽,感觉后背底下突然一空,身体坠了下去
 
耳朵里“轰隆”一声,我完全从土里掉了出来,落在一个黑洞洞的空间。我爬起来翻过身,抠掉嘴里和鼻子里的土,剧烈地咳嗽。
 
过半天喘匀了气,一股潮湿的土腥味和臭味冲进鼻子,熏得脑门疼。我摸黑坐起来,摸到一滩水,再往边上摸,是一堵砖墙。
 
我应该是穿过路面底下塌掉的土,掉进了下水道里。
 
等我被市政营救人员救了上来的时候,地上天已经黑了。
 
初步认定,是路面下的下水道维修失当,砖砌的顶板掉落,导致地面塌陷,我和另两个行人,还有一辆车掉进了塌陷的大坑里。
 
车里的两个人没什么大碍,我掉进了下水道里,侥幸活下来,剩下的两个行人,被埋在土里太久,闷死了。
 
诡异的是,除了我们五个人,还多挖出了四具尸体,所以租界巡捕也带人来了。

我被拉上来的时候,被一窝蜂涌上来的记者围住,问我在地下见到了什么。

我说什么也没啊,你可以下去看看。然后,我找营救人员要了条毛巾,使劲擦衣服,这西装是戴戴一周前才送我的。

一个华人警探过来轰走了记者,把我拉到路边。
 
这警探姓马,前段时间因为一个案子,我见过他一回。
 
老马捻着手里的烟卷,朝记者那边看过去,给我递了根烟,“这些记者又要瞎写了,红毛僵尸的事儿你听说了吧?”
 
我说知道,怎么你也信这个?
 
“红毛僵尸”这个词,我前段时间确实听说过,传的挺邪乎,说是在下水道里有个妖怪,红毛白身,像极了民间传说的“红僵”。
 
Image
 
有不少人说,曾在半夜见过下水道里钻出红僵,三米多高的个子,手长脚长,不穿衣服,全身上下长绒毛,惨白的脸,顶着一头血红的长毛。

还有人说,红僵专门夜里出来吃人,从后头一把掐住行人脖子,揪下脑袋,砸开天灵盖喝脑汁儿。要是碰见女的,就一把搂住,拖进下水道。

我在《福尔摩斯》报上确实见过一则新闻,说记者在下水道井盖边上见过女孩的衣服,还有碎骨头。

 
Image
民国时期的下水道井盖。

我向来不信这些东西,也没当回事儿,这些新闻说得头头是道,还带照片,你不能说它是全是编的,但要证实也难。
 
我问老马,巡捕房查没查过,这个“红毛僵尸”的说法,从哪儿来的。
 
“都是道听途说,街上的人瞎传,我们哪有功夫查这东西?”

老马想了想,掐了烟,小心翼翼地问我:“不过,你掉下去的时候,还有后来在下水道里,有什么觉得奇怪的地方没?”
 
我把掉下去的经过,跟他复述了一遍。
 
老马听完,皱了皱眉头,啥也没说。
 
我知道,再想问出啥,就得给好处了。
 
我准备掏钱包,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没找到,肯定是地陷的时候掉在了坑里或下水道里。
 
老马见我没摸出什么,摆摆手,劝我早点回去,“我们到时候会去找你了解情况,毕竟你也算受害人。”说完就朝他那帮同事走去。
 
我没回家,直接回到事务所,又翻出最近出版的几十份报纸,搜索关于“红毛僵尸”的消息。
 
先前没怎么放心里,现在一看,这事儿传得比想象中还广,在法租界的霞飞路、圣母院路、天文台路等好几个地方,都有市民说见过“红毛僵尸”。
 
第二天一早,报童送来报纸,我上新闻了,不只小报,连大报也登了,还带照片。
 
照片是从我斜后方视角拍的,我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正在伸手让一个人拉我起来。
 
我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觉得还挺有意思,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清楚地看过自己。
 
这时,我发现照片有点奇怪,我背后有几小块深色的污渍,明显不是泥土。
 
我脱下西装褂子,翻过来摊在桌上。果然,有几块暗红色的斑点,是血迹。
 
我身上一点伤没有,上来后除了跟老马抽了会儿烟,谁也没接触,之后就回来了。
 
这几块血斑,肯定是谁留在我身上的。
 
过了两天,老马还没信儿,我坐不住了,去了薛华立路上的麦兰巡捕房。
 
Image
麦兰巡捕房
 
老马告诉我,结案了,掉坑里闷死的俩,市政赔了钱,无名死尸也查出来了,是几个叫花子,没名没姓。
 
再问什么,老马显得不耐烦,东拉西扯了几句,一直逃避问题。

后来他说,他手底下几个华人巡捕对“红毛僵尸”这个事儿,都有点忌惮。洋人巡捕不信有这种怪物,但也不愿为了几个中国乞丐的命,去钻下水道。
 
我没说那几块血斑的事儿,打算自己查。说不定能查清这传说怎么回事儿,又能写篇大稿投给小报。
 
Image
 
第二天,我去公董局大楼,借出了法租界下水道的规划图。按着图很快就找到了陷坑附近的一栋公寓楼。

这楼里的地下室有通向下水道的检修口,从检修口进去,可以走到塌陷的那段下水道。

 
Image
1930年法租界下水道网图。
 
我规划好了线路,带上了一个手电筒,一把折叠刀,一张硫酸纸拓印的下水道地图,换上一双黑胶皮雨靴,开始了地下之旅。

这间公寓也在法租界,与上海老城不远,公寓的管理并不是十分严格,管理员并不关心,我很顺利地撬开地下室地锁,进入到下水道的检修口。
 
我打开手电筒,一道光柱穿出去,让我能看清下水道里大概的情况。
 
这条下水道是纯混凝土结构,椭圆形,上小下大,有一人宽,高度也有一人来高。
 
下水道里的污水并不是很多,不算太脏。
 
我沿着这条下水道一直往前走,朝着地陷的大概方向前进。
 
在一个岔口,下水道突然变宽,由原来的混凝土变成了砖砌的墙壁。
 
Image
民国杂志上刊登的修下水道的新闻。 
 
拐过一个弯,我看到了个奇特的东西。
 
有一张用砖头架起来的木板,上面覆盖着芦苇和稻草。
 
这玩意儿,看着像一张床。
 
前面又是一个岔口,我把手电筒的光稍稍移开,发现从右侧的岔口打过一道光。
 
我关掉了手电筒,攥住兜里的弹簧刀,手放在绷簧上,蹑手蹑脚地朝有亮光的岔口摸过去。
 
在拐角处,我停了一下,慢慢把头探出去。
 
这是个更宽敞的砖砌下水道,大概有两米宽,三米高。
 
在前面的下水道里,至少有十来个乞丐。
 
Image
民国时期城市中的乞丐。
 
大多数乞丐躺在用石头和砖块架起来的木板上,已经睡着了。剩下的,有几个借着油灯碗里微弱的光线,缝补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还有个靠在墙边,嘴巴一张一合,在和空气说话,他的鼻头烂了一半。
 
还没睡的几个乞丐,顺着声音张望过来,看到我,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活。
 
我有点慌,没想到下水道里会有这么多人。
 
我撒谎是下水道的检修人员,要对下水道进行检查,没有要打扰他们的意思。
 
那几个缝衣服的,低下头接着没干完的活。
 
我凑到那个烂鼻头跟前,问他听没听过一个红毛僵尸的传说。那人嘴巴不动了,好像在思考,然后摇了摇头。
 
我又问了那几个缝衣服的,他们要么摇头,要么根本不理我。有个乞丐说我听说过,然后跟我伸手要钱。

我掏出几毛钱给他,他揣起钱笑笑,说僵尸就在下水道里,你自己找吧。
 
这时有个乞丐在床上骂开了街,嫌我吵他睡觉了。我只好赶快离开了这段下水道,继续往前走。
 
又往前走了不远,到了塌陷的地方,这里的下水道已经被坍塌的土方完全摧毁。
 
这里面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只有淤积的污水和淤泥,我试着用手扒了扒,什么也没有。
 
我只好原路返回,在经过一段狭窄的蛋形下水道之后,拐错了方向,然后越走越偏,迷路了。
 
在一个下水道的断头,我拿出拓印的地图,仔细回忆着走过的路线。
 
这时一个尖锐的东西顶住了我的后腰,一只手摁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到墙壁上。
 
“别回头。”是个男人的声音,“你是谁?”
 
我想摸出腰里的短匕首,不料被他发现,一脚把我的手臂踩在墙上,顶在我后腰的刀子又使劲往里钻了一把,刀尖已经刺破了衣服。
 
Image
童子军匕首。
 
我放弃了抵抗,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谎话,称自己是市政人员。
 
“扯淡,你是个侦探,你叫金木,你在调查那几个死叫花子是不是?”
 
没等我回答,他就说,“要想知道那几个叫花子怎么死的,三天之后晚上十点,到花园公寓的地下室,你就能知道了,还有,你不是在找什么‘红毛僵尸’吗,去了你就见到了。”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琢磨着什么,又说,“你数到十再回头,回头之后,右拐走到第二个岔口,然后左拐。”
 
说完,先是我肩膀上松快了,之后顶在我后腰的刀子没了。
 
我听见背后哗啦啦的踩水声,赶忙回头,那个人已经消失在下水道里。
 
按照他指示的路线,我终于走出了下水道,这个出口通向肇家浜,废水直接排到这条河里,河的两岸都是船屋,一河之隔的对岸,是洋房林立的法租界。
 
Image
图为1940年出版的《上海市行号路图录》上记录的花园公寓。
 
花园公寓在公租界,为了保险,我提前来探查了一下。
 
这是一个新建的高级公寓区,一共四栋楼,楼的前后都有花园绿地,环境十分优雅。
 
公寓管理员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不太合身的藏青色制服。
 
我敬给他一支烟,唠了会儿家常,然后才说道这里的地下室。
 
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先说,“我也不是什么官面上的人,问您是因为一个朋友,让我来这里等他,我就是先来打听打听,这地下室里是啥?”
 
管理员笑了笑,“你这朋友也没跟你说这地下室是干嘛的,你就敢来,万一是个盘丝洞呢。”
 
我打着哈哈,说那就好了,我就能开开眼了。
 
这时花园那边有人喊他,他朝我摆摆手,踩灭了刚抽一半的烟,凑到我跟前,挺神秘地说,“既然是你朋友让你来的,我就给你交个底,下面是个赌场,你可别被坑了。”
 
说完,他整理了一下制服,急急忙忙走了。
 
Image
 
上海的冬天,有着和北方不一样的阴冷,太阳一落山,这种潮湿阴冷的感觉就越发让人坐立不安。
 
我按约定的时间来到了花园公寓地下室,走往下走时,我看见地下室入口挂上了一个铜铃铛。旁边站着一个人,拦住了我,伸出一只手。
 
Image
铜铃铛。
 
想起管理员说的要入场费,我从兜里掏出五块钱给他,他手依然伸着。
 
我又掏出五块钱,递给他。他这才收回手,问我,“押黑押红?”
 
我说这赌局有意思,刚到门口就得押注。他没理我,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布条,“五块钱入场费,五块钱下注,加注或换口都去找里面带毡帽的,一场一结。”
 
我说押红。

他递给我红布条,敲了一下铜铃,把我推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几十人,中间留出了一个四米见方的空地,用麻绳围起来。
 
空地上躺着一个满脸是血的白人,胸口一起一伏。另外一个站在一旁,正吃力地举着带血的拳头,一边吐出一口一口血痰。
 
原来不是推牌九赌骰子,这是个赌拳的地方。
 
那个半死的白人被抬出场,一个带着毡帽的小矮个子,捧个大笸箩开始收账。

我把红布条给他看,他拿了两根筹码给我,说哥们儿挺走运,进门先赢一把。
 
Image
民国时期的赌场筹码。
 
在地下室的角落里,两个叫花子正在扒下一个死人的衣服,看上去是那是个要咽气的拳手。
 
人群中一阵欢呼,一个黑头发大鼻子的洋人走到空地中央。他额头绑着一条红布带,带着拳击手套。
 
空地的另一边,也走上来一个体格巨大的洋人,绷着一身腱子肉,面无表情,额头绑一条黑布带,勒住一头火红的长头发,手上也带着拳套,不过拳套旧了,都裂了口子。
 
Image
民国时期练习拳击运动的学生,手上戴着专业拳套。
 
两人一言不发,直接开打,虽然拳拳到肉砰砰响,但并不是什么正经拳术,更像不要命的街头打架。

围观得撕着嗓子喊,大概都是押了注,或者见了血眼红的。
 
黑头发开始时连续出击,一度占据上风。不过也就两三分钟之后,动作就开始慢下来。
 
红头发承受住最初的一番打击,开始慢慢转守为攻,虽然矮对方一头,并没有处于下风,他连续用勾拳偷袭对手。
 
很快红头发就把对方逼到了角落,连续的直拳和勾拳,让对方疲于防守,根本没法反击。
 
不到一分钟,红头发将对手击倒在地上。
 
地下室又疯狂起来。
 
红头发打拳很聪明,似乎知道对方正情绪高涨,于是先防守后进攻,观察对方出拳的漏洞。
 
接下来一场,上来一个留着寸头的中国拳师,光膀子穿一身短打,脚上是粗布布鞋。他轻飘飘走上场子,朝红头发拱了拱手,手上缠着些血迹斑斑的白布条子。
Image
“短打”是中国古代的传统服饰名称,又称“竖褐”、“裋褐”,是以劳作方便为目的的便服,主要是贫民穿着,也是练武之人的必备。

红头发这回主动出击了,冲到寸头跟前,直击门面。寸头跳开,也不还击。红头发就再跟上,一串猛击,却只蹭到对手衣服。

十几个回合下来,红头发有点喘,那寸头开始小心出击,看起来是西洋拳的架势,但又有点滑稽,蹦跶得像只猴子。

我多少懂一些拳术,看得出这红头发是输在了节奏上,两人贴着打,他的拳击出时,都在寸头后撤的瞬间,看上去是打中了,力道却是虚的。

寸头逮住机会一头钻到红头发怀里,出拳连击,都结结实实打在肚子和肋下。红头发后退着要挣脱,脚下被寸头使了个绊子,撂倒在地上。
 
人群的狂欢达到了顶点,在场大多是中国人,他们扯着嗓子喊——“打死红毛!打死红毛!”

寸头真就动手打起来,揳洋钉似的在红毛头脸上一拳拳砸,直到那戴毡帽的上去拉住。
 
在场也有一些衣着体面的洋赌客,他们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但嘴里也哇啦啦地骂,掏出大把大把的筹码,丢在毡帽那大笸箩里。
 
两个叫花子架起那红头发洋人,离开拳台,其中一叫花子穿着破棉袄,腰里别着我的钱包。
 
我趁着人们还在庆祝和分钱,躲进阴影里,然后跟上了他们。
 
他们走进一个通往下水道的检修口。
 
越往里走越黑,我不确定距离他们有多远,不敢用手电只能摸着墙壁慢慢往前挪。
 
前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别吱声,跟着我往前走。”
 
接着有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胳膊。我搞不清状况,只能让他拽着,在下水道里左拐右拐。
 
忽然他停了下来,我也停了下来。

远处传来一片嘈杂,是人说话和踩在污水上的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
 
拉着我那人突然松了手,接着我脸上就挨了一拳。我来不及说话,肚子又挨了一拳,再接着是拳脚相加,打得我几乎要窒息。
 
我扶着墙,想还击,却根本看不清对方,双手在空中挥舞了几拳,打在他身上根本没力气。
 
说话声和脚步声到了跟前,我朦朦胧胧看见是一伙人,拎着煤气灯。

我强忍着头晕辨认,看出揍我那人就是红毛。

昏黄的灯光摇摇晃晃,那人已经扯掉了黑布带,一头红毛从额头披散下来,遮住了眼睛和鼻子,只看得见嘴巴。

他伸手撩起头发,露出惨白的脸和一只眼睛,眼角正渗出血来。这时我才看清,他眼珠是蓝色的。

“外头混进来的,可能是南市虎牙子的,来盯咱们场子。”他跟那伙人说,张嘴呲了呲牙,嘬出一口血吐在我脚下。
 
一个人把煤气灯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周爷,确实是外头来的,怎么处置?

一个小矮个子走过来,滑稽地拄着一根文明棍,阴森森地盯着我。
 
Image
民国时不同款式的文明棍。
 
周爷没搭理那人,而是喊了一声“赵瘸子”,让他去地下室的赌场看着,免得出岔子。
 
一个人从人群里走出来,故意向我亮了一下腰里别着的钱包。他走起来两条腿挺利索,一点也不瘸。
 
周爷又喊了一声“红毛”,红毛撒开我,走了过去。
 
周爷攥住了红毛的后脖颈,拍拍他的脸,跟他说了几句。红毛点头答应,朝我走了过来。

他从同伴手里接过一捆绳子,把我绑了起来,然后全身上下搜了一通,把手电筒、打火机、烟盒什么的都掏出来扔地上,拎起一盏灯押着我走向下水道深处。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七拐八拐,拐到了一个死胡同。他放下灯,让我坐下,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我问说,你知道有个红毛僵尸的传说吗?

他打了我一巴掌,掏出把一拃长的攮子,说我攮死你信不信?

我说当然信,你带我到这儿不就是为这事儿吗。

他把攮子收起来,说你可以不死,帮我个忙。


我问帮什么忙。

“出去帮我弄个护照,外国的。”

“外国的?哪的?”

他说白人国家就行,地面上洋人的护照好使。

一个洋人嘴里说出来“洋人”俩字,听着有点怪。

 
Image
1929年的苏联护照。
 
我问他怎么知道我能办这事儿。

“你是金先生——金木,私家侦探,在望平街开事务所。”

我说那你不怕我出去就报警。

他说那天你掉进下水道,是我扥着你后背,把你从土堆里拽下来的。算上这回,我已经救你两回了。

他说,上次地陷时,他正在往墙里埋几具尸体,上面塌下来时,他往土里扒拉着看,见着我就拉了下来,顺手摸走了我的钱包。

我想起西装别后的几点血斑,透过灯光看他的缠着绷带的手,手背上、指缝里和指甲里都是黑色的血迹。

我说你天天这么不要命地打?

他拿攮子敲了敲墙,“你要帮,我就把你放了,不帮也行,现在整死你,埋墙里。”


我说好,给我张照片,出去我帮你办,不过,你不怕我出去就报警?

他没说话,从后腰摸出一张纸,拿起灯照给我看,是我的名片。

名片上还别着一样东西,是一只发卡。这只发卡昨天还别在戴戴头上。
 
“金先生,这事儿由不了你,你不是一个人在上海吧。”
 
Image
民国银质发卡。
 
说完,红毛伸手到我腰里,摸出了我那把短匕首,咬紧牙关,一刀扎在自己左肩。

他忍着疼用自己那把攮子割断了我手腕上的绳子,说你这刀子我留下了,这个给你。

我吃了一惊,刚才在周爷面前搜我身的时,他并没摸到,现在看是故意。

我接过他塞到我手里的东西,是张登记照片,照片上的人和他样子很像,但不是他,眉眼细看不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红毛虽然一脸狠劲,我却总觉得他眼神里有点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东西。

我装好照片,说办护照需要三天,怎么给你。他想了想,说三天后晚上十点到肇家浜。
 
Image
 
 
离开下水道,我先打电话给戴戴,确认没事。又给汪亮打电话,让他请几天假,帮我照看一下戴戴,我让他多带几个人去,但别报警。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一个白俄人,叫谢尔盖。让他帮我办这个假护照。
 
谢尔盖原先是彼得堡的贵族,现在是个上海滩给人办假证件的,他能仿造出护照上的任何东西,封皮、纸张、墨迹、公章、照片。
 
我把他请到沪东状元楼,这是家甬帮菜馆,谢尔盖最爱吃这里的特色黄鱼羹。
 
Image
黄鱼羹。 
 
饭桌上,我对谢尔盖说了红毛的事儿,我拿出红毛给的那张照片。
 
谢尔盖听完,看了一眼照片,挑了挑眉毛,用奇怪声调的中国话问我,“这个人是不是红头发,蓝眼睛?个头挺大的?”
 
我点点头,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谢尔盖放下了手里的调羹,仔细端详起照片来,“他有没有跟你说他从哪儿来,他多大了,是不是叫萨沙?”
 
我摇摇头,这些红毛都没告诉我。
 
谢尔盖长叹一口气,“我可能见过他,在他小的时候,他应该叫亚历山大,我们都叫他萨沙。我见过他妈妈,也是红头发,美人。”
 
他的语气突然有点放荡,“他的妈妈在俄国人那很受欢迎——还有个外号,叫‘阿穆尔河畔的红狐狸’。”。
 
我问他肯定那女人是红毛的母亲吗。

他说当然肯定,红头发的美人太少了,红头发的小野种更少了。

我问他这个女人现在在哪儿?
 
“死了,她太美了,她让太多的男人为她付出,为她互相嫉妒,最后被一个傻小子开枪打死了,那小子也开枪自杀了。”
 
谢尔盖说,这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就在那段时间,红毛就消失了。
 
从出生一直到六岁,红毛都一直跟他母亲一起生活,也就是生活在白俄妓院里。
 
Image

过了七岁的生日,他突然明白了,用烧红的煤炉钳子烫伤了一个嫖客的下体。

之后,母子两个就闹翻了,红毛离开妓院出去流浪、捡垃圾,很久才回去看母亲一次。

他从小个子高大,在外面活得像个大人,经常打架,也不怕人欺负。

直到有一天,他在妓院门口看到犯毒瘾的母亲之后,就彻底不见了。
 
谢尔盖还告诉我,红毛应该是1918年生人,今年才十三岁,这让我有点吃惊。
 
我想起红毛的样子,忽然明白,为什么他恶狠狠的眼神里总有一些奇怪的眼神。
 
我问谢尔盖,知不知道红毛的父亲是谁。
 
“那谁知道,我自己还天天被巡捕盯着呢,谁还会再去关心一个孩子。”
 
Image

谢尔盖又拿起了调羹,咂摸着黄鱼羹,“不过,我听说他妈妈来上海的时候就怀着他,他爸爸好像是个中国人。”
 
从谢尔盖那儿拿到假护照后,到了约定那晚,我提前一小时去了肇家浜。
 
Image
肇家浜附近的船屋。
 
一直等到凌晨三点,红毛都没出现,我开始有点担心。
 
又等了半个小时,我装好护照,钻进了下水道。
 
我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他,只能在下水道里摸索,寻找有人活动的痕迹,沿着这些痕迹往前走。
 
没找到红毛,却让周爷手底下的叫花子给逮着了,好像是在专门等我。

几个叫花子把我带到了一个死胡同,就是上次红毛放走我的地方。没想到这里有个挖出来的牢房,用铁链锁着,上次灯光太弱没看清。
 
“我说你好歹也算是个人物,为了那么个小屁孩,何必呢。”周爷不知道从哪走出来,拿文明棍敲了敲我的腿。

进了牢房,我看见红毛蹲在角落,脸肿得跟包子一样,鼻子淌着血。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差一点就跑出去了,碰上了埋伏,可能他们知道我要走。”
 
我掏出手帕递给他,他在眼角摁了一下,疼得骂了一声,“这老鸡巴登(东北骂人的话)还指望我给他挣钱,只让人打脸。”

我把谢尔盖说的事情告诉他,问是不是真的。他哼了一声,说真的假的不重要了。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把沾满血的手帕丢我面前,说起从前的故事。

母亲死后,他在上海没了亲人,就做起了小偷。后来,认识了一个东北大哥,就只跟着他混。

因为,他曾听母亲说,自己的父亲是东北人,在哈尔滨道外做买卖,所以就觉得东北人亲切。

 
Image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东铁路在哈尔滨修建,以铁路为界,将哈尔滨分为“道里”与“道外”两个区域,“道里”主要居住生活优裕的俄国人、日本人,“道外”则是以傅家甸为中心的中国人聚居区。图为民国时傅家甸的街道。

“我东北话说得还行吧?”他呵呵笑起来,疼得拿手捂住下巴。
 
后来有一次,他和那东北大哥一起被抓进巡捕房,在那见到了周爷。不知道为什么,周爷收留了他。
 
周爷看上了他的体格,还有白人的长相,要培养他,让他在自己的地下赌场打黑拳。
 
红毛打拳有天赋,但他不爱打拳,周爷就饿他,不给他饭吃。为了活命,只能接着打拳。
 
红毛曾经逃跑过几次,跑出下水道后,有时候被抓回来,有时候是自己回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出去了能干啥,不想再当贼。”
 
而且,他长得像洋人又不那么像,说着一嘴东北话,跟谁也亲近不来。

走在大街上,有洋人过来用外国话问他,他听不懂,洋人也就不愿帮他。

知道自己哪也去不了,就踏实给周爷打了半年黑拳,周爷让他打假拳,设计好赛程,骗有钱人都押他赢,最后在输给中国拳师。

这样一来,既挣到了钱,又不会激怒看拳的中国人。他说,你知道的,中国人最不喜欢看见自己人被洋人大败。

“明天晚上就有一场,有人押了很多钱在我身上,最后我得输掉。”
 
我把藏在身上的假护照递给红毛,问他,要这东西想做什么。

“回家,去看看阿穆尔河。”他沉默半天,吐出几个字。

接着又说:“东北就是我家,回了家,我就是东北人,不用管自己是洋人还是中国人了。”
 
Image
阿穆尔河就是黑龙江的俄语叫法。图为19世纪末的阿穆尔河。
 
他告诉我,有一次打拳,碰到了一个来打拳的外国人,会说中国话,跟红毛聊天,告诉他只要有本白人国家护照,就能离开上海,想去哪都行。
 
“他说他能帮我,但再也没来过,听说是在其他打拳的地方被打死了。”
 
他打开护照盯着看了半天,哭了起来。这时候,是真像个孩子了。
 
我挪到他身边坐,点了根烟递给他,问他明天比赛的事儿。
 
他说没事儿,明天最后要打的还是个中国人,挨几下没什么关系。
 
这时,牢房外面,一个叫花子端着个破瓷碗走过来,瓷碗里盛了半碗饭,上头盖着一些剩菜。
 
Image
民国瓷碗。
 
红毛见到了,兴奋地喊着赵大哥。
 
这个赵大哥把吃的送进栏杆,对我说,“金先生,还能不能认得出我?”

我听着声音熟悉,再仔细看看,看出他是那个腰里别着我钱包的赵瘸子。

赵瘸子掏出一把小刀,放在腰间比划比划,我一下就明白了,他就是我第一次进下水道时胁迫我的人。

“没有想伤害您的意思,只是想请你帮帮这孩子,他在这里太遭罪了。”
 
他介绍自己叫赵全子,人们都叫他赵瘸子,他是整个下水道里,唯一真对红毛好的人。
 
红毛应该饿坏了,扒拉几口吃完了饭。赵瘸子收了碗,说:

“红毛,明天你能出去了。老头子这次玩得大,听说有不少人押上了小黄鱼,比赛一完他就会悄悄走,而且答应放你出去,只要你在台上别出岔子。”

 
Image
民国时期民间称金条为“黄鱼”,一两重的金条称为“小黄鱼”,十两重的称为“大黄鱼”。按旧制,1两是31.25克。

红毛站起来,“真的?——那金先生呢?”

“你放心,老头子应该不敢真动金先生,明天比赛完咱们一起走。”

我问赵瘸子,是不是周爷亲自这么说的。他说是,周爷开这场子就为了小黄鱼,肯定不想最后出乱子,他做的这局,套进来不少大人物。

我想了想,也没琢磨出什么。不过,倒有点担心我自己,地下的这些事儿,周爷肯定不想出现在报纸上。

赵瘸子把手伸进栏杆里,摸了下红毛的脑袋,“明天打完比赛,我进场抬你下来,然后送你出去。——挨打的时候小心点。”

我说你不出去?

赵瘸子说,我就算了,过惯了底下的日子,上去不自在。说完,他从腰里掏出我的钱包,丢给了我。
 
我打开钱包,见里面钱没了,只有名片和戴戴的发卡。我说,这发卡你怎么弄到的。
 
赵瘸子呵呵一乐,“金先生,我们是叫花子,就是管人要东西的主,要不来钱,还要不来一根发卡吗,没别的,我就是举着饭盆儿求她要的。话说回来,您那位真是心善,不仅给了我发卡,还给了我几块钱,想必您也是个善人,红毛找到你,算是熬出头了。”
 
这一宿,红毛睡得不踏实,说了很多梦话。
 
Image
 

第二天晚上,周爷的人来带红毛时,确实把我也放出了牢房。

不过,没想到的是,他们把我押着一起带去花园公寓地下室的拳场。
 
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赌客,比上次的人多了很多。人群里站了几个穿黑衫戴的人,显得很扎眼,大概就是“大人物”的代理人。
 
赛场上已经站了个个头挺大的中国拳手,浑身上下只穿了条裤衩,手上没拳套,也没缠绷带,一副拼命的架势。

红毛挤开人群往赛场里走。周爷突然带着俩人冒出来,拦住了他。

周爷说,你先歇会儿,今晚赛程临时调整,加了一场。他摆手,一个叫花子走进场,拍拍手喊道——

“各位,我们特意邀请了一位嘉宾,决赛之前给大家送上一场表演赛。”

接着,我就被一脚揣进了赛场。

“这位金先生,是中华武术和西洋拳的爱好者,自告奋勇要和两位冠军候选人切磋切磋。经过抽签决定,他会先和王大宝打一场,再和红毛打一场。”

我想退出场地,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充当裁判的瘦子拽住我站在了那个王大宝身边。

王大宝瞪了我一眼,把鸡爪子一样的手,掰得喀吧喀吧响。我心里凉了半截,赶紧把眼镜摘了揣兜里。

“大家不要担心,既然是表演赛,就会点到为止,见血就收!”

接着裁判吆喝一声,就开赛了。王大宝先哈哈哈大笑一声,震得我脚底下一滑差点摔趴下。

我往人群里看,见红毛被五六个人摁在场外,赵瘸子在旁干着急,哈着腰跟周爷说着什么,周爷也不理他。

再下一秒,我就看不见什么了,只觉着脸上身上被锤子一顿乱砸。

挨了一会儿,清醒过来,用日本学的西洋拳术跟他过了几个回合。但我力道不够,每接一招,就感觉自己在跟一个钢铁架子打架。

不一会儿,我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只是不断用舌头舔我的牙床子,机械地检查有没有哪颗牙被打掉了。
 
王大宝越打越兴奋,场子里欢呼也越来越高。看来这表演赛不是见血就收,是见了血才刺激。
 
我不想强撑,躺下喘气,想找个机会往场外跑,但动弹不得,就看见王大宝一只大脚丫子朝我脸上踩下来。
 
脚丫子没踩下来,王大宝飞了出去。一个红影已经窜了上来,是红毛。
 
裁判没反应过来,王大宝也被踢懵了,刚站起来,又挨了红毛一个侧踢,撞在围场的麻绳上。

红毛逼上去,一顿乱拳。我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场子已经全乱了。裁判想把红毛拉住,后脑勺却被挨了个肘击,登时晕了。
 
我慢慢爬起来,扶着麻绳往外走,赵瘸子过来扶住了我。
 
红毛撒开王大宝的时候,他已经不动弹了,眼睛被打爆,眼眶里看不到眼仁,全都是血,下巴也歪了。

红毛成了一头发疯的狮子,在人群里乱冲乱撞出来,扛起我就跑,但又不知道往哪去。

赵瘸子朝角落里的周爷看了一眼,拉住红毛,说跟我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到了一个岔口,前面突然冒出一个人,喊住了赵瘸子。

“瘸子——怎么跑这来了?不是让你弄死这小子吗?”
 
赵瘸子连看都没看,从怀里拽出匕首,捅进那人脖子窝里。
 
赵瘸子没停下,带着我们继续往前走。

“金先生,您别多想。周爷是安排了,但我赵瘸子绝不会害你和红毛。今晚这情况,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让红毛把我放下,对赵瘸子说,不用解释,我信——但你得跟我们一块出去。

赵瘸子笑了,说红毛这么一搅和,周爷肯定倒霉,没了他我们叫花子都自在。

我说过,不想去上头,底下自在。

 
红毛拉住他不撒手,说他也不走了。

老赵捶捶他胸口,说上头世界大着呢,回趟东北再出来,让金先生带你见见世面。

指指我胸口的血,“你不能不走,金先生这身子扛不住,得去医院。”

红毛紧攥着拳头,不说话。
 
赵瘸子拉我到一旁,说金先生,麻烦您破费,给红毛买张船票,回头我找您还。

我让他放心,一定会把红毛安全送上船。

 
又拐了两个弯,赵瘸子停下来,把煤气灯递给我,“有人来了,赶紧走吧。”

我接过灯,扶着红毛继续往前走,渐渐看到了远处出口的一点亮光。

可能就是因为看见了那点光,我感觉四周的黑暗更黑了。
 
Image
 
赵瘸子没死,至少没死在那天。
 
那天晚上,黑拳场子死了不少人,倒不全是因为红毛。
 
周爷的对手,华界的虎牙子那拨人混进了赌场,趁乱开了杀戒。
 
巡捕房从地下室和下水道里,一共抬出了十几具尸体,我去看过,没有赵瘸子,但却有周爷。

周爷是中枪死的,或许就是大人物干的吧。我也不知道。

我用假护照给红毛买了张北上的船票,带他去汪亮那儿检查了身体,养好了伤,然后买了些路上用的东西,给了他三十块钱。
 
“等我回了家,我就是中国人了,东北人。”

他反复说着这句话,直到和我分别,登上了大德号轮船。
 
这个决定,将让我后悔一辈子。

两天后,大德号轮船航行中失火,死亡者失踪者无数。
 
Image
1931年12月《申报》关于大德号轮船焚毁的详细报道。

我想尽办法探听船上乘客的消息,没找到任何关于红毛的线索。
 
我是真的很想带他见见世面的。
 
Image
 
小时候看武侠小说,一直有个疑问:大侠们天天杀人放火,怎么就没几个会被官府抓的,故事里几乎没见到过皇帝宰相什么的?
 
后来知道了,大侠们的江湖是「地下社会」,或叫「秘密社会」。
 
既然在地下,又很秘密,那做什么都该是背着人的,就连武林大会都躲树林子里开。
 
其实就违法的。
 
在我看来,这些地下社会的的形成,大部分是为了走到「地上」。从古代到民国,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从「地下」到了「地上」之后,一般都不会再认可「地下」了,哪怕自己还在以「地上」的身份做着「地下」的事情。
 
比如故事里周爷,他手捏文明棍儿,当然是个「地上」生活的人,但又明显是个「地下社会」的混混头子。
 
因为,他就是「地上」大人物搞「地下」活动的中介。不过,最后没搞好,让大人物一枪崩了。
 
我的结论是:真正地下的事儿,往往是地上的大人物在干,而想在地上过正经日子的人,常常被迫钻到地下活着。
 
什么地上地下的?你一定看晕了,以为我是个搅屎棍儿,其实我也很晕。
 
太多的事儿,我也只能瞎猜。
 
这就像你走在胡同里,路过一间四合院,两扇红门也不算大,你以为就是个四合院,但里面究竟是什么,你可能永远也想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