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56)

2017年12月,我和伍平急匆匆地赶到医院,见肖鸣远蹲在地上,摸着急诊室的铁门自言自语,“医生,一定要救救我婆娘,有什么法子都给我使上……不用担心我没钱。我身体很好,挑一百多斤的担不在话下,起码还能卖四十年苦力,我能赚钱……”
见我们来了,肖鸣远连忙用衣袖揩眼泪,又将双手往衣服上蹭了蹭,紧紧握住伍平的手,“不好意思,我不是要故意当你们面哭的,你们别介意。我有好些年没做那个了,你们会有好运的。我的天要塌了,为了我婆娘,眼泪不自觉地掉。我一个乡巴佬,没什么见过世面的亲戚,自己应付不过来,只能求你们帮帮我……”
伍平扶肖鸣远在椅子上坐下,安慰他说:“医药费不够的话,你说话,我多少还有点,你拿去应急。至于其他,我特意叫了老蔡过来,他会帮着处理,都是兄弟,不必见外。”
我点头,“你只管放心照看嫂子,交警队和公安局那边,我到时候会去了解情况。”
肖鸣远连忙站起来,“老蔡,你来了。我欠你一个道歉,以后再不会说你坏话了”
我告诉他,好坏都过去了,那时候大家都小,都有狭隘的时候,与其说囿于见识,不如说囿于生活。
“都是因为我们拥有得太少。我也曾被你保护过,也曾被你误伤过,却一直记得你是为了守护自己的一些东西。没关系的。”
1
我和肖鸣远算是小学同学。原本他高我一届,但由于当年提倡素质教育,上面严查班级人数,我们班超员了,为了应付检查,学校安排我去六年级寄读一段时间。
就这样,我和肖鸣远成了同桌,伍平在前排。班里同学基本不搭理我这个“新人”,肖鸣远和伍平同样是大家眼中的“老鼠屎”,在班里被孤立很久了。两人对我热情有加,上来就说:“有我们罩着你,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汗毛。”
只是很快我就发现,他俩其实也是自身难保,但凡班里有人丢了东西或者教室有人喧哗,老师总是最先怀疑他俩。就算怀疑错了,也不忘补骂一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伍平不招人待见的原因是他爱做小生意,班上很多人都欠着他钱。伍平家有个亲戚是开商店的,伍平常拿着一堆零食到班上卖,小孩本就嘴馋,加上他这边还能赊账,每次带来的货品很快就被一抢而空,等到算账时,大家才发现欠伍平的钱已经还不起了。伍平也不恼,就拿着账单去同学家里找大人要,导致大家不是被骂就是挨打,哭哭啼啼一大片。
至于肖鸣远被人嫌弃,没有别的,只是因为家里穷。他住在深山里,上学来回要走三四个小时,父亲左手残疾,母亲有智力缺陷,家里实在困难。肖鸣远平常穿的衣服到处都是补丁,头发也脏兮兮的,浑身酸臭,成绩则常年垫底。
但我却很喜欢他俩。记得开主题班会,老师让每个学生上台讲“我的理想”,轮到肖鸣远,他过于紧张,说话磕磕巴巴,“我,我,我要做自己的英雄,守护好自己回,回,回家的路,不让它们被,被,被茅草给拦住了;我还,还,要赶走内心的妖魔鬼怪,无论走到哪里都,都不害怕,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其他孩子拍着桌子笑,只有我和伍平为他鼓掌,老师还因此对我进行冷嘲热讽,“下面那个低年级的学生,你觉得肖鸣远这个现世报能成为英雄,以他为榜样吗?”
我说:“能。他是我朋友,我希望我所有的朋友都能成为自个的英雄,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
“能个屁,一副熊样,话都说不好。别怪我没提醒你,自己靠着两坨屎不知臭,到时候沉沦了,可别怪我。”老师说完,其他同学拍手叫好,我做鬼脸表示不屑。
过去,祖父常跟我念叨“无论成人还是孩童,要有属于自己的思想,不能人云亦云。”所以我一向是不便分类的学生,不怎么听老师的话,尤其是眼前凶神恶煞的这位。
我固执地相信肖鸣远是个很好的哥哥——
他说话算数,说他们山上有肥硕的黑野猪,有长着漂亮羽毛的野鸡,还有随处可见的冬笋。隔几天,就真的给我带来了冬笋炒野猪肉,和一根长长的蓝色羽毛。“打野猪时要学会往一边闪,它到死都横冲直撞的,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有,碰上下大雪时,山上肥硕的野鸡伸手可捉。”
两周后,我回到了自己班上,肖鸣远和伍平还是会经常来看我,说如果有人欺负我,就告诉他们。有次,我走过道去讲台擦黑板时,不小心将一位女同学的书碰掉了,就在我一边道歉一边捡书的时候,那位女同学突然大声说:“一个没爸爸的人,我鄙视你,哈哈哈——”其他同学听见了,都跟着起哄。
我委屈极了,去找班主任,得知她去镇上开会了,于是转身告诉了肖鸣远和伍平。肖鸣远和伍平抄起凳子就来到我们教室,站在讲台喊:“要今天是个男生带头嘲笑我们朋友,他的脑袋就开花了。我们不打女生,但你要记得,你们回家吃热饭,人家回去吃冷饭,冷饭之前也是热的!我们都要更加爱护他。”
我心里一阵温暖,瞬间就笑了,朝着他们喊:“我就知道,你们是我的大英雄。”只是我没料到,在几天后的一个午后,那个脏兮兮的英雄跪倒在了自己家门口。
2
那天,肖鸣远来找我,光着脚,他有一双7块钱的小白鞋,进办公室的时候穿着,出来后马上就脱下来去河边洗了,“班主任说明天要领着班上一些同学去我家做客,我来邀请你,还有几个女生。”
“那可不得了,你要好好招待啊。”我看着肖鸣远那双沾满泥土的脚丫子说道:“不过他怎么想着要带人去你家做客?平时那么瞧不上你,这回就不怕走远路了?”
“来者就是客,不用想那么多。我现在就盼着鞋子早点晒干,等下赶紧跑回家收拾一下,将家里的红薯干、鸡蛋还有野果子都拿出来,另外那根野鸡毛你能不能借给我用一下。告诉你哦,我喜欢我们班上的婷婷,想装扮一下,在自家门口跳舞给她看,你得给我伴唱,因为我家里没有录音机,没有声音我怕自己跳起来没感觉。”
那时我刚被选为学校合唱团领唱,那个叫婷婷的女生也是合唱团成员,“你们每次排练,我就躲在外面的角落里跳舞,那么多人,我还是能听见她的声音。想着她,我就觉得自己的舞跳得很好看,都跟郭富城差不多了。”说着他甩了甩头。
第二天,肖鸣远的班主任果然领着十几个同学出发了,男生人手一个蛇皮袋。一路上肖鸣远兴奋不已,忙着给大家介绍:“那是仙女峰,那是云峰……”
那是春天,山明水秀,成片的杜鹃花簇拥着蜿蜒小路,肖鸣远还会学各种鸟儿吟唱,但除了我和伍平,其他人都不怎么搭理他,还有女生抱怨山路太绕。
那是我第一次去肖鸣远家里。与春天的明艳极不相称,那里仿佛是凛冬留下的残骸——两间木板房,怕房屋倒塌,外面用两根大树干支撑着,那间看着像堂屋的房间,地面是泥土,凹凸不平,只有一张破旧的四方桌,屋里那个女人的眼神满是惊恐——那是肖鸣远的母亲,但没有孩子和她打招呼,只有肖鸣远一直在忙碌着。
提了一桶井水过来,却没有杯子,只有一个水瓢,说很快能煮出一锅饭,“不管多少人,要让大家吃饱,我们的锅能煮出锅巴来,可香了,嚼出的声音像唱歌一样。”
就在肖鸣远满心欢喜地劈柴时,班主任显得不耐烦了:“你真以为我们是来做客的?你欠着我一年的学费,每次都说要交,再拖下去你都要毕业了。我也是要生活的,由着你们一次次失信,我就得饿死。你家值钱的东西没有,谷子总有几百斤吧。”
找到肖鸣远家的米仓后,老师一声令下,孩子们欢天喜地,热火朝天地往自己蛇皮袋里装谷子。肖鸣远先是愣了,继而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这样我就没得书读了,一家人还要饿肚子。田里的禾苗要秋天才能收割……”
老师不理睬他,反而教育他的学生们:“穷还有理了?他欠学费,上面扣我的钱。都像他一样,我就得去要饭,靠山还能吃山,但凡勤劳一点都不会过得像叫花子。”
肖鸣远急了:“我爸爸很凶,但是很累的,他一只手还要干活。我妈妈砍柴、挖笋、抓泥鳅都会,只不过经常迷路,我们总是要去找她,生怕找不着……”
我算不上这位老师的学生,斗胆抓住一个学生的袋子:“给人留一条活路吧,穷人不该死,这里没有人该死,都要吃饭的。肖鸣远一直当我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可肖鸣远的班主任却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也是,若有怜悯之心,他就不会来。怕肖鸣远有所防备,他还撒谎说是带同学们感受一下大自然的美好。我想,这样的人还不如黄世仁。
锅里的米饭还没熟,仓里剩下的谷子,差不多都要见底了,我伸出食指往下戳,硌得疼。事已至此,无论是肖鸣远母亲,还是我和他,都无力抗拒。
就在所有人准备走的时候,肖鸣远捂着脸问他老师,“我的债还了吗?”老师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嗯。”肖鸣远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婷婷。我明白他的意思,过去对婷婷说:“肖鸣远想跳个舞给你看,我在一旁唱歌。”婷婷懵懂地点了点头。
“我好喜欢青蛙咕咕滴叫,旅行的燕子回来了,不停地诉说旅途的辛劳,不停地歌唱还是家乡好……”我背对着那些人唱起了这首《喜欢春天》,肖鸣远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地上还散落着一些谷子,他怕踩到,一蹦一跳的,像极了跳大神的。
其他同学陆陆续续已经跟着老师动身了,婷婷却在原地等肖鸣远跳完了才走,之后她快步追了出去,几秒钟后,又跑了回来冲我们笑了一下,没有说一句话。
肖鸣远似乎忘了自己刚才的窘迫,笑着说:“至少婷婷没有看不起我,她肯定喜欢我家,笑起来很漂亮。伍平那小子不够义气,居然也提着一袋子谷子跑了。不过我现在不怪他了,他和我说过悄悄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师这次动真格了。”
那天,我留在了肖鸣远家。晚上他父亲回来,听说了白天的事,拿起长凳就往肖鸣远身上砸,“死人还要守着自己的棺材板,让你不要读什么鬼脑壳书,偏不听。”
肖鸣远蜷缩着身子,护住自己的头:“爸爸,你莫打我的脸,我怕吓到人家女孩。”
肖鸣远母亲也捂住自己的头,挪动身子向儿子靠近:“莫打,莫打,打傻了很苦……”
“春天过后,是夏天,夏天过后才是秋天,田里的稻谷才能收获,我们才不会饿肚子,我会熬过去的,还要跳一遍舞给婷婷看,这次没发挥好,下次可以更好。”送我回家的路上,肖鸣远一直念叨,“最难熬的是夏天,夏天好长,干活最累……”
之后,肖鸣远来过学校一次,他退学了,来搬东西。离开学校前,他还不忘找到我们班上之前嘲笑我的那个女生说:“以后你不要骂我朋友没有爸爸,男人是很重自尊的。”
离开的时候,他一步一回头,没有人挽留。走远后,他将帆布包里的课本扔进了垃圾桶。
3
没过多久,村里又传来肖鸣远的消息,“他发达了,以后有无数的爹娘,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那些人是在哂笑,笑他天生卑贱,竟然去哭丧。
没有人知道,这个不属于他的春天真的是太难熬了,不然谁会去哭丧挣钱,12岁的肖鸣远在别人家灵堂里哭得稀里哗啦,是真伤心了。
听说,肖鸣远第一次哭丧的死者是个5岁的孩子,家里有点钱,父母怜悯他夭折,本想着要给他配一段冥婚,却因找不到合适的人而作罢。有人提及肖鸣远家,“那家人穷得可怕,都快揭不开锅了,到处借米,你让他家孩子来试试哭丧,算是给亡灵认个崽,也算有后了。”
为了不饿肚子,肖鸣远捧着一个5岁孩子的遗像,跪在一个小棺材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声大哭,“我的好爹爹,苦命的爹爹,怎么这么狠心,将我一个人丢下……”肖鸣远声音洪亮,情真意切,第一次就赚了60块,给家里买了米。
此后,他以此谋生,长达数十年,赚得最多的时候,有人给过上千块。再后来,有人发现眼泪其实不值钱,而真金白银才划算,便不再看笑话了,也学着降低价格,与肖鸣远竞争起来。
肖鸣远后来说:“当我发现拉下脸面就能填饱肚子后,其实还挺高兴的,主动一层一层地抠。以前我求老师手下留情,也没脸面,而眼泪一文不值,哭丧却让眼泪值钱。人逢绝处,有一口奶喝,喊娘就喊娘,求爹爹告奶奶,能求来就是幸运。”
那时候,所有同学都对肖鸣远嗤之以鼻,只有我觉得他很厉害。当时我自己为了赚钱,从河里背石头卖,4毛钱100斤,有时为了一趟多赚几分钱,临走前,还要往蛇皮袋里加石块,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一旁同样不缺嘲笑的人。尽管如此,我还是因没钱买合唱团的演出服而不得不退出,眼看着队员上电视。
不过直到我小学毕业,都没再见过肖鸣远。后来我考去镇中学,其他大部分同学都留在当地初中,包括婷婷。我和肖鸣远基本上算是断了联系。
直到我大腿骨折,婷婷来看我,谈到肖鸣远,我说自己怪挂念他的,家里还有些金银花,想给他带过去润润嗓子,婷婷却说:“不要给,人家瞧不上你的东西。”我这才知道肖鸣远在给婷婷的小纸条里讲了我一些“坏话”,说我本来就不配在合唱团待着,音乐老师一开始相中的领唱是他,他看我可怜才忍痛割爱让给我。
我当时承受着身体上的阵痛,祖父的离世,以及来自家庭的遭乱,肖鸣远的这些话,其实已经落不到我心上了。
再次与肖鸣远有交集,已是六七年后,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一个初中同学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认识肖鸣远,“他自称是你哥,还说曾经资助过你上学。”
我要了肖鸣远的联系方式,质问他为何要胡说八道。
肖鸣远语无伦次,“那些话不是我说的……不对,是我说的,但不是心里话,我控制不住。是我不对,但真没恶意……不过有时候忍不住想,怎么就没人搭理我。这些年,我时常想起你和伍平。”
我没有揪着那些事不放,“哪天想我了,打壶烧酒来看看我,若是恨我了,打电话来尽情发泄,我帮着你骂,但不要去别人那里胡说,他们也不信你的。”
肖鸣远没有作声,过了一两分钟,电话里传来女人的声音,“蔡哥,我是肖鸣远的婆娘,我们过几天会在家里摆一桌,希望你和伍平哥能来,老肖很是在乎你们。”
我当即应下来,对于有些人而言,拥有一个家不易,我理应过去祝福一番。
4
时隔很多年,我们终于又一次相聚了。
伍平彼时已经算是个小老板,在他叔叔的帮助下注册了一家劳务公司。而肖鸣远却依然不修边幅,还多了两撇不协调的胡子。肖鸣远的妻子站在一旁,五官标致,比肖鸣远还要高半个头,虽然年纪比肖鸣远要大6岁,但看上去比他年轻多了。
对于我和伍平的到来,肖鸣远红了眼圈,却极力憋住:“如果你们不来,我这个上门女婿都没娘家人来。”
肖鸣远再怎么被人瞧不起,总是有几个亲戚的,他们不来就是觉得丢脸,包括肖鸣远父亲。过去,他从没觉得肖鸣远哭丧丢人,却在儿子新婚时觉得抬不起头来,说自家天黑了,“都说嫁鸡随鸡,我儿子就真嫁了一只鸡。我再怎么没用,至少娶的是个人。”
那天,就在我和伍平在屋外走了一段、站了一会儿的工夫,风言风语就传到了我们耳朵里,“他俩勾搭上,是女方爸爸过世,女方亲戚认为她不配哭丧——她在外面是做那个的,后来还有男人从外面找过来——因此才要找个人哭丧,哪想到,爹还躺在盒子里,女儿就和哭丧的眉来眼去。”
在我看来,肖鸣远妻子很不错,读了两年高中,处事得体。吃饭时,肖鸣远喝了一点酒又开始胡咧咧,他妻子便趁机岔开话题,面带微笑分别与我和伍平敬酒:“你们能来,我们永远不忘这番情谊,以前是你们包容他,我也一样会的。但我一个妇道人家,没啥能力,我不想他哭丧了,不是看不起,是太心疼他了。”
伍平马上答应,说老肖忠厚老实,干活卖力,只要不嫌弃,工作机会外面有的是。
那次重聚没多久后,肖鸣远就被伍平托关系安排在一家市场做管理员,干了近两年,市场的摊贩们大体是又听到了关于他过去的一些传言,集体抗议起来,都说他“晦气”、影响生意:“一个哭丧的穷鬼怎配管我们的市场。”
伍平无奈,只得建议肖鸣远先回家等等,从长计议。恰好肖鸣远妻子怀孕了,他正想回去照应。
过了几个月,肖鸣远打电话给我,喜气洋洋地说他老婆生了个“带把的胖子”,让我回去喝酒。那时我为了生计忙得晕头转向,说不能去。肖鸣远很不高兴:“伍平现在那么大一个老板,都说能过来就会过来,你不就是上了一个大学吗?现在这么看不起我。”
我甚至都没空和他争吵,直接挂了电话,如此一来,又是几年没有联系。
伍平的生意越做越大,不但自己成立了公司,还挂靠大公司接房地产的活,公司的法务问题则交给我处理,因此我和伍平每个月都有接触。伍平说肖鸣远其实不爱找他帮忙,只是爱唠叨,反复回忆从前那点小事,后来连伍平也不爱接肖鸣远的电话了。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帮伍平看合同,肖鸣远妻子突然打来电话,问伍平是否能联系到我。我接过电话,才知道肖鸣远妻子出了点事,有个男人当她儿子的面,强行将她压倒在路边,进行侵犯,却因自身原因,刚接触到便结束了。肖鸣远妻子觉得此事性质太恶劣,忍辱负重,没有洗澡,将内裤留了下来,打算报警处理。
肖鸣远却不想事情闹大,说怕孩子以后面子上挂不住,何况自己妻子确实有过不大好的过去,怕有些人拿来大做文章,因此他想让伍平帮着找一些人将对方揍一顿,赔钱了事。
伍平倾向于肖鸣远的意见:“报警的话,走程序太慢,警察把人带走,到时候就闹得尽人皆知了,找帮人给那家伙一点颜色看看,他自然会怕。”
我则支持肖鸣远妻子,说揍当然要揍,揍完再报警,这种事不能稀里糊涂的就过了,至于孩子,以后交给我来说,我会告诉他,自己妈妈被欺负了,他应该要有作为儿子的担当,要更加爱护妈妈,无论在哪里,不论是谁被欺辱了,丢脸的一定不是自己,而是那些泯灭人性的坏人,强奸犯才该被唾弃,抬不起头。至于过去,谁都有不体面、不光明的时候,正因为要和过去告别,才不能含糊了事。
这件事情最后正常报警走了程序,侵犯肖鸣远妻子的男人被法院认定为强奸既遂,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令人欣慰的是,肖鸣远和他妻子的感情并没有受到影响。后来他对伍平念叨:“我婆娘是没得错的,不过是老蔡毕竟是个读书人,死板,不切实际,爱出风头。”
我一点都不恼,告诉肖鸣远,“只要你觉得你婆娘没错,我就觉得你是个英雄。”
5
安宁的日子没过几年,肖鸣远家又出事了。2017年12月,我和伍平接到肖鸣远的电话,说妻子被车撞了,正在医院抢救。
在急诊室门口,肖鸣远的眼泪擦了又流,哆哆嗦嗦,自言自语:“那么好的婆娘不能就这么没了,有她和你们在,我才活成了个人样……”
当伍平准备去窗口交钱时,肖鸣远喊住了他:“钱我们还有些,等房子、家具、摩托车卖了再找你借。你们能来,我就很欣慰了。”
劝住伍平后,他又对我说:“我婆娘最佩服你,听你的话,以前我不大喜欢这样。这次怎么办,我全听你的,你不要计较我蠢就是,一定要跟进警方查个水落石出,到底谁开的车,撞的人。”
经调查了解,我得知肇事车辆的车主是当地一位地产商,但前去自首的却是一位20岁出头的女性,态度诚恳,承认自己属于无证驾驶,向警方表示愿意承担法律责任、医疗费用以及不少于30万的赔偿金,有个民警当即大包大揽,说愿意帮忙调解。
我拒绝了对方的请求,因为事实并非如此。
肖鸣远妻子出车祸之前,正骑着一辆摩托车送9岁的儿子去学画画,那个孩子有严重的自闭症,却偏爱绘画,天赋异禀。当我向孩子询问当时的情况时,他猛地跺起脚,举起双手不停地跳动。我说要找伤害妈妈的坏人报仇,他才安静下来,嘴里重复着几个词:“男人,大肚子,眼镜。”
我问当时开车的是不是一位戴眼镜的男人,大着肚子。小男孩的脸涨得通红,“是,是,他还要撞。”小男孩描述的现场情况是:他妈妈当时开摩托车骑在路边上,一辆越野车突然失控撞翻他们母子,小男孩没事,他妈妈倒在血泊里。越野车车主倒车之后,打算二次冲撞,小男孩赶紧爬起来站在母亲前面,对方才刹车。
怕自己表述不清,小男孩将整个过程画了下来,人物模样与现实中相差无几,最后一张画,只有一个小人,蹲在妈妈的旁边,红色的血液和黑色的眼泪混在一起。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表示同意协商,先接受那个女人通过转账方式垫付的医药费。当这一切都操作妥当后,然后向上一级公安机关,实名举报办案民警徇私枉法。我向调查组提出,“自首的女人没有驾驶证属实,但对其能否驾驶车辆存疑,要求他们让其在驾校教练的陪同下,驾驶学员车辆,是否能正常行驶将近20公里。”
调查组还没有明确回复我,我就得知,那个涉嫌交通肇事罪的女人被取保候审了。很快,一个自称姓焦的人联系我,“我方出价90万了结此事,不再牵涉其他。”
我问:“何为了结?”
对方示意我交出手机,然后说:“生死不论,因果不论,对错不论。”
我说自己做不了主,“但在我看来,恰恰相反,这个世界就该论生论死,论对论错,论因论果。我信因果报应,但等不了来世,我现在就想看看善与恶的归属。”
对方给了我一个信封,“不急着表态,促成我们与被害人家属的和解,有你一份。”
我拿手机走人。对方再次叫住我,“为了一个三陪女,至于吗?我们调查了,那个男人连个像样的亲戚都没有,更别谈什么背景了,你了结此事,我们交个朋友。”
我在摔门之前告诉那人:“既然你查清楚了,你就应该知道他还有两个死脑筋朋友。我只知道那个女人是别人的妻子,是别人的母亲,有很多小日子等着她过。”
“未必。”关上门后,里面传来这两个字。
当晚,我接到了恐吓电话,说我得罪的不是哪个人,而是一个什么组织,如果他们有事,到时候我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我呛声:“我从小就不信这下三滥的手段,都触犯刑法了,还以为自己有多神气呢!”
6
挂了电话,我告知肖鸣远,“对方并非善类,还会找你,谈不谈看你自己。”
肖鸣远说:“如果我婆娘没事,任由他们吓唬,如果她有事,那我可以是各种坏人。”
那天,肖鸣远对我主动提起了他妻子的过往,“她是个苦命人,去按摩店上班并非她的本意。她爸爸得了一种怪病,整个人突然肌肉萎缩,连头都抬不起,吃饭都得靠人托住下巴。她本来在上学的,成绩还不错,不得已退学,为了赚钱养家才走错了路。”
肖鸣远妻子为家里盖了房,又给弟弟娶了媳妇,父亲的医药费都是她付的,到头来自己却被家人嫌弃了。有人劝她说,赶紧找个老实人嫁了,她说,“自己就这样,不骗人。”
肖鸣远说:“这些年来,亏了我婆娘,给我生了一个那么聪明的儿子,屋里屋外给我打理得井井有条,说要我们的家风雨不倾,我嘴碎,她却处处给我留颜面。两口子,你一旦习惯了并记住了对方的好,是千金都不换的。我就在乎这么个人。”
因此,当对方单独约见肖鸣远,以为能搞定这个上不了台面的人时,却一样碰了钉子。那些人中间,还有伍平——他和车主的公司有业务上的往来,也过来当和事佬。我想替伍平在肖鸣远面前说几句好话,他是生意人,有些事得周旋。肖鸣远却反过来安慰我,让我不要怪伍平,“我就只有这么两个朋友,再怪就没了。”
事情尚焦灼,医院传来消息,说他们能处理的都尽力了,建议转院。伍平知道后也赶过来帮忙,还找人提前和大医院的急诊室打了招呼。
就在我们一行人跟着救护车快到高速路口时,有一伙人横在马路中间,怎么都不让救护车过,说什么“上次救护车轧死这里的一头猪跑了”。
伍平连忙打电话叫人,我选报警,大家正忙做一团,就见肖鸣远不声不响地背着一个包下了车,二话不说,抽出一把杀猪刀,大喝一声,“我数到三,你们还要害人,我就让救护车轧着你们的尸体过去。你们拿钱办事,我持刀救婆娘,看谁够狠。”
肖鸣远举起刀,救护车鸣起了警笛,声声急促,那帮人吓到了,作鸟兽散去。
肖鸣远妻子被送到三甲医院后,情况有所好转。伍平将他知道的情况告诉了我,当天的肇事司机确实是那位地产商,他那天喝了酒,带几个女人去泡温泉,中途出了事。他不但有钱,背后还有势力,“至少政法委书记和一个副县长是支持他的事业的。”
说实话,冷静下来后,我确实也有点怵。现实如此,很多时候,能自保已是竭尽所能。
我向肖鸣远吐露了自己的想法,证据搜集得差不多了,确定了自首的那个女人不会开车,她的相关信息和资金往来也清楚了,如果阻力太大,得给公安机关时间。
换作以前,肖鸣远早就跟我吹胡子瞪眼了,这一回,他递给我一个棒棒糖,“儿子送你的。你们几时来,何时走,我都不怪。事情已经明朗了,我还有一身力气,就算死,也要死在保护婆娘子女的路上,放心,我们父子两个男人没什么怕的。”
自此,肖鸣远一直奔波于省政府和医院之间。好在老天开眼,在昏迷三十多天后,肖鸣远妻子醒了过来。几个月后,当地的房产贪腐案浮出水面,那位房地产商以及他背后的人一起被提起公诉,给人顶包的那名女子,构成妨害作证罪,被处以拘役。
几年过去了,如今,肖鸣远妻子除了腿脚不便,依然是家里的主心骨。我和肖鸣远也依旧如往常一样,没什么联系。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喋喋不休,我听着时而犯困,时而起鸡皮疙瘩。
但我从不否认,有些人为了一个家,是能当好一个英雄的,尽管旁人不以为然。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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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3日上午10点,武汉封城了。那会儿虽然公交暂停运营,但私家车还可以在市内开,小区进出也没管控,大家心里有些隐隐的恐慌和担忧,但在春节喜庆的气氛笼罩下,又很快消散了。
按照往年的习惯,父母、弟妹在除夕之前要来我家吃年饭。我正在厨房忙着,听到电视里的新闻说外面的口罩、酒精、抗病毒的药都卖空了,有钱也买不到。这让我想起了2003年的“非典”,当时我正在北京工作,也闹得很紧张,公交车上稀稀坐着几个人,但都没戴口罩。所以,对刚出现的新冠疫情,我没有足够重视——节前,我带着孩子逛人潮涌动的汉正街服装市场,又到江汉路步行街吃饭,还去了菜市场、超市购物,没采取任何防护措施。
这晚,大家酒足饭饱后散去,我收拾完家务,已是晚上10点。父亲到家后给我来电话:“大华说初二就不来拜年了,等过几天情况好些再过来。”
大华是我的堂哥,在家族同辈中排行老大。他已经84岁了,比我父亲还要大10岁。每年大年初一,他都会打电话给我父亲拜年,初二再亲自登门,多年来已成惯例。
两个人年龄都大了以后,我父亲总劝他:“这大年纪了,打个电话就可以。”
大华哥很固执地说:“那不行,这个礼性必须得到位。”
大华住在花楼街的洪益巷一间20多平米的老式砖木楼里。
花楼街上多半是砖木结构的楼房,屋檐和梁柱上涂绘彩色花饰,门窗雕镂成古香古色的图案,故被称作“花楼”。花楼街也是老汉口的缩影。旧时因为紧邻租界,这里华洋交汇,茶肆酒楼、金号银楼林立,十分繁华。纵横的旧街老巷见证了大汉口的沧桑与巨变。但随着时光流逝,在新商圈、新小区的挤压下,花楼街的光彩逐步黯淡,终于成为一处破旧的老城区。
早年间,我家住在汉口集家嘴附近的一条巷子里,地板和楼梯都是木头的,楼内没有卫生间,附近只有一个公厕。每天早上,男女老少排着队如厕,场面非常壮观。而大华家所在的楼里做过改造,有一个窄小的公用卫生间。虽然简陋,但对于久居老城区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一件奢侈、幸福的事。
小时候每年放寒暑假,大华总会邀请我去他家住几天——他是个单身汉,没有老婆孩子。他的厨艺一般,但有了小客人,总会买回好的吃食。听说,更早的时候,我父亲因为工作原因独自住在汉口,大华有了好的吃食,总会喊他过去打牙祭。
我也乐得享受,何况大华家有一个不用出门就能方便的厕所。只是他的房子在一楼,房内潮湿阴暗,白天也要开灯。为了增加面积,他还搭了一个阁楼。屋里统共没几件家具,只有一台旧收音机,一台9寸的黑白电视机,由于信号不好,有时还得去楼上把弄一下天线。
等我看完他家的小人书,就到巷子口附近的租书摊看书,1分钱可以看1本。有时,我也跟着大华去中山公园。从花楼街到解放大道的中山公园,要经过三民路的铜人像、行人如织的六渡桥、穿过中山大道和京广线铁路的涵洞。距离有点远,但我们从不坐公交,步行得花1个多小时。
中山公园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景致我都很熟悉,也不新奇,转了转,就在假山旁找个石凳写作业。大华就凑到唱楚剧或者汉剧的票友旁边,听他们演唱。快到中午了,大华会给我买一支冰棒,我边吃边跟着他回家。
因为好奇,我曾问过父亲:“大哥的老婆孩子呢?”
父亲说,他年轻时成分不好,家里又穷,没有姑娘愿意嫁他。等他下放回城已经40多岁了,更难找到合适的。他一个人也懒散惯了,就一直没成家。为此,父亲一直感到惋惜:“大华是个能干的人,脑袋聪明,人也细心,性情温和,心地善良,只是出身不好,单身了一辈子。”
2
等我成年后,大华和我聊过一些陈年旧事。
解放前,他父亲是湖北缉私队队长,另一个身份是青帮的老大。那时他们家住洋楼,有佣人,父亲抽大烟,还养小老婆。后来国民政府搬离南京,他们一家也搬到了恩施。解放后,他父亲作为战犯被关进监狱,后来又去内蒙古劳动改造,直到1962年才被放回来,回来没多久就去世了。
他从技校毕业后,在湖南郴州的一个地质队工作,家里就他一人上班,赚的钱要寄回去养活一大家子人。后来因为家庭的关系,他被划为右派,被下放回老家参加劳动改造。
他的老家在湖北木兰山脚下的一个山村里,同宗同姓的村民并没有为难落难的他,甚至还惦念着他父亲对乡亲的友善和帮助。解放前,一个同宗的后生在外跑生意,赚了不少钱。他把现洋装在一个布袋里,不料在回武汉的船上被人调了包。走投无路的后生只好向大华的父亲求救,不仅得到了热情的款待,临走时,大华父亲还送给后生一笔返乡的路费。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大华年纪还小,过着少爷一样的生活。转眼间,他失去了所有,甚至与父亲阴阳两隔。大华对父亲没有特别的印象,甚至感觉他们之间没什么感情。不过,靠着父亲种下的善因,大华在老家的那几年过得还是蛮舒服的。生产队没让他干太重的农活,吃大锅饭的时候也不缺他一个。
山野乡民淳朴实在,大家不会说什么漂亮话,表达感激的方式很简单。
大华返城后,没回湖南的单位上班,就在汉口花楼街洪益巷的那栋旧宅里落了脚。
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大华脑袋聪明,买了无线电方面的书自学,很快就能为街坊四邻修理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他对我说:“你买10元钱的书看,学到的知识绝对不止100元、1000元,学习是最划算的投资。”
做技术方面的活计,大华得心应手。早年,我父亲在武汉成立了一个车间做太阳能,是全国最早做的那批人。那时社会上的民营企业少,找工作很难,父亲就让大华做太阳能的钣金,带他赚钱。那时他湖南的单位不发工资,所以一直很感激我父亲。
到了90年代,一位开汽车维修厂的朋友接了一台进口凯迪拉克的维修活儿,师傅们折腾了几天,也没搞清楚故障原因。正巧那天大华去修理厂,他围着汽车转了几圈,又是听又是看,之后买回几本汽车维修的书,把一张张维修资料摊开琢磨。几天后,他把那辆车拆得稀巴烂,没多久又重新组装,竟然修好了。
“其实,万变不离其宗,所有的东西,基本原理都很简单。汽车就是机械部分、电器部分组成的,原理搞懂了,病因很容易出来。”
我很佩服大华,他慢慢研究和思考后,总能把复杂的事情梳理得顺畅规整,简单明了。他聪明,木工、电工、钣金工,什么都会做,因此很自信,别人的话听不进去。
3
大华不是做生意的料。电器修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搞水果批发,折腾了一阵累死累活的,结果还亏了。
他60岁以后,湖南的单位给他办理了退休。从此,他有了一份正经的退休工资。刚开始只有几百元,随着国家养老政策的调整,到了2019年,每月差不多能领到6000元,可以安安心心地享受晚年生活了。
大华的爱好广泛。他喜欢玩乐器,口琴、二胡、笛子、钢琴、小提琴都会,还参加了冬泳队,每天在长江里游泳。《长江日报》曾发过一篇报道,写70岁的老人冬泳横渡长江,讲的就是他。大华十分自豪,特地把那张报纸送给我父亲看。
冬泳这个爱好,直到大华做了腰椎盘手术才放下。
那天,我和父亲到医院看望他,大华很高兴:“叔叔啊,刮出来一大坨多余的骨头,看着就害怕。不过,我现在感觉轻松多了。”
“有病就要治,别拖着,又不是没有医保。”父亲安慰他。
“不是怕麻烦大家嘛!”
父亲一再说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说话,“孩子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也熟悉,几十年的交情,我们都会照顾你的”,但大华还是不好意思接受。
回家后,母亲听说此事,却说大华磨磨蹭蹭是想让我们免费照顾他,“自己又不是没有侄子,都是血亲呐,不能不管的”。
父亲叹口气,为母亲的势利,也为大华的窘迫处境。
大华家还剩两个弟弟,老三和老五。老五一家在南京,让他们来照顾大华,根本不现实。老三一家倒是在武汉,但老三本人前几年因肺癌过世了。
从前,老三在汉正街做布料生意,场面很大,80年代时就算得上“汉正街一富”了。那时,他每天中午都要开一箱茅台,把左邻右舍、狐朋狗友聚在一起胡吃海喝。他大手大脚,没存下钱,幸好他老婆留着心眼买了几套房,还在南京路买了一个门面,总算儿孙留下了一份家当。不过,由于夫妻俩年轻时忙于生意,疏忽了对孩子的教育,后来儿子儿媳全吸毒,几进几出戒毒所。不仅把家里的存款败光,最后连南京路门面也卖了。
大华与老三感情好,走得近,但他一直不喜欢吸毒的侄儿侄媳,觉得他们走的是一条不归路,“老三太宠爱孩子,让孩子为所欲为”。所以在老三去世后,大华就很少与侄儿一家来往了。
2019年春节,大华照例来给我父母拜年。我到小区门口去接他,见他这么大的年纪还要挤公交,有点心疼,就让他以后别来了,“我和我爸过去看你就可以了”。
“那不行,你爸爸辈分高,我得先给他拜年。”大华的脸上全是笑容,“出来转转好啊。车上人也不多,有座位。”
我把他肩膀抱了抱,感觉更瘦小了。
大华说他出院后就开始踢毽子、打陀螺,“我现在身体好得很。没有高血压高血脂心脏病,内脏一点毛病也没有,视力还是1.5”。
我看着他,确实不像80多岁的人。他脸上的皮肤白皙有光泽,没有一点老年斑,说话中气十足,跟着我的步伐,一点也没落后,“我每天走1万多步,风雨无阻,走1个多小时呢”。
到了清明节前夕,大华给我来电话,说南京的老五想回来给祖宗上坟,让我帮忙开车接送下。我应允了,但心里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孝顺”没那么简单。
大华的房子在拆迁规划中,这消息已经传了很多年了,但最近的传言是2020年年后便会正式动工。虽然房子面积不大,但按照目前的政策,拆迁款估计也有100多万。以大华的退休金和消费水平来看,这笔拆迁款,他根本用不了。
此次老五专程从南京回来,估计是在暗地里谋划什么。老三虽然走了,但他老婆这几年对大华也很殷勤,逢年过节开始邀请大华去她家吃饭,平常还会买点礼品过去看望他。
他们目的何在,大华的心里跟明镜似的。一次,大华找我父亲聊天,忍不住说出自己的计划。他说拆迁后他就租房住,把那笔钱存着,每月的退休工资他都花不完。他自以为身体很好,一定还能活很多年,对于更远的规划,他没有说。
那时,大华已经攒了十几万元,却不肯为侄儿们花一些,我父亲劝他早为身后事打算:“都是胞亲,你也要想开点。你没有后人,钱留给他们,将来他们给你养老送终,逢年过节烧个纸、留个念想,也没什么呀。”
我母亲看多了电视剧,自有一套审视世人的眼光,她觉得大华这人太小气了——大概是因为从前没工资,穷怕了,大华一直很节俭。哪怕后来退休金都挺高了,他逢年过节来看望我父母也只买水货酒,还对他们说是从沃尔玛买的,花了几十元。而我们给他喝的酒,都是很好的白酒,或是进口红酒。
我母亲瞧不起大华,常说:“那么省钱,把钱留着干嘛?没结婚,没有养过孩子的人,总还是缺少家庭亲情和责任心的。那些独身的人,关注的只是眼前的利益,没有眼界。”
4
其实,大华在74岁那年,有过一段短暂的感情。女方是一位病退的教师,50多岁,孝感人,女儿在武汉上大学。两人认识了没多久,就挤在花楼街的那间窄小的旧楼里过起日子了。
大华来我家做客时,细心的母亲发现了端倪,她偷偷对父亲说:“大华是不是恋爱了啊?你看他那个表情。”
后来,大华向我父亲提起此事,有点不好意思。不过看得出,他怀揣着小小的幸福和满足。父亲也不便说什么,大华一辈子没结婚,“老来俏”一下也不为过,彼此喜欢,心里愿意就行,“找个老伴好,彼此有个照应,生病了至少有个人倒杯水、递个药”。
但大华的一个叫自强的亲戚却不这样认为,他说:“不会是骗婚的吧?她是不是看中了你的房子和退休金?”
那是2010年,武汉的房价不高,花楼街也没闹拆迁,大华的房子值不了多少钱,我们都笑了起来。
不知为何,大华一直没把女友引荐给我们认识,我们催他说条件合适也可以去办个结婚证,但他一直没办。3个月后,他们就友好地分手了。
自强说,大华被那个女人骗了。他前后为她花了几万元,买这买那、给她看病,还为她女儿交学费。
我母亲表示不解:“不说是个老师吗?怎么会这样!”
“色迷心窍了呗。”自强喝一口茶,淡淡地说。
那年春节,大华又来拜年,父亲关切地问他女教师的事,他这才坦言:“开始两人感觉蛮好的,一起买菜做饭,时间长了,大家慢慢感觉有些不习惯。可能我独身太久的原因吧,我有些固执和专断。她呢,也有点自私。”
“没被骗钱吧?”母亲追问。
“没有没有,你们知道的,我没有什么钱,前后总共就花了几千块钱。”看样子,大华对女方还是有些留恋的。
当时,我妹妹回娘家过年,忍不住开大华的玩笑:“大哥好时髦哦,闪婚闪离。”
大家哈哈大笑,大华一脸尴尬,也跟着笑起来。
作为亲戚,我们都知道大华身上有一些小毛病。都说相爱容易相处难,我没法想象一个已经70多岁、独身一辈子的老爹爹能为了爱情改变自己。
后来,我听说那位女老师又回了花楼街,但没过多久,她再次离开。其中缘由,我们也不便探问了。
5
2019年清明节,我和妹妹开车拉着一大家子人回老家。
扫墓结束后,大华坚决要请大家吃饭,于是我们找了个农家菜馆围了一桌。虽然爬山很累,但大伙儿都非常高兴,老五一直没提拆迁房的事。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老大哥还是很有感情且非常尊重的。
这次分别后,日子一天天溜过,我们与大华的联系也渐渐变少。到了2020年3月22日这天凌晨4点,老家的一位远房堂哥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自己昨晚喝醉了,刚醒来就想起住汉口花楼街的大华,“你联系过他吗?”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自从武汉封城以来,我已经几个月没出小区大门了,出门也是下楼排队取生活物资。我的父母就住在几公里外的小区,我不能过去。他们的电视机坏了,后来手机也坏了,我联系不上他们,只能干着急。
直到被人提醒,我才想起因为疫情,所有的亲戚好像好久都没有联系了。大概是大家都闷在屋里,情况都差不多,没什么好说的。我急忙给大华打电话,但一直是关机状态,我不禁开始担忧起来。
到了这天黄昏的时候,电话终于通了,接电话的却是大华的侄儿、老三的那个吸毒的儿子。他很警觉,一个劲地问我是谁?说话语气令人不舒服。
我说自己是老家人,当年他父亲生病在协和住院时,我和我父亲一起去看望,还见过他。如此,大华侄儿的口气才缓和一些,他说大华已经走了,是2月8日夜里走的,具体时间他也不知道。
2020年2月8日是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在老城区,狠点的人说说好话,可以出门近距离办点事。这天晚上,住在前进路的侄儿骑着电动车来到花楼街,给独居的大华送汤圆。当时,大华正发着烧,有些咳嗽,浑身无力。白天他去过医院,因为没有床位,只开了些药回来。他还用无所谓的口气安慰侄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家吃吃药,休息下会好的。”
第二天早上,侄儿再过去,发现他已经静悄悄地走了。没人知道这个寒冷的夜晚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临终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
侄儿说,他妈妈也去世了,是脑溢血,比大华早走几天。他们的尸体被人拉走火化,家属不能跟去,只能等通知,看解封后怎么处理。
“你准备把他们葬在哪里呢?”我想起大华每年清明节都要回老家上坟,他一定希望自己死后能回到老家的山上,和祖先躺在一起。
“那只能看政府怎么安排了。”
我想让他到时通知我,一起去送送大华,可终究没有开口。只好寒暄问他感觉身体怎么样,让他也要注意安全。
电话挂断后,我打开微信找到大华的聊天窗口,发现我以前发给他的信息,他都是过了很久才回。我又打开他的朋友圈,想看看他曾经的生活动态,却发现他发的东西很少。
等我翻完这一切,突然觉得这个人的一生也就轻轻翻过了。我心里非常失落,不想再看到他的相关信息,就把他的微信删除了。此后,大华的手机一直关机,我没有他侄儿的手机号,于是双方就再也没有联系。
到了中秋节,我回到老家,乡亲们说大华的骨灰没有送回去,估计是在市政府统一安置的墓地里安葬了。
武汉解封后,我将停放了许久的汽车电瓶换了新的,准备开车去父母家。一晃70多天没出门,一出门,恍若隔世。阳光惨白地洒在路上,熟悉而陌生,空气里是一股暖暖的春天气息。
因为长时间关门闭窗,父母的屋子里涌出一股霉味。他们脸色苍白,头发也没打理,看起来都很憔悴。我赶紧去卖场给父亲买新手机,又联系师傅维修电视机,可对方说特殊时期,暂时不能上门服务。
在安静的环境中,我们谈起了离世的大华,都舍不得他。我感到非常难受,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
那个时期死了很多人,谁死都不意外,真死了,却很意外。解封后,一个表叔给我父亲打电话,我们才知道他患过新冠重症。他说自己看着同病房的人被拉出去,来来去去,换了很多批。说起这段经历,70多岁的表叔哭得很伤心。
大华却没有他这么幸运,父亲神情黯淡地说:“身体那么好,说走就走了。”
我说幸亏当时封城了,“不然大华初二过来拜年,万一传染给你们,再在我们兄弟姐妹间传播,这老老少少十几口人,后果不堪设想”。父亲没说什么,到最后,只叹了一口气。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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