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47)

来源: 2022-01-26 20:35:18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28岁小城女青年相亲记

2022-01-24 11:4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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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声

想的太多,经常失眠

1

2018年,我通过某事业单位的招聘考试,在一个衰败的北方工矿城市找到了工作。由于常年在家备考,我和父母的关系很紧张,10月份刚体检完,我就在工作地附近租了房子,准备到单位打听需不需要提前上班。

那天早上我9点钟到单位,整个楼层空无一人,等了大概1个小时,终于碰到了办公室主任。我说明来意,主任说,现在来上班也发不了工资,还是等走完流程再来。又考虑到我是外地的人,说过完年再来报到,也不是不行。

我俩聊了半个小时,从他口里得知,这里是标准的“养老单位”,除了刚来的年轻人,年纪大的同事基本都有副业,平时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班。因为财政吃紧,试用期的工资只有2000多,“而且文艺院团改革要是来了,说不定就‘转企业’,到时连发工资都可能成问题”。

离开单位后,我盘算了一下——付了半年房租后,我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又不想回家面对父母,干脆在附近找份兼职做做吧。

一家日料店聘用了我。说是日料店,其实店里大部分食物都是外面运来的半成品,上菜前简单加工一下、摆个盘,味道平平。好在店里的装修很别致,小城市又没什么约会的地方,年轻人便喜欢在这里相亲——环境看起来相对高档,他们又不会在意饭难不难吃。

 

我第一次见到方云就是在日料店。当时她穿着一件通勤款的西装,卡其色的裤子,脚踩帆布鞋,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戴着airpods,像是在等人。远远看去,她就像一个刚下班的都市白领,和这个小城市的气质格格不入。

后来混熟了,证实了我的猜测——她确实是刚才从北京回来的,是某211大学的硕士,本来校招进入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策划,标准的996。可工作不到一年,就腰间盘突出,被迫回老家看病。等症状消失,已经过了大半年,履历上就有了一年的待业期,再去北京应聘很难。正好老家有一个人才引进的政策,双一流大学的毕业生可以直接给编制,方云便回来当了老师。

工作稳定后,摆在她面前的头等大事就是结婚生子。用她母亲的话说,她已经28岁了,卡在“自动退团”的年龄,过去了就算中年人了。所以,父母要求她务必在今年相亲成功,明年办婚礼,30岁之前生子,“不然就是高龄产妇了”。

在小城市,28岁的女生在相亲市场上已经“贬值”了。好在方云自身条件过硬,除了学历和工作,人长得也漂亮。她母亲退休前是一所中学的副校长,家境也不错,所以还是有很多人愿意给她介绍对象。

那天,方云的相亲对象是一个穿着皮衣和运动裤的大哥。他是林业局的公务员,有车有房,30岁出头,身高1米7左右,体态略微发福。

大哥看了眼菜单,眉头一皱,点了一碗拉面。方云见状,也不好点贵的,只随便要了两个菜,两人便聊了起来。

大哥从桌子上的苹果耳机切入,聊到中美贸易战,再到特朗普和金正恩在新加坡的会晤,结合近期访华的行程,最后断定“朝鲜必然在今年年初就已经研制出了原子弹”。

或许在媒人眼里,方云和大哥在年龄、工作、经济条件等方面都很匹配,但实际上,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方云显然对大哥的话不感兴趣,到后面,她已经表现得很不耐烦了,就借口有事先走了。

她走后,大哥叫我拿个袋子把剩下的天妇罗打包:“光听名字洋气,还没有楼下卖的炸串好吃。”

那天晚上是我值班,10点左右,最后一桌客人走了,我正打算关门,方云又走了进来,原来是耳机落下了。这次相亲不如人意,方云明显带着股怒气,她接过耳机,忍不住向我吐槽。从大哥身上的旧皮衣说到国产运动鞋,再说到他的抠门。

我心里对大哥还是很钦佩的,但还是礼貌性地附和了她几句。

2

经过这晚的事,我和方云渐渐熟络起来。

当时的方云处在一个很执着的状态,除了家里人替她着急,她自己也明白,既然决定离开大城市,就要适应老家的价值观。再晚几年,就真的不好嫁了。

那阵子,她基本每周末都会来日料店相亲,有时候还分“早晚场”,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相亲机器。我甚至一度怀疑她吃速食日料吃上瘾了,跑去问她,她说味道一般,“但这儿算这个城市比较贵的饭店了,约在这儿可以见男生心意,起码说明重视我”。

我心想:你跟那些男人连面都没见过,有什么心意好见的?女人果然在意形式上的东西,怪不得会被骗。

不过后来我渐渐理解方云的想法——她那时还抱着一种谈恋爱的心态来相亲,希望能有人能爱她,对她好。

 

我是亲眼见证方云发生变化的。

一开始,她很重视每一次相亲。会化妆、穿比较正式的轻奢品牌的衣服,还会根据对方的年龄、职业,选择不同的穿搭风格。但相亲多次也没什么结果,她就在穿着打扮这件事上渐渐懈怠了。

和方云相亲的对象,大多是那种长辈眼里的“好男人”——工作稳定、有车有房,年龄都比她大。大部分长相一般,有的还不修边幅。有时我们一眼看去,就觉得男方配不上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小城市没什么像样的工作机会,优秀的男性去大城市上了大学,大多会留在外面工作。倒是一些优秀女孩会因为家庭、身体等因素选择回老家,留在父母身边。

这座小城以煤闻名,在计划经济时代是个不错的工业城市。但后来经历了资源枯竭、下岗潮等一系列事情,本地人就把编制看得无比重要,老一辈习惯把体制内的工作称为“有工作”,在民营企业上班就叫“打工的”,而创业则被称为“做买卖的”。

像方云这种有编制的女生,一般都要求男方不能比自己差。但每年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空缺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个,考进来的还多是女生。适龄未婚的男生只要一进单位,立马会有各种大姐来介绍对象,条件好的很快就被人挑走了。

 

方云来的次数多了,有时候我还会帮她参谋。

一次,一个男生来跟方云相亲,还带了母亲和姐姐。但男生又觉得不好意思,就让她俩坐在角落的位置上,远远地看着。后来我把这事告诉方云,她说可以理解,那男生还不错,如果再约她,她可以考虑下。结果当天晚上,男生又来相亲了,依然带了姐姐和母亲。我对方云说:“不用等了,你已经被pass了。”

3

两个月之内,方云相亲十几次,大多没有后续。用她自己的话说,“要么太油腻,要么是妈宝,反正没一个有感觉”。

不过,这群人当中有一个男生还不错,不仅人长得帅,1米8几的个子,还是唯一一个穿了带领子的衣服来相亲的。他叫曹伟,87年生人,比方云大3岁,但他已经在信用社工作10年了。

之前在这个小城市,农村信用社的正式工身份还是可以接班的。曹伟没考上大学,去一个职业学校学了会计,毕业后就让父亲提前退休,他接班,在一个镇上的网点做柜员。曹伟长得好,还会来事儿,听说还去行长家擦过玻璃,跟领导们的关系处得挺好。现在,他已经变成了客户经理,还买了辆二手的奥迪A6。

曹伟和方云约会了3次,觉得各方面都还挺合适的,方云母亲也很满意,我们都觉得这次应该成了。

 

12月,人社局通知我参加入职培训,我向店长请了两周假。结业的当天晚上,我又回店里值班。

那天下着雪,外面刮着风,透过窗户,雪花连同残存的黄叶一起在窗框中飞舞,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落在树梢上、栏杆上、霓虹灯牌上,就像一幅油画。晚上8点半,店里就没有客人了,我早早收拾完,蜷缩在沙发上,准备再坚持半小时就关门。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一个穿橘红色羽绒服的女人从风雪中走来,推开日料店的木门,原来是方云。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看到我就问:“我能不能在这儿待一会儿?”

我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问发生了什么事。方云说,她和曹伟掰了。直接原因是曹伟晚上喝了酒,说娶方云主要是为了改良基因,让后代的智商高点。还说方云是个老师,结婚以后做好家务,照顾好小孩就行,挣钱什么的包在他身上。

方云当场动气,回去向母亲抱怨曹伟喝了点酒就把真话都吐出来了。结果母亲觉得曹伟的话没什么问题,还说:“男人肯挣钱养家还不好?”

方云说自己不是生育的工具,更不是丈夫和小孩的保姆。母亲就为曹伟辩解:“他喝醉了嘛,难免说的难听点。再说了,过日子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方云又说曹伟整天想的就是钻营苟且,聊天就是吹嘘自己一晚上赶了3个局,自己在信用社有多么受器重,“我们根本没有共同语言。”

听到这儿,方云母亲来了气:“你怎么就不能长点记性?爱好有什么用,张哲轩是和你有共同语言,他娶你了吗?”

张哲轩是方云的前男友,两人曾在北京一起打拼,方云生病时他没有照顾她,方云回家养病他就劈腿了。

母亲不顾方云惨白的脸色,继续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男人是用来靠的,办事靠谱、有上进心比什么都强。你都28了,还打算在那些人身上浪费多少时间?”

方云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流泪,转身冲出了家门。

4

接连失败的感情,让方云开始反思自己的择偶观。

她关注了本地的一个抖音主播玲姐。玲姐不仅会组织线下的相亲活动、帮人牵线,还会分享自己对婚姻的看法,比如:“结婚的本质是两个家庭的并购重组,而爱情就像谈判桌上的酒,有了它谈的顺畅些,但也不是必须的。”

带着新的指导思想,方云开始了第二阶段的相亲。比起之前追求三观契合、聊得来、看眼缘这些虚无缥缈的要求,她现在有很明确的标准——人品好,有工作,有房子,身高1米75以上。

她约会的地方也不再是消费较高的日料店,更多的是下午到蛋糕店里坐坐,要两杯饮品或几块甜食。双方说说各自的条件,聊一会儿,要是觉得可以再去吃晚饭。

这样一来,相亲效率提高了不少,方云很快就有了新恋情。男方是一个乡镇的副乡长,34岁,年轻有为。

我们店长打趣方云,说她挑了那么久,原来是想找个领导。方云解释说,一个乡镇里排最前的是书记和乡长,下面还有副书记、委员副乡长等等,剩下的别管叫什么,都是干活的,更何况他是分管文化的,就更没有权力了。

我问她:“那你看上他什么了?”

方云说他人很踏实,虽然打扮土,不善言辞,但是干净干练有礼貌,给人一种安全感,“而且他对我很好,会主动关心我,照顾我的情绪”。

可方云母亲却对这位副乡长不太满意,主要是嫌对方家境不好——他老家是贫困县,父母都是农民,父亲卧病在床,还有个妹妹在上大学。他到手的工资时常要贴补家里,一直住乡镇的宿舍,城里没房。

方云却坚持说两人都有公积金,小城房价又低,买房不是大问题。她似乎认定了他,之前对外宣称的标准都可以忽略,甚至已经开始规划两人未来的生活了。

 

转眼到了元旦,我准备提前回家过年,就从日料店辞职了。开年去单位入职,正式开始工作,2018年秋天在兼职中碰到的那些人,逐渐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考的是业务科室的岗位,但单位没什么业务,便把我调到了办公室。算上马上要退休的张姐,办公室里一共有4个财务——这倒不是单位资金往来有多复杂,而是有批领导的女儿们都学了会计专业,便先后设了4个财务岗。在2015年以前,事业单位是不公开招考的,她们毕业了打个招呼就来上班。

尽管有4个专业财务人员,填表、报账之类的事还是落到了我头上。原因是几次聊天下来,几位大姐打听清楚我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外地人,便放心地把活儿都推给了我,说年轻人需要锻炼。

体制内的生活琐碎平淡,就像215国道一样,一眼望到头。单位的同事大多两面三刀,老于世故,往往刚到领导办公室告完状,转眼就能说亲道热。几个回合下来,我彻底服气,甘愿当一个与世无争的老黄牛,把别人推来的活儿都捡起来。

5

2020年夏末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材料,被分管领导叫了过去。他问我今年多大,我弄不清这儿的人是怎么算虚实岁的,就说自己是95年的,属猪。

“这差的有点多了。”领导先嘀咕了一句,接着又问,“有个90年的女孩儿,但是人长得挺好看的,看不出来年纪,介绍给你,你介意不?”不等我回答,他又说,“是一中的老师,她妈是我同学,家里你放心,肯定没负担。家教也好,父母都是正经单位的。”

我看得出领导是想拿我做个人情,只好说不介意。接着领导给我推来一个微信,我加了,显示“由于对方隐私设置,不能通过名片添加”。我乐得装糊涂,以为应付过去了。

结果过了两天,领导又问起来,我如实说了,他马上给老同学打电话解释:“不是我的人没有加啊,是彤彤设置了那个隐私设置,你问问她是什么回事儿。”

我以为这会儿总该对方加我了,结果到了下午,领导又甩过来一个手机号,让我给女生打个电话。

我不禁有点生气,这搞得像我上赶着一样。但碍于领导的面子,我还是花了200块钱在网上团购了一个高档饭店的餐食,挑了个合适的时间,尽量用礼貌得体的语气给这位“彤彤”打电话。

说了一会儿,我就觉得不对劲,试探性地问:“方云?”

相认之后,我俩哈哈大笑,原来长辈们一直以来都是叫她的小名。末了,我问方云:“那咱这饭还吃吗?早退不收订金。”

“订金多少?”

“20。”

“你可真有出息。”

 

因为偶然的事情碰到故人,总会让人觉得高兴。就像全网都在怀念2018年的夏天一样,看到方云,我总能想起2018年的秋天。那时的我自由散漫,说话无所顾忌,不像现在吃过几次亏,变得谨言慎行。

两年未见,方云依旧很美丽。她把头发留长,发梢染成了青灰色,更显惊艳了。但仔细看去,她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细纹,眼眸里也带着一股沉郁。

我想起自己离开日料店的时候,她已经准备要和副乡长结婚了,想问她怎么还在相亲,又怕揭她的伤疤。方云像是看出我的疑问,就主动告诉我当时的情况。

那年正月,副乡长去方云家拜访,方云母亲虽然对他不是很满意,但她想让方云尽快结婚是真的,也大概接受了这个事实。她问了一通买房、彩礼之类的事情,副乡长都答应了下来。

方云父母希望男方父母能尽快上门见面,但副乡长说,他父亲因中风后遗症行动不便,便问方云父母能不能去他家,或者让方云先跟他回去一趟。这下,方云母亲生气了,说没有女方先上门的说法,数落了副乡长一顿。

等到夏天,副乡长的妹妹放暑假回家照顾父亲,他母亲才能抽身来本市。两家人的生活习惯、价值观念天差地别,见面不是很愉快。副乡长自尊心很强,觉得方云父母总是有意无意地看不起他妈,就对方云说了,希望以后能注意点。方云知道自己母亲的脾气,回家没提这茬儿。

后来,矛盾还是因为房子爆发了。副乡长想在老城区买一个二手房作婚房,不仅价格低,还没有公摊,方便以后把父母接过来生活。方云母亲认为本市房价这么低,如果不买新建的高层小区会让别人看不起,实在不行她可以出首付。这件事就横在那儿,双方一直没能谈拢。

副乡长的父亲曾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他的连长后来转业到了我们邻县,成了人大领导。在一次战友聚会上,两人重逢,发现彼此的儿女都没结婚,就想撮合他们。副乡长瞒着方云去见了那个女孩,这事被方云知道了,俩人就分手了。

方云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但我还记得她那时非他不嫁的样子,就问:“你当时爱他吗?”

方云喝了口酒,说她也不知道:“更多的是认为找到了归宿吧。女人年纪大了之后,其实没有很单纯的喜欢了”。

我问方云,是不是人到底还是要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而晚熟的人注定要不断受挫?

“其实也没有那么绝对吧,但不结婚注定会很悲惨的。你还小,等再过几年就会发现朋友、同学都慢慢有了自己家庭,不能再陪你。父母也会慢慢衰老离去,而这时人生连一半都没过去,结婚生子,其实就是为下半程的几十年找一个羁绊。人是没法一个人度过几十年的,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

“再说了,其实没有完全合适的人。相亲就像一个慢慢接受自己的过程,接受自己不是小说的主角,接受那些不能改变的事情。只有先接受了自己,才能接受对方的毛病和不足,这是结婚的必要条件。”

6

那天以后,我和方云会不时见面,吃个饭,聊聊天。

她告诉我,那个曹伟和她办公室的一个教政治的老师结婚了,而且还成了信用社最年轻的支行行长,前途无量。这个城市很小,方云和曹伟谈过恋爱的消息传到了学校,她就成了同事们口中“有眼无珠”的典型。

方云是名校硕士,和那些中专毕业的同事本就处不到一起,这下更像是被孤立了一样。在这个熟人社会里,大家谈论别人的时候总喜欢添油加醋。女孩子要是多谈几次恋爱就成了“*****”,不恋爱不结婚就是“有什么问题”。

方云从小被夸到大,要强的同时又脆弱敏感,受不了周围人的议论。她开始害怕见人,每天逼着自己去上班,数着点熬完时间就马上回家。家里有亲戚邻居来做客,她就借口躲出去,省得别人问起她的婚事。后来,她干脆从家里搬了出来。

在这个寒冷的北方小城,我们是两个失意的返乡者。少年时衣衫轻薄,出去闯荡,转了一圈再回来,却发现这里已经不欢迎自己了。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和方云有很多共同点:都是李志和新裤子的歌迷,都喜欢电影,她本科和我在一个城市念的,我们甚至去过江汉路同一家不知名的苍蝇馆子……

我在她这里找到了一种说不清的慰藉,也许是看到有人比自己还惨,就没那么难受了。也许是之间没有任何利益纠葛,可以当单纯的朋友相处,像学生时代一样自在随意。

转眼又到秋天,方云给我发来一个北京草莓音乐节的链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看时间正好是在国庆假期期间,也有好几个自己喜欢的乐队,就答应了。

我们一起来到北京。方云曾在这里生活了4年,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她教我下载一个“亿通行”,说坐地铁和公交的时候方便些。我才想起毕业后我就没有出过省,地铁在我这儿都成了一个陌生的东西。

那天压轴的乐队是新裤子,演出效果非常好,从开场到唱完最后一首歌,大家跟着跳了1个多小时,还不觉得累。之后,舞台的灯光暗了下去,但所有人都不肯离开,在全场的欢呼声中,新裤子重新登台,唱了《生活因你而火热》,有一段歌词这样的:

“我不得不去工作,在大楼的一个角落

格子间的女孩,时间久了也很美

我会和她结婚,带我去小城过年”

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方云像是想起了什么,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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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凶宅”的单亲妈妈

2022-01-24 10:5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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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食欲

Z世代作者,已有多部作品售出影视版权。用笔书写人间。

1

去年2月的一个下午,我接到小田的电话,她请我帮她找个律师,说要和老公打离婚官司。当时我正带着客户看房,约好晚上在SKP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见面后,就匆匆挂了电话。

见到小田时,她拉着行李箱,抱着半岁多的女儿,正站在寒风中。一问,我才得知她已经被老公从婚房里赶了出来。见她如此落魄的模样,我忍不住心疼唏嘘:曾经在我们眼中一帆风顺、嫁给有钱人的姑娘,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小田是我在英国读研时的学妹,1997年生人,来自一个二线省会城市。那时我们住得近,很快成了挚友。她专业不错,英语也好,很受英国导师的喜爱,导师甚至主动提出让她继续深造。

快毕业时,小田谈了个男朋友。男孩是我们的学长,潮汕家庭出生,北京户口,简历优异,勤奋好学,还没毕业就已经拿到了国内名企闪闪发光的offer。虽然有时会说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传统且男权”的言论,但我们觉得这并不能遮掩他身上的优点。

小田什么都听从男友的建议,恋爱不到两个月便怀了孕。在男友的恳求下,她决定休学回国养胎。不论我们怎么劝说,她都听不进去。为此,她没能参加毕业答辩,也没有拿到毕业证。

她在伦敦希思罗机场准备登机回国时对我说:“不过这样也好,虽然没有毕业,但收获了爱情。结婚生子,也不失为一种人生选择。”

半年后,我毕业回到北京,才知道回来“收获爱情”的小田,居然连婚都没结成。几经追问,原来是她男友的父母托了关系让她去香港做了产检,知道她怀的是女儿后,便又哭又闹地让她做了人流。

到了这一步,就算再恋爱脑的女人,也会做分手的打算了。但男友却追在小田屁股后面不断纠缠、道歉、摇尾乞怜。最后,男友举着昂贵的钻戒向小田求婚,并拍着胸脯保证,说婚后公婆一定不会干涉他们的生活,也绝对不会让小田再去流产。面对男友的恳求,以及男友优渥的家庭条件,渴望获得同龄女生羡慕的小田,还是妥协了。

订婚前,远在广东的公婆消停了两个月,还赞助儿子在北京东四环某富人区买了一套四居室的“大平层”——当然,房产证肯定不会写小田的名字。但很快又怀孕的小田,并不在意这种“细枝末节”,她兴奋地和丈夫去做产检。这一次,医院由小田指定,产检护士也是小田家亲戚介绍的。小田就一个要求:不论什么性别,每个孩子都是一个宝贵的生命,出生前,不许让重男轻女的公婆,知道孩子的性别。

丈夫似乎并不介意小田的决绝,因为他早就得意地和我们这群朋友炫耀过了:“我爸找人算过了,这次我老婆一定生儿子。”

感谢算命师父的失算,让小田平安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女儿。

然而,女儿的出生,让小田和丈夫之间的夫妻感情彻底破碎。这半年来,丈夫对自己的失望之情丝毫不加掩饰,小田也难以理解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男人怎么能如此守旧恶毒,“真想要儿子,以后不也能再生,何必要对亲生女儿这般嫌弃?”二人争吵不休,后来,她丈夫干脆借故不着家,小田闹也没用,干脆就各玩各的。没多久,远在广东的公婆倒是大包小包地搬进他们的婚房里,帮着儿子一起欺负儿媳,并对外美其名曰:伺候儿媳。

 

女儿半岁的时候,小田的丈夫正式提出了离婚。“因为,孩子再大一点,说不定法院会判父亲来抚养。对于女儿的厌恶,已经让他连养育之责都不想尽了。”

小田给我打电话那天,正好是一个月离婚冷静期刚结束的当天,按理说,他们夫妻是要一同去民政局办理手续的。但子女抚养费、房产、股票等都没有分割清楚,小田不敢轻易签字。她拒绝和丈夫一同前往民政局,便被丈夫一家扫地出门了。公公扬言,要让她“净身出户”。

“这事儿我也不想拖,早解决早好。”坐在咖啡馆里,小田抱着孩子对我说,“你家是做房地产行业的,能不能帮我找个律师?我想争取一下我的婚房。就算孩子他爸不给我抚养费,好歹也要让孩子有个房子住呀!”

我心里为小田捏了把冷汗——我不干房地产销售,但有时候也会帮家里分担一些工作,帮忙带客户看看房。凭我回国后见过的各种房产买卖经验来说,估计小田分得丈夫的这套婚前房产的可能性为零——婚前财产、公婆出资、房本没她名字、婚后没有工作收入没有参与还贷……种种不利因素,让小田的婚房争夺战,难上加难。

但我还是给小田介绍了一位专业好、共情力强的离婚律师,希望她能为小田争取更多的权益。

2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接到了小田的电话。她告诉我,她已经办好离婚手续。房子归前夫,孩子归她。法院本来判决在孩子成年以前,前夫每个月要支付3000元的抚养费。可是,小田希望日后不再和前夫联系,前夫也不想再与这对母子有所瓜葛,于是在双方律师的协调下,前夫一次性支付抚养费47万元,并把名下一台价值35万元的非京牌SUV给了小田。

这是比我预期的好得多的结果。小田虽然不满意,但比起净身出户,也勉强接受了。这一次她打电话约我,是想请我帮她在北京买房。

她打算买的,是传说中的“法拍房”。

所谓法拍房,就是被法院强制执行拍卖的房产。我妈妈做了一辈子房地产行业,接触过不少法拍房,以前我们一家在法拍房诱人的低价面前,也曾动过购房的念头。北京的法拍房对于没有购房资格的外地人,虽然也执行极为严格的限购政策,但尚有一点空子可钻,不过其中的猫腻也很多,购买手续极其复杂,一步没走好,就会落个满盘皆输的局面。

我对小田做了一个法拍房购买的风险告知,诚心地建议她:“最好还是不要买法拍房。你爸妈就不能再给你添些钱吗?”

我以为,她家毕竟也是当年能送女儿出国留学的家庭,应该还是有点家底的。但小田却告诉我:“当初留学是拿了半额奖学金,还做了组合学生贷款,不然我家也供不起我。再说了,英国留学一年也就花几十万,可北京买房那是天价啊。”她说,加上她爸妈的赞助,她手里的钱只勉强凑到152万元。

我心里咯噔一下——小田没有北京户口,没有工作过,自然没有5年纳税证明,没有资格以自己的名义在北京购买普通住宅,只能买不限购的小产权房,或者以她女儿(随父落户北京)名义买房。但购买小产权房或是以婴儿名义买房,均不能办理正常意义上的房贷按揭,只能全款。如果实在想要贷款,也只能考虑不太合规的“公司经营贷”或民间贷款(利息一般都很高)。

152万,这点钱,不论是作为全款,还是首付,在北京都不太可能考虑好地段的房子。就算买到了,也都是没有电梯的“老破小”,未来升值空间极低。小田不想碰那些不知道哪天就会被拆除的小产权公寓,也不愿意住到教育资源较差的远郊区县。不受购房名额限制的燕郊、武清、香河等“环京地带”,房价近几年断崖式下跌,她更不敢轻易购买。

综合考虑,法拍房的确是她“下下策中的上上策”——有的法拍房比市价便宜不少,而且只有北京的法院查封的房产,才要求得有购房资格,如果是外地法院查封的房产,就算没有北京户口,也可以买。此外,还有法院流拍过一次的、有特殊情况的房源,小田也能“上车”。

我家并不是专门做法拍房的,但身边认识几个靠谱的房产律师朋友。见小田决心已定,我答应她,从明天开始,陪着她全北京看房,给她们母女俩找个家。

 

合规的法拍房平台,总共就那么几家。我们主要是在人民法院诉讼资产网和北京产权交易所两家政府官方机构上找房源。这两个平台相对于淘宝和京东来说,比较冷门,参与拍卖的人数少,“捡漏”的机会也多。我们在上面看好了符合小田购房条件的房子后,就联系了专业的法拍机构,开车去做实地考察。

法拍房的户主一般是很抵触买家看房的——因为在法拍房正式被拍卖前,户主可以一直居住在房子内,他们最不希望自己的房子有买家,要是能一年一年地流拍下去,他们也就可以一年一年地住下去。因此,看法拍房,永远要比看普通商品房费劲。

我和小田看上的第一套房,就遇到了不愿意让买家看房的恶劣户主。那天,中介小哥带了四五位买家到实地集中看房。户主在电话里脾气很好,还给我们发来了附近的停车地图。但到了她家,却翻脸不认人,连楼宇门禁都不给我们开。

这套房子位于丰台,45平的“老破小”,有电梯,南北通透,价格正好是小田能负担的。看网上挂出来的图片,这个房子还挺新,能给小田省一笔装修费。

可没看过房就去参加拍卖,小田心里有些打鼓。我看她不死心,就给她支了一招。我们到楼下的打印店,印了两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丰台XX家园,免费家政清扫试用1小时,限时一周”。然后,把小卡片塞到了户主的家门外。果然,第二天,贪便宜的户主就给小田打了电话,问了好几遍免费清扫是不是真的、会不会有其他收费项目后,便“预约”了小田后天到她家做大扫除。小田如期而至,顺利进了户主家,给她勤勤恳恳擦了几个小时的窗户和地板,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了小区。

“这房子不行。”小田见到我后,摆了摆手,“说是‘南北通透’,但北边窗户就那么一道缝儿,主体窗户全是‘西晒’。而且房间很脏,还有蟑螂。网上挂的照片都是几年前的了,装修材料其实挺差的,好多地方都破损了,宝宝住进来会很不安全。要是买它,我最后还是要重新装修。”

3

我和小田又重新趴在了网上看房,她很快找到了“X通苑”小区的一套法拍房。

这个小区位于常营商业板块周边,离通州边界不远了,但好歹也算“大朝阳”的范围内。小区内住户密度很高,幼儿园、小学、超市、社区医疗站等配套设施齐全,所以房价一直居高不下。但小田看到的这套法拍房,价格居然只有同户型其他房子的一半。

我俩激动地冲到了这个小区,考察了周边情况后,小田满意得合不拢嘴。于是找机构,帮我们联系了户主去看房。

给我们开门的是一位和蔼的北京老奶奶,她详细地为我们介绍了房子的情况,还端来茶水点心,跟我们感慨她儿子做生意不容易,破产了,只能把家里抵押的房子拍卖掉。老奶奶说得是满眼泪花,临送我们出门前,还十分有涵养地祝福小田,说希望她能在这套充满回忆的房子里,过上更好的生活。

离开小区,我和小田坐在旁边肯德基里对付一顿晚餐,小田已经高兴得手舞足蹈了:“你看着房子格局多好!实际面积55平,有2个卧室!洗手间面积大,还能做干湿分离。奶奶生活那么讲究,把家里保护得很仔细,装修也挺有文化的。虽然是老社区,采光却特别好。我将来可以把厨房的玻璃隔断拆了,做成开放式厨房,给我家宝宝做辅食吃!”

她幸福地憧憬着自己的未来生活,当晚到家,就按捺不住地要去交保证金参加拍卖了。

我也觉得这套房子就该是小田的“梦中情房”了。可看我妈妈混迹地产行业这么多年,我实在不太敢相信这么大的“漏儿”能被我们这对倒霉姐妹给捡着。出于对闺蜜负责的谨慎心态,我又一次仔细扒了遍房源信息——这套房子先前已经参加过一次法拍了,当时降价30%,竟然流拍!这次是这套房子的第二次竞拍了,降价50%。可下周就是拍卖日了,真正为这套房子缴纳了保证金的买家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不应该啊!这么好的房子,怎么会没人买呢?

我拿着房源信息向专门做法拍的律师朋友咨询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这套房子身上“背”着一个16年的租约,租房人就是那位北京老太太,而户主则是她儿子!这算怎么回事?妈妈向儿子租房?而且租金200多万,那老太太居然一次性缴纳清了。

律师在电话另一端迟疑了片刻,告诉我:“这套房还是别买了。有租约的房子,就算顺利过户了,新户主也不能把租客赶走。也就是说,就算你闺蜜把房子买了,那老太太也不会搬家的。”

“不是吧?”我惊呆了,“那老太太脾气挺好的呀,对我们可和蔼了。她还让我闺蜜买了她家房子好好生活呢!她应该会理解吧?”

“就算她理解你们,同意搬走,你们也得还她租金啊。”律师回答我,“你闺蜜不仅要付法拍的钱,还得把她的200多万房租给退了,不然,你闺蜜只能16年以后再搬进去住了。”

“亲妈还真能给亲儿子付200多万?”我不信。

“当然不可能,这都不符合正常交易习惯。”我听见律师无奈地笑了,“估计就是他儿子借了点钱,摆了下账,走了个合同。但这租金是有转账记录的,而且租房合同在抵押合同之前,法院都不支持帮你‘清场’。所以,要是老太太和她儿子非跟你们较真,你们会很麻烦。当然了,你们要是找我帮你们去起诉租约真实性,倒也不是全无胜诉的可能——不过,有那时间成本,你们还不如看看别的房源呢。”

见我无语,律师又安慰我道:“现在知道这套房子为什么总是流拍了吧?没办法!这种事情在法拍房里很常见。别看那老太太脾气好,那都是骗着你们赶紧把房子拍了,好让他儿子拿着钱去解燃眉之急,以免她儿子上‘征信(失信人名单)’!等你们真交了钱,那老太太立刻就翻脸当‘钉子户’——你们不信可以试试,这种人我可是见得多了。到头来,你闺蜜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买一套房子,自己住不进去,还收不着租金!”

我挂了电话,开车直奔了小田那里。坐在堆满婴儿用品的出租屋里,小田失望地抱紧了女儿,跟我怨声载道:“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买丰台的那套房呢,装修多花点钱,咬咬牙也能坚持呀。”

“你也别太伤心。”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咱们再看看别的房子。”

于是,我俩又开始了看房、核房的一系列重复操作。

4

2个月眨眼就过去,小田的房子却依然没有着落。

我们看的每套法拍房,不是价格不合适,就是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们越看越灰心,小田甚至动了回老家投奔父母的念头。可她父母好不容易把女儿送到了更好的城市生活,她找到的工作也逐渐步入正轨,就这样放弃北京、放弃孩子的未来,忍受那些曾经对她的羡慕变成嘲讽,一想到这些,她又不甘心。

就在我也感到精疲力竭时,小田又找到了买房的新思路。她告诉我,她发现了一家专门做“凶宅”业务的中介,对方手里有适合她预算的房源。

“这段时间实在太麻烦你了。”她愧疚地说,“但我还是想厚着脸皮请你帮我走完最后这段买房路。那个中介公司门脸儿特别小,我怕他们骗我,你帮我把把关吧!”

出于对闺蜜的责任,也是好奇什么中介居然敢做凶宅生意,我答应了小田。周末她轮休的时候,我和她一起开车去了望京,造访了那家“凶宅中介”。

那家中介的门脸儿确实非常小,不及链家和我爱我家这种房产中介的一半规模,员工连个正装都不穿。我们到达时,正好赶上午饭的时间,满办公室飘着外卖味儿。

经历过数月的法拍房体验,小田已经对买房这件事心力交瘁了,看着这家中介这么不正规的样子,当下就想掉头走。但我还是按住了她,跟着那位联系她的年轻男中介走进了办公室深处的会客区。

男中介自称“小金”,看样子三十五六岁,说自己已经做“凶宅中介”十余年了。望京是北京的韩国人聚居区,中介的老板先前在韩国留学,回国后,就在这片儿专门做起了韩国人的房产买卖和租赁生意。韩国人和中国人一样介意“凶宅”,但对购买凶宅的包容度却略高一些,阴差阳错,中介老板就进入了“凶宅”这一行。目前专门做这块的中介非常少,别看这家中介店面小,但却是北京乃至环京地区在该领域做得最好的中介了。

小金这话说得很实在——的确很多人都不愿意做“凶宅中介”。一方面是成交率低,很多买家都是抱着猎奇心态来看房的,不是真心想购买;另一方面,这种中介有很多法律纠纷,经常会有买家在购房之后起诉中介,说他们没有告知自己购买了“凶宅”,轻则要求退还中介费,重则甚至要毁约退房,大部分情况下,中介都很难告赢对方。因此,小金他们做有法院流程保护的“法拍凶宅”会更多一些。

我们刚一坐下来,小金就拿出了录音笔,向我们请求能否录音确认他已经尽到了“房产特殊情况的告知义务”。我和小田是诚心来买房的,自然不会为难他,就按照他的文字模板,念了段语音,确认对方已经告知我们接下来给我们看的两套房子曾发生过命案。

小金拿出两套房子递给我们。一套就在望京广顺南大街的尽头,一居室,公寓化住宅;另一套是百子湾的loft,实际使用面积稍大一些,价格也便宜一点。

“百子湾离我上班的地方近一些,地段也比较靠CBD。明明这套房子更好,但为什么更便宜呢?”小田问。

小金诚恳地拿出手机,找了几张照片递给小田。照片上是一面打了马赛克的白墙,白墙下方有一摊乌黑凝固的血迹。

“这是我带着专业清扫公司去整理时拍的。百子湾的这套房,死的是个年轻女人,被她老公家暴,拎着头撞墙上给撞死的。她老公在外地有赌债,进监狱后房子就给查封了。望京的房子,是个独居老人因为生病难受跳楼自杀的。虽然都是‘凶宅’,但望京这套,人没死在家里,价格自然也不会比市场价低太多。”小金淡定地跟我们解释,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那您更推荐我们哪套房子呢?”小田问。

“望京的呗!”小金说,“去世的这位奶奶呢,是这家房子的租户,户主另有其人。户主呢,是对中韩夫妇。这本来是他们闲置的一套房子,租给了这位来北京长期看病的奶奶。死的不是户主,而且奶奶跳楼时,她儿子也陪着她住在这儿看病呢,房子里是有活人的——在我们行业里,这套房子都不算是‘凶宅’,一开始户主委托我们时,我们也没把房子当‘凶宅’卖。不过这对中韩夫妇做的跨境电商生意受了疫情影响,资不抵债,房子上个月被挂了‘法拍’。‘法拍’要求写明特殊情况,这不,被人说成‘凶宅’了——但是啊,说它是‘凶宅’也有好处,这房子没人敢租了,房子空了有小半年了。要我看啊,就是干干净净一套房,没有暗病。而且,因为是外地法院查封的,你没北京户口也可以参加竞拍,走正规流程,买就完了。”

小田耳根子软,立刻被小金给说动了。可我还是觉得百子湾的那套房性价比更高,于是多嘴帮她又问了句:“金经理,要是您自己买房,您会买望京的,还是百子湾的?”

小金笑了起来,眯着眼带点流气地说:“那当然是百子湾的!便宜啊!那套房子已经流拍过一次了,现在降到半价了,买到就是赚到。说实话,你们不买,我们老总都想买呢。盯着百子湾那套房子的人可多了,前段时间平台为了打消买房的人对‘凶宅’的购买顾虑,还专门搞了个‘凶宅试睡’的系列直播,其中就播了这套房子。现在光是平台‘法拍’的保证金就有20多人缴了。”

“不会吧?”我有些起疑,“现在学区房、二手房都在跌,区区一套‘法拍凶宅’,能有这么多人抢着买?”

“在法拍房行业,你们这种买来自住的不多。”小金自信地说,“但是,总有人相信北京的房价不会跌,也总有人相信中国的楼市会持续上涨。”

我和小田闻言,都呆住了——原来,“凶宅”这种我们以为的“烫手山芋”,在北京这紧俏的房市里,居然还是个人人争抢的香饽饽。

“那……要不两套房咱都看一下?”小田建议。

她想看房,我想看到底是谁在买房,等小金第二天取了钥匙,我俩就直奔房源。

5

小金先开车带我们去了百子湾。

即将被拍卖的“凶宅”外,已经等待了好几组前来看房的客户以及他们的中介。这些买家大多是小金所在的中介的客户,也有的是在法院平台上看到房屋信息后自己跑来围观的。

“集中看房”是中介的惯用套路,目的是制造“羊群效应”,让客户们感觉这套房子很难抢、很难买似的,进而促进上头的客户做出消费的决定。这一招看来对于卖“凶宅”来说也十分有效,我们一群人呼啦啦地进了屋,整个房间人头攒动,别说屋子里有什么“鬼气”了,“人气”倒是旺得不行。

如同小金所说的,房间被专业团队清扫得干干净净,墙壁粉刷得雪白无瑕,落地窗户阳光洒满,要不是提前告之,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会是“凶宅”。小田走进西侧卧室,看到东南角摆了一个神龛,神龛外洒了一圈米——这恐怕是全屋最像“凶宅”的地方了。

“这是我们公司聘请的风水师父特意给房子做的法事。”小金向我们解释。

这些潜在的买家们闻言,纷纷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我和小田观察了一下身边的人,他们看起来年纪都偏大,衣着打扮虽然算不上贵气,但也不像是朴素的上班族。家里毕竟也在房产行业里谋生,我便凑过去和几位大叔大婶们套了套近乎。可没想到的是,大部分人对我爱答不理,甚至充满敌意。

开车回望京的路上,小金告诉我,“法拍凶宅”的客户和普通购房客户不一样,这些人不会把你当成交流房源信息的朋友,而是当成拍卖的竞争对手。大家都怕拍卖时互相抬价,你越热衷于这套房子,他们对你越仇视。

“至于嘛,就是套房子而已。”我不禁脱口而出。

但身旁的小田却很能体会那些人的心态。这一整年,她经历了从离婚时争夺婚房、到四处去看法拍房、再到核看凶宅的心路历程,“房子”的重要性在她心中已经被无限放大了。房子在一位单亲妈妈的心中,就是家、是港湾、是稳定,是她未来独自参加家长会时的体面和底气。她目光中对房子的渴望,强烈到了让人心疼的地步。

“在北京买法拍房的,都是相对有钱的人,做生意的居多。我微信里的客户很多还是回头客,他们会不断地买进卖出法拍房赚取差价。还有很大一部分人,买法拍房不是为了卖,而是为了抵押。”小金耐心地向我解释,“法拍房,特别是像百子湾这样流拍过一次的房子,最终拍卖价格会低于同小区其他房源至少40%。有的时候还能低到三折、四折。因此,越‘凶’的房子,盯上的人反而越多。这些生意人买了房,反手就去银行做抵押贷款,拿着大额现金流再去做生意或者做投资。至于那些‘凶宅’,愿意操点心的,就雇我们帮他们再租出去,收点租金,要是看不上那点租金的,基本就闲置了。”

“房子啊,就是最好的抵押物,以后房子或许不会暴涨了,但你想让房子暴跌,那银行都得跳出来阻止你。所以,田小姐要是想买房,就趁早上车吧!2021年是好时机啊!”

小金的这番话多少带了点营销的意味在,可也不失道理。更何况,对于小田这样的刚需购买者来说,买了房就跟上了岸一样——她再也不必在北京这座苦海之城里漂着了。

拿定主意后,小田和小金正式签下了协议。在小金的辅导下,我们决定把百子湾和望京的2套房子都纳入考虑范围内。这2套房子的竞拍前后相差15天,如果百子湾的没拍上,这个时间段正好够小田把保证金从第一套挪出来,放进第二套里。

从签下协议后开始,小田就四处借钱。这2套房虽然都对外地人不限购,但也意味着需要全款购房。在小田和父母的努力奔波下,他们最终借到了67万元,加上先前凑出来的152万,总共拢了219万到手里。

小田在网上缴纳了拍卖保证金。到了竞拍的那一天,她捧着笔记本电脑和我一起去了小金的中介。我们进行了长达2个小时的线上竞拍,最终,百子湾那套起拍价只有170万的小loft,以285万售出,成交价还是远远超出了小田的预算——但这个小区内同户型的其他房源,没有一家的挂牌价格是低于400万的。

小田不知道是谁那么幸运地拿下了这套房子,满眼的羡慕,同时又惴惴不安,生怕两周后望京的小一居室她也拍不到。出于这种恐惧的心理,她又迅速把前夫给她的那辆SUV抵押出了17.5万元,拿着这236.5万元参加了望京一居室的竞拍。

这一次,她以237.4万元的价格,买下了那套心心念念的48.2平的一居室——多出来的这9000块钱,正好是她那个月即将发放的工资。

交完房款后,小田的银行卡里只剩下100多块钱。她裹了裹身上的大衣,在晚秋的寒风中对我惨笑了一下,说:“看来这个月,我得靠‘花呗’养女儿了。”

比起法拍房要撵租客那些麻烦,“凶宅”的交易程序简单一些。全款买房,一周就能拿房本。11月初,小田拿到了房本,她父母早就知道她买的是“凶宅”,但他们都是无神论者,当然也是经费有限,私下里也没再多过问。

 

尾声

12月初,小田终于搬进属于她自己家。我和几个共同好友,带着红酒和蛋糕,敲开了她的家门,见她年轻的脸庞终于绽放了笑容。

这间小小的一居室,被她布置得温馨舒适。暖黄的灯光下,女儿的婴儿床在轻轻摇晃着。我们围坐在餐桌前,煮起了热腾腾的火锅。

12月19日,一条新闻推送发到的我手机上,点开一看,眼都亮了:

“2022年1月1日起,北京法拍房全面执行限购。所有竞买人必须具备北京市购房资格。从明年起,法拍房‘漏洞’将被全面堵死。”

我赶紧转发给小田,没想到她已经在我们小群里把消息发了出来,还无不感慨地说:“我一直觉得,住进‘凶宅’里应该挺倒霉的。但没想到,我一个外地人,没户口、没钱,居然还赶上了最后这趟末班车!”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