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解毒（15）

押沙龙的博客

 

带着妖魔去灵山

2021年11月03日 11:30 分类：未分类 阅读：1885 评论：0

今天说说《西游记》里的唐僧。

 

01

在《西游记》里，唐僧有点讨人嫌。

啰啰嗦嗦，哭哭啼啼，什么本事都没有，还老是冤枉孙悟空。人家打死的明明是妖精，他却不知好歹，不是念紧箍咒，就是断绝关系，很欠扁的样子。没有哪个小孩子读《西游记》的时候会喜欢唐僧。我小时候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他带队取经。没有他的话，经早就取来了。

当然，后来岁数大了，想法就发生了变化。唐僧就像《三国演义》里的刘备一样，在软弱无能的外表下面，蕴藏着一种只有成年人才能理解的力量。

有人说唐僧能带队，是因为他的坚定。孙悟空赌气回过花果山，猪八戒和沙和尚分过行李闹散伙。从头到尾，只有唐僧一个人从没动摇过西天取经的信念。所以他是取经队伍的领袖。

我觉得不对。唐僧的力量不在于坚定，而在于善良。

唐僧没有任何神通。但是在《西游记》里，神通很常见，可善良却极其稀缺。通往灵山的路上，到处都是神通广大的奇能异士，可是却很难找到真正的义人。

看见人被捆在树上知道要救，看见孩子被关在笼子里知道要哭，看见老人腿伤了知道应该把马让给他骑。非常简单的行为，然后只有唐僧会这么做。

如果在《西游记》里去掉了这个人，那就是一个毫无希望的恐怖世界。

既然去灵山是为了救世，那么除了唐僧，还有谁配带队呢？

 

02

我们觉得唐僧好坏不辨，人妖不分，让孙悟空受了很多委屈。比如“三打白骨精”的时候，明明孙悟空打的是妖精，唐僧非要说那是人，把孙悟空撵回了花果山。

唐僧确实冤枉了孙悟空，但我们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们作为读者开了上帝视角。如果我们站在唐僧的角度看，一家老小被活生生地打死在眼前，他不该愤怒吗？当然，我们会说：他既然知道孙悟空有火眼金睛，就应该信任孙悟空。

但是孙悟空真值得信任吗？

红孩儿变化成受难孩童，唐僧让孙悟空背负他。孙悟空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行此险峻山场，空身也难走，却教老孙驮人。这厮莫说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没了父母，不知将他驮与何人，倒不如掼杀他罢。”

看，就是好人，也不如掼杀了罢。这才是真实的孙悟空。

唐僧知道孙悟空的能力，但也了解他的杀戮本能，所以每次孙悟空诛杀人形妖怪之后，他总在似信不信中摇摆。最终，他往往选择不信。当然，我们会觉得这非常让人恼火。你不相信孙悟空，那让妖怪吃了你吧！但对唐僧来说，“妖怪可能吃掉我”和“我可能杀害了无辜”两者的权重关系，和我们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假如唐僧对孙悟空抱有无限的信任，又会怎么样呢？那样的话，某天孙悟空明知对方是好人，但“不如掼杀了罢”，唐僧也会毫不怀疑，任由他去掼杀。火眼金睛就会成为孙悟空的杀人执照。

事实上，没有了唐僧的高强度约束，取经队伍会变得非常血腥嗜杀。

在他们路过宝象国的时候，百花羞公主和黄袍怪生下了两个孩子。猪八戒和沙僧把这两个孩子从洞里骗来，摄到宝象国，“往那白玉阶前捽下，可怜都掼做个肉饼相似，鲜血迸流，骨骸粉碎”。

自猪八戒和沙僧参加取经队伍以来，这是他们最残暴的一个举动。

为什么呢？因为唐僧缺席了。他当时被黄袍怪变成老虎，关进了笼子。

如果唐僧在场，猪八戒和沙僧还会这么做吗？这两个孩子还会死吗？

一定不会的。

孙悟空象征着心魔，猪八戒象征着欲望，沙僧象征着无明。如果没有唐僧作为善的统摄，他们都会变成魔鬼。观音知道这一点，唐僧知道这一点，孙悟空自己恐怕多少也知道这一点。不管他怎么冷嘲热讽、愤愤不平，但在内心深处，吸引孙悟空的就是这种唐僧具有而他自己不具有的特质——善良。

所以到后来，他还是和唐僧和解了，唐僧在黑松林再去救人的时候，孙悟空明明知道那是妖怪，也没有阻拦。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唐僧的善良。

唐僧始终是执拗的，始终是无能的，始终是在效率上拖后腿的，但是如果没有他，这支取经队伍走着走着，就会走出一身血污，最终他们也许会停留在去西天的路上，占据一个山头，统治一个河流，变成狮驼岭里的那种妖怪。
 

03

唐僧很迂腐，但在黑暗的世界，善良从来都显得很迂腐。

书上说他是“十世修行的好人”，那么在前九世里，他又是谁呢？沙僧在流沙河吃过九个取经人，把他们的骷髅穿成了项珠。也许那九个取经人就是唐僧的前九世，当然也许不是，因为书中没有明说。

可如果是的话，唐僧这个人物形象就有了一种巨大的冲击力。在妖怪横行的世上，活了九次，死了九次，然后活到第十次还是相信善良。这确实是迂腐，我们这些普通人根本做不到的迂腐。但正是这种迂腐，让他带着三个妖魔走到了灵山。

当然，如果没有后来的奇遇，他可能还是会死。然后活第十一次，第十二次，一次次保持善良之心，一次次走向灵山，一次次死在路上。

不然呢？

如果他动摇了呢？如果他像我们鄙视他一样，鄙视自己前生的善良和迂腐呢？

那么在长安和灵山之间，会多出一片魔境，魔境里会安顿下四个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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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谁杀死了谁？

2021年12月24日 11:33 分类：未分类 阅读：846 评论：0

今天说说《西游记》里的真假美猴王。

01

前些天，我写了一篇带着妖魔去灵山，说的是唐僧。这个话题引起了另一个我想法，那就是关于“真假美猴王”这段故事。

在“真假美猴王”里，到底是谁杀死了谁？现在有个所谓”细思极恐”的说法，被杀死的是孙悟空，跟着唐僧取经的是六耳猕猴。这就是阴谋论的胡扯了。

其实故事很简单，孙悟空和六耳猕猴是同一个人。孙悟空和六耳猕猴闹到灵山的时候，如来佛说的很清楚：“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也”。孙悟空和六耳猕猴就是一个人的两个心。

或者我们可以用弗洛伊德的说法，六耳猕猴是孙悟空的潜意识，后来这个潜意识浮出了水面，就成了分裂的心灵。这就像《搏击俱乐部》里的爱德华.诺顿和布拉德.皮特。吴承恩时代没有“潜意识”这种术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性格分裂，所以只能用了这种手法。如果吴承恩活在今天，我想他就会按《搏击俱乐部》那样去写“真假美猴王”。

六耳猕猴是是孙悟空残暴的一面。我举一个例子就知道了，沙僧到花果山去找他理论，打死了一个他手下的猴子。六耳猕猴让人把猴尸“剥了皮，取肉煎炒，将椰子酒、葡萄酒，同众猴都吃了”，非常恐怖的一个场景。

从这里也能看出来，后来的孙悟空不可能是六耳猕猴。恰恰相反，他正是祛除了自己残暴黑暗的六耳猕猴一面，才有了后几十回里那个温和版的孙悟空。

 

02

孙悟空确实有残暴无情的一面，那只六耳猕猴也一直隐藏在他心里。

孙悟空喜欢滥杀无辜，这也不去说它了。就算他对花果山的猴子，也没见好到哪里去。从五行山出来以后，他从没想过会花果山看一下。等他被赶回花果山以后，猴子们告诉他，“自从爷爷去后，这山被二郎菩萨点上火，烧杀了大半。“可孙悟空后来见了二郎神，该称兄道弟还是称兄道弟，一大半猴子的死，孙悟空从没放在心上。

在遇到唐僧之前，孙悟空就是个无情之人。而他所处的环境，也是个无情的环境。周围的人几乎都是没心没肺，自私自利。

孙悟空在天庭上交了很多朋友，“闲时节会友游宫，交朋结义…….与那九曜星、五方将、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汉群神，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称呼”。可等他出了事，被压在五行山下，这些“兄弟”都跟他划清了界限，没一个搭理他的。孙悟空在妖魔界也“广交贤友”，还和牛魔王、蛟魔王等结拜了七兄弟，而这些兄弟后来也没一个帮助他的。

当然，反过来，牛魔王他们要是出事了，孙悟空也绝不会施以援手。大家游戏规则就是如此。

孙悟空是一个无情世界里长大的无情之人。六耳猕猴就在他体内，是他被黑暗环境一点点喂大的黑暗心灵。

或者说，六耳猕猴是孙悟空的一个“更坏的自己”。其实我们每个人也或多或少都有一个“更坏的自己”，只是一直被我们压制住而已。

 

 

 

03

孙悟空也压制住了六耳猕猴。那么在“真假美猴王”里，这个黑暗的自己为什么爆发了呢？

当然是因为唐僧的出现。

唐僧有很多很多缺点，但他有一个巨大的优点，就是有感情。他在五行山下救了孙悟空，不仅给了他自由，也把他从一个无情的世界带到了一个有情的世界。

我们容易有一个误解，觉得唐僧对孙悟空除了责骂就是打压，其实并非如此。孙悟空和唐僧的观念差异太大，能力又太强，唐僧不由自主地会责备他，矫正他，但是唐僧对他并非没有感情。

书中有很多两人带感情的互动细节。最明显的一段是在车迟国斗法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孙悟空在油锅里被炸死了。国王要处死唐僧，唐僧说处死我之前，能不能给我点纸钱，我去吊唁一下徒弟。他对着油锅焚烧纸钱，说：自从受戒拜禅林，护我西来恩爱深，现在就算你做了鬼，也要记得雷音寺，我们两个鬼会在那里相见的。

在读者看来，这是唐僧迂腐可笑，但是在孙悟空听来，肯定是感动的。因为在他的前半生，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

在被压五行山之前，孙悟空上天入地，自由自在，但他也毫无感情。没有感情就没有羁绊，一切都从喜好出发，所以他才显得那么自由。《西游记》是“心猿”被收服的过程。而收服的前提，就是让心产生感情。而有了感情就有了羁绊，有了牵挂。

但是这个过程里肯定有潜意识的反抗：无情对有情的反抗，自由对驯化的反抗。在唐僧第N次指责孙悟空滥杀无辜以后，孙悟空的黑暗潜意识爆发了。

他的一个心灵在珞珈山上求告观音，希望回到唐僧身边。另一个心灵在“”轮铁棒，望长老脊背上砑了一下“，有打死唐僧的冲动。

这两个都是真实的孙悟空，就像诺顿和皮特在《搏击俱乐部》里都是真实的同一人。

然后，这个黑暗的潜意识被打死了，而且是孙悟空亲手打死的。这非常有象征意义的。无情的、残暴的六耳猕猴死了，有情的、温和的孙悟空活下来了。

如果反过来呢？

本我失去了自我的压制，孙悟空就会变成魔，而且会是比当年的齐天大圣更无情的魔，一个会连猴尸都会剥皮煎炒的魔。

 

 

04

所以，“真假美猴王”是《西游记》里真正的高潮，从此之后，师徒之间的矛盾也基本消失了，一切都成了团队和外部的对抗。

孙悟空再也没有杀过人，而唐僧坚持救人的时候，他也选择顺从。

在“无底洞”那一节里，老鼠精变成落难少女，唐僧想去救她，孙悟空说这是妖怪。唐僧以前从来不信这种话，可现在他信任了孙悟空，觉得这可能就是个妖怪。只是等唐僧转身离去以后，又听到少女远远的哀求声，他实在忍不住，又回头去救她，说救人比取经更重要。这次孙悟空也没拦着，说：“任你去救”。

孙悟空已经接受了唐僧的善良，哪怕这种善良会带来危险和麻烦，但是他意识到这种善良是唐僧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接受这个有情世界，就要接受这种善良，同时承担善良带来的危险。

而他对唐僧也产生了强烈的感情。

在狮驼岭的时候，孙悟空以为唐僧死了，他的反应是“心如刀搅，泪似水流”，连被捆着的猪八戒和沙僧都忘了救，飞到城东山上，“按落云头，放声大哭”。

那个自由自在、无情无恼的齐天大圣消失了，现在存于世间的，是心有牵挂的孙行者。

 

 

05

为什么“真假美猴王”里，孙悟空能战胜六耳猕猴？为什么他能果决地打死那个黑暗的自我?

有人说这是因为如来“功成归极乐，汝亦坐莲台”的许诺，可要我说，不是这样。

他能够打死六耳猕猴，不是因为法力无边的如来，

而是因为有情的唐僧——就是那个磨磨叨叨、迂腐冬烘的和尚。

他毫无神通，识人不明，但是，他把那个活在无情世界里的孙悟空带进了一个有情世界。

谁是《西游记》里最大的英雄？有时候真的很难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