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警察故事:街上有屎都得他们铲,却还被妓女当狗看

来源: 2021-12-24 18:34:36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旧警察故事:街上有屎都得他们铲,却还被妓女当狗看 | 

 

 

 

金醉 魔宙 2017-04-08 22:51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有些人,我们几乎天天见,但对他们生活了解不多,比如警察。

 

一个当警察的朋友讲过几个他们日常办案的事儿,听着像段子,但其实都是真事儿。

 

哈尔滨底下一个村里,总有人报警,说半夜有人扒窗户偷看人睡觉。附近几个村挨家排查半个月,没任何线索。

 

后来,有天夜里在棒子地里看见辆路虎,车上下来个人往村里摸。几个警察跟过去,抓了个现行——这哥们是隔壁县城的,每天夜里开五十多公里到村里偷窥。

 

妈的,这叫人怎么查?

 

还有厕所偷窥的,这种事比想象的多太多,几乎天天都有人报案。报案就得抓,抓不到现行就蹲点。

 

所长命令这朋友男扮女装,蹲在女厕所隔间抓人。结果,真抓着流氓了,但这活儿干得苦逼。

 

他还碰上过报警说有人嫖娼,过去一抓是那人女朋友跟人偷情。有人举报网吧有未成年人上网,得出警,过去一查,是报警的人想上网没位子。

 

这些扯淡的事,和我们的认知很远,却可能更接近警察的日常。

 

老电影《我这一辈子》讲民国的警察,里头的车夫和巡警相互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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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想当巡警,觉得体面。巡警想让儿子做车夫,挣得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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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爷爷金木在笔记中讲过一个和警察有关的案子,发生在1920年的北京。那时候的警察,地位尴尬。简单说,就是事儿多,钱少,活在缝里。

 

太爷爷在笔记中说,这个案子整理,给了四五家报社,都不愿刊登,因为内容敏感。

 

我们很幸运,今天能看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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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1911年到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事件名称:军人弑警案

事发时间:1920年12月19日

事发地点:珠市口开明电影院

记录时间:1921年1月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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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这天,出奇的冷。

 

我和小宝办完事回到西四,已经快十二点,胡同里路灯昏黄,隐约有狗叫。小宝边走边仰头看,我问你看什么呢?

 

“五星连珠,没见着啊?”

 

上星期的《益世报》说,最近五星连珠之说闹得厉害,“据观象台报告,谓主文运昌明,中国将有六十年升平之象。”

 

庙会演讲上,也有人讲,说外国天文家研究,五星连珠是大凶之象,人心变恶,杀人放火的会更多,又言之凿凿,说公历一月十五日,地球将与火星相碰,世界末日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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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星连珠指金木水火土五大星同时出现在天空的现象。最早在春秋时编年史文献《竹书纪年》中有记载:“凤凰在庭,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润,醴泉出,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古代到近代,民间都以此征兆为凶兆或吉相,在占星学中也非常重视这个现象。图片是1995年出土的一张汉代蜀地织锦护臂,上有“五星连珠”的相关记载: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我说别看了,星星离我们远得很,这些预言都是扯淡。

 

小宝似懂非懂,“哦”了一声,又说:“也不一定,你忘了珠市口那电影院的事儿了?说杀人就杀人了。”

 

我掏出烟抽,笑他:“跟星星没关系,那些丘八(金醉注:对士兵的称呼)本来就不是好东西。”

 

十一月二十四号,珠市口开了家新电影院,叫开明电影院。开业当晚,就出了命案,一个内城巡警给当兵的打死了。

 

那天晚上正放着电影,几个当兵的到了电影院,非要从女客通道进场,还不愿意买票。售票员说了两句,就给揍得满脸血。

 

值勤的巡警过去劝,当兵的又是一顿推搡,和巡警打起来。

 

那巡警年轻,顶撞起来,当兵的突然开枪,放倒了他,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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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明电影院是北京民国初年开业的电影院,位于珠市口,算是比较新的建筑。建国后改为珠市口电影院。当时的电影院等公共娱乐场所,一般分男女通道和坐席。图片是1920年代的开明电影院照片,门口的宣传海报写着梅兰芳的《黛玉葬花》,是“民新”公司根据梅兰芳的舞台演出拍摄的戏曲短片。

 

当兵的欺负警察,不算新鲜,报上三天两头说。可这回是穿着军装当街杀人,闹得有点大。《晨报》连登了几篇评论,揭露军人恶行,督促政府惩治凶手,一星期过去,也没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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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期,北洋历届政府为保证统治,向来“所重者在军而不在警”(来新夏《北洋军阀》),当时的法律规定,军人不受普通法律的管辖,并享有不少明文规定的特权。军人违反军纪或妨碍公共秩序及犯罪,必须提交军事裁判所。因此,军人的名声很差,“一般商民,闻丘八之名,即恐惧万分,纵有若大之冤屈,亦不敢与之分辩。”

 

我俩边走边说,快到家门口,路灯影里“哗啦”一声响动,有个人往门里瞧。小宝上去一把反手摁住。

 

那人哎吆一声:“是我”,声音有点熟。

 

这人是个警察,穿着巡警制服,大眼睛,黑面庞。刚才那声音是他腰里的佩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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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时期的基层警察,分为三等,一般装备佩刀。最低等的巡警,多是从社会招聘来的,类似现在的辅警。

 

我一下认出来,是内四区警署的马有才。

 

他是个旗人,刚满二十,小时候读过几年书,民国后家道中落,不愿意做学徒,觉得当巡警体面,就报名当了巡警。

 

我领他进屋,问他怎么半夜来了。他看了小宝一会儿,我说没关系,是自己人。

 

他叹了口气,头上冒出汗:“老赵、小赵都死了。”

 

这俩人我也认识。老赵是侦缉队的便衣,小赵是他侄子,和马有才同岁,也做巡警。他们三个,是我见过最穷的警察。

 

三个月前,戴戴家被盗了。老赵领着小赵和马有才到百花深处胡同查案。

 

三人来时,都是一副寒酸样。

 

老赵穿着褪色的青布短褂,脚上黑布鞋打着补丁。小赵和马有才穿着土黄布的旧警服,散腿裤子,腰里系着大皮带,脚上的皮鞋磨得起毛。马有才的鞋底还张着嘴。

 

巡警的工资低,连拉车的都不如,但穷得穿成这样的,也不多见。

 

在院里屋里查了一圈,也没查出什么线索。马有才爬上院墙,往胡同里四处瞧,让戴戴放心,说肯定能抓到贼。

 

小赵笑他:“你丫真能抓着贼,我就请你吃烤鸭。”

 

老赵照头拍侄子一巴掌:“别瞎鸡巴扯淡,你哪来钱请客?”

 

我见三人实在,就提出请他们吃顿饭。老赵犹豫了一下,说晚上约了人在同和居见,就去那儿吧。

 

到了同和居,点了五个菜一瓶酒,三人也不多说,谢过我就埋头吃,筷子跟飞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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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和居位于西四大街,创建于1822年。初建之时是一小店,以经营家常菜为主,顾客大多是贫民大众。民国初年,掌柜牟文卿请御膳房的袁祥福帮厨,袁祥福凭三不沾(不粘盘、不粘匙、不粘牙)等宫廷名菜使同和居有了名气。图为同和居名菜葱爆海参。

 

正吃着,来了个二十七八岁的瘦女人,穿着旗装,宽襟大袖,发髻上戴着个小小的头翅。她脸上搽着厚厚的白粉,电灯光一照,特别苍白。

 

她侧头行个旗礼,看看老赵,又看看我。

 

老赵介绍我,说是朋友。

 

女人从袖筒里掏出一个棕皮夹子,打开皮夹子,抽出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了老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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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的老式信封,一直沿用到建国前。

 

老赵笑笑,把信封收进口袋:“我就收着了,改天再上门谢过。”那女人又行了个礼,看了一眼马有才和小赵,也没说话,转身走了。

 

吃到半夜,老赵喝得有点多,拉着我絮叨。

 

他扯扯身上衣服:“为啥要穿便衣?不是为了查案,我那警服、皮带、肩章啥的,都押在当铺儿呢——没钱,要穷死了。”

 

指指小赵:“这个,亲侄子,连媳妇儿都要养不起了。”小赵脸一红,架起叔叔,连说对不起。

 

我说没事儿,给他和马有才点上烟。

 

马有才猛抽一口:“我们哥儿仨,算不上正经警察,都没进过警队训练。”

 

老赵小赵原在昌平做小生意,赔了本才来做警察,混口饭。马有才一边做巡警,一边还抽空赁辆胶皮拉车,缺钱的时候一个月有二十天在街上跑,皮鞋都跑坏了。

 

“你这是拉黑车啊,警署也不管?”

 

“也管,可上头也没辙,发不上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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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财政紧张,分到警察厅的预算严重不足,基层巡警月薪仅1-2块大洋,还常常欠薪,收入比不上拉车。不少警察因工资太低不能养家而辞职,更严重的则去做贼。1918年,警察厅发布《严禁巡警告退》的公告,对辞职警察严厉惩罚,但情况并无好转,基层警察一直缺额,“优者去职,无能者坐以待毙。”1927年的市政研究论文中,这样写道:“警察朝夕与民接洽,且权限甚大,如警察薪饷不足,不能维持生活,而望其公正廉明,不受贿赂,岂可得乎?”

 

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过三人。戴戴家的案子也没有下文,好在就丢了几件首饰,她一心忙着学写侦探小说,没再过问。

 

马有才连喝了几杯热水,给我俩讲了老赵小赵的事儿。

 

同和居见的那个女人,叫王果儿,是个满族人,贩古董的。

 

几个月前,不知怎么找到老赵,说她手里有不少稀罕的玩意儿,要能帮着脱手,可以挣点抽成。

 

“给的钱确实不少,就动心了。”

 

我问给多少钱。

 

马有才伸出一根指头:“一块。”

 

他说,除了钱,那几天还出了件事,让他们仨下了决心——内二区有个巡长,有天在街上救了个触电的人,救完了人,自己却半夜跑出来摸电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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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的警察,日常工作主要是为辖区内的百姓提供服务,包括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街上有人大小便,警察也要管。北洋政府明确提出:警察负有保护人民的专责。当时的民众,已经形成了“有困难找警察”的观念。由于电线电灯的普及,街上电线密布,不时有意外触电的事故发生,京师警察厅专门在各区选拔的80名警察,送内务部学习触电救护法。

 

一打听,说这巡长家里太穷,养不起一家四口,早想寻死了。

 

三人商量了一晚上,打算试试——卖古董不偷不抢,总比穷到自杀强。

 

老赵当警察年头最久,在鬼市混得熟,一个月就成了四五桩买卖。这几块钱,让三人生活大为改善。老赵赎回了警服,小赵还给媳妇儿买了双新鞋。

 

“小赵出事儿前,我还琢磨着不拉车了,一心一意干警察,万一当上巡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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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时期,普通警察分三个级别:巡警,巡长和巡官。巡警升到巡长,每月能多挣3到5块钱。按当时北京的消费水平,无压力地养活一个三到五口之家,一个月需要50块大洋左右。参考资料:陶孟和《北平生活费之分析》,蔡恂《北京警察沿革纪要》。

 

马有才跟我要了根烟抽,问我听没听说前阵子电影院打死警察的事儿。

 

我一惊:“是小赵?”

 

马有才点头:“也是奇怪,小赵平时不在那块儿巡逻,就那天跟人换了个岗,到那就出事儿了。”

 

出事儿后,马有才和老赵去打听过。

 

“售票员说,报上都瞎说,小赵一直给当兵的赔笑,连碰都没碰他们一下——他连拉车的都不敢骂,哪敢惹当兵的?谁知道,当兵的突然开枪,打穿了眼睛,一声没吭就死了。”

 

小宝拍桌子,给马有才续了杯水:“这是谋杀啊。”

 

马有才叹口气,低下头。我问他老赵又是怎么回事。

 

“就前天的事儿,我也差点死。”

 

二十一号下午,马有才和老赵帮忙安排完小赵的后事,五点多从齐化门(金醉注:朝阳门)外回城。

 

走到城墙根,一伙人迎面过来,个个都狠着脸,腰里鼓囊囊的。

 

老赵小声对马有才说,别多事,装没看见。两人和这伙人擦身而过。

 

走过几十步远,那伙人忽然转身跟了过来。

 

老赵让马有才赶紧去叫人,自己掏出枪:“我好歹是侦缉队的,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马有才心里怵得慌,就往城门跑,边跑边悄悄回头瞄。那伙人架着老赵从跑马道上了城墙,倒也没怎样,有说有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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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城墙都有专供上车马的斜坡走道,图片来自瑞典学者喜仁龙研究北京城的著作《北京的城墙和城门》,拍摄于1920年代。

 

过了七八分钟,马有才担心老赵,又折回去看。

 

走到城门底下,城墙上刷地掉下个人,重重摔在一辆停着的胶皮车上,把车砸散了架。

 

“我吓一身汗。”马有才抽烟的手抖起来,烟灰撒一地,“再一看,是老赵。手脚都变形了,满脸是血,瞪着眼死了。”

 

他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呆了半晌,才想起去叫人,等追上城墙,那伙人早没了。

 

警察巡长说,敢这么白天行凶的,肯定是土匪。马有才对照几个警署的通缉画像,认出那伙人的里的一个,以前是个钉马掌的,后来跟了土匪头子张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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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北京,马车驴车是很重要的交通工具,牲口负重走路,会磨损蹄子,为保护牲口,需要经常更换马掌。北京街头就有钉马掌的铺子。图为约翰·詹布鲁恩拍摄。

 

这个张群,出了名的狠,专在城里明火执仗打劫,喜欢白天作案。警察厅一直悬赏缉捕他,赏金都到了一千大洋。

 

马有才说完,哭丧着脸坐了一会儿:“说不定哪天,我也不明不白死了。”

 

他认为,老赵和小赵,不是简单的意外。当警察几年,都没碰上过事儿,突然碰上兵又撞上匪。

 

“肯定和做那几桩生意有关,老赵说一个瓶子在黑市就卖了五百个大洋。”

 

小宝说有可能。他从前在天桥时,认识些做古董生意的,什么来头的人都有。一笔生意能养活几口人,有人为个破盘子能杀人。

 

我问马有才,出手古董时,都跟什么人打过交道。

 

他说不清楚,都是老赵拿了东西,在琉璃厂鬼市出手。

 

“你后来见过王果儿吗?”

 

“见过一次,老赵领着去拿货,她家就在琉璃厂那儿。”

 

第二天,我们跟马有才去找王果儿。她住在琉璃厂南边不远的西草厂胡同,一个小三合院。

 

王果儿家没人。大门敞开着,院里空荡荡,角落堆了几个青铜小鼎、香炉,沾满了干树叶。

 

堂屋像个仓库。桌子、椅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器、玉器、珐琅。地上碎着几个大瓷瓶。

 

跟街坊打听,说好多天不见家里有人,“恐怕出事了,昨天半夜来了几个人,说是侦探查案,锁都撬了。”街坊说着指指西屋。

 

西屋里贴墙摆着个老木柜,柜子上整齐摆着几个瓷瓶,都是明代和康乾年间的旧物件。

 

小宝伸手摸了柜子,一层灰,“走了得有阵子了,你们这生意可能真惹上事儿了。”

 

马有才慌了:“这事儿跟我们没关系啊,卖的钱都给那女人了——老赵我们就留了不到二十块。”

 

我拍拍他肩膀,说别紧张,先找着这女的。

 

小宝从木柜上拿了件巴掌大的掐丝珐琅瓷小碗,递给我,说可以找懂行的打听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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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丝珐琅彩。珐琅彩最早出现在康熙年间,为皇家专用,或赏赐功臣。康熙朝开始出现,盛行在雍正乾隆两朝,乾隆之后产量很少。

 

我接过碗,没看出真假。

 

在宣武门外雇了辆马车,我带着他俩去了北新桥,找增裕当铺的王老板,这人是我的线人。

 

王掌柜捧着珐琅小碗琢磨了半天,最后把瓷碗搁在天平上称了一下,笑了,说这是个新货(金醉注:假货,仿造品)。

 

他捻着胡子:“但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

 

小宝说,既然一模一样,怎么就看出假了。

 

王掌柜指着上头的图:“这珐琅瓷的画,都是宫廷画师的手艺,跟外头珐琅铺子上的不一样。”又搁手里掂量了几下,“这碗仿的是康熙年间的,轻了,外头做的精,里头虚。”

 

王掌柜说,他见过这批珐琅瓷碗的原物,就在养心殿。

 

小宝说你还进过皇宫呢。

 

他呵呵一笑,说别看我开当铺,可也是在宫里修过宝贝的人。

 

闹拳乱那年(金醉注:1900年),宫里造办处的人快跑光了,后来修复宫里的贵重文物,都是从民间征集懂行的人。

 

王掌柜懂行,去过两回。

 

他又仔细摸了摸:“我是宣统元年(1909年)去的,这批瓷不简单,宣统皇帝登基后头一回搞祭祀,用的就是这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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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办处是清宫制造皇家御用品的专门机构,专为皇家制作衣服、饰品等日常用品。由皇帝特派的内务府大臣管理,各类专业作坊先后有六十余个,包括玻璃厂、匣裱作、珐琅作、油木作、自鸣钟处、如意馆等等。2014年1月,故宫博物院宣布拟建设古建筑修缮技艺传承基地,历史上清宫造办处的部分功能有望恢复。王掌柜为造办处修缮过东西,可以自称是“我在故宫修文物”。

 

马有才要过瓷碗,满脸疑惑,不相信是假的,“要是这女的卖假货,黑市上怎么都愿意买?”

 

王掌柜脸一拉,冲我说:“这碗绝对有问题,你得信我。不过这兄弟说的也没错,搞古董生意的,真假掺半常有的事儿。”

 

我说,不如再去王果儿家拿几件验验。马有才一拍脑门:“找戴戴姑娘吧,她跟老赵买过一个瓶子。”

 

小赵出事前几天,老赵带马有才去找过戴戴一回,还想查查失窃的案子。戴戴见他帮人卖东西,也凑热闹买了个粉彩双耳瓶,乾隆年间的。

 

戴戴不在家,胡妈从柜子里找出那瓶子,说还没擦洗,不知道摆哪儿。

 

瓶子是松石绿釉底儿,金彩勾的轮廓,填了粉彩,戴戴家里其他东西都挺素净,确实搭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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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掌柜拿过瓶子,擦了擦灰,沿着瓶子周身摸了一圈,说是真货。

 

”一股子喜庆劲儿,应该是乾隆年制的。”王掌柜倒过瓶子,看底子上的落款。哗啦一声,瓶口掉出一团干草。

 

小宝弯腰看,从干草里捡出一根两寸长的小金簪子。马有才说,这东西没见过,可能是王果儿不小心掉下的。

 

簪子一头精雕着一朵梅花,中间有细纹,细纹中间,錾着几个小字:德盛号。

 

这个店在宣武门外米市胡同,是家前清就有的老店,打金珠首饰出了名。

 

去德盛号一打听,金簪果然是店里的手艺,但却有年头了,不太记得是给谁做的。

 

给了伙计一块大洋,才答应找出老账本看看。

 

十多年前的账本上,有金簪图案样式的记录,记的名字是“东四第五巷王德清”——这人是前清新军的副都统(金醉注:大约相当将级军衔)。

 

伙计又往后翻了翻账本,说这东西是王副都统给女儿定做的。

 

他找来一本老相册,翻出一张照片给马有才看:“你说的是不是她?当时跟王副都统讨来的,他女儿大婚时候的照片,头上的东西,都是店里做的。”

 

这是张新娘化了妆的照片,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德盛号本想要来照片挂在店里做宣传,不想王家很快倒了,就没再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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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人结婚时的照片,新娘头上的金饰珠宝反映了家庭情况,越繁复越显气派。图片来自《北京城百年影像记》。

 

马有才盯着看半天,说就是她,王果儿。

 

我点了根烟,琢磨一会儿,跟伙计说:“但这时间对不上吧,你见过这王果儿?”

 

伙计一笑:“那都多少年前了,当时我才十几岁,大清还跟日本打仗呢(金醉注:指甲午战争)。她后来不知怎么死了,算起来有快二十年了。”

 

说着拿过照片反过来看,相纸上印着的标记时间: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

 

小宝拿过照片看:“别瞎扯,这不是见鬼了吗?”

 

马有才脸色苍白,愣了半天,说这下真完蛋了。他认定了王果儿是索命的冤魂,“肯定是我们做多了亏心事,报应来了。”

 

做巡警两年,马有才一直在护国寺附近巡岗,整日要么站着要么走着,没什么重活儿。

 

但这样做警察,实在弄不到钱,手头紧了就请几天假去拉车。后来,老赵带他抓赌抓嫖,这才学会了点挣钱的手段。

 

“抓赌的时候,能往自己留点就留点,大家都这么干。”马有才说,就靠着这点儿收入,自己才能对付过下去。

 

抓嫖更省事,不用上门。每隔一阵儿,辖区里的暗门子都会主动送几个钱,“说是我们抓她们,实际上是她们花钱雇了我们。”

 

有个山西来的老鸨跟他混得熟,逢年过节还会提点东西串门。

 

没当巡警前,马有才觉得做警察体面。真做了巡警,干这些事让又让他觉得不踏实。

 

“我就不该干这些事儿,当巡警不该这么干。”

 

马有才说完,我陪他抽了会儿烟,问他,你觉得巡警该怎么当?

 

“我也说不清,但应该不是我这样。”他闷头抽了几口,说:“我还打过人呢,有时候看见拉胶皮的跟马路右边儿乱窜,我忍不住就想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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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国内交通规则主要参考的是英国规则,车辆要求靠左行驶。直到1946年,才统一改为靠右的美式交通规则。图为1946年北京街头的张贴更改交通规则的标语。

 

我叫了辆胶皮,让马有才先回家。走之前,把剩下的半盒烟塞给了他,说:“你确实干了很多亏心事,但也没害着谁。鬼魂的事儿,别再想了。”

 

他半信半疑点点头,说要是过了这关,自己就不想当警察了。

 

“这哪是当差,不是我们打人,就是人家打我们。再说,啥事都赖我们,恨不得街上有泡屎,都活该警察铲。怪不得八大胡同的窑姐儿,都敢骂我们看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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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时期的基层巡警,多是聘用的底层民众,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口碑很差。《晨报》上常年可见市民和警察的冲突事件,多是指责警察。京师警察厅在1928年的文件中,也承认“警察于勤务时,对待平民......多失当。”1917年,《取缔侦探条例》中提到:警察“挟私图报、栽诬敲诈者,亦实繁有徒。”同时,警察也常被人殴打。1924年《晨报》报道过妓女打警察的事,妓女说:“我们......为的是让你们保护我们,哪能让你们管束我们呢?无怪人家骂你们为看街狗......”图为《北洋政府时期京师警察厅研究》一书列举的资料。

 

马有才回去后,却没闲着。晚上九点多,他又来了西四,说打听到有个打杂的老头,从前在王家干过,还住在东四。

 

杂役老头确实记得王果儿——闹拳乱那年,她因为穿了身洋布衣裳,给拳民拿尖刀戳死了,死前还给扒了精光。

 

问他王果儿埋在哪儿,他也说不上来。当时北京城一片乱,他跑出城躲了一阵子,王家后来怎么样,他也不知道。

 

我问他:“你其实没见着她死?”

 

老头摇头,说其实王家人谁也没见着她死,是听街上人说的,“那天她清早出了门,就再没回来。”

 

“要真想打听,你们就问问北小街的阴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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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生,又称天文生,俗称风水先生。指以星相、占卜、相宅、相墓、圆梦等为业的人。据徐珂《老北京实用指南》记载:“京师惯例,除回教、耶教外,无论土著、寄居、遇有死亡,须由阴阳生出具殃书,报知警区,始得埋葬。”图为清同治元年范氏孺人殃书,书写有死者生卒年月以及定有入殓、出殃、发引、破土、下葬时间,又称殃榜。

 

阴阳先生翻了二十年的记录,没有王果儿的死亡记录,却查到了王果儿女婿的死亡记录:

 

民国元年(1912年)闹兵变,东单牌楼失火,被塌下来的木头砸死了。

 

顺着这条线索,我们打听到了王果儿的女儿:孔云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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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兵变,又名“京保津兵变”,发生于1912年2月29日。北洋军曹锟的第三镇下属军队哗变,一般说法是这是在袁世凯的策划和具体部署下进行,但并无充分证据。图为约翰·詹布鲁恩拍摄。

 

孔云梅今年二十多,死了丈夫后搬到了海甸(金醉注:海淀旧称),靠做针线一个人过。

 

按照打听到的地址找到她,没找见人。村里人说是“在城里犯事儿蹲了号子”。

 

城里的王果儿被侦缉队追捕,海甸的孔云梅蹲了号子——马有才琢磨出了问题,问我:“这娘儿俩是不是同一个人?”

 

我说有这个可能,但得找到人才能确定,“你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是鬼,别再想老赵小赵的死,可能都是意外。”

 

这么说,是想让他踏实。

 

马有才回警署后,我给监狱的朋友打了个电话,让他打听有没有叫孔云梅的女犯。

 

晚上,我在天桥、香厂和八大胡同逛了几圈,打听那个叫张群的土匪头子。

 

这人确实出了名,人人都能讲上几段他的事儿,说他敢在大街上跟警察交火,敢抢了银行坐胶皮车回家。

 

但往细了一问,又没人说得上来张群长什么样,在哪活动过。

 

忙活一夜,就知道他是个大胖子,留络腮胡,爱穿大氅,从前在天津混码头,后来弄了把枪,带人抢了几回租界,就成了土匪头子。

 

过了两天,监狱的朋友打来电话,说找着孔云梅了,但不在监狱,是给派出所拘留了,已经关了五天。

 

上星期,孔云梅走在街上,碰见电话局的工人给人装线,不知道从哪掏了把剪子,扯起地上的电话线就给铰了。

 

“当场让巡警逮着了,拘留十五天。这女的就是一二愣子,人家装电线的也没惹她——你打听她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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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4年1月2日,由清政府钦准的中国第一个官方部办京城电话局诞生了,当时安装了一台100门磁石式人工电话交换机,老北京的电话局发展史就此开始。

 

我没跟汪亮解释,说到了派出所当面聊。

 

还没出门,来了个巡警,慌里慌张一头汗:“金大爷吗?马有才让找您!”

 

中午,马有才回警署报道,有人给他留了个条,说见着张群一伙了,在永定门外中兴旅馆赌博。

 

马有才脑子一热,叫几个巡警就去永定门抓人。走到一半,脑子转过弯儿,觉着不对劲儿,就找人来报信儿。

 

“……我们也没钱打电话,他又怕土匪跑了,就叫我来找您,他自个儿领人去永定门了。”

 

我让小宝去找汪亮,我跟着那巡警去永定门。他不愿意,说:“明摆着是坑,马有才都看得出来,我得去。”

 

中兴旅馆在永定门火车站南边,是个日式的老旅馆,里外都是木头的。

 

马有才和几个警察聚大堂里,正揪着旅馆老板和伙计盘问。看见我和小宝,马有才招呼我们过去。

 

我扫了一眼他们:“七个人,扛了三杆枪,就敢来抓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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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时期的基层警察,一般不配枪,即使配枪也是军队的长步枪。图为当时的军用步枪汉阳造。

 

马有才脸一红,说就这三条枪还是凑的。我一把拉过他,说赶紧走,要出事。

 

他抹着脑门上的汗:“我知道有问题,但得给老赵报仇啊……”

 

话没说完,楼上哗啦一片响,下来一群人,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手里拎着长枪,腰里别着尖刀,吊着手雷。

 

领头的是个胖子,披着件灰毛皮大氅,络腮大胡子,头发蓬得像鸡窝,鼻梁上却架了副圆边眼镜。

 

他手里握着把盒子炮,一边下楼一边退出弹匣装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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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子炮,又称驳壳枪,正式名称是毛瑟军用手枪,毛瑟手枪是德国毛瑟兵工厂制造的一种手枪。是世界上最早出现的自动手枪之一。民国初年,北洋军就装备了毛瑟枪。在北洋政府陆军部档案中, 有一份1912年的枪支购买协议: “七密里六三自来得毛瑟手枪二百杆, 连有木匣手把, 每杆连子弹五百粒, 价计京公砝足银五十八两。 共计京公砝足银一万一千六百两。 在天津码头交货。 关税在外。”

 

马有才伸手抓了下我胳膊,说那天和老赵碰见的,就是这伙人。

 

我握了握口袋里的勃朗宁,又松开,抬手朝那土匪头子拱了拱手:“张群先生?”

 

张群一愣,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马有才,点点头没说话。

 

他朝身后摆摆手,两个土匪走到我们身后,关了旅馆大门。

 

张群装完子弹,拿弹匣指指马有才,对我说:“认识?要不认识还来及走。我是替人办事,只找警察。”

 

几个巡警有点懵,松开旅馆老板和伙计,犹犹豫豫抓住腰里的佩刀。马有才皱起眉头,看着我,脑门上又冒出一层汗。

 

我拉马有才过来,说这是我表弟,哪里得罪了张先生,我可以替他赔不是。

 

“要是钱的事儿,那更好商量。”

 

张群哈哈笑了一声,肚子一鼓一鼓:“我跟人谈好的生意,没法改,只能连累你了。”

 

说完,咔嚓一声推上弹匣,其他土匪也都拉起枪栓。

 

小宝骂了一声我操,挡在我前面。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哒哒的声音,噼里啪啦放鞭炮一样,紧接着变成一片嗡嗡声。

 

还没来得及琢磨,木墙上撕开了一道口子,木屑飞起一片,鞭炮声越来越响。

 

一颗子弹擦着脸颊飞过,小宝一下把我和马有才扑倒在地上。

 

张群一伙哗地散开,往楼梯底下钻,有人猫着腰往外跑,子弹扫在身上,炸开一团血雾。

 

张群从楼梯后头开枪,一边扯着嗓子嚎:“妈妈的!是机枪,我们给人下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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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沁重机枪,中国称赛电枪,该枪为英籍美国人海勒姆·史蒂文斯·马克沁于1883年发明,一战时对战局产生了很大影响。图为苏联1910/30式马克沁重机枪。

 

外面火力越来越猛。我拉马有才滚到柜台后头,翻身穿过大堂,找旅馆的后门。

 

小宝爬到一个土匪尸体上,从尸体腰里摸出一个手雷,就地一滚,到了窗户边。

 

他扒开稀烂的窗纸往外看了一眼:“我操,是当兵的。”说完,拉开手雷,甩了出去。

 

外面“轰”的一声,机枪哑了。

 

我说你怎么还会玩这个。

 

小宝趴在门口瞄了一会儿,确认外面没动静,说:“天天看你那些报纸,欧洲战场(金醉注:指一战)上的东西我都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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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战期间,法国生产的手榴弹。

 

我站起来,把马有才从柜台后头拽出来。见那几个巡警全死了,马有才惨白着脸,抖成个筛子。

 

旅馆后门出去是铁道,我和小宝、马有才沿着铁轨往西走了一阵,看见前面有个人磕磕绊绊往前走,是张群。

 

马有才哎呀叫了一声,拔出佩刀冲上去,和张群扭在一起。张群翻过身,坐在马有才身上,掐住他的脖子。

 

小宝赶上去,一脚踢翻了张群。

 

他躺在地上呼呼直喘,肚皮像个球。喘着喘着,他张嘴哈哈笑起来,坐起身,摁住腿上的伤口,哎呦了几声。

 

他拿手抹了抹嘴巴,沾了一脸血,张嘴大骂:“真你妈妈的不够揍儿(金醉注:不够朋友)。”

 

我拉起马有才,问张群怎么回事。

 

张群指指马有才:“我收了钱,要弄死他。”又指指自己,“现在我差点儿没给人弄死。”

 

我递了根烟给他:“哥们儿爽快。”

 

要杀马有才的,是个姓曹八的保定人。半个月前,曹八找到张群,什么也没说,先搁下五百个大洋。

 

“说让我先花着,他妈妈的,我可不是介种人。”张群摸摸肚子,“我问他恁么事儿,办了事儿再拿钱。他说,给逼剋的杀三个人。”(金醉注:逼剋的,类似北京话丫的

 

曹八让张群杀三个警察,老赵小赵和马有才。他给了张群几件军装和枪火,让他借着街上冲突,装作当兵的,制造意外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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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军阀依仗军队崛起,获得政治话语权。军人成了一个有特权的社会群体。军人利用身份进行秩序破坏成了主要的社会犯罪类型,并且衍生出了冒充军人犯罪的形式,被媒体称为“穿灰衣的犯罪者”。《益世报》文章曾分析,为何冒充军人犯罪盛行,因为:“军人权威优于工人,商人,农人;军人收普通法律之制裁轻于工人,商人,农人;军人间有类似冒充者之所为。”

 

张群嫌这样太磨叽,在电影院杀了小赵后,就扔了军装,直接在朝阳门堵了老赵。

 

“曹八是当兵的?”

 

张群摇头,说他就是个仆人,“弄得很神秘,我早把逼剋的查清了,直隶督军家里的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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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锟在1923年成为中华民国大总统之前,主要的政治生涯是在保定做直隶督军。

 

马有才说:“弄错了吧?我们哪认识什么直隶人,更没得罪过督军。”

 

张群被烟呛到,咳嗽起来,腿上伤口直冒血。小宝从他身上扯了块布,给他包了伤口。

 

张群哼哼几声,笑着说:“介事儿我也查了,你们是不是偷什么皇宫里的宝贝了?”

 

马有才啊了一声:“皇宫宝贝?那些玩意儿不是我们偷的。”

 

我让他别着急,先听张群说完。

 

张群一摊手:“没了,我就打听到介么些个。”他吐了烟头,“姓曹的想杀我灭口,算是摊上大事儿了。”

 

过会儿,他跟马有才说:“敢介么当街杀你们,是知道你们怂。”他指指自己,“以前在天津卫,我也干过巡警。”

 

说完又仰脸哈哈笑起来。

 

一辆货车从旁边铁轨路过,轰隆声淹没张群的笑声。他收起肚皮,翻身爬起来,跳上了货车。

 

小宝想追,我拦住了他。

 

傍晚,我们三个在西直门外高亮桥派出所(金醉注:今高粱桥斜街附近)见到了孔云梅。

 

孔云梅和王果儿,就是一个人。除了孔云梅没有鼻尖上的痦子,娘俩长得一模一样。

 

看见马有才,孔云梅先开了口:“是为老赵小赵的事儿来的吧?”

 

民国元年,孔云梅丈夫死后,生活没了着落。仗着自己小时候家境,见过好东西,就跟人做起了倒卖古董的生意,在琉璃厂小有名气。

 

半年前,有个直隶来的找她,说是有位大官喜欢古董,想托她找一找。

 

我问她那直隶人是不是叫曹八。她点点头:“我一听大官找,钱肯定不少,一口答应了,没想到他要的是宫里的玩意儿。”

 

但又贪那些钱,她就想了个点子,让宫里的太监帮忙。这几年,不少太监出了宫,宫里就没了秘密。

 

她找了个姓卢的太监,跟宫里造办处挺熟,“但也不能让太监往宫外偷东西,这几年,皇帝把东西当成自家的,都赏给了亲戚。太监偷东西,查出来非砍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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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仪退位后,在紫禁城内保留小朝廷,从1909至1924年11月出宫,他曾用各种方法将大量宫廷字画、书籍、珍宝带出宫。溥仪的堂弟溥佳曾说:“当时,我们想了一个自以为非常巧妙的办法,就是把这大批的古物以赏给溥杰为名,有时也以赏给我为名,利用我和溥杰每天下学出宫的机会,一批一批地带出宫去。”图片来自《北京城百年影像记》。

 

孔云梅让卢太监把造办处的瓷器、玉器等,偷偷用相机拍下来,记下尺寸规格。

 

她找了个从前在造办处干过的师傅,按照片规格仿造个一模一样的,交给卢太监。卢太监抱着假古董进宫,换出真的带出来,连禁门的护军都看不出毛病。

 

古董带出来,曹八带回直隶挑。剩下的,孔云梅就转手卖。

 

马有才使劲拍腿,苦着脸:“知道这样肯定不干这事儿!可你为啥不自己卖,非找我们?”

 

孔云梅说古董生意圈子小,自己卖太显眼。

 

干这些事的时候,她心虚,就化妆成了母亲的样子,在城里租了个院,“我妈死的稀里糊涂,也没啥记录,用她的名字,万一出事儿有个掩护。”

 

她盯了马有才一会儿:“其实我早就见过你。”

 

孔云梅说,她有一回去油盐铺,见一个巡警拿了个大碗买香油。

 

先掏了一毛钱,跟人说买一毛钱香油。卖油的给倒了一勺油,他又说记错了,是要买醋。把香油倒了,重新打了一毛钱的醋。他那碗粗釉糙瓷,底子不平,香油存了一层——买了醋,还赚了一层油。

 

“这是癞皮穷鬼才干的,没想到当警察的也干。后来就盯上你们仨,觉得这事儿你们准肯干。”

 

马有才脸通红,摆手让孔云梅别说了。小宝没憋住,笑了一通。

 

笑完,小宝说:“说说你自己,怎么忽然铰人家电话线?”

 

孔云梅没吭声。

 

我说:“是觉得躲这里安全吧?”

 

孔云梅嗯了一声,说卢太监也死了,在烟馆抽烟,好好的就死过去了。

 

见过宝贝的人一个个死,她就知道事情败露,大官是要灭口,就想了个办法,让巡警把自己拘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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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给了马有才一笔钱,让他先离开北京躲一躲。他一个人过惯了,也没牵挂,拿钱就走了。

 

走了一会儿,又回来:“戴戴姑娘家那案子,我可能破了。”

 

我说,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事儿。

 

他一笑:“总得干件警察该干的事儿。”

 

孔云梅铰人家电话线那事儿,让马有才想到了电话局的接线员。他这几天插空去电话局查了记录,戴戴家那几天正好有人进屋修电话线。

 

马有才说,要他没猜错,那接线员就是贼。

 

阳历年过后半个月,保定出了件大事,直隶督军被人袭击。《白日新闻》登了篇报道——

 

“一月十四日九时许,曹督军阅兵既毕,戎装骑马回营,一汽车突至,冲进卫队之中,登时人仰马翻,一枪手穿着大氅,于车里向外射击,卫队回击,将其击毙于车内。

 

不料另一枪手装扮成洋车夫,猝然开枪,击中曹督军随从曹八。侍卫相救时,仍有意识,曰:我中枪矣,速拿凶手。送入天津总医院,伤情过重不治而亡。现凶手仍未拿到。

 

——《枪手军营前逞凶,督军随从命陨当场》”

 

小宝说,穿大氅的肯定是张群,不知道车夫是不是马有才。

 

我没说话,点了根烟抽。

 

拿起报纸又翻翻,看见报头上的日期:一月十五日。忽然想起,今天就是地球火星相碰的世界末日。

 

世界似乎还好好的,从前怎样,现在还怎样。

 

 

整理这个故事时,我翻了些资料,发现民国北京,市民对警察的评价很纠结。

 

有人骂警察是“臭脚巡”、“贱骨头”,手里的警棍是哭丧棒。《北平风俗类征》里说警察——

 

御苑禁城修马路,马路旁边栽柳树,柳树底下站巡警,夹着黑棍抹黑油,穿洋靴,戴洋帽,身穿一件狗皮袄,月月口分开不少,除去吃喝一大剩不了。

 

但要出点事儿,又总慌着找警察。妓女想从良,跑去找警察;家里没饭吃,找警察;路上有人拉屎撒尿,警察得管;胡同里有疯狗,警察得抓。

 

1940年的《警声》杂志说,民初时,“娶妻、生子、搬家,甚至在大街上一言不合而揪起来,那也是叫警察的时候多。”

 

当时报纸记载,老百姓警察揍警察,赌徒、粪夫、泼妇、醉汉、疯子、工人、煤铺伙计、拉车的,不计其数。

 

警察和城市之间,有点像医患关系。

 

金木遇上的三个警察,性格老实,但也会欺负人。

 

政府管军人,军人欺负警察,警察欺负车夫妓女,车夫妓女就只能找时机在客人身上撒撒气,受不过气的人就去当土匪了。

 

他们都是社会链条中的一环,上有权力压制,手中又捏着些权力,好像有种身不由己的宿命。

 

但事情不该这样。

 

心理学上有种性格畸形性格的描述:惧怕权威,又渴望成为权威,造就了一种欺软怕硬的心态。这种心态,有时候会变成社会性格。

 

人人身不由己,那就真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