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314)

来源: 2021-12-10 11:12:46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这个残疾女孩,执意和家暴男结婚

走马 全民故事计划 2021-12-10 21:21
高大壮对二敏并不好,非打即骂,可她不离不弃。难以想象,这是曾经挨了一巴掌就执意离婚的二敏,判若两人。多年不见,我想问她过得好不好,可是我们对“好”的定义本就不同,何必用自己的标准去质疑别人的幸福。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08个故事— 
 
 
我第一次觉得二敏跟别人不一样,是初中二年级。
 
二敏是我的小学同学,没上初中就辍学了,我们两家住界壁儿,也就是隔墙邻居。
 
那年冬天特别冷,没什么风,天总是污蒙蒙的。时不时有冻成碎冰的雪粒儿,落在地上不安分地打着旋儿,随风飘荡。中午放学我们骑车回家吃饭,到了二敏家门口时,高大壮的车链子掉了,冰天雪地里他边骂娘边摘下手套,手指僵硬地拆下链盒。
 
高大壮听起来又高又大又壮,其实黑削精瘦,他爸对他健硕的希望都被他就着玉米面饽饽咽下,然后抽空就轮回出去了。
 
虽然往前几步就是我家大门,可高大壮执意要我陪他装好车链子再走,我只能停下车等他。抬眼看到二敏坐在她家炕上,食指点着玻璃窗,像是在数着从家门前鱼贯而过的同学。
 
看到了高大壮的二敏迅速起身,抓起窗台上的东西,蹿出门,喊了一声,递过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上面是她一字一句手写的新年贺卡。
 
高大壮没接,白了一眼,推着还没装好链子的自行车朝前走得飞快,嘴里说:“想啥呢这是。”
 
二敏要追过来,被她妈拉住。她木讷地站着,两条眉毛努力地向上提起,眼睛却又吃力地想闭上,额头上皱纹挤成几褶,像很多她不明白的事儿堆在了一起。
 
她妈轻声说:“走,回家。”
 
二敏不动,梗着头,斜楞着眼睛看她妈,左边眉毛高了一截儿,上嘴唇咧了一下后腮间的肉抖起来,扯得法令纹刻出一条深沟。
 
“傻吧这是。”
 
走远的高大壮甩下一句,几个字轻飘飘地荡了回来,砸得人心头一紧。
 
二敏应了一句,“我不傻,我只是有病。”
 
 
二敏读小学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烧退之后,便梗着脖子看人,眼神多少有点儿愣,说话不着边际。已经退了学的她,对四周一切充耳不闻,有时候口齿不清地念叨一首古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至(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暗香来!”最后她都会用力地重复一下这三个字。
 
村里的赤脚医生说瞅着像脑膜炎,得去医院瞧病。
 
那时候二敏她爸刚因病去世,她妈一个人拉扯着五个孩子,二敏的大姐刚嫁人,还有三个哥哥没说上媳妇。几亩薄田喂不饱这么多嘴,她妈帮人纳鞋底、做女红,三个哥哥都早早辍学四处找点零工,一家人勉强糊口度日。
 
二敏她妈抹一把眼泪,说:“瞧啥瞧,有病都没钱治。”
 
她疼这个最小的闺女,可贫穷是双有力的手,扼住喉咙让人不能喘息。
 
几年时光一掠而过,磕磕绊绊的日子也过了下来,二敏自己倒没啥感觉,吃得滚胖溜圆。三个哥哥相继成家,大哥二哥都新盖了房子,二敏跟着她妈还是住在我家隔壁老院子的偏房里,正房住着刚结婚的三哥三嫂。
 
住了一年多,三嫂时不时地跟婆婆说,该给二敏说个婆家了。老太太都会一句怼回去:“我还没死呢!”
 
二敏她妈清楚儿媳妇的意思,可她又心疼这个有点傻的老闺女,生怕嫁到别人家受苦受难。只能装作没听到,死皮赖脸拖着二敏,在三儿子家里住着,对儿媳妇的夹枪带棒充耳不闻。
 
在市里读高中偶尔寒暑假回家的我,听闻这些就会问我妈,二敏这样的,得嫁个啥样的?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用“这样的”去做定语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甚至都没有察觉到,我已经把二敏归到与他人不同的队伍里。我只是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总忍不住去打听自己不理解的事儿。
 
我妈没有回答我,让我给二敏家送去一碗饺子。我妈心软,家里包了饺子,炖了肉,都给二敏和她妈送去一碗。但是她说,我们管得了一碗一顿,谁能管她一辈子呢?
 
1997年,我去外市读大学,在家的时间少了。寒假再回家时突然发现二敏她妈已经搬到二儿子家住,我问我妈,二敏也去了?
 
我妈告诉我,二敏嫁人了。
 
二敏嫁到邻村一户姓闫的人家。男的叫闫文臣,腿脚不利索,多少还有点儿缺心眼。听临村同学说,闫文臣有一次骑车摔了腿,大夫给开了一礼拜的药。闫老先生觉得每天吃药太麻烦,索性一次都吃了,转身就被邻居送回到医院洗胃。
 
我说这挺好,有两口子的样儿。
 
我同学说,你这心操的,稀碎,“人可不就是这样儿。鱼找鱼,虾找虾,癞蛤蟆找青蛙,乌龟找个大王八。”
 
我说那不对,都是同学,你别这么说话,不好听。
 
二敏结婚后,还是时常回家小住,怀孕后回来得更勤。闫文臣对二敏不错,每次都是骑自行车把二敏送回来,也不到家吃口饭,送到门口就回去。有时候路上二敏看到认识的人,就跳下车,让闫文臣先回去。然后挺着个大肚子,拉着人家家长里短地聊,恨不得把附近几个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了个遍。
 
她觉得这些都是离开家之后才听到见到的,就是新鲜,迫不及待与人分享。
 
有一次她小声跟她妈说:“我老婆婆不正经,都六十了,还跟老头儿睡觉,我看到过。”
 
她妈让她别胡说,二敏瘪瘪嘴,一副不被信任和欣赏的落寞。少倾之后又自顾自地说:“其实也没啥,正常需要。”
 
二敏她妈惊诧于她能说出“正常需要”这个词,但还是慎重其事地警告她,千万不能出去说,要不你得挨打。二敏见她妈这么说,似乎认定自己判断准确,有些洋洋自得地睡去,瞬间就起了呼噜声。
 
后来二敏果真因为这件事,挨了闫文臣的打。
 
生完孩子刚出了月子,二敏正坐在炕头儿上吃力地翻一本新华字典,想给闺女起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名字。闫文臣急急火火地冲了进来,速度快到恨不得半条腿留在后面。进门照着二敏脸盘子就是狠狠一巴掌,“我让你成天胡说。”
 
二敏其实没胡说,她只是不知道什么不该说。
 
二敏的大姐还有大姐夫,来到闫文臣家当说客,先是赔了不是,又严厉地批评了二敏,要她以后管住那张破嘴。
 
二敏不领情,反倒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执意要跟闫文臣离婚。
 
她姐劝她,说你是不是傻啊?闫文臣对你不好吗?咋不知道好赖呢?
 
二敏脖子一梗:“我不傻,我只是有病。离婚!”
 
在那时候的东北,动手打人的老爷儿们比比皆是,没人认为你挨了一巴掌就得上升到离婚的地步,何况事出有因。老太太丧偶多年,谈个黄昏恋情理之中,儿媳妇哪能出去说三道四,说得又那么难听。
 
二敏不管,就是要离婚。最后说,离婚的理由不是闫文臣动了手,而是闫文臣晚上不动手,他不行。
 
“离婚。我也有正常需要。”
 
沸沸扬扬闹了几个月,二敏如愿以偿,跟她妈一起搬回三哥家里住。听说离开闫文臣家时,二敏还带走那本字典,留下一句话:“闺女得叫闫杨,我生的。”
 
二敏姓杨。
 
 
2001年初,大学毕业没多久,我只身一人去了北京。自那以后,大概两年没有回家,直到北京非典过去,我带着几个朋友,开车回了一趟东北。这时才又遇到二敏。她趴在墙头,指着我们开回来的蓝鸟说,老同学你在北京混挺好呗?看你都开夏利了。
 
我说那车不是我的。
 
同去的朋友以为二敏在故意嘲讽,回了一句说:“这是夏利吗?这是桑塔纳。”
 
“哎妈呀,老同学你真厉害。你看我还给说小了。”
 
二敏信以为真,或许她眼中,别人根本不会有恶意。
 
我告诉朋友,二敏是我邻居也是我同学,小时候得过脑膜炎,智力受影响。同行的朋友觉得愧疚,特意再喊二敏出来一起吃饭,临走还送给她一盒北京带回来的稻香村点心,让她拿回家跟家人一起吃。
 
二敏打开看了看说,别说吃了,我看都没看着过这么好的点心。说完她抹了一把眼泪,滚圆的身体从墙头熟练地一跃而过,看得人咋舌。我妈凑过来说,你知道二敏咋过呢吗?没等我问,我妈继续说:“跟你们班那个高大壮。”
 
我像半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半天才缓过神来,“我操,高大壮!”
 
那个曾经推着掉了链子的自行车,在二敏的热切眼神中疯狂奔跑的,又黑又瘦的高大壮?
 
初中毕业之后,他辍学,我进城读高中,我们失去联系很多年了。
 
二敏和闫文臣离婚之后,不知如何与高大壮取得联系,更不知高大壮出于何种目的,竟然跟二敏扯了结婚证。高大壮无一技傍身,种地都不会,平时靠打散工挣点零花钱。最近几年靠父母的帮衬,在城边子买了个平房安家,蹬板车为生。每天挣个三十五十,半斤散白酒三两驴板肠,一天三顿的喝,成天烂醉如泥。
 
“他还能找个啥样的?”这是我同学的原话。
 
高大壮对二敏并不好,酒后非打即骂,可二敏不离不弃。根本就难以想象,这是挨了闫文臣一巴掌就执意离婚的二敏。简直判若两人。
 
二敏的大姐和姐夫看不下去,要接二敏回来,二敏不回。大姐耐心规劝,说你跟他图啥呢?对你不好,身体不好,一口嚼果都保证不了,转而又问:“你咋能吃这么胖?”
 
二敏不乐意了:“谁说他身体不好?他就是看着瘦,可有劲儿了。”
 
二敏她姐夫说,闫文臣托人带话来,只要二敏愿意回去,老闫家就没有问题。在他们眼中,二敏只有跟着闫文臣才有好日子过。
 
二敏棱着眼睛看着姐夫,不说话。
 
姐夫以为她动心了,趁热打铁,“回去吗?车就在门口。”
 
二敏起身,嘴里说我去看看你的夏利。走到门口,四处寻摸了很久,找了一块趁手的石头,转身把风挡玻璃砸了。追出来的姐夫说,二敏你干啥?
 
她手里攥着石块,表情肃穆:“不让我跟他过,我就拿石头掴你。”
 
姐夫气得说不出话,丢下一句,我再也不管你的破事儿。
 
二敏说,你的才是破事儿!
 
在她眼中,事儿不分好坏,只是我们对幸福的理解和追求不同。
 
砸车事件过去没多久,二敏她三哥去了一趟高大壮家里。那时候三哥家的日子好过许多,还盖了村里的第一座二层小楼。高大壮看到二敏家人向来仰头无视,唯见到三哥毕恭毕敬,甚至有点儿畏手畏脚。看到三哥站在院子门口,高大壮趿拉着鞋赶紧迎了出去,站在院子里,亲热地拉着三哥的手嘘寒问暖。
 
三哥没说话,抽回被高大壮攥着的右手,抡圆了,狠狠抽他一个大嘴巴。临走前留下话:“要过日子你就好好过。往后再动二敏一手指头,把你家房子点了。”
 
高大壮的舌头在嘴里咕湧了很久,吐出一颗坏牙,冲追出来的二敏说:“三哥给我省钱呢,这回牙不疼了。”
 
那之后高大壮老实很多,没再对二敏动手,日子也就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年。
 
高大壮和二敏生活的只言片语,我一直都是从初中同学和我妈口中得知。后来我们都大了,越来越紧张自己的日子,对别人就没那么关注,他们的名字就像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或者不曾出现过一样。直到2009年,我回东北办婚礼,才知道生活的不公与困苦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我们短暂地忘记了。
 
婚礼前一天,家里宾朋满座,吵吵闹闹地坐了十几桌。只能依靠红白喜事才从各地赶过来的亲朋好友齐聚一堂,熟稔地推杯换盏,喝得热火朝天。我麻木地跟那些不熟悉的亲人们打着招呼,接受他们千篇一律的由衷祝福,有点累,找个机会蹲在门外的墙根下抽烟。
 
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老同学?”抬头一看,是二敏。
 
她怯怯地递给我五百块钱,我挡了回去,她眼神慌乱地四处张望,把钱又塞了回来,说:“老同学,你对我有恩。”
 
我说你这是啥话?再说我咋能要你钱。她说她有钱,还问我,高大壮你不是认识吗?念书时候你俩最好,他现在能挣,挣钱也给我。
 
她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侧身对着我,眼神飘忽不定,声音若隐若现:
 
“头几年,你给了我一盒北京带回来的蛋糕,你记得吗?”
 
我说这又不算事,你还记得这么多年。
 
“谁对我好我都记着呢,这是恩。我又不傻,我只是有病。”说完抬起右手,弯曲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我想问她是不是挺好的,但是忍住了。我们对“好”的定义本就不同,又何必用自己的标准去质疑别人的幸福。后来,我拉着她的胳膊要她进来吃饭,她挣扎着向后退,说这不行,我这样的给你丢人。正相持着,我妈走出来,亲热地拽着二敏的手进了院子,我也就转身去支应其他人其它事。
 
满身疲惫的待到酒阑人散,我转头又看到了二敏。
 
她坐在角落里,弓着身子,头埋得很深,就快要贴到满桌的残羹冷炙上。时不时夹一口菜,快速塞进嘴,不动声色地咀嚼。总觉得她有些害怕,怕人看到她,自顾自地东观西望,躲避所有人的眼神。最后她站了起来,把盘子里的剩菜仔细地倒进手里攥着的塑料袋。
 
我想走过去阻止她,盘桓了一下作罢。她有她自己的世界,安然无恙就好。
 
婚礼后我回北京,在门口与家人告别时,看到从隔壁院子里走出来的二敏,后面跟着黑瘦的高大壮。二敏过来热情地打招呼,指着我的奥迪说,这是你的吧?真买桑塔纳了。
 
我没答话,眼睛盯着高大壮,他的眼神躲了,也没有跟我说话。
 
 
日子不耐过,一眨眼三、四年时光飘过去,三十五岁那年,我做了父亲。我妈念叨,二敏孩子都十四五岁上初中了,你们这就快差出一辈儿人了。
 
那孩子叫闫杨,是二敏跟前夫闫文臣生的。二敏和高大壮没有孩子,有时候背着高大壮偷偷地去看闫杨,几次被高大壮察觉,又免不了一顿毒打。
 
在家里,二敏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还得伺候高大壮,不落好不说,仍旧落到张口被骂抬手被打的境地。可是有些人记吃不记打,二敏是,高大壮也是。有时候二敏跟三哥说挨打的事,三哥风风火火冲上门去,抽高大壮一个嘴巴,再次扬言要点了他们的房子,但也并未付诸行动。
 
长此以往,几个人都觉得没意思了。二敏再挨打也不跟家里说,自己擤把鼻涕继续腌臜的生活。三哥更是不登高家的门。她对生活的兴趣突然转化成偷着出去见闫杨,好歹是亲闺女,身上掉下来的肉。
 
闫杨不小了,知道心疼二敏。见二敏挨打,劝她回来跟闫文臣过日子,她说,你好歹回来能吃饱穿暖,不挨打啊。
 
二敏不答应。
 
其实杨家人都支持二敏回去跟闫文臣过。闫文臣这么些年也一直一个人,孩子大了,一家人团聚再理想不过。更何况,闫文臣虽然有残疾,但是远比高大壮踏实靠谱得多。这事最后被二敏她妈拦下,她觉得高大壮脾气不好,动手,但好歹是个全乎人,算咱高攀,是二敏的造化。这些年日子不也一直过来了吗?不敢说相濡以沫,也没啥太大波澜。
 
二敏她妈说:“她要能这么过到老,我死了也安心了。”
 
一语成谶,这话说了没多久,老太太查出直肠癌,大概半年以后撒手人寰。临走前留下两句话,第一句是知道遭这个罪,早死了。还有一句是,你们得照顾好二敏。
 
二敏哭得撕心裂肺。围观的都说,二敏再傻,也知道最疼自己的那个人走了。
 
老太太走了没多久,三哥就去高大壮家里把二敏接了回来,对她说:“咱不在别人家受气。哥养活你。”
 
三哥心里清楚,没有老太太的惦记,兄弟姐妹们又顾不上,二敏成天就得让人当傻子一样使唤,挨打不说,可能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二敏一个人住在下屋的偏房里,成天不出门,往糊了报纸的墙上画竖道,画满了四道再横着划一笔。三嫂问她,说二敏你这整的是啥啊?
 
二敏数了数墙上的道道,说,我妈没了七七四十九天了。
 
三嫂笑,说咱二敏不傻啊。
 
二敏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地反驳说自己不傻,只是怄气一样地背过身,嘴里喃喃道:“你们都把我当傻子。”
 
她从不接受自己是个“傻子”的事实。
 
在三嫂说完那句话没多久,二敏一个人跑回了高大壮家。三哥再去接回她时,数落她,说你图啥?吃不好喝不好的,回去干啥!
 
二敏不说话,只是在三哥家住个几天又偷着回跑,高大壮就像慑了她的魂,二敏仅存的一点儿辨别能力,都用在跟三哥斗智斗勇往外跑上。
 
二敏的几个哥哥一商量,说这样下去不行,解铃还须系铃人,得从高大壮那下手。于是开始给高大壮施压,高大壮很快就吐口了:“离不离婚我没所谓,这么些年吃我的喝我的,说领走就领走了?”
 
最后,三哥给高大壮一万五千块钱,换了二敏自由身。办手续那天,高大壮呲着口黑牙乐,二敏却哭了,捏着半张破损严重的贺卡,上面的字迹已经消去了一大半,只能恍惚地看到开头几个字,赠给忆中人。
 
那是当年她写给高大壮的贺卡。高大壮没要,推着掉链子的自行车落荒而逃。二十年后,她带着最后一份残存的念想,丢盔弃甲地离开高大壮。
 
全家人都以为二敏即将开始新的生活,最起码也是告别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与动辄挨打的黑暗日子,二敏姐夫甚至把闫文臣喊到家里跟二敏见面。
 
闫文臣局促地坐在二敏对面,看很久,笑了,冲姐夫说:“又胖了啊。”
 
二敏没看闫文臣。以前她看人的眼神总有些躲闪,现在干脆不看,说话都像自言自语:“闫杨呢,咋没来?”
 
她惦记这个闺女,说话都是闺女长闺女短,闫杨在市里一家美容店学美容,她能跟人说上半天,人家城里人可不一样。往脸上打尿,那真整不了。边说边用掌心按了按有些浮肿的脸。二敏是短发,很久没有修剪,耳朵上面的头发已经支了出来,头顶尖尖地扎在一张圆脸上,像颗梨子。
 
闫杨对二敏也不错,时长来看她,买她爱吃的绿豆糕和油茶面,还买衣服。二敏喜欢大红大绿的衣服,走到哪都是风风火火一团艳丽。
 
2018年,冬月,二敏四十岁生日。闫杨送来蛋糕,吃完饭,闫杨告诉二敏她处对象了,“妈你跟我爸回家吧?我结婚你不得在吗?”
 
二敏的眼神终于收回来,落在闫杨脸上,伸手摸了摸,就乖乖地上了车。临走前还让哥哥姐姐们放心,说她不跑了,回去跟闫文臣好好过日子。车动的时候,她打开车窗喊了一句:“我病好了。”
 
自那以后,她的确过了一段时间安生日子。二敏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出门前用梳子蘸水梳头,整个人看起来清爽无比。衣服艳丽,交流欲望仍旧强烈,在街上看到熟人就拽着人家的手说个没完,说话太快太密,嘴角都是白沫。
 
闫文臣纳闷,怎么跟谁都能说上话?二敏说都是熟人,见到就唠一会儿。闫文臣说哪儿熟了?人家认识你吗?
 
二敏对熟人的定义是,确认过眼神,是能唠的人。只要人家没躲,那就开聊。
 
闫文臣也没深说,二敏不再邋遢,家里不敢说一尘不染,也规规整整,一天三顿饭一样不少,酒也温好。如果不是闫杨结婚的时候又闹了妖,闫文臣真觉得这日子过得舒畅满意。
 
闫杨的婚礼上,二敏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闫文臣几次捅她,她都不耐烦地甩开。婚礼后宾客散去,二敏正襟危坐,对闫文臣说:“咱得进城。”
 
闫文臣都愣傻了,这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
 
二敏数落闫文臣:“我前后跟你过了小半辈子,就没出过这个村儿。”
 
“这又有啥关系?一辈子没出过村儿的人也不少啊。”
 
二敏觉得自己该是吃过见过的人,闫杨已经在城里安家了,她也得去。她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架势,原话是,要饭都能活下来。闫文臣劝她,你可拉倒吧,城门儿在那边都不知道,要饭你都没有盆儿,可别折腾了。二敏一脸鄙夷,“闫文臣不是我说你,你真是干啥啥不行。”
 
闫文臣也急了,说你也是吃啥、啥、啥啥没够,谁行,你、你、你你找谁去。
 
闫文臣一急,就有点结巴。
 
以前二敏没觉得太严重,现在听起来就觉得刺耳。
 
“你可别、别、别别说话了,还磕巴。”二敏学闫文臣的样子。
 
气得闫文臣转身出了门。
 
天擦黑的时候,闫文臣回来了,进院子一看,屋里没点灯,不由得心里一沉,进屋后抓起电话打给闫杨,“你、你、你你妈,又跑了。”
 
闫文臣和闫杨当晚就赶回了二敏三哥家,几个人跑遍了村里认识的人家,也没找见人。村子里的狗被吵得叫了半宿,像是哀嚎,又像是歌唱。
 
大姐还有三哥分析来分析去,二敏恐怕是去了大家最不敢想象的地方。闫文臣听到这,双手捂着脸,头埋在两腿间,四十几岁的人竟啜泣起来。肩膀耸动许久才抬起头来,脸上湿朦朦一片,“那我也得把她找回来。”
 
三哥没让闫文臣动,自己去了高大壮家里。进院后操起大门后的铁锹,先砸了偏房的玻璃窗,然后站在院子里叫骂。高大壮慌忙趿拉着鞋迎出来,看见三哥拿铁锹,又退后几步,问咋回事?
 
三哥道出原委,高大壮也懵了,“没回来啊。”
 
 
二敏离开闫文臣,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找高大壮,几个月踪迹全无。大姐一想起这个妹妹就哭,“我妈临走还交代了,可我没照顾好啊。
 
三哥喝了酒也会自言自语:“我要是不从老高家领她回来,也就没这回事儿了。遭不遭罪不说,好歹还能见着人。”
 
闫杨报警,警察说有消息我通知你,你们自己也得抓紧找,人脑子有问题,别再出点儿啥事儿。可是,去哪儿找呢?以前觉得村子很小的人们,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大到活生生的人丢进去,或者摘出来,一点儿波澜都没有。
 
2019年秋,我回东北待了一段,我妈说二敏出走大半年的事,说这人,找不着咋整?马上都入冬了,是不是死外面了都不知道。
 
我一个高中同学,是老家刑警大队长,我请他吃了饭。没说啥肝胆相照的话,喝了一瓶半五粮液,我强忍着翻江倒海的胃求他:“绝对不能劳刑警大驾。方便的时候跟辖区内的派出所打个招呼,帮着上点儿心打听打听就行,家里人。”
 
他也没说啥虚的,让我等一个礼拜消息。
 
第四天,他给我打电话,说在东城城乡结合部的二台子乡发现个人,看着像。但是派出所没把人带回来,跟疯了一样不跟着走,所里也不敢强制,“要不你们自己去看看,确认一下?要是需要派出所协助啥,你再给我打电话。”
 
我千恩万谢,喊上三哥,开车去了二台子。
 
我们在集市附近走了几个来回,没找到老同学说的荒废瓜棚。我说歇会儿吧,打听打听。找到一个水果摊,买了两个香瓜,递给三哥一个。他没吃,手里抓着瓜四处张望。我坐下问摊主:“师傅,你听没听说,附近有个捡破烂的女的?个儿不太高,挺胖,短头发。”
 
摊主瞅了一眼我的北京车牌,心领神会似地笑了。热心地把手指向远处,告诉我们过了那片地,穿过去,有几个瓜棚,“具体哪个不知道,我也是听说的。”说完有些暧昧地小声说:
 
“有俩仨月了。你拿袋儿方便面,一个面包也行,就跟你睡。”
 
“我操你妈!”站在一旁的三哥把手里的瓜精准地砸在摊主的额头上。我赶紧按住摊主,边扫码付钱给他,边赔不是,“对不起老哥。不过那是我们家人,你说这话挨打也不屈。”
 
翻了几个瓜棚,见到二敏时,三哥立刻淌眼泪了。在木头和草席树枝搭成的简易瓜棚内,顺着摆了几条木板,铺着破败的棉絮,满地的方便面袋、面包袋、塑料袋、矿泉水瓶,还有用过的劣质避孕套包装,此外别无他物。
 
二敏侧身躺在一堆杂物中,听到动静支起头,扭过身来看。许久之后,惊慌浑浊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清澈,试探地叫了一声:“三哥?”
 
三哥转过身去,哭出了声。
 
二敏又看到我,笑了,说:“哎妈呀,老同学!你咋来了呢?”
 
我紧紧嗽着嗓子,有口气一直堵在哪里吞不下吐不出,让我说话失了声。过了挺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二敏,我跟三舅接你回家。”
 
她起身,明亮的眼神却暗淡了,“哪个家啊?”
 
三哥拽起她的胳膊往外走,一言不发。二敏意图挣开三哥的手,未果,边踉跄地走着边冲我喊:“老同学,你又换车了?这回不是桑塔纳了。”
 
我们给闫杨打了电话,告诉她二敏找到了。让她陪着二敏去洗了个澡,买了两身衣服,去医院做了几个基础检查,好在结果都没有大碍。
 
闫杨问她:“回我爸那吧?”
 
二敏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跟闫文臣过够了,这辈子都不回去。”
 
闫杨哭,问二敏,那你还要去哪儿啊?
 
二敏也哭,说你们都嫌弃我,看不上我,我哪儿也不去,我不如死了算了。
 
三哥盯着闫杨看了一会儿,试探着说,要不我带你妈回去?你怀孕了,你妈住你那也不方便吧?闫杨搓着眼眶旁的一绺头发,没有说话。
 
三哥对二敏说,你跟我回家,以后不许你出门。
 
可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二敏一颗逃离的心。在三哥家住一礼拜,她跑了四次。终于有一天,三哥拎着两个猪蹄,一斤散白酒进了我家门,一口喝掉二两之后,他红着眼睛对我说:“你给出个招儿,咋整?”
 
“给她办个残疾证,申请个低保,基本上也够住院费用了。”
 
我说的是康复医院,或者说,精神病患者收治中心。
 
三哥抽了几根烟,好像被烟雾熏眯了眼,他揉出一片眼泪自言自语说:“眼睛咋还熏着了。”过会儿,又叹了口气,“钱是小事儿。你说,住那种地方,不得挨欺负啊?”
 
我劝慰他不至于,有大夫和看护人员。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挨欺负,也比跑出去住在瓜棚强。于是,我找到市里工作的同学,在她的协助下,二敏的残疾证不到半个月就办了下了。卡着钢印的照片,二敏的眼睛炯炯有神,注视着熟悉又未知的世界。
 
翻开,里面写着残疾类别:精神。等级:贰级。
 
二敏的残疾证 | 作者供图
 
二敏拿到残疾证时,我已经离开老家,回到北京。三哥打电话告诉我,那康复医院说的好好的,可就是住不进去。在东北,这些不可描述的波折,那些厌恶的官僚嘴脸,一点儿都不新鲜,哪儿都能遇到。好在,这件事最后通过刑警队的同学解决了。二敏有些恐慌和抗拒,可还是听话地住了进去。
 
三个月后,她三哥给我打来电话,说:“挺好,别惦记。又胖了。”
 
 
去年春节,我回东北过年。
 
走完亲戚,开车路过化工机械厂,我妈指着路边一栋贴着白瓷砖、装满防护网的四层楼,对我说:“二敏住这儿。”
 
我决定进去看看,可因为疫情的原因,谢绝探视。
 
二敏住的康复医院 | 作者供图
 
我给负责登记的大姐塞了两盒稻香村点心,说不知道二敏饮食规律,您挑几块能吃的给她。她接下了,最后告诉我,只能到三楼楼梯口看看,不能进去。
 
三楼楼梯口是一扇后装的铁门,挂着明晃晃沉重的铜锁,铁栅栏之间的缝隙最多可以伸出一条成年人的手臂。我站在铁门门口,侧身看着阴森森呛满消毒水气味的楼道,里面一片吵闹,各种奇形怪状的声音和面孔,争相恐后地冲出来。
 
二敏也在其中,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棉袄,艳绿色的裤子,趿拉着一双黑色的布棉鞋,整个人胖得发虚。她挤过人群,双手扶着铁门的栏杆对我说:“哎妈呀,老同学,你咋来了!”
 
说完踮起脚,回身大声喊道:“别吵吵!这是来看我的,从北京来的。”
 
四周竟然静了下来,十几双眼睛怯怯地看着二敏。她有些得意,小声对我说:“我挺好的。老同学你帮我问问,我啥时候能出去啊?我病好了。”
 
我说快了,自己却比这两个字跑得更快,转眼就到了楼下。
 
我给负责人丢下一些现金,留了个电话,告诉她偶尔给二敏点零花钱,怕她吃不饱,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
 
康复医院门口不远,是一个没有红绿灯的路口,车流如梭,人们慌张地躲避着车辆,四面八方地行走。不论朝哪个方向,他们都裹紧衣领,蜷缩着肩膀,行色匆匆。我看了一会儿,想起康复医院的负责人折好现金,揣在贴身的兜里,满脸谄媚的模样。
 
她说:“放心吧,没事儿。以后有事儿也都是好事儿。”
 
 
作者:走马,个体户

编辑:离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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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单身女性的身体探索

张瑞 真实故事计划 2021-11-21 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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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性教育的一代人来说,正视“性”、正视性需求是一件困难的事。过去的成长环境里,作者及身边人在“性”话题上都采取回避态度,直到她三十岁生日时宣布自己下单性玩具,仿佛打开了一个缺口,那道无形的墙开始有了裂痕。
透过缺口,作者看见自己的内心深处,也看见身边人的隐秘生活。原来在性这个问题上,人人都有烦恼,人人也都有追求性快乐的权利。以下是她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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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生日马上到了,我除了一直保持着自慰的习惯外,仍然没有任何的性经验,符合传统意义上好女孩的标准。
这几年,闺蜜们陆陆续续推荐给我很多种社交软件,接连聊了不少人,有的人一上来就要照片,有的人事无巨细地盘问年龄、工作、家庭、爱好等等,像查户口一样。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聊得来的男生,对方很快提出见面,地点是一家快捷酒店。
想到真要与陌生人肌肤相亲,心中突然涌起巨大的恐慌,我没法信任陌生人——万一他有那种病呢?新闻里还讲过有偷手机、拍裸照,甚至抢劫的,风险太高。现实的一笔账也摆在眼前,约个陌生男人要化妆打扮、换乘交通、酝酿气氛、破冰交流……两个字:麻烦。
一位叫青酱的网友也劝我不要去,我和她很投缘,从共同的爱好动漫逐步聊到琐碎的生活,我身边的朋友比较保守,平时和她们都不会聊“性”的话题,但和青酱就聊得开。
青酱告诉我,男友在性生活中对她比较粗暴,她时常躲闪,在性爱方面不配合,男友因此怀疑她性冷淡。她跟我吐槽,“我要是性冷淡还会有两个性玩具吗?”
原来,青酱为了躲避男友的粗暴举动,背地里买了性玩具。男友得知后,她居然当面对男友说,“你还没有玩具舒服。”她告诉我,男友听到这句话后,表情很受伤。
“在那方面,你男朋友和玩具到底哪个好?”我追问。
“还是玩具好。”她回答得很干脆。
之前,我在社交媒体、购物网站看到过性玩具相关的内容,也会点进去一探究竟,但因为不是刚需,就没有动过购买的念头。“还是玩具好”,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我要尝试一下。于是让青酱推荐几款,她先是发给我一个经常逛的小众的、女性受众为主的论坛,在一个讨论性玩具的帖子下面,很多女生分享了自己的购买和使用体验,“前所未有的快乐”、“水漫金山”……我看好评多的,作为自己购买的参考。青酱还向我展示了她的某宝购买记录,我去搜索,开始挑选性玩具。
对此,我最大的顾虑是隐私性,静音好是首选。我和家人住在一起,房子比较小,其实隔音也没有那么差,更多是心理因素,害怕被家人听到异样的声音;其次质量要好,安全有保障,不要爆炸;至于舒适度,当时没有考虑。几经对比,我选定了一款适合新手的电动震动棒,放在了购物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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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准备买个性玩具。好用的话我推荐给你们。”
当我把这句话发在闺蜜微信群里后,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湖中,顿时炸了锅。
闺蜜们都是85后,有的已经结婚生子,有的新婚燕尔,也有的像我一样仍然单身。大家反应强烈,已婚的张欣率先反对,“别买,不好。你万一习惯了,以后容易跟老公不和谐。”
没等我追问,热恋中的杨菲噼里啪啦甩出一堆问题,“什么样的?怎么用啊?你真要买啊……”我开玩笑地劝她也来一个,她却拉出男友当挡箭牌,不再言语。
群里经常潜水的几位闺蜜也冒头聊了几句,大伙儿久违地热闹起来。正在备孕的常婷婷感叹:“单身就是自由。”此刻,似乎只有于白支持我,“姐妹,我敬你是条汉子。”但是到了最后,所有人都表现出了“自己不会买”的态度。
都是闺蜜,虽说无话不谈,但我早已感受到了她们对于性话题的回避。
大学还没毕业时,我常和婷婷去逛屈臣氏,路过货架,我拿起一盒避孕套,在她面前一晃,“你看,带颗粒的。”结果往常温和的婷婷直接生气走开了,我的这个举动似乎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冒犯。
身为85后90前,我们成长于对性讳莫如深的时代。小时候,看电视有接吻的镜头都会被家长慌忙换台,学校里严禁男女生“交往过密”,男生的性教育靠“混社会的哥哥”、租书店流出来的黄碟和色情小说,女生的性教育靠男生们课间故意大声谈论的黄段子和言情小说里的桥段。
记得高中上生物课,讲到两性生殖的篇章,早熟一点的男生看到老师走进教室就开始起哄。老师连课本都不打开,只在黑板上写了标题,“这节课大家打开XX页自学一下。”有男生怪声怪气地说:“老师,我们自己学不会!”底下哄堂大笑。
到了大学,只要触及“性”这方面,大家仍采取躲避态度。但是悄悄地,我开始探索自己的身体,大二时买了电脑,当时网上各种信息庞杂,因此我接触到一些色情影片,以及有色情情节描写的网络短文。
由于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性教育,这些东西对我而言相当于解除了某种禁忌,我模仿色情影片,摸索着自慰。
趁舍友不在时,偷偷躺在床上自慰,像在做天大的错事。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自慰?我是异类吗?大家真的没有需求吗,还是只是我不知道……于是我时常观察舍友,留意她们的一举一动,宿舍熄灯之后,我会竖起耳朵听动静,我想要找到同类。
三十岁之前,我交往了四个男朋友,但是都没有发展到发生性关系的地步。按理说,我和男友之间本应该是最亲密的,但对于性,仍然张不开嘴,他们也不愿意倾诉太多。
尤其是第四任男友,他生在严父慈母型传统家庭,有些依赖母亲,价值观很传统。我们在一起时,正赶上各自都有考试任务,我考在职研究生,他考建造师证,两个人一起看书学习,他那种上进的状态令人满意。
我们的接触限于牵手、接吻,在“性”这件事上,他表现出对我十分负责,保护的态度,他隐晦地提过,“再进一步的事情要等到结婚之后。”这是在明确表示,我们不要跨过那条界限。
有一次聊到身边的某位女性朋友未婚先孕,他很严肃地对我说,“你可不能这样。”他希望我是保守、清纯的形象。我也配合他,扮演着他所希望的形象。性需求从未提起,从未被重视,只能暗地里解决。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2019年,我们分手了。
慢慢地,一个人久了,感觉爱情这东西不是必需品了,但性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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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生日还有四天就到了。我不想再让自己选中的性玩具躺在购物车里,点击购买,希望它成为生日礼物,带给我惊喜和不同以往的体验。
卖家承诺隐私发货,包装不显示任何商品相关信息。虽然隐私发货了,我还是担心,不时查看物流信息。收货地址不敢写家里,怕包裹被家人拆开,写了公司地址,但即使这样,我依然预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尴尬场景,害怕被同事不小心拆开,害怕它在办公室里自己发出响声……
生日这天,我查看物流信息,显示快递员正在配送,我立刻拨打了他的电话,让他千万别送到公司,我去物流站点取,快递员还挺不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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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玩具盒子
震动棒被卖家放在一个系着蝴蝶结、带香味的盒子里,就像生日礼物一样。我带它回家,一路上心砰砰地跳得厉害。到家后,关紧房门,按照说明书一步步操作,清洁、充满电、打开开关,盖紧被子,“捂”住声响,在床铺之上享受它的“服务”。
第一次,难免慌乱,但总体感觉不错。现代科技带来的体验令人惊喜,身体震颤着,收获了前所未有的愉悦感,白天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完事后,我将震动棒清洗,再用酒精消毒,收好,决定在下次聚会时,安利给当初拒绝的闺蜜们。
到了聚会那天,和闺蜜们坐在一家网红餐厅,我自然成了焦点,分享起买家心得,我先肯定了科技改变生活的美妙,对玩具赞赏一番,闺蜜们笑谈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随后,有人提出疑虑,“不疼吗?”“你该不会以后不想谈恋爱了吧?”……
五六双眼睛紧盯着我,我没觉得哪里不适,反而挺享受,耐心解答着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至于恋爱与否,我依然保持接受的态度,并且少了那些焦虑的情绪。
在我的抛砖引玉下,姐妹们不再躲闪,聊天内容第一次转向了“性”,且一发不可收拾。我这才惊觉,在这个问题上,人人都有着自己的烦恼。
“狗粮专业户”杨菲和男友同在银行上班,她朋友圈的日常就是秀恩爱,男友在她的文案里长相帅气、温柔体贴,然而那天,她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当男友提出性需求后,沐浴在宠爱里的杨菲愿意把自己“交给他”。一番拥吻过后,两个人进入正题,但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像一扇紧锁的门,抗拒着男友的进入。
“他一直想做,我也想给他,但就是不成功。”杨菲在我们讶异的目光下小声说,“我觉得自己挺有感觉的,但是他却进不去,我疼到出汗。”屡尝败绩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男友对她有一些冷漠,她内心里却满是内疚。
“是他自己技术不行吧?”我替闺蜜打抱不平,“要不你也买一个玩具试试,就知道到底是谁的问题了。”杨菲没表态。但在之后的几天,她私下发微信,围绕我买的性玩具问了好多问题。
聚会结束时,已婚的张欣突然提出要捎我回家。
想到当初她在微信群里强烈反对的态度,我的心里有点发慌,做好了被说教的准备。
车内,聊了一会儿近期的电视剧和明星八卦后,张欣步入正题。
“你平时都看什么片儿啊?”她问我。
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现在不怎么看电影,同事总约我去上舞蹈课。”
“不是!”张欣打断,“就是,你自己那啥的时候,都看什么片儿啊?”
“啊……”我愣住了,扭头看去,她正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但也少见地露出几分羞涩。
那一晚,张欣向我敞开了心扉。原来,性一直是令她忧虑的问题。父亲年轻时出轨,母亲和他吵了一年多。年少的张欣懵懵懂懂地问母亲,“第三者”是怎么回事,母亲的情绪无处发泄,恨恨地说,就是有个女人跟他亲嘴上床。
张欣觉得成年后自己对性的回避,与童年的这段经历有很大关系,她觉得性不仅是肮脏的,更是罪恶的。所以在夫妻生活中,多数时候她都是“我躺平,你随意”,比起从中得到的快乐,更多的是作为妻子的职责感在驱使她完成这件事。
性的问题在张欣的家庭中变得越发严重了。丈夫工作能力强,去年跳槽后不仅升了职,工资也水涨船高,但出差也更多了。等丈夫回来后,张欣尝试主动“亲热一下”,然而丈夫参与的兴致一点也不高,“我是不是老了,在他眼里没了魅力?”
有已婚多年的同事提点她,这种看似“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常年出差挣钱养家的情况,其实挺危险的。张欣有了危机感,折腾双眼皮,研究水光针,还到健身房里拼命甩肉减肥。可是,床笫之上,夫妻二人依旧不快乐。
“你老公可能不是嫌弃你的外貌身材,而是感觉到在性方面,你兴趣寡然,只是勉强配合,这才变得‘消极怠工’的?”我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并鼓励她,“想要给别人快乐,自己应该先懂得快乐。”
双手握着方向盘的张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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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动棒之外,我又从网上下单了一款跳蛋,可以无线遥控,静音效果也不错。几个要好的闺蜜里,于白失恋了,和我一样成了单身,她的生日在我之后一个月,于是我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再买一个跳蛋,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她。
礼物寄到于白手里的那天,我的心情很忐忑,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送出这样的礼物,会不会让她感到被冒犯?心里打鼓,脑子全是她看到礼物时可能出现的种种反应。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于白发来了五个字,“礼物收到了”。再不言语。
气氛有些尴尬。她是一个性格敏感的人,怕产生误会,我赶紧一个电话拨了过去。
几句寒暄过后,于白问,“你为什么送我这个啊?”
我告诉于白,看到她失恋后的沮丧失落,我很心疼她,想尽可能地让她开心。如果送一支口红或一个摆件,可能只会在收到的时候激动一下,并不能真的让她开心。“虽然我没办法送一个新男友给你,但我至少能送你一份性价比高一些的、长久一些的快乐。”
我和于白聊了很多,关于友情,关于性,关于未来,更重要的是,关于女人的快乐。大可不必给性玩具赋予消极负面的意义,我更愿意认为,它代表着女性能够坦然承认并接受自己的性需求。
长久以来,我成长和生活在对性回避、视性为禁忌的环境里,身处其间,无论男性间还是女性间,对于性都讳莫如深。而整个社会将女性的更多视为男性的附庸,于是女性的性需求更是难以得到重视。
在这种大环境里,不仅是我,许多像我一样的女性谈及性这个话题,都怀着恐惧感和羞耻感,对自慰也好、性玩具也好,更是带有负罪感。对我个人而言,购买性玩具是一种挑战、一种冒险;对我身边的朋友而言,也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件。
但购买性玩具这个举动,起码让我的闺蜜圈里那道无形的禁忌之墙破碎了一点,打开了一点,我看见了周围人在性上面的困惑与沉默。我意识到,大家在性这件事上,压抑太久了。性玩具给了我们一个纾解的出口,我用它来重新理解周围的人。
从我个人经历出发,我们的性教育和社会观念还是有很大进步空间的。因为性教育的缺失,我经历了很多迷茫和自我怀疑,如今很想呼吁新一代:家庭和学校的性教育都要重视起来。
身处女性这个群体,我想说,女性对自己的性需求不必有羞耻感,不要自己阉割自己的快乐。之前看网上有数据统计,这几年女性玩具的购买其实是在迅速上涨的。更多的女性开始关注自己的性需求,我觉得这是个好的势头,人越知道怎么爱自己,才越明白要怎么爱别人。所以希望看到我的故事的女性朋友,坦然地面对自己的需求,我们值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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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张欣发来的玩具
过了几天,我收到了张欣微信发来的一张图片,是某款外观做得非常可爱的女性玩具。
“我买了这个。”她说。
“看着不错啊?你觉得怎么样?”
迟疑了一会儿,她答道:“还行。”
平日里,张欣都保持着闺蜜小团体里大姐的威严,大概是不想在我面前表现得太打脸,她很快就补了一句:“不过我只用了几次。”
 
- END -

撰文 | 张瑞

编辑 | 周荣旺 张鑫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