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308)
一个独居老人,能养活多少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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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18年2月,某日阴雨。
四川盆地的冬季阴柔绵长,节气已近立春,晨间待在室外仍旧是手脚冰凉。
驾驶邮车行进在泥泞的路上,雨又密又稠,雨刮器调到最快,应付起来仍旧颇为吃力。出门时发梢上沾了水气,头皮间的温度一烘,潮湿又有些瘙痒。
车子在坑洼中左摇右摆,底盘刮得锃锃作响。我摇下车窗,右手把着方向盘,左手把已经烧到过滤嘴的烟蒂弹出去。
“妈的,这地方要是每天跑一次,年底这车就可以申请强制报废了。”
我要去铁路公寓送一箱保健品,货到付款,价值13800元。
按照我们快递行业的派件路线规划,一般来说,出门要由近及远,以顺夹绕。铁路公寓这块地界,夹在派送路线中间,而且是最绕的那一段,平日里这儿鲜少有件要送,难得来一回。
要不是一大早扫完派件以后寄件人死皮赖脸打电话加微信,又阔绰地发了两百块钱的跑腿红包,我是真不想出门就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铁路公寓是个老旧小区,年代久远未曾改造。里面住的多是些老人,大部分是铁路系统的离退休职工和家属。
这一片曾经被市政府规划过要拆迁,但是很多人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习惯了周边环境不愿意挪窝,谈赔进度一拖再拖,索性就搁置了。
现如今,随着周边一些新建商住楼的开发落地,人气旺了不少,这几栋旧楼夹在中间,倒也有股世外桃源中的烟火气息。
保健品的收件人叫老贯,我也是第一回接触。按照正规的操作流程,代收货款邮件的投递要先电联用户,确认是否在家,商量投递方式,然后告知用户要准备的货款金额以及我到达的大概时间点。
我到公寓门口大概是上午八点半左右,天色未明,院内尚有几盏早起的灯火。
老贯家在三栋一楼,虽然整个公寓仅有四栋,但年岁腐蚀,印有楼栋号的墙皮几乎脱落殆尽,我不常来,寻了一圈,靠着每栋楼梯间内钉挂的送奶箱编号才找到准确位置。
由于没有物业管理,老贯家外墙边的植被多年来野蛮生长,几乎挡住了他家的窗子。确认过门户后,我抱着快递箱子来到门口,礼貌性的轻叩门三下,细听之下,屋内无人应答。
重复敲门三次后,我有些不耐烦了,正准备掏出电话拨号询问,突然又听得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踩着拖鞋在地上来回摩擦的响动。过了大概十多秒,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吱呀”着拉开条一指节宽的缝,露出半张脸。
楼道里灯光昏暗,细看之下,开门的是位六十来岁的老人。一只浑浊的眼,晶状体上泛着青雾,似是患有轻微的白内障。露出的半块面颊上皮肉干瘪起皱,还有风干般的皮肤癣。下颚的胡茬冒出头来,左一根右一簇,挂着半透明的食物残渣。
“谁啊……”
见我面生,兴许是出于戒备心,老人一只手紧紧攥着门把手。
“您好,请问是贯先生吗?我是快递员,这里有一个货到付款的邮件需要您签收一下。”
我识趣的向后挪了一小步,保持更大范围的安全距离。
“哦,送快递的啊……我就是。来,快进来。”
见我怀里抱着快递箱子,老贯闪过一丝微弱的神采,推开家门,迎我进去。门开全了,我这才发现他杵着拐杖。
“小伙子,你沙发上先坐会儿,我去拿钱。”
老贯热情的招呼我随意坐,自己则转身往里屋走。
看了眼所谓的沙发,就是几个木框架子,里面塞点海绵,面上绷张大花布。这种家具在九十年代颇为流行,小时候我家里也有这种沙发,我一抠一个洞,我像屯粮的仓鼠一样,往里面塞了好些大大泡泡糖。为此没少挨打。
“不麻烦,您去,每天在车里坐得久,站一会儿就好。”
我觉得站着应该会更舒服些,只能找借口推脱。
老贯钻进卧室,反手带上门。我估摸着他在里面翻箱倒柜,要等上一会儿,这才眯着眼打量起他的家。
客厅没什么家具,除了那座沙发,还有茶几和电视,别无其他。天花板空荡荡的,吊了一根电线,连着个灯泡,蛛网蒙了一层。窗外植被遮挡,屋内昏暗潮湿。
地面没有贴瓷砖,脚尖蹭蹭,有飞灰。充其量也就是在清水房的基础上多抹一层水泥铺平,几十年下来,日积月累磨平粗糙,多了些圆润感。
靠近窗子处是一个小阳台,我慢慢靠了过去。阳台不大,约摸有三个平方,全部被纸箱堆满,无处下脚。大多数纸箱上还保留着快递面单,出于职业习惯,我蹲下来翻了翻,多是些熟悉的电视购物公司寄来的。
我自诩见过不少喜欢在电视购物节目里买产品的老年人,像老贯这种倒真是凤毛麟角。
区别在于:别人是购物,他像是进货。
“老年人的钱还真是好骗。”
回头瞥了一眼茶几上的冷粥,我还觉得挺心疼,不知道是心疼钱,还是心疼人。
“小伙子,来,快来数数钱够不够。”
感慨中,老贯从卧室出来了,手里捏着一沓崭新的百元钞票,应该是从银行取出来没多久。
“我得当着您的面一起开箱验视一下货,钱货两清,大家都放心。”
不怪我这般小心,阴沟里翻船这种事实在是有史可鉴。
我是刚接触代收货款不久,在此之前这项业务一直是我的师傅王哥在负责。
几个月前,王哥派送了一件价值近三万的玉器,收件人在付款收货两天后与卖家协商拒收。公司内部下发了系统指令,要王哥上门回收退货。
货是收回来了,王哥当时验视也没有问题,但退回后卖方却称玉器被掉了包。公司不想背锅,坚持认为是王哥回收时没能仔细鉴别,来来回回各方扯皮无果,最终王哥不得不自己掏钱填了这个坑。
快递员干成了鉴宝员,王哥怎么也想不通,自此寒了心,负气离职。作为他仅有的独苗徒弟,我这才被调来继承他的衣钵。
我把怀里的箱子放在茶几上,从兜里掏出工具刀,找准箱子封口处,使劲一划拉,割开外面缠着的胶带,露出一堆贴着浅蓝标签的白色塑料瓶。我一瓶瓶拿出来,当着老贯的面清点数量。
“一共50瓶,您看对得上数吗?”
接过老贯手里的钱,我站在一边清点起来。老贯迫不及待坐回沙发,小心翼翼地把保健品一瓶瓶重新装回箱子里。
“够的够的,小伙子,以后你来给我送货不用打电话,我平时基本不出门的。”
“好嘞,那您忙着,我先走了。”
老贯没再答话,他拿起最后一瓶还未装进箱子里的塑料瓶,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副金边老花镜,阅读起瓶身背面的说明。
钱已点清,我当即也不再逗留,跨出房门,顺手帮他关上。
二
我进入快递行业是在2015年末。
那时候刚从迪拜打完短工回国,在成都寻了家刚开办的留学公司做市场营销,虽是与好友合租,但月薪两千的我在蓉城几近山穷水尽,家无斗储。
眼看着买房立足遥遥无期,彼时的爱情也被就此扼杀。出来的时候立志要干翻这个世界,转眼被世界干得服服帖帖。
适逢一位在家乡邮政工作的叔叔说单位招聘,我的学历年龄都符合,签劳务派遣合同,没有正式编制但有五险一金。思量再三,我选择向生活妥协,拾掇行囊,黯然返乡,做了一名邮递员。
刚开始无非是送送书信报刊,后来单位改制进军快递行业,年龄大的留在普邮,我这种年轻人被一脚踹进了包裹里。
派送快递的工作枯燥又不复杂,专送代收货款则更为轻松。
接触的用户群体基本稳定少有变动,无非是些子女工作忙疏于陪伴或是压根儿不管的退休老人,平日里就爱看看电视购物节目,每月的退休工资还没揣热乎就贡献给了别人。
这个年龄段的用户,要么脾气极好易拉进关系,要么性子易怒,特难伺候,接触多了,摸索总结出经验,工作也算是上了道。
也许是出于对我第一次服务态度的肯定,老贯成了我的VIP客户。每次购物都会要求卖方发邮政的到付,我给他送货也越来越勤。
有时他会添上几个小家电,偶尔也会订些诸如内蒙古牛肉干、法国小香肠之类的食品,每次随箱附赠的试吃装,他都拿给我打牙祭。
老贯买最多的依旧是保健品,五颜六色的瓶子,大同小异的名字,还有如出一辙的产品简介。
公司对代收货款管的不算太严,只要每天回收的货款在收班后通过系统缴清,不私藏不压款就行。唯一的KPI考核,仅仅是对每日的投递率有要求,带出去多少件货,要投递成功一定的百分比。
代收货款不同于普通快递,都是真金白银的钱货交易,加上很多老年人购物很容易被旁人的意见看法左右思维,有时候快递员说得过多,货品很可能被拒收。
所以一直以来我们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介绍,不推荐,不对产品提出任何自己的看法。保证货品签收,产品质量由用户自行判定。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沉默是金。
我与老贯交道打得多了,发现他与别人不太一样,老头固执得厉害,只要是他买的东西,不管好赖一律签收,绝不退货。
每次给他送货,他都会自己躲进卧室里,出来的时候拿着大把钞票。我时常怀疑他是不是在卧室里藏着聚宝盆,钱这种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春去夏至,我与老贯的接触愈加频繁,他又开始迷上了文玩字画。
保健品卖高价,无非是白面疙瘩外面裹层糖衣,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我见得多了,千儿八百的,当是老年人想长命百岁,买个心安。
文玩字画又是另外一种说法了,这一行水太深。每次老贯收到些货,几千块钱的价格,开箱一看证书,写的都是某某大家真迹传世孤品。我没什么鉴宝能力,但是低价捡漏这种好事,也只能说是猪油蒙了心。
老贯最爱的是一把紫砂壶,从我给他送去以后,天天攥着不撒手。我记着好像价格是三千多,说是晚清官窑烧制。
我仔细瞧过,壶的底座大张旗鼓刻着“Made in China”。出于好心,我跟老贯解释说这就是个现代仿品,还是粗制滥造的那种,他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喷了一脸口水。
除了快递员,老贯家大概是再没有其他人造访过了。
前一次送货时看见丢在墙角的药瓶,下一次去一定还在同一个位置。
他的年纪与我爷爷相仿,应该还小上几岁。可我爷爷每日扛着锄头上后山开荒种地,他却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日三餐都靠那些从电视购物上买来的食品打发。
我也是第一次对客户的过往产生兴趣,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交流中旁敲侧击,话题一旦敏感,老贯就会把身子往沙发里微微一蜷,半闭着眼,状若假寐。
他家楼上住着一对老夫妇,家里的老太婆喜欢在电视购物节目里买些便宜的首饰,也算是老客户。对于老贯,她似乎颇有微词,趁着送货我向她打听,老太婆是暴脾气,一边骂着娘一边扯着我聊,三言两语就透了老贯的底。
老贯的籍贯,一开始老太婆说他是甘肃的,可屋里老伴儿听着了,又反驳说是本地的。
建国后的革命时期,老贯有一次上门抓地主老财,无意踩到别人家中的主席画像,被同伴们群起攻之,打断左腿。那时候被扣了帽子,连赤脚医生都不愿给他看病,最后落下残疾。
也许是命好,东躲西藏熬到改革开放,给别人打短工,不知怎地入赘做了上门女婿。
老贯的老婆那时候是乡政府办公室的会计,九十年代我们这里撤县改市时从乡里抽调上来,摸爬滚打几十年,混到了单位的二把手,副县级待遇。
退休了,到享清福的年纪,还没好好体验晚年幸福,老婆得了癌驾鹤西去。老贯本人也没啥文化,小学三年级读完就没再上学,不过靠着老婆的关系,被安排到某小学当教师,混了个职称,如今退休下来,工资还算可观。
楼上的老太婆当年是正儿八经的师范院校毕业生,后来知青下乡到农村支教,身份问题一直没得到解决。现如今跟老贯一比,退休工资每个月少了一大截,所以这几十年一直看老贯不太顺眼。
老贯和妻子育有一女一子,一个从政一个从商,春风得意。可子女各自有了家庭,与老贯这个父亲属实又没什么共同话题,老贯自己也不太愿意跟他们一起住,就一直留在这里。
之前儿女也请过保姆来照料,干了几天被老贯撵走,索性后来就不管他了,只是每个月定时汇点生活费由他折腾,自认为算是尽孝。
也许是因为紫砂壶得了手,寄件的估摸着老贯好骗,开始变本加厉,给老贯寄一些仿制的假字画。小几万的货到付款接二连三发过来,我也送出了火气。
“贯叔,今天有人给你寄了些画,太贵了,要不我给你退了吧。”
“那不行,你得给我送过来,我昨天刚把钱凑够,那可是XXX的真迹。”
老贯无节制地购买保健品我看在眼里,知道他的积蓄早已伤筋动骨,为买这些假字画,也不知道从哪里搞的钱。
现在的老贯一心想捡漏,早就听不进我的劝诫了。
见他冥顽不灵,挂了电话,我也不再征求老贯的意见。违规操作一番,把字画批注拒收给退了回去。
卖家收到字画后恼羞成怒,一通电话投诉到了国家邮政管理局。客服工单一来,后台让我打电话给寄件人道歉。
我电话打过去,跟对方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干脆威胁卖家,如果再投诉,我就将手机上保留的字画照片拿到公安局去报警,告他售假诈骗。
被戳痛处,卖家自知理亏,骂骂咧咧认了怂,撤销了投诉。而我也因为违规操作,被考核了一个月的绩效。
老贯觉得我挡了他的财路,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用过邮政快递订货,直到中秋节前,我没皮没脸地提着单位发的月饼登门道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挨了几拐杖,他这才消了气。
就这般,我重复着枯燥的工作,老贯也日复一日有气无力的活着。我俩接触,相处,互相打磨。于我而言,他是用户也是长辈,又更像是忘年之交的朋友。
于他而言,或许我是唯一可以聊天的人。
不忙的时候,我会把他的货留到最后送,去他家小坐一会儿,蹭一杯他订购的劣质碧螺春。
他家窗外的植被,我每次去顺手拔掉几株,屋子里慢慢亮堂了很多。
虽然隔了一辈,我仍旧喜欢叫他贯叔。偶尔送货时在阳台外故意敲敲窗子,喊一声“老药罐子,你的长生不老药到了”,他则是很气愤地走到窗口,拿拐杖去杵玻璃,骂我“*****的”。
三
2019年4月,我结了婚。
休完短暂的婚假,返岗后单位通知我要调换班组,让我在一个月内移交完全部的现有工作内容。刚好公司那段时间新招一批员工,分配了一个卢姓小伙给我当徒弟,准备接手代收货款工作。
熟悉新的工作内容颇为繁琐,我带了小卢几日,给他简单介绍了下哪些客户爱买东西该怎么相处,就让他实际操作独自送货。
千算万算,忘了跟小卢讲老贯的脾气。果然,第一次给老贯送货,小卢就不知为何触了老药罐的霉头,不仅货没送出去,还被老贯连骂带打地拿拐杖赶了出来。
小卢回来跟我抱怨,我也不了解事情的原委,问他怎么回事,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我只好叮嘱小卢,下次有老贯的件通知我一声,我亲自带他去认门儿。
“你咋个不送货了?”
“工作调动,我要去新的部门了,我说老药罐子,上次我徒弟来给你送货,你把他撵出去了,这是不给我面子啊。”
小卢站在门口默默抠着指甲,来的时候说什么也不敢进门,生怕再被轰出去。
屋子里,我与老贯面对面坐着。
“你带的徒弟?*****的,跟个贼儿子一样,老子进屋拿钱,一回头他就站在背后,你说该不该打。”
我回头瞪了一眼小卢,他的面色有些尴尬。
干我们这个工作,顾客进屋拿钱是要主动避嫌的,老年人戒心重,藏钱都是有地儿的,跟着去看是忌讳。
我跟老贯都这么熟了,也从来没逾越这条红线。
“刚到企业的年轻人,初入社会第一份工作,犯点错误很正常,你也不是小心眼儿的人,莫怄气了,给他个机会,我让他给你道个歉,这件事儿就算了,以后还要长期接触的。”
“接触个锤子,我不喜欢这个娃儿,喊他以后莫来了!”
我把小卢叫进屋,让他道歉承认错误,老贯扒拉着茶几上的空瓶子,鼻子里喘了口气,不知道是接受了还是不屑理会。
带来的货品,老贯看在我的面子上交钱签收了,我是特意抽空陪小卢来赔礼道歉的,现在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
单位还有事,还要急着赶回去处理没做完的工作,我也就没工夫陪老贯再多聊。
“你真的不送货了?”
一只脚刚踏在门框外,老贯又问了进门时相同的问题,兴许是想再跟我确认一次。
“不送货又不是莫法来找你耍,你买的碧螺春还没喝完得嘛!”
我拍了拍墙壁,蹭了一手的腻子灰,后脚迈出了门。
“滚滚滚……”
新岗位没有了跑代收货款时的轻松,每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奔忙。
褪去青涩,我也已近而立之年,工作家庭要两头兼顾,很难再抽出时间去老贯家喝口茶。他与小卢的间隙似乎还是没能化解,期间问过小卢几次,基本上没再与老贯打过交道。
2019年春节前,我又去他家造访了一次。
房间里没什么变化,只是茶几上的瓶瓶罐罐少了很多。第一次到他家时见到的小暖炉还在,坏了一面,勉强还在工作。
厨房里灶台上熬着中药,咕噜咕噜的,老贯与我说话时不时咳嗽几声,问及缘由,说是冬日天冷,染了风寒。
“贯叔,最近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你的……咳咳……新岗位干得咋样?”
老贯的神情很是萎靡,说话间夹着浓重的痰音和咳嗽声,递出去一半的烟,我又收了回来。
“也就那样吧,还是送货的时候轻松,每天干完活就收工回家。”
“你是有好久没来我这儿了,外面的草又长起来咯。”
看了眼窗外的杂草,少了我的糟蹋,确实有种春风吹又生的态势。
“儿子女儿来看过你没?”
无数次与老贯提及过家人的话题,也无数次被老贯略过,我只是顺嘴一问,没想过他会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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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龙观,一群985妈妈的反鸡娃实践
张芬不记得儿子天天第几次被同学捉弄了。
二年级期末,天天在校门口买一套煎饼果子,迎着六月清晨的日光,边吃边向校园走去。他有一双大眼睛,戴着小黄帽,歪系红领巾,目光透露着一股桀骜不驯。
在家长心目中,这是海淀的一流公立小学,位于五道口北边,与昌平接壤。每个班有几十个学生,全校近千人。天天成绩一直很好,数学、语文、英语大小考试几乎都是满分。可他不知收敛,牛气轰轰,有时说话也口无遮拦,成了班里几位同学的眼中钉。书包被塞过烂苹果,椅子被粘过图钉和口香糖,甚至有人把毛毛虫放进他课桌里。
他唯一的朋友是位身材瘦小成绩很差的男生,因为成绩悬殊太大,他们几乎不存在竞争关系。两人平时一起玩,也一起被欺负。有一次,班里几个男生把他们围堵在厕所,往脚上浇尿,鞋袜全部被尿浸透。那时正值冬天。
张芬和她老公都是985高校毕业生,在互联网大厂工作。为了能让天天进入海淀区优质小学,当初张芬和老公拿出全部积蓄,又贷款近百万,买下一套学区房。没想到,天天虽然成绩很好,但这所学校并未为他提供一种快乐成长的环境,反而成为他童年的噩梦。
这天下课铃声响起,天天用自带的保温杯喝水。感觉味道不对,他立即吐出来,嘴角挂着一抹红色液体。那是红色水彩,密谋的几个同学哈哈大笑,起哄说:“快看,他吐血啦。”愤怒的他把红水泼向他们,班里乱成一团。
天天越来越不快乐,脾气变得更加火爆,谁都不放在眼里。张芬曾越过班主任求校方给孩子调班,被拒绝后,因此得罪了班主任。从此班主任不让天天参与值日,也不让他参加运动会和集体演出。最后演化成更恶劣的情形,几个同学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随时汇报给班主任。
无形的压力降临到他年幼的身体上。天天在日记里写到:“每天上学,胸口像挂着一块大石头,多希望一觉睡去,醒来时已小学毕业,永远不再看见那群人。”
心理学上有个概念叫“同伴关系”,主要指的是同龄儿童在交往过程建立和发展的一种人际关系,儿童不仅要面对合作和竞争,还要处理敌意和专横。张芬意识到,抛开竞争激烈、很不友善的学校氛围,天天的遭遇与他骄傲的性格有关,凭他自己不可能处理好这种关系,哪怕调班,大的环境没变,最后还是会重蹈覆辙。
与老公商量一番,张芬当机立断,准备为儿子转学。考察的过程中她发现,除了公立学校和私立学校,还有第三种选择——非主流创新教育。它们是主流应试教育之外的小型创新学校,大多分布在昌平区回龙观,以“快乐教育”的理念闻名。
相比动辄一年二三十万学费的高端国际学校,和以应试为主要目的的公立学校,小型创新学校往往藏身于公园、乡村或别墅区,环境清幽,学费从每年七八万到十几万不等,吸引很多中产家庭从城区甚至外地慕名而来。这些家长中不乏清北和海外名校硕博、500强企业精英,也有明星、艺术家。
了解一番后,张芬准备把天天转到回龙观的一所“快乐学堂”,为此她专门前去考察一番。学堂位于回龙观小沙河村,面积约十万平方米,三面环丘,大小两个湖泊,果树遍布。景色可谓相当宜人,张芬一进来便知来对了地方。
图 | 学校的湖泊
刚进校长办公室,一只黑猫跳出来,纵身跃到天天的腿上,慵懒地趴在他怀里。校长告诉他,这猫叫黑妮,是同学们收养在校园的流浪猫。天天很惊讶,学生还能养猫?他跟随黑妮的脚步跑出校长室,看到自由欢快的校园,有人在菜地挖萝卜,有人把吃剩的鸡翅喂流浪狗,没人带红领巾,很多男孩长发飘飘。
张芬观察到,与公立学校相比,这里的学生好像都不学习,但很快乐,很自由,也少了一些因竞争和攀比成绩而产生的戾气。不久后,张芬果敢地把天天转到这所学堂。
回龙观是北京最早实践快乐教育的发源地,从2005年至今,各类学园、学苑、学堂、书院遍地开花。其中有位创办人提出自然而然的教育观——尊重成长的自然性和自主性,尊重成长的模糊性和隐秘性。
天天在这里结识了同班的小李和可可,日后发展为最好的朋友。张芬也和他们的母亲成为闺蜜。
小李和可可都是从一年级就在这所学堂读书。小李如此描绘母校景象:“下课推开窗,一群野鸭在校园池塘上空盘旋,小学部同学在岸边写生,幼儿园小朋友在水里划船。我可以怀抱流浪猫坐在校长对面喝茶,看书,也可以爬上树采一大把桑葚或樱桃。”
图 | 校长室门外
快乐教育的理念之一是把课堂搬出教室,让学生的脚步和眼界抵达更远的地方。老师曾把他们带到福建的一个古镇,住在村民家里,学生们在这里采野菜,学榨花生油,到集市摆摊“创业”。小李、天天、可可三人摆摊一天只挣了20块钱,他们并不气馁,拿着钱随队伍步行两个多小时。过独木桥,趟小河沟,每天要走数十公里山路。
天天第一次感受到融入集体的快乐和放松,与小李和可可建立了友谊,也不那么敌视身边的同学。
课堂上学到关于“丝绸之路”的历史时,老师就带领学生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用半个月的时间穿越河西走廊,完成关于敦煌和长城的课题。英语课上,他们不会死背单词,常在教室排练《罗密欧与朱丽叶》、《奇迹男孩》等剧。
图 | 孩子们在沙漠行走
这所学堂完全是逆主流教育而行的,没有期末考试,没有成绩排名。校长在录取学生时,一直坚持过滤掉对学业焦虑的“鸡娃”家庭,学堂几乎不用公立学校教材。世界名著、国学经典、新闻事件、哲学、科学百科,都会出现在学校的“原创”教材里。
他们的语文被分割成三个科目,古文经典、阅读与写作、儿童文学。儿童文学课上,学生们要分享自己编写的故事,或者讲述一部看过的大片,训练他们的语言表达能力。
一次上课,小李和可可别出心裁,复原了一段马季的经典相声《新地理图》,满满的谐音梗。我去国外看我姨,我姨就是“夏威夷”。我姨给我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有洛杉矶(鸡),还有红烧斯特格尔摩(蘑)。我姨家非常豪华,地上铺着“巴基斯坦”,点的蜡烛都是“苏门答腊”。班里笑声不断。
阅读与写作课本里,收录了很多像《麦琪的礼物》《项链》这样的世界名著,学习完,孩子们需要写文章表达自己的看法。天天在作文里写到:她应该脱离自己不喜欢的生活,奔向自己向往的上流社会。小李写到:随着那条项链的丢失,女主角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改掉了所有缺点,不再是一个醉心于贵族生活的小市民。
可可的妈妈刘玉出身于湖南农村,毕业于武汉大学,现在是500强外企白领。把孩子送到这所“快乐学堂”,是不愿让孩子陷入无止境的竞争。可可五岁时,刘玉看到小区同龄孩子已经开始学拼音、写字、二十以内的加减乘除,有的孩子提前学到三年级数学,甚至奥数,还有位家长一口气为孩子报了九个班。
“孩子活成那样,太难受了,宁愿学习不好,也不想让孩子过那样的童年。”这种内卷在刘玉看来并无多大意义,果断放弃公立小学的名额,历经一番调研,来到昌平回龙观的这所学堂。
同样放弃公立学校名额的,还有小李的妈妈关怡。她们是在去往昌平回龙观的公交车上认识的,因为同样的经历,两人一见如故,此后做了八年闺蜜。
整个小学期间,关怡从未怀疑过把孩子送到这里读书的决定。“我是读书改变命运的受益者,但痛恨应试教育,不想让孩子走自己的老路。”关怡毕业于重点大学,后来从事媒体工作,在北京结婚买房。
她出生于辽宁鞍山这座著名的工业城市,在当地知名小学和中学读书。儿时因为性格活泼开朗,有个性,她被老师认为是个不省心的孩子,甚至被老师当众辱骂。回忆起中小学时期的灰暗岁月,她如此描述:学校千人“大厂”如富士康,班级勾心斗角像《甄嬛传》,在电影《少年的你》里能看到自己。
即便考上重点大学,童年时期的阴影和噩梦一直伴随着她,相比于应试教育过程的机械、冰冷、违背内心,考上重点大学的结果似乎不值一提。如今她把这种理念贯彻到孩子身上。
小学期间天天和小李关系最为要好,没了学习竞争,天天牛轰轰的性格在这个宽松友好的氛围里改变很多,有了包容心。有一次,他因为一点小摩擦打了小李一顿,第二天向他道歉,还给他买了一份麦当劳。还有一次放学小李没等他,他哭得特别伤心,第二天小李请他喝了奶茶,两人重归于好。
“到了六年级,他骄傲的性格依然在,但最重要的是学会了妥协。”这几年,张芬时刻关注儿子的变化。她认为,如果不把学习作为唯一标准,没有内卷化的思考方式,人跟人不是过度竞争的关系,就不会有过多的内心争斗。
小李的自主学习能力正是在这里培养出来的,满脑子独特的点子,想象力天马行空。历史课上,老师布置一道开放性课题:研究各朝代的食物。小李在查资料的过程惊奇地发现,如果在秦朝吃牛肉面,会惹来杀身之祸,那时牛是重要的生产工具,杀牛是犯法的。他想弄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喜欢吃川菜,发现这是明朝之后的事情,明朝之前辣椒还没从美洲传到中国。
关怡平时并不怎么管他,家庭氛围很宽松,从不刻意让他读书学习。她和老公聊天时,谈到某个新闻话题,小李一旦加入就能引领他们。讲一些很古怪的东西,但又很有思想,见解独到。
图 | 小李在教室学习
快乐教育,的确为孩子们营造出一种没有学业压力的氛围。然而随着年级越来越高,这艘主流教育大河里的边缘船只,在行驶路途中遇到的阻力越来越大,升学问题像石礁般暴露出来。孩子们开始分道扬镳。
最先离开的是可可,三个人当中他智商最为出众,理科天赋极强,学习基本过目不忘。他参加了少年编程,是奥数天才小选手。即将步入初中,刘玉逐渐意识到,他应该到一个教学质量更好的学校,接受更大的挑战。可可也有自己的想法,想去一个能多学到很多东西的学校,考上比爸妈还好的大学。
“现在学堂的氛围,更适合小李和天天,不那么适合我了。”五年级时,他转入一所私立学校。后来直升本校初中部,代表学校参加过少儿编程比赛,如今目标是北京四中。
天天是六年级离开的,看到班里很多同学在五年级之后,陆续回归公立学校,张芬从长远考虑,在他六年级结束时参加了海淀区的小升初派位,回归公立学校。对张芬来说,天天本来就很有学习天赋,只是性格不太好,如今已经得到很大改善,自然就要离开。一段快乐的童年时光,像是她送给儿子的礼物,年龄大了,不得不面对外面残酷的竞争。
“快乐学堂”生源流失严重,根本原因在于学校的管理和师资。为了节省用人开支,学堂会招一些低学历,甚至没有教师资格、没有工作经验的年轻教师。这在很多家长心中已不是秘密。年级越高,教师水平越低,能否遇到好老师如同抽盲盒。
对于身边同学的离开,小李最深有体会。他读一年级时,3个班共50多个新生,到六年级仅剩16个,合成一个班。最后只有6个孩子留下升入初中部,初二结束时只剩4个人。他习惯了同学陆续离开,但当好友天天和可可的离开时,他第一次感受到巨大的孤独。
他们常告诉他,新学校很大,同学很多,各种社团活动很丰富,也有非常喜欢的老师。这些话会让他胡思乱想,一个人漫步校园时,会情不自禁地哼唱:“无论春夏和寒冬,我都很向往山门外的天空。”
唯独小李一直留在学堂读到初中。
一年后小李见到天天,他戴上了眼镜,从前飘逸的长发重新剃成了球头,宽松的长T恤衫换成一身蓝色校服。他读的是海淀知名公立中学,班级排名前五,考入示范重点高中不会有太大悬念。两人一起聊天,小李明显感觉到天天身上的变化,还像以往那么快乐,但言语中多了些稳重。
快乐教育在升学面前黯然失色。校长鼓吹不和主流教育为伍,坚持不走升学道路,在一些家长眼里,他很像一个成功学大师。疫情时期留学越来越难,如果不加入主流教育,孩子未来的前途更加无法保障。
直到初一结束,关怡仿佛突然醒悟,带小李启动择校备考模式,准备出逃。在依然坚定留下读完初中的家长看来,关怡一夜之间黑化,从只希望孩子健康快乐的李焕英,变身《小舍得》里的鸡娃狂魔田雨岚。
老师和家长们开始对她劝说挽留,那些声音既扎心又刺耳。“中考,我们只看作一段人生经历,无所谓考多少分”、“孩子成长有无限可能,不止升学一条路”、“你把成年人的焦虑转嫁给了孩子。”她深知,逃离需要勇气,躺平更需要超乎常人的底气。她没有这个底气。
整整一年多,关怡带着小李频繁辗转于昌平和海淀两地,一边是回龙观快乐教育发源地,一边是海淀宇宙补习中心。他们试图弥合这两种背道而驰的价值观。
与海淀“正规军”相比,野路子出身的小李显得格格不入。做笔记时,其他学生齐刷刷拿出3支笔颜色不同的笔,黑笔写字,红笔写重要知识,荧光笔划重点。而小李只有一支笔,在硕大的笔记本上潦草记了几个公式。数学考试,每个人的解题步骤都清晰工整,看到小李的试卷,老师疑惑:“你答案都对,为什么解题步骤让人看得眼花?”
图 | 小李在海淀黄庄补习班
英语班听写,小李虽然全对,却被扣了一半分,并被要求重新抄写。标准的听写模式要写出词汇对应的英文、中文词义,并标注词性,而他只写出潦草的英文。
海淀黄庄的星巴克、麦当劳和培训班休息区,节假日全天挤满等孩子下课的爸妈。他们聊起区排名、校额到校、1+3、六小强,每个妈妈都化身专家,精准掌握升学备考的各种信息。中午,排队买盒饭的家长将便利蜂、711包场,人流只能侧身进出。甚至有的妈妈背着保温箱从家里送饭过来,陪孩子在补课班吃。
关怡从不跟海淀妈妈聊天,她深知自家孩子已被甩了十八条街,没学过奥数,没考过剑桥英语,没有区排名,没有游泳、围棋、钢琴几级证,更不是三好学生。一位补课班的妈妈直言:“如果小李赶紧转到正规学校留级一年,还有救,不然考高中完全没戏。”
海淀黄庄的人海压在小李脑袋里松懈多年的弹簧上,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仿佛更为真实,更为残酷,一种莫名的斗志也从心底悄然升起。他记起好友天天身上的变化,更加迫切地想要逃离昌平那所佛系母校。此后他开始参加各类考试,北京公立重点高中国际部的加试、知名国际学校的招生考试、上海“四校八大”测试、托福考试、国际学校联展、开放日。
“把孩子比作演员,我就是他经纪人,安排满满的行程,飞奔赶场。”关怡说。每收到一份录取通知书,她没有太多喜悦,而是查看支付宝,算算各种补课的花销。择校备考一年花了12万,早已超过学校每年11万的学费,孩子也付出了所有双休日和寒暑假。但对她来说,这一切都值得。
历经选拔,小李最终考入一所知名高中国际部,和来自名校的同学组成新班级。唯有他的过往没有三好生、优秀干部、学习标兵这些光环,但在同学心中,他最大的不同是阅历丰富,思想自由。小李把告别母校比喻为“下山”,他说:“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痴迷于学习,经历过放牛班的自由,我才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这份成熟来自他被长期放养的经历,也来自主流教育体系试图把所有螺丝都拧紧的竞争氛围。可能没那么快乐,至少相对安全。
人生第一次军训,要表演团体操,小李剪掉长发,穿上红白相间的校服。头顶烈日,高喊口号,身影淹没在行进的方阵,伴随着歌曲《万疆》,挥舞的红花拼出国旗那一刻,他脑海闪过母校的伙伴们。
图 | 小李被教练纠正站姿
那时他和天天、可可身穿救生衣,驾驶皮划艇,呼喊冲过瀑布激流,繁星、篝火、帐篷、电吉他在脑海里交错,皇后乐队《波希米亚狂想曲》响彻山谷。
无论是学生还是家长,他们在昌平建立的友谊依旧稳固。去年暑假,小李和妈妈到奥林匹克公园,参加每年最重要的老同学聚会。他和天天、可可在草坪上疯狂追跑,妈妈们唱起小时候的歌谣:“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聊起快乐学堂的过往,刘玉感叹,儿子可可在那里经历了一场奇幻之旅。张芬深信,美好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天天现在的改变离不开那段经历。公园里突然响起《年轻的战场》这首歌,感性的关怡瞬间泪目,哼唱起来——今天我,将要走向胜利的远方,我要把这世界为你点亮。她认为,孩子们将来无论是高考、留学、艺考,还是选择其他道路,现在都已正式迈开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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