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307)

来源: 2021-12-02 08:12:01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妈妈,你是来接我回家吗 | 遗愿清单

 秋爸 全民故事计划 2021-11-15
在这些混乱的语句中,我听到了“回家”“难受”之类的话,还有一个词她总是重复,“滴道”。我问她女儿,她告诉我,“滴道”就是家。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02个故事— 

 

前 言

 

 

我是一名肿瘤科医生,每天接触的都是肿瘤晚期病人。这些人在其他人眼中,甚至是爱人、子女眼中,都是一些没有希望的人,可在我看来,正因为时日无多,他们的每一个愿望才显得无比珍贵。

下为【遗愿清单】系列故事02篇。

 

 
夏天一个寻常的下午,耳边的知了声让时间变得很慢,医院里到处都是无精打采。石家庄炎热的太阳把一个个熬不过苦夏的患者送来医院,我接到护士站的电话:“王医生,接2床新病人。
 
我轻叹一口气,不知这位病人难不难处理,已经很久没按时下过班了。
 
我从病房工作站中看到了病人的基本信息:张娟,女,47岁,子宫内膜癌晚期。
 
47岁,她在我们科算是年轻人了。
 
我拿起听诊器走向2床,推门进去看到的是一家3口,母亲瘦得皮包骨头,躺在病床上。父亲矮壮身材,光头,穿着一件胸前印着虎头的T恤,正试图把一只硕大的行李箱塞进床头柜里。女儿看起来20岁出头的样子,拿一块湿巾擦着病床边的扶手。
 
那位父亲首先看到我走进病房,憨憨一笑化解了他身上的江湖气。
 
照例是我先开口:“刚来的是吧,我姓王,是你们的主管大夫。”
 
这位大哥裂开嘴,操着一口东北口音说道:“没错,刚来的。王主任,您好,您好。”
 
我急忙摆手道:“我可不是主任,门诊给你们开住院单的那个是,姓张,以后有事找我找他都可以。这个大箱子塞不进去的,你可以放在门口那个储物柜里,2号是你们的。”
 
说完我便俯身查体,大姐解开病号服的扣子,一根筷子般粗细的引流管从右上腹穿出,引出墨绿色的液体,这是一根胆道引流管。左下腹还有一个粪袋。我把大哥叫出病房,到了楼道,我问他:“您爱人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他叹一口气,答道:“肯定知道啊,都做了两次手术了。第二次住院的时候她自己看到检查单子上写的字了。后来也瞒不住,就都说了。”
 
于是我又回到床边,从引流管问起,把张娟从刚确诊到来我这里的所有病史问了个清楚。问的过程中,女儿总是不停打断父亲,纠正父亲的错误,显然是她对病情更加了解。张娟在病床上点着头,不时补充。
 
一年前,张娟开始出现跟月经无关的阴道出血,在一家基层医院按妇科病治了两个月,症状反而加重,然后到大医院确诊了子宫内膜癌。第一次手术,切除了子宫和双侧卵巢,不久又出现肠梗阻和全身黄染,又去北京做了肠梗阻手术和胆道穿刺引流。然而手术做完后,肚子胀痛的症状很快又出现了。经历了两次现代医学的刀光剑影,张娟肚子里早已不是本来的样子了。
 
说到这里,张娟说道:“我寻思着不能死在北京啊,就签字出院回家了。”
 
带着一根管子和一个粪袋,她来到石家庄,出现在了我的病床上。
 

 
显然,手术刀并没有切掉最后一个癌细胞,张娟的肿瘤已经不可能根治了,接下来便是我们肿瘤内科医生的工作了。其实就是需要我们来陪她走完这最后一段。
 
“把你们从确诊到现在的病历资料拿一下,越全越好。”我说。
 
女儿从书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病历,分日期和住院次数订好了,放到我面前。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卷卷CT、核磁影像,这一卷卷片子就好像神秘的卷轴,记录着张娟近一年的时光。
 
询问病史,我发现张娟已经3天无法进食,肚子胀得像个气球。全腹压痛,我判断肠梗阻再次出现,于是给她呼叫了床旁X光,电脑屏幕里是一段段极度膨胀的大肠和小肠。护士给她做了胃肠减压,她的鼻腔又多了一根胃管。
 
那天下午,整理完她的病历已经是晚饭时间,在住院部楼下,我遇到了张娟的丈夫。这位东北大哥先看到了我,熄灭手里的烟说道:“您下班啊!挺辛苦啊。”
 
我说:“是啊,我们下班没点儿。”
 
这位大哥陪着我往医院大门口走去,边走边聊。
 
大哥说他们一家五六年前从黑龙江一路南下,走了很多城市最后到了石家庄,张娟开了个小超市,大哥自己跟人合伙搞点工程。这年头搞工程的人太多,我也没有细问。女儿在石家庄结了婚,一家人也算安顿下来。本来是来挣钱的,没想到张娟这一病把这几年的积蓄花完了,“还拉了不少饥荒”。最后他告诉我:“大夫你们看着治,治成啥样我们都认。”
 
张娟的病情并不复杂,简单说就是,子宫内膜癌术后复发,合并有目前的肠梗阻,在胆道引流和静脉输入营养液的情况下维持着生命。再简单地说就是恶性肿瘤进入终末期,生命开始倒计时。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每天因为腹痛六小时打一针吗啡,而且,她很清醒,能够感受自己的所有痛苦。
 
为了解决她的吃饭问题,我们决定找普外科会诊,看看是否能够再次进行肠梗阻手术,通过置入胃肠营养管输入肠内营养,这样可以减少大部分营养液的输入,她也不用再忍受两针吗啡之间的剧烈腹痛了。
 
外科的老师风风火火地来到病房,看完片子后跟我说:“看样子,梗阻的肠管不止一处,手术不小,但是未必做不下来,家属配合吗?”
 
“咱们一起谈谈吧。”这么大的手术必须要在术前把利弊讲清,不然医疗风险太大。
 
我把张娟的女儿和丈夫叫到谈话室,将手术目的和风险仔细地讲给家属听。她的丈夫面带笑容不住点头,可女儿却皱着眉说道:“这个手术做下来能保证我妈一定比现在好吗?如果风险我们承担了,手术下来目的没达到,是不是白受罪,钱也白花了。”说实话,她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听完这句话,我和那位老师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子,从那一刻起说话滴水不漏——没有人能做这个保证。家属都不愿意赌一把,医生们会更加谨小慎微。最终谈话没有什么进展,张娟女儿表示要“考虑考虑”,我们知道,“考虑考虑”就是“不”的意思。而她的丈夫依然是略带歉意地微笑着不说话。
 
晚查房时,张娟女儿找我说:“你们除了手术,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她的语气和眼神让我有些不舒服。
 
我回答:“治疗手段跟你们讲了,但是风险大你们不接受,你妈肚子里的肿瘤到处都是,压迫了肠管,内科手段应该起不了多大作用,现在只能是每天灌肠、输营养,其他的只能对症处理了。”
 
她说:“我说话急,您别不爱听。您别看她对象成天和和气气,干啥都说行,其实现在只有我在乎我妈的死活,她们俩是二婚,他根本不在乎我妈。我们现在实在太难了,我家孩子刚1岁多,本来还指望我妈能给看看孩子,结果现在……钱花完了,他对象也拿不出来,现在的钱都是我婆家出的,我在他们家也快没法做人了。”
 
我见过太多肿瘤病人的家庭惨剧了,一人得病带来的是整个家庭的剧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她们家的经已经念不下去了。
 
我长叹一口气,对她说:“好吧,既然这样,家里人就多陪陪她吧。看看她还有什么想干的、想见的,毕竟她太年轻了。”
 
当天晚上我值班,光头大哥来到办公室又要和我聊两句。
 
他和张娟是在山海关遇见的。
 
那时候张娟“之前那个对象在外头有人了”,刚离了婚,在山海关小饭馆当服务员。大哥总去那家饭馆吃饭,一来二去就“凑一块了”。然后两个人从山海关搬到唐山卖烧烤,又去保定开小超市,最后来到石家庄,反正在哪也是“出苦力,挣小钱儿”。
 
之所以来石家庄,是因为张娟的女儿从当地一所大专毕业之后留在这儿结了婚,张娟想一来闺女生了孩子能帮衬帮衬,二来想在省会城市也许能多挣点。
 
谁知她这一病,整个家庭元气大伤。
 
大哥自己也离过婚,他很坦诚地说,“王主任”,他还坚持叫我主任,“我每个月得给我亲儿子1000块钱,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还有点钱儿,我吧想给孩子买个房子,不能都投到俺对象这个无底洞里。我这种情况,两头都得顾。”
 
这个拼凑的家被肿瘤撕得更碎了。
 

 
时间在痛苦中一天天过去,张娟女儿开始经常抱着孩子在医院陪床,估计是家里实在拉不开栓了。孩子哭,姥姥疼,2床是病房里最受关注的,周围病房的病人和家属也都时不时过来帮把手,可这始终是个没有笑容的家庭。
 
我们科每天两次查房,但张娟病情逐渐恶化,一天两次显然不够。有一天,张娟指着头上挂着的一瓶液体问我:“王大夫,这一大瓶白的是啥啊?每天都得输到后半夜。”我告诉她这个是脂肪乳。“能输快点不?还经常输着输着就不滴了。”
 
“你的血管已经快不行了,脂肪乳输快了容易出现血管炎,还是得慢慢滴。要不你置上PICC管吧,这个滴速可以快一些,也不伤血管。”
 
PICC管是一根输液管,一头从肘部的外周静脉刺入,末端直达上腔静脉,保护血管,方便输液。我告诉张娟,这根管2000多块,可以用半年。
 
张娟说:“半年我估计活不到。”
 
她想了会儿:“不装了,白花钱。再说你看我这一身管儿,这管儿那管儿的,哪根也不管用,病也好不了。”
 
最后她说:“营养液也不输了吧,活着也没啥意思。”
 
我看向她女儿,希望女儿能宽慰一下妈妈,可是女儿表情也很淡漠,只是用手绢擦了擦妈妈嘴角的污渍,除了叹气再没说什么。
 
直到有一天查房,张娟面无表情地对我说:“王大夫,这都快一个月了,我看我也就这样了。我想回家。我想出院。就这样吧。”
 
她女儿也私下里找我:“王医生,我们想回家。回东北,黑龙江。”
 
病人临终前想回家是最寻常的愿望,可是这个癌症晚期、肠梗阻的病人想从河北回黑龙江谈何容易,我问道:“你们想怎么回?”
 
“坐火车,卧铺,中间倒一次车,30多个钟头准能到家。”
 
我说:“你妈现在离不开止疼针,火车上疼起来怎么办?”
 
女儿眼圈红了,接着问:“那就等她不知道疼的时候走。”
 
“昏迷了再走?30多个小时,没有医护在身边,可能还没出河北人就没了。”
 
“那就带上医护,我们坐救护车。”
 
“救护车是拉急救病人的,跨市的转运就很少,更何况你们那么远,而且很贵。”我把“很”字拉得很长。
 
“黑救护呢?您给我们找个黑救护吧?”
 
“我不认识黑救护,不正规,你们也别找他们了,他们更贵。”
 
两行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下来。生命、钱和母亲的临终愿望,这些东西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泣不成声。
 
我赶紧安慰她:“你别急,让我再想想。”
 

 
让一个医生绞尽脑汁的常常是如何给病人缓解病痛,而这次我需要费尽心思想的却是如何让这个异乡的病人活着回家。
 
张娟肠梗阻,不能口服吗啡片或是羟考酮片这类止疼药,于是我准备把她的吗啡注射液更换成芬太尼透皮贴,这是一种可以贴在胸口止痛的强效毒麻药品,药效持续72小时,足够回东北了。更换止痛方案后,效果不错,她的疼痛控制得很好,我也燃起了希望。
 
可是第二天,护士长来找我了。“王医生,听说你想让张娟回黑龙江啊?贴着咱们透皮贴回去?你懂法规吗?毒麻法规考试你是怎么过的?”
 
国家对毒麻药品管制很严,吗啡注射液注射完毕后需要专人归还用完的安瓿(注射液的小瓶子),甚至还要拍照、签字,而芬太尼则要把用完的透皮贴归还毒麻药房,不住院的病人还要抵押身份证。
 
没有身份证又坐不了火车,死循环。
 
我师傅听说了我的想法,对我说:“就算是毒麻药房让你带着透皮贴走,这种身体状况的病人30多个小时不做营养支持,坐火车一路颠簸能行吗?做医生要考虑全面,不要抓着一点不放。”
 
那天晚查房,我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张娟女儿。我很无奈,她也哭了。
 
过了两天,病房里来了一位胖胖的老太太,花白头发,身体还算结实。这是张娟的妈妈,从黑龙江来的,坐火车,30多个小时。那天,张娟尽管还是很虚弱,但总算有了一点生机,嘴角扬起了笑容。张娟说,她妈是来接她回家的。
 
老太太偷偷跟我说:“您就是王大夫吧,谢谢,给您添麻烦了。”
 
我问她:“您真是来接她的?”
 
“我岁数是大了,可不糊涂。她坐直了都费劲,咋回啊。就在这儿吧,我来了,也算她回了家了。其实你说家里有啥啊?人都走完了,就我一个老婆子了。”
 
老人从老家带了一些豆腐,非要送给我,说:“这是从东北带过来的,我们那儿吧,豆子好,磨出来的豆腐也好吃,鲜豆腐发甜,可香了,娟子就乐意吃这个。可是上火车哪能带鲜豆腐啊,我就炸了炸,炸了也好吃,你拿回去尝尝吧。”
 
我知道这是老人给女儿带的,家乡的味道总能让人有叶落归根的冲动。可是老人不知道,插着胃管的张娟不能再尝到家的滋味了。
 
老太太对张娟说:“娟子啊,好好治,王大夫说了,再稳当两天就让咱回家。”
 
晚上,我带着老人给的一小袋炸豆腐回家,老婆用酱油、醋、糖、葱丝凉拌了来吃,确实很香。
 
之后的一天,张娟说不想再输液了,她的女儿问我能不能安乐死。
 
她们绝望了。
 
再后来,张娟开始出现了意识不清,她已经认不出身边的家人。双肺感染让她气道里充满了粘痰,吸痰管从鼻腔进入气道,吸出了大量的黄色痰液。
 
张娟也开始含糊不清地说着大家听不懂的话语。
 
在这些混乱的语句中,我听到了“回家”“难受”之类的话,还有一个词她总是重复,“滴道”。我听不懂,问她女儿,她告诉我,“滴道”就是家。
 

 
该来的总会来。
 
张娟死于一天下午。护士们熟练地将张娟的胃管、胆道引流管、留置针拔掉,把心电监护从身上取下,用酒精纱布轻轻擦拭污渍,穿好准备好的衣服,再用床单覆盖。流程进行很快,太平间的平车也到了走廊。
 
甚至,已经有病人等着要住进这张病床了。
 
穿戴整齐后,张娟女儿问我,说她妈要求海葬,不知道国家有没有海葬的规定,该走什么程序。我对海葬一无所知。
 
过了几天张娟丈夫来办出院手续,我问他:“海葬办了吗?”
 
“唉,海葬啊,人死了,烧成灰,往海里一撒,就是海葬。多少也能漂回东北点去。”
 
在填死亡证明的时候,看了张娟的户口本,我才知道,滴道是黑龙江鸡西市的一个区,也就是她没回去的那个家。
 
/全文完
 
作者:秋爸,医生
编辑: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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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沙龙的博客:

 

给那些曾经温暖过我的陌生人

 

城市是有光的所在。

这种光,不仅来自夜晚的霓虹灯,也来自于人。

也许,更多的来自于人,来自于人心中跳动的、暖暖的火焰。

 

01

那是2003年,我到北京参加面试。在机场等出租车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

我选择坐机场大巴先到三环,然后从那里打车到酒店。

我进到暖和的大巴里就犯困,很快就睡着了,睡醒也就到地方了。

我迷迷糊糊下了大巴,伸手拦了一辆出租。 

我上了车才忽然发现行李虽在,钱包和手机都没了。我赶紧跟司机说了情况。

司机断言我要么是被偷了,要么是把东西落在大巴上了。

师傅赶紧掉了个头,开往机场。

可问题是我付车费的钱都没有。

等车风风火火开到机场,我提出要把手表给他抵车费。

司机乐了,说:“这话说的,我要你手表干嘛?你赶紧去找大巴吧!” 

那辆大巴还没返回。

我在原地等了半个小时,大巴开回来,我上去刚问了第一句,司机就拿出钱包和手机递给我,

说:睡觉时候警醒点儿,东西都掉地出来了还不知道。

怎么说呢,我以前并不喜欢北京,觉得它庞大,坚硬,像一个钢筋水泥的丛林,

初来者会像孩子一样在里面迷失。但是从那一天起,我对这个城市的好感开始生根发芽,

觉得在它坚硬的躯壳下,有光焰,有温暖,有人间的美好。

在这座庞大、坚硬、喧嚣的都市里,隐藏着无数平凡的温暖和美好

当然,在逻辑上看这只是从孤例推整体的偏见,但是,十几年来,我的想法没有丝毫改变。

直到现在我也对司机有莫名的好感,不管他是饶舌的还是沉默的。

 

 

02

 

还有一次,是春运的时候。我只买到了硬座票。到晚上,车厢就沉寂下来。

大约两三点的时候,我坐着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对面的一个老头冲我乐,乐完了说:

“小伙子,你睡得太沉了。夜里靠站的时候有人上车转悠一圈,伸手摸你的兜儿,你都不知道。” 

我吃了一惊。老头说:“坐你旁边那个小伙拍了一下那人的手,那小子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又绕回来,还摸。那小伙又坐起身拍了一下他手。他这才下车。”

我看了看旁边的小伙,也就二十出头,眼光清澈,一脸稚气。

 

他跟我在同一个城市上的车。在那里,他打了两年的工,现在是当送货员。

他说比原来的工作有意思,在城市里来回穿行,能看到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

我们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把我带的食物全部吃光,没多久,他就到站下车了。

我再也没有到见过他,但是他的样子我现在大致还记得。

我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各自忙着自己的生活,彼此没有关联。

我们只是很偶然地相会,就像水中的浮萍被涟漪推到了一起,然而,这样的相会又是如此让人难以忘怀。

在这座庞大、坚硬、喧嚣的都市里,隐藏着无数平凡的温暖和美好。

就像我搬家前,跟楼下水果老板聊天说以后可能不来了,

他递给我一杯热饮,说算是给我乔迁的礼物,我感到了那份善意的力量。 

就像我在麒麟会广场,看到一群志愿者义工在为流浪猫狗们发起义卖、安排领养。

寒风里的年轻人,哆嗦着,兴奋着。我从他们手里买了一个《疯狂动物城》里的羊副市长布偶,

在他们向我道谢的时候,我感到了善良的力量。

都是一些最普普通通的人啊,都是一些最普普通通的事。

但正是这些普普通通的人与事,可以让空气变得温暖,

可以让人们对城市抱有一份热爱,对人间抱有一份信心。

 

03

 

在每个城市里都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在各行各业辛苦打拼,努力地奋斗,

生活的艰辛也并没有磨掉他们心头的善意。城市的样子因他们而变得更美好,

人间的灯火也因他们而变得更明亮。

我们都是人海里的一滴水,注定要互相依存,相互温暖。 

 

但不管他们是谁,他们都和我们一样,都属于都市里的万家灯火。

他们也都和我们一样,有着自己的艰辛,都在都市丛林里摸爬滚打;

他们也都和我们一样,希望城市成为一个充满善意和温暖的所在,

希望人与人之间的关怀能够驱散世间的寒冷。

一个小小的、平凡的关怀,可以让人在未来的日子里永远想起,就像多少往事都已经忘掉,

我还是记得当年邂逅的几次小小善意。 

光明需要传递,温暖需要守护。

 

就像文章开头所说:

城市是有光的所在。

这种光,不仅来自夜晚的霓虹灯,也来自于人。

也许,更多的来自于人,来自于人心中跳动的、暖暖的火焰。

如果您有意向陌生人表达一份您的善意,送出一份您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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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是因为我经历

01

前几天,我看了贾行家的一个演讲视频,讲当年东北下岗的。看完以后,引发了很多回忆。

我老家在河南,不在东北,情况其实多少还好一点。但是回想起那段日子,能想到的第一个词还是“惨烈”。

整个城市无可救药地衰颓了,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下岗的人,有的甚至一家子都下岗,毫无收入来源。

无数人涌上街头,干起各种各样的营生。我知道的就有一个副厂长,转行去翻烧饼卖;

还有一个供销科长,跑去澡堂子里给人搓背。

 

经济环境太萧条了,干什么都很难挣到钱。

我曾经在周末下午走进一个鞋城,偌大的商城,空荡荡的没有几个顾客。

我这样一个半大小伙子走进去,一大群售货员都会“哗”的一声站起来,满脸期望地盯着我。

这不是热情,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

 

交不上学费的孩子比比皆是,冬天一到,有的家长买不起新鞋,只能拿硬纸板给孩子垫在有洞的棉鞋里。

当时对这样的事情还不能真正理解,现在自己有了孩子,再回想起那些父母的心情,只觉得不寒而栗。

 

当时有个故事,说一家双职工都下岗了,过年的时候孩子闹着要吃饺子,爹妈就借钱买了饺子馅,

又买了老鼠药掺在里面。于是,大人和孩子吃了最后一顿饺子。

这个故事的地点经常变换,一会儿说是我所在的城市,一会儿说是附近的县城。

后来我跟东北、河北的同学聊天,发现他们那儿也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只是地点不同,故事细节有出入。

我觉得这个故事可能是编出来的,只是反映了大家共同的绝望心理。

 

下岗伴随着改制。

整个过程混乱不堪,经济学家也在拼命争论各种方案的优劣,最后事情就在争论中默默地进行完了。

跟每一次社会剧变一样,出现了胜利者和失败者。很多失败者的生活一败涂地,就像被新时代打断了脊骨。

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改制都是必然的。

二十年以后,我曾经过问当时工厂的管理者,如果不改制,一切照旧,当时的工厂能不能活下来?

他也是剧变中的失败者,对新时代充满了牢骚,但是他果断地回答说:不能。

它没有经济效率。如果它不被废弃的话,整个社会都会被拖垮,这就是现实。

当然,大家从上到下都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完成这种过渡,所以整个过程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但是改制依然是正确的选择。

进入新世纪以后,我所在的城市终于慢慢恢复了元气,迎来了繁荣。

但是它的代价实在惨重。

这样的经历让我有了一个牢固的念头,那就是市场竞争是好的。

这个念头不是源于阅读,而是源于切实的生活体验。

其实,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感受,可能整整一代人都有这种感受。

人们甚至对市场的力量有过不切实际的期待。

就像当年的连岳、李子旸,他们认为市场万能,觉得对经济的一切干预都是邪恶的,

甚至连毒品也应该自由买卖。

这些言论连我看了也不以为然,觉得过于极端。

所以,他们后来的忽然转向才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年轻一代没有经历过那场剧变,所以可能无法理解他们习以为常的一切,是付出了何等代价才获取的。

他们不知道那条从旧经济到新经济的道路,是用多少人破碎的生活,狼藉的血泪才铺就的。

它是惨痛的,也是宝贵的。

人们的观念都是时代经验的产物。

在经济高速增长的时代,人们更关注于怎么把蛋糕做大,在经济增长趋于平缓的时代,

人们则更关注于对蛋糕的分配。这种转变有它的合理性,但是也有它的限度。

 

 

02

我的另一个观念也源于时代经历,那就是对宽容的重视。

我年轻的时候,大家不可以做的事情特别多。

情侣不可以搂抱,电影里不可以接吻,年轻人不可以染发,做这些事情都会被说成“流氓”

而且大家也特别敏感。

比如说张艺谋的《红高粱》、《菊豆》,当时很多观众都说是辱华,痛骂张艺谋展示中国丑陋面来取悦外国人。

他越在国际上获奖,观众越这么骂。你现在看《红高粱》,何尝能看到一点辱华的影子?

可是道德阈值越高,情绪越敏感,整个社会也就越坚硬,越残酷。

当时我所在的城市里,有个姑娘跳楼自杀,就是因为被大家说成女流氓,压抑得太厉害了。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当年指指点点说她是女流氓的人,如果回想起当年的往事,可能也觉得荒唐。可是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道德观念可以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而人却是不能复活的。

我并不是一个道德观念特别薄弱的人,但我对社会的泛道德化确实充满了警惕。

当然,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但我还是忍不住有点害怕。

因为我见过当年的社会,我知道人们充满了旺盛的道德感时,会是什么一个样子。

我们当然要有道德。任何一个社会光靠法律很难维系。它需要道德作为一种软性约束。

但是我们也需要宽容。要知道,我们现在的观念可能会变的,也总是会变的。

现在的年轻人估计很难想象,当年曾有过这样的新闻:小夫妻在家里看黄盘,警察破门而入把他们抓了起来。

当时整个社会舆论坚定地站在宽容和权利的一面,所以你们今天才可以在网上谈论岛国动作片,

不担心会惹上麻烦。

你们今天做的很多事情,在当年都是被批判的,被认为是不道德的。

当然,你们可能会说:当年的道德观念是落后,我们今天的三观是正确的。

但是,三十年之后再回头看,谁能担保呢?

三十年前,我们还批判《红高粱》呢,还认为情侣拥抱伤风败俗呢。

有时候,道德感和攻击欲是很难分清的。

所以,道德的后面一定要有宽容做支撑,否则就会流于残酷。

你看不惯的东西未必是错的,它们可能只是和你不同而已。

而即便是错误的东西,也未必是邪恶的。

这么说很容易,但实际上很难做到,因为攻击欲是我们的生物本能。

看到厌恶的东西,我们第一反应就是毁掉它,从中我们能得到隐蔽的快感。

如果我们能把这种快感解释为道德的话,我们又能额外获得一种优越感。

这是双重的奖赏。

只是生活经验告诉我,它的后果非常可怕。我对此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甚至是略微带点夸大的恐惧。

 

03

《传道书》里说: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岂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人们的观念总是经验的产物。

而人是健忘的,也是彼此隔膜的。没有多少人会记念古老的世代,就像未来的孩子也不会记念现在的世代一样。

他们拒绝听我的怀旧,就像他们的孩子也会拒绝听他们的怀旧一样。

所以我的话当然是无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