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99)

来源: 2021-11-25 17:49:20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杀死吸毒儿子后,她在寺庙赎罪

黑叶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7-30
她带着儿子走进毒窟金三角,到了这个到处都是诡异目光的小镇,才松了口气。她知道这里是终点,即使是地狱,也到了最下一层。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88个故事—

 

前 言

 
黑叶是一名在金三角支教的老师。
 

他的日常工作不止讲课,还要随身带着匕首,有时甚至是枪支,防止疯魔的毒贩靠近学校;平常拿着麻袋去镇上给学生们乞讨粮油米面,出门吃饭前还要检查有没有罂粟籽。

 

黑叶在金三角遇到许多朝生暮死的人,凶残的毒贩、不要命的赌徒、被拐卖来的少女,渐渐让他成为一个对危险气味异常熟悉的人。

 

认识黑叶,纯属偶然,他在全民故事计划上刊发过好几个故事,我们想让他将金三角的故事写下来,一是记录,二是警惕更多的人。

 

这是《哭泣金三角》系列的第7篇。

 

上一篇:怀了中国男人的孩子,是我的罪孽

 

 
沐佛节这天我休息,一大早出去散步,听到竹林那边的寺庙传来佛乐声,就顺着山下的小路穿过竹林,来到了寺庙。
 
寺庙的院子里聚集了上千人,女人们穿着鲜艳的衣裳,男人们大多身着军装,像游行那样汇成一条五彩缤纷的人流。在音乐的节奏下,缓缓围绕着寺庙移动。
 
在缅甸靠泰国和老挝这个世界上著名的罂粟种植区,因地理地貌被称作金三角。曾经,在长达百年的时间里,金三角地区种植了超过百万亩的罂粟。被提纯后的海洛因,占全球毒品交易量的百分之九十以上。一个在东南亚属于贫穷落后半原始的地方,让全世界无数人因此而疯魔,也令人类有史以来面临了最复杂残酷的毒品战役。
 
我坐在稍高一点的地方,看着人流移动。多年前在北京的灵光寺、法源寺及广化寺等处,我都观看过各种佛事活动。我习惯观察朝拜者们的神情,也一直不解人们对虚幻的佛为什么如此虔诚。
 
在缓慢移动的人流中,我看到了李素。这个女人大约四十多岁,身体很瘦,像某种长期吃素的人,连目光都像是被一层水覆盖着。
 
几个月前,我所在的救助组织驻金三角项目组到了这个镇子上,我在她的理发店认识了她。
 
这个隐藏在金三角腹地的镇子不大,但自从我们入驻后,我总感到它有一些怪异:镇子的布局像是美国西部片中常见的一条长街,在长街两侧是木质的高低不一的房子。
 
那些房子基本都是店铺,但所有店铺又都似乎被什么遮盖着,没有喧闹,没有色彩,进出店铺的人也都很少说话。
 
我第一次走进镇子的长街,是因为我要理发。走在街上左看右看,感到这个镇子的深处很飘渺,店铺里的人基本都坐在竹椅上,眼睛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
 
那天当我走到长街尽头时,看到一座有些倾斜的店铺里的墙上挂着一面长条镜子,认为这可能是一家理发店。在缅甸,所有中国的生活经验都不适用,看到的往往与你想的不一样。
 
我走进店铺,一个女人坐在一堆杂物中间,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因为她穿了一件花色衣裳,我会以为自己走入了一个仓库。
 
女人在杂物中动了一下,准确说是她的眼珠动了一下。我凝神地看着她,她反应过来有人进到屋子,问我:“你要理发?”
 
她站了起来,从地上拿起一只竹凳向前走了几步,再把竹凳放在高低不平的地上示意我坐下。我坐下后,她拿着一块像是农用薄膜围在我的脖子上忽又取下,再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件衣裳抖开重新围上。
 
衣裳有一缕淡淡的像是什么东西腐烂后的香味。接着,一双干净的黑布鞋挪到我的眼前,鞋里的脚没穿袜子,脚背苍白凸显着青筋。
 
我说,理光头,她没说话,手里的推子像是迟疑了一下才推动。她的动作很轻柔,像是给婴儿理发的护士。
 
理到一半时,里边的屋子有人在尖声大叫,还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女人停下手,把理发推子往桌子上一扔,向里屋快步走去。
 
过了几分钟,里屋安静下来,女人重又回来,很快给我理完。给我洗完头,她用毛巾轻轻擦拭着我的眼睛和耳朵,看着我露出一丝笑容说:“我儿子生病了,抱歉。”
 
我对她说如果你的孩子病重,我可以请医生来帮忙看一下。她连忙说不用,自己能照顾。
 
此后,我知道了她叫李素,而且她的神情让我联想到寺庙,想到总有一些不引人注意的女性无声无息地烧香拜佛。
 

 
我注视着寺庙里的人们分散成一群又一群的人开始跳舞,李素站在人群外边左右看了看,离开人群向寺庙外走去。
 
“您好!”我站起身朝迎面而来的李素打招呼。
 
李素看见我像是有些意外,她问我怎么在这里。我告诉她回来休整,顺便到寺庙来看热闹。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对我说,要回家去看一看,儿子一个人在家不放心。我说您先忙吧,如果有时间,下午我去理个发。
 
李素对我笑了笑,急匆匆地走了。
 
吃过午饭,我走到镇子的那条街上。这天因是沐佛节,街上的人比往常多,很多年轻的缅甸姑娘穿着绚丽多彩的筒裙进出一家家店铺。店铺多是缅甸人开的,也有留着络腮胡的和穿长袍戴头巾的穆斯林男女开的店。
 
李素理发店的门敞开着,我站在街边抬头看着已有些倾斜的木质房子,心想哪天的一场暴雨就能摧毁它。在缅甸山区,时常有山民的房子在暴雨过后顷刻散架崩塌。
 
走进理发店,我没看见李素,在杂物中间那张李素曾坐过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脸色苍白并瘦得几乎不易被发现的年轻人。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一个活人。
 
他坐在椅子上,身体斜倚椅背,手指不断地在手机屏幕上点击,孤立并突出眼眶的眼球紧紧盯着手机。我立即猜到他是李素的儿子。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抬手做了一个理发的动作,但他没有反应。我站在那儿,扭头四处看了看,杂物占据了屋子的大部分,墙角处有两个蓝色的塑料水桶,还有一个绿色的塑料盆。我认出来,那是上次理发时,李素给我洗头用的塑料盆。
 
四下环顾一会儿后,我心想李素不在,准备离开。年轻人突然发出一声怪叫,两只手高高举起喊道:“又过了一关。”接着他要站起身,就在他刚挺起身体的一瞬,身体一弯地倒向地上。
 
我忙走过扶他起来,站在他的跟前,我才清楚地看到,他瘦得太不像话了,整个身体就如剔除了肉的骨架。我弯下腰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没敢拉他,感觉一用劲,他的胳膊就会脱离身体。
 
我从他的腋下抱住他,像是拎着一颗白菜,把他重新放在椅子上。他紧闭着眼,嘴里发出呼呼的喘气声。
 
我拣起掉在地上的手机塞到他手里,他的手被一层皮包裹住,手背上有很多针眼,像在急救室里待了半年的人。
 
我问他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地方疼痛。他闭着眼睛,嘴里支支吾吾地说:“打针,打针。”
 
猛然间,我脑子中冒出一个疑问,他瘦成这样是否患有艾滋病?在金三角地区,我们在给村民治病及普查过程中,不断发现了艾滋病患者,他们的特征之一即是骨瘦如柴。
 
我仔细打量他一番,觉得他又不像艾滋病患者。一般瘦到这种程度的艾滋病人,身体已出现溃烂,但他并没有。
 
这时从店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扭头见是李素手拿着一个布包神色慌乱地跑过来。她从我身边挤过去边问怎么了,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像中医号脉一样把手指搭在他的手腕处。
 
片刻后,李素缓了口气,抬头看清是我,带着歉意说:“麻烦了。”
 
我问李素:“这是你儿子?”她点头,伸手轻揉他的脸,又看了看我,“要不你先去街上逛逛?等会儿再过来,我先把他扶到屋里去。”
 
“我帮你吧。”我说。
 
“不用,不用。”李素急切地摆手,像是有什么事要回避我。
 

 
又一个星期天,芬兰志愿者奥娜让我陪她去寺庙观览。
 
此前我和她有过一些争论,奥娜说缅甸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寺庙,为什么到处都是穷人?
 
奥娜毕业于医学院,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医生。但在缅甸,她接触了太多穷人,为此常常抱怨这里的政府对国民苦难的视而不见。
 
我和奥娜走进寺庙的院子,看到几个成年的僧人站在矮墙处,探出身子与路过的女性嘻嘻哈哈地说话。我让奥娜别惊讶,缅甸属小乘佛教,不像在中国的大乘佛教那样,有严格的戒律。
 
在缅甸,僧人可以文身,可以嘴里叼着雪茄,更多的寺庙是私产,主持寺庙的大和尚并不是每天在寺庙中诵经,而是经常乘飞机或坐豪车奔波到四处做生意。
 
我与奥娜边说边走,转过经堂,是一个像亭子样的供台。供台上摆放着十几个石头雕刻的佛像,每一座佛像前都摆放着水果及矿泉水还有鲜花。在佛像前,排满了双手合十、跪着磕拜的人。
 
我看到李素也跪在那里,她双目微闭,嘴里默念着什么。
 
我示意奥娜注意跪在佛像前的女人,她在镇里的街上开了一家在欧洲不存在的理发店。我说李素有一个儿子,是个病人,她要养活几乎是一个废人的儿子。除此之外,她只能向不同的佛祈祷。
 
奥娜耸了耸肩,“她不会从那个石制的佛像得到实际的帮助。”她笑着看向我,“走吧,我是一个医生,医生就是来救治病人的。
 
我一直钦佩欧洲人的直率与单纯,知道奥娜对任何一个静止不动的佛都不以为意。她会因为一个生病的儿童冒雨走几十里山路,每次我都自告奋勇地陪同她,当她的警卫。
 
李素还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默念,我们准备先过去。
 
走进李理发店,李素的儿子正仰面躺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走近一看,才发现他的腰被一根绳子和椅子绑在一起。
 
奥娜赶紧伸手触摸他的颈动脉,又拿起他的左手,抬头严肃地对我说:“长期吸食毒品导致的心衰。”
 
尽管我也曾怀疑李素的儿子像吸毒的人,但出于李素的原因我没有深入想下去,她作为一个勤苦善良的母亲,阻止了我的这一预想。
 
“他这么年轻,怎么会有长期吸毒史?”我还是不愿相信。
 
“如果你观察他的脚部和腿根部,会发现跟手背上一样多的针眼。”
 
对一些没什么钱的吸毒者,静脉注射更便宜,劲儿也更大,但同时对人的摧毁也更可怕。
 
奥娜说,这个孩子如果得不到救治会死亡,应该把他交给政府去戒毒。我想到了李素,对奥娜说,我会告诉他的母亲,让她来决定。
 
奥娜说我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但她无法理解我有时候的迷惘。
 
她说我“迷惘”的原因是一次进山寨。当时我们小组四个人走到山脚的转弯处,几个当地山民把一只活狗的头砍下来,准备摆在几块石头上做仪式。那只狗的断颈处鲜血喷涌,身体被扔在地上,四肢仍在抽动。奥娜怒冲冲地责问杀狗的人为什么这样做,几个山民同样愤怒起来,他们认为奥娜打扰了敬神仪式,神会怪罪他们,冲奥娜挥舞起了砍刀。
 
没等我反应过来,奥娜从我手里抢过自动步枪,上膛举枪对准了杀狗人,我急切地伸手推开奥娜手里的枪,劝告她不要这样做。否则整个寨子里的人会蜂涌而出,我们今天就别想活着走出去。
 
那一次,我遭到了奥娜的鄙视,之后的很长时间,她都在嘲讽我。
 

 
第二天,我走进理发店,直言不讳地把奥娜的结论告诉李素。她很坦然地说:“我知道。
 
我大吃一惊:“你知道?”
 
“我没有办法,他活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吧。”
 
“你这是在杀人。”我莫名激动起来。
 
李素神情冷峻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可折磨我,惩罚我,杀死我的又是谁呢?”
 
我沉默了。
 
这天,李素把我领到后边的屋子,那是一间阴沉的卧室,有两张竹床,她的儿子躺在床上像博物馆中的标本,依然在玩手机。
 
见李素进来,她的儿子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她说:“到时间了,打针。”
 
李素走到一个陈旧的柜子前,挪开柜子,从后边拉开一个暗屉,再拿出针管和玻璃瓶,将针管插入瓶子里吸了半管液体。
 
这一套动作,她非常熟练,如同她那两次给我理发一般。接着她走到床边,脱下儿子的裤子,在儿子瘦到可以辩别出骨头的腿根处开始注射。没过一会儿,她将儿子的裤子提上,拍拍他的腿说:“好了”。
 
整个过程仿佛发生在一瞬之间,我没来得及回避,李素也没有给我回避的时间和理由。她看着我,神情里有种向别人袒露心中压抑已久的秘密之后,来之不易又稍纵即逝的轻松。
 
到了外间,李素请我坐下,她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抱膝,给我讲了一个关于一家三口人的故事。
 
六年前,李素在云南保山一个镇小学当语文教师,她的丈夫是当地一家贸易公司的货车司机。一家三口的生活普通又平静,只是每逢寒暑假,儿子就跟他爸爸随车去缅甸游玩。
 
那一年夏天的傍晚,李素正在做饭,几个警察突然走进她家。警察向她出示了搜查证并通知李素,她的丈夫因贩毒已被拘捕。
 
几个月后,李素的丈夫被法院判处死刑。临刑前,李素与丈夫见了一面,丈夫告诉她:一定要救儿子,阻止他继续吸毒。
 
李素当即昏倒在地,被警方送往医院抢救。
 
回家后,李素把儿子送到戒毒所。半年后,儿子回来了,却冷冷地对李素说,他不可能戒掉。他向李素要两万块钱,说要跟人去缅甸。
 
那几天,李素像是沉没在黑暗的海底:丈夫因贩毒被枪毙,儿子又决心走那条不归路,自己也被学校调到山里的村小。
 
她不想让儿子离开自己消失在某处,丈夫的死已令她恐惧又绝望。她作了一个让她自此奔赴深渊的决定:和儿子一块儿去缅甸。
 
李素带着儿子,偷越国境到缅甸掸邦的南邓。在那里,李素开了一家小杂货店。一年后,她决定继续向南走,杂货店的收入根本不足以维持儿子吸毒。
 
她带着儿子走进毒窟金三角,到了这个到处都是诡异目光的小镇,才松了口气。她知道这里是终点,即使是地狱,也到了最下一层。
 
在镇子里的尽头,她租了一间歪斜的房子。原因不仅在于租金便宜,更在于这里是一个隐蔽的藏身之地。
 
找到了便宜的毒品,也就意味着隐藏于绝望中的结果更清晰。
 
李素告诉我,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她曾多次决定与儿子一同自杀,但想到从自己腹中孕育出的儿子,到了最后一刻又没了勇气。
 
她说让自己多次放弃与儿子一同自杀的另一个原因是寺庙,它如一种力量劝导自己接受一切,服从因果。
 
在听李素的讲述中,我的头渐渐低下,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指责她或劝导她。最后李素说:“谢谢你听我讲这些事。”
 
我仓皇地回到驻地,在院子里见奥娜她们正在晾晒衣服,不由地想,李素如果有奥娜这样的文化背景,也许在保山就把问题解决了。
 

 
一年后,我随救助组织到了金三角的大其力。
 
我们的驻地离大其力市相距十公里,驻地曾是当地军队的营区。这里环境谧静,有山有水有密林。
 
但队长却说,每接近大其力一步,离罪恶就近一尺。队长警告大家,这里是金三角毒品流向泰国的途径之一,禁止单独出营区,出营区必须携带武器。
 
星期天休息,奥娜对我说:“迷惘的男人,陪我去走走吧。”我笑了笑,背上枪对她说:“没有我的保护,你早就被熊拖走几次了。”
 
我俩顺着山绕过去,看到一座风格简约的寺庙半掩在树林中。在万佛之国的缅甸,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寂静的寺庙。
 
穿过树林,一座被爬藤类植物作墙的平顶寺庙呈现在面前。我和奥娜从一道木门走进院子,见到几个女僧尼缓缓走过。
 
奥娜问:“这是亚洲的修道院吗?”我说:“可以这样理解。”
 
在一处平房的门口,一个抱着一只白猫的女尼将猫放在地上说:“去玩吧。”她的声音十分熟悉,弱柔中透露着苍凉。我停下脚步仔细一看,“李素?”
 
女尼抬眼看着我,同样诧异地说:“是你?”
 
离开了寺庙,我在回驻地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我没想到李素遁入了空门,但又觉得这是她正确的选择。
 
奥娜问我怎么会在缅甸认识一个修女。我提醒她一年前在理发店发现的那个吸毒男孩。那个“修女”就是他的母亲。
 
奥娜又问:“修女把儿子送去戒毒了吗?”
 
我说:“没有,她的儿子死了。”
 
我没有告诉奥娜真相,担心她回过头冲进寺庙喊李素是杀人凶手,我相信她对事物判断简单到仅仅认可“是与非”。
 
在寺庙里,李素神色平静地对我说,她没有决心送儿子去戒毒,而且她清楚地知道,儿子戒不了毒瘾。
 
有一天晚上,李素给儿子注射了超量的海洛因。她看着儿子睁大了双眼,在她眼前失去了气息。
 
在我临离开寺庙前,李素告诉我,剩下的时间即是对自己惩罚。
 
 
作者黑叶,自由职业

编辑 | 蒲末释

 

 

=====================================================

 

为菜价慌张的人

宋春光 真实故事计划 2021-11-15

 

 

"

十月以来,国内各地菜价飞涨。以菠菜为代表的个别绿叶菜价格一路飙至16元/斤,贵过肉价。眼下,菜价高烧正退,小幅回落。在北京这类大城市,这是大部分写字楼里的上班族领会不到的另一种生活:几块、几毛钱的升降对于许多“菜价敏感者”而言,已足够让他们调整购买策略,改变他们日常生活的模样。

 

 

 

11月3号上午七点半,李桂香老人出门了,合计着去菜市场买些菜。她今年刚过70岁寿辰,和老伴儿两人住在十里堡的房子里。李桂香看了看家里的阳台,前几天买的大葱还剩十几棵,这一趟去菜市场,她估摸着买些白菜也就够了,像往年一样囤个七八棵。天冷,她戴上了一顶灰色针织帽,两边的鬓角露出一小截儿银发,坐上了615路公交车前往八里桥菜市场。

像李桂香这样的老人不在少数,即使家楼下就有生鲜超市,购买食材也大多会到菜市场,尽管路远,但菜肉新鲜、便宜。八里桥菜市场是北京除新发地外的另一个“菜篮子”,位于通州区,靠近朝通交界,是附近许多菜场老饕的买菜首选。

菜贩子老陈清早就开始摆弄小油菜的菜价牌。头天收市,黄色塑料牌上用黑色油性笔写的菜价是4/,他思考了一下,借着布手套将4”去,修改为了2.5”,但往年小油菜的价格只在1块多钱左右。总算能降一点了。老陈念叨。老陈在八里桥菜市场经营一家零售蔬菜摊,今年的连续降水让他隐约感到不安,果然菜价飞涨,劝退了好些老主顾,就算是菜贩也不一定乐见其成。

2021年入秋,中国北方雨水多,降温幅度大,山东、河北等蔬菜大省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由于土壤水分多而不利于绿叶菜生长,造成周期性减产,影响菜价。比如菠菜,10月时价格一路飙升,最高能卖到十六元一斤,比寻常单价翻了七八番,贵过肉价。

 

图 | 零售菜摊上摆满各类蔬菜

 

在八里桥市场,摊位鳞次栉比,绿灯代表蔬菜,红灯代表猪肉,蓝灯代表牛羊肉,橙灯代表水果,足有二百多家。老陈的摊位在蔬菜区一进门正中间,买菜人一进市场就会先看到老陈家的蔬菜并询问价格,于是对于老陈来说,定价便成了一门艺术。不能过高,也不能低于批发价,也就比批发价多几毛钱,再贵就更没人买了。老陈坦言。

八点半一过,市场也迎来了客流小高峰。人多,最多的是大爷大妈。他们人手一辆颜色各异的手拉小车,上面多印着“某某银行”、“某某健康”的宣传标语,是个利用率极高的实惠赠品,李桂香也在其中,她的小车是红色的。

图 | 手拉小车是老人们买菜时的主要工具

李桂香脚步稳健,进门先到老陈的摊位,问大白菜的价格:

 这大白菜怎么卖的?

“一块八一斤,新鲜着呢!”

“嚯,还真是价儿(真贵)!”

交易未果,李桂香看了看摊位上的其它菜,决定往里继续走走,货比三家。大白菜,北京往年的价格超不过七八毛一斤,一下子翻了几番的售价,李桂香接受不了,“也不知道这老天爷要干嘛。”她说。

整个10月份,她眼瞅着菠菜的价格从两三块卖到了八九块,“听说超市里最高卖到了十五六块钱,这菜里是有金子吗?”青菜价格贵了,李桂香第一时间做出了饭桌上的调整:多买肉,少买菜,毕竟猪肉才卖到十块钱左右。

她和老伴儿每个月会在生活吃食上支出一千多元,但菜价涨了之后,每周来菜市场就得消费三百多块钱,比平时要多出去将近百元,李桂香舍不得这么花费,就必须得搭配出花销最少,菜品质优的最优解才行。

寻找最优解的不止像李桂香这样过日子的老人。老陈的摊位随后走过来两个穿着蓝色制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他们是八里桥附近工地的伙食工。以往做饭会多买些便宜好做的白菜,但今天他们看了看摊位上的菜价,只匆匆买了些一块钱一斤的土豆和八毛钱一斤洋葱,“土豆子炒葱头,也下饭。”

在菜市场里,究竟要买几斤几两、贵了几分几毛,通通被“菜价敏感者”们算计得清清楚楚。百余个摊位中的叫卖声、剁肉声、为着几毛钱争论的声音……诸多声响缠绕在一起,升空,从头顶开始把人包裹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生活烟火气中去。

图 | 一位顾客正在挑选萝卜

 

秋末冬初,到了囤菜的时候。

李桂香十几岁时跟着父母从辽宁老家搬到了北京。以前住在农村,寒露一过,家里的大人就开始准备囤秋菜。

往往首选是洁白翠绿的大白菜,一斤两三毛钱,应着新菜时节一口气买二十几棵囤在地窖,做成酸菜,或是包成饺子,足够一家四口吃到过年。另外受到青睐的是大葱,一块多钱一斤,买上两三捆放着,葱白炒菜,葱绿作为点缀,还有易储的土豆、萝卜,在春节涨价前趁着便宜都买上好些。

现在搬进了楼房,置物空间不如从前,李桂香还是会在白菜的当季时节囤菜,但只会买七八棵,放在阳台,应个节气。

不过,即使只是极小规模的囤菜,今天白菜的价格还是让她犹豫。问了将近六七家摊位后,白菜最便宜的售价也要每斤一块五毛钱。李桂香背着一只手在身后,眯着眼端详着面前五颜六色的蔬菜,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正在挑选圆生菜,拿起一个来不太满意,放下,又从下面拿起一个,研究了好久,放下。如此反复几轮后,被商贩喝止:哎哎!这都是新鲜的菜,你这么扒拉都掉叶子了。那位女性也不甘示弱,立刻回声:怎么说话呢!这片菜叶本来就是掉下来的,我看着也就这样,不怎么新鲜。随后她转身离去,商贩则拎着个喷壶走出来,把每棵菜都摆好,又往上淋了些水珠。

“现在菜价这么高,”李桂香说,“谁都想买到新鲜菜,得值这个价儿才行。”买菜对于他们来说,是一道得细细琢磨分角、衡量性价比的选择题。

她决定先去隔壁过道的肉铺看看肉。

蔬菜价格高烧的日子里,肉铺成了零售区的热门地点。

猪肉佬小王的摊位前总围着许多人,有的是排队买肉,有的则只是单纯好奇为什么这里人多。李桂香也习惯从小王的铺子买肉,她说这家的猪肉品相好,几个小年轻切肉的手艺也利落。

小王年纪不大,剃着平头戴着眼镜,边切肉边招呼着围在摊位旁的人:看看要什么肉啊,便宜又好吃,现在猪肉可比十六块钱的菠菜还便宜!

“菜比肉贵”成了最有效的宣传语。10月里个别蔬菜价格飙高的时候,猪肉标价在十元上下,成了许多菜场老手眼中的实惠食材,谁不多买点就亏了。

图 | 上午八点半,鲜肉零售区人头攒动

比起肉铺的热闹,蔬菜摊显得冷清很多。摊位在零售区中部的阿霞有些无奈:不光买的人嫌菜贵,我卖菜也嫌贵。阿霞三十多岁,才接手这个摊位不到一年,说起今年的菜价来她摇摇头,说天公不作美,长在地里的蔬菜容易受潮受寒,长在大棚里的蔬菜又因为燃料价格升高,而增加了成本。现在这个价格,估么着到春节也难再降下来。阿霞说罢就猫在摊位后面,继续看手机里的短视频消磨时间。

菜贩们擅长辨别究竟谁会买菜,谁只是看看。像李桂香一样,清早就到市场,拉着手拉车的老人们会买些食材回去,步履匆匆的中年女性也会尽快挑选些家里必备的菜肉,但是像三两好友结伴一起逛市场的阿姨们就差点意思。

一位戴着蓝色毛线帽,烫着小卷,穿着短款羽绒服的阿姨招呼了她的两个朋友到阿霞的摊位前。青椒、油菜、红辣椒、白菜、平菇等蔬菜均匀分布,色彩亮丽。她看中了当季的豆角,白白净净,个大饱满,于是捏起一颗来问阿霞价钱。

“四块五一斤。”阿霞抬头回复。

像是价格烫手,阿姨立刻将手中的豆角放下,和朋友感慨:谁买四块五一斤的豆角啊!这菜价太贵了,走吧走吧,咱们去隔壁卖馒头的地方看看,5块钱一大包,钱得这么花才能省下来!

存钱和节俭是许多中年、老年人过日子的基本要义。这些物欲极低的老年人,生活里会生出许多年轻人无法领会的支出项。李桂香和老伴儿每个月的养老金加起来五千多元,要留出给小孙子攒的一千元,两人份的养老储蓄两千多元,剩下的一千多元作为每个月的流动花销。“人老了就得把钱留在刀刃上。”李桂香说,她们老两口平时的吃穿用度就靠这一千多元预算,能省则省。

经过几轮菜价上涨,10月28日商务部回应称,正针对菜价上涨开展保障供应、稳定价格的工作。菜市场的售价也每天都略有下降,前一天三块钱一斤的大葱,降到了两块五一斤。

大葱降价的消息不胫而走。在中国人的厨房里,它是刚需。许多人听闻了消息纷纷到菜市场囤葱。他们都怕指不定什么时候,葱价又涨了上去。

专门赶来八里桥菜市场买葱的刘阿公夫妇说,炒菜不放葱就不好吃,什么菜都需要它来提味儿。他们兵分两路,妻子去肉铺买肉,阿公则去排队买葱。

阿公家里有五口人,来这里囤了两捆葱,花了将近六十元,他估计着这些葱应该能吃到12月底。虽然价钱是便宜了些,但他对这些产自河北的大葱不太满意,阿公看着手拉车里茂盛的葱绿说,“比往年还短出去那么一截儿,”他用手比划了约摸15厘米的长度,“把绿的去掉也不剩啥了。

图 | 刘阿公选购的两捆大葱

多细微的变化也瞒不住菜市场行家们。拎着两袋子菜肉,收获满满的林姨要赶回去接班,她在八里桥附近的医院工作,但是还差豆芽尚未买到,“晚上想做个水煮牛肉,”林姨解释着豆芽的必要性,“虽然这菜价涨了,但孩子想吃什么还是得做什么。”于是她拎着沉甸甸的两个塑料袋,看了不下四家的豆芽,要么是水分不足,要么是颜色不鲜。交班的时间快到了,林姨也不再纠结,走到了门口的老陈摊位买了一大包黄豆芽后匆匆离去。

李桂香把菜肉区绕了一圈,入手了十块钱七根儿的老玉米,这是她认为今天最实惠的收获,买了十块钱的猪后尖,准备和玉米一起煮汤,再加上十七块钱的鸭子腿,但依旧没买到理想中的白菜,于是她决定回社区门口的小菜摊上比较一下价钱。

 

最近北京的太阳有些含蓄,天空总显得灰白,天气预报说又要迎来一波寒潮降温。李桂香在上午9点半时走出菜市场,到门口的通惠北路南口公交站等车回家。

等车的时间不会无聊,手拉车里的大葱、自行车后座上的面粉、脚边成袋批发的白菜等等,都是开启话题的钥匙。李桂香听到旁边一位老太买十二斤羊肉,也加入了聊天。

“现在买羊肉三十三块钱一斤,还不算太贵,肉放得住就多买点,包点羊肉大葱馅的饺子啊,孜然羊肉啊都好吃,能吃到春节咯。”

“买那种羊肉片儿吃着不方便?”

“羊肉片?那能保证不是合成肉吗,你来这儿亲眼看着他切羊腿肉多好哇!”

来菜市场亲自挑选质优价廉的食材,逐渐成为属于中老年人的生活方式,年轻人们越来越习惯通过手机软件下单购买菜品,或者等到周末去超市买些半成、速成的食材。

几毛钱的菜价升降并没有在年轻一族的生活里掀起波澜。在国贸上班的小涵是一名标准的九零后白领,她习惯在盒马、每日优鲜等软件上购买食材,除了10月中旬时,菠菜、生菜等绿叶菜价格高得明显外,并没关注到其他蔬菜几毛钱的成本变化,“菠菜当时都卖到十几块钱了,肯定会注意到有些不对劲,”小涵说,“但平时我只做自己一个人的饭菜,斤两少,所以几毛钱的升降不会有什么大影响。”

不过大学生阿静却在去超市给家里买白菜的时候发觉到了不对劲。她抱着一棵售价11块钱的白菜有些疑惑,拿出手机来给妈妈拍过去一张照片。她是北方人,在她印象中,冬天里的大白菜是最便宜不过的了,怎么就卖到了11块钱一棵菜呢?

随后妈妈回复她“贵,挑棵小的”,于是她在蔬菜摊和其他大爷大妈们一起挑白菜。超市里的白菜分有1.49元一斤和0.99元一斤两个档次,稍贵些的更新鲜,超市售菜员会帮忙把白菜外面的脏叶掰掉,而稍便宜点的则更老些。凡是走到蔬菜区买大白菜的人都会在这两档菜中犹豫一下。

图 | 超市里,售菜员正在处理贵价白菜

阿静最后和妈妈确认了一棵售价八块钱的贵价白菜,和一棵三块钱的便宜白菜。之后又去挑了些其他食材,她也没想到现在来趟超市买菜就要花出去将近一百元。

李桂香和其他人聊的最多的也是价钱。老人们都上了年纪,但说起什么菜便宜了几毛几分,什么肉涨了几块几毛时,都是称得上是菜市场数学家。11月1日,北京免除了新发地、八里桥等主要菜市场的整车蔬菜交易费用,使得月初市场菜品降价显著,每天清早都关注菜市场价格的老人们一发觉降价了就紧忙前来购买。

他们算计着花销过日子,但并不意味着会在食物上将就。聊到酱肉,李桂香说超市里买的现成酱肉太咸了,肉质也紧得很,还是不如自己亲手做的好吃。其他老太表示赞同,尤其是牛肉,买哪个位置十分有讲究,为此来菜市场都要起早,省的好位置被人选没了。厨房里的诀窍从买食材开始,就被一群人仔细琢磨着。

有位七十多岁的大爷拉着自制的木板手拉小车走到了站牌前,小车里装着一捆儿大葱,葱绿少葱白多,看起来十分精神。旁边人一见就称赞这葱选得真好,问他这葱多少钱,从谁家铺子买的。大爷放下小车坐在候车椅上,行动缓慢,神色骄傲,说这是他专门走到零售大厅外的市场买的,“这可是两块八一斤的山东大葱,好吃。”

他们中买了一袋子白菜的人感慨今年白菜太贵了,他这批菜是新菜,一块八一斤,光买白菜就比往年多花出去几十块钱。囤菜本来是为着过冬省钱,但如今也需要仔细考虑成本了。李桂香听罢,便决定今冬的白菜一棵一棵地买,吃多少买多少,不再一下子囤好几棵放着。

615路公交车到站时,他们聊到了又要寒潮降温。李桂香拎着小车乘上公交,她合计着家里还有好几块冬瓜、七八颗土豆,再加上这次买的食材足够再吃上几天。等寒潮过去之后再来买些蔬菜应该就更实惠了吧,她想。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 END -

撰文 | 宋春光

编辑 | 温丽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