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91)

来源: 2021-11-16 18:36:31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22年后,我重新有了爸爸妈妈

 张小冉 全民故事计划 2021-11-10
 
 

我不好意思地告诉公公和婆婆,请他们给我一点时间缓冲。毕竟二十多年没叫过“爸爸”和“妈妈”,这几个字从我嘴里蹦出来十分别扭。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01个故事—

前 言

 

 

芃芃出生在武汉,4岁时,一场意外夺走了她美满的家庭。

过年期间,父母带芃芃回老家探亲,一家三口煤气中毒,仅芃芃幸存。父母离芃芃而去,在千家万户团圆迎新年之际,芃芃成了一个孤儿......

 

爷爷将芃芃接回武汉,代替父母扶养芃芃长大,努力呵护她一辈子。看到芃芃长大成家,再有一个“爸妈”,是爷爷最大的遗愿。

 

下为【遗愿清单】系列故事01篇。

 

1998年冬天,爸爸妈妈带着4岁的我回姥爷家过年。一夜之间,我们一家三口一氧化碳中毒,只有我活了下来。
往年过年,都是爸爸妈妈领着我,守在爷爷奶奶身边过年。而那年冬天,奶奶和妈妈拌嘴,妈妈赌气带我和爸爸搬出爷爷奶奶家,租房子单独生活。
 
过年时,爸爸妈妈顺势带我回山东某县农村的姥爷家过年。我和爸爸妈妈辗转火车、大巴车、再坐拖拉机,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抵达妈妈的家乡。
 
我对那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山东的气温有别于我生活的“火炉”武汉,一月份的寒冬,气温骤降,农村老家的屋顶上盖着让我觉得稀奇的大雪。
 
妈妈老家的房子是土砖瓦搭建的平房,为了抵御寒冷,家家户户的窗户用油布纸封得密不透风,屋内使用煤炉烤火保暖。
 
睡觉前,我窝在被窝里取暖,爸爸站在房门口抽烟,门外白雪皑皑,一片雾蒙蒙,这是我关于爸爸最后的记忆。多年来,回忆和梦境缠绕。至今,我无法确定爸爸抽烟的背影是印在脑海里的真实情况,或者只是一个梦。
 
记忆里,爸爸始终没有转过身来。如今,我记不住爸爸的样子,他们的照片也遗失了,我只依稀记得爸爸和妈妈一起开过理发铺。
 
那天晚上,我和爸爸妈妈熟睡时,煤炉持续燃烧,屋里氧气逐步耗尽,我们一家三口一氧化碳中毒,陷入昏迷。
 
第二天,我们被家人送往医院,经过紧急抢救,医生只将我从死神手里拽了回来,爸爸妈妈和我就此阴阳相隔。
 
爷爷、奶奶第一时间从武汉赶往山东,两位老人接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欲绝。
 
爷爷要带我回武汉,舅舅不放心我跟着两位老人生活,想把我留在山东老家,和爷爷起了争执。据说当时闹得很不愉快,舅舅最终拗不过爷爷,同意让爷爷带我走。
 
在千家万户团圆迎新年之际,爷爷奶奶带着我,还有爸爸妈妈的骨灰,回到了武汉。
 
 

爷爷和奶奶全权接管了我的生活,代替爸爸妈妈抚养我长大。

回到武汉后,幼儿园老师向爷爷了解情况。爷爷怕我年龄太小承受不住,避开我和老师沟通,不敢向我透露太多细节。
 
上小学前,爷爷、奶奶先我一步到校,告知各科老师我爸爸妈妈去世的情况。知情后,语文老师把作文题《我的爸爸妈妈》改成《我最重要的人》,引导我在作文里描写自己的爷爷和奶奶。
 
每天晚上,奶奶陪着我睡觉。夜晚,我做噩梦了,奶奶会立马清醒,一把把我抱在怀里,慢慢摇晃着我,听着奶奶嘴里呢喃着安抚的话语,我逐渐平静,安稳地继续入睡。
 
每天早上,奶奶也学着妈妈的样子为我编辫子。不过,大多时候是高低不一致的马尾辫。
 
有一次,我做扁桃体肿大切除手术,局部麻醉,疼得我在手术室里嚎啕大哭。手术结束,我看到坐在手术室外长凳上的爷爷奶奶双眼通红。
 
术后,我不能说话。爷爷把我抱回病房,每天给我熬粥,奶奶用保温桶把粥带到病房,每舀一勺,都温柔地吹凉,再小心翼翼地喂到我的嘴里。
 
在爷爷奶奶的呵护下,我度过了安稳的小学生活。偶尔有同学在我面前提起从未见过我的爸爸妈妈,询问他们的去向,我会忍不住流眼泪。不过,我很快便找到应对大家的办法——编故事:“我的爸爸妈妈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了。”
 
老师会善意地帮我“圆谎”,避免我陷入难堪的地步。大人们都配合着我,我也开始入戏,相信自己编出的这个谎言。
 
小学五年级,电视台了解到我的情况,想通过新闻报道,让我得到社会好心人的帮扶。
 
电视台的记者拍摄了我在学校的读书生活,新闻播出后,我是孤儿的身份在同学面前被揭穿。
 
放学路上,男同学指着我辱骂:“你有爸妈生,没爸妈养。”
 
我气炸了,抓起地上的小石子狠狠地打了回去。
 
回家后,我躲在卧室里悄悄地哭,不想让爷爷和奶奶察觉。
 
 

爷爷出生在一个很贫寒的家庭,小时候被送到一个彭姓大户人家当儿子养,爷爷因此跟着改了姓,奶奶是彭家的丫鬟。

斗地主时期,爷爷寄养的家庭被斗散。之后,爷爷参加了革命。解放后,爷爷与小他12岁的奶奶再次相遇,两人结为夫妇。
 
爷爷奶奶退休前,在农场里赚工分,老两口省吃俭用,奶奶靠种菜、拾垃圾贴补家用。
 
新闻报道之后,当地政府为我发放救助物资,学校免除了我的学费,陆续有人给我捐赠衣服。
 
记者留下了爷爷的联系方式,有一位同济医院的教授奶奶对我进行生活方面的捐赠帮扶。医生奶奶给我写信,鼓励我坚强勇敢地面对生活,她叮嘱我要听话。我给教授奶奶回过很多次信,感谢她的关怀和资助。
 
医生奶奶也将医学职业的梦想无意间植入我的心底。
 
读小学三年级时,大姨和二姨来武汉看我。她们给我带来好多新衣服和零食,再次提出让我随她们一同回山东老家生活。
 
那次意外事故之后,我免疫力下降,身体抵抗力差,频繁生病。夏天,小朋友们举着雪糕满街跑,我沾一口就感冒。后来,为了避免生病,爷爷连饮料都不敢让我碰。
 
爷爷奶奶不舍得我去山东生活,借口说山东的冬天格外寒冷,我承受不了,拒绝了姨妈们。
 
不仅如此,小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离家远、需要住校的初中,爷爷也不忍心。
 
爷爷怕我不在他身边,被同学欺负。他牵着我的手,领我去教育局说情。最终,我被调配到离家很近的初中就读。
 
爷爷小时候读过私塾,每天辅导我写作业。上初中后,课本难度加深,爷爷有心无力,便隔三差五给我烧鱼吃,他说:“咱们芃芃多吃鱼,聪明。”
 
初一时,我来月经了。
 
我在学校生理卫生课上学习了女生来月经的知识,对自己的成长不意外,只是有点害羞。第一张卫生巾是女同学递给我的,女同学的妈妈教会了女儿如何使用卫生巾,女同学又把这个技能传授给了我。
 
回家后,我支支吾吾地对奶奶说:“我流血了。”我把内裤脱下来清洗,爷爷见状,识趣地刻意避开。
 
奶奶把我姑妈叫到家里,准备动手用纯棉布条为我做棉垫。姑妈阻止奶奶,耐心地告诉她,现在的女生都用一次性的卫生巾,布料反复使用不卫生,容易滋生细菌。
 
最终,爷爷叮嘱姑妈,带着我去超市选购了一大包卫生巾。
 
 

初中毕业后,我选择去卫校就读,渴望有朝一日能像当年资助我的医生奶奶一样,投身医学行业。

2012年,我从卫校毕业,如愿成为一名护士,在武汉某家医院实习。
 
那时,我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同爷爷商量,想回妈妈的老家探望一下姥爷和其他亲人。这些年,山东老家的亲人们经常与我通电话,关心我的生活。
 
爷爷支支吾吾地跟我说,他和我舅舅心存芥蒂。
 
当年,爷爷将我接回武汉后,舅舅给爷爷写了一封信,言辞犀利地表示要是爷爷照顾不好我,他要追到武汉来找爷爷算账。
 
我安慰道:“爷爷,你看我长那么好,我健健康康地回去,那边的亲人就什么都明白了,也就没矛盾了,不用去计较当年的事。”虽然舅舅的表达方式比较粗糙,但是我知道,两边的亲人都很爱我。
 
爷爷同意了。我独自拖着行李箱,第一次尝试一个人坐火车,赶往妈妈的家乡。
 
14年前,那趟路程我和爸爸妈妈一起经历过,火车走走停停,我却记不得任何与爸爸妈妈在车上共处的画面了。
 
下火车后,表哥开车接我,2个多小时以后,我抵达妈妈的老家。
 
姥爷与舅舅同住,他腿脚不便,日常靠轮椅行动。姥爷躺在床上,我刚迈进家门,姥爷立马坐直腰板,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嘴里嘟囔着我听不懂的方言,眼泪止不住地从皱巴巴的脸庞上滚落。
 
舅妈用普通话将姥爷说的话翻译给我听。大家都说我和妈妈长得很像,姥爷一时恍惚,一个劲儿地对着我念叨:“我的女儿终于回来了。”
 
看到姥爷哭红的双眼,我也鼻子一酸,一家人哭成一团。
 
舅舅把姥爷抱到轮椅上,推他到院子里晒太阳。期间,姥爷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松,生怕我会遗落一般。
 
我在姥爷家呆了几天,舅舅看我这些年健康成长,也放心许多。他领着我去见了很多亲戚,大家都笑盈盈地对我说:“小姑娘回来啦,都长那么大啦。”
 
我听说当年爸爸妈妈出事的那个小四合院砖瓦平房还留在原处,但是,我没有去看看。
 
临走时,大姨、二姨和舅舅一家悉数到场,一家人拍了一张久违的全家福。照片里缺少了姥姥、爸爸和妈妈,却是这个家庭最齐全的一张照片。
 
 

从姥爷家返回武汉之后,我投身到繁忙的医务工作中。

护士工作经常倒班,回爷爷家需要公交车转地铁,消耗一个多小时。为了节约通勤时间,我决定在医院附近租房子,开启独居生活。
 
爷爷不放心,一遍遍地交代我要学会做饭,他手把手教我烧鱼,这是他的绝活儿。
 
我没有继承爷爷的手艺,每次烧鱼,鱼皮都粘在铁锅上。爷爷为我演示,教我提前在锅底涂抹盐巴,防止粘锅。
 
有一次,爷爷请客招待亲戚,让我下厨验收成果。我怕自己做的菜登不上大雅之堂,可爷爷坚持鼓励我自己做。
 
我将烧鱼、青椒肉丝和汤端上桌,爷爷赞不绝口。即便那次我模仿了爷爷的烧鱼手法,在锅底抹了盐巴,鱼皮仍粘在锅面上。爷爷非常捧场地完成了“光盘行动”,对我的独居生活也放心许多。
 
我赚到第一笔工资时,给爷爷买了一个茶杯。爷爷特别喜欢,去任何地方都端着。有一天,爷爷给我打电话,很不好意思地说,他把茶杯摔坏了,言语中透出深深的自责。我觉得爷爷太可爱了,一直安慰他,又给他买了一个摔不坏的保温杯。
 
那时,我谈了一个做销售的男朋友,爷爷不同意,认为做销售的男生“油腔滑调”。后来,我们分手了。爷爷时常叮嘱我:“谈朋友,千万不要花别人的钱。”其实我知道,爷爷对我交男朋友那么严格,是因为他的愿望是看着我成家,再有一个像他那样疼爱我的爸爸和妈妈。
 
每次,爷爷接到我要回家的电话,会立刻动身去菜市场买很多食材,给我煲汤、烧鱼。有时候,我在路上耽搁了,爷爷会一遍遍地打电话关心我走哪里了,我会笑盈盈地对爷爷说:“快啦快啦。”
 
爷爷做好饭菜后,会到巷子口等我。
 
后来有一天,奶奶告诉我,爷爷不慎在家摔断腿,他非常倔,不舍得花钱去医院看病,坚持自己在家养着。那段时间每当我回家,他会杵着拐杖为我做饭,再一瘸一拐地挪到巷口,伸个脖子一个劲儿地望我。
 
我不让爷爷拖着受伤的腿来接我,他不听劝。每次都是我抵达巷口,再搀扶着他一起回家吃饭。
 
那时,我忽然觉得爷爷老了。我离家忙工作时,爷爷也在悄悄地生病。他的牙齿掉得不剩几颗了,头发白了,人也变得特别瘦,给我做的饭菜,自己吃不了几口。
 
2016年1月,凌晨三点钟,我接到家里的电话,爷爷去世了,享年91岁。
 
我立刻赶回家,下车后,在巷子口没看见爷爷等待我的身影,我这才意识到,爷爷真的离开了。
 
走进巷子,摆放在两边的花圈取代了爷爷迎接我的身影。
 
爷爷抚养我长大,他最大的心愿是看着我成家,把我亲手交到未来丈夫的手里。他想亲自看看我新家庭里的爸爸妈妈,拜托他们好好爱我,这是他的遗愿,也是他闭眼前最大的遗憾。
 
爷爷亲笔写下遗嘱,不请客、不收礼,丧事从简。他在遗嘱里特意交代,家里的一处平房留给我。
 
我仔细回想,爷爷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周前他托付我:“你要常回家看看,奶奶不识字,每个月记得陪奶奶去领退休工资,以前都是我陪她去的。”我却大条地没有意识到任何问题。
 
爷爷临走前,反复提及他想用自己所有的积蓄给我买套房子,他怕自己不在的时候,我没有爸爸妈妈,没有爷爷,也没有家。
 
爷爷有好几个孙子和孙女,我认为爷爷只给我买房子,他们会不乐意,总笑着打岔。爷爷一本正经地交代我,买了房子后,希望我把奶奶带着一起住,因为奶奶和她儿媳妇老拌嘴,他怕奶奶受委屈。
 
站在爷爷的遗像面前,我忽然想起读幼儿园时,看着同学爸爸把他举到肩膀上,这让我十分羡慕。
 
不善言辞的爷爷敏感地捕捉到我的情绪,他也将我高高地举到头顶,让我跨坐在他的肩膀上。
 
现在他就这样离开了,去到了爸爸和妈妈所在的地方,留下了我和奶奶。
 
 

去年,我和丈夫结婚了。婚礼上,小叔挽着我,把我交到丈夫的手里。

站在婚礼舞台上,明晃晃的灯光照得我一阵晕眩,我忽然想哭——爷爷没有见过我的丈夫,没有亲眼看见我成为人妻、成为另一对父母的孩子。
 
婚礼现场,丈夫的爸爸和妈妈给了我改口费,按照惯例,我将在此刻改口。
 
我不好意思地告诉公公和婆婆,请他们给我一点时间缓冲。毕竟二十多年没叫过“爸爸”和“妈妈”,这几个字从我嘴里蹦出来十分别扭。
 
公公和婆婆非常善解人意,让我还是以“叔叔”和“阿姨”称呼他们,不用勉强自己。
 
婚礼结束后,送走所有宾客,我对公公和婆婆说:“喊爸妈我现在还不适应,我会努力习惯。”
 
疫情期间,武汉医院的医务工作十分繁忙。每当我坚持不住时,婆婆总是适时给我安慰。婆婆每天掐准时间,给我打视频电话,一天不落下。她总是在视频里哭,心疼我没时间休息,让我注意防护。
 
“爸爸”和“妈妈”这两个称呼,时隔22年又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爷爷的遗愿实现了。
 
口述:芃芃,医院护士

作者:张小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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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你是来接我回家吗 | 遗愿清单

 秋爸 全民故事计划 2021-11-15
在这些混乱的语句中,我听到了“回家”“难受”之类的话,还有一个词她总是重复,“滴道”。我问她女儿,她告诉我,“滴道”就是家。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02个故事— 

 

前 言

 

 

我是一名肿瘤科医生,每天接触的都是肿瘤晚期病人。这些人在其他人眼中,甚至是爱人、子女眼中,都是一些没有希望的人,可在我看来,正因为时日无多,他们的每一个愿望才显得无比珍贵。

下为【遗愿清单】系列故事02篇。

 

 
夏天一个寻常的下午,耳边的知了声让时间变得很慢,医院里到处都是无精打采。石家庄炎热的太阳把一个个熬不过苦夏的患者送来医院,我接到护士站的电话:“王医生,接2床新病人。
 
我轻叹一口气,不知这位病人难不难处理,已经很久没按时下过班了。
 
我从病房工作站中看到了病人的基本信息:张娟,女,47岁,子宫内膜癌晚期。
 
47岁,她在我们科算是年轻人了。
 
我拿起听诊器走向2床,推门进去看到的是一家3口,母亲瘦得皮包骨头,躺在病床上。父亲矮壮身材,光头,穿着一件胸前印着虎头的T恤,正试图把一只硕大的行李箱塞进床头柜里。女儿看起来20岁出头的样子,拿一块湿巾擦着病床边的扶手。
 
那位父亲首先看到我走进病房,憨憨一笑化解了他身上的江湖气。
 
照例是我先开口:“刚来的是吧,我姓王,是你们的主管大夫。”
 
这位大哥裂开嘴,操着一口东北口音说道:“没错,刚来的。王主任,您好,您好。”
 
我急忙摆手道:“我可不是主任,门诊给你们开住院单的那个是,姓张,以后有事找我找他都可以。这个大箱子塞不进去的,你可以放在门口那个储物柜里,2号是你们的。”
 
说完我便俯身查体,大姐解开病号服的扣子,一根筷子般粗细的引流管从右上腹穿出,引出墨绿色的液体,这是一根胆道引流管。左下腹还有一个粪袋。我把大哥叫出病房,到了楼道,我问他:“您爱人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他叹一口气,答道:“肯定知道啊,都做了两次手术了。第二次住院的时候她自己看到检查单子上写的字了。后来也瞒不住,就都说了。”
 
于是我又回到床边,从引流管问起,把张娟从刚确诊到来我这里的所有病史问了个清楚。问的过程中,女儿总是不停打断父亲,纠正父亲的错误,显然是她对病情更加了解。张娟在病床上点着头,不时补充。
 
一年前,张娟开始出现跟月经无关的阴道出血,在一家基层医院按妇科病治了两个月,症状反而加重,然后到大医院确诊了子宫内膜癌。第一次手术,切除了子宫和双侧卵巢,不久又出现肠梗阻和全身黄染,又去北京做了肠梗阻手术和胆道穿刺引流。然而手术做完后,肚子胀痛的症状很快又出现了。经历了两次现代医学的刀光剑影,张娟肚子里早已不是本来的样子了。
 
说到这里,张娟说道:“我寻思着不能死在北京啊,就签字出院回家了。”
 
带着一根管子和一个粪袋,她来到石家庄,出现在了我的病床上。
 

 
显然,手术刀并没有切掉最后一个癌细胞,张娟的肿瘤已经不可能根治了,接下来便是我们肿瘤内科医生的工作了。其实就是需要我们来陪她走完这最后一段。
 
“把你们从确诊到现在的病历资料拿一下,越全越好。”我说。
 
女儿从书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病历,分日期和住院次数订好了,放到我面前。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卷卷CT、核磁影像,这一卷卷片子就好像神秘的卷轴,记录着张娟近一年的时光。
 
询问病史,我发现张娟已经3天无法进食,肚子胀得像个气球。全腹压痛,我判断肠梗阻再次出现,于是给她呼叫了床旁X光,电脑屏幕里是一段段极度膨胀的大肠和小肠。护士给她做了胃肠减压,她的鼻腔又多了一根胃管。
 
那天下午,整理完她的病历已经是晚饭时间,在住院部楼下,我遇到了张娟的丈夫。这位东北大哥先看到了我,熄灭手里的烟说道:“您下班啊!挺辛苦啊。”
 
我说:“是啊,我们下班没点儿。”
 
这位大哥陪着我往医院大门口走去,边走边聊。
 
大哥说他们一家五六年前从黑龙江一路南下,走了很多城市最后到了石家庄,张娟开了个小超市,大哥自己跟人合伙搞点工程。这年头搞工程的人太多,我也没有细问。女儿在石家庄结了婚,一家人也算安顿下来。本来是来挣钱的,没想到张娟这一病把这几年的积蓄花完了,“还拉了不少饥荒”。最后他告诉我:“大夫你们看着治,治成啥样我们都认。”
 
张娟的病情并不复杂,简单说就是,子宫内膜癌术后复发,合并有目前的肠梗阻,在胆道引流和静脉输入营养液的情况下维持着生命。再简单地说就是恶性肿瘤进入终末期,生命开始倒计时。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每天因为腹痛六小时打一针吗啡,而且,她很清醒,能够感受自己的所有痛苦。
 
为了解决她的吃饭问题,我们决定找普外科会诊,看看是否能够再次进行肠梗阻手术,通过置入胃肠营养管输入肠内营养,这样可以减少大部分营养液的输入,她也不用再忍受两针吗啡之间的剧烈腹痛了。
 
外科的老师风风火火地来到病房,看完片子后跟我说:“看样子,梗阻的肠管不止一处,手术不小,但是未必做不下来,家属配合吗?”
 
“咱们一起谈谈吧。”这么大的手术必须要在术前把利弊讲清,不然医疗风险太大。
 
我把张娟的女儿和丈夫叫到谈话室,将手术目的和风险仔细地讲给家属听。她的丈夫面带笑容不住点头,可女儿却皱着眉说道:“这个手术做下来能保证我妈一定比现在好吗?如果风险我们承担了,手术下来目的没达到,是不是白受罪,钱也白花了。”说实话,她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听完这句话,我和那位老师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子,从那一刻起说话滴水不漏——没有人能做这个保证。家属都不愿意赌一把,医生们会更加谨小慎微。最终谈话没有什么进展,张娟女儿表示要“考虑考虑”,我们知道,“考虑考虑”就是“不”的意思。而她的丈夫依然是略带歉意地微笑着不说话。
 
晚查房时,张娟女儿找我说:“你们除了手术,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她的语气和眼神让我有些不舒服。
 
我回答:“治疗手段跟你们讲了,但是风险大你们不接受,你妈肚子里的肿瘤到处都是,压迫了肠管,内科手段应该起不了多大作用,现在只能是每天灌肠、输营养,其他的只能对症处理了。”
 
她说:“我说话急,您别不爱听。您别看她对象成天和和气气,干啥都说行,其实现在只有我在乎我妈的死活,她们俩是二婚,他根本不在乎我妈。我们现在实在太难了,我家孩子刚1岁多,本来还指望我妈能给看看孩子,结果现在……钱花完了,他对象也拿不出来,现在的钱都是我婆家出的,我在他们家也快没法做人了。”
 
我见过太多肿瘤病人的家庭惨剧了,一人得病带来的是整个家庭的剧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她们家的经已经念不下去了。
 
我长叹一口气,对她说:“好吧,既然这样,家里人就多陪陪她吧。看看她还有什么想干的、想见的,毕竟她太年轻了。”
 
当天晚上我值班,光头大哥来到办公室又要和我聊两句。
 
他和张娟是在山海关遇见的。
 
那时候张娟“之前那个对象在外头有人了”,刚离了婚,在山海关小饭馆当服务员。大哥总去那家饭馆吃饭,一来二去就“凑一块了”。然后两个人从山海关搬到唐山卖烧烤,又去保定开小超市,最后来到石家庄,反正在哪也是“出苦力,挣小钱儿”。
 
之所以来石家庄,是因为张娟的女儿从当地一所大专毕业之后留在这儿结了婚,张娟想一来闺女生了孩子能帮衬帮衬,二来想在省会城市也许能多挣点。
 
谁知她这一病,整个家庭元气大伤。
 
大哥自己也离过婚,他很坦诚地说,“王主任”,他还坚持叫我主任,“我每个月得给我亲儿子1000块钱,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还有点钱儿,我吧想给孩子买个房子,不能都投到俺对象这个无底洞里。我这种情况,两头都得顾。”
 
这个拼凑的家被肿瘤撕得更碎了。
 

 
时间在痛苦中一天天过去,张娟女儿开始经常抱着孩子在医院陪床,估计是家里实在拉不开栓了。孩子哭,姥姥疼,2床是病房里最受关注的,周围病房的病人和家属也都时不时过来帮把手,可这始终是个没有笑容的家庭。
 
我们科每天两次查房,但张娟病情逐渐恶化,一天两次显然不够。有一天,张娟指着头上挂着的一瓶液体问我:“王大夫,这一大瓶白的是啥啊?每天都得输到后半夜。”我告诉她这个是脂肪乳。“能输快点不?还经常输着输着就不滴了。”
 
“你的血管已经快不行了,脂肪乳输快了容易出现血管炎,还是得慢慢滴。要不你置上PICC管吧,这个滴速可以快一些,也不伤血管。”
 
PICC管是一根输液管,一头从肘部的外周静脉刺入,末端直达上腔静脉,保护血管,方便输液。我告诉张娟,这根管2000多块,可以用半年。
 
张娟说:“半年我估计活不到。”
 
她想了会儿:“不装了,白花钱。再说你看我这一身管儿,这管儿那管儿的,哪根也不管用,病也好不了。”
 
最后她说:“营养液也不输了吧,活着也没啥意思。”
 
我看向她女儿,希望女儿能宽慰一下妈妈,可是女儿表情也很淡漠,只是用手绢擦了擦妈妈嘴角的污渍,除了叹气再没说什么。
 
直到有一天查房,张娟面无表情地对我说:“王大夫,这都快一个月了,我看我也就这样了。我想回家。我想出院。就这样吧。”
 
她女儿也私下里找我:“王医生,我们想回家。回东北,黑龙江。”
 
病人临终前想回家是最寻常的愿望,可是这个癌症晚期、肠梗阻的病人想从河北回黑龙江谈何容易,我问道:“你们想怎么回?”
 
“坐火车,卧铺,中间倒一次车,30多个钟头准能到家。”
 
我说:“你妈现在离不开止疼针,火车上疼起来怎么办?”
 
女儿眼圈红了,接着问:“那就等她不知道疼的时候走。”
 
“昏迷了再走?30多个小时,没有医护在身边,可能还没出河北人就没了。”
 
“那就带上医护,我们坐救护车。”
 
“救护车是拉急救病人的,跨市的转运就很少,更何况你们那么远,而且很贵。”我把“很”字拉得很长。
 
“黑救护呢?您给我们找个黑救护吧?”
 
“我不认识黑救护,不正规,你们也别找他们了,他们更贵。”
 
两行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下来。生命、钱和母亲的临终愿望,这些东西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泣不成声。
 
我赶紧安慰她:“你别急,让我再想想。”
 

 
让一个医生绞尽脑汁的常常是如何给病人缓解病痛,而这次我需要费尽心思想的却是如何让这个异乡的病人活着回家。
 
张娟肠梗阻,不能口服吗啡片或是羟考酮片这类止疼药,于是我准备把她的吗啡注射液更换成芬太尼透皮贴,这是一种可以贴在胸口止痛的强效毒麻药品,药效持续72小时,足够回东北了。更换止痛方案后,效果不错,她的疼痛控制得很好,我也燃起了希望。
 
可是第二天,护士长来找我了。“王医生,听说你想让张娟回黑龙江啊?贴着咱们透皮贴回去?你懂法规吗?毒麻法规考试你是怎么过的?”
 
国家对毒麻药品管制很严,吗啡注射液注射完毕后需要专人归还用完的安瓿(注射液的小瓶子),甚至还要拍照、签字,而芬太尼则要把用完的透皮贴归还毒麻药房,不住院的病人还要抵押身份证。
 
没有身份证又坐不了火车,死循环。
 
我师傅听说了我的想法,对我说:“就算是毒麻药房让你带着透皮贴走,这种身体状况的病人30多个小时不做营养支持,坐火车一路颠簸能行吗?做医生要考虑全面,不要抓着一点不放。”
 
那天晚查房,我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张娟女儿。我很无奈,她也哭了。
 
过了两天,病房里来了一位胖胖的老太太,花白头发,身体还算结实。这是张娟的妈妈,从黑龙江来的,坐火车,30多个小时。那天,张娟尽管还是很虚弱,但总算有了一点生机,嘴角扬起了笑容。张娟说,她妈是来接她回家的。
 
老太太偷偷跟我说:“您就是王大夫吧,谢谢,给您添麻烦了。”
 
我问她:“您真是来接她的?”
 
“我岁数是大了,可不糊涂。她坐直了都费劲,咋回啊。就在这儿吧,我来了,也算她回了家了。其实你说家里有啥啊?人都走完了,就我一个老婆子了。”
 
老人从老家带了一些豆腐,非要送给我,说:“这是从东北带过来的,我们那儿吧,豆子好,磨出来的豆腐也好吃,鲜豆腐发甜,可香了,娟子就乐意吃这个。可是上火车哪能带鲜豆腐啊,我就炸了炸,炸了也好吃,你拿回去尝尝吧。”
 
我知道这是老人给女儿带的,家乡的味道总能让人有叶落归根的冲动。可是老人不知道,插着胃管的张娟不能再尝到家的滋味了。
 
老太太对张娟说:“娟子啊,好好治,王大夫说了,再稳当两天就让咱回家。”
 
晚上,我带着老人给的一小袋炸豆腐回家,老婆用酱油、醋、糖、葱丝凉拌了来吃,确实很香。
 
之后的一天,张娟说不想再输液了,她的女儿问我能不能安乐死。
 
她们绝望了。
 
再后来,张娟开始出现了意识不清,她已经认不出身边的家人。双肺感染让她气道里充满了粘痰,吸痰管从鼻腔进入气道,吸出了大量的黄色痰液。
 
张娟也开始含糊不清地说着大家听不懂的话语。
 
在这些混乱的语句中,我听到了“回家”“难受”之类的话,还有一个词她总是重复,“滴道”。我听不懂,问她女儿,她告诉我,“滴道”就是家。
 

 
该来的总会来。
 
张娟死于一天下午。护士们熟练地将张娟的胃管、胆道引流管、留置针拔掉,把心电监护从身上取下,用酒精纱布轻轻擦拭污渍,穿好准备好的衣服,再用床单覆盖。流程进行很快,太平间的平车也到了走廊。
 
甚至,已经有病人等着要住进这张病床了。
 
穿戴整齐后,张娟女儿问我,说她妈要求海葬,不知道国家有没有海葬的规定,该走什么程序。我对海葬一无所知。
 
过了几天张娟丈夫来办出院手续,我问他:“海葬办了吗?”
 
“唉,海葬啊,人死了,烧成灰,往海里一撒,就是海葬。多少也能漂回东北点去。”
 
在填死亡证明的时候,看了张娟的户口本,我才知道,滴道是黑龙江鸡西市的一个区,也就是她没回去的那个家。
 
/全文完
 
作者:秋爸,医生
编辑:李意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