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02)

来源: 2021-11-11 16:07:46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当程序员们决定去考公

每人作者 每日人物 2021-11-10

 

 

总有程序员想在赚够钱后考公上岸,现实却是,能在35岁之前把钱赚够的大厂程序员寥寥无几,大部分程序员收入不高,但仍要忍受加班、职场PUA以及年龄的焦虑,而公务员的世界也并非那么美好,报告难写、人际关系复杂,加班也是常有之事。对一些程序员来说,考公看起来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但其实只是不满足于当下。

 

 

 

 

文 | 易方兴

编辑 | 赵磊

运营 | 橞橞

 

 

 

北漂三年的程序员徐子龙,在今年做了一个决定:回家考公务员。他在正式决定考公后,在老家市区买了一套房子,首付30万,120平米,决心在考公上岸后住进去。

 

徐子龙对“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抱有强烈的渴望。在北京三年,他搬了六次家。第一次是实习期,2000块钱,租了个10平米的单间,每个月实习工资刚够在北京生存;第二次是毕业后工作,住在林萃桥,房租每个月2400块,住了一年房东不续租了;第三次又换房子,住了三个月不到,房东要把房子卖掉;第四次搬到了亚运村,房租已经涨到了2700块,还是个群租房,隔壁室友每天晚上吵架,他又搬走了……搬了六次家,每次房租都会涨,房间面积却始终是10平米。

 

徐子龙每次跟新同事聊天,他都要问对方买房了没,买到了哪,好做参考。但最后他发现,周围像他这样的大厂底层程序员,要想只靠自己在北京首付一套房,几乎是做梦。最终,对房子的渴望超越了留在北京的决心,剩下的出路,就是考公。

 

也有程序员因为爱情去考公。苏雪的男朋友在BAT某厂当程序员,负责小程序开发,手机必须随时保持on call的状态,不能静音,要远离信号不好的地方。苏雪有一次想去山里露营,怕山里没信号就一直没去成。有一次两人约好看电影,刚到电影院门口就来了需求,等他处理完工作,苏雪的电影也看完了。

 

两个人的时间总对不上,苏雪每天都会问男朋友能不能按时下班,偶尔得到肯定的答复,男朋友却又在临近下班时收到新的需求,打乱苏雪的安排,两人不知为此吵了多少次。有一次苏雪问男朋友,“不加班行不行?”男朋友说试试,每天准点下班,结果那一周的绩效全组倒数第一,接着就是部门leader找谈话,说一些“每个人的努力公司都看在眼里”“你年纪也不小了”之类的话。

 

在大厂内部,程序员35岁的话题经常被聊起,许多程序员的一个基本共识是,如果到了35岁还在底层混,那就基本没戏了。而且,一个人越逼近35岁,生活的本来面貌将会看得越真切,这个时候会开始考虑家庭、子女、健康、买房、养老等一系列现实问题,这些现实带来的焦虑,都有可能让人对稳定的公务员心生渴望。

 

▲ 一位37岁的程序员在网上发帖诉苦,称因年龄被优化后只能选择考公。图 / 网络

 

后来,苏雪和男朋友见了一个公务员朋友,那人在一个政府部门做程序员,他们震惊了:人家不用写代码,不用996,每天上班就是把服务器打开,看看网络是否正常,如果是某个运行的软件出了问题,就给软件厂家打电话,喊厂家的人过去修。见完这个朋友,苏雪的男朋友一下就投入到考公的事业中,立志上岸。

 

大厂难进,公务员难考。2020年,一共有15万以上的毕业生申请了字节跳动国内3000多个岗位,平均录取比例50:1;相比之下,2021年国考报名超过200万人,竞争3万多个岗位,平均招录比59:1,相差并不远。但是,十年间互联网带来的造富热潮已经过去,相比于虚幻的财富自由,许多人开始更渴望安稳。 

 

这是两座不同的“围城”,却有相似的故事。

 
 
 
钱和梦想,都落空了
 
 

李飞是为了钱,才来做程序员的。他从中部省份一所985大学的核物理专业毕业,这个专业就业太难,毕业后去核电站是一条路,要么就读研,但导师劝他,“家里没钱就别读了”,在导师的观念里,理论物理太难了,需要靠其他行业或其他人资助来维持研究,也赚不了什么钱。

 

但李飞的家庭条件很差,母亲下岗早,家里生活很拮据。他上小学时,有一回家里只剩一碗面条,没酱油,李飞吃了一口吐了,被母亲绑在床上一顿暴打。到了中学,同学把有些磨损的鞋丢进垃圾桶,李飞问“这鞋不是好的吗?”同学说“要不你穿吧”。这话他记到现在。

 

后来,一个做了IT架构师的高中同学告诉他,当程序员很赚钱,工作两年就能有四五十万的年薪,他马上报了个Java培训班,开始努力成为一名程序员。

 

这一年是2016年,“互联网+”成为了主导商业世界的新法则,互联网就像一个漩涡,资金和人才都在快速涌入。在O2O的浪潮之下,任何商业模式从线下转到线上都离不开程序员敲出的一行一行代码。也是在这一年,“信息传输、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业” 以122478元的平均工资首次超过银行业,这意味着程序员已经站到了行业收入金字塔的顶端。

 

“当程序员,到大厂去”成了一种潮流。上了几个月程序员培训班之后,李飞开始疯狂投简历,每天投50份,但是985的学历就像假的一样,有回应的公司不到1%,最后只能选择去成都的一家外包公司,第一个月收入还不到2000块。

 

相比之下,毕业于武汉大学计算机学院的周鹏,他的程序员之路更为顺利一些。从大三起,他就去北京的一家互联网大厂实习,毕业后又通过校招顺利进入这家大厂,参与一个智能硬件设备的开发,第一年年薪就有20万以上。

 

周鹏是那种觉得“程序员能改变世界”的人,桌上放的全是《乔布斯传》《重构》《代码大全》这类的书。他相信程序员能够给人们的生活提供便利,学了编程之后,他写了个软件,可以自动抓取网上五月天的照片,因为从高中时代起一直暗恋的女生喜欢五月天,他把程序存到一个U盘里,把这个U盘送给女生当生日礼物。

 

 

▲ 图 / 电影《社交网络》剧照

 

无论是李飞还是周鹏,他们都是怀着一股极大的激情进入这个行业,但很快,他们发现了一些生活的真相。

 

李飞觉得不对劲,他的工作是给很多手机厂商做手机系统外包,每一句每一行的代码修改,都有严格的要求,会有好几页的 PPT或者Word文档进行说明,“这基本就是个Ctrl+C和Ctrl+V的工作,你要想自己写一些代码是不可能的。”当时他与同事交流,同事抱怨,“来这里一个月也写不了十几句代码”。

 

“这就相当于一个不断拧螺丝的体力工作。”有一天他晚上9点半准备下班,被领导叫过去问“为什么今天走的这么早”。通常的下班时间是10点半,有时甚至能到凌晨一点。下班再晚,他也逼自己每天必须自学一小时代码。但这件事也随着领导要求每天都写工作日报而变得更加艰难,“因为你忙了一天,下班一想,感觉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都没干,日报怎么写呢?”

 

外部环境也开始挤压李飞。都说成都这个城市幸福指数很高,但那也是对有生活的人而言。那段时间他想明白一个道理,“什么是互联网大厂?就是你听到名字知道它是做什么的,能在这些大厂工作的只占很小一部分,大部分程序员都是像我这样,在一些二三线城市里的小公司,几乎没有什么未来”。

 

有一回他去上海逛了人民公园的相亲角,发现有个38岁的人,还在做IT,一个月挣一万多块钱,没有生活,没有爱情。他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后的自己。而现在,就连健康也要离他而去了,他体重增加到170斤,每天的锻炼就是午饭后绕着公司大楼走两圈。同事与同事之间也不会深交,“你和同事的关系,就像你和路边摊老大爷的关系一样,见面会聊两句,转过身就忘了。你知道他们也有不满,但他们已经不反抗了”。

 

周鹏作为李飞口中“能进入大厂的只占程序员中很小一部分”中的一个,他满怀激情,一副随时准备面对任何困难的架势。在进入大厂后,前半年里,他是项目组里来得最早,走的最晚的一个。他买了个折叠行军床,专门用来中午在公司睡午觉,这样加起班来更加有精神。唯一的一天休息,他会从北京南边坐两个小时车到北边参加一场技术meet up。他的同事们也都类似,朋友圈里发的都是关于项目进程的反思,或者是和某个互联网大佬的合影。

 

结果半年之后,项目被砍了。被砍的时候毫无预兆,他代码写到一半,部门大领导叫他去谈了个话,让他去另一个项目组报道。这半年里所有的加班、写出的所有代码就这样被否定了。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大领导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一个人去餐馆菜点多了,说这个菜我不要了”。

 

坐他对面工位的一个同事在这次调整中被优化,而这同事早上才刚刚帮他带了份早饭,第二天,对面的座位就空了,第三天,一个新面孔出现在那里。新面孔开始到处找人加微信,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就跟半年前的他一样。“这就是大厂的效率,我们个体太渺小了。”那天下班,周鹏第一个离开公司,他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 脉脉上的“中年程序员关爱小组”有着20.9万的关注,其中最经常讨论的问题有脱发、缺觉、颈椎受损等身体问题。图 / 脉脉截图

 
 
 
 
“最好的出路”
 
 

在互联网职业社区脉脉上,很多程序员们分享着自己的日常生活,但大部分都是苦闷和焦虑的倾诉,集中在工作压力大、没时间谈恋爱、脱发、身体变差、薪资不如应届生等方面。在一个名为“大龄程序员的新出路”的话题里,大家分享着自己的转型故事,开滴滴、送外卖、转战公务员、回家去创业,有成功的例子,更多人还是处于待业或迷茫中,来寻求建议。

 

对比来对比去,考公好像成了最好的出路:有程序员在家打游戏,岳父看了直皱眉,考上公务员之后,岳父亲切多了,看到都笑着问“在玩儿游戏呐,多休息休息”;有程序员相亲屡战屡败,考上公务员后开始筛选女方候选人了;有程序员介绍自己的工作,亲戚听了说“哦,搞电脑的”,考上了公务员,亲戚语气换成了羡慕,“这么好的单位啊”……

 

时代环境也正在改变。约十年前,干互联网是一条通往财富自由之路,在一线大厂的徐子龙就对此深信不疑。他刚入职的时候,旁边工位坐着一个比他大七八岁的员工,职级不高,技术也一般,工号在100以内。他还纳闷,“这人干活也不利索,代码还没我写得好,怎么也没见leader批评”。后来才知道,这人是公司的开山元老,手里的期权值五千多万,人家都财富自由了。他只恨自己没能早出生几年。

 

现在,BAT都可以称之为老厂了,已经不再年轻。互联网改变了方方面面,但留给后来者的机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程序员像李飞一样,做着修修补补的工作,像周鹏一样渴望用技术改变世界的程序员也越来越少了。而疫情和政策,让徐子龙见证了许多在线教育公司迅速从辉煌到没落的转变,他感慨,“身在互联网,我没有安全感”。

 

焦虑之下,天南地北,各种背景和境遇的程序员最后殊途同归,开始准备公务员考试。

 

▲ 图 / 电视剧《白色巨塔》剧照

 

决定考公之前,李飞先看了一遍职位表。他发现核物理这个专业不光找工作尴尬,考公务员也很尴尬,只能报考不限政治面貌、不限专业、不限基层工作经验的“三不限”岗位。他家住在重庆的县城,可以报的岗位在当地要么是地税,要么是警察。由于听说公务员的工作大多是“一眼望到头”,对比之下,他觉得当警察可能更有意思。

 

那一年有些仓促,真正留给他备考的时间只有半个月。他每天刷4个小时行测题,就这么复习了十多天,最后竟然考了140多分,笔试排名第一。大家考完出来彼此打听分数,一看他考这么高,抱怨“你这么高的分怎么还跟我们竞争这么偏僻的岗位”。他比第二名高了十分,接下来的面试只要不垫底,怎么也都进了。得知这个消息他也没有多高兴,“换个日子过而已”。倒是家里人高兴坏了,像是感觉儿子终于开窍了。

 

相比李飞的“十天复习上岸”,大多程序员的备考过程更加隐忍和漫长。程序员考公看似是个关于选择的话题,实则是关乎生存,这需要在煎熬中隐忍,就跟做某种敌后特务工作一样,不能让任何同事发现,要和996争夺时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法,同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

 

为自己房子奋斗的徐子龙,备考之后买了个镜子。互联网公司9点上班,他6点就起了,第一件事是对着镜子读《人民日报》《新华时评》,最开始的几天坐在床上读,读着读着睡着了,后来强迫自己站着读。去公司的地铁上,就用手机看学习强国APP。

 

在考公最后一个月,他每天刷一套题,在工作上,基本上就放弃了这个季度的绩效。这些努力换来的是笔试第三的成绩,成功进了面试。但第一次面试时,当9个面试官像一面墙一样坐在他的面前,他还是慌了,没能翻过这堵墙,最后逆袭失败了。

 

苏雪的男朋友在决定考公后,苏雪第一时间到网上去给他买了全套的考公资料,程序员通常只有晚上和周末备考,所以两人周末唯一一天约会日也取消了。就连准备用来旅游的一万块钱,也报了考公复习班。

 

第一次去考的时候,她陪男友先考了个杭州的事业单位试水,考点在一所中学,看到2000多人争夺一个岗位,吓得差点放弃考公。现在考的次数多了,遇到什么场面都不慌了,苏雪坚信他男友未来肯定能上岸。

 

而周鹏则是在整个项目被砍后决定考公。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仍然是每天来公司最早的那一个,只不过以前是来写代码,现在是躲到另一栋办公楼的某个会议室里看行测。次数多了也会被怀疑,有同事问他打卡这么早干什么去了,他就说健身去了。他还学会了掌握部门leader每天的动向,只要leader一去开会,他就溜出去刷一会手机上的行测题。这样在leader眼里,他每天都在工位上。最难的还是下班太晚,回家要顶着困意复习到12点。在公考最后一个月,报了个面试速成班,他睡觉做梦都梦见自己在模拟面试。最后他成功了。

 

▲ 2021年度国家公务员考试开考,竞争比达61:1。图 / 视觉中国
 
 
 
认清生活的真相
 
 

李飞终于过上了他想要的“躺平”的稳定生活。当上警察的第十天,他站在重庆某个乡镇的街道上,穿着有些陌生的警察制服,保护一起凶杀案的犯罪现场。

 

这就是他的新生活。跟程序员是两个世界。在乡镇,这样的杀人案可能几年才能遇到一次,这也是他能立功的宝贵机会,但由于他是新人,机会轮不到他。除此之外,都是一些民事案件——某个市场丢了100多块钱的钢筋,或是街头两个大妈吵架需要调解。

 

虽然工作比较无聊,但别的地方也都还不错。稳定,没有35岁焦虑,派出所里有免费食堂,雇了个当地川菜师傅过来做饭,吃得很香;社会地位高了,当地谁都想跟派出所搞好关系,办事时总有人想请他吃饭;所长隔三差五给他介绍相亲对象,虽然他都没看上,但也不妨碍他成为当地相亲市场的热门人选。

 

他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了4000多块钱,几乎全都寄给家里,还花了1300块给母亲安了个净水器。这在当程序员时是不可想象的。他体重从170斤瘦到了140斤,连腹肌都有了,每周都能回家,还准备在重庆买房。

 

对有些程序员来说,公务员生活几乎是完美的。今年年初,3位已经进入体制内的前大厂程序员共同发布了一份《程序员考公指南》,称这是互联网上第一份相关指南。在《指南》的开头写着:“3个来自同一家大厂的程序员组团在职备考一年,上岸成功率100%,后端阿强考上了一线城市深圳的公务员,前端阿珍进了离家车程10分钟的事业单位,我在老家省内高校当教师: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指南》中的阿强颇具代表性,他对比自己考公前后的生活,觉得幸福感满满。以前他花一个小时去公司,现在开车5分钟就到单位;以前中午花20块钱吃食堂,现在花2块钱去饭堂吃自助;以前中午只能趴桌子眯一会,现在能开车回宿舍洗个澡、睡午觉;以前下午继续写代码,现在下午聊会天、喝喝茶、写材料,很快过去了;程序员吃完晚饭要继续开技术评审会,公务员17点58分已经排队下班打卡了;等到程序员晚上11点终于下班到家,公务员已经逛街回来,玩了一会游戏,健完身、看完电视剧准备睡觉了。

 

▲ 《程序员考公指南》创始人之一在网站上分享自己的考公作息时间表。图 / 网络

 

但总有无法习惯这种生活的人。33岁的刘东之前因为带娃时间少,媳妇总跟他抱怨,于是他考上老家附近的编制,工资只有大厂的三分之一,但离家近、稳定,他终于有时间陪娃了。

 

在端起铁饭碗之前,他把积累下来的几个星期的年假一次性休了,休年假的第一个星期他很快乐,拿出了尘封多年的吉他,每天从早到晚,要么弹吉他,要么陪娃,心想自己终于有了生活。到了休年假的第二个星期,他开始焦虑、失眠,“我下辈子真就要这样吗?”在最后一刻他反悔了,找到自己部门的leader,说“我不想去了”。现在,刘东成了公司组里最勤奋的一个,“先挣钱再说,35岁失业我也认了”。

 

李飞也无法习惯。在同事里,他像个异类。他喜欢看书,其他的同事的娱乐方式是打牌或是干别的,他融入不进去。而且公务员需要写很多材料,有些人材料写得很好,但他写材料时很痛苦。由于没机会立功,这意味着他要在这个乡镇派出所继续干很多年。公务员人际关系复杂,应酬频繁,他常常怀念起程序员时那种一个人做事时的单纯和专注。

 

这时候,有个朋友出来创业,正好缺个程序员。在当警察一年后,李飞再次离职,又回去做了一名程序员。

 

罗曼罗兰说,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这次他的目的地是上海。他卖掉了重庆的房子,靠着之前的工作经验,如今已经进入一家某领域头部的上海互联网公司,实现了从小厂到大厂的跨越。

 

从稳定中重新回到了奋斗的状态,李飞有了新的体会。他觉得一直写代码,写到超过35岁也是一件美好的事,“优秀的程序员写出的代码,你能感知到一种建筑式的美感,而不是干巴巴的,像是村里的施工队搭的房子”。

 

现在,他正在朝着这份“代码之美”努力。另外,他又胖回到了190斤。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 图 / 电视剧《生活大爆炸》截图
 
 

============================================================

 

 

唱戏的女人走了,再也没回来

2021-11-10 10:15:36
6人评论

作者蔡寞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1

我有好些年没想起过代萍阿姨了。年深日久,却也从未忘记过她。

那年夏天我小学毕业,刚从学校领了小升初的成绩单。在村口的桥上,看到六七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女正忙碌着——他们身旁摆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抹了绿漆的木箱,其中一个满脸雀斑、皮肤蜡黄的女人坐在木箱上,对着小镜子往脸上擦粉。

虽说皮肤欠佳,但女人双手修长白皙,腰身纤细,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披散下来,一对大胸更是显眼,用我们家乡话说,是“周圆的,颤颤的”。我忍不住停下脚步,不一会儿,女人的脸庞白了、睫毛长了、眼睛大了、嘴唇红了,偶尔抬起眼睛,目光灵动、顾盼生辉。像变魔术一样,之前的那张脸全然不知藏哪里去了。

我知道他们是从外地来唱戏的,以往总会在村里待上十天半月。我们村坐落在一座佛教名山脚下,山中古刹始建于南宋时期,相传曾有庵堂几十座。每逢七月,各个地方的朝拜者都会前去烧香拜佛,自然会请戏班子来求神祈福。若是碰上乔迁、祝寿、婚宴、考学,也会把戏班子请去家里唱堂会。

祖父是个戏迷,曾教过我老戏有京剧、川剧、越剧、黄梅戏等,见眼前的女人化了戏妆,我便装腔作势地问:“你们是属于哪个流派的?”

女人应是没料到一个小孩能如此发问,面露喜色,眼珠更是灵动,“小小哥也懂戏?”

我点头,又摇头:“我还好,爷爷懂,他唱《苏武牧羊》和《锁麟囊》最多,‘麟囊’两个字难写。我也会背‘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但不太知道意思。”

其实,我顶不爱老戏,更喜欢流行歌曲。知道的那两句唱词,还是因祖父经常唱。之所以当时能讲出来,完全是被女人化妆后的样子迷住,本能地想在她面前表现一番。

“原来小小哥是个懂戏的人,你爷爷也是唱戏的?哪个行当?”女人又问。

“他不是唱戏的,是个教书的,只是爱戏,喜欢咿咿呀呀,咚锵咚锵……”我把成绩单放在木箱上,煞有介事地模仿起祖父唱戏时的神态——走几个四方步,假装在下巴处捋一把长须。

女人笑着竖起了大拇指,“我学过一点昆曲和京剧,为了讨生活唱得杂。各个地方的人喜好不一样,得讨他们欢心。小小哥有时间就跟爷爷来看我们唱戏啊?免票的。”

我害羞地跑开了,没走几步,听见女人喊我名字。回头一看,女人挥着我的成绩单—— “不错哟,考了个高分,娃儿聪明。回去让你爸妈请我们戏班子在你们家门口演一场,遇见了就是缘分。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山美水美。”

我接过成绩单,怏怏不乐起来。

我们村虽然冬天山风凛冽,但一转入春夏时节,就如同换了装,湛蓝的天空下,山峦苍翠,鸟叫蝉鸣;稻田郁郁葱葱,流水清澈,就如黄庭坚所说的一般,“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

可再美的景致也留不住人,至少留不住我的母亲。父亲去世后,她总是往外跑,说我的出生地是个“烂地方”。那年夏天,她已经带着妹妹走了。

我自顾自地说:“如果妈妈知道我考得好,是会打我的。她说我读书就是为了要继续绊住她,拖垮她。我其实没那么爱读书,以前想着只要妈妈留在家里,我不读书也没事,种田种菜都好。后来爷爷和其他老奶奶总说要我争气,给爸爸争脸面……”

女人捂住胸口叹道,“真是惹人怜。”接着从木箱里捧出一捧纸包糖,“你叫我代萍阿姨,年代的代,浮萍的萍。以后你要唱自己的大戏的,所以只有读了书才看得懂戏文。”

2

果然,代萍阿姨只是在村里的马路上随意演了一段,整个村子便立时躁动不安起来。

祭祀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做斋粑、烧香、放鞭炮、念经,众人忙得不可开交。穿着袈裟、留有长发、家有妻儿的和尚们敲锣打鼓,念念有词;平日闭门不出、天天说自己快死了的岳奶奶,也拄着拐杖出来诵经了;就连平常蛮横霸道、欺软怕硬的护林员田天勤,也在山下跪得五体投地。

那天,不信神佛的男人们争相光着膀子帮忙搭戏台,只为了在“仙女”——代萍阿姨面前表现一番。他们夸代萍阿姨“长得好,身段好,声音甜,直勾魂”,我还暗笑他们不懂“易容术”。

外村也来了不少人,连远近闻名的“悲洒”也来了——“悲洒”是他的外号,因为大家觉得他既悲哀又潇洒。悲洒当年三十多岁,智力有问题,在农村,像他这种情况基本上娶妻无望,可悲洒自己不这么看。打我记事起,就见他日复一日地跑去各个集市看姑娘,他能准确地记得方圆五十里内不同集市的开市时间,且风雨无阻。

悲洒走路时总是歪着头、流着口水,会对遇到的每一个人报以微笑,也从不吓唬小孩。总有大人明知故问:“悲洒今天去哪里?”悲洒就会略带羞涩地答:“去赶集,看能不能相中婆娘。”

后来,我们小孩也学着大人的语气调侃他,“悲洒,我们给你说个媒,你能给多少媒人钱?”悲洒还是那般害羞,“三两块是有的,两双布鞋。”

那些年,为了找妈妈,我跟悲洒走过很多地方的集市。

为了不磨破鞋子,我经常打赤脚。有次,脚指头不小心踢到石子,破了皮,悲洒看到就停下来:“我们做个游戏,我背你,你给我看婆娘,三两块还是有的,还有布鞋两双。”

我趴在他背上跟他讲:“悲洒,你帮我找妈妈吧,只要你找得到,我让她嫁给你,好好看住她。”

悲洒就使劲摇头,汗水四溅:“我长得不那么标致,得找个丑一点的,腿没那么长的。”

我生气了,朝他大吼大叫:“你这样永远别想讨老婆,我也永远找不回妈妈——”

悲洒却不恼不怒,“你跟在我后面,慢慢找,就找得到。哪天不找了,我带你回家。”

而祭祀开始的那一天,悲洒竟破天荒地不去赶集了,就蹲在戏台边上流口水、傻笑。我过去跟悲洒聊天,问他怎么不去看婆娘了,悲洒就翘起兰花指:“好多年了,要放个假。”

 

代萍阿姨的第一场演出,唱的是昆曲《西厢记》,戏台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完全挤不进去。

祖父看了一会,点评道:“不看也罢,你回去做作业,正儿八经的昆曲哪是这样的,没有头面、也没穿戏服,曲笛断奏,鼓点错乱,三弦一声未响,‘水磨腔’矫揉造作。说到底江湖艺人蹦蹦跳跳而已,和杂耍没有什么区别,混口饭吃无可厚非,戏就算了。”

尽管祖父对演出的评价不高,却丝毫不影响代萍阿姨他们的“成功”。第二天,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谈论的都是昆曲和主角代萍阿姨,一夜之间,人人都知道了“崔莺莺”。有男人回去后大声呵斥自家女人不懂柔情,一些女人走路的姿势就变了,搔首弄姿,双眼乱眨。

村里的有钱人们开始争着排队请戏班去唱堂会,前三天是祈福演出,为讨菩萨欢心的,没人敢出头,但第四天的价格就被那些人抬到五六百了。

只是没想到,一群人互相攀比、明争暗斗,到头来却“便宜”了我这个穷小孩——

原本,戏班在村里是搭帐篷住的,只过了一晚,代萍阿姨就发现她的帐篷被人划了几道口子,夏天多雷雨,多有不便,她不得不找借宿的人家。消息一出,人人都盛情邀请,有说自家有席梦思床,弹簧蹦得老高;还有包括村干部、村里那些头面人物,说要自掏腰包给代萍阿姨买新帐篷;护林员田天勤也来凑热闹,扬言要严查偷鸡摸狗者……代萍阿姨笑盈盈地拒绝了他们。

当时我正在旁边看着热闹,只见代萍阿姨过来挽住我的手,“你带阿姨回家。”

其实,那天我是鬼使神差一般地领着代萍阿姨回了家,进了家门才回过神来——家里实在寒碜,怎么看都没法招待客人。尽管房子是前几年修的,但在新房竣工前,祖父和母亲起了冲突,房子一直没装修,窗户上连一块玻璃都没有。后来妈妈走了,把妹妹也带走了,只剩我一个人看着一个空空荡荡的房子。

代萍阿姨看出了我的窘迫,一下褪去戏台上的优雅,语速特别快:“我老家现在还是土砖房,下雨天用手一抠,能抠出个水帘洞来。你家很不错了,只是没有收拾。另外,我去那些人的家里留宿多有不方便,先不说女主人有意见,万一他们看到我卸妆后的样子,你觉得我还有戏唱吗?阿姨有难处,需要赚钱的。”

听了代萍阿姨的一番话,我忙说只要她愿意,住多久都可以。代萍阿姨笑了,立马换了衣服忙碌起来,麻利地扫地、洗锅、刷碗、缝被套,还出去买了雨布钉在窗户上,如同她两天前化妆一样,之前那个冰冷杂乱的家很快就被她扫走了。

一转眼,这里就温暖明丽起来,连灶膛都清理干净了,炊烟一缕一缕的,扭着腰顺着窗口飘出去了,一点都不像我之前烧火时,讨厌的烟子一团一团地在屋里滚来滚去,呛得人头晕目眩。

代萍阿姨做饭也急匆匆的,“咚咚咚”几下将黄瓜切丝,放锅里没炒两下便舀了出来,吃起来不生不熟,齁咸。她不管不顾地狼吞虎咽,见我细嚼慢咽,只夹眼前的菜,就拿起盘子往我碗里扒菜,“男孩子长身体,要敞开了吃。”

我小声说:“爷爷有规矩,装饭只能铲一边的,吃饭喝汤不许发出声音,夹菜只能夹自己面前的,不能搅拌……”

代萍阿姨就用手背擦擦嘴,“你爷爷那架势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出身,但你不是。要记住,以后出门在外不要讲究,饿了把食物抢到碗里再说。”

3

等到晚上,代萍阿姨卸了妆,样子实在不太好看,我反而觉得亲切,缠着她问东问西——多大年纪了?从哪里来?家里是不是有小孩?她便摇着蒲扇,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代萍阿姨告诉我,女人的年龄是不能随便问的。反正她是30来岁,北方人。12岁那年,她父亲以600元的价格将她卖给一个男人,“准备交接的那天,我和我爹坐的三轮车在路上翻了,我没事,我爹却死翘了。三轮车主正好就赔了我们600块。”

虽然代萍阿姨成绩好,但家里有弟弟妹妹,母亲没有能力供她读书,出去打工又太小没人要,只能在外面当小叫花子。有一天,她正在街头翻垃圾,一个外表看着凶悍、胡子邋遢,说话却轻声细语的男人忽然站在她面前,给了她两个馒头,问愿不愿跟着他学戏,愿意的话管吃住,还有漂亮衣服穿。

“我求之不得,就这样进了戏班子,成了我师父的徒弟。师父是个好人,栽培了我5年,说我以后肯定能靠唱曲吃饭,说不定还能进北京上海的剧团成角。我想出人头地,听了开心。却没想到师父突然中风瘫痪。那时候,乡下人饭都吃不饱,哪有闲情听戏,何况我还是个半吊子,只能另做打算。”

祸不单行,那时日,代萍阿姨老家的房子忽然塌了,看着哭哭啼啼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为了让他们有一个安身的地方,代萍阿姨主动提出将自己嫁了。

男方是个杀猪的,前几年对代萍阿姨还算可以,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孩子5岁时查出患有心脏病,男方几次提出要把孩子送走,再生个健康的,代萍阿姨不同意。之后男人便脾气无常,经常打人。

“为啥有些男人一遇到事,就只想着抛妻弃子呢。”代萍阿姨在失望之下离了婚,将孩子交给母亲照看,自己出门唱戏赚钱,只希望将来自己赚了钱,能带着儿子把手术做了。

 

相比自己的身世,代萍阿姨更喜欢讲戏。

代萍阿姨学的是旦角。昆曲有六旦,分为老旦、正旦、作旦、四旦、五旦、六旦。《西厢记》中的崔夫人属于老旦,一般不化妆;正旦是指中年已婚妇女,多贞烈,如《窦娥冤》中的窦娥;作旦是娃娃生,是指年幼的孩子;四旦分刺旦和杀旦,通常被杀,结局不好;五旦基本上为待字闺中的少女,如杜丽娘、崔莺莺等;六旦比较有意思,有些地方将“六”读作“乐”,又称“快乐旦”,多为活泼伶俐的丫头。

代萍阿姨演五旦较多,反正她进不去正规剧团,唱啥全由自己排。她说真正唱戏时戏服不能乱穿,“宁穿破,不穿错”。

在我们村的几场演出,代萍阿姨穿的是淡绿色阔腿裤,上衣也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短衫,“只有碰到真正懂戏的人才会打开大衣箱”。

她的大衣箱里装着的,是官衣、蟒、大氅、帔、褶子等戏服。大戏班有管戏服的“大衣箱师傅”,是懂戏的行家。而代萍阿姨只有三件衣服,一件枣红色女花帔,一件淡绿色披肩,一条马面裙,其余的就是发网、发簪、银钉、绢花这些装饰头面的东西。

那几天,见我肯学,代萍阿姨常常给我讲戏讲到大半夜,她是真的爱戏,总是念叨着想要有一套顶好的硬头面出场。而我则是睡了醒、醒了睡,直到屋外的狗都不叫了,只有星月相伴。怕我记不住知识点,代萍阿姨还专门写下来,遇到我不认识的字就注音。她字如其人,工整干净,后来有几年,我每次想她了就拿出来看看。

4

代萍阿姨在村里的第一场堂会,是被一个叫“飞凤仔”的男人用800元拿下的。

飞凤仔是村里的“风云人物”,据说年轻时五官俊朗,有“飞天的本领”,三五层楼的房屋徒手就能窜上去。他在外主要以偷扒为业,但有一条底线——从不在村里偷鸡摸狗。

他早早就盖了砖房,在全村只有一辆拖拉机的年代,他开的是一辆二手桑塔纳。不过后来还是栽了,坐了7年牢才放出来。传言他出狱后继续捞偏门,找了一些女孩做皮肉生意,比之前捞得还多。

那天,为壮声势,飞凤仔租了几个大音响,对着话筒喊:“只要来我家看戏,每个人给一包烟、一块毛巾、一碟花生。”果然,来的人很多,人人都夸他:“飞凤老板阔气,不但有钱还懂艺术,给大家伙谋福利,希望以后能带着我们发财,万分感谢。”

那天我也去了,跟着戏班一起。戏班没带乐器,因为飞凤仔先前说,他的音箱好几千块,还特意准备了正版的伴奏磁带,“比吹吹打打的老玩意要好”。

代萍阿姨穿了一件有点透的高腰阔腿裤,上身穿了一个吊带。进门时,飞凤仔上下打量一番,问代萍阿姨怎么不穿戏服?代萍阿姨凑近他耳边,俏皮地说:“我还能再脱一件,但不能换(戏服)。戏服是祖师爷的,得分场合。飞凤老板是见过大世面的。”

飞凤仔搂住代萍阿姨,说屋里请。我急了,朝他喊:“你想干嘛?”

飞凤仔扭着脖子看了我好几秒才道:“小家伙敢吼我?”

我一把将代萍阿姨拽过来,“有什么不敢的,你要打架吗?”

这时,悲洒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吓唬女人和小孩可不好。妈妈每天交代,在外面赶集没事,不能吓唬女人和小孩,不然就讨人嫌了。”

飞凤仔从桌上抓起一把糖递给我,“你有种,弄不好以后比土匪强盗横,惹不起。”见我不肯伸手,他将糖递给代萍阿姨,嬉皮笑脸道,“怎么还跟着哼哈二将。”

代萍阿姨剥了一颗糖吃了,将剩下的塞进我裤兜,跟飞凤仔眉来眼去:“不要跟小孩计较。以后我走了,还得帮我看好孩子,别让他受欺负,待会我好好给你唱歌。”

 

“一不该呀二不该,你不该偷偷摸摸把我来爱;偷偷摸摸爱我也没有关系,你不该跑到我的家中来;三不该呀四不该,我不该异想天开要去发财;想要发财走正路也没关系呀,我不该跟着别人去学坏……”

飞凤仔的音箱震得刺耳,代萍阿姨拿起话筒拍手,扭动身姿唱飞凤仔点的歌。唱到一半,飞凤仔就带着钱上了台。

代萍阿姨唱歌真好听,我边听还边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走正道”。不过我顶不喜欢她跟飞凤仔你侬我侬的样子。

下面有人小声跟同伴说道:“臭贼流氓还得势了,我上台比他唱得好多了。”嘴上说着,怀里揣着飞凤仔送的礼包,生怕掉了。

悲洒没有拿飞凤仔准备的礼包,飞凤仔给他两份,他却说:“无功不受禄,感谢飞凤老板让我看代萍。”代萍阿姨每唱一句,悲洒都跟着乐呵呵地鼓掌。

等到散场时,代萍阿姨还在笑,我不打算等她了,悲洒还愣在那里直流口水,我问他要不要走,他说要跟着代萍阿姨,保护好她。我生代萍阿姨的闷气,便赌气跟着人流散了。

回去的路上,大家谈论的焦点还是她,人心骚动,有的男人言语猥琐,“唱戏那女的奶子都快戳我脸上了。”我气得抓起一把沙子往那人头上扔。

代萍阿姨回家后,我瞪她比瞪那些男人还狠。她卸妆时,我故意在一旁唱,“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可代萍阿姨非但不生气,还跟着我唱,“哎呀,我的小鼻子变呀变了样。”

卸了妆,代萍阿姨过来抱了我一下,我的气顿时就消了大半,学着祖父的口吻对她说教:“要做清流,不要跟那些乌烟瘴气的小人搅在一块。我爷爷对你的戏不满意,我没说而已。他讲你们‘水磨腔’矫揉造作,没穿戏服,各种乐器空有摆设……”

代萍阿姨半蹲着摸了摸箱子,说:“老爷子评戏句句在理,我断定他在村里的人缘肯定不好。在山沟沟里那么懂戏,多孤单啊。他不用为生计奔波,当然能沉浸在戏里。我认可但不听劝,以后你就会明白,这世间多蠢人,只有顺着蠢人的逻辑投其所好,跟着他们狂热乱舞,就能过得好。太过清醒,等于孤立自己,没必要。”

我不说话了,代萍阿姨继续说,自己从北唱到南,从西唱到东,总算唱明白一点了——就是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了。她为了过活,都是别人给什么就接什么,“给个巴掌也得乐呵呵地受了”。

之前她也硬气,后来发现自己除了会吼两嗓子,实在没啥能耐,“说白了,惹了谁都只有挨打的份。穷苦人家的孩子是有几根硬骨头,凭着硬骨头横冲直闯或许能成事。但我们是走江湖的,唱戏讨饭得有人捧场,不能得罪人。说戏子无情,也是说不要轻易伤春悲秋,得一句一句唱下去,一步一步走下去,把舞台搭下去。”

我似懂非懂,代萍阿姨跟祖父讲的完全不一样。

祖父总教导我不要亏节,哪怕再穷也要修心长志气,不能卑躬屈膝,总让我在他面前背“横渠四句”,“君子不忧不惧”,“士不可以不弘毅”,“体恭敬而心忠信,术礼仪而情爱人”之类的话。

可代萍阿姨却翘起兰花指:“时代变了,那些东西不是没用,而是暂时对生存起不了多大的用,你可以记在心里。当前大家都撅着屁股觅食,先富起来的人才能抬头说话。孩子,我有点担心你,万般道理不如先活着,我要多教会你一些戏,化妆也得学,谋生是需要各种脸谱的。人生如戏,悲喜剧混杂,人呐,必须能屈能伸。”

说着,代萍阿姨将我裤袋里的糖摸了出来,“你一颗,我一颗,甜了今晚再说,酸甜苦辣,冷暖自知。以后你得当心了,当脑子想不通的时候,则要先将肚子伺候好。”

5

看来代萍阿姨是对的,她在我们那一带越发吃香,村里有头有脸的都请了她唱戏。

代萍阿姨会做人,每次都拿出少部分钱,买些油、米之类的生活用品,送给村里最困难的五保户,因而大家更捧着戏班的场了,很多外地人也闻声过来与他们接洽。

而村里最后一个请代萍阿姨唱戏的是护林员田天勤,消息一出,一片哗然。

飞凤仔虽说名声不大好,却从不在村里偷鸡摸狗,村里铺桥修路他还会积极捐款,说起来也算浪子回头。至于田天勤,他请戏班的钱都是东拼西凑的,论人品与名声远不如飞凤仔,连悲洒都瞧不上他。

村里人都说,田天勤对村干部极尽谄媚,“头都低到裤裆里头了”;有钱有势的人要建新房,他主动砍树送上门;转脸对穷人就耀武扬威,有人在山脚下扫了点落叶,他便诬陷那人没办砍伐证,将人家连人带篮子往河里踢,事后还敲锣打鼓,说是看着乡里乡亲的才没送去坐牢。

田天勤个子很矮,跟当时的我差不多高。之所以如此做人还很少挨打,只是因为大家忌惮他有四个儿子。平日里,他也没少欺负村里那些只生了女儿的小家庭,故意霸占人家林地田土不说,还撂狠话,说别人是绝户。

据说后来几年,田天勤多少收敛了一点,因为他的儿子们长大了,一个赛一个没出息,连媳妇都娶不上,为此,他到处烧香拜佛,后山的寺庙都跑遍了。

他的大儿子年纪跟悲洒差不多,见飞凤仔捞偏门发了家,跑去广东抢劫,钱没捞到,反而坐了3年牢。出来没多久,被人砍死在东莞,右手的手指头全没了;二儿子矮小,不到1米4,除了放牛,啥都不会;三儿子身高正常,却内向懒惰,常年待在家里不出门,饭菜都得送手上,经常发脾气打妈;只有小儿子田从贵还过得去,学了手艺,是个木匠,勤劳肯干,算是最后一点慰藉。

田从贵20岁时,有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还大张旗鼓地定了亲,后来不知为何,女方那边突然悔婚,将礼金退了回来,田从贵从此一蹶不振,精神方面就出了问题。

起初,大家对田从贵多少有些同情。尽管田天勤声名狼藉,但田从贵完全不像他爸,村里很多人的家具都是他做的,为人憨厚,手艺也很不错。可自从被悔婚,田从贵性情大变,到处砸人家的窗户,一见到女人就嚷嚷:“我妈不在家,下面梆硬的,受不了了。”

起初大家还以为他只是在说疯话,直到村里有个留守妇女被强奸了,查明施暴者是田从贵,大家才开始对他避之不及。

那个女人的丈夫回来后,提着刀去找田从贵算账,一个不留神,刀被田从贵夺了去,自己反倒挨了一刀。警察把田从贵带走,没多久又放了出来,强奸及砍人的事也不了了之。从那以后,田天勤也只能任由田从贵在外面胡来。

这次,田天勤请代萍阿姨去唱戏,说是希望能沾菩萨的光,保佑三个儿子能成家立业,继承香火。为此,不仅当众“悬赏”——“只要谁给我家的崽说媒成功了,当场给5000元现金。”还拿糖出来,让村里小孩对外村来看戏的人说大话:“田天勤二儿子精明能干;三儿子相貌堂堂,小儿子一表人才。谁嫁他家,有享不完的福。”

可惜,那晚去田天勤家看戏的人寥寥无几,我以为是大家看代萍阿姨看腻了,特意问了村里的大人,他们的言语里满是不屑:“啥时候轮到他来充脸面,八抬大轿来抬都不去。”

听说当时代萍阿姨唱到一半,就被田天勤叫停了,事后还问戏班能不能退一半钱给他,代萍阿姨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6

时间转眼而过,在我家住了十多天后,代萍阿姨对我说:“托你们的福,眼下戏班的行情不错,接下来要去别的乡镇了,少说也有十几场。不过,走之前,我还得在这加唱一场。倒不是因为老爷子失望,闹哄哄这么久,想赚的钱也赚了,就想认真地唱一段。”

代萍阿姨计划明天在我家唱完,歇息一天就走。

我说没必要,穷人家硬撑场面本身就是个笑话,不想让人看戏。至于祖父,他脾气也有些古怪。代萍阿姨却说:“你一个小孩想得太多了,这个年纪该是无忧无虑的。在阿姨眼里,你是要进京赶考、高中状元的书生。人都喜欢看别人的笑话,殊不知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一个笑话。”

那晚月亮很圆,凉风习习,代萍阿姨让我带她出去走走。

我们一起来到河边,我告诉她,这里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尤其是过去,一挨母亲打,我就往河边跑,眼泪掉在里面,人也想跳下去。最羡慕的,就是脚下的淙淙流水,它们能奔向远方,又有归处。

代萍阿姨就坐在河边,将脚伸进水里,拉着我唱,“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我正跟着代萍阿姨一字一句地学,突然一阵尖锐叫喊声,是一个小女孩在喊救命。代萍阿姨以为有人落水了,让我待在原地不要动,自己跑了过去。我随后跟了上去,只见田从贵正压在一个小女孩身上,骂骂咧咧地脱她的裤子。代萍阿姨赶忙过去阻拦,田从贵放开小女孩,一个翻身就按住了代萍阿姨,还嚷嚷道:“今天要把你们都给搞了。我爸说了,只要用劲,总会搞大几个肚子。”

我吓坏了,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砸田从贵的头,他无动于衷,只顾着扒代萍阿姨的衣服,在代萍阿姨的脸上乱咬。我转身叫小女孩去喊大人帮忙,可小女孩吓哭了,一动都不敢动。

我急忙脱掉自己的上衣,从背后套住田从贵的脖子死命地拉。田从贵一阵挣扎,松开了代萍阿姨,伸手来抓我。代萍阿姨跳起来,使劲儿踢田从贵的下体,直到将他踢进河里。

见田从贵落了水,代萍阿姨拉着我和小女孩一路急跑回家,开灯后我才发现她整张脸都被血糊了。

关上门,代萍阿姨先是小声问小女孩有没有事,见小女孩的裤子撕烂了,她拿出我的衣服给小女孩换上,并严肃地交代我们,“有人问起,就说只有阿姨被欺负了,记住了没?”

小女孩哭着点头,我则拍着胸脯保证,代萍阿姨这才让我去喊郎中过来。

 

代萍阿姨脸上缝了10来针,全都裹上了纱布。第二天消息就传了出去,说她被田从贵咬了个遍,不但毁了容,还脏了身体。

之前说要请代萍阿姨去唱戏的人,纷纷说定金不要了。尽管带着伤,代萍阿姨还是笑着将定金退了回去,又苦口婆心地劝戏班的其他成员,说遇到了疯子是没办法的事,千万别在他乡闹事情。

田从贵被派出所带走几天后,和之前一样,又被放了回来。田天勤非但没有赔礼道歉,反而带人守在马路上,恐吓代萍阿姨,言之凿凿地说:“只要那个臭*****一出门,你就动手弄死她,明明是个烂货,跑这里装什么贞洁烈女。”

我让代萍阿姨不要怕,“等你的伤好了,我死都要护着你安全离开。”

悲洒也从不知何时开始,一直守在我家门外,流着口水说:“以后我不去赶集了,要护着仙女和小蔡娃娃。”

代萍阿姨反而安慰我:“你没有被吓着就好。有时间你带那个小女孩过来,我要跟她多聊聊天。”

我还没来得及去小女孩家,她就自己带着几个鸡蛋来看代萍阿姨了,低着头一直说谢谢。她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好几个月没吃肉了,那天晚上,她想着用手电筒照一些牛蛙去卖,没想到被田从贵盯上了。

代萍阿姨紧紧抱住她:“孩子,你不要怕,就当那晚做了个噩梦。要记住,不管任何时候,你都是最好的女孩,一定要喜欢自己,喜欢到自己身上开满了花。”

7

过了一些时日,代萍阿姨才拆了线,脸上横竖躺了好几道疤,化妆都遮不住了。她照着镜子,说自己不化妆的时候才最好看。我觉得也是。

那几天,她还在给我讲戏——《钗钏记》里,书生皇甫吟史碧桃的曲折爱情;《长生殿》唐明皇替杨玉环招魂……又说又唱的,我都被她迷住了。要不是还有祖父,我真想跟她去浪迹天涯。

家门口的戏台子还是搭了起来,干活的是祖父、悲洒,以及那个小女孩的奶奶和戏班成员,几个平时无论如何也凑不到一块的人,互不说话,却分工合作着。

代萍阿姨不再化妆,看上去面目狰狞,身上却装扮得很漂亮,穿了戏服,水袖飞动,如仙人舞。她教我和小女孩贴片子,扣网子,绾大发,我摸了她的满头乌丝。装扮好以后,她又跟我们展现旦角指法和身姿,拈花式、天女式、质物式。

然后,代萍阿姨登台,好戏开场。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这一次,祖父告诉我,其他人是半路出家,但代萍阿姨绝对师从名角,她身段完美,唱腔华丽婉转,舞姿飘逸,功底深厚。

由于很多人对毁了容的代萍阿姨失去了兴趣,又因田天勤放话,说谁来看戏就是跟他家过不去,最终来看戏的只有几个小孩和老人。谁也没想到,贞满嫂来了。她平日是一个只知道干活、连电视都不看的人,她站在角落里向台上的代萍招手,没多久,又来了几名妇女,她们跟悲洒一样,就知道鼓掌。

代萍阿姨在台上流了眼泪,对着她们喊了一声,“姐姐们可安好?”

祖父似乎很是动情,扶代萍阿姨下了台,也唱了一段,“众位请起,听俺号令。你们三千人马,一千迎敌,一千内守,一千外巡。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不利……”(编者注:孔尚任《桃花扇·誓师》,是史可法死守扬州时吩咐大小三军部署的一段唱词,壮烈至极。

我问祖父,代萍阿姨怎么喊那些婶婶“姐姐”。

祖父冷冷道:“女人们的伤心你别问。”

 

那天,代萍阿姨的词完全唱进了我心里,我知道她要走了,就抱住她不让她走。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道,“这样未尝不好,阿姨不唱戏,要回家了,你不要阻止任何一个想回家的人啊。”

田天勤叫了人拦在马路上。那一刻,我倒是希望他能帮我拦住代萍阿姨一辈子。祖父在一旁说,他会领着我给代萍阿姨开路,没想到,那个天天说自己要死了的岳奶奶,却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来了。

在村里,田天勤对岳奶奶比对村干部还恭敬。全是因为岳奶奶一手带大的娘家侄子在省里当大官,那时候,连镇长都会来探望她。

后来我才知道,小女孩将那晚的事告诉了她奶奶,说代萍阿姨是为了她才被咬的。小女孩的奶奶找岳奶奶“收魂”,讲了整个过程,说代萍阿姨踢坏的就是祸根。

岳奶奶一开口,还是那句话:“我是要死了的人。田天勤你大不敬,看我会放过你么。你儿子将人家的脸咬烂了,赶紧赔礼道歉,药罐子钱也不能少。人家狗咬了人,还要打发人一个饭团呢,要不然别人怎么看我们村?会说这里的人信的什么神,做的什么鬼。你还有脸拦路?我说我怎么还没死,原来是要护送女菩萨一程。”

田天勤当场就回去掏了钱,还当众端茶倒水向代萍阿姨道了歉。在一片闹闹哄哄中,代萍阿姨真的走了。

 

尾声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自己去跟岳奶奶撒娇,夸她厉害,三两句就把人吓退了。岳奶奶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软糖:“你吃,奶奶不行啦,要死了。”

代萍阿姨走后没几天,岳奶奶真就走了。

悲洒由始至终没跟代萍阿姨说过一句他喜欢她,代萍阿姨临走前主动抱了他一下。从此,再没人见过悲洒去赶集。我们逗他,他就说:“三两块还是有的,给人留着。”

我记得代萍阿姨走之前还交代了我一句话,“这个世界有成千上万种方法折磨你,而你只要找到一种方法熬下去就算赢了。”

我也知道,有些人这一辈子见了一次就不会再重逢。唱大戏的代萍阿姨,你还好吗?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