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77)

来源: 2021-10-21 09:04:21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齐祁:表格里的“家庭出身”——我曾经的噩梦

 

 

园地耕耘者 一枚园地7 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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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混蛋”

 

齐祁|文

 

“文革”一开始,西方已经否定了几百年的“血统论”,在中国沉渣泛起。据说,北京工业大学一位叫谭力夫的学生炮制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红色对联,一夜之间,疯行京城,流遍全国。
 

我当时就读的中学,大门口以及教室的门楣两侧都贴了这副对联。一些班级里有些同学成为红卫兵,他们强迫班上“家庭出身”不好的同窗逐一承认自己是“混蛋”。

 

我至今感念我们班红卫兵的负责者杨同学、赵同学和吴同学,他们没在班上做这等骇人的事情。后来在学校的教学楼前,一些勇敢而正直的同学和那些坚守“血统论”信条的红卫兵展开辩论。

 

记得一位同学登上台,沉痛地承认自己是“混蛋”,博得台上台下阵阵掌声。我不能承认我是“混蛋”,但我又没有勇气宣称我不是“混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住嘴,一言不发。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早就接受了这种思想。

 

我14岁初二时递交入团申请书,见识了“家庭出身”这个概念,那时我就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困惑和怀疑。

 

我从小不算是淘气的孩子,但也绝不是人见人爱的孩子。虽然也荣任过小队长、中队长,但也绝非是出类拔萃的好学生。我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渴望老师的表扬,希望人前人后被人羡慕。

 

小学时,教语文的卢老师经常利用下课前的一点儿时间,让同学到前面给大家讲故事,我常常是撅起屁股,欠着身子,高高举着手,让老师叫到自己。

 

为了得到这样的机会,我就利用所有时间,看《新少年报》和《儿童时代》,搜尽枯肠地寻找有意思的故事,我读书的癖好大概由此养成。

 

当年学校鼓励大家做好事,做无名英雄。

 

我绞尽脑汁,悄悄把一张黄纸糊在马粪纸上,然后挂上一个苍蝇拍,在纸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上“你为班里做了什么?”几个字,趁班里无人之机,偷偷地挂在教室里。

 

学校汇演,我自报奋勇,组织一个全班同学都参加的雕塑剧。我写朗诵词,给每个人分配角色,每天课后在教室里排练,忙前忙后,演出的那天,几乎全班的同学都上了台,只有我一个人在台下,最后演出得了二等奖,而且代表学校在西城工人俱乐部演出。

 

那时,我心里的得意,绝不亚于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那一刻。因为那时我知道,我跟大家都一样,只要我努力,我可以比别人做得好。

 

可是从初二开始,我才知道,我和大家不一样。我要想获得和别人一样的东西,必须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甚至有些东西,无论我做出怎样的努力,也是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初二时,在政治老师兼班主任韩老师的启发下,写了入团申请书。但我真正从心里非常迫切地想入团,是进入高中以后。

 

现在回想起来,目的很明确:其一,虚荣心;其二,想说明自己和别的同学都一样;其三,能顺利地考入大学。

 

为了表现入团的迫切,我开始写思想汇报。初中时一个学期写一次,高中以后,一个月,半个月,甚至每周一次。但我永远是外围积极分子,一些高一、甚至高二刚刚递交申请书的同学,都很快开了发展会。

 

到高三下半学期,除了三两个不想入和几个想入而不能入的,班里大部分同学都成了团员。每当团支部要在班里说事情,我们几个非团员都要回避离开教室,那种尴尬、孤独和无助,现在的中学生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理解不了。

 

那个年代,政治活动频繁,除了“五一”、“十一”的大庆游行,接待外宾的活动也是接三差五地举行,中学生是夹道欢迎的主力军。

 

从小学起,我几乎年年参加天安门广场小学生观礼,我们站在英雄纪念碑前,等待所有的游行队伍通过广场,然后摇动花束,高呼口号,蜂拥到金水桥前,欢呼着,跳跃着,毛主席和所有国家领导人从城楼这边走到那边,向我们挥手致意。

 

这是每年大庆活动最后的、也是最激动人心的高潮。我数次的亲历其间,那种场景我至今仍历历在目。让我骄傲的是这种经历并非所有同龄人都曾享有过。

 

初一和初二,我参加的是游行大军中少先队的和平鸽大队。先头的仪仗队过后就是我们。

 

我们高唱少年先锋队队歌走过广场,经过主席台时,随着口令,我们同时把握在手里的鸽子抛向空中。顷刻间,成千只鸽子腾飞蓝天,我们跳着、跑着、欢呼着冲过广场,那种快乐和幸福,是我一生记忆中的亮色。

 

高一和高二,我参加的是游行大军中的仪仗队,一次是高举红旗,一次是肩扛标语牌。伴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旋律,我和上千个男生一起迈着正步雄壮地通过广场,那种昂扬和激奋,在我最困窘、最绝望的时候曾经温暖过我的心房。

 

近几年,电视台曾播放过当年国庆游行的场面,每当相关画面出现在屏幕上,我都难掩心头的激动,因为我知道,我就在那个方阵里!我和共和国永远定格在那激动人心的一瞬间!

 

高二以后,阶级斗争的教育渗透到中国社会的角角落落,阶级斗争的思想成了国人言行的圭臬。高二的一次迎宾活动,让我平生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是同学中的另类。

 

以前任务下达后,全班同学楼下集合,一起到长安街指定地点列队等待,当外宾的汽车驶过时,我们站齐鼓掌欢呼,车队通过后,欢迎队伍自行解散各自回家。

 

而此次,老师当众宣读了几个同学的名字,不参加迎宾活动,留在教室上自习,打扫卫生。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我们几个被留下的是怎么度过那个难堪的下午。我只知道从那个下午以后,学校组织的所有外事活动,所有大型集会,我和那几位同学全都被排除在外。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并没有愤怒,我只有羞愧和无地自容。我本能地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家庭和父亲,本能地去比较我和工农家庭的同学有何不同,我甚至搜尽枯肠地去寻找父母的剥削阶级本质、以及他们给我的反动思想的影响。

 

回忆往事,我很自私。我曾经为了表现“进步”无数次地诬陷和伤害我的父亲,每当我想起这一切,我都痛彻心肺,不能原谅自己。

 

不过,我真的很虔诚。

 

我曾经极认真地阅读毛泽东的《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然后给自己上纲上线;我曾经真诚地要改造思想,要脱胎换骨,高二时学校组织到清洁队劳动,我坚决跟着师傅背着粪桶,走街串巷掏大粪;我们负责厕所卫生,我都是主动到厕所,下手擦拭便坑和便池,从没犹豫过。

 

我当时在思想汇报里曾说过“资产阶级思想比大粪臭百倍”这样的话。其实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接受了“混蛋”的思想,尽管我从来没有直接表述过,但是在我无数次的思想汇报里,早已经承认了这种说法。

 

现在想起来,真的很悲伤,当年我写的那些文字早就踪影皆无了,如果今天还能让我看到当年的只言片语,我不知道我会怎样的痛心疾首,追悔难当。

 

记得高二时,团支部安排了陶同学做我的入团联系人。他也喜欢文学,我们还算有点共同语言,偶尔上下学还同路。

 

那一年,我22岁的哥哥因高原反应,死于西藏。哥哥毕业于北京邮电学院,自愿要求进藏,坚决要求到基层,最后分配到山南。他的工作艰苦繁劳,又曾先后三次为他人献血,哥哥去世后,西藏召开了自治区邮电系统的追悼大会,西藏工委书记等人参加,给哥哥极高的评价。

 

但哥哥到死也没能入团,我非常的不解和愤怒。我把一腔的怨怒写在日记里,最后我义愤地说:连哥哥这样的人都不能入团,这样的团我不会再入!我的日记本就放在书包里。

 

一天课间后,陶同学在他的座位上指指我的书桌,又指指他的书桌,诡秘地笑着。我翻开书包发现日记本不在了,我的头一下子大了,他拿走了我的日记本!

 

几天之后,他把日记本还给了我,声称团支部要求我对自己说的话作出解释和说明。我既愤怒又绝望,但我还是写了一份思想汇报,详细地说明了我这句话的缘由。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我第一次知道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地闯进我的心底,我必须毫无保留地满足他们最无聊的癖好。


从陶同学“拿”走我日记本的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写过一天的日记。我焚毁了从小学五年级开始的所有日记。自此,我在中学入团的愿望彻底破灭。

 

这件事让我绝望的不是一个是人,是一个群体,一个社会氛围。他们可以认同偷拿别人的东西,可以允许堂而皇之地窥测别人的隐私,可以毫无廉耻地承认和公开这种廉耻。

 

这个群体是强大的,公开的,而我是弱小的,无助的,我唯一的选择只有退却。读书吧,这是我唯一的出路,至于成与不成,那是天意。

 

几年后这位陶同学也没能逃脱插队的命运,但他还是比我幸运,在村里没呆两年就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去了东北一所师范学院学了英语,后来在某所中学做了教员。

 

我和他再也没有联系,真不知道也算接触了西方文化的他,是否还记得当年自己的卑劣和无耻,他是否为此而汗颜?

 

“文革”是整整一代人抹不去的记忆。

 

大概因为是高三,年纪大一些更理性一些,所以最灾难的年月,我反倒过得很平静。对联最猖獗的“红八月”(1966年8月),班里的红卫兵们热衷于学校大的运动和校外“联动”的组织活动,所以班里的生活就很宽松了。

 

只是十月份开始大规模的串联,低年级整班到通县农村劳动,高年级自由组合纷纷到大江南北去点革命火种。我们班包括我在内的五个同学没有“点火种”的资格,我们五人被单独分配到通县的一个村子。

 

到了那里,就再也没有人理我们了。我们跟着老乡一起下地,一起夜战,我至今还记得和老乡坐在拖拉机里过夜的情景。我们五个人都惴惴不安,唯恐村里人问起我们的来历,庆幸的是没有一个人关心我们这些琐事。

 

记得有一次下雨不能出工,我们五人都留在屋里干自己的事儿,两个同学不知为什么争执起来,一位王姓同学压低声音愤怒地说:“我们是什么人?还有什么可吵的?”两位争吵的同学顿时一言不发,坐在角落里发呆的我,眼泪夺眶而出。

 

后来,其他低年级的同学们都陆续回到了学校,但却没有人通知我们,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是怎么离开的村子,只记得村里在社房给我们开了一个欢送会。

 

那天,屋里挤满了人,炕席上摊满了花生,枣儿等吃食。我们五人和社员们吃着,嬉笑着,瘦小的书记很随意地说着道别词,但当他说道:你们和其他村学生们一样都是好孩子,我们都知道。我们会给你们每个人写份证明。

 

在座的社员都鼓起掌来,我们五人不禁都掩面而泣。我们五人中,刘姓、王姓、孟姓三同学和我,1977年恢复高考后都考上了大学。

 

刘姓同学现定居北欧,专职于化学工程的研究;王姓同学现在一所中等专业学校任教;孟姓同学在北京一所名声显赫的重点中学任校长;杨姓同学到山西插队,在当地任职从副县长职位退休。本人在五人中最不才,就无需露丑了。

 

返回学校浑浑噩噩一年多,“四三派”、“四四派”纷争,本人虽也忝为一派,但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到学校就听同学聊大天儿、坐观棋阵。

 

那时,一位章姓同学的姐夫是北师大中文系的讲师,还有一位殷姓同学的姐姐是北大历史系的66届毕业生,他们俩经常带到学校一两本书,我从他们那里借到了《罗亭》、《贵族之家》、《当代英雄》、《欧也妮·葛朗台》等外国文学名著。

 

另一位朱姓同学和谢铁骊(北影导演,曾导演《早春二月》《暴风骤雨》《知音》等)不知什么关系,经常能从谢家借到一些书,我从他那里第一次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就是那本让我莫名悲伤和颤栗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再有一位李姓同学,他家离学校很近,是一个幽静漂亮的小四合院,我没事也常到他家。在他家我看过一本苏联人写的《古希腊》和一本北京俄语学院编写的《俄罗斯文学史》(可惜只写到18世纪),荷马史诗我是从他那里知道的。


当时,这些都是禁书,但却给我近于枯竭的生命添加了生活的乐趣,并打开了我的文学视野。我至今仍深深地感念这几位同学。其中的章姓同学和殷姓同学均已经过世,我希望他们在天堂快乐。

 

 

无聊难耐中,终于盼到了1967年的分配。工人师傅宣读分配方案前,先公布了几种人不在分配之列,其中包括我。

 

这意味着我只能回到我母亲遣返的原籍。全班同学中只有我一人独享此等恩惠。会后工人师傅每人发一张表格,填写各自要求的去处,她也给了我一张,告诉我在备注栏填上我母亲所居住的村镇。

 

此时我已欲哭无泪。离开学校,我独自来到什刹海,越过栅栏,坐在石岸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绝望。

 

但我真的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我想到了死,我没有什么可留恋,但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妹妹,她们怎么办?

 

我在水边一直坐到天黑,当我站起身的时候,我下了决心,就是死也不回去。周恩来曾经说过,他出身于资产阶级,他死也不回家。当天晚上,我毫不犹豫地在表格备注栏里工工整整地写上几个字:

 

“向敬爱的周总理学习,誓死不回家!”

 

第二天我早早地到了学校,趁别的同学还没有来,就到工宣队的办公事,恭恭敬敬地把表格交给了那位胖胖的女师傅。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扫过表格后脸上露出的那副不屑,她鼻子里只哼出一句话:“那你就等着吧!”

 

68年夏天,流传吉林,山西,陕西,云南都要人,我从小就向往南方的山青水秀,听到消息后,我曾向很多同学表示过:要能到云南就好了。

 

十月正式传达山西分配方案,这是第一次大规模的插队,很多同学还在观望,那位女师傅立刻找到我,恩惠般地告诉我:不想回原籍,就去山西,别无选择。

 

我表示我有荨麻疹,希望到南方。她断然拒绝,说越是冷风越能治荨麻疹。如果山西我不去,接着就是陕西黄土大高原,风更大,更冷。

 

她还补充说那里可是革命圣地,言外之意,陕北还可能不接收我。于是,我只有别无选择地接受了她的恩泽。所以我是我们班,甚至我们学校第一个报名去山西插队的人。

 

1968年12月27日清晨,六姐和妹妹送我到北京站。我将开始全新的、一无所知的生活——自此,我长达八年之久的知青生涯开始了。

 

记得大学入党前,学校组织部部长李老师和我例行谈话,结束前她对我说:我们通过调查了解,你的家庭出身不是地主,应该是职员。以后就填职员吧。

 

我连想都没想地说:地主出身对我的影响已经到极致了,现在填什么其实也都无所谓了。

 

走出党委办公室,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真是个天大的玩笑,最残酷的黑色幽默也不过如此。但此后我填的任何表格,都再也没有出现过“家庭出身”一栏——这个噩梦一般让我胆战心惊的四个字,好像从我的生活中永远地消失了。

 

几年前儿子从英国获得博士学位,入职了国内一家公司。一天他回家拿着一张表格问我,家庭出身一栏怎么填?我愕然。片刻之后,我平静地说:知识分子。

 

以上讲述的大部分经历,我从未向任何人袒露过,包括我的至亲好友。很多人都愿意表述自己人生的痛苦,但我一直相信,真正让人肝胆俱裂的痛苦,他是绝对不愿意回首的,更是不可能轻易向人转述的。

 

所以,我曾经无数次地向很多人说过:反复自述痛苦的人,他绝无痛苦可言。今天,我第一次将深藏内心半个世纪的经历付诸文字,公诸网上,不过就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苦也罢,乐也罢,都已烟消云散。我只希望它就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是中国岁月风尘里的一块无足轻重的碎片,我只是想让熟识我的,不熟识我的人,再看看中国人曾经历过的生活。

 

我的儿子不屑于了解我的人生,就像当年我那么不屑我父亲的人生一样。历史竟是如此可悲地轮回!最后,我抄录下辛弃疾的《丑奴儿》,它是我几十年心路历程的艺术概括: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作者简介】齐祁,曾经的知青,现在的退休教员和孩儿奴。做过乡村贷销员,民办教师,也干过按摩师和文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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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难忘的青葱岁月

园地耕耘者 一枚园地7 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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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

 

那难忘的青葱岁月

 

胡华珍|文

 

一九七六年九月,经当地党支部推荐选拔,我上了一所没有名气的学校,叫“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简称为“共大”。共大跟其他大学的分类一样,有很多分校,我的学校名称叫“共大—卫生分校”,与其它分校的不同点就是半工半读。

 

学校坐落在天门的一个偏远湖区,那里没有城市的喧闹声,也没有汽车的鸣笛声,很是寂静,是个学习的好地方,半天学习,半天劳动,刚开始我的身体差,很是有点吃不消。

 

我们是第一届“共大”生,也是最后一届“共大”生。因为一九七六年招生了一批学生后,一九七七年恢复了高考制度,全国教育体制改革,共大就没有再招生了。

 

我们这一届共大学生是相当苦的。那年月,共大刚开始成立,学校什么都没有,连总校的领导和老师都没有校舍,领导和老师们办公和住宿的地方,都是用土窑烧的红砖和茅草搭建起来的。我们的分校就更不用说了,连教室和寝室都没有。分校的领导、老师和学生一样,都住在乡村的农户里,一家农户住几个学生,老师也是一样的。教室是在农户里选择一户人家房子稍大一点的做教室。

 

那里没有自来水,洗衣服、吃、喝用的水都要到池塘里去挑。

 

我们学校食堂,就是用几根柱子和茅草搭建起来的一个简易房子。每天做饭、洗碗的用水,都是食堂里的吴师傅用扁担挂着两只水桶,从池塘里一担一担挑回厨房用大水缸存着用。

 

食堂的伙食极差,到胡市街上买菜近一点,又隔一个湖,来回要坐船很不方便,就要跑十多里地到皂市街上去买菜,来回二十多里。

 

那时没有交通工具,都是走着去上街买菜,街上卖菜的人也不多,买不到什么菜。冬天里,每天都是青菜、萝卜、莲藕。夏天的菜稍多一点,冬瓜、黃瓜、南瓜、豆角、丝瓜、茄子等等,很少吃到鱼和肉之类的食物。

 

有时劳动结束后,班上的男生们去池塘捞点鱼送到食堂里,才能改善一下伙食。

 

记得有一次我们送肥结束后,有一点点时间,班上的男同学们就去抓回一盆泥鳅,同学们不顾干了一天重活的劳累,回校后都去食堂里给吴师傅帮忙,泥鳅做得非常可口,同学们都觉得很好吃。

 

在荒野的湖区,没有什么好吃的,同学们觉得能自己抓点泥鳅、鱼到食堂做着吃,就是珍馐美味了。同学们一边吃泥鳅,一边欢声笑语,自己亲手抓的泥鳅,吃在嘴里,香在心里。

 

有一次在整稻田的时候,同学们又抓了好多魚,交给食堂吴师傅,又是一顿丰盛的晚宴,大家高兴极了,又吃到了自己亲手抓的魚,自己劳动的成果,吃起来比什么都香、都好吃??

 

那里没有电,学校在开学之前,到农户里去安装了电灯,我们的教室是农户里的一间堂屋和一间房,把两间房之间的墙打开后,合起来就成了一个简易的教室。

 

下雨下雪的时候我们就在教室里上课,雨、雪停后我们就要出去参加劳动。那年冬天很冷,我在教室里的坐位是进门的门口,坐在那位置上,每天寒风吹得刺骨痛,全身冷得直打哆嗦,冻得我手肿的像肉包子似的,时间一长,手就冻烂了。

 

那时,所有的物资都缺乏,上课连课本都没有,我们在上课时听老师把课讲完后,就需要手抄笔记。有些书是我们写信到上海新华书店邮购部邮寄的,邮寄从写信、寄出,到收到书时,大约要十天左右。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钱买书的,好多学生家里困难,无法买书。我因为喜欢书,宁可一顿饭不吃,也要去买。新华书店只能买到一部分书,像我们学的药理学,一直都没有买到,就只能抄写,还需要有闲工的时候才能抄写。

 

共大的学生,水平相当不一致,有小学都没有毕业的,有的是初中毕业,有的是高中毕业;有的不爱学习,只爱打扮;有的同学在劳动时,她就说腿疼,不能出工,学习上课时,她就喊头痛,考试时两手摸白纸,两眼望青天。平时不好好学习,到考试时总是不及格,甚至有的打零分,平时不爱学习的,考试抄别人的也抄不到,各种现象都有。

 

我的出发点不一样,我觉得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劳动时,我积极参加,学习时,我仿佛如鱼得水,如饥似渴,努力学习,刻苦钻研。

 

我深知学海无涯,医学知识更要刻苦学习。每天下夜自习之后,寝室到晚上九点半就要熄灯,关灯后,我怕影响别的同学休息,自己就偷偷躲在被窝里,打开手电筒,把当天上的课重新复习一遍,把老师要求背诵的课默背一遍。因为我们学医的有很多东西都是要背下来的,比如中药的药性和汤头歌诀,西药的药理作用,所以选择学医就是要吃苦……

 

记得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冬天很冷,那是粉碎“四人帮”后,总校通知我们全体师生到胡市开会,学习党中央的24号文件,我和同学们一道走到胡市去开会。

 

学习结束后,我们在回学校的路上,要经过胡市的湖,这个湖很大,我们来回都得经过这个湖,要过这湖就得通过渡口的渡船,我们去的时候风平浪静,平安渡过。

 

回来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顺利运上岸了,我们是最后的一船,仅有十人左右,这时风很大,船摇摆的很厉害,快靠岸的时候船翻在岸边,幸好岸边的湖水不深,我和同学们都翻在湖里,我们手脚并用,从湖边爬上了岸,安然无恙。只是受了惊吓,衣服也全湿透了,冻得直打哆嗦,但走着回到学校,把衣服换了保保暖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送肥的时候,有的同学穿着鞋,有的光着脚,挑着村里的猪粪肥,走在湖边的小路上,坑坑洼洼,高一脚、低一脚,从村里走到湖泊,来回要走四五里地。走得快的一天挑七八担,男生挑一担猪粪肥,走得轻飘飘,可我们女生挑着担子觉得道路难行,一步一步,顫顫抖抖??

 

有一次送完肥的第二天,我们的班主仼杨念祖老师对我说:“你的腿不方便,你今天就不去送肥了,就留下来帮厨。”我对杨老师说:“您看我的腿不是好好的,沒有不方便,昨天是挑累了,走得有点跛了,休息一夜后,我的腿根本沒有事,我还是去送肥,帮厨的事就留给需要帮助的同学吧”!

 

那时候劳动既没有工钱,也没有奖励,同学们也没有怨言,参加劳动都是争先恐后,看谁挑得多,看谁跑得快,不管再苦再累,大家都抢着重活脏活干,深受那种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激励。

 

秋天双抢割稻谷,我们起早贪黑,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光着脚,踏着露珠赶到田野里去割稻谷。割完稻谷之后已是中午,太阳正当头,烈日炎炎,像火一般烤得我们的脸上刺痛,还要把稻田里的稻谷一抱一抱搬到田埂上来晒干。

 

中午不回食堂吃饭,食堂里的吴师傅和帮厨的同学,中午时把饭、菜和茶水送到田地里来。每个同学二两饭,打点菜,吃得香喷喷的,因为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同学们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可是我累得狠了,再饿也吃不下去。

 

劳动口渴了去喝水时,同学们都是排着队,我们的组长张献国同学就对同学说:“让胡华珍同学先喝水,我们大家是喝水解渴,她是喝水充饥。”同学们听张献国同学这么一说,大家都让我先喝水,这深深的同学情,几十年过去了,至今难以忘怀??

 

到了下午,转到田埂上的稻谷都已晒干水份,我们就把稻谷捆成一梱一梱,有冲担的同学就用冲担挑两捆,没有冲担的同学就把稻谷扛在背上走回村里的禾场。

 

我们光着脚,挑着稻谷走在湖泊的高低不平的稻田埂上,来回好几趟。男生挑着稻谷轻飘飄,健步如飞,女生挑着稻谷压弯了腰,满身的汗水湿透了衣服。天快要黑了,同学们胃里没有食物,又累又饿直喊头晕,只好咬紧牙默念着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那是文革时期的后阶段,四十多年前难忘的青葱岁月,留下了青葱的印迹,时代的痕迹。

 

光阴荏苒,六十多年的风霜,染白了头发,苍老了容颜,在艰苦时期与同学和老师结下的深厚情谊,终身难忘。

 

 

【作者简介】胡华珍,退休副主任医师,天门人,现居武汉。爱好读书写字,曾在《中国人口报》《中国针灸杂志》上刊登过多篇作品及论文,论文已进入数据库。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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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光头面

 

 

园地耕耘者 一枚园地7 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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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光头面
 

汨罗柳舟|文

 

光头面,就是因物质匮乏,或者个人的某种偏好而没有添加任何佐料的汤面。懒于考证,也由于某种原因不想去考证,我估计这个名词大概只流通于汨罗江下游,而实物的存在要广泛得多。

 

汨罗江下游有个古老的村子叫流花洲。在一个很枯寂的年代,我很幸运地出生在这个名如诗美的村子里。

 

曾祖爷爷是个行脚商,靠勤劳积攒了不少财富,娶了周姓大户人家的闺秀——我叫她老娭毑。可曾祖父不幸被日本兵打死了,老娭毑就靠变卖了家当和嫁妆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后来,具体说是上世纪50年代,爷爷因不舍那不堪一击的家,困守在水灾中飘摇的篱壁屋,整日以泪洗面,以致患上了青光眼;而奶奶孱弱的身体不堪混天黑地的集体劳作和终日无以略缓的饥饿,丢下了不足四十的生命和曾经寄予希望的家。

 

我叔爷爷虽然学了一门手艺,裁缝水平也高,但过早地得了齁子病(现在叫支气管炎),也难以支撑门庭。

 

我出生时,人们正在抢食为生。我,以及后面弟妹们的到来,为父母增添了无尽的忧虑。父亲不分昼夜地劳动,母亲忙里忙外地操持,还是难以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

 

求生,是一种巨大而奇怪的力量,我稍知世事就具备了这种力量。田头地边的草茎草根,我能咬出苦和甜;房屋壕围上的树皮树叶,我能尝出臭和香;山头沟底的各色野果,我能辨出有无毒。大大小小的池塘、渠道水坑,只要有活物,我就能带着弟妹们烧烤出“美味佳肴”。

 

还有,我会想着法子去偷一些集体的食物。比如一颗白菜,一个萝卜,或者一只红薯(我们叫茴)

 

一年春天,正是各种食材都缺的时候,我发现邻生产队窖(读gao第四声)茴种——将种红薯掩埋在地里,浇上大粪,以便长出红薯秧苗,作新一年生产用。

 

傍晚,我独自去了地边,从三块地里挖出三个臭醺醺的红薯,重新掩好泥土,就一溜烟跑到渠塘边,先用泥沙搓净大粪,然后在水中反复搓洗。正准备吃一个,再带两个回去给弟妹们,抬头就看到了邻队队长那圆睁的怒目,我顺势逃进了冰冷的水中。

 

第二天,父亲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母亲偷偷地抹了几把眼泪。但弟妹们还是用狡黠而少神的目光投我以感激,我自豪而满足。

 

我是幸运的,尽管经常因顽皮而挨父亲的巴掌,可是却因很少挨饿而长得结实,且力气不小。后来还知道,我爷爷时家道中落,没有划成地主,才是我幸运的主因。虽然我常偷集体的食物,却从未挨过批斗,年纪小也是一个优势。

 

我的族叔世科就惨了,因为偷了自己生产队的几棵白菜,而且家庭成分高,次次开大会就挨批斗,没几年就被整死了。我的儿时玩伴都笑他,甚至一起恨恨地骂他“贼”。其实对什么是“贼”我还很模糊,却因着“同道”的缘故从不骂他,但只能从心底里为他叫屈。

 

世科叔死时,我特意在他坟前栽了一棵白菜。

 

就在世科叔偷白菜的那些日子,村子里另一头有个上街喝面汤的人(面汤即别人吃剩的残汤),和世科叔一样的单身汉,叫苏汉堂。

 

那时,我放了学偶尔会去外婆家。外公早饿死了,外婆是全县的劳模,舅舅也因而没有读完小学最后一期,就回家务农。外婆和辍学在家的舅舅都善于种蔬菜,黄瓜菜瓜都比我家的大。

 

尽管自留地有限,但他们总是能每次让我吃个饱。比我家菜种得好的原因我也搞不清,可能有我父亲种菜的经验和技术问题,更多的应该是父亲为了多赚几个工分,力争年年少超支,而很少时间管理自家菜园。

 

有一次,我跟着母亲去插田,看见族伯世林家的黄瓜已经很大了,至少比我家的大一倍,就隔着篱笆去摘,结果被伯母发现了,骂了我一个臭死。母亲心疼我,说散工后就带我回家吃自己园里的黄瓜。

 

回家后,趁老娭毑不注意,我迫不及待地溜到园里,准备去摘黄瓜吃,结果被土皮蛇咬了,在脚踝留下两点红红的细细的齿印,痛得我嚎天动地地哭。

 

母亲一看,吓得直哭,忍着眼泪把我抱到屋里,放到稻草铺成的床上,一边剪下自己的头发为我扎住膝盖,一边就口含茶水为我吸毒,而我只是在那鬼叫唤。我老娭毑马上派人把我二叔祖叫来,催他赶快施救。

 

在给我清洗完伤口准备敷草药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堂哥说族伯世林家的二儿子泽高也被毒蛇咬了,要请我二叔祖去救治。后来,只是因为被救治的时间稍迟一点,他比我多在床上呆了四十几天。再后来,我才知道我康复得快的重要原因是母亲用嘴吸出了大半的毒血,她几乎被毒晕了。

 

不得不补充说明一下,用嘴吸蛇毒是极其危险的,也是极端错误的。母亲救子心切,以至爱令智昏啊!

 

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去自家或别家园里摘瓜吃了,去外婆家就更频繁了。

 

一段时间以来,在经过胥家大屋的时候,总是听到有小孩在喊:“苏汉堂,喝面汤,只要有,不怕丑。”

 

我感到奇怪,问一个同学,他说这个老家伙太不要脸了,经常去县城喝别人吃剩的面汤。我没有注意同学的眼神和语气,反而来了兴趣,更没有觉到什么可耻,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填饱肚子的新方法。

 

我试着接近这个“老家伙”,才知道“老家伙”其实并不老,还不到五十岁,却因为常年繁重的劳动而累弯了腰,显得“老”。

 

他和我家一样年年成为“超支户”,生了疾病又无人照料,几乎没有任何生活依靠。所以他独辟蹊径,去县城喝面汤。被大人们耻笑,被小孩们追着叫骂,他也不顾了。

 

我很同情他,背着父母跟他去过几次县城,那残剩的面汤很香呀!他喝得很用心,没有羞惭,没有言语。我感受到了一个老人的求生欲望,比廉耻重要得多。我还并不完全知道廉耻二字的意义,尽管爷爷经常用这两字来训斥我。

 

又是一个春节到来的前夕,苏汉堂死了。死得很安详,虽然脸上只有皮包骨,左眼角似乎有一点泪痕。他的去世让已经辍学的我,没能完成一个的小小心愿。 

                                

年少懵懂,哪知世艰?那年,族伯世林家的黄瓜藤被大队部组织的“割尾队”锄掉了三根;族叔动军家的南瓜苗只留了一根;家叔世忠家的鸡被捉去了五只;我家的那只半大黄狗也未能幸免!

 

理由只有一个:集体按劳分配,自留地和养殖按人口配置规模。多余的就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狗是绝对不能有的,有了就都姓“资”,统统格杀。

 

我跟着“割尾队”去吃狗肉喝鸡汤的时候,遇上那个刚考上高中的同学。他明白我的去意之后,鄙夷地看着我说:“你无药可救啊!还像当年一样去喝残羹冷炙吗?”

 

我冷冷地反抗道:“我不懂你的什么妖什么根,我只要填饱肚子就行!何况,你知道那条狗是我家的吗?”

 

 我吃到了有生以来最美味的肉,也喝到了最香最甜的汤。但我高兴不起来,同学那怪异的眼光令我气愤,他凭什么那样看我,况且他还提起了那饿死在年夜祝福声中的苏汉堂。

 

想起苏汉堂,我内心一阵莫名的愧疚,没能完成让他吃上一碗香喷喷的光头面的心愿。可是我自己呢?我跟母亲说过几次了,对我的要求从不迟疑的母亲总是支支吾吾,我十三岁了还没有吃到那梦想中的光头面。

 

这次,我跟母亲说一定要去县城,要吃光头面。

 

第二天,母亲摘了藤上所有的瓜和豆角,还把地里最好的蕹菜也割了一篮子,真带我去县城了。

 

时蔬很快就卖给了城里人,共得1元五角7分。听说光头面只要1角3分一碗,我高兴极了。

 

可是,面条是我想吃就能吃的吗?它不仅要钱,还要粮票!

 

这就是母亲给我最后的回答。“孩子,要吃国家粮,才有粮票。你不读书了,怎么能吃国家粮”

 

“娘,我还是回学校去读书吧。”我很坚决地说道。

 

母亲这次又迟疑了,半天慢慢说:“慢慢看吧。”我不懂要“看”什么。

 

这次回来以后,我找了一些爷爷读过的书片,是被我自己“革命”时烧得七零八落的,一页一页地读。那些鼓眼暴睛的繁体字一直在嘲笑我,心里十八味杂陈啊!

 

上山为生产队看牛时,我也带着这些纸片,蝉的聒噪,马蜂的嗡嗡,就成了我最好的背景音乐。

 

 一个炎热的下午,母亲说:“明天带你去吃光头面。”

 

原来,我姨父知道我这个愿望后,就想法托人找关系,找到了为县城火车站拖河沙的苦力活,每天1.1元的劳务工资,另加三两粮票。姨父自己挨饿少吃,攒了六两粮票给我母亲。

 

姨父廖正义在诸多兄弟姐妹中学习成绩最好,可是因为家里人多,父母负担过重,又遇上三年灾难时期,初中没上完就只能放弃学业回生产队劳动,帮助家人生存。

 

他把我看得很重,也对我寄予厚望。尤其他大儿子东和因病无钱治疗而过早离去之后,就更关注我的出息,劝我读书,至少要学一门手艺,并且帮我找了好几个各门类的手艺师傅。

 

面条确实香啊,可我始终没有吃出想象中的那种味道。现在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读书,“跳出农门”。

 

我又回学校读书了。不是回小学,而是直接去我恩师新工作的学校读初三,跳了好几级。

 

恩师刘焕,高中毕业后回村里教了两年小学。在我读四年级的时候,他教我数学。可是,当我正好有了学习兴趣的时候,恩师去外地进修了,而这时家里几乎揭不开锅,所以我决定辍学了。

 

恩师知道我的情况后,找我父亲谈了三次,决定带我去他当时任教的地方上学。

 

我没有辜负恩师和父母的期望,经过近一年“快餐式”的学习后,我考上了县城的高中。并且,后来又和父母、弟妹们一起克服了重重困难,先理科后文科都上了重本线,由于各种原因最后录取了一所师范专科,毕业后回县里当了一名教师。

 

弟弟是在我准备重返学校的时候放弃学业的,妹妹是两岁时生病被误治成了天聋地哑的,他们和父母一起助我完成了各阶段学业。

 

我把第一份工资给父母寄去了一半,并附寄半个星期的粮票3斤,我想,父母终于可以吃到儿子给他们的面条了。可据父亲说,邮件是我那位回乡任村干部的同学送达的,他跟我父亲说:“树叔,恭喜您!您的宝贝儿子给您寄来了一担盐。”我父亲笑笑道:“辛苦你了。正好我几十年吃的盐还不够叻!”

 

是的,我当时的工资确实只够买两担盐。我父亲的话可能还有别的意思,那同学是否懂得呢?我能想象到同学见我父亲时笑脸,也能明白他一直以来的优越感。

 

 我的工作还算顺利。虽然不肯迎合世俗,但还是蛮受学生欢迎的。我在乡村工作了五年,回到县城时,恩师却突然惨遇车祸,客死湘南。

 

我是在高三的课堂上听到消息的,当时恩师的一位侄女在我班级里。我至今回忆不起当时是怎样离开课堂的,只记得几个孩子代表同学们很理解地送我回了宿舍。

 

到底发生了什么?恩师为什么要去湘南?我始终不肯相信这冰冷的事实,多么优秀而又仁爱的老师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恩师是在我考上大学后的第二年被动脱离教师队伍的,原因就是超生。因“争一口气”一直想生个男孩而违反了生育政策。

 

离开热爱的讲台后,他的心里应该有万般滋味。他去了地级市做贩运小菜生意,我劝过他回来继续教书。他说:“孩子,你好好完成我未竟的事业吧,一定不要放弃数学。我的命运也许就这样安排了。”

 

什么是命运?心心念念的数学不就是您的命运吗?我一直思索着,没有头绪也无结果。灾难突降恩师身上,令我更为茫然!

 

如今我也早过了知天命之年。我想,世事超出了常人所能掌控的范畴,大概就只能借“命运”一词来消解内心的恐惧,安慰不屈的灵魂吧!一切的救赎皆有所待。

 

在物质日益丰富的今天,光头面依然有人求之难得,可也有人死也不会相信。

 

面对洪灾和疫魔,有人在挣扎,有人在歌舞,还有人报以“何不食肉糜”的冷嘲。这,就是我们所处的,尘土飞扬的时代。

 

                                      

【作者简介】柳舟,汨罗江边一愚生,60年代人,生命力顽强,自号“愚溪之柳”。因渡学生且渡己,又号“柳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