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亲不如近邻
连开五年的震楼器
如今,我们可能有三条路可选:维持现状,修修补补,博弈的结果很可能就是“按闹分配”;特事特办,但不能累积成有后续影响的判例;在促进社会沟通对话机制的同时,强化法律机制。最终会走哪条路,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或许可以确信:只有当“老办法”都无效了,才会逼出“新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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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道理
1
在老新村住了四年多,张三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当初他买这个二手房只顾看房子本身,却没有看周围的邻里关系。像很多这一辈的年轻人一样,他以为自己买的只是一块私属空间,理论上说和邻居没什么关系——他们是与自己生活无关的陌生人,而且这样也让他更舒服。
问题其实很快就出现了,但直到最近才变得无法忽视:洗手间的天花板不时地往下滴水。在那个狭小的方格里,蹲马桶时会被滴到,洗澡完出来、甚至对镜梳头时也会滴到,最是令人不快。症结是早就清楚的:三年多前维修工来看时就说过,这是楼上李奶奶家卫生间的地板渗漏,只是和那个老太太谈了几次都无果,最后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让维修工用防渗材料和水泥糊住天花板。但这次,已经不管用了,就算暂时糊了一下,没过两三周,又开始滴水,维修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楼上那家的马桶拆掉,重新做好防水后再安装好。
一早八点多,他和妻子阿茶一起去找居委会。居委会的一看就说:“你们还是为了那件事?”对这事,他们也无能为力,“我们又没有执法权,只能调解,这说到底还是要你们两家自己谈的”;不仅如此,昨天老太太的外孙还过来大吵一场,“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一家人,我们小周气得手都发抖了”。前几天维修工也被老太太气走了,扔下一句:“我只管维修不管调解,你们自己谈好了再找我。”
他也曾想过打官司,但那就意味着在官司了结之前,那块渗水的区域作为证据一直要维持原状不变,而这在夏天实在已经够糟了。看来唯一的办法就只能厚着脸再去求一次了。
2
两人去超市买了一大桶葵花籽油——这是阿茶的提议,因为老两口都高血糖,不能吃甜的水果。在路上,他苦笑:“你说这叫什么事,明明我们是受害者,还要上门送礼去求他们。”
老太太在家,正站在厨房里切咸菜。看到他们拿的礼物,就往外推:“我不要,家里油多得吃不完,你们拿走。”他们还是贴门口站着,说是一点心意,听说您前一阵摔跤了,现在没事吧?
老太太叹了口气,拍拍腰背说:“现在就只好这样立着,坐下去了,要再立起来就费力气。苦哇,这人没用了。我年轻的时候啊,他们讲我老虎都打得死。现在八十四,老头八十七,也没几年好活了。”
“不会不会。”这是违心的,其实他们心里确实恶毒地想过,老头老太要是死了就好了。张三说:“我们也知道您行动有点不方便,所以之前就讲过几次,只要您同意,不需要您做任何事,我们叫人上门来维修、做好防水,马桶也可以换新的,只需要不到1个小时,所有费用都我们来出。您要是不放心,到时可以让居委会的人到场保证,我们也都和他们说过了。这样您用着也安心,我们楼下实在漏水没办法了,请体谅一下。”
“里委没用的!全上海的里委一点用都没有的!”老太太的扬州口音很重,“里委”说得像是“泥委”,连张三这样的上海人也听着不免费劲,阿茶这个外地媳妇也就只能陪笑点头了。她说完喘着气歇了一会,指着门口的卫生间说:“上次师傅过来,说法也跟你们一样,他就看了一眼,我可是在这屋子里住了几十年,不比他更清楚?我这个马桶用了三十几年了,从来没有什么问题,你们自己看,哪里有漏水?自从你们说有漏水,几年来我和老头子都很小心,地上也不让水湿了,怎么会漏?”
“所以,如果修好了,你们老两口也不用那么小心了,修一下真的一点都不麻烦,很快就好了。”阿茶抓紧补上一句。“可是好好的马桶为什么要敲掉?”老太太反问了一句,“我不会同意的,要敲,你们先把你们的玻璃顶棚拆掉。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摔跤?我睡到半夜里,做梦啊,梦见有个戴着尖顶竹帽的人,从你家的玻璃顶棚爬到我家阳台上来,是来偷东西的贼。贼骨头知道吧?我被吓到了,半夜起身来,到大屋里,打开门啊,那一阵热浪涌进来——你们这个玻璃顶棚啊,白天晒得发烫,热气太厉害了,我都没办法开门——这一下开门,我被这热气一熏,就一跤摔倒了。我喊‘救命啊,救命’,老头睡得死死的,最后还是隔壁邻居听到了,过来敲门,把我给扶起来了。”
“那是老爷爷开的门?”
“是啊,老头也知道他是好邻居。我跟你说,我这里的隔壁、楼上,都是住了二三十年的老邻居,都很好,相互照应。”
“是的,所以李奶奶,您看,我们也想做你的好邻居。”阿茶说。张三也补上一句:“嗯,您以前买菜回来,上楼吃力,我也不时有帮您拎东西。”老太太摇摇头:“我不记得了。现在年纪大,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张三:“你爸爸怎么好久没见到了?”张三心里一酸:“我爸去世已经两年多了,胃癌。”“哎哟,难怪得,多大年纪?”“六十九。”“那还很年轻啊,你爸那会看上去很精神,真是想不到。你妈看着也很矫健,瘦瘦的,都没什么白头发。哎,像我这样没用的反而活这么久,真的还不如换一换,让我去死好了。”
“哎,那可别这么说,您现在正是享福的年纪。”
“享什么福?他们倒是给我送了很多东西——真的,你把那桶油拿回去,我自己家里就多得吃不完。”她扶着床进卧室,还以为她要干嘛,结果是艰难地弯下腰,掀开床罩,拎出几桶油。“都是儿女孝敬我的,太多了啦,”她又打开冰箱,“还有很多菜,大女儿还有做好了熏鱼送过来的,可我又不爱吃熏鱼,我就爱吃咸菜。”她从里屋抽出两瓶盐汽水:“你们喝吧,这么热,这也是我外孙送来的,好几箱,我老太婆哪里喝得完。”
推辞未果,他们只能接了。“我这个小外孙啊,从小是我带大的,跟着我在这里住,最有感情。你们见过他没?属兔的,长得很帅,等会给你们看照片。他去当兵十二年了,现在说要复员了,工作让他随便挑,不过他说也不急,反正在上海,在部队里还能再呆三年。他前面还说要过来,我女婿和小女儿也说要过来,都快十点了还没到。”
“他们这是一家人?”
“不是,另一个女婿。小女儿离婚啦,唉。我五个儿女,都住得不远,本来还说要叫我去住,老头不肯,他舍不得这里的老邻居,还有公园,每天一早去公园里玩,总要到十点才回来。每天十点开空调,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就开卧室,大屋不开。你们盖了这顶棚啊,阳光反射,热气太厉害了,大屋白天就跟蒸笼一样。”
“是的,今年夏天是很热,”张三点头,“我们家也一样,不开空调的房间实在呆不住。”他想了想,补上一句:“这个玻璃顶棚不是我们盖的,我们房子买来的时候就这样,不过您说的这一点确实我们以前可能考虑不周,这样,我们回头去买个遮阳罩子,这样可以减少热气——其实有了这个顶棚,夏天我们自己家阳台上气温也很高。”
“罩子没用的啦,”老太太嘟囔,“有你们这个顶棚,我总是担心贼骨头会爬进来。”“这您不用担心,我们都去问过了,居委会和民警都说我们小区近年治安很好,没有发生过入室盗窃案件,再说,要偷先是先偷我们楼下。”其实,当时居委会的反应是嗤之以鼻:“什么贼骨头?跟你说,那都是借口,她家里有什么好偷的?”
确实,老人家里看起来很简陋,但不管怎样,她的担心即便是幻想,对她自己而言也是真实的。这样站着聊得久了,老太太忽然想起什么:“你们进屋来坐吧,十点了,我开空调,太热了。”“您也坐会。”“我只能坐床上,矮凳坐了就起不来了,苦哇,这日子。”“您摔倒后,后来去医院看过吗?”“没去,我女儿说,没什么好看的,去了也看不好,我也是这么想。就凑合着活吧。我呀,苦惯了。你听得出来我是哪里人吧?我是扬州人,那边苦哇,在乡下,不识字,我到现在电话也不会打,可是那会活不下去了,1960年,坐着船逃难到上海来了。我后来就几乎没回去过,不想回去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张三决定把话题拉回来:“李奶奶,我们也很理解您生活不便,不想麻烦多事,那能不能这样各退一步,我们把顶棚先罩住,至于说将来说要拆,我们一定配合执行,因为这不是一时之间的事;但楼下漏水是急事,能不能先请您高抬贵手,真的不需要您做任何事、出任何费用,一小时就搞定了,你们老两口以后也可以安心用卫生间,不用担心湿了地面什么的。”
“那马桶要敲掉啊?”
“这个要看维修工人怎么处理,可能先要敲掉,如果能重新安装回去最好,如果不能,我们买个新的给您。”
“可是它好好的为什么要敲掉?”老太太又嘟囔了一句,喘了几口气说,“我也年纪大了,你实在要做,再过些天,等天气不那么热的时候。”
正说着,有人进来,是老头和女婿。老头挺着个大肚子,浑身冒汗,进来就坐在躺椅上喘气。张三和阿茶站起身来打招呼,说明了来意,老头点点头。老太太在旁插嘴了一句:“你们不用找他说,他在家里万事不管的,所以活得比我精神。”
不管怎样,张三还是扼要梳理了一下情况,讲了己方的让步和诚意,说明自己是来解决问题,各得其便,且不需要你们付出任何代价,就是忍受一个小时——也许只有半个小时——的不便。老头一边擦汗,一边默默地听,到最后说了一句:“那马桶敲掉就敲掉好了,你们还会帮忙装回去的对伐?”这简直是没想到的顺利,一直以来张三他们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点头:“那当然,我们只是做下防水,肯定不会影响你们的生活。如果你们不放心,我们可以请居委会的人到场监督。”
他们的女婿本来在旁整理带来的菜,这时也问了一句:“那需要我们这里做什么?”“不需要。”老太太插嘴:“他们说马桶敲掉后,如果坏了,也会给我买个新的,但我这马桶用了三十几年都没坏过,现在的产品质量可不像以前那么好了,用了一两年就坏了,到时又去找谁?”她女婿皱起眉头:“哎哟姆妈,侬这老马桶么又不是什么传家宝,老早就好换了,现在买个马桶还不是很容易的事?”他转过来对张三说:“我只是想问清楚,这件事当中,你们负责哪些,我们又承担哪些,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简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一番话,在三四年来一轮又一轮的沟通中,第一次听到这家人里这样说话。张三决定见好就收:“那太好了。我们其实不需要两位老人家做什么,具体的我们和居委会谈好,到时约定你们方便的时间,和师傅一起上门,尽量在半小时内解决。”女婿点点头:“好,你到时提前和我岳父母说一声就好。”
3
在他们说的时候,门口又挤进来一个年轻人。在旁听他们讲完,对起身正要告辞的张三夫妇说:“那一起去居委会把我外婆的事说清楚吧。”那也好,刚好敲定个调解结果。下楼时,这个年轻人冷冷地说:“他们说的都不管用,你别找我外公外婆,我说了才算。”
到楼下路口,正撞见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她戴着墨镜,拎着个LV的包,打扮入时,要不是这年轻人叫了声“姆妈”,推断出她总也得将近六十的年纪,乍一看,除了鬓角隐现的白头发,真看着像是四十多岁的样子。
“你去哪里?”她问的是自己儿子。年轻人指指身旁:“跟他们去居委会,把他们阳台违章的事讲讲清楚。”中年妇女指着张三说:“原来就是你们?我一直就想找你们,要不是我妈的事,讲真的,这个龌龊的地方我根本都不想过来。你们害我妈摔跤了知不知道?那个玻璃顶棚都多少年了,违章建筑啊,现在底楼那些乱拆墙的也都封堵住了,我听说旁边的小区也都在整治阳台违章搭建了,你们这次非拆了不可,别的免谈。我妈的脾气我知道得很清楚,她很顽固,绝对不会同意的。”
“我怎么觉得你们小辈的态度才真的顽固?”阿茶忍不住说了一句。
“我们是维护自己正当权利,有什么不对吗?”中年妇女用手指着阿茶,“你们阳台那个玻璃顶棚,我们当初根本就没有签字同意过,那时是我妈白内障住院,结果等出院,就已经盖好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找你们讲道理,这次我妈都摔跤了,这次非彻底解决不可。”
“这些前因后果我也是听了说了才知道,”张三说,“我们买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如果居委会判定这是违章,那我们也会配合解决,现在只是希望把漏水的事和这件事分开处理,一码归一码,因为漏水是急事。”
“我知道这是历史遗留问题,”那年轻人说,“但你要说急,难道违章的事就不急?谁知道我们马桶修好了,你们顶棚拆不拆。”
中年妇女问:“你们什么时候搬进来的?”“四年多了。”“把房子卖给你们的房东是不是姓于?”“不记得了,但我们住进来时,前房东都装修好了,我们没动过。”“那你们就是第三家了,第一家是我们老邻居,不会没我们签字就盖那么高的顶棚的。是的,我想起来,第二家那对夫妻生的是一对双胞胎,外地人,不像你会讲上海话。”
这样边走边说,到了居委会。张三说明了来意,也说了之前老爷子和他女婿都松口了,居委会也松了口气:“那最好了。本来就很简单的一件事。”中年妇女尖声说:“他们说的都不作数的,他——”她指着自己儿子,“他从小在这里长大,现在户口也在这里,他说了才算数。”那个年轻人手指着居委会和张三夫妇:“没我的同意,你们谁试试看闯进去施工?看我不把你们都揎出去!”他妈帮腔:“对,这是私闯民宅!违法的!”
张三说:“请不要激动,我们只是解决问题,当然会得到你们同意。我们再三说的只是:玻璃顶棚的问题,我们原先也不清楚,现在愿意配合,但这需要时间,所以大家各退一步,先处理漏水的急事,并且不需要你们付一分钱,修好了对老人家也是一件好事。”
年轻人看起来很愤怒:“不行,你以为我不懂你的缓兵之计?要申诉违章建筑拆除,那得需要流程,慢慢走下来,少说也得一个月,你们不能等着别人来拆,要自己拆掉,这叫‘主动作为’,知道吗?你们顶棚不拆,别的免谈!”他又指着居委会的人说:“昨天我过来,你们还不爽,你们就知道帮着他们说马桶漏水的事,那我外婆因为他们家顶棚的热气摔倒,你们去关心慰问过吗?”居委会的人辩解:“当然,我们小周当时就去问过,逢年过节的,什么时候少过?”年轻人冷笑一声:“那这些配发的,本来就是你们应该做的,你们不发给老人,难道还想自己贪污了?”
他妈这时又加了一句:“那个顶棚啊,也不只是热气的问题,也很脏。顶上各种东西,灰尘也多,看着恶心死了。真的这地方也就我妈能住,我几次叫她去我家住,她都不肯,家里那个脏,我进门都没处下脚。”她倒也有说对的地方,顶棚上确实有不少垃圾,甚至张三有时都想,这可能就是前房主建顶棚的原因之一,不止一次,看到楼上的李奶奶把香蕉皮、用完的水往外一扔,就正落在顶棚上。当然,公平地说,并不只有她一个人这样,更上面几层也有人这样。只不过这位李奶奶的生活习惯更特殊一点,几年前第一次到她家,他甚至惊诧地发现她在阳台上养鸡,以至于大屋里飘散着鸡屎味。
中年妇女还在继续控诉:“漏水是小事,你们违章才是大事,当初我们根本就没同意过,是趁我们不在盖起来的,这难道不是侵犯我们的权利?”居委会的人插了一嘴:“现在管得紧,违章搭建只要你去告,一告一个准。”“你们那顶棚又那么高,我妈晒被单都会垂下来蹭到,都不好晒了。你们自己想想,那么脏真的很恶心。哪怕你们的顶棚低那么一尺,那也就好多了。”
听到这里,张三松了口气,总算听到了她开的条件,于是他抓住了这个话头:“违章是不是拆,我们需要等处理意见,但你要说降低顶棚,这个我们可以办到,这就去找人来看看。”阿茶不放心,补了一句:“那如果我们把顶棚降低、清理、加上遮阳罩子,这些做完,你们也会同意敲掉马桶,对吗?”中年妇女一瞪眼:“那是当然。我们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4
晚上回来,张三看到阿茶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了?”他问。
她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最近坏消息那么多,就先听好消息吧。“好消息是:居委会的小周下午打电话来说,我们不能降低顶棚,因为已经搭建的,只要当初没追究,现在也不追溯;然而如果你动了,那就变成新的违章,就必须要管了,是不能容许的。”
他苦笑:“这听起来像是坏消息,这么一来,我们不能动,跟楼上的妥协不就又破裂了?”
阿茶说:“那如果这样,另一个坏消息听起来倒像是好消息了:老太太的小女儿打电话来,又反悔了,说我们只降低顶棚不行,必须全部拆掉违章才有得谈。我真的被她气笑了。”
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她说:“我已经累了。算了,要不就这样吧。反正现在用盆子接着漏水,也不是不能住。”他默默听完,的确,他沮丧时也甚至想过,也许再忍几年,等两个老人都死了,无论楼上这房子是空关,还是卖掉、或他们小辈自住,到时都会重新装修,到时漏水的问题也就自然解决了。
她说:“我有一阵都想,是不是因为我们看上去太好说话了,所以他们得寸进尺?跟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真的太累了。”
“问题在于,也许在他们自己看来,自己也有理,只是那个理和我们不一样。”
“你看,你就是太讲道理了。我已经放弃了。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不讲道理,因为那确实很爽,反正代价都是别人承受的,而且最后这个世界还让不讲道理的人赢。”
“你可别变成那样。如果是这样,我们的代价也太大了。”
“放心吧,就算想变,可能也办不到。我知道你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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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亲不如近邻
对从小生长大的那个宅院,我有很多美好的童年记忆。西墙篱笆外的石子路口是一株十米多高的杨树,盛夏时浓荫蔽日,后门外种着泡桐、冬青和桃树,门前则是一畦碧绿的菜地。
被乡间公路和运河围合起来的这块土地上,只有三户人家——我家及张家的兄弟俩。在我模模糊糊的印记中,那仿佛是一个自在的孤岛。村里同宗的其他族人多在南宅,只有我家,倒像是从沈家宅孤零零飘出来的一颗蒲公英种子,落在张家宅的土地上。
张家的人都很好。我能记事的时候,张家的老太太还在,话不多,独自养着一只猫,对我颇为和善,有时抖抖索索翻找些糖果来给我吃。张家兄弟那时早已各自成家,老二家因为跟我家离得格外近,所以过从最密。他家房屋朝东,后门口正对着我家院子,那时乡下全不拘礼,常常前后门洞开,端着饭碗就去邻居家坐了。
我一直叫他“二哥”——他其实比我大了能有四十来岁,三个子女最小的也都比我大上好几岁,但张家与沈家在这小村子里彼此都已住了几代人,虽无血缘关系,却俨然是一家人;由于我爷爷四十四岁才生我父亲,照着老辈相沿的规矩,按辈分我还是该叫他“二哥”。二哥脾气极好,多年里从未见到他们夫妇吵架,一家人总是和和气气,家里也井井有条,或许因他本人是厂医,家里常收拾得一尘不染,这在乡下并不是一个常能见到的好习惯。
他妻子——我叫她“二姐”——常年患哮喘,这病不可治愈,只能静养。印象中她身形瘦薄,夏天常坐在一把宽大的藤椅里,在后门口阴凉的楝树阴下养神。她不能负重或劳累,田间地头的农活几乎都做不了什么,只是将家里收拾得加倍干净。
那时二哥的收入好,又为了她身体,桌上的菜大抵都有荤有素,不像我家那时清汤寡水,常常一个月也难得见到油星子。有时他们做了菜,便端一碗过来,只说是做多了吃不完,其实他家五口人,三个孩子又都在长身体,哪能吃不完?
母亲心里明白,有时也投桃报李,把父亲从兰州带回来的葡萄干什么的叫我送过去。那些年父亲长年在西北,母亲拉扯我着实不易,只是有时觉得我不听话不争气时不免气苦之下迁怒于我,这时常常也只有二姐看不过去,出来说两句。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男孩子,因为素性喜洁,又要清净,只是她觉得我并不讨人嫌。
我家院子里的茑萝,茂密得宛如地毯
那几年的日子大抵平淡如水,若要我回忆什么细节,实在想不太起来;那时虽然各家清贫自守,日子仿佛倒也颇为愉快,或者只是因为我那时太小而不懂事?只记得年年夏天的夜晚,吃完了晚饭,两家把桌子抬到院子里纳凉,我们或坐或躺,看着满天星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有时竟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上小学时,他家在路南我家菜地旁翻建了一排三间新的瓦房,但旧居也没拆。虽然离得不远,但毕竟不像以前那么近便,有时心里竟不免有些失落。三四年后,忽然有一天,母亲叮嘱我说,以后没事不要去二哥家了——虽然我对此困惑不已,但她拒绝作进一步的解释。
又过了两年,一天放学回家,到路口看到一群人在那围观,走进一看,赫然发现竟是母亲在和张家人吵架。那次吵得非常凶。我们两家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互不往来——这在一个处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村子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直到近些年来,渐渐地才又和缓起来,仿佛什么事也发生过似的。
我从未确切了解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两家吵翻时,我还只是懵懂的少年,事后时过境迁,母亲不太愿意旧事重提,而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都不想去碰这些,那时我很厌烦大人之间的这些纠葛,觉得那都琐碎而无聊,大概就算母亲愿讲,我都掩耳不想倾听。那时真的不懂世事。
张家的旧居多年来都只剩残垣断壁,但也不拆,仍耸立在我家一墙之隔,任上面爬满葛藤与牵牛。直到前些年早春回岛,路边遇到二哥,早已两鬓风霜,年余不见,我没想到他衰老至此,回家看到隔壁那堆瓦砾,一时心中百感,那晚我终于问了父母:当年我们和张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家老宅1991就拆了,约略与图中这样相似。这是“乡聚”民宿改造前的样子。(图源:有方)
我这才知道,我小时候曾在其中住了十四年的房子,原本是张家的。那是二哥的伯父在1970年盖的,没住了一两年,举家迁往上海,便想把房子卖了;张家的老太太那时已守寡,觉得大伯子理应无偿把宅子相送才是——她很想要,但就算买也不想多出钱。
此事被我叔公沈惟清得知后,便找去问,因为他正想给女儿买房,但一问价钱,出不起,于是就转告了我奶奶。我爷爷有七个子女,那时正陆续成年,正愁将来结婚如何备新房的事,于是一拍即合,奶奶便花一千元买下了张家宅的这三间瓦房,预备给我父亲将来结婚用。因为把宅院卖给了外姓,张家老太太和这大伯子一家自此断绝了来往。那是在1972年。
父亲也是那一年去兰州工作的,之后三四年,那房子都空关着。父亲回岛探亲时,去宅子上一看,上面被人加了把锁,剪掉后又加上了。他便去和张家的老太太说:“张家嬷嬷,你知道我家门上是谁加的锁?你下次要是看到了就帮我告诉他:他加一千把锁我就剪掉一千把。”这样剪掉三四把锁之后,终于不再加锁了。
后来,父母亲就是在这里完了婚,到我降生时,先前的恩怨都已渐渐消弭,没人提起。我四五岁时,老太太也走了,我们和二哥一家便仿佛浑然忘却了那些纠葛,做了几年好邻居——自然,我那时从来不知这平静的水面是曾经汹涌过后的短暂景象。
到1984年,张家在路南新建了三间平房,宅基大半原是我家的菜地,乡里为此给我们另外分了一块菜地作为补偿,而剩余的一小块,便在张家新居的东墙外,变成遮阴而不见阳光的窄窄一条。
没过几年,他家屋后的乡间公路被确定要拓宽成岛上的干道之一,张家住了没多久的新居轮到了拆迁,听说将获赔偿后另建楼房。母亲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是1988年的正月初一,族里的沈元郎来做客,进门寒暄了几句后,他表明了来意:张家想让他来劝说我们一家搬走,因为他们觉得这总是张家的祖宅,他们是想迁回来翻建楼房,而把路南的三间平房让给我们。
他说的时候,母亲心里已有了计较,当即便说:“这倒奇了,张家想搬回来,怎么倒自己不来说?而且张家轮到拆迁,那我们就是拆迁的拆迁咯?——既然他们想在老宅翻建,那意味着我家得先拆掉,等他们建了才能建,是不是这个理?”
那时张家已打了宅基地报告,我家还没有;他们符合拆迁,我们也不符合。要是我们打不到宅基地报告怎么办?何况我家也没钱,那时父亲刚从兰州调回来不到半年,还没有积蓄作此打算。
谈下去便僵了。到最后,沈元郎只说:“那他们可要起朝东楼房,到时你莫怪。”张家如在旧宅贴着我家东墙原地翻建楼房,我家的院子势必将被完全遮阴。那是乡下许多纠纷的根源。母亲因此一听这话便勃然大怒:“既然这样,那你还来说什么?你到底也姓沈,不是张家人才叫你阿哥的。他们要敢这样,我就去乡里评个理。再不行,我躺在他家墙沟里,看他能不能盖起这楼!”
张家始终没有直接找我父母谈过,只是愈加少搭话了。他们在路南翻建了楼房,形成一种古怪的飞地状态:我家的菜地紧贴他家的东墙,而他家的旧宅基与菜地紧贴着我家东墙。他们想拿下我家的菜地,但却不想互换,只想我家把自留地迁到河滩上去。村里来一说,母亲说:“不是我不肯,但让步难道就只要我家让步?我不知道这算是什么道理。”到最后村干部只得说:“都两凑凑吧,你们也让一点吧。”这样才各让了一小步。
一年后,那路拓宽后的征地还余下路侧一长条无用的旮旯地,正在张家新楼房的背后,那时村干部来问二姐,要不要这块地?那时这地还算是租种的,得向乡里付点地租。她想了下说,自己多病,力气小,要了也种不了什么。那会母亲正在村里打毛线聊天,得知后便去和村干部说,那我要了,你把我名字写上吧。等二姐黄昏得知,已后悔莫及。
就这样,我家的地形成一个折角形围住他家的新楼,这很快又成为新纠纷的根源。他们抱怨母亲在那块地上种玉米遮风、招蚊子,放自家的鸡鸭猪羊来啃食,母亲扬言再见到便一个不剩全都毒死——然后便是我十二岁那年黄昏看到的剧烈争吵。母亲说,那天我拼命把她拉回家,边拉边说:“你没什么家当可传,就传点冤家对头给我?”她说一直记得这话。
1991年秋,我家也终于原地翻建了楼房。母亲说,还好有了那块旮旯地,不然那会儿堆砖头、黄沙石子都没地方;之后又在那建了个柴房堆放杂物,又后来甚至还搭了个茅房。
我也问母亲,为何这二三十年了,彼此宁肯这样僵持着,就不能哪天想通了,把两块地地互换一下算了?她说,张家哪肯啊,村干部也劝过,他们终究不肯,或许宁可自己不舒服,也要让你不舒服,那就这样也好,反正早习惯了,也不觉得怎么样。这大概就像肉里的刺,久而久之早不觉得痛了,何必再多此一举去拔掉它?那反倒又造成新的伤口。
如今都老了。二姐也已走了有十三年。她身体虚弱,却也活了六十四岁,村里人都说是因为二哥照顾得好;她走后,二哥悲痛难抑,至今没再找老伴,总惦记着她的好。三个子女都不住在这,夜里独守着一整栋楼,所以这些年老得快。终于有一天夜里,他也默默地走了。
大概因为童年那不可磨灭的印象,我总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至少不是坏人;我们两家之间似也谈不上有多大冤仇,却那么多年都解不开结,有时想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竟如此不堪一击,不免愈加觉得世事人情深不可测。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善意在现实面前的无力感,但不是最后一次。
那晚,在喧阗的迎春爆竹声中,我又想起童年在老宅上的时光,尽管我已知道那时的平静之下埋藏着深深的潜流,但得益于当时的年少无知,我总还保留了一段美好记忆。细想来,那种平静与美好只是表象乃至假象吗?不是的,我相信那也是真的。也许当其它记忆都陆续沉入黑暗之后,它还会浮在我内心的水面之上、光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