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折磨一个孩子,能换来所有人的幸福

来源: 2021-09-26 19:53:21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如果折磨一个孩子,能换来所有人的幸福

2021年09月06日 16:39 来源于 财新网
 
一代又一代,每一个社会都有这样出走的年轻人,曾不惜代价地去寻找也许不存在的决然的正义。一代又一代,没有头脑的年轻人最终成长为没有心肝的成年人
 
本文系博客精选,来源于“押沙龙”

  文|押沙龙

  01

  这是一个故事:

  有一座城市,那是你能想到的最幸福的城市。安定,温暖,充满各种各样的欢乐。这里没有战争,没有毒品,没有污染,没有贫穷,甚至也没有心碎。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和生活达成了和解。

  夏日庆典到来了。天空明亮如镜,广场上音乐轰鸣。人们穿上鲜艳的衣服,骑着骏马,带着孩子,欢庆自己的生活。微笑,钟声,游行,赛马,帐篷,鲜花,风笛。

  这是完美的城市,这是一个人间的乌托邦。没有人能写尽它的喜乐,甚至连想象一下都很困难。

  但是任何一个乌托邦都是阴影。这座城市也是这样。

  它有一个难以言说的秘密。

  因为关的时间太长了,这个孩子已经成了弱智。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有一个三步长、两步宽的牢房,潮湿,恶臭。这里关着一个小孩子。他浑身脓疮,坐在自己的屎尿里。因为关的时间太长了,孩子已经成了弱智。他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偶尔会哭喊几句:“放我出去!我一定好好的,不淘气!”

  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知道这个屋子,都知道这个孩子。但是没有人敢去打开牢门,也没有敢去和孩子交谈。因为一项条约中规定得非常明白:只要这个孩子的处境有任何改善,整个城市的幸福生活马上会化为乌有。

  正因为孩子在牢房里哭,牢房外才会有欢乐的队伍,拥抱的恋人,飘扬的音乐。就是这样。

  人们是善良的。他们会隔着窗户看看这个孩子,既怜悯又无奈,有时候甚至还会陪着孩子掉眼泪。然后他们就会回去吃晚饭,享受生活。因为这是一个充满幸福和享受的城市。

  02

  这当然是个故事。准确的说,是科幻作家勒古恩写的一篇小说,叫《离开欧麦拉的人》。

  欧麦拉就是这座城市的名字。

  这个故事听上去很荒诞,但实际上,它在历史上经常出现,只不过形式不太一样。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活在黑暗故事里的小王子,介绍的就是法国历史上的路易十七。他就有点像欧麦拉牢房里的孩子。

  《离开欧麦拉的人》不像是科幻小说,但是它得了雨果奖,因为它让人震惊。其实这篇小说并非凭空而来,它让人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左夫兄弟》。

  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疯狂的伊凡和善良的阿廖沙有过一段对话。伊凡列举了一大串虐待儿童的可怕事例,然后问阿廖沙:你愿意不愿意建立一座人类命运的大厦——它能造福人类,给予他们和平和幸福,但是为了建造这个大厦,必须残害一个哭号无助的孩童。你愿意吗?

  阿廖沙说:我不愿意。这个代价太高了。

  这是一个幸福和正义的排序。勒古恩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这个问题推到了极致,然后让读者去回答。

  03

  如果我们是边沁或者大刘那样的功利主义者,答案是很明显的。

  边沁说,我们要追求的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道德问题就是幸福的算术问题。一个单位的不幸换回来两个单位的幸福,就值得换;如果只能换回来半个单位的幸福,就别换。这个孩子当然很可怜,但如果能换回来更大的幸福,那就应该让他继续受苦。

  我们可能会反驳边沁:换成你在地下室怎么办?

  大刘我不敢说,但边沁确实是个善良的怪人。如果能够向他证明,把他关到地下室,躺进屎尿堆里,最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我想他可能真的同意躺进去。

  但是即便不同意,这也不是大问题。按照边沁的理论,大多数人的幸福需要这个人躺进去,那就得强制这个人躺进去,不一定需要本人同意。

  但是墨子不同意这个说法。墨子也是功利主义者,也坚信应该追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但是他说:“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可以自杀救天下,这个选择是高尚的,但你不能杀掉别人去救整个天下。

  孟子最恨墨子,但是他对这个问题给出了同样的答案。孟子说:杀掉一个无辜的人,而得到整个天下,这种事情是不能做的。

  你可以劝说孟子,你这样的圣人如果得到天下,那能为世人造福,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黎民可以不饥不寒,用一个无辜者的生命换到这些,不值得么?那孟子的答复会是:无论如何,不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做。

  04

  我们可能在理论上会更喜欢墨子和孟子的答案。但我们在现实中总是会采用边沁和大刘的方案。

  在不需要考虑后果的时候,我们总是勇敢的。

  《黑客帝国》里,尼奥面对两扇门,一扇门是去救崔妮提,另一扇门是去拯救整个世界。尼奥选择了去救崔妮提。我们为此感动,那是因为我们在看电影。尼奥推开那扇门后,我们真实世界依旧安然无恙,母体也没有派乌贼来杀死我们。

  如果不是那样呢?

  如果我们真陷入欧麦拉城,我们会用另一套逻辑来安慰自己。就像当年的希腊哲人们,他们心地善良,他们聪明睿智,但是他们深陷欧麦拉城中,所以他们努力去说服自己:奴隶是有先天残缺的,是理应被奴役的,这是大自然的规律。

  05

  这篇小说不叫《欧麦拉的人》,而是叫《离开欧麦拉的人》。

  因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年轻女孩或者男孩,看到这个孩子以后并没有哭一阵然后回家。他们会沉默一两天,然后一个人沿着马路走。他们穿过城门,走过郊区,经过那些透着橘黄灯光的房舍,直到走进黑暗的田野。

  他们没有去打开牢房的大门。他们只是越走越远,离开了欧麦拉。作者说:他们要去的地方也许还根本不如欧麦拉,甚至也许根本不存在。但是,他们似乎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只是似乎。

  我第一次读这篇小说的时候大约是二十多岁。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个结尾很文艺,也很伤感。

  现在,我四十多岁了,再读这个结尾不再觉得伤感,而是觉得惊悚。这个短短的结尾太有象征意义了。一代又一代,每一个社会都有这样出走的年轻人,曾不惜代价地去寻找也许不存在的决然的正义。一代又一代,没有头脑的年轻人最终成长为没有心肝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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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拯救世界,应该去吃人吗?

2021年09月19日 21:00 来源于 财新网
 
两种态度里谁对谁错?
也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答案,因为说到底这不是一个逻辑问题,而是一个感情问题
 
本文系博客精选,来源于“押沙龙”

  文|押沙龙

  前些天我写了一篇文章“ 如果折磨一个孩子,能换来所有人的幸福”

很多网友在评论里提到了“电车难题”,今天我就来说说这个话题。

 

 

  01

  电车难题是个古老的思想实验,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它虚构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个电车呼啸而来,前面轨道上正好捆着五个人(就当是被犯罪分子捆那儿的吧)。电车刹车失灵了,马上就要撞死这五个人。但是,如果你扳动一个开关,电车就能拐上一个岔道,可问题是岔道上也捆着一个人。那么你扳不扳?

  你提着一个通马桶的皮搋子,陷入了沉思

  这是电车难题最简单的一个形式。

  死一个人,当然比死五个人要好一点。那么为什么它会是个难题呢?关键在于你要主动去做一个动作。这个动作会杀掉岔道上的的人。注意:关键在于主动。

  很多人可能还是会说:不能为了自己两手清白,就任凭多死掉四个人。还是应该扳动开关!

  那么电车难题还有变形。你再看看这个:一个电车马上就要撞死五个人。这个时候,天桥上正好有个胖子伸着脑袋再看热闹,你只要把他推下去,他胖大的体型卡住轨道,就能救下这五个人。当然,这么一来胖子肯定就死定了。如果不牵涉到法律上的顾虑,你推不推?

  是不是就有点犹豫了?那么请问,这个场景跟扳动铁轨的差别又在哪儿?

  如果你说还是要推。那么再考虑这个场景:

  五个病人躺在医院里,两个急需肺移植,两个急需肾移植,还有一个急需肝移植。如果今天不移植就会死亡。这个时候一个小伙子带着自己两片肺两个肾一个肝,活蹦乱跳地来探望病人。那能不能把这个小伙子一针麻翻,摘下他的器官,救活这五个人呢?

  是不是觉得这就有点太疯狂了?

  那么,都是弄死一个无辜的吃瓜群众,它跟把胖子推下天桥的区别又在哪儿?

 

 

  02

  这个区别不是理智上的区别,而是感情上的差别。人们经过千百万年,已经进化出一种本能的感情:

  比起间接的暴力,大家更排斥直接的暴力。所以有人能接受扳动开关,但不接受推胖子。而且同样是暴力,程度越强,我们就越排斥。所以有人能接受推胖子,却不能接受把小伙子器官给摘了。

  从后果看也没太大区别,但感情上就是不一样。人类的感情是不太符合逻辑的,更多的是一种本能。先有了厌恶感,再为这种厌恶感找理由。

  因此,电车难题本身不是一个智力问题,而是一个感情问题。

  那么,回到小说《离开欧麦拉的人》。那些人为什么不打开牢门,放出那个孩子,而是选择离开呢?因为放出那个孩子可能产生严重的后果,可能会导致其他人受苦。那些离开欧麦拉的年轻人不敢主动地采取这个行动,就像有人面对岔道,不敢主动去扳动开关一样。

  但是他们又不愿意忘掉这一切,接续享受幸福,所以才选择了离开。

 

  03

  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里也写过一个类似“电车难题”的故事。

  在乌什打仗的时候,有位军官负伤,肚子上被捅了好几刀,医生没法缝,眼看就要死了。怎么办呢?医生就挑了一个年壮肥白的女俘,“生刳腹皮,幂于创上” ,疗效非常好,人救活了。女俘当然就死掉了。

  纪晓岚说:这个女俘虏是叛徒逆党,本来就该砍头,割她的肚皮去救一个好汉,是非常合理的一件事。很好!

  那么我们现代人又该怎么评价纪晓岚的这段话呢?恐怕除了恐惧和嫌恶,再没有别的感受了吧。

  04

  历史上还有一件事,也有点像“割器官救人”的变形,那就是张巡守睢阳。

  睢阳被安禄山的军队团团包围。粮食吃光了,就开始吃马,马吃光了,就抓老鼠吃。老鼠也吃光了,张巡就把他的小妾杀了,给士兵吃。小妾吃掉了,就开始“括城中妇人食之”,女人吃光了,就“继以男子老弱”,反正越没有战斗力的就越早被吃掉。最后城破的时候,睢阳城里只剩下了四百多人。

  张巡并不是虐待狂,他自己最后也慷慨赴难,毫无难色。而且睢阳保卫战是有战略意义的。睢阳是东南的屏障,正因为张巡在睢阳把叛军拖住了将近一年,叛军才没有能够进攻江淮。安史叛军非常残酷,所到之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睢阳保卫战肯定拯救了江淮地区大量生灵。

  那么,我们该怎么去解释张巡守睢阳这件事呢?

 

  05

  有一种解释是投机取巧的。有人编过一个张巡守睢阳的现代戏剧,在戏剧里,张巡的小妾是自愿被杀的。“相公,就让士卒们吃了我吧!”张巡掩面不忍,小妾一再坚持,最后没办法,只好洒泪同意了她的建议,把她给吃了。小妾被吃前还说:愿我下辈子和相公再续前缘!

  这不是开玩笑,类似这样的改写其实很多。我以前带孩子看童话剧《白雪公主》,就见过这样的场景。

  大家应该记得《白雪公主》里段情节,王后让猎人在森林里杀了白雪公主,把她的心脏拿回来。可猎人放走了白雪公主,杀了一只野猪,把它的心脏拿出去充数了。

  这个情节没有任何问题,对吧?但是童话剧里面,动物都是会说话的,拟人化了。这一来就麻烦了。导演不得不做了改动,让小野猪为了救白雪公主,主动要求被杀。“杀了我吧!把我的心脏拿去吧!”在其他小动物的哭泣声中,小野猪壮烈牺牲。

  像这样的改动确实解决了电车难题,但也带来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它们让人恶心。

 

  06

  明清之际的王夫之写过一本非常有名的书,叫《读通鉴论》。在这本书里,他对睢阳事件做了评价。

  他说:张巡是错的。

  王夫之的理由是这样的:他说凡事都有界限,情况危急的时候,作为君子,应该和孤城共存亡,但也仅限于此,超过这个界限就是贼仁戕义。

  王夫之是非常爱国的一个人,读过他著作的人都知道,他的民族情绪极其激烈,安史叛军在他看来就是夷狄禽兽。但是王夫之同时也说,人力有时而尽,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城破也只能由它去破,国亡就只能由它去亡。有的时候,城市就是会破,国家就是会亡,但是终究不能像张巡这么吃人。

  当然有人会反对,为了救天下救江淮,为什么不能吃些人呢?王夫之给出的回答是:这种事情想想就觉得心悸恐惧,你是一个人啊,难道人不能吃人还需要理由么?

  我不知道王夫之说的对还是不对。但是在所有关于电车难题的分析里,这段话我记得非常牢,想忘都忘不掉。

 

  07

  刘慈欣曾经做过一个假设:如果世界末日了,全球只剩下他、江晓原和现场一位主持人美女,“我们三人携带着人类文明的一切,而我们必须吃了她才能够生存下去,要吃吗?”

  当然这个假设有点漏洞。如果世界上就剩下两个男人一个女人,要吃那也该从两个男人里挑一个吃了,对吧?但让我们暂时忽略性别问题,该不该吃呢?刘慈欣说:“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不吃的话,这些文明就要随着你这个不负责任的举动完全湮灭了。”所以必须吃。

  如果王夫之面对这个问题,我觉得他肯定会反问一句:文明为什么就一定不能湮灭呢?

  这两种态度里谁对谁错?也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答案,因为说到底这不是一个逻辑问题,而是一个感情问题。

  但是作为一个整体,我想现代文明会按王夫之那样去说,因为那可以让大家觉得舒服;然后去按刘慈欣那样去做,因为那样可以让世界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