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356)
1
2013年春节后,我这个广东人第一次来到临泉县——男友的家就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那几日,天冷得厉害,开上电暖炉我也冻得直哆嗦,天气预报说会有大到暴雪,整个县城都笼罩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见我无聊,男友便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玩玩,顺便避避寒。我跟着他下楼,穿过一条小道,在一间房子前面停下来。他熟稔地推开玻璃门,掀开厚厚的门帘,拉着我闪了进去。
刚进门,我就一阵呛咳。这间屋子不大,里面却挤满了人,有人叼着烟说着一些污言秽语,有人不时地清喉咙随地吐痰。我白了男友一眼:“这就是所谓避寒的‘好地方’?”他笑了笑,低声跟我赔不是。
既然已经进来了,也不好立马抬腿就走,我开始仔细打量屋内的情况。
屋子最内侧放了一张桌子,围着七八个人,其中两个人把手里的牌扔到桌子上,抓着一大把红钞票,发出兴奋的叫喊声。另一张麻将桌上,四个人正玩得不亦乐乎。靠门处还有一台老虎机,一对青年男女正在犹豫是选“西瓜”还是“柠檬”,经过一番讨论,他们最后选择了“柠檬”,按下按键后,老虎机发出一阵声响,彩灯最终停在了最上方的“西瓜”处。
“我都说了选西瓜!”女子气呼呼地说,“你看看,一百多钢镚都输完了!”
“你懂啥?西瓜概率那么低,赔率这么高,要真的选了,你觉着还会出西瓜吗?”男子嘴上一点都不退让,“不就是玩玩嘛,干嘛那么认真。”
眼看他们快要吵起来了,男友赶紧插嘴。这时,两人才意识到身后有人,于是转过头来。我看清了前面女子的模样,她穿了一件土黄色的卫衣,外套白色的羽绒马甲,个头不高,有点含胸,皮肤偏暗,但脸蛋又略显稚嫩。最让我惊讶的是她那一头黄发,头顶的那些头发炸起,一侧的眼睛眉毛被长长的刘海遮住,是少见的“非主流”造型。
她用带着广西口音的普通话,说自己叫玉娇,也是跟男友回老家过春节的。在这个村子里,村民们对“远嫁”的认知还局限于邻县嫁本县,再远也不出安徽省。我和玉娇两个外地女生同时出现,让他们惊讶不已。男友希望我能和玉娇建立友谊,以后在他乡也能有个说话的朋友。但玉娇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我总觉得我们走不到一块。
一年多以后,我和男友领了证,在临泉举办婚礼。酒席在家里办,婆婆和亲戚们都在一楼忙碌,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独自在二楼的房间里待着。突然外面有人敲门,还不等我回应,门就被一把推开了。
“你婆婆怕你无聊,让我上来陪你玩。”一个扎丸子头的黑发女生推着婴儿车直接走进来,好像跟我很熟的样子。见我没什么反应,她尴尬一笑,赶忙解释:“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我广西的,去年见过的啊。”
我认真的看了看她,才发现是玉娇。她换了发型发色,干练了许多,可能是刚生完孩子的缘故,体型稍微有点发胖,但脸蛋依旧是稚嫩的。
玉娇在床边坐下,一手来回推婴儿车,把宝宝哄睡了,然后从车内的杂物篮里拿出几包辣条,在我面前晃了晃:“吃不?”
“你喂母乳能吃吗?”我吃了一惊。
“嘴巴馋,应该没事的。”她撕开一包,递到我面前。
可能因为远嫁孤独,也可能是因为她改变了形象,我对玉娇没了先前的排斥感,感觉一下子亲切了许多。很快我们便聊开了,玉娇告诉我,她跟丈夫阿强是在富士康工作时认识的,阿强对她好,她就嫁过来了,但是年龄还不到,就没有领证。
阿强家的情况我听说过,按本地人的话讲,“整个村子翻一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家庭”。
阿强一岁左右,母亲便离开他们父子改嫁了,父亲把他抚养到十四岁,也在山西重组了家庭。村里人调侃阿强,说他“幸福”,有两个爸妈,但其实他与孤儿无异。工作后,他自己东拼西凑盖了两层小楼房,墙没粉刷,地上没铺瓷砖,直接装了个大门便住了进去。像这样的家庭条件和家庭环境,在本地是很难找媳妇的。
聊到兴头上,我忍不住问玉娇:“你当初知道阿强家的情况吗?”
玉娇笑了笑,说这些都知道,阿强没有瞒着她:“当初跟他也没有想着图他什么,只要他对我好,就什么都值得了。”
玉娇说自己结婚时连戒指都没有。不过她倒很看得开,说阿强靠自己盖起两层楼很不容易,外边还有点债:“现在还年轻,只要肯干,只要他对我好,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这时的玉娇还不到20岁,能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感到很诧异。我在她这个年纪还靠父母养活,在大学里做着各种白日梦,而玉娇已经承担起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责任了。于是,我对这个不满20岁女孩生出了一份敬意。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从远嫁的辛酸和苦恼,聊到爱情带来的幸福和甜蜜。不知不觉中,我们在慢慢靠近。
2
村子里年轻人早婚早育是普遍现象,但他们生下孩子后,很少有人会自己抚养,都是把小孩交给父母,小夫妻继续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玉娇却没有那么幸运,公公婆婆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不可能帮她分担,于是她独自把女儿带到了八个月大。
后来,她公公觉得小两口异地生活也不是办法,就主动提出可以帮忙看孩子,让玉娇随阿强外出打工。玉娇狠狠心,把女儿托付给了山西的公公,又回到富士康去上班。
那段日子,除了思念女儿让玉娇难受,其实日子过得还挺舒心。不说别的,两个人挣钱,手头就明显宽裕了许多。每月除去必要的开支、给老人孩子的生活费,玉娇的口袋里总还能有三四千块钱的结余。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过多久,玉娇就发现自己又怀孕了。那天,她把检查单子递到阿强面前,想商量一下,不要这个孩子。毕竟她还很年轻,如果先工作个三五年攒点钱,再考虑要二胎会更从容。
阿强看了单子后沉默了一会儿,又掏出手机给父亲打了个电话。那头的意思是:等鉴定了性别再做决定,若是女孩就不要了,若是男孩就留下来,“儿女双全嘛”。
玉娇被他们三劝两劝,就答应了。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她偷偷到河南的一家小诊所里做了B超,被告知怀的是个男孩。很快,她就辞去了工厂的工作,独自一人回到临泉养胎。公公也把女儿给她送了回来。
玉娇回村的第二天,挺着个肚子,拉着女儿来找我玩。她看到我也有女儿了,很开心,连忙说道:“回来的第一时间就想过来找你。”
我有点纳闷,玉娇此时说的不再是带着广西口音的普通话了,而是临泉本地的方言。我提出这点疑惑,她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我一时半会忘了普通话怎么说了。”
阿强仍在富士康上班,每月给玉娇寄点生活费,好让她安心安胎、照顾女儿。孕妇本就辛苦,带着一个小孩就更艰难。那时我的孩子也小,没有出去工作,于是和玉娇的走动十分频密。
不得不说,玉娇除了语言学习能力强,手也巧。广西饮食以米饭、米粉为主,但我很少见她在家吃这些。自从嫁到临泉,她就努力地想在生活上与本地人看齐,跟村里的大娘们学做馒头、包子、面条、饺子等面食,很快就得心应手。
玉娇对我说:“到了北方不会包饺子,那可不是真正的北方媳妇。”我倒不在乎这些,我吃了二十多年的米饭,总不能为了证明自己是好媳妇,说改就改。
玉娇不一样,她十分传统。刚到了结婚年龄,她立即拉着阿强去民政局领结婚证,随后又把自己的户口从广西迁了过来。她似乎是想用实际行动向大家证明,自己不是“早晚要走”的外地人。
3
因为关系好,我和玉娇一度在村里形影不离,到哪儿都要作个伴儿。村里人看我们两个外地媳妇走得近,渐渐地产生了一些流言,还有人从中挑拨关系。
玉娇的堂嫂说,我们两家家境悬殊,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劝她跟我划清界限:“她迟早会嫌弃你这个朋友,等你孩子生了,还不是我们这些亲人给你搭把手?”
说这些话的远远不止一个人,玉娇只是笑,也不去和他们争辩什么。后来村里发生了一件事,又把我俩推上了风口浪尖。
那阵子,村里有两家年轻人正在闹离婚,媳妇们也不要孩子,宁愿净身出户。这两个媳妇都在县城上班,平时关系很好,爱在一起聊天,吐槽公婆、丈夫什么的。可能是厌倦了眼下的生活,也可能是一时冲动,才同时提出离婚。
村里人议论完她们,又把嘴巴放在我和玉娇身上,仿佛下一个要跑的就是我们这两个外地人。这些风言风语不知怎么传到了阿强的耳朵里,年后没几天,他找到我婆婆,表面上是拜年,实则是想让我和他媳妇保持距离。
那天,他一一诉说自己从小到大受过的苦,又特别强调自己娶媳妇的难,最后竟然哭了:“婶,我们家的条件和你们家的差距太大了,免不了我媳妇会对比啊。如果我媳妇跑了,我这辈子非打光棍不可。”
婆婆是看着阿强长大的,自然心生同情。阿强走后,婆婆便委婉地暗示我别跟玉娇走太近:“如果他们两口子过不下去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大家都会把你当成罪魁祸首。”
我感到很无奈,也许这是一些农村的“特色”?两口子过不下去,当事人不是先反省自己的言行,而是会把婚姻的失败归因于第三者的挑唆。可是,如果夫妻真的恩爱,谁会愿意离开对方呢?
况且,玉娇绝对不是那种好攀比的女人,如果她图钱财,也不会跟一无所有的阿强结婚;如果她过不了没钱的日子,结婚那天就可以跑了,还会等到今天?想到这里,我感觉有些荒唐:玉娇那么努力地想融入这个地方,可她的丈夫都不相信她。
半个月后,玉娇生下了一个男娃。为了生计,玉娇还未出月子的时候,阿强便回富士康上班去了。玉娇独自留在家里带两个孩子,有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可她依然很乐观,常常跟我说:“等老二满三岁就好了,那时候孩子都上了幼儿园,我也可以轻松些,还可以干点自己喜欢的事。”
可养孩子难免会出现一些意外。一个冬天的夜晚,玉娇的儿子高烧不退,一直哭闹,玉娇照顾他脱不开手,她不满三岁的女儿自己上厕所,不小心滑倒撞到了凳子,脑袋登时就起了个大包。
两个孩子一起哭,玉娇心力交瘁。她给阿强打电话,但他身在外地,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着急。她给阿强的堂哥堂嫂打电话,不巧都关机了。整个村子里,她找不到一个可以求助的亲人。
北风呼呼地刮着,外面又黑又冷,玉娇一手搂着发烧的儿子,一手牵着女儿,背着孩子的衣服尿布来到我家门前。我把自家孩子安顿好,就匆匆送他们去医院。
医生检查后,严厉地说:“烧这么厉害,怎么才送医院?你看孩子都抽搐了。办理住院吧,今晚别回去了。”
玉娇的手在哆嗦,眼泪无声地从脸上滑落。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女生,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落泪。
玉娇在医院度过了难熬的一夜。第二天下午,阿强终于从外地赶了回来。见了面,他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吼:“怎么搞的,带个孩子带成这样,一个发烧,一个脑袋磕成这样!”
我为玉娇感到不值,强忍着心中的怒火,把阿强拉到一边,劝道:“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容易吗?孩子生病是谁都不想见到的,换别人,还不见得能做到这么好的……”
我以为玉娇会因此生气,但她没有。在善良的她看来,阿强不近人情地发脾气是因为太紧张孩子。
几天后,孩子出院了,玉娇要继续面对自己带两个孩子的现实生活。亲戚们都劝阿强回家谋生,表面说:“一个女人带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太难了,家里没有个主心骨不行。”暗地里有人暗示他:“一个女人在家,难免有受不住寂寞的时候。”
最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说服了阿强,他终于回家了。
4
后来我开始工作,玉娇继续忙于照顾家庭,我俩的联系就慢慢减少了。到了2019年端午前,玉娇突然联系我,说她包了些咸粽子要给我送过来。
临泉的端午传统是吃甜粽,而我们两广地区的端午只吃咸粽子。挂了电话,我回想起嫁来临泉的这些年,过端午我吃的都是玉娇包的咸粽子,那里面放了五花肉、花生、绿豆、蛋黄,味道别提多好了。
放假期间,我把玉娇一家约到家里来吃饭。饭后闲聊,阿强的话匣子打开了,埋怨玉娇整日沉迷于手机游戏,说有时他半夜起来,见玉娇还在玩,偶尔还会哈哈大笑。
玉娇喜欢玩“王者荣耀”,之前因为两个孩子小,她很少能抽出时间,现在孩子稍微大了些,她偶尔玩玩也不为过。可阿强不这么认为,他说自己从来不玩游戏,不理解有什么好玩的,“有时间还不赶紧睡觉,半夜还跟别人开语音让‘打野’、‘进攻’”。
这时,玉娇有点憋不住了似的,不屑地看了看阿强,说道:“那总比你闲着去玩牌强,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本来只是话家常,没想到聊着聊着,他们夫妻的话里便充斥着一股火药味。我赶紧打圆场,说玩游戏玩牌都是为了解解压,不要太过就好了,更不要为此吵架。
这下,玉娇的情绪更激动了,她开始说起自己这些年过的日子。
从前阿强在外打拼,她守在家里任劳任怨地带孩子,心中充满着对美好生活的期盼,觉得再苦再累也不怕。她坚信阿强是爱她的,坚信等孩子大些,日子会越过越好。可是自从阿强辞职回家后,一切都变了。异地生活结束,一家人朝夕相处,鸡毛蒜皮的琐事堆起来,她发现自己曾忽视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阿强的脾气很暴躁。
以前,他们曾在同一个车间工作,阿强偶尔也会跟同事发火,但从来不跟玉娇发脾气。可现在,他每次干活回来,看到玉娇做饭迟了、孩子磕了碰了,又或是玉娇说错了某句话,就会破口大骂。一开始,玉娇把这归因于两口子的“磨合期”,可时间久了,她发现阿强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另外,阿强爱上了打牌。休息时候,他外出打牌可以彻夜不归,赢了还好,如果输了钱,回家就会找各种理由发脾气。玉娇本指望他回来工作可以兼顾家庭,减轻自己的压力,谁知日子却越过越差。
玉娇的语气越来越激烈,我一边劝,一边装水果让他们拿回去吃。眼看天色已晚,他们也索性说回家。
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我回想这些年他们经历的一切,确实很不容易。寻常人家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如果夫妻之间还出现了嫌隙,这日子还能好好过下去吗?
去年春节前夕,玉娇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她要回广西过年了。她眼睛里透着满满的兴奋,对于远嫁的人来说,能回娘家过年真是太幸福了。
玉娇一家四口到达广西没几天,疫情管控就开始了,他们初八回临泉的计划也被打乱。在广西的日子里,他们夫妻的关系并没有因朝夕相处而变得更亲密,反而越闹越僵。
因为有大把的空闲时间,阿强和村里的人没日没夜地玩牌,玉娇也愈发沉迷手机游戏。玉娇曾在一次游戏中和一个男网友互加好友,经常相约一起游戏。有时玉娇会跟他抱怨阿强,这位热心网友也充当起了她的“感情顾问”。阿强本就不喜玉娇玩游戏,偶然发现这个男网友的存在,就更生气了。那天,他不顾岳父母在场,骂玉娇是*****,给自己戴绿帽子。
在娘家的这段日子,玉娇过得也十分压抑。疫情稍微缓和后,她带着孩子和好姐妹们出去散心。那天,阿强玩牌结束,回去发现玉娇一整天都没在家,又当着岳父母的面大骂她是去见情人了。
“我哪里见情人了,我跟我姐妹出去,我带着孩子,我怎么见情人了!”玉娇回来后,被逼得发了疯似的大喊大叫。
“那你每天跟谁玩游戏?每天跟谁打电话语音?你说是不是那个奸夫?”阿强一点也不让步。
“那我让他给你打电话,你问问是不是我情人!”玉娇气呼呼地拨通电话,那头的网友也很无奈,说他们只是游戏上的朋友,偶尔聊聊家常。他们相隔甚远,甚至都没有见过面,怎么会是情人呢?
挂了电话,玉娇哭了,哭得很伤心:“我嫁给你,不图你钱,不图你财,你就这样对我?不过了,离婚吧!”
这时阿强也觉得自己不占理了,赶紧道歉,请求原谅。可玉娇愤愤地说,不离婚也可以,两个人就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解封后,你自己先回临泉。”
阿强哪里肯,他怕玉娇留在广西可能不会再回去了。他突然跪下,保证不会再打骂玉娇,岳父母也希望他们可以好好过日子,就极力劝女儿回去。
5
解封之后,他们一家四口搭上返程的火车。回来的第二天,玉娇就失踪了,家里人把她的电话都打爆了,都没能联系上她。他们来到我家,希望我能够帮忙联系玉娇,劝她回来。
那天,阿强耷拉着脑袋,垂着眼,脸上胡子拉碴的。他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走近一点就能闻到他浑身透着呛人的烟味。
看他们乱成一团的样子,我实在头疼:“你们说说,她一个有家室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走?这里头总有点原因吧!”
坐一旁的嫂子把我拉一边,愤怒地说:“网恋,你知道吧?这妮子弄啥不好学人家网恋,现在去找她网恋对象了。”
我吃了一惊,依照我对玉娇的了解,我不相信她会这么做。我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无人接听,微信留言也没有回复。
到了深夜,玉娇才给我回电话,她说:“我也想好好过,眼看孩子都可以上幼儿园了,最苦的时候都熬过来了,可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原来,离开广西之前,阿强在岳父母面前保证过不再打玉娇,也不再打牌,可没想到回来的第一天晚上,他又动了手。玉娇提离婚已有半年了,“我提过,两个孩子跟我,或者一人一个,或者我自己离开,每月支付抚养费,他都不同意。能做的我都做了,我还能干什么呢?我只有走”。
玉娇在电话那头哭了,我也陷入了沉默。在婚姻中,“家暴”是一条不可触碰的红线,动了手就意味着过不下去了。更何况,他还是一个赌徒,而且不守信用。
后来,阿强在电话中表示同意离婚,玉娇就回来了。
一天,一辆挂着郑州牌照的黑色桑塔纳停在阿强家门口,玉娇从车上下来。阿强看到司机是个男子,情绪激动起来,嘴里大喊“奸夫”,跑进厨房拿了把刀,扬言要砍人。恰巧他堂哥堂嫂都在场,赶忙把他拉住。
堂嫂问男子是什么来头,男子看着那把刀,胆怯地往车门旁退,结结巴巴地说自己是玉娇雇的司机,送她回家的。看一旁的玉娇没吭声,男人又说:“路费一千五,给了我就走。”
堂嫂怕阿强干出犯法的事,只能掏出手机给这男子转了一千五百元。男子收钱后就上了车,一踩油门,一溜烟儿地跑了。
“走吧,去民政局。”玉娇瞥了一眼阿强,冷冷地说。
谁知阿强压根没这个打算,只是想以此为借口把玉娇骗回来。
门口前围拢的人越来越多,都是村里沾亲带故的三姑六婆。她们把玉娇团团围住,劝她要考虑两个孩子,好歹把日子过下去。玉娇看着这个形势,知道自己是脱不了身的,索性坐在家门口的板凳上,翘起二郎腿,嗑起了瓜子。两个孩子很久没见她了,他们走向她,喊妈妈,想跟她亲近,可玉娇不理不睬。
玉娇不吭声,引发了众怒,三姑六婆的劝说很快就变成了指责,而且愈发激烈:
“你心肠是铁打的吗?看孩子多可怜?”
“你是二流子吗?看你这样,像个妈吗?”
“我以前这么照顾你,你咋不吭声啊?”
阿强气呼呼地喊道:“她在等她的情人回来接她呢!你看看你的情人,他拿着钱跑了。除了我要你,没人要你!”
“他会回来的,他等着我呢。”玉娇瞥了她阿强一眼,恶狠狠地回嘴。不知是真的,还是故意气阿强。
这个男子终究没有再回来,最后连电话都打不通了。那一夜,玉娇没走,但一直不说话。夜深人静时,阿强跪在床前,请求她原谅,说要带她去看电影,陪她逛街,把这些年缺的东西都补回来,他们可以重新恋爱。
玉娇可能是被打动了,也可能是舍不得孩子,最后同意留下来。
6
在家待了不到两个星期,玉娇又走了。
那天早上,玉娇说要去街上买菜,开着电瓶车就出门了。她骨子里还是一个善良淳朴的人,把车子放到熟人的店里,再搭公交去县城,在汽车站开了张临时身份证明才离开。
上车以后,她不忘给阿强发短信,让他抽空把电瓶车骑回家。之后,她给我发来消息:“你别怪我,我真的要走了。这次回来,他把我身份证收走了。起初说的好好的,不在乎我做过的错事,要重新恋爱,但他做不到。他不去干活,把我当犯人一样看着,嘲讽我是*****、贱人。他是不打我了,可是在我面前训斥孩子,甚至打孩子,是变相地折磨我。本来想跟你倾诉,可倾诉又能改变事实吗?我会照顾好自己,拜托你有时间帮我看看我的两个娃。”
我试图劝玉桥离完婚再走,把该解决的问题解决。她的户口已经迁到了临泉,没有身份证,她就是个黑户,没有解除婚姻关系,以后再嫁人就是重婚。她贸然离开,周围对她的负面评价和猜测只会更多。两个孩子从小听到的都是这些贬损母亲的话,实在太残忍,几乎是重演阿强那不幸的童年。
可玉娇告诉我,和平分手已经不可能了,阿强只想困住她、拖住她,不让她好过,更不会跟她离婚。“他以为我什么都没有,就哪里都去不了。我要让他知道,只要有脚,我就能走出他的手掌心”。
最后,她叹了口气:“为什么别人都能离婚,而我不能?”
日子慢慢过去,村里关于“玉娇跑了”的讨论也慢慢地淡了。偶尔有人提起,还是会骂:“哪个女人不挨打?谁不是为了孩子死扛?这两个孩子多可怜,她真不是东西。”
玉娇的两个孩子没了妈妈的照顾,每天都弄得脏兮兮的,看着让人心疼。每次见到他们,我都会想玉娇,一个那么努力,那么想融入临泉的女生,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后来,玉娇把手机号码换了,还把村里所有人的微信都删除了。当然,也包括我的。听说她离开临泉后没有回广西,就这样,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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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听过不少精神病医生的问诊,发现大多数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常常聚焦于“是什么”,对于“为什么”则一笔带过——医生更关注患者的症状表现、开始的时间、和之前的区别等等,而对患者为什么会这样、病情期间心理的发展轨迹等甚少主动了解。
随着工作时间愈久,我想大概有两个原因:其一,中国的医疗资源根本上还处于紧张状态,医生日接诊满负荷是常态,所以治疗要讲求实效,追本溯源相对于及时治疗来说意义不大;其二,也是非常无奈的一点,精神疾病患者的症状千人千面,大多数时候根本理不清。
张哥是我前辈,2006年就到我们医院工作了,他曾给我讲了一个病例,让我印象很深。
文章是张哥的自述。
1
我们医院是市里为数不多具有司法鉴定资质的单位。这项工作平时由施主任负责,有业务的时候,他便在几个大科负责人里挑选成员,组成鉴定小组。鉴定案例多是附近法院委托的公诉案件,实事求是给出结果,就算完成任务。
2009年的冬季,临近元旦,施主任接到了一个不能称之为委托的委托:巴婶儿——女病房一位长期住院的患者,要求鉴定她自己。
医院只当巴婶儿是在胡闹,一直没有正面回应,但巴婶儿不吃不喝,屡次在卫生间跃跃欲试地要上吊,闹得实在太厉害,所以院领导临时决定由担任心理治疗师的我和施主任搭班,先在鉴定室“摸摸情况”,也算是安抚一下。
那天,在鉴定室里,披着病号服的巴婶儿不愿意坐下来:“我绝不是精神有问题,我要出院。”
施主任说:“你的情况怕还不能出院吧?”
“今天就要结果!”巴婶儿甚至还踩在了凳子上,“我绝对不是精神病,你们不能把我一直关着,这是违法的!”
施主任望着我,我接来一杯水递到巴婶儿跟前:“医生应该跟你说过很多次啦,出院的话,只要家人同意,医生不会……”
“不行!”巴婶儿挥手打翻了水杯:“我一定要出院,把那个杀人犯绳之于法!”
“谁?谁是杀人犯?杀了……”施主任的声音里透出警觉。
“辛安!我老公!”巴婶儿几乎是喊出来的,“他杀了我的女儿,辛朵朵!”
听到这个答案,施主任没有立即回应,我也很懵。大约是几秒,才说:“先让护士带你回病房,等通知吧。”
“那我……”
施主任没有让巴婶儿把话说完,就按响了桌上的铃铛,屋外等候已久的两位护士推门而入,将巴婶儿半拉半拽地拖走。
我问施主任:“医务部怎么想的,这不明显是精神症状发作吗?弄来这里干什么?”
施主任没有回答,只说:“明天还是先去病房看看”。
看病历,巴婶儿这时刚35岁,怎么也当不起别人称一个“婶儿”,但她的模样看起来起码50往上。发团胡乱而蓬结,看不出是长是短,两颊的皮肤从无神的眼,扯向干薄的嘴,垮成几道弯。只是说起话来还算有些光彩。
巴婶儿住单间,最靠近医生办公室的位置。她的床靠着门对角的最里面,第二天我们过去的时候,她窝在床头,背靠着墙壁,双臂环抱着一个用床单裹起来类似襁褓的东西。施主任坐在床的另一侧:“还记得我吗?昨天见过。”
巴婶儿把头深埋在襁褓里,没有回答问题。施主任屁股蹭进一大步,脑袋伸了过去,“这是……”
“啊——”巴婶儿忽然提起嗓子一声尖叫,使劲把怀里的襁褓抛出去,正砸在施主任脸上。襁褓顺床侧弹到床下,她扒在床沿边,像对着一个万丈深渊一般喊:“朵朵!朵儿啊!”
施主任连滚带爬闪到了门口,隔壁办公室几声响动,住院医生廖医生往里探了两眼:“干嘛呀,施老师,她才调整完药物稳定一点。”
“稳定个屁!”施主任大力拍整衣服,“就这样?你们胡闹呢?”
我和廖医生面面相觑。
“得找她老公。”
2
辛安的电话不好打,要么是一直都打不通,要么接通了就说自己在忙,说几句“麻烦你们了”、“一定抽出时间”之类的片汤话。
“怕是个麻烦哦,”施主任电话里听完我的汇报,“干脆让小廖搞点狠手段(加快病情稳定),趁早送出去。”
他话是这么说,事儿不敢这么干。巴婶儿在病房闹也罢,家里人放着不管也罢,但她总归是来看病的患者,治病救人是必须做的事。施主任天天问我打电话的进展,可最后也被辛安的“敷衍”磨得没了脾气。“不管了,反正钱照交,她家里人都不急,我急什么。”
转眼就是元旦,城市渐渐慵懒。我们医院跟当地的大学有合作,一些应用心理学专业的孩子会趁放假前的十来天到我们这里见习,寻一些“情况尚好”的患者,做做团体治疗之类的活动练练手。以往能参加治疗的都是“固定班底”:住院时间久,有眼力,不惹事。做完活动,学生们也会送一些手帕、糖果饼干的小玩意儿表表心意。
分到我们科室的学生姓何,之前我去给他们讲过课,对这个本地姑娘我印象深刻,咋咋呼呼。正式见习的第一天上午,她递了一册计划书在我面前:“老师,计划和名单在这儿,我自己下病房点人了啊。”
我看这计划书,扯出名单那一页,在巴婶儿的名字上画个叉,“这个拿掉。”
“不行。这个人我要做,很有案例价值。”
“你搞不来。”
“搞得来。”
一周后,某个早班,小何见到我就说:“老师,那个巴婶儿,问题很大!”
“你按计划做不就行了?”
“不行。”小何告诉我,她这几天都跟固定的几位患者一起,挨个做“心理剧”(注:心理剧是常用的团体活动模式,大致分为两种形式,一是固定情景,二是自由发挥。无论哪种形式,都会给参与者足够的自主性,治疗师不多做干涉。主要目的在于让参与者表达平时难以表达的情感,或是重现某些场景,勾起创造力,相互学习与自我发觉,从而进入深一层的自我认知。这种形式对一般人的情绪、人际困扰、失眠等问题,还有轻度的精神疾病患者都很有效果)。“这个巴婶儿,情况有点特殊,老师你必须跟我去看看。”
“心理治疗的原则忘了?你考虑清楚,要是关于患者的私人问题,你最好保密。”我有点恼怒。
小何却依旧很坚定:“你自己去看,肯定有问题。”
病房里没有治疗室,小何拿一间空置的房间当场地,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几张凳子,大概是当作了道具。她让护士将巴婶儿带来,轻声哄道:“乖啊,我们昨天演到哪儿啦?”
巴婶儿紧了紧怀里的襁褓,往我身上上下打量。小何热情地拉着巴婶儿:“今天换一下,我演你老公,你演辛朵朵,别怕哈,这是医生来的(我带着口罩),要看看你的情况。”
“真的?”巴婶儿的眼神兴奋了很多,“那你要好好看啊,我真的没问题!”
来之前的路上,小何跟我讲了大致情况——情景很简单,是巴婶儿的老公,辛安与辛朵朵的一段互动。巴婶儿伏在小何(扮演老公)的怀里小何手掌虚握(模仿拿着一个娃娃),逗着怀里的巴婶儿。巴婶儿跟着小何的手摇头晃脑,咯咯地笑。
猛然间,小何手往前一甩,把“娃娃”扔了出去。
“啊!”小何攀在桌子(模仿攀附阳台),往下惊恐地尖叫。巴婶儿缓缓地委下身子,像从高处跌落一般,快接触到地上的时候,猛地摊下去,头还在地上蹦了几蹦。
我看向小何:“没了?”
“没了。”她严肃地点点头。
我径直往病房外面走,没有理会她,小何赶忙追上我:“老师,你不知道她女儿死了吗?”
我将她拽出门口,“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你看啊,巴婶儿的女儿死了,对不对?是坠楼,对吧?”
我甚至有点不敢看她,其实我之前侧面去了解过,巴婶儿的女儿确实是坠楼。见我不说话,小何立刻说:“那就对了,凶手就是她老公。”
我低喝道:“保密原则,你记不记得!”
“保密什么啊!涉及法律问题,可以不遵循,我记得。”
“那中立原则呢?不干涉原则呢?收起你的正义感,这完全是捕风捉影的事儿!”
“这是害人呐!万一是真的,岂不是......”
“可以了。你不准再找她了。你再找她,就提前回学校,见习报告也别想要了。”
3
司法鉴定室内,我把在病房见到的一切告诉了施主任,包括小何的猜想,但我没有提在门口与小何的争论。
“这小妮子不错啊,比你强。”施主任竟然笑了,“明天,让那个辛安必须来一趟,万一真是……那我们这儿就管不了了。”
我知道施主任的担忧。巴婶儿这段时间除了参与治疗,就是缠着廖医生给自己做鉴定,我们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应付了。但现在看来,就算巴婶儿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还是有基本的公民权利。虽然她提出自己鉴定自己不太符合程序,但万一她所说的确有其事,不管有几分真几分假,我们这里作为医院,都不能隐瞒。至少不能沾上一个知情不报的责任。
施主任想了一会,给辛安拨了电话,电话好不容易打通,施主任抓紧把说巴婶儿的情况讲了一遍。两个人在电话里吵架般讲了好一会,然后突然戛然而止。我知道,应该又谈崩了。
想了想,我拿起电话重拨了过去。
“喂,又打来啊,我确实是抽不出时间,再说家里没人能照顾她呀,她父母也不在了,你看……”
“她是孤儿?这个情况您没有跟医院说过吧,病历里没有。”
话筒里顿时没了声音。“你们到底想干嘛?”辛安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我实话跟你说,你老婆要求做司法鉴定,按规定是不合程序的,但这咱们先放到一边。因为这几天我们又了解到一些新情况,你最好来一下。”
电话那头起先还在躁动,说警察也去过他家了。过了许久,才终于安静下来,施主任这才又继续说了他的看法——辛安的描述跟病历初诊记录的出入太大,而且现在又涉及到法务问题,那辛安本人必须来解决,至少要给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就只能移交给相关部门。
电话对面沉默了。
在司法鉴定所的家属接待室里,施主任坐在辛安对面:“我俩就是简单跟你了解一下情况,是吧,别紧张。”
“呵呵,我要紧张什么,真是没时间,刚把事情都丢给下面了。快点吧,要赶紧回去。”辛安靠在沙发上,尽力表现得不紧张,但无论是我还是施主任,都能看出他有些不自然。施主任笑眯眯的,但不说话。辛安肉眼可见地透漏出紧张感。
“你们到底想干嘛?”辛安挺起身子,“我老婆住院,你们不去治病,来折腾我们家属?”
施主任收起笑容,掏出烟递过辛安。他摆摆手,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还是“和天下”。
“你快点问,我没时间跟你们瞎耗。”辛安把烟点燃。
施主任语速很慢:“几个事儿,你得解释一下。第一,她病历上的信息,你还隐瞒了多少,第二,你跟我解释一下,你女儿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默默翻开本子,准备记录。
辛安把刚抽几口的大半截烟戳到烟灰缸:“信息我没隐瞒啊,可能是当时太匆忙,我忘了说。她爸爸妈妈去世得早,本来有个弟弟,我们孩子出生后不久出了意外就……这也不算隐瞒吧,再说,很重要吗?”
施主任回头看看我,又继续问:“第二个问题呢,你接着讲。”
辛安眉头皱起,很不耐烦:“警察来过,那不关我的事儿,你们可以去查啊。再说,这个跟你们医院有什么关系?”
“嗯,行。”施主任又沉默下来。
“不是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啊,又病历造假又问我女儿的死,我不是电话里说得很清楚吗?这是我的家事,怎么,医院来审我?这都是有记录的,警察局有记录,福利医院也有记录。”
“福利医院?什么福利医院?”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辛安立刻闭住了嘴。
“你的意思是,你老婆在福利医院住过院?病历上可说她是首次住院,怎么又有福利医院的记录?”
辛安想了一会,很无奈地说:“产后抑郁,她弟弟又突然走了,越来越严重,就送到福利医院看了一下。”我偷偷看了看施主任,他也在看我,眼神里有些忧虑——辛安明显隐瞒了很多事实。
就在我犹豫着要怎么接着说时,施主任开口了,“那我跟你说清楚。第一,你老婆要求做司法鉴定,证明自己不是精神问题,至少不是严重的精神问题,然后出院,告你谋杀了自己的女儿。第二,我们在没有家属或者其他机构授权的情况下,无法私自做精神鉴定,考虑到你老婆所提供的资料,还有你隐瞒太多事实,这都超过了医院的处理范围。所以,我们要求你接你老婆出院,自己去解决,或者说,让司法介入,通过一些手段,在彻底搞清楚或者有明确的上级指示下来之前,我们也不接受你老婆在这里继续住院。”
辛安的紧张愈发掩盖不住。施主任又补了一句:“你不用考虑什么其他的办法,医院确实没有权利拒绝患者住院,但是这也是有前提的,比如,涉及违法犯罪之类……”
“你不能乱说,”辛安突然说,“女儿是她扔下去的,跟我没关系。”
听到这一句,施主任跟我都愣住了。
4
“哎,你们这是揭我的伤疤呀。”辛安靠在了沙发上。
他告诉我们,巴婶儿是个工作狂,本身有轻微的抑郁,生孩子后,弟弟忽然去世,抑郁更加严重,长时间不吃不喝,把自己和女儿裹进被子,拉上窗帘关在房间里。他把巴婶儿带到福利医院,诊断是产后抑郁,考虑到巴婶儿已经有明显的行为异常,医院建议住院治疗。但是巴婶儿不同意住院,怕没人照顾孩子,辛安拗不过,让医生开了些药回去吃。
“哺乳期不能服这种药,医生不会不告诉你吧?”施主任皱眉。
辛安回答:“那有什么办法呢,再不治孩子都给她捂死了。”
可能是母性使然,巴婶儿没有拒绝服药,但情况却没有好很多。她不再把自己和女儿关在房间里,但是还不准其他人接近孩子,包括她的老公。巴婶儿成天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大多数时间是在阳台上来回晃。
“你是不知道,我心惊胆战啊,万一她一个想不开,抱着孩子往……我不敢去做事,在家里盯着,但长时间下去怎么行,谁养家?我只能让我姐来盯着,但你说,怕什么就来什么,那天隔壁邻居冲来公司找我,我还不信,她怎么就把孩子扔下去了。”辛安说到这里,满是哀愤。
他说,那天巴婶儿并不是一个人在家,还有辛安的姐姐也在他家。要不是姐姐死拖住巴婶儿的腰,巴婶儿也就跟着跳下去了。警察当时来了,知晓了福利医院的诊断,也再次对巴婶儿进行鉴定——产后抑郁伴有明显的精神症状,“失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不负刑事责任,责令家属严加看管和治疗,就离开了。
之后,巴婶儿精神状况越来越不好,辛安只得把她送来住院治疗。
辛安说完后,明显轻松了很多,恭敬地给施主任和我递烟:“我现在不求别的,只希望她健健康康,以前的事不要再影响到她,日子还要过。”
施主任没有再问什么,辛安和我们简单客套两句,离开了。
关上门,施主任举着辛安敬来的“和天下”,翻来覆去看,然后忽然问我:“这是个有钱人吗?”
“不知道。”我品着这一百多的好烟,没有细想。
施主任又问一遍,语气加重:“我是说,他像不像个有钱人。”
“那还用说,一百多的烟呢,没钱谁抽得起。”
我把与辛安的谈话挑挑拣拣地跟小何讲了一遍。我很明确地告诉她,不要再管了,这是别人的家事。
“那病历呢,你怎么解释?她老公绝对有问题,咱们医院就不管啦?”
“什么咱们医院,你还知道这里是医院?你就一个学生,任务是读书,想查案等你考了警察再说。”小何被我瞪住,“不要再说了。”
接下来的一周,我把手上的两个案例交给了同事,每天跟着小何下病房。巴婶儿日日参与小何的团体治疗,表现得很积极,每次结束后,她都要来问我:“你看,我没问题,让我出院吧,真的。”
我已经练出一套对付她的话术——“出院要你家属和医生同意”、“我只管治疗来的,出院我没办法呀”、“护士要发药啦,你快过去。”
除了小何怨恨的白眼让人不舒服,我觉得一切如常。两周见习期满,我欢天喜地地在小何的见习报告上签了字,亲自把她送上了车。
5
年后上班,我在办公室门口又一次见到了小何,“哎?你怎么来了,学校不上课?”
“我申请来这儿实习半年。”小何神气地站起来,抢先一步钻进办公室,挡在我身前,“我还要继续跟巴婶儿。”
过了几天,元宵节就要到了,按照医院的惯例,男女病房要组织患者搞一个晚会,会上还要发元宵。宣传科提前两天就安排人到各个科室布置会场。我也一直忙着安排病房患者的节目,没时间盯着小何。
某日,小何堵上我,又是满脸严肃:“老师,那个巴婶儿,有问题!”
“你又干了什么?”我很恼怒。巴婶儿的事,施主任写了一份报告,按照领导的态度,反正辛安的解释“言之有理”,也“有迹可循”,医院就不要再“越俎代庖”紧追不舍了。小何却大声说:“我怀疑巴婶儿吸过……”
“进来!”我一把把她拉进办公室,不准她继续往下说,深吸几口气,沉下心,“吸什么?你想清楚,话要谨慎。”
小何揉了揉胳膊,皱着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怀疑她吸过笑气。”
我又沉默了。如果巴婶儿真有过,医院的检查问诊不可能查不出来,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小何判断错了,要么巴婶儿是很久之前吸过,后来强制戒除了,而且辛安向我们隐瞒了这段事。
我问小何:“你怎么发现了,她跟你说的还是你在臆测?”
“不是,巴婶儿绝对有过。”小何很笃定。
她告诉我,宣传科拿气球到科室,布置完后发现数目不对,有两个气球不见了(气球属于危险物品,精神病患者可能会误吸入气道),四处排查,发现是巴婶儿拿了。
小何描述说,隔着观察玻璃,巴婶坐在房间里,把气球吹胀,又吸进去——这跟学校里面的戒毒警示视频上一模一样。我脑子跟团糨糊一样,十分烦躁,对她说:“听我的,不要再管了,这不是你一个学生能处理的。”
住院大楼外,我犹豫很久,还是没有去病房找巴婶儿。我拨通了施主任电话,把小何的发现讲了一遍。施主任沉默了一会,说:“确实不能再管了,你去通知小廖,这个女患者最好尽快安排出院,这个事情你先报告医务部,按照流程处理。”
按照流程,辛安隐瞒了很多巴婶儿之前的治疗史,就算不是吸笑气,我们也必须往上报告,待所有事情搞清楚后,再制定治疗方案,至于是不是在我们医院继续治疗,那要看巴婶儿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我同时也申请了将小何调离临床科室,去往行政科室实习。小何对此也没有异议。
过几天,医务部调查结果出来——巴婶儿确实在福利医院住过院,而且是在物质依赖科——她的确有过某种“上瘾史”。
知道消息的当天下午,小何跑到我的办公室:“我就说吧,我就说吧,这里面肯定有事,咱们快去找辛安,他肯定是……”
我不客气地打断她:“关你屁事,治疗有医院,查案有警察,你算鸡毛啊?”
她愣了一会:“她……明明是有些问题,她老公肯定做了点什么!”
“这不是你一个学生该管的!我已经算是跟你讲过了,”我大呼一口气,“实习报告我不签字,你看你拿不拿得到毕业证。”
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无论巴婶儿是不是吸过笑气,也不管是谁给她的,跟她女儿的死有没有关系,这些都已经超出了医院的处理范围,更何况小何只是一个学生。
6
通过医务部,我拿到了巴婶儿之前的资料,上面显示她确实父母早亡,留下了她和弟弟两个人。巴婶儿之前毕业于某知名大学,生意做得很大,在我们市有不少房产。资料上说,巴婶儿生孩子后,弟弟死于溺水,她患上严重的产后抑郁。还有一个描述,说巴婶儿去福利医院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急性精神障碍发作(把女儿扔下楼),一个是成瘾史,且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个时间段。
看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小何说的有可能是对的。巴婶儿为什么会在产后抑郁后,染上某种致瘾的东西。这到底跟她老公有没有关系。
我也把我的疑问跟施主任说了,施主任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记不记得,跟辛安谈话那天,我问了你什么。”
“有钱人?”话说完我就愣住了,难道施主任的意思是说,辛安是为了巴婶儿的钱故意设计?这怎么可能呢。我打断自己的猜想,“弟弟死于溺水,她得了抑郁,不知怎么吸的笑气,又不知怎么的正好在阳台上,又把孩子……这哪像安排好的,那也太假了啊。”
“我没说是安排好的。但你想想,如果一根绳子上面捆着一坨金子,将断不断,你又正好看到了,手里有把剪刀,你剪不剪?”
我猛然明白了施主任的意思。
这时我的脑子转得飞快:“不对啊,如果真的是她老公在里面使坏,去福利医院查的时候就会露出马脚啊,人家最起码会问笑气是哪里来的吧,总不能是巴婶儿自己去找的渠道吧?”
施主任说:“我要是辛安,只要别人拿不出证据,我就一口咬定是。”
“他X的!”我愤骂一声,“你这推断太主观了!”
施主任拍拍我:“小子,我问你一个问题。什么情况下,一个母亲,会抱着自己的亲生孩子,要一起死?”
我震惊地望着他,说不出话。
“绝望。”
巴婶儿的事,施主任又写了份报告。他向医院建议,把巴婶儿和辛安一起请到司法鉴定室,将双方所有的细节拿出来当面对质,形成一份报告。无论结果如何,都移交给司法机关。报告上午递上去,下午院办打来电话,说要开会研究,让我们等结果。
但就在等结果的第二天,出事了。确切地说,小何出事了。
辛安把电话打到施主任的手机上,说小何到他的公司“找麻烦”,大放厥词,说他害了巴婶儿,搞得“鸡犬不宁”。施主任没有上报,带着我开车往辛安的公司赶,一路上我焦躁不安,担心她一个人出事。
辛安的办公室在市中心的一座写字楼里。我们赶到的时候,小何正叉着腰站在入口,对着里面喊骂,两个保安把她围着。我冲了上去,两手把保安推开,把小何护在后面。大约有十几个穿着员工制服的人堵在门口,辛安在最里面。他垫着脚往我这看了几眼,顺着人扒了出来:“哎!你们今天最好给我一个解释,不然我就报警了。”
“你报……”身后的小何又要窜出去,我右手往后使劲一搂,指着辛安:“你报,现在就报警,你老婆的事,这姑娘的事,咱一起说。”
辛安瞪着我,过了一会,他向后面挥手:“走走走!X的,精神病院的一群神经病!”
我跟小何坐在车后,一路上我都摆着老师的架子,苦口婆心地“细数”她这样做的危险性。小何摇头晃脑,心不在焉地一路“嗯嗯嗯”敷衍。我也没有再对小何“遮遮掩掩”,而是把所有的事都跟她说了。
“难怪呢,我问过他公司的员工,这个公司的老板原来是巴婶儿,辛安以前是给她开车的,真有本事啊,泡老板,把老板变成老板娘,我估计啊,他肯定……”
“算我求你了好吧,”我止住她,“这都是没证据的事,不管他是不是干了什么,咱都没证据。再说了,咱们是医院,不是警察局,没权利去管这些。”
“医院怎么啦?医院的职责也是保护人民!”
我哑口无言。施主任在前面笑得好大声。
7
回去后,我就申请把小何调回我们科室,让她天天跟着我下病房。我实在是怕她又去搞点什么“新手段”。
一连几天,医院也没有说这个事到底要怎么办。施主任给院办打电话,院办说,这些事都是患者自述,再加上我们的片面了解推测的,贸然要求家属来对质,万一还是抓不到“鸡脚”,怕会惹上麻烦,医院毕竟是单位,有可能造成不好的社会影响。
这个事就这样陷入一个死结。
其实我没有放弃。我试过很多次单独去找巴婶儿,每次信誓旦旦要去“发掘发掘”,可次次都很无奈——只要我一提到辛安,巴婶儿的情绪就无法控制,要么是害怕地缩在床角,抱住襁褓发抖,要么是愤怒地四处捶打。
就在这不断地鼓起动力又失望而归的循环里,我跟小何和施主任的话也越来越少。
可是,偏偏事情就出现了转机。一天,忽然有个人来找我,是辛平——辛安的姐姐。
一个周末,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自称是辛安的姐姐,说有些话要跟我说。“我本来是想找你们领导,但还是先找你,因为我怕直接找领导事情就……”
我们在医院对面的公园见了面。辛平看起来约莫四十岁,穿着一套灰色的女士正装。见面后,她没有跟我客套,直接递给我一个灰色的金属罐子。
我翻看几眼,心里有数,但还是问:“这是什么?”
她回答:“打笑气用的罐子。”
“哪儿来的?这私人拿不到。”
“不是我的,我在……在我弟弟(辛安)公司车的后备箱找见的。”
我毫不客气:“那还不是你弟弟的公司吧,你到底想跟说什么,我只是个治疗师,不是……”
“我不说不行啊,他快要把我逼死了——”辛平忽然就崩溃了。她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告诉我巴婶儿弟弟的死,不是意外,“准确点说,是一场不是意外的意外。”
辛平说,辛安娶了巴婶儿后,从一个司机逐渐升到了公司决策层,直到巴婶儿生完孩子,在家休养,辛安便顺理成章地彻底接管了公司。那时候,巴婶儿的弟弟多仔已经大学毕业了,巴婶儿没有跟辛安商量,直接安排弟弟做了他的副手,要辛安“事无巨细”地好好教导多仔。
“对于这事儿,他(辛安)有点不高兴,但我也没想到事会到那个地步。”辛平叹口气。
巴婶儿的公司业务很广,有一个项目是跟近海的渔民合作,要实地考察,辛安就借这个机会把多仔带了过去,说是要带他去出海。就在出海的时候,多仔溺水了。
“当时没有其他人在场?”我有点疑惑。
“本来是有的,”辛平有些心虚,“当天气预报说要刮风,但是多仔非要辛安带着他出海,说是就在附近转,很快就回,谁知道最后就……”
警察事后搜寻,还好出海的地方只是个小湾,在附近礁石处,发现了多仔的尸体,身上没有任何救生装备。辛安告诉警察,起风后,他们控制不住船,多仔却很兴奋,趴在船沿上大声呼吼,结果被一个浪打到了水里。辛安拿起船上的救生圈抛下去,但是没抛中,只能眼看着多仔被水卷走。
警察将辛安和船夫一起带走调查,船夫也说,确实看待辛安在尝试营救落水的多仔,但是浪太大,他也不敢下水,准备找救生圈救人的时候,辛安一把就把救生圈拿起扔了出去,但没扔中——这跟辛安的叙述是一致的。
我听到这里,问了一句:“你一直强调救生圈,又说这不是一场彻底的意外,你是不是说,辛安是故意把救生圈……丢歪?”
辛平被我问得愣住了,她支支吾吾:“本来,本来我也没想到这些,后面才……”
她说巴婶儿对弟弟的死,反应很剧烈,她本来就患有产后抑郁,弟弟去世,她的情况更加严重。辛安彻底放下了公司的事,天天陪在巴婶儿身边,“害怕她走极端”。
“不是,她没有对弟弟的死表示什么疑问?”我又忍不住问。
“她当时都很癫了,又有个孩子,哪会想到这些。”辛平说,当时辛安的家里一直是处于又压抑又癫狂的气氛,巴婶儿捂着孩子跟自己,稍不留神就把房间门锁住。过了一段时间,辛安怕公司久了没人管运行不下去,就把自己的姐姐请到家里盯着巴婶儿,自己每日两头跑,“死死撑住”。
讲到这里,我觉得要切入重点了,举着罐子问辛平:“这个,是不是辛安故意给他老婆吸的。”
辛平点了点头。她告诉我,过了段时间,她忽然发现,巴婶儿的情绪稳定了很多。确切说,是状态稳定了很多。
笑气最早是用于牙科领域,有轻微的麻醉作用。现在多是作为食品添加剂,但属于管制物品,私人是购买不到的。适量的使用并没有太大的危害,但是它有成瘾的危害,在短时间内反复吸食,是有可能造成中枢神经受损的,长期下去可能会有记忆力下降、反应迟钝、精神障碍的危害。
“本来我也没想那么多,我去问过做医生的朋友,适量的吸食没事的,但是辛安几乎是……”
“无限供应,是吧?”我接上话。辛平沉默了。
我忽然想起施主任举的例子,不管辛安之前是不是故意将救生圈丢歪,导致多仔溺水,但他给巴婶儿“无限供应”笑气,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他故意拿起了“剪刀”,要剪断巴婶儿摇摇欲坠的神经。
8
随后,辛平这里话锋一转,说起她和辛安的成长。她告诉我,辛安跟她都是农村长大的,父亲走得早,母亲是外嫁而来,在本家四处寄人篱下,受尽欺负,辛安跟她从小就没有安全感。辛安为了追巴婶儿花了很多心思,自己这个姐姐也在里面出了很多力,本来巴婶儿怀了孕之后,辛安很兴奋,“但是没想到,生了个女儿,就……”
“就没办法顺理成章把人家的变成自己的,”我又接上话,“是吧。”
辛平低下头。
“女儿也是自己的孩子啊,他想要个孩子可以再生,有什么必要这样?”我有些气愤。
辛平语气也急了:“她不愿生啊,还把我们叫到一起,说这间公司是留给弟弟的,让我们不要打主意。”
其实听到这里,我心里越来越明朗。我问她:“那你发现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肯定是要劝他收手啊!”辛平很激动。
某天,她到公司把辛安拦住,当场质问,包括有关多仔的死。辛安当然极力否认,但是辛平十分害怕,便威胁辛安,要去报警。辛平跟我解释:“最起码他给自己老婆吸笑气是违法的,这个事爆出来,也能让他停手。”
可是辛平没想到,辛安拿自己的外甥,也就是辛平的儿子威胁,如果辛平敢去报警,他就要“全部一了百了”,“他见我怕了,又跪在地上求我,说什么让我安心,以后什么都是我们老辛家的,他不会亏待自己这个亲外甥的……”
辛平说不下去,我也没有理她,而是继续提问:“那辛朵朵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跟辛安做的?”
“不是啊!真不是,是她自己!”辛平一连三个短句。她说,那段时间,巴婶儿对笑气越发依赖,状态也越发不正常,像是一个飘忽的灵魂。辛安怕出事,就把笑气停了。可巴婶儿一经停止吸食,戒断反应很明显。
“整夜整夜不睡,浑身汗涔涔,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越来越不像个人。”辛平这样描述,“辛安当时也害怕,变得暴躁易怒,时不时就跟我诉苦,告诫我千万不要把真相告诉巴婶儿。”
“可你还是说了,是吧?”
辛平哭诉:“我能怎么办?那里像个牢一样把我困住。我就是一个家庭妇女,也有自己的家啊,我得逃出去啊。”
她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巴婶儿,原以为,巴婶儿会鼓起勇气,振奋精神,跟辛安“自己把事解决了”,她装作一个“毫不知情”人,能顺利脱身。只是她没料到,巴婶儿的精神状态早已经破碎不堪。“她就笑了一下,慢慢走到阳台,”辛平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抛物的动作,“一下就扔了下去”。
其实听到这里,我心里已经有一个大概了,看来此前辛安说的也是事实,警察已经定性。但我还有一个疑问——辛平来找我,讲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没有思考那么多,而是直接问她。
没想到,我正想着,辛平竟直接朝我跪下了——她提出一个在我看来有些奇怪的请求,希望我 “帮帮忙”,控制一下辛安现在的状态。
辛平挪到我身边,近乎哀求:“你们是不是有一个物质依赖科,专门治这种吸毒的人,他毕竟是我弟弟,你能不能……”
“不要说了。”我赶忙往后躲。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想从我——所谓的“专业人士”这里找到“某种针对吸毒人员”的方法,暂时缓解现下的状态,辛平很急切:“多少钱都行,你卖给我,多少都行!”
我语气坚定:“我没有办法,医院更不是法外之地,你只能报警。”
辛平站起来,一把将我手里的罐子夺走。
“你就当我没来过,我什么都没说。”说完她就要离开。
我脑子里闪出施主任说的那句——“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位母亲才会抱着孩子一起死”。
我大声喊住辛平:“想想你儿子!”
辛平停住了,背影在剧烈地颤抖。她慢慢地回头,对着我点点头,转身加速离开。
后记
这个故事,是张哥在球场告诉我的。张哥已经步入中年,打了几个来回就喘气,坐在球场一边的水泥地抽烟。我记得他讲到这里,烟也抽完了,场子要散了。
我追着他问:“那后来呢?”
后来辛平的确去报案了,辛安也被抓了,警察还来医院了解了巴婶儿的情况,最后辛平将巴婶儿转到其他医院去了。
张哥把烟踩灭,叹口气:“哎,转到其他医院了,估计是得……”我知道他的意思,照这个情况看,巴婶儿已经是事实上的无亲无故了,不管她愿不愿意出院,以前的生活都回不去了,未来的生活,估计她也很难挺起勇气面对。
球场星星点点,灯都快灭完了,张哥骑上电驴要回去了。我忽然意识到,怎么张哥描述这件事情时,一提到小何就格外来劲,赶紧几步赶上他的车:“哎,我记得咱们医院那个心理门诊,是不是有个女治疗师,中级,好像……姓何来着?”
张哥戴上安全帽,样子很是神气:“什么女治疗师,那是你嫂子。”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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