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湖传言杨金华对时任金利洗浴中心的负责人匡东有再造之恩,是杨金华一手将匡东提拔成集团副总的,两人关系亲如父子。那这样关系的二人,为何要火拼呢?
自2018年全国开展扫黑除恶专项行动以来,我作为专案组成员,见识到各种黑恶势力及其保护伞的穷凶极恶,以及其内部的盘根错节。他们个性、经历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喜欢用“江湖义气”为自己辩解。
可现实中黑社会所谓的江湖,远非电影中的“情深似海,义重如山”。江湖不过是名利场,江湖义气也不过是笼络人心的说辞、一剂蒙汗药,让人在飘飘欲仙中失身丧命。
2007年8月14日,市中心大街发生一起特大聚众斗殴案件,斗殴场面堪比一场小型战争——人流车辆穿梭如织的大街上,一群赤裸文身的男青年持砍刀或棍棒互殴——直到荷枪实弹的军警赶到才得以控制,多名男青年倒在血泊里惨叫呻吟,场面相当狼藉血腥。
此后,案件的审理工作却艰难异常,一度陷入僵局。落网人员明显受过专业洗脑训练,只交代个人犯罪,没有透露半点组织信息。谈到幕后组织者,要么装傻卖疯、问东答西,要么直接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警方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参与斗殴人员大多数是县城皇宫夜总会和金利洗浴中心的服务生。
与之相反,这起警察问不开的案子,在外面却传得有鼻子有眼——为争夺地盘,皇宫夜总会老板杨金华和金利洗浴中心老板匡东相互不对付,纠集手下小弟在城区街头火拼。匡东“身负重伤”,队伍惨遭“血洗”;杨金华一边也损失惨重。
警方也暗中调查过杨金华,杨家祖上是做武行生意的,门下弟子众多,到杨金华这辈时,武馆生意逐渐没落,不甘落后的杨金华改做娱乐产业,名下经营皇宫夜总会等多家娱乐公司,武馆弟子也跟着杨金华转行做了公司员工。
金利洗浴中心老板匡东跟杨金华关系则有点特殊:杨金华父亲杨旺达是匡东五伏沿上的表舅,两人算是远房表兄弟。
自小,匡东和杨金华就跟着杨旺达学武,既是远亲又是同门师兄弟,关系甚笃。杨旺达过世后,匡东跟着杨金华打拼。出于信任,杨金华将金利洗浴中心交给匡东打理。
针对“814特大聚众斗殴案”,警察也找杨金华了解了情况。杨金华称自己在斗殴前半月就去外地出差了,有往返火车票和住宿发票。虽然怀疑杨金华有重大嫌疑,但始终没有证据证实是他指使的,警察也拿他没办法。而斗殴案后,传闻中“身负重伤”的匡东却下落不明,对他的调查也只能被迫终止。
检察院以警方查明的犯罪事实向法院起诉,最终法院以聚众斗殴罪判了在押的十多名落网人员,幕后组织者始终逍遥法外。
“几百号人当街聚众打架,结果只抓到几个喽啰顶包?”
“警察吃拿卡要行,到事上个个都是怂包软蛋!”
……
顶不住舆论压力,公安局以工作开展不力处分了多名办案人员。群众骂、背处分,办案刑警气得咬牙切齿骂娘,可“814特大聚众斗殴案”还是不可避免成了悬案。
即便次年,杨金华因涉嫌非法持有毒品罪被判处9年,到2014年被假释出狱,这起“814特大聚众斗殴案”也始终没有进展。
直到2018年,国家开展了扫黑除恶专项行动,政法机关开门纳言,鼓励人民群众揭发检举黑恶犯罪线索,纪委同步介入,严查“保护伞”。随后,一封神秘举报信的到来,让这个已经过去11年的悬案再次浮出水面。
这封匿名举报信只有短短一行字,称该斗殴案的幕后指使者是杨金华,举报人的身份也无从查知。随信邮寄的还有案发现场的彩色照片,再无其他信息。
虽然无法判断举报信真假,但从现场照片来讲,举报人应该是当年的参与者或至少是知情者,警方决定分头调查处理:一路继续接触杨金华,围绕他的社会背景展开调查;一路通过举报信落实举报人的身份信息。
我和搭档老刘也参与其中,被指派负责去调查杨金华的背景,包括其背后的关系网和家族的发展脉络,摸排可能涉黑的证据。
上世纪八十年代,县城尚难觅歌城、KTV、酒吧、足疗店的踪迹,习武是当地传统,也是最主要的娱乐活动。吃罢晚饭,人们习惯在学校操场、广场聚集,练习传统武术,兴致上来也会比划过招,以武会友。
武馆也随着人们的热情遍地开花,只有两条商业街的城区林立着大小十几家武馆。其中,杨家的旺达武馆最负盛名。
杨家祖上出过梅花拳武状元。曾祖父在国外学过西洋拳打法,将西洋拳和梅花拳优点合理融合,又增强了传统梅花拳的实战性,杨金华父亲杨旺达也曾多次代表本县参加全国武术比赛并取得多项荣誉。当时,杨家就是本地武术领域的一面旗子,梅花拳也被人们称为“杨家拳”,徒弟最多的时候一度突破一万人。
旺达武馆实行连锁经营,除了县城有两家大型武馆外,在乡镇还设有分馆,盈利颇丰。杨旺达城府很深,除了专业实力过硬,眼界也非常开阔。平日,他为人低调内敛,不论是公安局局长还是普通民警,都十分客气礼貌,完全没有武术宗师的架子。除此以外,更是多次告诫弟子要严格遵纪守法,如发现违法犯罪、败坏门风者一律逐出师门。
而且,他不只是说说而已。杨旺达的亲外甥曾因打伤他人跑进武馆避难,杨旺达得知情况后立刻将其交给警方处理,最终把外甥送进了监狱。
除此以外,如有警察上门求助,杨旺达总是热情招待,甚至不惜掏钱帮助警方查找犯罪线索,还数次主动协助公安局实施抓捕——总而言之,杨旺达的办馆宗旨非常明确,就是始终跟政府保持统一战线。
多年的坚持,让杨旺达的付出也收回了成果。在政府支持下,杨旺达不仅是市县两级政协委员,并当选县第一届武术协会会长,多名公职人员拜在他的门下。
在专业实力和官场背景加持下,更是创下一年收徒两千人的历史记录;作为公众人物,杨旺达参加公益活动也有不菲的出场费,在人均收入普遍较低的八十年代,杨旺达的出场费约等于两个工薪家庭一年的收入,赚得盆满钵满。
虽然坊间也偶有传闻,称杨旺达跟警察局长“拜把子”,甚至杨旺达曾利用个人关系“培植“了一名公安局长,但这些传言并无人证实。
90年代初,杨旺达过世,儿子杨金华便做了馆长。那时候,人们已经开始逐渐涌进酒吧、夜总会、舞厅找乐子,县城里的武馆生意迅速萧条,大部分倒闭了。就在所有人认为旺达武馆日薄西山已成定局时,奇迹发生了——
杨金华带领弟子转行做起安保业,说白了就是给歌厅、夜总会提供打手服务。杨金华的徒弟打架像吸毒一样兴奋,只要出手就不会让雇主失望。
这段时间,城市化进程加快,旧区改造是政府的重头戏。为了获取更多的经济补偿,城区居民想方设法拒绝拆迁。政府苦口婆心规劝,却收效甚微,反而刺激居民提出更多无理要求。无奈,政府只能将旧房拆迁的业务承包给私人做。
为了加快拆迁进度,政府默许拆迁队可以使用非正常手段拆迁,结果却引发更多棘手的问题——外包的拆迁队很快就搞出很多暴力强拆事件,打伤打残的人涌到政府或信访局讨要说法,结果全部由政府买单——政府换了一茬又一茬的拆迁队,不但结果没改变,麻烦却越来越多。
杨金华很快看到了机会,凭借父辈多年积攒的人脉和武馆的优势,很快承接下了拆迁业务。局面再一次发生了逆转。
杨金华先是要求弟子强化服从意识和加强拆迁法规学习,拆迁过程必须听从政府指令,且熟读拆迁法律法规,该干啥不能干啥必须清楚,如果做了违法的事后果由个人承担。
为了激发工作热情,杨金华还制定了详细的奖赏措施,根据拆除的数量和进度,一座厅堂、一座厨房、一处院落明码标价给予奖励资金,杨金华亲自负责考核奖赏。
对于实在做不通工作的钉子户,杨金华则会亲自上阵,以政府的名义,将钉子户拉到高档宾馆,好酒好肉招呼,许诺只要不找麻烦,可以提高补偿标准,但是需要钉子户签“意向同意书”。经不住杨金华的糖衣炮弹,大家基本都签了。
拆迁队纪律严格、工作卖力,拆迁工作有条不紊,杨金华的业务一时间又风生水起了。然而,等房子真推倒了,大家想要去兑现杨金华当时的承诺,才发现手中“意向书”上的甲方名字是一家根本不存在的开发公司。
一群人集体找杨金华讨要说法,杨金华拿出签约时的视频录像,再三陈述都是拆迁户“本人自愿签订”,与己无关,与政府更无关系。拆迁户们集体去信访局维权,政府出于维稳需要再次找到杨金华。于是,杨金华又多了一条截访的生财路子……
靠着“独到”的经商经验,杨金华迅速攫取了巨额财富,旺达武馆起死回生,势力进一步壮大,杨金华注册了旺达有限公司,后逐步发展成旺达集团,杨金华摇身一变,从馆主变成企业总裁。
作为转型升级的优秀代表,杨金华多次受到省长市长接待,同时也斩获诸如优秀企业家、省十大杰出人物等多种殊荣,个人“奋斗事迹”还被拍成纪录片在省内媒体公开报道,杨金华一度成为耀眼的明星人物。
旺达集团涉足金融、娱乐、餐饮、教育等诸多领域,包括皇宫夜总会和金利洗浴中心都是其旗下产业。
皇宫夜总会耸立在县城最繁华的金宝商业街,招牌还是上任县委书记亲笔题写的。夜总会功能设备齐全,集娱乐、餐饮、住宿为一体,是县政府指定的开会和接待外宾的场所;金利洗浴中心也是县城有名的休闲场所,泳池、按摩椅、家庭影院等硬件设施一应俱全,服务周到,价格亲民,生意异常火爆。
虽然当时也偶有群众举报卖淫嫖娼,但通过梳理与皇宫夜总会和金利洗浴中心相关的报警记录,反馈信息均显示“情况不属实”,只有几次消防通道堵塞被罚款的记录。
更何况,江湖传言杨金华对时任金利洗浴中心的负责人匡东有再造之恩,是杨金华一手将匡东提拔成集团副总的,两人关系亲如父子。那这样关系的二人,为何要火拼呢?
2019年9月18日,在旺达集团办公室,我和搭档老刘见到杨金华。
杨金华约莫五十岁上下,戴金丝边眼镜,面色红润光滑,三七分大背头打理得干净利索,像个儒雅的学者。办公桌正中摆着一台华为笔记本电脑,左边是中央领导人有关扫黑除恶的讲话文件,右边整齐地码着一套毛主席诗词。
当我们向杨金华表明身份后,他立刻赔着笑脸伸手指向会客区。
“杨总不忙活,我们只是了解个情况,待不长时间。”老刘很客气。
“哎,来者都是客,欢迎警察同志来我这里做客指导工作。”杨金华笑着答。
我们开门见山地问他和匡东的关系。提到匡东的名字,杨金华身子明显一怔,笑成一条线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安,但很快便镇静下来。
杨金华说匡东曾经是跟过他,一再表示匡东帮他打理生意十分卖力,突遭毒手却帮不上忙,深感自责,甚至流下泪来。平复心情后,杨金华说当初匡东突然不辞而别,他也不知道其中缘由。还说自己多年来也在寻找匡东下落和砍伤匡东的凶手,“如果警方要查找匡东下落,我愿意出50万帮助警方寻找”。
谈话间杨金华虽不忘给我们添茶倒水,但总用余光观察我们脸色,根据我们脸色变化调整谈话内容,似乎意图打探我们掌握信息的情况。
随后,我和老刘又暗中梳理了杨金华公司近十年的账务,每笔账务都记录得头头是道,资金往来一目了然,各类凭证码得整整齐齐。从公司账上也看不出任何违法犯罪的线索。
由于在杨金华身上无法获取有力信息,我们决定从匡东这边入手,看能否打开局面。
自从扫黑除恶行动开展以来,街上文龙画虎的小混混一夜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小额贷款公司不见了,酒桌上炫富、炫权的也都没了。金利洗浴中心门头上滚动播放的,是“全力支持扫黑除恶”的宣传标语。
见到我们,大家都低头哈腰、递烟倒水,但一听说是想打听匡东的情况,要么沉默不语,要么说不认识,似乎没人愿意跟他沾边。
就在调查再次陷入僵局时,扫黑办移交的一条线索又带来一线希望。一名知情人要揭发杨金华黑恶犯罪线索。
2019年11月6日,经过层层涉密检查,我们在市看守所见到了举报人王文青。王文青现年45岁,自称参与过“814特大聚众斗殴案”,是杨金华的徒弟,后因索要打手费被杨金华逐出师门。
王文青称,他和匡东是同批跟着杨旺达学武的同门师兄弟。杨旺达过去十分苛刻,动辄打骂徒弟,很多人都受不了,没多久便纷纷退学,匡东却不怕吃苦,跟着杨旺达一招一式学得有模有样。
旺达集团成立后,匡东立志要做像杜月笙一样“能呼风唤雨的英雄”,为人仗义忠厚,处处效仿杜月笙“财散人聚”的做事方式。
那时候,武馆经常承接一些商务演出,杨金华总是安排匡东带徒弟出演。演出结束,匡东领到赏钱后,自己分文不留,全分给手下小师弟。
武馆成立了红白理事会,负责师兄弟喜丧事的随礼,相关事宜也均由匡东管理。匡东效仿杜月笙“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做法,面上随的礼金跟其他师兄弟一样,私下要额外加出2倍礼金。既跟大家伙保持一致,又加深了私人感情,很快就提高了在同门师兄弟里的威信。
加上匡东功夫底子好,跟着杨金华打架,总是冲在最前面,尽可能保护师兄弟。一次,对方的人拿砖头朝师弟砸过来,匡东一把推开师弟,自己拿头挡住,最终昏迷住进医院。这种危险面前敢于牺牲的做法,更是赢得了众师兄弟的一致信赖。
打架不要命,又能凝聚人心的匡东深得杨金华赏识。当时杨金华将金利洗浴中心交给匡东,只要他每年交纳部分收入,剩下的全部自行支配,匡东自此成了名副其实的二老板。
金利洗浴中心每年盈利不菲,匡东日渐招摇,很快引来杨金华不满。杨金华多次提醒匡东要收敛行为,匡东表面虚心接受,背地里依然我行我素。最终双方在2007年8月14日爆发了大规模冲突,王文青作为杨金华一伙参与了斗殴。
如传言所说,匡东一伙被杨金华指使的徒弟们打得七零八落,多人在冲突中受伤。匡东被生擒,按照杨金华的规矩被逐出师门——代价是砍掉左手两根手指。
冲突前,杨金华给徒弟许下承诺,表现突出的会有重赏,王文青便向杨金华索要赏钱,反倒也被杨金华安排的其他徒弟打伤。
看到匡东的残局,王文青退出了杨金华的队伍,改投别人门下。
王文青的叙述中还有不少含混地带。不过随后,他又供出了一个新名字——赵金来。
王文青供述称,赵金来曾经是匡东的心腹,知道匡东更多秘密,但要求给他认定立功,才同意提供住址。
很明显,王文青在跟我们谈条件。他用祈求的语气嚷嚷着:“给你们提供信息可以免除调查麻烦,给我认定个立功也就是敲敲键盘的事情,很划算的!”
在得到我们肯定答复后,王文青紧绷的皱纹舒展开来,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微笑,痛快地提供了赵金来的住址。
“这年头保命要紧,傻逼才讲义气!”说这话时,王文青露出了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容。
“赵金来,你个狗X的快过来端菜。”小吃摊上的厨师扯着嗓子吆喝,只见一个穿着破烂满头白发的中年男人弓着腰、一瘸一拐地朝厨师方向走去,男人就是赵金来。
向赵金来表明警察身份后,我们开门见山问他跟匡东的关系。赵金来先是摆摆手说不认识。我们带赵金来上了警车,寻个僻静地停下交谈。确认我们不会把他“带去派出所”后,才逐渐打开了话匣。
赵金来曾是匡东的心腹,最多的时候,手下有 20个小弟供其差遣。提到辉煌的过去,赵金来挺了挺佝偻的腰杆,扯着嗓子比划着。
谈到火拼失败、匡东败走这段,赵金来的声音就越来越小,最后居然低头捂脸哭喊:“他妈的,当年我们也是扛把子的,没少下馆子、玩娘儿们,现如今混到这步田地……”
在赵金来的口中,杨金华就是“吃人的恶魔”、“无恶不作的黑社会”。匡东逃走后,杨金华派人对匡东残余势力疯狂报复,其手下甚至砍断了赵金来一条腿。
杨金华警告赵金来彻底滚出城区,有生之年如果再见面,必定砍死他。杨金华手下还当着赵金来的面轮奸了他的妻子,随后将赵金来的钱财洗劫一空。惊慌失措的赵金来顾不得治伤,连夜带妻子回了老家县城。
3年前,妻子乳腺癌去世,瘸腿的赵金来靠在小摊上打零工维持生计,直到现在。
赵金来坦言一直跟匡东有联系,“但每次他都是用网络电话跟我联系,不清楚他的真实住处,只知道在南方那边。”
每隔半年,匡东都会给赵金来转三到五万不等的费用,再由赵金来转账给一个叫孙淳的人,孙淳也是匡东的手下,还给他挡过刀,匡东一直记挂着。这些钱也算作是对孙淳的补偿,一直没有断过。
“孙淳现在是个傻子了,送去的钱都被他堂兄弟掳走了。”赵金来说,还是自己好心将孙淳送进老家的乡镇福利院,费用由他定期结算,剩余的钱全存进银行,“以备孙淳不时之需”。
随后,赵金来将匡东使用的银行卡号和多个网络电话号码提供给了我们。
临行时,赵金来还动情地说:“匡东是条汉子,跟他混的时候,是俺一辈子最荣耀的时候,虽然我们败了,但我从不后悔,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我还选择跟他。恁警察要为民伸张正义,如果法办杨金华,我愿意搭上这条贱命。”
在与赵金来接触不久之后,扫黑办就再次收到举报杨金华涉黑犯罪的材料。
这次的信息量更大,详实罗列了杨金华每个阶段的犯罪事实,包括具体的时间和参与人员。经分析,消息发自南方某市。比对赵金来提供的信息,技术侦查部门初步确认举报人很有可能就是匡东。
警方派出6人的办案小分队前往当地查找匡东下落。寻找孙淳的事情交给我和老刘继续跟进。
在孙淳的农村老家,村主任告诉我们,孙淳在家排行老三,以前混得不错,乡亲们有事都找孙淳帮忙,后来跟的老大没落了,孙淳也被捅了刀,脑子也被打坏了,成了个“傻子”,堂兄弟也不管。村主任也证实了,是“一个朋友”出钱把孙淳送进福利院生活,孙淳才算有了稳定的住处。
这是一座低矮破旧的院子,没有大门,墙头上挂着木头牌子,只能模糊看到“福利院”三个字。
“打死这个傻狗X的。”只见六七个老头围着地上打滚的中年男人踢打,嘴里骂着不干不净的话,“恁妈的,等我东哥回来一个个收拾恁。”地上的男人傻笑着喊,我和老刘驱散打架的老头,村主任指着地上的中年男人说是孙淳。
扶起孙淳,这个头发蓬乱的像个鸟窝的男人,滚的满脸都是泥土,冲我们傻笑。
“你叫孙淳吧?”我冲男人问,孙淳看看我又看看老刘,傻呵呵地笑个不停。老刘拿手捅捅我示意我离开,我不甘心又接着问:“你认识匡东不?”
听到匡东的名字,孙淳腾地蹦起来,突然抓住我的双手摇晃着大喊:“东哥,你回来了,你可想死我了。”
从警多年,我见过太多场面,但孙淳的举动还是吓到了我。老刘和村主任合力帮我挣脱孙淳的双手,孙淳哭着喊:“恁干啥,恁别把我跟东哥分开,我不能没有东哥——”孙淳委屈地哭着,像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我们自然没能从孙淳嘴里获取有关匡东的任何线索。不过,南下的同事却传来好消息。听同事说抓获匡东时,他正在当地一家物流公司做快递员——他是用伪造身份证去应聘的。
在办案区,我见到匡东。匡东现年50岁,1米7的个头,虽然身材瘦削,但肌肉发达突出,留着干练的毛寸头,左手少了两根手指。看人的眼光温和,说话不急不躁。
匡东一开始坚决否认跟杨金华有过节,也否认举报信是他写的。我们8个人分4组,劝说了好几天,他才开了口。
匡东出生在一个贫穷的村庄。庄上的村民都姓李,他家属于逃荒来的外来户。自爷爷辈起,匡家就饱受欺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遇修桥铺路村里总要征集免费劳动力,匡东的爷爷匡茂才就是最佳人选。虽然明知不公,但匡家势单力薄,只能有苦往肚里咽。
匡茂才常年在外干活,每年只有春节才能回家团聚。匡茂才媳妇饱受村里男人欺负,直至精神崩溃。一年,疯妻跑上马路撞上拖拉机当场死亡,司机一句“疯婆子死了活该”彻底激怒匡茂才,匡茂才拿菜刀将司机砍死。
匡茂才判处死刑后,一双儿女成了孤儿——匡东的父亲匡勇和姑姑匡小妹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作为换亲,匡小妹远嫁他乡,哥哥匡勇才娶到了老婆,婚后生下儿子匡东。在村里,匡勇的处境也比匡茂才好不到哪里,还迷上了赌钱,输得一塌糊涂。没钱偿还赌债,匡勇让妻子陪睡肉偿。村里的老汉和男青年经常骚扰匡东母亲,一如当年他奶奶的遭遇,后来甚至发展到当着匡东面将其轮奸。
亲眼目睹母亲被村民强暴,母亲凄凉的哭嚎成了匡东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父亲匡勇不敢找施暴者拼命,关上门毒打妻子出气。饱受折磨看不到希望的母亲最终选择自杀。匡东跪在母亲尸体前使劲磕头,只有姑姑抱着他,这一切都是匡东“复仇”的起源。
1987年,姑姑匡小妹将16岁的匡东送进杨旺达开办的武馆。匡东把练武当成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总是起早贪黑勤学苦练,即便被杨旺达打得皮开肉绽也从不喊疼。后来跟了杨金华,他也想着只能拼命才能为母报仇。
90年代,杨金华转行做打手时,匡东就知道杨金华在往歧路上走,但出于师徒情义,匡东还是选择留在杨金华身边。匡东说,那个时候,自己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情深似海,义重如山!”
2000年8月,匡东奉杨金华命,去铲除黑恶团伙“菜刀会”。匡东带领一百多人与菜刀会成员混战在一起。双方都杀红了眼,专挑命门下手,多人缺胳膊断腿倒在血泊里。匡东稍作喘息之时,一把锋利的尖刀朝他刺来,他躲闪不及被刺中,顿时血流如注。来不及捂伤口,第二刀又朝他刺来——这时一个人忽然挡在匡东面前,替他挨了刀。
挡刀的就是孙淳。刀子拔出时,孙淳肠子被带出,匡东一刀将对方砍倒,孙淳捂着外泄的肠子继续火拼,直至匡东一伙将菜刀会人员彻底打垮。
匡东承担了孙淳所有的医疗费和营养费,并给孙淳家人送去一笔不菲的抚慰金。两人结为兄弟,约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有违誓言天诛地灭”。
匡东便提出想要回家报仇,杨金华一口答应下来,不仅给匡东配了奔驰专驾,还有4辆别克轿车,另安排了20名能打的徒弟全程陪同。
匡东出门学艺后就再没回过老家李庄,这次也算衣锦还乡。
在匡东离家5年后,父亲匡勇肺癌去世,出于对父亲的憎恨,匡东没有回家奔丧,是姑姑料理的后事。
匡家老院长期闲置,泥土房已经破败坍塌,大门通向堂屋的小路被野草掩埋。整个院子堆满粪便,沦为村民倾倒废弃物的地方。
见匡东混得如此阔气,村里人自然都想来沾沾光。按照匡东的说法,村主任李庆林是“一路小跑”赶到匡家老宅,还提议在村里设宴款待匡东。匡东强撑着笑脸答应了——他分明记得,当年强奸母亲带头的就是李庆林。
菜过五味,村民纷纷起身给匡东敬酒,夸赞他有出息。匡东猛地起身将一杯白酒泼在李庆林脸上,骂道:“恁个狗X的老不死的,当年强奸我娘时,恁咋不说老子有出息,今天我就卸了你个狗X的!”村民被匡东突然的转变吓傻眼,等反应过来时,20个打手已经站满整个院子。
匡东一记重拳打在李庆林脸上,李庆林应声倒地。李庆林本家上来还手,被匡东手下很快解决了。匡东解开裤腰带冲着李庆林撒尿,他说,这泡尿自己从13岁憋到29岁。
匡东将老宅一把火烧了,将姑姑匡小妹接到城里。老家酣畅淋漓的报仇快感令匡东悟出一个深刻的道理——男人有钱有势才能活得有尊严。
而他的复仇也震惊了方圆十里的村民,没有人说他做错了,甚至普遍赞同匡东“君子报仇二十年不晚”的做法。听说匡东是跟着杨金华混出的名堂,方圆十里的小年轻D都赶来跟匡东套近乎,争抢着让匡东引荐自己加入杨金华队伍。
匡东没有多想就当即答应了老乡们的请求,但这也为匡东后来的破败埋了雷。
匡东说,复仇之后,自己好像一时找不到人生方向了,而大仇得报的快感,更让他沉溺在纸醉金迷中。
变化是从自我要求降低开始的,每天坚持早起练功和每顿饭只吃七分饱的习惯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抽烟喝酒和纵欲。顽强的意志和强壮的体格渐渐被侵蚀,最终消耗殆尽。
后来,匡东竟然对杨金华妻子动了歪心思。杨金华每天应酬很多,经常夜不归宿,喝醉了就跟女人鬼混,这让杨金华的妻子非常恼怒,很快就和匡东走近了。
匡东和妻子的奸情传到杨金华耳朵里,杨金华虽然怀恨在心,但还是忍了。但这件事也成了杨金华铲除匡东的导火索之一。
另一方面,匡东心里也越来越不平衡。杨金华不用费力每月就能获得一百多万的供钱,这些钱都是他带着小弟拼命流血换来的,交完钱,手里可供支配的余钱所剩不多,“这他娘哪是供钱,分明是老子的卖命钱。”
交不上供钱,换来的是杨金华的臭骂和奚落。当着众人面挨骂,匡东心里过不去,私下跟杨金华说,在众人面前给自己留点薄面,杨金华本就对匡东有火气,大骂“你翅膀硬了要造反”。
早年,朱明一个亲戚曾被杨金华徒弟打伤,朱明找杨金华理论,要求其支付医药费。杨金华不搭理,朱明要求法办行凶者,又被杨金华找到公安内部的“保护伞”将此事压下来。朱明就此跟杨金华结下梁子。
朱明找到匡东,两人一拍即合:朱明给匡东通报杨金华犯罪信息,匡东则在前方挑衅杨金华的权威。
匡东私下招募徒弟,有意结交其他势力,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实力;杨金华则将匡东从老家带回的徒弟发展成卧底,卧底经常向杨金华汇报匡东的小动作,匡东的一举一动全在杨金华掌控中。
紧接着,匡东安排小弟去杨金华地盘滋事,指使手下在公众场合殴打杨金华徒弟。杨金华邀匡东出面座谈,匡东以工作忙为由不肯露面。杨金华虽然恼怒,但隐忍不发。面对杨金华的让步,匡东干脆连上交的供钱也停了。
再往后,匡东越过界限,多次到杨金华控制的地盘收取保护费,当着众人面提着杨金华的名字辱骂。
最终,杨金华决心清理门户。他逐渐召回匡东身边的徒弟,对于不肯回归的果断除名。面对杨金华的打压,匡东也变得更加疯狂。没多久,“814街头聚众斗殴”就爆发了。
“我的失败除了有内鬼向杨金华输送情报外,更重要的是,杨金华在公安局有卧底,还有大保护伞。”匡东斩钉截铁地说。
“这话不能乱说,诬告陷害要负法律责任的。”我瞪着匡东。
“我都把自己的内线供出来了,你们以为我还有退路吗?”匡东不紧不慢地说。
为了增强可信度,匡东把当时和朱明往来的通话记录和信息,以及杨金华的犯罪证据全部拷贝在了一个U盘里面。匡东直言说,自己把所有电子信息都做了备份,如有不测,会自动发往省纪委和中央纪委的邮箱。
匡东败逃后,朱明也遭到杨金华“清洗”,由副大队长降为普通的文职人员。匡东和朱明没有断绝来往,杨金华的许多犯罪证据都是朱明提供的——扫黑和打伞是同时进行的,我将所得来的全部线索汇报给纪委人员。
本来汇报完情况,我是要回避的。但纪委领导认为我熟悉案情,让我一同参与办案。面对纪委人员,匡东指出徐俊华就是杨金华的“保护伞”。所有人都震惊了——徐俊华就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
徐俊华是从派出所民警做起,做过法制大队长、副局长,是正经八百从基层走出的实力派领导。但匡东的U盘里保存的文件资料和音视频,不仅细致地记录了杨金华涉嫌聚众斗殴、贩卖毒品、诈骗、强迫交易、组织强迫卖淫罪的各项证据材料,还有其给徐俊华的各种银行转账记录。
徐俊华是个农村孩子,当警察为民除害是刻在他心里的梦。早年,他放弃读大学的机会,选择了中专警校。然而,那时警察招录由地级市政府组织,虽然有统一的招考实施办法,但规则抵不过关系,大量关系户经市县领导批准进入警队。
等徐俊华毕业就业时,县公安局的编制早就被人占满。心情郁闷的徐俊华气得将穿了2年的警服一把火烧掉了。
当时旺达武馆到徐俊华所在的村里招生,父母给徐俊华报了名。杨旺达召集新生检查身体条件,发现徐俊华条件优秀,问及徐俊华的个人情况,徐俊华便将自己上了警校却不能从警的郁闷一股脑倾倒出来。杨旺达当即给警校打电话了解徐俊华情况,随后,拍着胸脯保证,能帮徐俊华解决警察身份。
不多久,县公安局真就通知徐俊华被录取了。徐俊华买了烟酒礼品跑到武馆,跪倒在杨旺达面前哭着磕头要拜师父。杨旺达将他扶起,调侃道,“你这徒弟我可收不得,你将来做了领导,别忘了我就成!”
往后数年,徐俊华从派出所民警做到公安局副局长。逢年过节总去看杨旺达,杨旺达只是单独见他,还再三告诫他不要经常来——做了领导要爱惜羽毛,以免别人说闲话。后来,杨旺达临终时,还用微弱的声音对徐俊华说:“将来你弟弟杨金华落难,你记得要帮他一把,拜托了。”
徐俊华说,是杨旺达圆了他当警察的梦想,杨旺达的大恩大德他无以回报,只能将这些恩情全部还给杨金华。
徐俊华承认自己利用职务之便给杨金华通风报信,教给杨金华逃避打击的方法;在铲除匡东过程中,徐俊华不遗余力给杨金华提供情报信息,甚至拖延警方出警时间,给杨金华一伙提供逃跑时间;而2008年杨金华被判非法持有毒品罪,他也尽力了,但那已经超越他的能力范围了,只能利用职务之便,让杨金华在监狱过得舒坦些——事实上也是,据了解,杨金华在坐牢期间,还在收门徒,网罗黑恶力量。
作为回报,杨金华自然给了徐俊华许多好处,徐俊华都留着,从没动用。纪委人员冻结了徐俊华银行账户,发现周生金转给徐俊华钱的那个账户纹丝没动。
“给杨旺达下跪的一刹那,我就知道我的人生交给了杨家,义债难偿!”徐俊华掩埋哭泣。
当我们把徐俊华伏法的消息告诉匡东——自然也表示杨金华很快便会受到严惩,匡东没做其他表态,反而是狠狠扇自己耳光,“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孙淳。他为我挡刀又替我坐牢,说好的同甘共苦,我却做了缩头乌龟,我该死!”
“我想过死,火拼失败后我就想死,但我死了就便宜杨金华这个老王八了。我要活着把老王八蛋送进监狱,也让他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匡东眼中噙着满泪水,“杨金华就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他不让我拜他为师,怕给自己留下残害徒弟的骂名。当年给我安排人手回老家报仇也是私心作祟,目的也是炫耀武力给他增丁添员扩充实力,这些人跟我不久就成了叛徒……”
匡东悟出了杨金华阴谋,厘清他们所谓恩恩怨怨,但为时已晚。在扫黑除恶的大形势下,这些所谓的江湖,不过是藏污纳垢、必须清除掉的污池。
2019年11月份,我们跟杨金华再次见面。他依然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打理得顺滑板正,面透红润,整个人精神干练。我们拿出传唤通知书,请他配合调查,他虽然面不改色保持微笑,但脸色明显黯淡下来。
最初,杨金华极力否认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犯罪组织事实,等我们拿出徐俊华被留置的决定书,他便瞬间蔫了——详实的证据已经闭环,杨金华所有可能有的狡辩都被堵上了。
杨金华嘴上说着会聘请律师,还是在刑事拘留证上签了名。随后杨金华的核心组织成员被陆续被刑拘,等待处理。看守所内,杨金华终于失去往日的神气,他知道匡东已将有关他犯罪的证据全部上交,像泄了气的皮球。
2020年1月,法院做出判决,杨金华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罪、强迫交易罪、组织卖淫罪等多项罪名判处二十五年,没收全部财产;组织成员也被判处三到十年不等的刑罚;匡东也因参与黑社会组织犯罪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徐俊华涉嫌受贿和徇私枉法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朱明因违反工作纪律,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6月,我们要找赵金来核实一处细节,赵金来已搬走,杳无音信;孙淳也于2019年底去世,赵金来截留了匡东这些年支付给孙淳的大部分抚慰金,全部带走了。
拍着胸脯保证的义气,成了赵金来赚钱的幌子——这大抵是黑恶势力口中“义气”最真实的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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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常常怀疑自己的价值,每天忙忙碌碌,但对社会创造什么了?贡献什么了?我工作的意义何在?难道就是不停地写那些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官话套话空话吗?”
7年前,我和强子一同考入北方某二线城市的一个事业单位。不同于本地那些想留在父母身边的考生,强子作为一个外地人,“考公”纯属意外——本来他的高考分数超出了一本录取分数线,最后却被调剂到L省的一所二本院校,他很不甘心,从大一开始就备战考研,一门心思想踏入重点院校的大门。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大四那年他遇到了初恋,女孩就是L省的姑娘,强子为了实现自己许下的“留下来陪你度过每个春夏秋冬”的承诺,便义无反顾地放弃考研,转而扑向了L省的各类公考。
强子大学读的是历史专业,也许是饱读圣贤书、通学古今的缘故,身上自带一种“温良恭谦让”的气韵,给人的第一印象颇佳。所以,他的面试成绩是我们8个同一批考入单位的新人中最高的,这一点也不奇怪。我第一次见他时,便直观地认为他会是一位益友。
后来,强子跟我们说了他“为爱牺牲”的故事,我们一致认为他是“绝世情种”、“极品痴情男”。但在这之后,强子再提这茬儿时,家住本市的大韦就给他泼了一头冷水:“你还是没戒掉象牙塔里的理想主义。除去感情,请好好想一想,你大学女友没有正式工作,不是白富美、官二代,家也不在本市,根本帮衬不了你。你现在吃上了皇粮,不出两年,和她的差距就会显现出来。以你的条件,找个本市的、条件更好的姑娘岂不更好?我劝你还是趁早,就像我一样,面试一过就和女友和平分手,她回老家潇洒,我留下‘为人民服务’,两不耽误。过段时间,我家里安排相亲,都是体制内的小姑娘,这才叫门当户对,什么锅配什么盖。”
大韦的这番论调,强子很不爱听,他嗤之以鼻:“那不就成了陈世美了吗?”
大韦不以为然,数落他道:“迂腐!天涯何处无芳草,人不风流枉少年。你只要浪子回头,我就将银行工作的大表姐介绍给你,咋样?”
强子忙拱手推辞,大韦笑骂:“好一个伪君子,做人比你肾都虚……”
大家起哄大笑,我仔细想想,觉得大韦的话虽显势利,但不无道理。同时,愈发觉得强子三观正,是个难得的好青年。
在随后的军事化岗前培训中,我和强子被分到了同一寝室。我俩都是外省人,共同话题也多,于是慢慢走得近了。
在培训的课余时间,学员们经常一起踢球。一场球踢下来,轻微的擦伤和淤青在所难免,同事小帅还扭伤了脚踝。不过,他也“因祸得福”了——一直到培训结束,都不用早起出操了。
谁知3天后,伤员小帅又重上球场——当然,这一点负责早操的教官应该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但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强子在后来的球赛中,左脚和对方180斤的前锋来了一次“亲密接触”,当天晚上,他的脚背就肿得像个馒头。
小帅特意带着自己用了两回就闲置的白药喷剂过来,表示慰问,还强烈建议强子和他一样请病假,这样就可以不用出早操,每天多睡半小时。强子婉拒了这个提议。等人离开后,我问强子:“你这种情况完全可以请病假,小帅脚伤早好了,教官还继续给他假,也没人反对。”
强子摇摇头,说教官心中都有“印象分”,他可不能像小帅一样,给教官留下不好的印象。就这样,强子拖着受伤的左脚,穿着拖鞋,坚持每天按时出早操。有时教官会让我们绕操场跑3圈先热热身,强子即便落后也会咬牙跑完1200米。教官赞许道:“强子要是当兵,也能是块好料!”
3周很快过去了,到了军训的最后一天,我们单位的领导前来参加我们的结业典礼。在见面会上,领导例行讲话,还点名表扬了两个人:一个是年龄最大的老陈,他大学时应征入伍,所以在此次军训中,不管是站军姿、踢正步,都是最标准的,军训还未过半,几乎就已“内定”他为此次的培训标兵了;另一个被表扬的是强子,领导说他在军训中不怕苦、不怕累,服从教官指挥,“轻伤不下火线”——看来,强子先前的判断是非常准确的。
领导讲完话,临时要求我们8个新人发言,除了自我介绍,还要谈谈培训的心得体会。我们事先都没有准备,只能临场发挥,有人说得中规中矩,有人说得东一句、西一句,有人讲七八句就草草结束了。但轮到强子时,他说得头头是道,末了还激昂地表决心:“一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牢记先贤教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强子答道:“此乃北宋先贤张载之‘横渠四句’是也。”
领导微微一怔,也许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既惊诧于强子突如其来的“之乎者也”,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位圣贤的名讳和什么“横渠四句”。但领导毕竟是领导,他处变不惊、不露声色,很快点头道:“好!有才!有抱负!”
结业典礼后,领导们返回单位,我们回到寝室打包行李。我对强子说:“你今天说得太好了,特别是那‘横渠四句’,太硬了,掷地有声,领导一定对你刮目相看。”
强子谦虚道:“‘横渠四句’是大学老师特意让我们抄写记下的,历来都是读书人的理想。今天我只是当了一次复读机,不见得就比你们说的更符合实际。在领导眼中,也许就是套话。”
这时,大韦也走了进来,他听说领导们回单位后就要给我们几个新人分岗了:“以强子的文采,我敢打赌,铁定会留在机关。”
强子果然被留在机关,被分到综合办公室;同样被留下的还有大韦和老陈,大韦分到人事科,老陈分到财务科,都是机关的核心部门。对于这俩人的印象,我和强子的看法是一致的:大韦略高调,爱显摆,能说会道,八面玲珑;老陈则不显山不露水,比起我们更显稳重、老成。
而剩下的人,包括我,都被分到各个基层工作队——基层工作队属于外派机构,驻点在各个街道和乡镇上。这就意味着,我们彼此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新的岗位、新的环境,让我们这些刚毕业的小白适应了好一段日子。我在基层工作队,除了每天学习、开会,就是做各种材料报表、干接发通知等杂活。
队里的孙姐是联络员,在我上岗之后,她就一股脑地把各种工作QQ群、微信群毫无保留地交给我。如此一来,其他部门再有工作,便会直接派到我头上,我很快就忙得不可开交了。而孙姐除了口头指导之外,基本开启了“半休假模式”,每天喝茶、养花、网购,闲适自在。
留在机关的强子境遇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归机关办公室主任萍姐领导,负责起草文件。如此看来,领导们是想把他当“笔杆子”培养。我在朋友圈里经常能看到强子发加班加点赶材料的动态,既有因加班太晚而错过末班车的“哀嚎”,也有“熬夜再战三千字,雄笔一支抵万军”的豪迈……
工作久了,同事的微信,我越加越多,渐渐发现单位里的“点赞达人”非大韦和老陈莫属。单位里的大哥大姐们但凡发了朋友圈,底下点赞的必有他们二人,有时还会留下溢美之词,极具捧场之效。而强子在这方面颇为滞后,甚至是缺席。
一次,我们工作队的大队长李哥得了劳模表彰,将荣誉证书发在了朋友圈里,一时间,单位里的同事纷纷点赞,留言评论也极多。大韦评论:“恭喜李队,实至名归!”老陈留下了:“劳模光荣!学习榜样!”
我左看右看,都没看到强子的头像,便私信了他:“大忙人,李队得了劳模,朋友圈里贺电齐飞,看到了吗?”
“还是算了,咱们还都是新人,李队都不一定认识我,李队微信还是萍姐推给我的,互加好友后也从没聊过。再说了,我也很少给别人点赞的。”
过了一小会,强子才回复我:“说实话,我挺烦这种点赞的,尤其是上下级之间。领导随手拍个花花草草,都必定有人点赞,这有什么意义?不但无聊无趣,说直白点,就是朋友圈中的拍马屁。况且我的朋友圈中,单位大小领导都不少,要是每位领导我都要点赞的话,那我就不用干别的了,整天盯着手机就好了。所以,我现在对待朋友圈的原则,就是索性都不点赞。”
“不至于吧。”我说,“这次不一样,李队得劳模也算是集体的光荣,点赞不能算是拍马屁。”
“非也,朋友圈不是公众号,它的属性是私人的,里面的点赞评论也永远都是针对个人的,它和集体不沾边。试想,如果这次劳模是你得的,朋友圈里有谁能给你点赞吗?单位里的这些中层干部们,有谁能给你留言祝贺吗?你再看看给李队点赞的人里,除了下级和平级,上级领导有人给他点赞的吗?”
这出其不意的三问,竟让我无言以对,只能说,点赞是人情往来,也是社交必需,点了总比不点强。
“点赞还不如请客吃饭、谈心谈话来的实在。下级对上级的点赞,永远夹杂着阿谀奉承之嫌。我不点赞、不评论,并不是针对谁,而是希望摆脱这种没有意义、且动机不纯的人际交往。”
我一时语塞,分不清强子说的是对是错,是他看得太明白?还是他想得太偏激?
但这件事之后,我也逐渐减少在朋友圈里点赞评论了。有时看到单位的大小领导们发一些生活中的琐事,以大韦、老陈为代表的“点赞达人”们一拥而上、狂刷好评后,就更加觉得强子言之有理。
第一站便直奔人事科,那个办公室不大,屋里放了4张办公桌,当时只有两名女同志在屋里,都低头看手机,连我来到门口都没有察觉。
我轻轻敲了敲敞开的门,两人才同时抬头看过来,靠近门口的年轻女同志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什么事?”
里面的大姐开口说道:“去把大韦找来,让他告诉怎么签。”
年轻女同志点了点手机屏幕,将手机放到一旁,我不经意瞄了一眼,屏幕上是暂停着的“消消乐”界面。她起身来到走廊,快步走向斜对面的屋子,直接推门,探头进去:“大韦,有人签转正手续,你来教一下。”
我看不见那屋里的情景,只听到大韦的声音:“好嘞,让他先等一会,我打完这把,马上就去。”
年轻女同志转身返回,对我说:“你先等会儿。”说完,便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拿起手机继续玩。
这时,那位年长的女同志问我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个部门。她的声音不急不缓,细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
我仔细回忆——她应该是人事科科长刘姐,当初新人报到时,就是她指导我们办理手续的。可能时间一长,刘姐不记得我了。
我再次自我介绍,又寒暄了一阵,大韦才进来。他也不打招呼,而是接着刘姐的话对我说:“刘姐的话是金科玉律,你要记好了啊!换做一般人,咱人事科也不能轻易指点呢。”我转过头看大韦,他正笑嘻嘻地看着刘姐,一脸灿烂。
在大韦的指导下,我三下五除二办好了转正手续。告辞时,大韦主动提出要带我去见见老陈。他领我走到财务科办公室,倚在门框上,熟络地问:“金哥(财务科科长),老陈又被你派哪去了?不能携款潜逃了吧?”
“你小子能不能盼点好的?打扑克又凑不够手了吧?你自个去找吧,顺着烟味肯定能找到。”
“好嘞。”大韦转身对我说,“老陈这又是犯烟瘾了,不知道猫哪儿抽烟去了。可能在楼里,也可能在楼外,你还找他吗?”
大韦说:“强子更不在了,一大早就被萍姐抓了壮丁,陪领导去基层工作队调研了。”
当天下午,强子给我发来微信,问我们大队在日常管理上有什么“短板”。
我搞不清状况,强子解释道:“上午陪领导调研基层大队,是想发现大队在管理上存在哪些漏洞,但去的两个大队都提前接到了萍姐的通知,早有准备。座谈会开得像表彰会,净汇报成绩,问题一个没谈,最后摆拍几张照片就算完事儿。我这一回来就赶着写调研报告,上午啥素材都没捞着,合计请教请教你,能不能给我爆点料?”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就行行好,江湖救急,把在工作中的问题跟我说说。我敢肯定,基层大队的问题很多都是共性的,我再引申引申,当作上午调研的素材,保证不会扯到你们队头上。”
我思索一会儿,决定帮他这个忙,就说了现在大队在用人上存在问题:“忙的忙死、闲的闲死,越能干的活越多,干得多错的也多;越不干的越没活,自然也没机会犯错。而且干好干坏一个样,多干少干还是一个样。”
强子让我举例子,我眼前立刻浮现出孙姐等人的形象,便说了一些大队里人浮于事、偷懒耍滑、公物私用等问题,但并没有点名道姓。末了,我又说起自己上午回机关,办公室里有打扑克的,有玩手机的,“依我看,机关和大队其实也都差不离,你琢磨琢磨,斟酌着写吧。”
到了晚上,强子就给我发来了调研报告的初稿,让我看写的是否全面。我打开Word,整篇报告一共3000多字,仅“问题”那一段就洋洋洒洒写了近2000字。
强子点明基层大队存在一定程度上的“选人用人不当、工作分配不均”的问题,围绕这一核心,他又引申到工作态度、工作作风、工作制度、工作考核等方面。他措词直白,文风凌厉,甚至还写道:“有些人上班就是混日子、尸位素餐、浪费国家资源、白占单位便宜、变相吃空饷……”还说要“庸者下、能者上”,“给想干事、能干事的人让位子!”
我细细拜读,渐感脊背发凉,再也坐不住了,赶忙拨通强子的电话,问他这报告写得是不是有点太刺激了:“你就不怕有的人心脏受不了?”
“不这么写,谁会重视?不痛不痒不走心,调研岂非成了走过场?”
“大队一定会有不乐意的,但我说得也都是事实,问心无愧。况且,报告里的这些问题,大队有,机关也有,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大队也能明白我是一视同仁。至于领导嘛,我猜不会不乐意,你还记得军训结业典礼上,我说出‘横渠四句’后,领导说什么了吗?”
“对啊,这就说明领导是很认可‘横渠四句’的精神和信念的。我不能辜负领导的期望,也借这次调研的机会,真正干一点有益于单位的实事。”
我半信半疑,觉得强子也许是对的,提出让他把这稿子送给萍姐把把关。谁知强子立马拒绝:“让她把关就废了,报告里的问题,她至少能占一半。你说这报告要是让她看了,那还能送到领导手中吗?”
我觉得这不太好,如果绕开萍姐,这就属于越级报告了。可强子不以为意,他甚至早就计划好了,趁萍姐明天“串休”不在单位,直接把报告递给领导。最后他提醒我:“报告你也删了吧,就当没看过,也先别让其他人知道。”
挂断电话后,我的心情难以平静,强子的这篇报告无疑是一副猛药,真不知道合不合领导的脾胃。
到了第二天,我的心一直忐忑,等到下午,终于忍不住问强子,领导有没有看报告。
周一刚上班,没一会儿,李队就喊我去他的办公室。一见面,他就开门见山地问我:“机关办公室的强子上周给领导写了一份调研报告,你知道吗?”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强子的嘱咐,便摇摇头,说自己不知道。
“那他有没有问过你大队里的一些事呢?”李队继续问。
李队点点头,如释重负:“叫你来之前,我刚接到办公室主任王萍的电话,说上周五,强子趁她休息,擅作主张,给领导递上一份调研基层大队问题的报告。领导今早一上班,就把报告退给了王萍。”
说到这里,李队忍不住笑出了声:“用萍姐的原话说,她当时看完报告‘就像被雷劈了一样’,人都懵了,‘当着领导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一张老脸不知道往哪搁’。‘满篇尽是狂吠之词,感觉这报告要是再写下去,就必须得用纪委的处分决定或是法院的判决书来结尾了’。”
我笑不出来,问强子会不会挨处分。李队说,那倒不会,王萍在电话里给他念了几段报告里的原话,虽然过激了些,但不得不承认,指出的问题确实存在。领导心里也明白,所以给王萍的指示里,半点没提强子哪里有错,反而是让王萍多用点心、多带带年轻人,尽快重新拟出一份调研报告出来。
李队点一支香烟,先吸一口,又用拇指尖揉了揉太阳穴。他想不明白,强子是新人,没在大队待过,为什么会对大队的问题了如指掌。王萍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想到跟他同一批进来、被分到基层大队的5个新人身上:“王萍听说你和强子关系最好,所以第一个给我打电话,让我调查一下——还好你和这件事没关系,我就说嘛,我的人绝对干不出这种吃里扒外、打小报告的事儿。”
我心里很慌,但外表还是强装镇定,问萍姐会不会因此给强子小鞋穿。李队说,王萍是“老机关”,不会和这种刚入职的小孩一般见识。
“况且领导也指示她要好好带带年轻人。”李队吸了一口烟,轻叹道,“强子年轻气盛,刚毕业就进机关,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要是还不改改这书生意气,一定还会吃亏。年轻人呐,还是多在基层磨练磨练的好。”
从李队办公室出来,我给强子发微信,告诉他这些情况。强子说,王萍也问他从哪知道的这些问题,他严守秘密,没暴露我,说是从网上看来的。王萍便说他“闭门造车、胆子不小”,还规定今后所有的材料都必须先交给她把关,事事也都要先向她汇报,不能擅自越级打扰领导。此外,就没再多说别的了。
过了一会儿,强子给我发来一份新报告,我打开一看,是一篇中规中矩的“标准范文”。文风平缓,语意朦胧,什么都说了,又像什么都没说,文末还配了两张领导和大队谈话的照片。照片色彩明快,让人感受到谈话现场的气氛热烈而欢快。大队人员兴致高昂,各抒己见,领导则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在本子上记录着。
强子发来一个“鄙视”的表情,说:“这就是‘老机关’眼里的合格文章,全篇假大空,粉饰太平。调研成了作秀,典型官僚主义、形式主义。”
时间就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溜走,一眨眼就到了年终岁尾,我们单位也迎来了年终总结暨表彰大会。时隔大半年,我再见强子,原本不戴眼镜的他戴上了框镜,即便这样,也遮不住那深深的黑眼圈。
“不想斯文,只想‘撕文’!”强子说着,双手做了一个撕书的动作。
“你可别笑,我现在就是名副其实的‘材料狗’,不但累如狗,还得乖如狗,写出的东西还得讨人喜欢。你再笑我,当心我咬你!”
玩笑归玩笑,我叮嘱强子要保重身体,作为机关里的底层新人,最重要的是看得开、有肚量。强子苦笑:“我干这一年,少说折寿三年。今天大会的讲话稿,昨晚我熬到半夜才算改好。说到肚量,你小子啤酒肚都有了,在大队没少喝吧?”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说这也是忍气吞声长起来的。笑过后,我突然想起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老陈和大韦也都在机关,朋友圈里经常看到他俩潇洒的身影,他俩怎么一点都不忙呢?
“人家有人罩呗!”强子说,大韦的姑父就在咱上级单位,老陈笔试都没过线,是走路子补录上来的。所以,科长们都要给他俩几分薄面,不敢给他俩累着。他俩每天到点上班,到点下班,上班净瞎扯淡,把机关内的大小头头们哄得都挺开心。
反观强子,每天煞费苦心写的稿子,总被萍姐无情“阉割”。领导读完之后,又无一例外变成一堆废纸:“我现在常常怀疑自己的价值,每天忙忙碌碌,但对社会创造什么了?贡献什么了?我工作的意义何在?难道就是不停地写那些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官话套话空话吗?”
强子的话,引发了我的共鸣——我在基层,每天都忙于向上级各部门报送各种工作信息、各类数据材料,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工作是为了报送而报送,为了留痕而留痕。比如同一张工作照片,可能会反复出现在工作日报、周报、月报和专报中。好像不把工作落到材料中,就相当于没干活儿,不把材料写漂亮了,就相当于工作没干好。但忙碌之余,仔细想来,这些事无巨细、急三火四、耗费大量精力报上去的各种材料,真的都那么重要吗?
我轻叹一声,点头道:“我也想过你说的这些,好在现在从上到下都已经开始整治‘文山会海’和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了,咱单位也制定了落实细则……”
不等我说完,强子冷哼一声:“那细则就是我起草的!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你能感觉出单位有什么变化吗?”
我想了想,说多少还是有变化的。强子反驳道:“有个屁!就拿机关风气来说,细则里写的明明白白,不能在工作时间打扑克、玩游戏或闲聊。先不说别人,就说大韦和老陈,还是老样子。办公时间上蹿下跳,聚众打牌,侃天侃地,聊到兴头上,楼道里都能听到他们的笑声。你说,这不就是把我写的东西全当狗屁了吗?”
我看到有人朝这边走来,忙打断强子的话,待人走后,我又安慰他:“领导都不说啥,你也就别较真了,顺其自然吧。”
谁料强子一脸愠色,说想不到现在连我也说这种话了:“悲哀啊!”
我只能说适者生存,如果改变不了规则,那就改变自己好了。
这下,强子更激动了,说,在这种情况下改变自己,那就是妥协纵容、随波逐流、同流合污:“你也认为我说的和写的都是狗屁吧?你迟早也会和他们一样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我呆立原地,一脸错愕,只觉得脸颊发热。
大会开始了,主席台上的领导手拿稿子,“第一第二第三”地讲了大半个小时,台下百名同事大都昏昏欲睡。我心知这稿子是强子的心血,便努力集中注意力听下去,但坚持不到3分钟,我也放弃了,心思又飞到了强子身上。
我在心中问自己:“刚才的强子,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温良恭谦让的年轻人吗?在他的身上,我怎么会隐约看到了堂吉诃德的影子呢?”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在之后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中,领导结束了年终总结的发言。大会的“重头戏”也随之开始,领导开始宣读表彰名单。
那一年,单位表彰了20名先进个人,这些人都是由每个部门推举的,基本都是各部门负责人或是部门里的老人。强子所在的办公室,推选的是办公室主任王萍,但人事和财务推举出来的,却是大韦和老陈。
20个人在欢快的音乐声和掌声中上台领奖,大韦和老陈笑得露出八颗牙齿,双手接过领导颁发的荣誉奖状。这时,台下的强子突然起身,低头走出了会场。
当晚,我给强子发微信,问他是不是在加班,又说今天领导的讲话稿写得很有“官样”:“你这笔杆子算是练出来了。”
强子秒回:“不加了!撂挑子了。刚跟王萍请了串休假。想要驴推磨,还不给驴吃饱,驴太累了,就想歇一歇。”
强子不在,活儿没人干,我担心萍姐不会同意的。可强子却说,这大半年他无偿加了许多班,休假是他的权利:“再说了,她有愧于我,她还能不同意?”
“这次先进个人,财务和人事都给了老陈和大韦,王萍凭什么不给我?办公室的大小材料都是我写,她就往领导面前一递,好处却都是她得。”强子语速越来越快,语气也越来越重,“还有老陈和大韦——我天天加班,他俩天天在机关里和人聊天,现在,留在机关的新人就我没得表彰,大家会怎么想?不得把我看扁了啊!”
我明白强子不是在乎这个奖,是不服气,便试着开导他:“今年没评上,明年就该轮到你了。再说了,我们在基层的5个人不也都没评上嘛。”
强子又回:“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怕累而怕不公。咱们单位,平时干活看不到几个人,但一要有好事,就全冒出来挣功了。这要是民营企业的话,早就散伙黄摊子了。我也算看明白了,干得越多,回报越少,也越没人重视。先休半个月,过完年再说吧。”
这年春节,强子带着大学女友回了西北老家。他的朋友圈一改往日的平静,更新得很频繁,发出的照片里,一大家子人和和美美。
节后上班第一天,按照惯例,全单位的同事都要相互见面拜年。基层大队的也都回到机关,挨屋给同事们拜晚年。
我又见到了强子,半个月的事假再连上一个春节假期,使他休养得白白胖胖,对比年终大会时憔悴的样子,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强子的心情也很好,他从办公桌上抓起一把大枣塞给我:“尝尝,这是我从老家带回来的。”说完又招呼其他人。
我往四周看了一眼,萍姐和其他人的桌上也都有大枣,看来,强子的心结应该是解开了。
很快,大家的工作和生活又重回正常节奏,唯一不同的是,强子的朋友圈愈发精彩起来,不是晒烛光晚餐,就是晒周末出游,偶尔还撒狗粮。
“写啊,只限于工作时间,下班后再有材料,萍姐写。”
“那不会,她本来就是写材料出身的,在我之前,材料都是她写。再说了,我有充足的理由不加班。”
一个多月后,我接到强子的电话,说是想邀请我给他当伴郎。强子坦言,他是奉子成婚,不能再拖了。我一盘算,强子春节后每天都按时下班,应该是以此事做挡箭牌吧。
婚礼当天,单位里的人该到场的都到场了,给来自外省的强子撑了不少的场面。萍姐作为证婚人,对强子美言一番,让在场的亲朋都很是受用。而我和大韦、老陈等人作为伴郎,和新郎新娘一起将到场宾客都送走后,才有空坐下来吃口东西。
这时,强子把摄像师叫过来,让他在刻盘的时候把萍姐证婚后的那段发言剪掉。我们都不理解,大韦问:“为啥不要萍姐的发言?讲得多好啊,把你夸得都快成‘单位之花’了。”
强子摇头道:“录像要寄回家让亲戚们看。我家那边,要是说哪个男人特别老实心善,就会被认为没啥大出息。萍姐刚才不但说我人老实、没脾气,还说我是单位的‘小黄牛’,任劳任怨,这要让老家人看了,就会认为我在单位里没少受欺负。”
我对强子老家人的思维逻辑并不认同,但细细一品,又觉得有几分道理——这就像恋人在分手时,一方一旦说出“你是个好人”,在旁人看来,那就意味着这个人必然是受委屈的那一个了。
婚礼结束后,强子又连着休了半个月的婚假。刚上班没几天,强子就给我发来一条微信:“大韦真是小人,你以后要防着他点!”
“今天萍姐让我给她拷贝一份婚礼录像,还特意说想回看一下当天自己的发言——你说,谁会闲得没事想看别人的婚礼录像?我猜一定是大韦偷偷告诉萍姐我删录像了。”
我不敢相信,强子却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小子阴着呢,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真后悔当初找他当伴郎。”
我不知道这事该怎么收场,强子选择顺其自然,反正也找补不回来了:“这次休假回来,我就发现萍姐开始手把手教小高写材料了,以前材料都是我写,现在开始给我分配一些跑腿的活儿了。”
小高是机关办公室的临时工,以前都是负责一些收发文件的杂活。听强子这么说,我不禁有些担心他要被萍姐“边缘化”了,便让他好好跟萍姐解释一下,争取得到对方的理解。
“还是算了吧,解释只会越描越黑,爱咋咋地吧,反正我也不想再当‘材料狗’了。我就是提醒你,今后防着点大韦,别像我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让他给卖了。”
我感觉强子和大韦之间一定有误会,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得劝他别多想了。
几个月后,李队和其他两位队长聚在一起闲聊,说起机关里的人和事,提到了强子、大韦他们3个新人。
李队说:“办公室那小伙总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也不爱说话,这样哪行?办公室就是迎来送往的地方,人来了,不说端茶倒水,最起码也得会嘘寒问暖啊,也不知道王萍是怎么培养的。”
周队点头道:“嗯,我去办公室几回,那小伙也没招呼过我,就一直低头打字,也不知道是真有活儿还是装没看见。反倒是财务和人事那两小子,挺活泛,会来事。”
孟队笑道:“财务那小伙酒量还很好呢,听话还实诚,让喝就喝,一口全干。老金一有饭局,就爱带着他,我看是要‘重点培养’呐。”
我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李队转过来问我跟他们3个熟不熟。我说他们3人都不错,办公室的强子还是咱机关的“笔杆子”。
李队摇头道:“现在机关的重要文件又都是王萍写了。王萍说他以前表现还不错,后来就有些懒散了,干活也不上心。王萍还想物色物色下面大队里有谁文笔好、会写文件的。你可不能学他,有空儿要多和财务人事那俩人走动走动、处好关系,不能一直埋头干活,也得抬头看路,学会为人处事。”
再后来,强子就变成了机关的“透明人”,考核优秀没有他,先进个人没有他,就连第一批入党积极分子考察对象也没有他。而大韦和老陈混得风生水起,在领导布置检查工作的照片中,时常能看到他俩的身影。
“差距”在短短两年之间,就出现在了大韦、老陈和我们其他新人之间。
3年前,事业单位机构改革的大幕拉开。我们单位的部分职能实现了市场化,城区几个街道的基层工作队不再保留,业务工作都委托给了外包企业,只保留了几个偏远街道的工作队。
很多人便需要重新安排,一些人进了机关,一些人扩充到了保留下的工作队中。被裁撤掉的几个大队的负责人全都进了机关各科室,有的科室里一下子就有了多名科级领导干部。
坑少了,萝卜却多了,这对机关里还指望晋升的小白们无疑不是利好局面。原本上升势头一片大好的老陈和大韦,也只能是虎先卧着、是龙先盘着。
这些年,强子的上进心早已被消磨干净,变成了人人眼中的佛系青年,不争不抢,独来独往,人畜无害。时间久了,在单位里倒也积攒下一些不错的口碑。他虽在年底评分中还是与先进无缘,但已从偏下甚至落后的位置上升到了中间档次,考核合格还是确保无虞的。
都说西方不亮东方亮,强子在事业上虽然没了盼头,但家庭生活却过得温馨惬意。他有温柔体贴的妻子,有健康活泼的“小棉袄”,还有认真享受生活的美好日常。
而大韦、老陈和我,这些年也陆续通过相亲组建了家庭——这样的择偶方式无可厚非,但必然夹杂着男女双方现实而功利的考量。对比强子坚守初心、择一而终的恋爱和婚姻来说,还是少了些情比金坚的厚重。
在强子最新的一条朋友圈动态里,他们一家三口外出郊游野餐,他配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躺平生活,真的好!”既像借景抒情,也像是对时下社会热点的一种回应。
而在手机屏幕外的另一边,刚刚结束加班的我,不禁有种怅然若失之感——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惆怅情愫像电流一般,势不可挡地袭上心头,让我忍不住地长舒一口气。既是悲叹光阴虚度、碌碌无为,也是喟叹不甘平淡,更是叹息伯乐难寻、热血终凉。一时间,沮丧、懊悔、无助、惋惜、心酸,五味杂陈涌上心头,为强子,也为我自己。
回过神来,我忍不住想,当强子再读到或是再想起那“横渠四句”时,他会作何感想?是和我一样百感交集,亦或是内心已毫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