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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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的一天,我正在政教处整理陈年档案,教体育的朱老师突然急匆匆地进来,让我随他去校长办公室开会,说是“调整工作”。我有点纳闷,半个月前,朱老师刚接手退休教师的工作,成了八年3班的班主任,而我只是个政教干事,领导把我俩叫到一起是想怎么“调整”呢?难道我会被“一贬再贬”去教体育?如果真是这样,我只好辞职了。
谁知一番沟通下来才知道,领导是想让我重回语文教学岗位,并担任八年3班的班主任,而朱老师则去政教处代替我。几位领导讲:“这样安排,是出于大局考虑。”
听说,朱老师做班主任,工作并不顺心。3班的家长不放心让体育老师做班主任,来学校闹了好几回。虽然领导们一再解释,说体育老师有更多精力管理班级事务,但家长们依然情绪激动,每天放学后围在校门口,专堵校长的车。
对我来说,能摆脱政教处千头万绪的工作重回教学岗,当然求之不得,可顾虑和担心也随之而来:能把学校指派的班主任迅速推下台,可见3班的家长不好惹,若让他们知道我是个有“前科”的老师,工作开展起来怕是更难——去年6月,我的一个学生在校外打架,被人打肿了脸,回家后竟对家长谎称是我打的。因为平时这孩子书写太乱,我总让他重写,家长就觉得我有意针对孩子。这次一听是我动了手,他们迅速带了一帮人来学校闹事。领导为了平息家长的怒火、保住学校的清誉,毫不犹豫地把我调到了政教处。
谈话结束时,校长特地喊我留下,说很看重我:“是我以人格做担保,家长们才同意你这个柔柔弱弱的年轻女教师上台的,希望你能不负重托,把这个班带好。”
想起自己短短半年这“一落一升”,我不胜唏嘘。
很快,我重回教学岗的消息就传开了,我的师父特别高兴。她嘱咐我,以后和学生相处,心里得有一把尺子,更要学会明哲保身:“管学生前一定要先做了解,哪些学生敢(可以)管,哪些不敢管。不敢管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不了他们两年后上职中、混社会,跟我们没有一分钱关系。如果你再因为管学生的事被‘贬’,那在学校就永不能翻身了,在实验室洗了半辈子器材的孙老师就是先例。”
师父以前常说,教师脱离本专业,就像战士失去了阵地。这次我能重回教学岗,机会来之不易。她的话,我全记在了心里。
也许是因为年轻、讲课有趣,3班的学生对我的到来还比较欢迎。可带班3天了,教室里有个座位一直空着,本该坐在那里的女生陈笑笑,一直不见人影。
我给陈父打电话,是空号;给陈母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在家长群里@他们好多次,也没有任何回应。我隐隐感到这个问题有些棘手,于是翻看报名册上的家庭地址,发现陈笑笑只留了小区名和楼号,连具体的单元号都没有。我问其他任课老师,大家似乎很反感提到这个名字,英语老师和数学老师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陈笑笑不来太正常了,不来更好,省心!”
第二天下课回办公室,我看到有个中等个子、微胖的女人正在和数学老师交谈。数学老师见我来了,如释重负一般,赶紧起身介绍说:“这位小程老师是笑笑的班主任,你们谈吧。”然后他就走了。
陈母肿眼皮,红眼睛,说这几天不接我电话,是因为手机掉进工地的搅拌槽了:“我是来学校来找笑笑的,3天前笑笑说要去她爸那里,可是今天上午,我从孩子舅舅那里得知,笑笑并没有去她爸家。”
事情麻烦了——孩子不在家,也没来学校,去哪儿了呢?万一孩子出了什么事,作为班主任,我绝对首当其冲。
正当我心急如焚的时候,更糟糕的消息传来——领导在班主任群里发通知,说3天后教育部专员将在省委书记和教育厅长的陪同下来我校视察,除了检查“控辍保学”政策实施情况,还要查档案和学生人数。
学校又立即组织全体班主任开紧急会议,传达的“精神”只有一个:这是我校有史以来接待的最高规格的检查,结果将直接关系到本地教育局甚至省教育厅的荣辱,所以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希望全体班主任高度重视,必要时课程暂停,务必利用仅有的两天时间找回各班辍学学生”。
开完会的第二天,我去隔壁班听课,发现教室最后一排的两个学生十分扎眼。那个男生戴着耳钉,发型不伦不类;女生做了美甲,纹的眉毛都褪成了红色,整个人颓废又疲惫。我好奇这个班的班主任怎么会如此“宽容”,旁边的老师说,这两个学生都是刚从外面叫回来的“打工人”,“一个在美容店,一个在KTV”。
我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找陈笑笑这事真的刻不容缓了,可我要去哪里找她呢?
我问了班里的学生,他们都说陈笑笑在班里几乎没什么朋友,平时总和高年级学生一起玩,具体是哪个班的,他们不清楚;我又去找朱老师(毕竟他之前是班主任),没想到他当着其他同事的面,毫不客气地说:“在我的印象里,陈笑笑是个很乖巧的女孩,我当班主任的时候,她可没有这种不辞而别的毛病。”
难道一个未曾谋面的学生是因为对我有意见而离开的吗?数学老师在背后为我鸣不平:“陈笑笑怎么样,我带了那么长时间,我能没数?朱老师这么说必定另有缘故——你想啊,你顶了人家的岗,人家能说你好吗?”
好在,线索最后还是找到了——几天前,有人看到陈笑笑和八年1班某女生一起去了车棚。我几经打听,终于找到那个女生,她给我提供了关键线索:“陈笑笑说,她想和九年级的一个叫刘奇的男生去兰州打工挣钱。”
我很快找到了刘奇的班主任宋老师,得知刘奇也是3天前就不来学校了。宋老师打电话问家长,对方只说孩子去了兰州,再问就不理了。
陈笑笑的母亲一听“刘奇”这个名字,表现得很激动,哭着说这个男生之前经常在她家楼下等她女儿一起上学,这次一定是他引诱笑笑跑了,“万一他们从此不回来了,我也不活了!”
距离领导视察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找宋老师商量,事不宜迟,我们不如立即出发,赶在天黑前到兰州,然后再作下一步的打算。可宋老师认为不妥:兰州那么大,找两个学生,无异于大海捞针,如果贸然行动,万一出了问题我们承担不起责任。他觉得应该立即报警,由警方处理此事,我们省时省力。陈母找女心切,却坚决不同意报警,带着哭腔说:“一报警,我女儿的名声就毁了。”
我试着说服她,这个关头,孩子的安危大于一切,名声什么的都是小事。可陈母哭哭啼啼,态度却十分坚定,在我们反复地劝说下,她才终于说出自己真实的顾虑:一旦报警,丈夫就知道女儿跑了,她没法向他交代。
我有点震惊:孩子跑了几天,做父亲的还不知道,可见得他对孩子也没有多负责,还谈什么“没法交代”呢?
好在这时候,宋老师得知刘奇家有个亲戚在兰州市安宁区开理发店,就想让刘母联系一下亲戚,问问孩子有没有去那里。
谁知刘母立即推卸责任,说孩子当天放学没回家,是直接从学校跑的。“我不想联系,有能耐让他带着那个小贱人死在外面!”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无奈,我和宋老师只能亲自去兰州找孩子。路上,宋老师开玩笑说:“假如班主任能做主,咱们双方赶紧把这桩亲事给办了,让(家长)带回去过日子去,省得害人。”
到了兰州,我们果真在那家小理发店找到了他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笑笑,她脸色苍白,头发刻意弄得有点凌乱。话不多,但声音细细的、甜甜的,并不像一般混社会的小太妹。不管怎么说,人找到了,迎接“控辍保学”检查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地了。
回去的路上,宋老师偷偷地跟我说:“这女孩不会是‘有了’吧?”我心里骂他老不正经,同时又隐隐担心陈笑笑是不是真受了欺负。毕竟她年纪还小,没有社会阅历。
2
陈笑笑回学校以后,班里没有一个女孩愿意找她玩,她整天趴在桌子上,一个人闷闷不乐。我看了不禁有点心疼。现在的学生都早熟,像宋老师那样猜测的人应该不少,私下不一定怎么议论她呢。我觉得自己应该多给陈笑笑一些关注,可数学老师嘲笑我“想多了”,说她要有那点脸皮,就不会跟男生跑出去鬼混几天,弄得人尽皆知了。
其实,我去兰州找回陈笑笑这事,3班其他任课老师都不支持。英语和数学老师尤其反感,数学老师甚至说她是个“害群之马”。我总觉得这是他们的偏见,可很快,事实就证明我错了。
我在课间的故意搭讪,遭到了陈笑笑的顶撞,我只能自我安慰,把这看成是她不善表达;我上课时尽量挑简单的问题让陈笑笑回答,希望她能获得自信,也希望班里学生能看出我对她的重视,不要孤立、轻视她,谁知陈笑笑并不领情。
一次,我让陈笑笑翻译一句简单的古文,她站起来说“不会”。我耐心鼓励,让她挑一句会的翻译,她却无所谓地说:“没会的。”学生们哄笑起来,一齐看向我,想看我怎么处理。要知道,在课堂上,这就是学生对老师赤裸裸的挑衅,孩子们都很精明,会试着摸新老师的脾性和底线。为了能在新班级站住脚、立住威,我只好严肃地反问陈笑笑:“为什么不背?”
本以为陈笑笑会屈服,我就能顺水推舟接着讲课了,可这个看上去很乖巧的女生又面无表情地答:“不为啥,就不想背。”
这下,学生们都来了精神,想看这场戏怎么收场。陈笑笑依然平静地站着,柔弱又无辜,好像这一切跟自己无关。我不能退缩,因为一旦放任,以后势必会有学生跟风模仿。于是我提高了声音:“不想背?你是来学校养老吗?”
第二天,陈笑笑的座位又空了。我刚想打电话给家长,陈母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问笑笑在学校怎么了:“为啥说班主任不要她了?还嚷嚷着要退学。”
我跟陈母说明情况,她反复叹气,说自己拿孩子没办法,管不住——有时候“没办法”三个字好像成了一些家长的护身符,只要这么说,教育孩子的事就可以完全推给学校和老师了。可现实是,家长管不住,教师也没权限管,那孩子的教育该怎么办呢?
陈母让我以后别提问笑笑了:“一提问就和老师对着干,老师一批评,她就死活不去学校。待在家里我管不住,万一像上次那样跟男生跑了,别到时候出大乱子,被她爸爸知道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顺着她说,怕出大乱子就让她爸爸早点管教。陈母顿了一下,没有接话,又叹气,然后不断假设,说如果我没有提问刺激孩子,“笑笑就不会不去学校了……”
听来听去就这几句没用的话,我找了个理由挂断了电话。其他老师纷纷说我活该:“这种家长,这种学生,你跟她废那么多话干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数学老师说:“跑了也好,来学校不能提问、不能管,躺那里专拉别人后腿吗?”
英语老师警告我:“小程,这次你可别跑去找了。眼不见心不烦,这种学生最好永远别来。”
下午我去政教处取文件,临走时,李主任突然叫住我,问我带班带上手了没有。我说其他的都挺好,只是有个刚叫回来的学生又跑了。李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小程啊,你还年轻,教育这条路还长得很。管学生一定要讲方法、有智慧,硬碰硬肯定是两败俱伤,有空要多向有经验的班主任学习。”
听李主任的口气,似乎已经认定学生是被我赶走的。离开政教处,我发觉自己也开始讨厌陈笑笑了。我刻意关注她,她却不领情,不仅让其他学生看我的笑话,还影响了同事、领导对我的看法。
两天后,全校学生都必须进行视力测试,我只能再次把陈笑笑请回来。
陈笑笑换了造型,她剪了很厚的齐刘海,遮住了眼睛。上早操时,我发现她竟把宽松的校服裤腿改成了收紧的九分裤——不出所料,当天的仪容仪表检查中,因为她违反规定,导致班级被扣了2分。学生们集体喊冤,我也有点生气,就打电话跟陈母沟通。
陈母说,女儿本不肯来学校,还提出要买手机。手机她不敢买,怕女儿私下联系刘奇又跑了。所以,只要不买手机,再怎么折腾,她也只好由着女儿去了。
陈笑笑带来的麻烦远远没有结束。数学老师、英语老师动不动就跟我告状,说她在课堂上不是涂口红就是嚼口香糖,要么就拉着同桌涂指甲油……其实他们都是老教师了,自然有能力当堂处理这些小问题,但这几年,任课老师都想明哲保身,对管教学生,尤其是不好管的学生,比较避讳,就把难题全推给班主任。
我没办法,只好出面没收了陈笑笑的化妆镜,谁知她在道法课上又拿出一面月牙形的破镜子来。道法老师担心她化妆时受伤,造成课堂事故,就要没收,可陈笑笑死活攥着那个破镜子不给,还扬言要当场割腕自杀。
道法老师刚上班不久,被这么一闹,心都凉了。她抹着眼泪跟我说,自己以后不但不想管陈笑笑,就连我们班都不想进了。
为了平息各科老师的不满,我决定找陈笑笑谈谈,可她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几天后,政教处抓到陈笑笑带着我们班的3个女生上音乐课时逃课去操场抽烟——那几个女生也都剪了厚厚的齐刘海,校服裤腿缩短收紧了,和陈笑笑如出一辙。身为班主任,我因学生逃课、抽烟被扣除当月的“班主任费”,音乐老师也因课前不点名,被取消了年度评先评优的资格。
这次有政教处撑腰,我当即表态,犯错的女生们什么时候处理了好头发和裤腿、什么时候再来学校。当晚我接到了那3个女生家长的电话,都哭诉自家孩子自打接触了陈笑笑以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动不动就要割腕自杀。
家长们都不希望自家孩子的座位靠近陈笑笑,我只好让她单人单桌,坐最后一排。这样一来,大家都满意了,可陈母却对此很有意见,专门来学校找我。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我说,陈笑笑这孩子从小受了很多苦,缺爱,没有安全感,“如果就这样把她一个人分到最后一排,会伤害孩子的自尊心,她只会更加厌学,说不定以后还会跑的”。
送走陈母,我和几个任课老师商量,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能一起劝陈母给孩子办休学,让陈笑笑重读八年级,我们就能摆脱这个大麻烦——这完全有理有据,陈笑笑几次考试都在年级垫底,就算升到九年级,她也很难考上高中。
陈母听了我们的建议,也有点心动,毕竟初中文凭在现在根本没有用。可为难的是,现在医院管得紧,休学手续不好办。这事拖了近一个月,医院的单子也没有开下来。
3
没等到陈笑笑休学,我们先迎来了“全市课间操质量大赛”。校领导十分重视,提前一个月就让学生们开始训练,每个班还要根据情况刷掉几个做操做得不好的学生——不用说,陈笑笑自然在其中。
一天,校长单独找我,说陈笑笑的家长告到教育局了,说我排座位时故意孤立孩子,还不让孩子参加体操比赛:“局里要求我们要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体操比赛须全员参加才有意义。”
比赛前一天,我再三跟班里的学生强调,一定要穿夏季校服和白球鞋。第二天出教室的时候,我又逐个检查了学生们的穿着——因为到了操场以后,学生们就要排好队,班主任们只能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后面,来不及一一检查了。
教育局的领导来了,市电视台已经架好了摄像机,天上还有两架无人机“嗡嗡”地飞来飞去。比赛开场时,晴空万里,陈笑笑突然从校服里掏出一件黑色防晒服,迅速穿上。别人都在做准备动作了,她还用手遮着太阳。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前面,命令她立马脱掉防晒服、好好站队。陈笑笑似乎是铁了心要跟我杠,好说歹说就是不脱。我气得发抖,有些失去理智,想动手给她扒掉。可这样做,在所有人看来,无疑是在伤害学生。
教育局领导走后,校领导黑着脸把我叫过去痛批一顿,说我拿着喇叭打盹,多大的事都不当事,学校丢脸是小事,教育局都跟着丢脸了:“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走人,有的是优秀教师想当班主任!”
领导的话虽然重了点,可我无法辩驳。我知道,在领导眼里,我就是个无能的员工——也许我确实是——上次被学生诬告,我被“贬”到政教处去干杂活,正是知道“江湖险恶”,我重新上岗后才一再妥协,可陈笑笑却步步紧逼。
回到班里,我愤怒地质问陈笑笑,为什么三番五次做出格的事:“那么多人看着,都不顾脸皮的吗?”
她无辜地说:“穿防晒肯定是为了防晒呀!”
我问她知不知道今天什么场合,她说知道:“可是,夏天穿防晒服舒服呀。”
那一刻,这段时间里陈笑笑的各种行为一并涌上我的心头,我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修养和体面,第一次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有的人真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不让你上台吧,你门路宽得很,到处告状要求参加。结果呢?你不要脸我还要呢!校长还要脸呢!你以为大家都像你一样厚颜无耻吗?那么多摄像机拍着呢,成了焦点你光荣吗?”
陈笑笑大概没想到一向斯文的我居然言语这么激烈,不再说话,只怔怔地站着。这时我的搭档从门口路过,强行把我推出了教室。她在楼道里贴着我的耳朵说:“听说陈笑笑有抑郁症,事情已经发生了,骂也挨了、脸也丢了,不要再给自己挖坑了。万一说重了,她受不了跳楼了,你饭碗丢了是小事,一辈子都搭进去了就不值了。”
我已经被气糊涂了,也顾不得什么饭碗和前途,只觉得教师这碗饭自己吃得太窝囊。虽然是个班主任,但手脚完全被捆住,夹在领导、家长、学生中间三面受气。搭档让我冷静,说十年寒窗一朝上岸,为了一个混账学生不值得,更何况陈母正在找门路办休学,“忍几天甩掉得了”。
我说,如果陈笑笑真有抑郁症,那为何陈母总说医院的休学证明不好办呢?搭档说:“那还不简单,怕休学回去看不住跑了呗!”
等我彻底冷静下来,还是决定去安抚陈笑笑——她要是真在学校跳楼,我绝对逃不了干系。可她却说自己很累,不想说话,我随口问她昨晚几点睡的,她说4点多,“我妈妈、舅舅、姥爷3个人都一夜没睡,因为怕我跳楼,守了一夜。”
我心下一惊,后背发凉,问她为什么想跳楼。她说就是不想活,然后挽起袖子,露出了那只被刀划、被烟头烫得没有一块好皮肤的胳膊。
那一刹,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有点心疼,说话都有点哽咽了。陈笑笑眼里闪过一丝温柔,然后又恢复冷漠,开始撕胳膊上的血痂,露出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可是我为什么感觉不到疼呢?”
她是在用自残自伤来威胁我吗?我内心的厌恶感又上来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时时刻刻都在盯着陈笑笑,生怕她离开我的视线做出傻事。为了让大家看到我对她的关怀,我故意把陈笑笑约到操场上散步。
一开始,我也没想好聊什么,就沉默地走着。虽然平时一直在校园里,但我一直都是行色匆匆,没有抬头好好看过景色。不知不觉,南校区的树木已经郁郁葱葱了,掩映着教学楼的红墙,透出一股属于校园的平和与宁静。阴凉下坐着几个少女,笑靥如花;高大的男孩子们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挥汗如雨。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青春好美,陈笑笑好可惜。虽然之前她给我惹了很多麻烦,但是在此时此刻,我只把她当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学妹。我忘了自己带她出来散步的最初目的,不自觉地投入了最大的真诚,说了很多:
“希望你能明媚开朗,别起厚重的刘海,露出额头;希望你能在课堂上专注,珍惜学习机会;这么美好的年纪,金子般闪闪发光的青春,过去了就再也没有了。为什么要选择最颓废的姿态,度过人生中最珍贵的几年呢……”
陈笑笑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跟我走了几圈,看着她瘦弱单薄的身躯,渺茫空洞的眼神,我不知道自己的话有没有用。
回去的时候,几个女孩笑着从我们身边经过,我被这种美好的气息感染,就指着她们说:“像她们一样好好享受你的青春,你看你长得这么漂亮,哪点不如她们?非要过得仇大苦深的。”
陈笑笑羞涩地低头,对我没有了从前的抵触,我又劝她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我看着都好疼,心也疼,以后要早睡早起,休息好了心态也会好多。”
陈笑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回到办公室,我才知道搭档已经把我当众批评陈笑笑的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大家听了。得知我又私自带陈笑笑散步、谈话,同事们更觉得我拎不清了。
英语老师小声说:“听说陈笑笑有抑郁症,你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万一她跳楼,家长会说是你教唆的。”
数学老师不紧不慢地说:“抑郁症?我看都是惯出来的毛病,打一顿就好了。”
此话一出,他就遭到了大家的“围攻”,毕竟抑郁症患者的痛苦旁人是体会不到分毫的。可数学老师并不理会,自顾自地说:“我们小时候条件多艰苦,地里干不完的活,还动不动挨父母老师的打,还不是快乐得跟什么似的。”
“这是实话。”英语老师接茬,“我儿子小时候不听话,我打过多少回了,不照样品学兼优。抑郁症患者本来是值得同情的群体,可恨的是,有些人把它当做乖戾自私的借口。现在的学生,十个有九个说自己有抑郁症,我看‘抑郁症’快成了某些自私鬼的盾牌了。”
另一个同事有感而发:“陈笑笑都骑到小程头上了,小程咋不抑郁?她不敢啊!传出去某校教师被学生搞成抑郁症,大家不但不同情,还会说她抗压能力差,不配当老师,领导只会立马换人……”
听大家这么说,我想起自己尴尬的处境,意识到自己可能才是那个“弱势群体”。
4
之后的几天,陈笑笑居然表现得很乖,还把额头上的厚刘海别了起来。可这种平静没有持续太久,我就接到了道法老师的举报,说陈笑笑带手机来学校了。
手机这事归年级主任管,可其他同事听说学生带了手机,纷纷提醒我要赶快联系家长没收:“万一她拿着手机拍哪个老师的话,断章取义地发到网上,到时候全网不得跳起来骂?”
我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歪,学生爱怎么拍就怎么拍,可数学老师说我单纯了:“有些学生会故意激怒老师,拍下老师发怒的视频,这样的事已经报过好几例了。”
这下,我不敢贸然没收陈笑笑的手机了,思前想后,决定把陈母叫来。当天,年级主任也在场,从孩子身心健康的角度出发讲了很多。陈母说,陈笑笑和刘奇分手之后,一直认为是因为自己没手机聊天才导致刘奇找了别的女生,所以多次以跳楼相要挟,要求买手机,陈母最终拗不过她。
当着我们的面,陈母卑微谨慎地问女儿:“可不可以让柳主任保管手机,等期末再拿回去?”陈笑笑不为所动,母女俩扯来扯去也没个结果,我正要回避,陈母突然拉着我说:“程老师,你劝她几句吧,我说她不听,可她听你的。她成天拿手机,早晚还会联系刘奇的,万一又跑了呢?跑了她这辈子就毁了。”
我只好顺着陈母的意思劝:“你要听妈妈的话,你看你妈为了你操劳成什么样子了呀!”
陈笑笑皱了皱眉,没有接话,于是我改了一种语气,说不让带手机是校规,不是为了为难哪一个学生,而是为了规范所有人。
陈笑笑说:“这我知道啊,我拿手机又没干坏事。再说,我也没说非要带啊,不带就不带呗,她成天说我要跟人跑了,多难听。”
虽然还是嘴硬,但这确实是陈笑笑第一次妥协。可能是上次谈话起了作用,陈笑笑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还主动提出要把手机放我这里。
一次早自习过后,陈笑笑问我能不能把她的手机开机,我以为她反悔了,她赶紧说:“能不能帮我看看,一个叫‘谣谣’的人,有没有通过我的QQ好友申请?”
我让她自己看,她刷新了半天,露出失望的眼神。我问她“谣谣”是谁,她沉默一会儿说不是我们学校的。我劝她不要和社会人来往,她咬牙说:“我知道,我就是想要回我的钱。”
原来,陈笑笑在网上找了一个淘宝刷单的活儿,那个“谣谣”收了她 298元的垫付押金后,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她连续追问,被“谣谣”删了好友,她不甘心,已经加了很多次,但对方就是不通过。
298元对初中生来说不是小钱,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讨回这笔钱,就跟她要了对方的账号。陈笑笑兴奋起来,说自己手机里有转账截图,要发给我,于是我俩互加了QQ。
晚上,那个“谣谣”仍迟迟不通过我的申请,等待中,我访问了陈笑笑的空间。相册里有一张她小时候和妈妈的合照,母女二人都笑得很开心。还有一张电影海报,海报上写着“我要控告我的父母,因为他们生下了我”,背景是一个微笑的外国男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又翻了翻留言板,发现大多是她给自己留的言,看了几条,都是一些青春期孩子“无病呻吟”的句子。只有一句比较极端:“生活是个*****,我以为我们能做好人,被所有人爱,但上帝不希望我们这样,他宁愿我们去做洗头工。”
下面还有两条来自“放纵奇”的回复,一条是:“别再找他要钱,你妈要,让她自己去。”我估计,这个“他”应该是陈父。之前我和陈母交流过,感觉她和丈夫的关系并不好。
另一条是:“我不能让所有人爱你,但我可以永远陪你当个洗头工。”——看时间,正好是陈笑笑跟着刘奇去兰州的前一天。
一天后,“谣谣”通过了我的好友申请,我想贸然讨钱的话,对方肯定会连我也删了,就想着想好了办法,再和她交涉。陈笑笑问起事情的进展,我说还没有眉目。她失望地说:“估计这钱要不来了,我打听了,这点钱不够立案,警察也不管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问她最近是不是很需要钱。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自己从小就想挣钱,只是到现在都没有实现。我劝她先安心完成学业:“钱不好挣的,你这次不就是被骗了嘛。”
见她神色又黯淡了下去,我又赶紧安慰道:“看你这几天状态还不错,不比什么都好?”
她苦笑了一下说:“唉,还能有啥办法,折腾了那么多次都没被开除,也就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
我大惊——原来她之前那样折腾,就是为了被开除?
陈笑笑认真地说:“跑兰州那次不算吧,那次只是想挣钱,可自被你找回来,就想着开除了最好,别人就拿我没办法了。”
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是不能随便开除学生的,这个女孩单纯得连这一点都不知道。我说她这个年龄就算被开除,出去也做不了什么:“上次跑出去,你都不知道你妈多担心。”
陈笑笑没好气地说:“她那是怕我和她一样,我没那么傻。”
接下来,陈笑笑给我讲了她母亲的事:陈母19岁那年高中毕业,因高考成绩不理想,家人都劝她复读一年。可她心情低落,只想着到兰州打工,散散心,等开学了再回学校复读。她去了兰州的一家饭馆,在那里遇到陈父——他是一个卡车司机,因为车坏了,正在兰州停留,那段时间天天去饭馆吃拉面——一来二去,俩人就在一起了。暑假结束时,陈母发现自己怀孕了,恐惧、耻辱感一齐袭来。她不敢回家,也割舍不下“男友”,拖来拖去,肚子大了,她跟人“跑了”的事儿也传回了老家,没了退路。她索性把心一横,生下陈笑笑,学业就此中断了。
“所以她最怕我跟人跑了,只要我不跑,她怎么都成。”陈笑笑说。
我让陈笑笑理解母亲,她说:“这我知道,真的,如果不是有了我,我妈现在应该挺好的,说不定和你一样当个老师什么的,再找个好人结婚。小时候,她每次和我爸吵完架都这么说,所以我就挺恨自己为啥要出生,就觉得自己是个祸害,就想结束生命算了。”
我故意打岔,问起她父亲的情况。陈笑笑说,他还在开大车,半个月回来一次,经常一个人住在外面,不怎么回家。
我觉得陈父的收入应该不低,可从陈母的衣着打扮看,日子似乎过得还挺拮据。陈笑笑主动说,她爸喝酒赌博,“挣一个花两个”,小时候,她爸在外面喝了酒回家,喊她开门,她去晚了就挨了两耳光。爸爸靠不住,妈妈为了养活她,给她攒学费,就在电子厂打了几年工,后来站得腿部静脉曲张,还得了颈椎病,只能去工地卖力气。
最后,陈笑笑总结道:“我妈她真的挺苦的,有时候我也挺恨的,觉得她为我牺牲的这些,对我来说是很重的负担,就恨她让我活得这么累。”
不久前,陈母的腿疼得厉害,陈笑笑就想让她去做手术,可陈母说她上学的钱不能动,就让陈笑笑去找丈夫要钱。笑笑不愿意求父亲,就想去兰州自己挣钱,结果被我抓回学校,“那时候,我确实挺恨你的——跑不成,那就买个手机刷单挣钱吧,听说一周就能挣几千,谁知又被骗了”。
一直以来,陈笑笑都没有让母亲知道她在想方设法挣钱:“本来她觉得是我拖累了她,知道了,就变成她对不起我了。背着负罪感活着,挺累的。”陈笑笑又说,我是除了她妈以外,给她最多关爱的人。
我感到有点惭愧,毕竟,一开始我对她的关爱,包藏了成人世界不可明说的私心。
5
跟“谣谣”交涉了一会儿,我就被拉黑了,为了让陈笑笑安心,我谎称自己要回来了300块钱。陈笑笑对此深信不疑:“看来我的确还不适合闯社会,就先念书吧,念到啥程度就到啥程度。”
之后,陈笑笑没有退学,也没有留级,变了很多。
九年级第一次月考,陈笑笑考了年级600多名,前进了300多位,我给她报了个“进步奖”。教务处让我在班里找个进步最快的同学,在月考总结会上发言,我对比了一下,进步最快的是陈笑笑。
也许是第一次上台讲话,陈笑笑的声音是颤抖的,举手投足也十分拘谨。下台后,她可能是觉得丢了面子,对此事绝口不提。我怕她以后再也不敢上台发言了,总想找机会让她再锻炼一次。
下学期,轮到我们班升旗,我选陈笑笑做国旗下的演讲。她个人形象好,声音也甜,写出来的东西也很成熟,挺适合演讲的。她推辞了一下,勉强接受了。
背了几天稿子,我让她先在班里试一下,可是她又紧张又磕巴,完全没有气势可言。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为难陈笑笑了,不料她找到我,说希望再练一次。
那天下午,我先带她到学校大厅练习,又带她到操场实地彩排,从上台的姿势到看向观众时的眼神,我示范了好几遍,演讲词也是一句一句抠的。然后她演讲,我录视频,录完一起回看,哪里有问题,就停下来再找感觉。
终于到了周一,还剩几分钟就要升国旗了,我还在被一群学生围在办公室里检查课文背诵。陈笑笑突然跑进来找我,我一时没能脱身,突然意识到,马上该她上场了。她很快就跑了出去,我追出去问她是不是有事,她回头说:“没事,就是突然很紧张,想在上台前见见你。”
我被这种需要和依赖所感动,不知道该说什么鼓励她,就捏了捏她的手:“不管别人什么看法,关键是你自己,稳住,就一定能赢。”
陈笑笑上台前,我紧张得想逃离现场,生怕再出岔子,她就真的很难建立自信了。可她表现得近乎完美,看着她在台上自信、从容、慷慨激昂,我在后面偷偷地抹了一把泪。
那一刻我在想,我为什么比她还紧张呢?也许是为了成全她,也许是为了成全我自己。
中考成绩公布,陈笑笑离本地高中录取分数线差5分,我为她可惜了好几天。后来,同事说陈笑笑的分数刚好够上隔壁县高中,就推荐她过去了。那是一所寄宿制的普通高中,她说挺好的。
老师就像河上的摆渡人,每隔几年,就要送一批学生上岸,然后回头,继续搭载新学生。我和陈笑笑渐渐失去了联系,直到今年5月,她再次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
5月20号那天早上,我正在监考,突然手机收到一条短信,让我有空到门房拿花。头天,我刚跟男友分手,还以为是他低头认错了,当下就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
考试一结束,我迅速奔向门房,一进门,就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大束怒放的向日葵。
我心想:“‘520’不是应该送玫瑰吗?送向日葵,是希望我分手后快乐吗?”
我取出花束里的卡片,大吃一惊,上面写着:“姐,你不是说每个女孩子都应该被爱吗?我们在希望被爱的同时,一定要先学会爱自己,我也希望你早睡早起,向阳而生。”
我突然想起:昨晚自己在QQ空间发了一些沮丧的话,又秒删,陈笑笑看到了,给我发了一串抱抱的表情。
送花的不是他,我很失望,可立马又有一种意外之喜——陈笑笑长大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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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不论是作为焦虑、执念、或是被无数人称为“刚需”的资产,还是作为回忆,港湾、灵魂能得以休憩的那一片小小天地,房子一直与我们息息相关。 或许你也曾关上那扇门,却忍不住回头凝望,曾第一次打开一盏灯,推开一扇窗。或许那处地方只是一次短暂落脚,很快就又要再打包离去;或许那方寸之地是一场长久的困顿,不得不囿于的一隅。或许那里只是这么近又那么远的梦想,是长久的渴望。 我们总会渴望一种踏实的安全感、结束飘来荡去的日子;也总会回头张望,因为房子里有故人、有故事,有让我们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们的日日夜夜。我们会因为它有“获得”的欣喜,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期待;也会有安宁,念着“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感慨…… 所有的这一切,都围绕着房子、围绕着我们的“居所”展开。 在这个焦灼的夏季,人间再一次启动大型长期征文「住在人间」。 不论是曾被现实困住、急切地想要出发的心情,还是安居于某地、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小世界;不论是在城市、乡村、高楼、村舍反复流连的生活轨迹,亦或是租、是买、是抛弃、是拥有的那处屋檐。每当夜深人静,每个人都会回到一处,坐下、继而躺下,闭上眼睛,等待天亮睁开眼睛,再重新出发。 征文长期有效,投稿发邮件至 thelivings@vip.163.com,并在标题标注「住在人间」。 初稿字数建议:5000字以上 稿费标准:单篇不少于3000元 期待你的来稿。
1
我所在的这家房地产集团不是什么大品牌,也不是股份公司,而是一家传统的地方家族企业。
十多年前,老板靠盖拆迁安置房起家,赶上风口,吃到了一波政策红利。此后,除了房地产外,集团又发展出了一些其他业务。但家族企业管理能力实在有限,曾经留下的诸多隐患,在近些年逐渐暴露了出来。
年前,集团贸易部的业绩开始非常难看了。
贸易部一直是做中端供应链生意,就是把一些进口货物销往酒店、餐厅这种大批采购的门店。但疫情的出现让民众对进口食品异常敏感,贸易部2020年的销售总额还不足往年的一半。
春节刚过,贸易部负责人沈总就把我们企划部、财务部、商务部和行政部这些二线支持部门全部叫到会议室开会。大家以为沈总是要给我们“紧螺丝”,却没想他提的要求却让大家措手不及。
“去年疫情严重,我不想逼大家,但报表那么难看谁也推卸不了责任。”沈总说,“所以我给大家想了个办法,下社区搞零售,实行全员销售政策。”
见会场没人出声,沈总又说:“去年你们都在社区群买过瓜果蔬菜吧!你们知不知道,就那么短短几个月,让多少人发了财?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人,连个卖鸡蛋的都干不过。我知道你们是二线,所以我给你们把基础已经打好了。咱们集团自己的社区就有几十个,我们先从自己的地盘入手,物业经理那边已经通知过了,他们会配合的。”
大家心里都不乐意,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听销售助理讲解“电商用户裂变”的流程,之后又在各自负责的社区后面签了名字。会议结束时,沈总提醒我们:“我建议你们先进社区群‘卧底’一阵子,咱们集团的社区……问题有点复杂。”
商务部经理可算找到了开口的契机,忙顺着他的话说:“不是有点复杂,是非常复杂!我就住咱楼盘,业主群都是拉帮结派和物业搞斗争的,敢说自己和集团有关?人家不找事儿都不错了。”
沈总不满地瞪了商务经理一眼,问他去年出不了门的时候,家里的物资是不是在业主群里买的。商务经理没回答,闭了嘴。
“已经告诉你们先做做‘卧底’,让物业带你们转转商铺也行。哪怕你有本事找到个业主当采购团长,让人家拿大头也行,至少你自己还能有个批发提成。把物业用起来,不比逼你们去自行开发市场强?”
可能是感觉到大家都没啥士气,沈总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谁要是觉得自己确实干不来销售,你们可以组个团队一起干。三个五个的随便,把分配的社区维护好就行。”
会后,我、行政部的严月和司机小何,临时组了个小型团队。
原本,没人愿意跟小何组队,他性格内向,容易害羞。我和严月一商量,觉着出出进进有专车接送,应该也不错,就接纳了小何,“不就是多说点儿话嘛”。
之后,我们分别联系了各自负责社区的物业经理,居然遇到了不同的态度:
严月负责太阳城社区,那里的陈经理特别热情,对严月提出的任何想法都表示会积极配合,甚至说要派专人带严月实地考察,等我们去的那天,他可以把所有楼管都叫来,把严月拉进他们管理的业主微信群里。
“有门!”严月开心地说,“到时候我给陈经理说,每栋楼一个团长,我直接就把这事儿交出去了,还能拿个总提成。”
我负责的是名府社区,那里的物业经理姓李,态度比较正常,没有热情过头,只是跟我约定见面时间要安排在下班以后。
负责湾北社区的小何就没这么幸运了。湾北社区也是个“混合小区”, 很大,里面既有拆迁安置房,又有对外售卖的商品房。这两种房子分东西两院,总共住了四五千人。
等小何说明情况,湾北物业的赵经理却在电话里直接、干脆地拒绝了他:“别来,不用过来,这事儿我们小区干不了,没人配合。”
“可是沈总不是跟咱们物业这儿打好招呼了么?”我赶紧说,“而且咱们湾北社区算是集团数一数二的大社区了,如果您这儿都做不了,其他的还咋弄呢?”
“沈总打招呼不假,我也真的给沈总说了,我们小区不参与。”赵经理依旧很坚决。我还想再争取一下,说我们可以自己先去看看场地,全程不麻烦物业,如果搞线下试吃活动,只求物业别拦我们就行。
“劝你们别来,没用,弄不成。”赵经理说完,就挂了电话。我们仨面面相觑,实在想不明白,集团自己的社区怎么就不能给内部活动服务一下了?虽然搞不清楚其中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决定第二天去一趟。
严月交代小何带上两瓶酒,小何老老实实地问:“沈总不是不让给他们送东西吗?”开会的时候,沈总的确说过不让我们给物业的人送礼,说他们贪得无厌,“你敢送一次,他们就敢明目张胆问你要100次,如果我们执意要送礼,这钱部门不报销。”
严月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小何一下,“摆明了姓赵的就是拿你一道,这态度不送能行吗?”
2
那天一大早,我们先去了太阳城社区,谁知竟遭遇了“滑铁卢”。
物业中心里,根本不见陈经理的人影,电话也打不通,根本没有他说的“大批楼管等着你们”的热络场面。只有两名工作人员在坐班。一问才知道,他们整个部门被抽调了大部分人力去给集团的绿化项目帮忙了。待我们讲明来意,两名工作人员说啥也不信陈经理会那么配合,一个女主管还说:“陈经理搞绿化搞得一肚子气,咋可能对你们这种事儿上心呢?”
严月问她能不能带我们在社区里转转,看看商铺、场地啥的,我们以后想搞线下试吃活动。本来这位女主管对我们是爱答不理的,一听这话,立刻警惕地摆手,“不可能,试吃这种事,陈经理再装样子也不可能答应你们。你在院子里搞试吃,那帮难缠的业主还不得没完没了地投诉我们。”
“搞个试吃投诉啥?”我们摸不着头脑。
女主管撇了撇嘴,对我们的身份起了怀疑,“你们真是咱集团的人?集团的人能不知道咱们这些得理不饶人的业主啥德行?多大点儿事儿都能来投诉。你就说这秋天,刮风落树叶是难免的事,业主非得说我们保洁拿钱不干活。就为院子里的那几片叶子,在群里没完没了地圈我。别说你们搞试吃了,但凡用个电炉子,有点味儿,人家说不定都要打市长热线了。”
“这么夸张?”我和严月都不信。
“这儿住的都是回迁村民,素质差,得理不饶人,芝麻绿豆小事儿都能掰扯三五天。这帮人房多,吃租不工作,闲的!”女主管语气愤愤地说。
我刚进集团时,就听说我们的物业和业主起过冲突,甚至发生“武斗”。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按理说现在早出台了《物业管理条例》,双方的关系咋也不能还是过去的那种水火不容的架势吧。可看女主管的样子,双方的矛盾似乎并没有缓和。
“反正弄不成。”女主管说,“我看看我这儿有楼管微信没,不行给你先推几个,你自己聊。”她在手机上翻来翻去好一会儿,之后却告诉我们她没楼管的联系方式,并拒绝带我们去和社区内的商户沟通。
“不行看啥时候陈经理回来了,让他带你们。”女主管说完就进了办公室。
这一切,和前一天我们想象的情况完全不同。
严月碰了一鼻子灰,我笑她:“怕是当时身边有领导吧,老陈才说漂亮话。”严月不服气,认为那女主管的手机里肯定有楼管联系方式,估计一开始是想给我们的,但一琢磨又怕出事担责任,才装模作样地把我们耍了一番。
严月自己跑太阳城社区的商铺去转悠,可商铺老板都不同意,说自己的东西都卖不出去,“凭什么帮你卖来路不明的东西?”尤其听到有物业做担保,有些老板直接撂话让她死心,“你物业的咋了?要是外面人咱俩还能细谈,物业就别说了,先说说啥时候清理排水管的事儿。”
严月只得作罢,回来还说,太阳城社区很脏,楼道好像一个月都没人打扫了。离开时,我仔细打量,发现这个社区的房子房龄并不大,却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院子里的树叶落了一地,遮住了水泥路面上许多翘起来的缝隙,楼体外面被雨水硫化了,看着脏兮兮的。的确走了一路,一个保洁员都没见到。
3
之后,我们一起去了小何负责的湾北社区。
到了地方,小何先怂了:“姐姐们,我能不去吗?我又说不着话。”如此,我和严月拎着两瓶酒,走进了物业中心赵经理的办公室。
聊了一会儿,我发现赵经理并不像个说话不留余地的人。不过,赵经理对我们需要物业配合工作这事还是不接茬。他一再强调湾北社区的情况特别复杂:“你们沈总就是理想主义,湾北啥情况他能不知道?”
这个我们确实没听说过。没办法,严月又问:“疫情那段时间,做买卖的群不也有吗?怎么到咱们自己人这就干不成呢?”
赵经理叹了一口气,说湾北社区鱼龙混杂,东区是商品房,西区是回迁安置房。西区住的大多是老人,大多还保留着红白喜事在家门口搞流水席的传统。如果社区里住的都是安置村民,也不碍事,大家都熟悉,给物业打声招呼、事后把垃圾清理干净就行。可是,东区商品房的业主并没有这种“归属感”,更讨厌西区的村民占用公共场地、破坏环境的行为。双方经常发生摩擦。
“小心思一个个多得哟……” 赵经理摇头,没剩几根的头发随着脑袋晃晃悠悠,看上去更无奈了。他说前几天,西区有户村民家里办白事,照例在小区院子里搭棚唱戏,晚上10点露天KTV还不消停,净唱《向天再借五百年》、《好汉歌》这种歌。一唱三天,东区业主受不了了,两边吵得不可开交,赵经理大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拉出来“断官司”。
东区商品房业主说赵经理也是回迁村民,坐视不管,分明是偏袒西区业主;西区业主嫌物业妨碍他们守灵,问赵经理家里是不是不死人,还把他全家“问候”了个遍。赵经理说起这事很无奈,我和严月只能跟着安慰他。
之后,我还是忍不住给赵经理说:“不过这些跟我们卖东西没关系,我们又不参与你们业主内斗。”
“可别小看了这帮业主,人家啥事儿扒不出来?我不让你们弄,也是怕你们受牵连。这小区建筑质量有问题,业主本来就和集团闹得不好,再发现你们搞的是集团的产业,不得把你们桌子掀了?”
就在这时,一个保安突然跑进赵经理的办公室,大声喊:“出事儿了,业主又把路堵了!”
“你看看,说啥来啥!”赵经理顾不得我们,直接冲了出去。
我和严月跟着赵经理走出湾北社区,只见东西区之间的马路上已经站满了人,两边各站成一排,拉着横幅,把马路堵了个严严实实。人越来越多,我们分不清他们是看热闹的还是参与者,里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马路上的车出不去也进不来。
我们远远地看到小何正站在马路牙子上和一个男人聊得欢,我们走过去,小何介绍说男人是他朋友,“胡哥”。
“你们也是这儿的住户?”胡哥误以为我和严月是东区商品房的业主,说道:“你们也是图便宜买的这里的房吧?坑不坑?要是买之前遇上今天这场面,你们绝对踏不进陷阱。算了,以后楼里有啥问题就在群里说,大家战线统一。”
我们有点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不过也没多说什么。胡哥热情地掏出手机,给我们看了一段视频。只见黄色灯光下,一面墙壁上豁然开着一个大洞,水流带着泥不断地从洞口往外涌,像瀑布似的。胡哥指着手机,义愤填膺道:“你们有车没?有车的话,下场雨你们就能看见了。这是咱的车库,只要外面下雨,里面就泄洪!”
我们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是湾北社区的地库,如果是真的,那岂不是楼的根都烂掉了?
胡哥露出一副“这都是小意思”的表情,手指在屏幕上继续滑动,又给我们看了几张住户家里漏水的照片,“根烂,芯儿也烂完了!就问整个湾北有几家没漏过水?要漏一块儿漏。”
之后,胡哥指着微信群里业主们发物业费收据照片,问我们给物业交钱留收据没。他让我们回去看看,对对账,有问题也把照片发进群里。
“怎么了?”小何不明白。
“你见过哪个物业不光多收物业费,连暖气费都多收的吗?”胡哥说,东区商品房那边交的费多,还杂,不好算。业主要是不细算,物业逮住空就多收。去年有一户人家,老人交了暖气费,家里孩子又交了一次,“你说现在都拿电脑办公,人家交没交费都不记着?我看就是故意不说,多坑一个是一个。”
我问多收的暖气费最后退了没,胡哥说物业一开始不认账,后来业主拿出两张收据他们才认,但不肯退钱,硬是折进今年的暖气费里了,“今年离放暖气还得大半年吧,钱白白就扣给人家了。”
见我们露出吃惊的表情,胡哥愤愤地说:“开发商喝人血,物业也跟着喝!你们那边商品房除了户型好,质量、服务可好不到哪儿去。”
“那总堵路也不行吧,能有啥用?”我说。
胡哥看着激愤的人群,满眼迷茫,嘴里嘟哝:“总得逼一逼谁吧,投诉电话打了一堆,光有回话不见解决。开发商又拖延不管,物业是废物,既然牙没咬到自己身上不疼,那就大家都疼一疼。我相信,总有一天能疼到该疼的人身上,那时候解决问题就有门了。”
此时,拉横幅的业主们开始一轮接一轮地齐声喊:“无良开发商,赔我安家费!无良开发商,楼推了重盖!”
严月小声嘟哝着:“都想啥呢?漏水撼动不了地基。别说技术上行不通,就算能推了重盖,也不可能真推啊,这不就昭告天下自己违法了嘛,到底是他们傻,还是以为咱集团傻?”
小何担心地瞅了瞅四周,生怕有人发现我们是开发商集团的人,赶紧拉着我们回到车里,“人家赵经理说的没错,这环境,万一被业主发现咱们和集团有关,还卖东西?咱人身安全有没有保障都不好说。”
我们三个人坐在车里看窗外的情况,赵经理像蝴蝶,在人群里上下翻飞。
4
等中午人群散了些,我们开车回了集团,坐等下班之后去我负责的名府小区和李经理见面。
集团的办公室是大开间,旁边工位就是预算部。那里每天都人满为患,有对资料的、翻图纸的、算账的、整档案的,特别吵。我们回去的时候,恰好遇到预算部的魏经理“舌战”三个包工头。
“魏总,这钱当初不是这么算的。你看图纸,按你们的算法,我们亏的不成啥了。”一个包工头拿着一沓资料站在魏经理身边,他说一句,另外两人就跟着点头。
魏经理一脸不悦,“知道我为啥把你们约一起不?来,来看咱这图,看看咱这施工现场——”三个包工头俯身看电脑,魏经理语气严厉道:“你们是一个师父教的?防水不做我都不说啥了,找平都不给找平,这太过分了吧!就这施工标准,亏你们哪儿了?”
她话音刚落,隔壁桌的严月突然转头看我,露出一副“逮到大瓜”的八卦相。“真可以!”严月悄悄感叹,魏经理听到了,她抬起眼皮瞪了我们一眼。
没多久,三个包工头拿着陈年的合同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魏经理前座的人问她,这些包工头咋还没要上账。
“是要不来么?是不给啊——”魏经理摇头道:“咱集团这X性,能扣一笔是一笔,能省一块是一块。”扣施工方的钱,省自己的费,放眼本地的房地产开发商,压缩成本这事儿应该不是我们集团独一份。
可是,施工方不做防水,集团也不说啥,湾北社区大概就这么建起来的。因为没防水,还不找平,楼里有点水就往一处聚,日子久了,不漏才怪。我不禁向旁边的严月感叹:“谁会买这种房啊,操心死了。”
“穷呗,都是穷闹的。”严月摇头,“能买高档楼盘的,谁愿意住安置小区?所以好多回迁户都是用分的钱买品质小区住,把分的房拿出去收租。”
我心里五味杂陈。是啊,这年头大多数行业的价格已经透明,要不是没钱又想在城市有个落脚的地方,谁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按照约定,我们下班后到了名府社区。这个社区很大,也是安置房和商品房混合,但由于是集团成立初期建的,施工质量在一众楼盘里是最好。
开始的沟通很顺利,李经理甚至还帮我们展望了一下电商平台的未来,并介绍了一个热情的楼管大姐给我认识。楼管大姐当场就在朋友圈和群里推荐了我们的小程序,还包揽了这个小区的送货业务。
之后,李经理又说要带我们去小区转转,给线下试吃活动规划一下场地。起初,我们都很高兴,想不到事情竟如此顺利,可在小区转着,我愈发觉得不对劲儿——李经理避开了最热闹的大门口,把我们往小区最偏僻的地方引,最后来到了一个裙楼深处的小广场上,“你们就在这儿弄。”
“这地方哪儿行?连人都看不见一个,而且没有插电的,我们怎么用设备?”我问李经理:“大门口不是小区商业区么?你带我们跟商户说说,用人家电,我们部门给费用。”
“这不行这不行。”李经理连连摆手,“我们不能出面,我们一出面这事情就严重了。”
在严月的追问之下,李经理才露出无奈的样子,说名府社区就指着商品房业主交物业费。人家又不愿意交,老在他这儿怨气连天,问凭什么一有事交钱的只有他们,“万一他们试吃你们的东西,说吃出了问题,就得怪到物业头上,然后拒缴物业费。”
严月很生气,说我们的商品证照齐全,全市高档餐厅都有铺货,“咋就能到你们小区把人吃坏了?”
“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原来有那种卖桶装水的公司来小区做活动,我们收了1000块的场地费,人家卖了3天就撤摊了,结果业主买的水都没送,后来才知道那就是个皮包公司。这下好了,业主成天拿着水票来找我们退费,不退就顶物业费。”
小何半天没出过一声,这时却说,“这事儿就得找物业,是物业管理不严,不做背调就把人放了进来。”我赶紧拉住小何,让他别说了。
“让楼管把你拉到群里,你自己弄也行,我能做的就是这些。”李经理也不说话,指着远处几栋楼,“你们无论干啥,都不能打扰到商品房那边,小区指着那几栋楼养呢。”
我终于明白李经理为什么要约我们在下班后谈事——天黑,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带人在小区转。以后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一点儿物业参与的痕迹都找不到。
5
回了公司我才知道,跑社区不顺利的不止我们这一组,大家事没办好,还都憋了一肚子气。不过此后,办公室的“怪谈”就多了起来——因为我们潜在那些安置小区的业主群里,每个小区有啥动向,我们一清二楚。
那天一大早去办公室,严月立刻扑到我面前问:“看群了没?业主要来闹事儿啦!”我拿起手机,太阳城社区的业主群已有一千多条未读消息,说是要来集团施压,推进办房产证的事。
9点左右,集团外响起一阵锣鼓声,业主拿着大喇叭要求集团领导出面,或放他们进来。我从侧窗看出去,大门外乌泱乌泱站了五六十人,人头攒动着。喇叭喊了好一会儿,业主们开始拉起横幅,齐声喊:
“太阳城,没有证;坑业主,骗百姓。”
“官商勾结,腐败工程。”
……
喊了没一会儿,警车的鸣笛声响了起来,沸腾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几分钟后,楼道里响起了人声脚步声,业主们进来了。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好的行动,他们一上楼,几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就四散开去,不一会儿就占住了楼梯口、电梯口、消防通道。我们打开手机,发现一个大妈在业主群里向大伙报告:“谁敢闯卡,我们就倒地不起。”
守住了关键位,其他业主便纷纷坐在总经理和副总的办公室门前,有的人不讲究,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的讲究人带着小凳,几十人很快就坐满了走廊——只是,这根本没用,因为总经理和副总早早听到了风声,今天压根没来上班。
后来,集团派了个“发言人”与业主们对接。一开始,秘书把会议室的门关上,不想让对门的员工听到。可很快业主就把门打开了,并说:“有啥秘密不能让大伙听?你说你的,门就开着,而且我们还会录音。房产证是大事儿,我们这些代表不敢隐瞒其他人。大家都听听看,算给我们作证了。”
我们这群员工坐在办公室里,都撂下了手上的活儿,朝会议室的方向竖起了耳朵。一上午,集团的“发言人”都在给业主们讲政策、讲过往、讲难度,就是没有讲啥时候能解决问题。
突然,坐我旁边的投资部的同事低头冷笑着说:“能办下来才怪,连大证(公司把《国有土地使用权证》叫“大证”,《房屋所有权证》叫“小证”)都没有,办个空气。”
我这才知道,原来,在我市新区规划建设初期,太阳城社区所在的位置还只是一片农地。那时开发区刚挂牌,开发区的新领导带着任务上任,“三把火”率先烧向了圈地、拆迁和盖房。为了搞好政绩,这位领导手续不全的地也批,有争议的地也批,不知道从他手上批了多少没走正常程序的土地。新区违规建设的楼盘纷纷拔地而起,太阳城社区就是其中之一。
“太阳城的头上可没太阳,整个儿就是‘灯下黑’。”投资部的同事说。
严月提出可以补手续,她家那栋楼手续也不全,后来开发商把钱补齐,土地证就拿到了。而且市里最近在集中办理房产证,我们集团也趁势拿下了一些证。
“补什么呀!当年那位早就落马了。为了这事儿,咱老板还去国外避了半年风头。当年的政策是啥咱也不知道,但以现在的新政策看,太阳城这块地,罚款都不知道往哪儿交。”
我感到不可思议,忙问他:“现在不都终身责任制了么,这种事就算当初负责的人退休了、落马了也得负连带责任吧?”
“这不人还在里面么,人家虱子多了不怕咬,多这一个社区也大差不差。”最后,他总结道:“一二十年没证的安置楼盘多了去了,现在集中办理,其实是先把能处理问题的处理了,这种没头绪的特殊个案就得往后放放。至于业主要等多久,看造化吧。”
严月远远地看着会议室里围坐在一起的业主,感慨道:“现在这楼市可是最好的时候。再过段日子,国家出手一调控,通货膨胀再磨平点儿货币价值,等他们拿到证,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临到中午,会议室的人才散开,有个老太太在楼道里打电话,大声说:“人家光说在推进中,就是要等,也不知道等到啥时候。他给我们看资料了,咱也看不懂,但意思好像就是办着呢。只要他们动弹,就有希望,实在不行下个月再来。”
6
我们团队负责的三个社区里,要数湾北社区的业主群最热闹。可能是存在的问题太多,好像只要有人挑头,业主们就能闹出一场大剧。
前一阵,不是刮大风就是下大雨,媒体报道了湾北社区漏水事件后,也没了后续。很快,业主群里又有人提出了新问题——楼体晃动。
有个住高层女业主在群里问其他住户:“最近有没有感觉到楼体有轻微晃动?”她刚问完,就有人发了一组一楼墙体的照片,墙面有些裂痕,但不是很明显。
群里一下就炸了锅,大家从楼房坍塌事故到豆腐渣工程详解,一篇篇文章、一条条视频把群里都铺满了。
一名业主说:“必须要求开发商重新盖,这一栋楼几十层,上百条人命,他们不管,可付出代价的将会是我们!”下面层层接话,都表示认同,更有甚者又把过去的“问题视频”发到群里,说要收集到一起,一起打官司。
也有业主提出疑虑:“湾北的问题如此严重,多年不解决,开发商也没见有事,这说明什么?说明开发商后面有人,天塌下来人家有‘戳天’的背景顶着!咱们去找一百次也没用。”
此时,不知是谁从哪儿扒出来些旧闻,说开发商不行了,上次开发区领导落马,开发商就跟着一起定罪了,可是人家出事前就跑路了——说的大概就是老板避风头的那次。
群里直接沸腾了起来,业主们更忧虑了,“那怎么办?开发商进去了,集团没了,他们倒闭了咱也完了。万一有别的企业接手,可又不认咱们这事儿怎么办?人死账消,他是进去了,把咱们撂这儿了不更没人管?”
有的业主即刻便开始统计第二天去政府上访的人数,摆出一副刻不容缓的架势,“明天必须去房管局投诉,百姓的生命被这帮狼狈为奸的蛀虫如此蔑视,他别说躲加拿大,他就是躲海底也得让海龙王给遣送回来!”
业主们群情激奋,我们围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群里不断弹出来的消息,甚是无语。
一同事忍不住说:“这帮人咋告状都找不对地方,房管局啥时候管质量了?我都想给他们说,要投诉去xx大厦12楼,住建中心就在我家对面。”
严月也感慨:“最可怜的就是这帮人了,正经事儿一点儿都不知道,就在那以讹传讹,还加拿大?咱们老板也就许多年前去澳洲避了避风头,回来就再没出过中国。这都从哪儿七拐八拐传的?”
公司的设计师看到消息也很着急:“我咋这么想在群里说,想跟老板face to face(面对面),就周一到周五去集团马路对面的茶馆蹲点儿呢!”
这家茶馆在主街上,一周至少有三天上午,我们老板一准儿在那窗边品茗。无数次我们下楼买东西,都尽收他的眼底,员工们个个都恨不得绕着茶馆走,而业主们却想见见不着。
看到湾北社区的业主们如此“无效”地闹腾,我们作为基层员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没有一个人敢做“出头鸟”——因为业主群里除了我们在“卧底”,还有集团的各级领导在暗自观察。生活不易,打工更难,钱得赚,工作得干,谁也不想没事找事。
每天,湾北社区的业主群里都会爆出新难题。东西两区的业主时而团结,时而恨不得打起来,就为了打扫楼道这种事都能引发一场骂战。
和大多混合楼盘一样,东区商品房每栋都有楼管,负责清理楼道卫生。而西区安置房那边一个楼管至少要负责三四栋楼。所以,东区干净,绿化好,容积小;而西区卫生堪忧,没什么绿化,容积还大,整体舒适度比东区差远了。这引发了许多西区的业主的不满,觉得大家都住在同一处,物业总是率先服务东区业主,怠慢自己。
一天,西区业主拍下了自家楼道肮脏的环境,发到群里,并@物业经理,“这也太看不起人了,东区每天扫几遍,我们区一个月能清理一次都不错了,楼道和垃圾站一样,物业都不管吗?”
物业经理还没回话,一个东区业主就接了话茬:“不想花钱就别要求了,别最后为了给你们服务,再把钱算在我们头上。”
在许多混合小区,回迁安置的村民在物业费方面多多少少享受了特殊照顾。有些自烧暖气的小区,村民甚至连暖气费都可以不交或少交,而买了商品房的业主,取暖费一分都不能少。所以很多时候,物业费的变动会引起商品房业主的怀疑和抵制,他们觉着自己是冤大头,交的钱让一院儿的回迁村民占便宜。
西区业主怒了,一串脏话发了出来,东区业主也不甘示弱,说他活该住在垃圾堆里,“自己都不收拾,凭什么等着吃白食?”很快,更多的业主加入了骂战,西区拆迁户骂东区业主“又穷又矫情”,东区业主骂西区“暴发户、霸道、素质差”,还放出了一些以前拍的扰民视频……
之后的许多天里,只要湾北社区闹出一点儿动静,东西两区的业主就会抓住对方的把柄,不停找物业经理投诉。一时间,三方不胜其烦。
可闹归闹,到了要和物业作对、来集团上访时,东西区的业主们又表现得齐心协力了。
那段时间,市里开始加速处理无证小区的房产证问题,导致来集团楼下拉横幅的业主越来越多。每隔几周,就有在其他业主群“卧底”的员工悄悄通知我们,“我名下的××小区,业主明天就要来闹啦。”
见识了几次,我发现业主们闹事的套路基本一致:先拉横幅,喊一喊;然后上楼,进会议室和“发言人”洽谈,最后不了了之。用同事的话说,就是“来一批,哄走一批”。
那段时间,也有突然造访的业主,真堵住了没来得及跑的高层领导。但事情当然不可能“办成”,唯一受影响的,只有领导助理和行政部——因为没得到准确消息或没提前告知领导,而受到严厉的批评。
我们也见过快递员站在集团大楼里高喊董事长的名字,让他领传票——无奈的业主们直接把董事长告上法庭。殊不知,集团有法务部和外聘的法务顾问应对这些小问题,可能董事长连传票都看不到,事情就解决了。
我们甚至在领导办公室见过写明收信人是董事长、总经理的信件,这些信会搁进箱子里,等攒够了,就和过期文件一起放进碎纸机。有的会被当成盛果皮纸屑的托盘,最后和垃圾一起扔掉。普通人以为想尽了的办法,其实很多时候,不过是给自己一些心灵安慰。在现实生活中,一石根本激不起多大的浪。
后来,闹事的业主多了,“发言人”也渐渐不再有耐心,当他第二次送走太阳城的业主后,愤愤地对同事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帮人,一家七八套、十几套房住着,物业费免着,赔偿款拿着,还整天搞事情,都不知道感恩吗?”
“人家就是想要个证。”行政部的人搭了句腔。
“没证亏着他们了吗?咱累得跟狗一样,干一个月都没人家天天躺家里收租挣得多。他们还有啥不满的?要不是政策不长眼,落他们头上了,这帮人大热天都还在地里割麦子呢,一个个都吃饱了撑的!”
“发言人”摔门进了办公室,大开间里一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对着电脑发呆。凭良心说,作为业主想拿到房本无可厚非,但“发言人”的话还是深深戳到了我们内心的痛点。
命运就是如此神奇而难以琢磨,在房企工作,我们见到太多这类凭着拆迁政策一步登天的人。安置房的业主们看上去处于弱势,但他们的人生,其实比我们坐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强太多。
真正的弱势群体,大概是那些因为没钱买好房,只能无奈选择混合小区的外地人。他们花了大笔积蓄,背负着房贷,没有余力换到更好的小区居住。可能他们一辈子都冲破不了被这种房子折磨的困局。
7
比起太阳城和湾北社区,我负责的名府社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天业主群里热闹起来,原因是一些业主意外发现自家楼里贴着物业发布的“紧急动用大修基金通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业主在买房时会缴纳一笔房屋维修金,也叫“大修基金”,这个钱是在房屋保修期过后,当房屋主体结构、公共部分、公用设施设备出现问题才可以使用。而且动用前,必须得到该栋楼2/3以上的业主同意,不到紧要关头,“大修基金”绝不能动用,更不会因某一户造成的房屋问题动用——这是属于大家的钱。
后来,物业出面解释,说这栋楼的问题来自高层,那里有一处自建阳台房,属于楼顶违建,在建设中影响了正常楼顶排水。最近连天下雨,顶楼积水严重,不仅顶层住户家被水泡得严重,连带着楼下四五家都被淹得掉墙皮。
物业认为这栋楼体渗水异常严重,必须马上修补,如果后续发现问题比想象的严重,可能还要涉及更多家,属于公共问题,可以使用大修基金;但楼里的大部分业主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这次楼体漏水完全是因为顶楼住户违建所致,维修费应由顶楼业主独自负担。
整个业主群沸腾了,有的声讨顶楼业主,有的放出楼顶公共区域的违建照片,还有人气愤地@物业经理,催他出来给个说法,到底什么时候拆违建房。但物业方面,完全没有人针对这个问题在群里发声。
这时,有个微信名叫“极光”的业主开始把矛头指向顶楼业主,费了一番工夫,这个微信名叫“空谷幽兰”的女业主终于冒了泡,说她就是顶楼业主,但她买下这套房子只有短短几个月时间。
“空谷幽兰”表示很委屈,说她最近在忙搬家的事,根本没入住那个房子,漏水的事还是物业告诉她的。一时间,群里安静了下来,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觉着“空谷幽兰”太倒霉了,她这是给上一任业主背锅了呀。
可缓了会儿,“极光”又出现了,这次他换了角度,先发了一张用无人机拍下的名府社区的俯瞰照片,并圈出自家楼上独一份的违建房。他问“空谷幽兰”来看房时,是不是一眼就看出来顶楼是违建的。
“空谷幽兰”没否认,说自己最初就是看上了这个多出来的大阳台才买的顶楼,但她提前问过物业,物业说可以,而且还可以不用雨蓬。
“极光“并不理会,又发了些带着讽刺意味的照片,说道:“当初还不是因为想占便宜才买了这套房,为了你占便宜,让大家伙家里下雨,还要用全楼的大修基金,你这账怎么盘算得这么精?”
“空谷幽兰”说自己也是受害者,当初买房时,房东告诉她自己要出国、急着用钱,所以她没二话就把房款转给她,“是她把我骗了!”
“极光”依旧不依不饶,坚持认为无论如何,大家伙凑的“大修基金”肯定不能动。至于“空谷幽兰”怎么跟上任业主打官司,是她们自己的事,不该损害其他业主的利益。至此,全楼的人几乎都站在了“极光”这边,“空谷幽兰”和他们吵得不可开交。
我们坐在办公室里盯着手机,看业主们唇枪舌剑,就在这时,群里突然冒出一个人,他说违建房现在拆不拆就看物业的了,“原来不是不想拆,只是拆不成!”大家追问是什么意思,这个“知情人”说,顶楼的原业主是开发商的女儿,人家当时要顶楼,就是为了多盖一间阳光房。就算知道不合理,物业也不敢动金主的女儿,不仅不能动,大小姐的房搞出的烂事儿,还得全楼的人掏钱处理。
“极光”愤怒地在群里骂物业,底下的人纷纷跟上,还不断@物业经理。可据我所知,开发商根本没有女儿,至于先前的顶楼房主是何方大神,能令物业对她违建的态度如此模糊,我没打听,也不想参与。
有人抽空问“空谷幽兰”:“你是不是早知道这房的业主是开发商家的人,想蹭个特殊照顾才买这么个顶楼?”
“空谷幽兰”又委屈又生气,最后留言:“我再也不会回应关于这间房子的问题,总之我会全力配合维修顶楼,我和原业主的事,我们自己会有了断。但是,你们不要把人想的全是阴谋,你们也不想想,有钱谁会挑这种回迁安置还没证的小区买房?谁有背景会捡这种夏天晒、下雨漏的顶层买?是我没本事被人骗了,我哪知道我花了一辈子积蓄买的房会给自己惹一身骚!”
之后,“空谷幽兰”果然没有在群里说过一句话。最近天气好,群里也没几个人提这件事了,物业的通知倒是一直贴在楼里,只是被撕得残破不全。
贸易部的零售业务还没开始就结束了,领导要求我们退出各个社区的业主群。直到我退群时,名府的业主们也没解决顶层漏水的问题,在我按下删除键之前,还看见有业主说:“开发商的儿子在区管委会当官,官商一家,不是贪污是什么?”
这次他们又错了,开发商的儿子们都不是当官的。
严月退群时,为他们感到着急:“我好想告诉他们集中精力维权吧,别老在这些没结果的问题上纠结了,给自己找不痛快上瘾是咋?”
但话到嘴边,终是没人能豁出去把真相说出来。
尾声
直到现在,太阳城社区的房产证依旧没下来;湾北社区也绝对不可能推倒重建;名府社区的违建阳光房依然杵在原地,关于是否动用“大修基金”的拉锯战,仍在持续。
毕业以来,我只供职过这一家房企,并不清楚其他房企的整体状态是什么样的。但我唯一清楚的是:城市里的一套房能掏空大部分普通人的家底,买房也就变得有点赌博的意味了。
购房者不仅要看准质量、价位,连小区的环境、物业、开发商、邻里氛围……都得酌情考虑。因为一不小心,便会换来糟心的一辈子。
(文中人物名、小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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