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348)

来源: 2021-08-21 08:48:31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精神病院里的厌学症少女

 

2021-08-19 10:5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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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兰妮

深圳市作家协会主席,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前言

 

身患重度抑郁症十余年的作家李兰妮,终于下决心住进了精神病院。

《野地灵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记录了她住院治疗的过程以及对于精神病院内部的微观察,

描绘了其他精神疾病患者的日常生活状态。

作者身处其中,痛并感受着这个沉默而边缘的群体的忧欢苦乐,揭开的是笼罩其上的误读与偏见,

还原具体鲜活的人的样貌。作者记录了精神病院内的“伤心人”;借以烛照的,则是整个社会人心。

 

 

 

1

 

新病人像一朵小蘑菇。那种灰色菇面、矮脚壮实的小蘑菇。

皮肤有点黑,淡淡灰黑色。脸蛋未脱婴儿肥。

身边的女人一个是妈,一个是二姑,一个是小姨,一个是表姐。

“小蘑菇”在北京上学,大一,西班牙语专业。

家在天津,有一爸、一姐,都是中学外语老师。小姨家在北京,帮她联系到六院二楼床位。

小蘑菇表情漠然,女医生问话,她眼皮不抬,好像不是她住院,全由妈妈替她答话。

姑、姨、表姐不时抱抱她、搂搂她,鼓励她住下来。

她不想住院,胳膊不时甩一下,头扭到一旁。肢体语言就是“我很不乐意”。

蘑菇妈指着荣荣说:你看小姐姐多懂事。住下,妈妈和二姑陪你住。

本以为娃娃出院,病房能安静些,谁知更嘈杂。我往屋外躲。

 

隔壁病房也进了新病人。

女孩呆坐在病床上,妈妈穿一身又紧又窄又短的旗袍,扭扭搭搭往病房外柜子塞旅行箱。

旗袍妈哼着“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旁边病床躺着一个极其胖大的女人;她的陪护很瘦小,愁眉苦脸,可能是她妈。

另一张病床躺了一位年龄难以目测的老太太,陪人是二十岁上下一女一男。

小两口手不离iPad,秀恩爱、追剧、叫外卖,跟老太太少有交流。

旗袍妈入住后,民歌小曲轮番唱。

 

夜晚。荣荣说:“姐姐出院走了,心里灰暗,就怕十年后自己比姐姐还悲惨。”她求妈妈留在病房陪睡。

蘑菇妈也在床上陪女儿睡。妈妈抱着女儿,就像抱着个大婴孩,轻轻摇晃安抚。

二姑矮且胖,腰粗得没有腰身,走路费劲。

蘑菇妈告诉女儿,爸爸也住院了,万一要做手术,妈妈就要回天津。这里由姑、姨、表姐陪。

小蘑菇身子乱扭,反对。

二姑摸她的头,说:好孩子,姑陪你。你看那阿姨没人陪。

她们发现,24床孤零一人从广东来。顿时觉得我最可怜。

蘑菇妈找到护士,买了一张陪人折叠床。打开之后,靠在病房门外走廊边。

来不及买枕头、被子,二姑就这么干睡。

 

 

第二天,病房混乱。小蘑菇大声哭叫,双手抱住妈妈不放。她的姑、姨、表姐都在劝。

我和荣荣母女躲到门外透气。

荣荣说:她比我还大一个月。她姑说的。她上学晚,留级耽误了一年。

她闹啥?

她爸住院,肿瘤,要开刀,她妈要赶回去。

隔壁旗袍妈端着洗脸盆,白底镶了金边、绣了红花的短旗袍,裙边在膝盖上,高唱着“那就是青藏高——原”,踩着细跟高跟鞋,婀娜地朝盥洗室走去。

荣妈怒视她背影,唱什么唱!要唱回家去唱。女儿住精神病院了,她还成天唱唱唱。我看她女儿挺正常,她倒是该住院。

我说:母女俩躺病床上,她躺里面,女儿躺外面,随时会掉下来。

病房里传出医生的声音:这样的话,她出院别住了。你们想清楚。

这病区医生编制四人。主任、副主任、两个主治医生。管我的是男主治医生,管小蘑菇的是女主治医生,管荣荣的是副主任医生。主任、副主任都是女医生。还有住院医生、进修医生。

往里看。小蘑菇双脚蹬床,嘴里胡乱哼哼。亲友们紧张地围住她,商量着去留。本打算留下姑姑、小姨陪孩子。医生说,总是一堆人围着,就别在这里住院。

小蘑菇要跟妈妈、姑姑回天津。

小姨说:不能走。让姑姑试着陪两天。实在不行再出院。

屋里乱哄哄的。

 

午饭后,回病房。荣荣和妈妈躲到旅社去了,小蘑菇的病床上没人,难得安静,屋子就我一人。才眯了一小会儿,听见走廊有哭声,仿佛是理直气壮地哭,就要哭给所有人听。听不出伤心,听得出是故意捣乱,就不让所有人睡午觉。

二姑进来,又累又气,说:行了行了……别哭了……谁来管管。管管吧。

她哭啥?

她要吃辣酱,我去买。医生说,她吃药别吃辣,我就买罐榨菜给她。她张嘴就哭。不怕人笑话,大学生啊。还说要出国读书,这个样子怎么出国?大学生,就这样的大学生。她哭她的。看她能哭多久。

二姑躲了出去。

 

 

 

2

 

午休结束。病人陆续起床。

听见小蘑菇进屋。听见她摔鞋子、摔枕头。不一会儿,小蘑菇睡着了。

我坐起来揉太阳穴。烦躁。头痛,心脏痛,胃痛。

二姑悄悄进来,在我床头说:这是哭累了,一会儿醒来还要哭。从小倔。她爸太宠她,她姐总让着她,不是好事。我说了这不是好事。

女医生叫小蘑菇身子坐正,说:我问你,你爸要开刀你知道吗?

小蘑菇不吱声。

你爸的肿瘤是良性恶性还不确定,你妈多着急啊,你不能替她分忧,还在这里哭闹。

小蘑菇沉默。

你爸最疼你,对吗?那……他明天就要开刀了,你不担心吗?

嗯……不担心。

你——不——担心?为什么不担心?

不知道。

你想他吗?

想……想吧。

你一个大学生,父亲要开刀了,你说想吧……看着我回答。

应该想……可是没有感觉。脑子里面……不想这个。

这就是病,要治。你休学半年了,想回学校吗?

想。老师不让我回,老师叫我妈妈带我回家。

你干扰同学上课,老师是对你负责。

我没干扰。

你在宿舍晚上不睡觉,哭闹;白天睡。同宿舍的人都怕你。

那是……夸大。我好了。老师刁难我,不让我回去。

老师说,你回校可以,要有医院证明。

你帮我开一张呗。

你住院就要守纪律。病好了,拿着出院证明,就能回学校。听明白了?

哼。

你不小了。再耽误下去,就要退学了。你想让父母养你一辈子?……你再闹,就出院。

女医生出去了。

小蘑菇横躺在病床上,双脚搭在地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

 

随后两三天,小蘑菇没再折腾别人。

二姑欢天喜地告诉她,她爸手术成功,肿瘤不是恶性的。

小蘑菇脸上没见喜色,也无忧色。她跟着荣荣参加读报、做操、下楼散步。荣妈发现她四天不洗澡,不换衣服,身上散发出汗馊臭味。

今天三十六度,出汗多你不难受哇?

不难受。

两点到四点洗澡时间,去洗洗,洗洗身上舒服。

不洗。

哎哟这孩子。那你换换衣服。你看看扣子……对,就那里,一摊啥玩意儿?你是个大学生大姑娘噢。

晚上就寝前,小蘑菇特意举着穿了四天的大格子上衣,到荣妈跟前说:阿姨,我洗掉了。

小蘑菇只洗了扣子污渍那一小块地方,没洗整件衣服。

荣妈笑:这叫洗衣服?

嗯。

你妈没教你洗衣服?

我衣服寄回去,妈妈洗。

所有的……都寄?

我到北京上学的时候,妈妈给我准备了好多好多衣服和袜子,我每个星期往家里寄一次。快递很划算。

我插嘴道:我听说过有这种事,没想到你就是这种大学生。

我妈说了,我负责读书,她负责我的衣服袜子鞋子,还有所有的事。

你妈管你一辈子?

她说管我一辈子。她喜欢管。

 

荣妈很欣慰地摸摸自己女儿的面颊。在精神病院,人比人,不气人。

小蘑菇穿着小背心、大裤衩。将大格子上衣挂在床边,以便晾干那一小块湿处。

第二天早晨,小蘑菇照样穿上这件衣服。二姑习以为常,看见小蘑菇不哭不闹了,心中窃喜。

我逮着个机会,病房里只有我和小蘑菇。

我探问:你什么病?

厌学症。

阿姨听不懂。就是……?

不想上学,不想看见课室,不想做作业,还有……不想听老师讲课。嗯……不想见到同学。

小蘑菇毫无避忌。我欣赏。有病不是罪,大可直说。

我跟你相似。就是不想上班,不想见人。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脑子反应迟钝,智商低,情商也低。

阿姨,我智商一时低一时高。我跟你不一样,我对玩儿特别感兴趣。嘿嘿,对吃也感兴趣。我还踢球。

踢球?

足球。从小我爸就陪我踢球。可惜,我没进过校队。我爸总陪我玩,教我英语。我爸我姐都帮我做作业。小学中学,我成绩班上前五。

冒昧问一句,你不想回答就不答。

你问吧,问吧。

听说,你留过一级?

不是留级。我高考考砸了。在家玩了一年。我不想再考。爸妈一点儿不逼我。我做点小生意,挺好玩的。

怎么又来北京读大学了?

就是……就是吧,为我妈读的。她没有逼我复读考大学。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妈怪怪的。

她本来是清早去菜市买菜,那里很多熟人。我发现,她清早不去买菜了,换了个时间,很晚去菜市。

我就想,我妈难过呢,我高考考砸了,我妈嘴里不说我,心里……她在熟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要为我妈争口气,不能让我妈心里总憋屈。

第二年,我拼命做题复习,哎,一考就考到北京来了。

我妈……嘿嘿,好玩呢,接到入学通知书第二天,大清早五点钟,她就到菜市买菜去了,

逢人就说我女儿要去北京读书了。好玩吧?

小蘑菇率真可爱。耽误一年,还能考上北京一所好大学。

为什么会厌学?

谁知道……凡事不要想太多。

喜欢你的专业吗?

喜——欢。我姐说,我的专业比她的好。她现在教书也不错,离家近。每年还有寒暑假。

你病好了,就能回校读书。

老师也这么说。同学叫我抄她的上课笔记。我想过了,不要攀比……

 

我没听明白。隐约觉得,住进精神病院的孩子,病根多少与父母有关。我丁克,不敢随意论断为人父母的事。

广州中大校园,我是租房居住。楼上有个特别聪明的小女孩,跟乐乐(我家狗儿子)是好朋友。

乐乐生日时,小朋友特意给他画了一张图画祝贺。女孩父母分别是留德归国博士、北大博士。

家境富裕,却不娇养女儿。孩子才八岁,就学着自己煮面条。家里有保姆,孩子每天仍要做家务。

洗碗、倒垃圾、收拾屋子、遛狗。女孩小时候有点任性,当妈妈的奖罚分明。妈妈教法律,女儿明事理。

周围生老病死这类事,不瞒孩子,有意叫她多看。教她懂得这是人生常态。

教她懂得人性有善恶两面。这样的母爱,是真爱。

 

 

 

3

 

又听见小蘑菇大哭。她一哭,像夏日雷雨,不下透停不下来。

充电宝丢了。头一天晚上,放在饭厅电视机旁充电。病房里没有插座,那里每天有几十部手机、剃须刀轮番充电。小蘑菇一大早发现,新充电宝不见了。二姑挨个儿病房问有没有人拿错,没问出名堂来。

午休时间,小蘑菇在走廊哭:妈妈呀——他们很坏呀——妈妈——你快来——我的充电宝被偷啦,妈妈呀——我好气好恨,你快来……

护士帮她查也没结果。二姑飞快通知天津家里。

蘑菇妈接报紧急赶到,拿出一个新买的充电宝安慰她。妈妈坐在病床上,靠着墙壁,把小蘑菇抱在怀里。

女儿很享受,妈妈也很享受。谁也离不开谁。

二姑说:来了就别走了。你在这儿她好很多。

不料,副护士长叫她别待在这儿,否则,女儿毛病改不了。蘑菇妈答应坐晚班车回天津。

小蘑菇张嘴想哭,瞥见副护士长正看着她,扁扁嘴,忍住不哭。

副护士长立即表扬:懂事了。你妈又上班又照顾你爸,多辛苦。快跟妈妈说放心,让妈妈早一点坐车回去。

小蘑菇不愿意。

二姑从门外柜子里拎出一个粉红色学生背包,拿出一本又大又厚的西班牙语专业课本,说:书包、课本都带来了。说要复习,要回学校读书。

副护士长拿起大课本,道:多少人羡慕你。赶紧治好病,回去读书。我看你有好转,昨天早上打乒乓球了呢。

小蘑菇紧倚在妈妈怀里。

妈妈说:带你去外面吃晚饭,吃完饭我就走。想吃什么?妈奖励你。

小蘑菇转忧为喜,跟着妈妈、姑姑出去了。

如此解决小蘑菇充电宝丢失,并非上策。许多家长小心翼翼护着孩子,不让孩子摔跤。不摔跤就总当婴儿抱着。

听过一首童声合唱,记得几句歌词,大意是:未曾应许,天色常蓝,不遇苦难,任意驱驰;

却曾应许,生活有力,危难有爱,行路有光。

 

荣荣带来一个新病人,让他认识小蘑菇。

这个山东男孩二十一岁。高三时模拟考试,有一道高分题做不出来,当场疯癫。第二年高考又崩溃。

从此待在家里,不上学,不工作。神情委顿、矮胖浮肿,走路小步挪动,眼帘下垂不敢看人。

他妈说,儿子犯病前喜欢唱歌,整天学香港歌手陈奕迅唱歌,还会用假嗓唱女声,平时喜欢足球。

听说小蘑菇曾留级一年,再次高考进了北京,这是活生生的励志样板。

她央求荣荣带儿子认识小蘑菇,托两位小姐姐多照顾他。

小蘑菇问:你喜欢英超还是西甲?

小宽子低头,两只手合上,不停地来回搓。

小蘑菇又问:你喜欢哪支球队?

小宽子紧张,两手捏成拳头,眼睛不看任何人。

小蘑菇问荣荣:他是哑巴?

荣荣笑:他害怕,不敢说话。

小宽子缓慢地伸出一个手指头,面带惧色,指指上面。这个动作让我想起惠爱的阿仔,两人走路姿势像。

难道也电击过很多次?

你说呀。

小宽子嚅动嘴唇,哼出两个字:上……面。

上面?

荣荣说:他在楼上住过。他妈说,上面很多重症的。他在好几家医院住过,安定医院也住过。可能吓傻了。

小蘑菇起床。自言自语:今天我要开始散步。走一万步。下快棋,打篮球。她换上短袖衣、长裤。

总算开始洗澡、换衣服了。衣服是二姑给她洗,帮她拿到饭厅阳台晾晒。

病区规定,病人不许到二楼阳台晾衣服。

 

 

 

 

4

 

 

小蘑菇认识了东侧病房的豆姨。

据她形容,豆姨满身武艺。下快棋、弹钢琴、打乒乓球、篮球投篮,都比她强。

豆姨五十多岁,个子目测一米四五,看背影似小学六年级学生,身形比例匀称。

在幼儿园当幼师多年,指挥小朋友操练队形、唱歌跳舞演出比赛,练就十八般武艺。

一个好幼师要具备多才艺、权威性、集体荣誉感,让小朋友们依恋崇敬。

她教过的小孩子,幼儿园毕业时会给她鞠躬。有的上小学三四年级之后,还会到幼儿园看望她。

退休后,她率领一群娘子军跳广场舞、K歌、四处参赛。她领军的广场舞大妈团屡获冠军。

这拨广场舞大妈心气高,江湖名次誓死不能退。不疯魔不成活,为保冠军,舍小家,保大家。

传闻说,她荒废家务,引起家人强烈不满,丈夫、孩子与她口角不断,愈演愈烈,竟导致服安眠药自杀。

后来……住进六院。

小蘑菇等于一夜回到幼儿园,每天屁颠屁颠跟着可爱的豆老师,看见篮球练投篮,遇见钢琴弹钢琴。

她的运动细胞被激活,俩人都成了对方的一味药。

二姑乐得合不上嘴。她开始放心躺在小蘑菇床上睡大觉,沾枕头就着,随时能醒能睡。鼾声粗壮。

 

我很想跟豆姨聊聊广场舞。我的闺蜜们没有跳广场舞的。

在广场舞如火如荼风靡各大都市时,

我问闺蜜,中国大妈为什么爱跳广场舞?为什么国外大妈不跳广场舞?

闺蜜说,欧美大妈喜欢阅读、弹钢琴、拉提琴。要么自弹自唱,要么参加赞美诗班。

艺术素养不同。日韩大妈喜欢安静,做做园艺、学学茶道。

我住的校园有小公园、大草坪。大妈们多是打打简式太极拳,姿势不达标。

也有玩简易健身器材、赤脚走石子路之类的。也有早晚疾走慢跑的。

校外有一个广场,每晚有五六百名大妈跳广场舞,声势浩大。

几部超级音响音量震耳,播放着不同的曲子,好几拨大妈在激烈斗舞。秀哪支队伍人多、音响强。

几年后,我偶然路过那广场,发现没有斗舞的大妈和音响了。

大妈们跳舞的场地,满满摆放着大盆的绿色植物。

一打听,说是附近楼盘社区的人不断投诉广场舞扰民。斗舞的大妈们曾经打架,双方都报了警。

居民请求警方、城管加强管理,“不许素质低的人在此跳舞”。结果,就让绿色植物占据此地了。

到网上搜:大妈们为什么要跳广场舞?说法很多。有从心理学方面来分析,有从健身养生方面来分析。

大致有三种态度。

 

第一种,鼓掌叫好。说中国人健康意识提高了,追求个性自由、奔放。

有网友说,她老妈自从去跳广场舞,减肥近十斤,血脂、血糖都降低了。

老妈不在家里唠叨、发怒了。她和老爸耳根子清净了。

网友说,这是最省钱、门槛最低的健康活动,“拓展了交际圈”。

 

第二种,鄙夷嘲讽。有网友说:“哪里人多往哪里跳。”“扭动摇晃身体时,自以为是超级明星。”

“从心理学来说,是向异性发出挑逗的信号。”“分明是春心荡漾。”

“给大爷们看,增加找伴侣的机会。”跟帖的网友说,“老年人艾滋病感染率在增长”,

政府要关注老年人的精神危机。

 

第三种,中立。网友说:“心灵空虚怕孤独。”她们“年轻时跳忠字舞”,“养成习惯,跳的是回忆”。

网友说:“不要有年龄歧视链”,“大妈们去跳广场舞,相当于青年人去健身房”。

 

早上七点半至八点,病人在楼下小院子散步。

 

豆姨沿着弯弯小径快走,将其他病人抛离身后。我火速加入快走,与豆姨并肩,直奔话题。

听说你是广场舞的领舞,你的团队拿过冠军,还是北京一个大区的冠军。这种冠军很难拿的。

是。竞争激烈。

别的团队高手云集。光是跳得好不行吧?

当然。

健身效果真的很好吗?

到我们那层面,不是健身那么简单的事。

那是什么?

那是……不说,不想说。

说说吧。

……我住院这些天,想了想。像我这样,别说做饭,我连屋子都不收拾。

家里头那个乱,衣服、碗筷到处扔。

豆姨说着,突然走到小径外,站着。眉头皱着,心烦。我紧跟,站在豆姨身边。

豆姨道:我已经不跳广场舞了。

那……那是暂时的。你团队那些人会来找你。

我爸血压很高。前些日子他住院……不跳了。

可以跳舞、顾家两不误。

豆姨脸上闪过鄙视的表情,嫌我不懂。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说:她们会不断给你打电话,说服你。

电话我不接。

会上门找你。

我都到这儿了……上哪儿找?

豆姨把头扭开,肢体语言表示:不说了。

 

广场舞大妈跳舞跳得与家人闹翻、与年轻人争场地,这与自恋型人格障碍有关联吗?

与表演型人格障碍有关联吗?不太像。

也许与焦虑、恐惧有关联。潜意识里,害怕衰老、死亡,或者害怕失去对社会的话语权,失去存在感?

《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一书中,有这样的表述:

“过去……那些能够活到老年的人常常作为传统、知识和历史的维护者……享有(晚辈的)尊重和顺从,

而且主持神圣仪式,支配政治权力。但是,高龄不再具有稀缺价值……

中国是地球上第一个老年人超过一亿的国家。

如今由于信息与传播技术(始于印刷术并扩展到互联网)的发达……崇老文化瓦解了……

是对控制权(对财产、财务,甚至其生活方式的最基本的决定)的争夺……未来三十年,

八十岁以上的人和五岁的人一样多……医学科学使得数百年来关于死亡的经验、传统和语言过时了,

并给人类制造了一个新的困难:如何死。”

一九四九年之前,中国人平均寿命三十五岁。如今中国六十岁以上老年人已达两亿多。

有人七十岁之后,便开启混吃等死模式。越怕死,越折腾。有人说,老人变坏,源自他们心里没有盼望和爱。

死亡的黑洞无限大,空虚无处不在。新一代高寿之人不懂得该怎样往下活。

原以为寿比南山就是幸福,今天的人发现,这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世纪转型期,广场舞大妈群体具有代表性。她们凭直觉意识到,即将面对太多的不确定性。

衰老、虚弱、病苦、漫长的死亡过程就在命运下一刻的拐角。这些功课统统地没有准备好。前无古人可学。

也许,这样跳舞是一种抗争。一种逃无可逃。一种心理补偿。

豆姨这一代人,上有高堂要孝敬,下有儿孙须操劳,负担最沉重。

传统话语正在急速过时的当今,谁为她着想?面对衰老、虚弱、病苦、死亡,她只能自己买单。

不如跳舞。

 

 

 

 

5

 

 

小蘑菇比入院初时活泼多了。吃药很积极。吃完药,回到病房,说:

吃的药还是那几种药,在这里医生搭配不同、药量不同,就见效了。哈,有点神奇。她有明显转变。

告诉二姑,不用二十四小时守着她,不必每晚睡走廊边。隔天来一次,跟她一起睡在病床上。

姑姑岁数大了,腰椎有毛病,要多多保重。

二姑感慨道:知道心疼人啦。

我独自一人在病房。小蘑菇从门外进来,偷着乐。好像干了一件什么神秘事。

她对我说:阿姨,我把姑姑的加护床卖掉了。

卖给谁了?

隔壁新来的。

你笑什么?

我觉得自己是个做买卖的高手。那张床,我妈花了六十块钱买的。

本来,我想,能卖个五十块就可以了,对吧?二手的。

卖了多少钱?

新来的不是着急吗,不知道去哪里买这种床。她跟我打听,我就说,我买了一张还没用,用不上了。

可以考虑转卖给她。

她马上求你?

对。我没有骗她。我原来没打算卖的,她急着要。我就说,我是六十五块钱买的。

我多说一点,就是等她讨价还价嘛。做生意就要讨价还价对吧?

然后呢?

她就讨价还价,说,六十块,你卖不卖?我假装犹豫一下,说,六十就六十。

厉害。你脑子已经激活了。

我要是想骗她,就会说原价八十块,还价到七十块,我还能赚钱呢。

如果是我,你说原价一百块,我肯定相信。

万一不能回去上学,我做生意是不是也能成才呀?哇噻,我要不要去创个业?

创业的人容易抑郁,尤其青年人。我不是瞎说,真有报道。

我就说说。我出院就能回学校,我想参加期中考试。

期中考还有多少天?

二十多天。

来不及。别给自己加这么大的压力。

我在这里复习。

你别吓我了。万一病情反复,你又在走廊哭,哭得大家不能睡午觉。

哎呀不会的,不会的了——

 

按二楼规矩,病人不许进入供应室接热开水,也不能穿过这间供应室到阳台晾衣服。

我习惯一年四季喝热开水。我站在供应室门外,求二姑帮接一杯热开水。

二姑从阳台收完衣服,走过来打开门,叫我进去接。

二姑说:你到阳台看看,楼下全是探亲的。

快快接了杯热水。跟着二姑去阳台。

楼层很矮。往下看,一楼就是草坪,平日早晨散步的小园子。下面大大一圈围坐着封闭区病人和亲属。

封闭式病区规定,病人亲属每周可探视一至二次。这天正是探视日。

病人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一家分成一组,坐在板凳上说话。多数是三人组。

一家三口。儿子年龄像小宽子,呆坐在矮凳上不说话。妈妈剥开橘子,一瓣一瓣塞到儿子手里。

儿子握着,没吃。轻轻推他叫他吃,没反应。

爸爸戴一副眼镜,嘴里不停地唠叨,像班主任考试前叮嘱学生注意事项。

 

“咣当”“咣当当”,响声大作。随响声望去,一个女病人激动地站起来大发脾气。

年龄跟娃娃相仿,个子高大。探视人可能是母亲,不慎激怒了病人。病人举起小板凳,往地上又摔又砸。

凶巴巴地冲母亲嘶叫。满脸攻击性怒气。母亲紧缩身子,憔悴无奈。旁人急忙躲开,怕遭误伤。

两个监管护士冲过去,架着病人的胳膊,迅速带离探视现场。母亲小跑步跟随。

二姑摇头。嘴里“啧啧”声、“嗐嗐”声来回转换。庆幸托老祖宗的福,小蘑菇没惨到这种地步。

图片

小蘑菇加码锻炼,每天要走三万步。还约几个年轻病人去北航操场踢足球。

其中有一个新病人,这人入院那天身穿一件梅西的10号球衣,一身运动员打扮。

吃饭时,饭桌上有人问他职业,他答厨师。再问几级厨师,他有点尴尬:还……还在学配菜。

“梅大厨”的毛病令人讨厌。在盥洗室,他一待待很久。脸盆一直占着一个水龙头。

别人都自觉侧身让人接水,或赶紧洗漱让开位置,他却无视他人。一洗脸就洗头,擦抹全身。

脱了球衣赤裸上身,打量自己的胸肌和腹肌。他擦洗比女人还细致。

对着大镜子久久观看自己的脸,精心往脸上一点一点涂抹白色护肤品。

他总跟女孩子说:我没病。

小蘑菇问:没病你干吗来住院?

梅大厨张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小蘑菇说:你什么病?

梅大厨道:我……他们非要送我进来。我好好的。吃饭、走路、踢球,全正常。

每天在盥洗室照镜子,把自己的脸瞧了又瞧,时间都耗在顾影自怜上。

哪个老板会留下这样的员工?如果他真在跟人学厨,师傅怎么带这样的徒弟?

学着刀工练切菜,人转眼不见了。去哪儿了?

男厕镜子前面呢。

本文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野地灵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略有删减

人民文学出版社《野地灵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

人民文学出版社《野地灵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

本文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野地灵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略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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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险为什么总被当成骗局?

2021-08-18 15:02:32
504人评论

作者曦夭窕

一只眺望星海的蜉蝣

1

少年时代,因为爷爷曾是保险理赔员,我对保险印象很好。高考后,一心想读金融投资的我因为分数原因被录取到保险学专业。学习期间,我听到了很多关于保险业的负面新闻,比如“投保容易理赔难”、“保险是骗子”,我逐渐瞧不上保险,一毕业就投奔了教育培训行业——不止我远离了保险,大学毕业时,同班同学干保险的没几个。

2010年底,一个朋友提起保险公司内勤工作稳定,觉得事业上升空间有限的我想到了自己的专业,决定试试。两个月后,我应聘到一家全国性的寿险公司做内勤,这家公司业务规模排名行业前七,当时在省内有内勤员工500多人。

“内勤”在保险行业里特指合同制员工,以此区别“外勤”——即大多数客户接触到的保险业务员,俗称的“保险代理人”,他们签订的是代理合同,是保险产品的经销商。

凭借在培训行业积累的经验,我拿到了行政宣传岗的职位,除了对接媒体和广告,还兼职文秘。文秘工作少不了上下传达,我因此不时往销售部走动,自然总听到很多保险的好处,但我觉得那些说法里少不了夸张的成分,打心眼里不太相信,入行大半年,也没有购买任何一份保险。

 

保险理赔流程是模式化的:客户报出险,理赔员探望并了解情况,指导客户收集资料,核定理赔额,然后呈报分管经理、分管总经理、总公司理赔中心,层层审批。理赔是保险价值的“活见证”,我作为宣传岗,必须了解理赔,所以入职半年后,我就与负责核保和理赔的业务管理部的人混熟了。

公司在本地的客户很多,小额理赔每个月都会发生,大多是医疗补贴、医疗费报销的理赔以及年金类产品的到期给付。大额理赔每年也都有发生,通常是人身意外、重大疾病一类,因为理赔额度高,客户家庭受到的冲击大,管理赔的李经理基本会亲自上门慰问并送赔款,我作为宣传岗,也需随行见证。

2011年秋,我第一次提着果篮,跟随李经理、保险业务员秦姐去医院探望重病的客户。接过李经理拿出来的理赔通知书,病人的妻子突然抓住秦姐的手,眼眶也红了:“那时你劝我给他买20万,我觉得贵……我,该听你的,买20万就好了。”

此情此景下,说什么都是徒劳,空洞地安慰完“好好养病,10万元理赔款明天入账”后,我们退出了病房。走出住院楼,秦姐才说:“那时我做了20万的‘重疾计划书’,可她不想花那么多钱。也是想不到,她老公才30几岁,孩子还没上学。”

李经理停顿了一会才说:“大多数人都这么觉得的,哪有这么倒霉呢。”

“是啊,幸好她还给老公买了50万寿险,万一……有了保险金,好歹能支撑几年。”

旁听着,我才得知,病床上的男人是某银行的小领导,正在事业上升期,却突然确诊癌症。妻子是家庭主妇,孩子不到6岁,他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那时还没有众筹一类的渠道,我想起那个女人掩不住的悲怆,第一次觉得保险是有点用的。

次年6月,我又一次参加理赔。跟之前的情况类似,作为家里经济支柱的男人突然去世,孩子才1岁多。李经理说:“像他们这种家庭,经济支柱一定得买份保险,要不出了事……”

我想着这两对孤儿寡母,突然想起关于保险起源里的某些描述:古老的地中海沿岸,出海为生的渔民们遇上风暴经常船毁人亡。男人没了,一家子的生计就会陷入困境。于是有人发起互助会,渔民们各自交一些钱给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代管,并约定,有会员遭遇意外而罹难,就从互助金里拿出一些钱资助他的家人渡过难关。从古巴比伦的《汉谟拉比法典》到近代保险,关于保险的起源无论如何演变,初衷都是互助共济、风险分担。

回想着曾经的学习,对照理赔的见闻,我对保险有了新的看法:生命无价,并非用金钱可以计算。但对遭遇变故的家庭,一笔保险金能提供额外的经济支持,比之空洞的安慰与同情,还是有用些。

回到公司,我利用职务的便利翻看了一些理赔记录,并从理赔员张戈那里了解到更多理赔实务。

销售、核保、理赔和客服,是保险公司业务运转的核心。销售负责卖保险,在架构上有销售内勤(负责销售管理、产品培训、营销策划、外勤人员管理)以及销售外勤(保险业务员);客服负责保单质检和保全服务,包括投保回访、退保、保单贷款、保单事项变更(变更受益人、变更投保人、变更银行账户各项);核保与理赔一般归属业务管理部,负责保单承保之前的核保,出险之后的理赔。

通常来说,消费者购买保险接触到的都是保险业务员。为了与客户建立长期联系,保险业务员大都乐意为客户跑腿,从投保、保单递送,到续保缴费、理赔,基本上都可以由业务员代办。

而消费者们最关心的,自然就是保险理赔了。

“每个月都有理赔,那理赔要多少天?”我问张戈。

“以前流程比较长,现在很快。只要资料齐全,从提交到审批打款,最快2小时,最慢10天。”

有些惊讶理赔的时效,我想起那些负面评价,干脆问:“你们不会变着花招拒保?”

他一愣,哈哈笑了一会儿才低声解释:“我们都是拿工资的,节省的理赔款又不会发奖金,有必要吗?除非是骗保,没有理由不赔的。”

“真的有骗保?”

“有的。理赔审查主要看是否符合合同约定,重疾险要甄别带病投保,寿险就是甄别恶意骗保,条款里的责任免除项都要查的。”想了一下,他又说,“很多外行认为,客户病了死了还不赔,很没人性。但保险公司运作的基础是从客户交的保费里提取风险金,符合出险条件的就赔偿。既然风险金是所有客户的钱汇集的,带病投保和恶意骗保对其他遵守规则的客户很不公平。”

我点头。

“我们内部有一个说法,‘为客户寻找理赔的理由’。如果拒赔,我们都是很谨慎的。上头还有保监局,没有充分的理由就拒赔,客户肯定投诉的。”

“如果理赔那么公正,为什么很多人说保险是骗子,还说理赔难?”

张戈耸耸肩:“问题不在理赔,你去问销售部。”

我没来得及去深究销售部的事,只是借职务之便,学习了更多的理赔细则。这一年,我给自己买了两份保险:意外和重疾。

2

一天,我去销售部“串门”,产品专员小刘拿给我一款“很好的重疾险”,但我没看出来这产品好在哪里。

“甄别保险产品好不好,主要看‘杠杆率’和‘现金价值’:杠杆率就是支出多少保费、得到多少保额;现金价值就是退保时能退回多少保费——杠杆率越高,产品越好,因为花小钱办大事;现金价值越大,退保损失越小,购买的风险就越小。”

翻开产品手册,小刘指着一张表:“这就是现金价值表,每一份保单里都有的。不同的费率、年龄、性别,现金价值都不同——瞧,这款产品的现金价值高得很,投保第18年就超过了所交保险费,如果退保,一点也不吃亏。”

揣摩半晌,我细问各种保险的现金价值。小刘说,大多数产品现金价值都不高,退保必定有损失。又说:“我们一般都建议先购买‘保障型产品’。无论哪类产品,年龄越小,杠杆率肯定越高,但现金价值与产品设计有关,每个产品都不一样,所以要看清楚。”

“那你培训……教他们甄别产品吗?”

她笑笑,不回答。我不再问,却猜测:培训内容没有产品甄别,大多数外勤学不到。因为公司的销售模式是“公司主推什么,培训就教什么,外勤就卖什么”,所谓术业有专攻,销售、培训各司其职,才符合现代企业管理的流水线作业模式。所以小刘作为培训,必须懂得甄别产品,但外勤们没有必要。

 

没多久,我去闺蜜小美家跳形体操。看到小美的女儿手舞足蹈地模仿我们跳操,我想起理赔时的见闻,就问她家有没有买保险。小美说只有老公给女儿买的一份保险,但不知道具体内容。

“你不知道还买?”

疑惑地想了想,她翻出一份保单——那是一份分红型两全保险,身价10万,附加重疾20万,交20年,每年5000元保费。

交费20年、保障20年,这个保单等于是存钱了,感觉有点鸡肋。虽然20年后返还10万元保费,但如果交3000元保费、交费20年,就能做成30万的终身型重疾险了——而且大人没有,先保孩子,颠倒了。

想着学到的产品知识,我翻了个白眼,认真地问:“那个保险业务员没告诉你们买保险是有顺序的?”

小美摇头说,保单是她老公拿回来的,说是朋友的熟人介绍买的,爱女情切,她老公问也不问就掏钱了。小美不懂保险,保单都没看过,只知道买给女儿。

真是无语了,我干脆做了知识普及:“保险的首要功能是隔离经济风险,包括重疾、意外这些。你老公在单位有保障。你呢?孩子还小,她的未来全靠你们,所以先保大人,再保小孩。”

听完我的分析,小美惊讶万分:“教育金不用买?”

“先完善‘保障(意外、人寿、重疾、医疗险)’,有余力了再买教育金——那叫年金险。”

我告诉小美,她女儿的保险保障期限短了些,但退保会损失,可以先用着,以后再调整。然后,建议她替自己考虑一下。

一个月后,在我的建议下,小美为自己投保了重疾人寿混合险。

 

2013年春,一名客户把公司投诉到电视台,理由是“服务差,销售误导”——2012年秋天,公司通过银行转账代扣了客户的续期保费,因为流程出错,多扣了1万元,但客户和公司都没发现。4个月后,客户发现缴费多了,要求退费,退费的流程冗长,将近1个月才办妥。

本来,退了费,只要道个歉,再送点小礼物就能安抚好客户。可经办业务的销售部内勤却毫无歉意,退费到账也没通知。客户被惹毛了,提出退保。那是一份年金险,中途退保,已交保费的损失高达50%。客户更加生气,干脆投诉到电视台。

对这项投诉,经办的同事认为“扣错费,退还了”,“退保损失,很正常”。但客户说自己不知道退保有损失。

当年卖给客户年金险的业务员已经离职,我无从得知他有没有“销售误导”——公司当时主推年金险,所以那段时间里,十个投诉里有半数都是关于“年金险的销售误导”,销售会故意隐瞒重大保险事项,不如实告知客户可能出现的利益风险(比如退保损失、夸大收益、保险变存款等等)。后来引来保监局三令五申,采取了“严打”的态度。

在保险销售误导的舆论风潮下,无论客户是不是撒谎,我们公司流程出错也是事实。这样的事件投诉到电视台,记者自然会抓住,我在其位谋其责,只能尽力去“摆平”。

斡旋的结果不如人意,电视台狮子开口,要求投放15万的广告。公司爱惜声誉,但不等于乐意被掐脖子,没有妥协。最后新闻如期播出,所幸我们和客户达成了谅解,让记者没有了渲染的余地。

风波过去了,我给总公司写舆情报告,想着入行以来听到的各种负面新闻,又想起张戈的话,暗道:看来,负面报道的真正源头不是理赔和客服,而是销售。可业务培训和承保流程,总公司有一系列指导文件,是不是因为外勤团队良莠不齐呢?

我一时理不清因果,但没想到,我很快就有切实的经验了。

3

2014年秋,公司进行中层经理的调整,我未能升职,自觉没前途,一气之下递交了辞职信。考虑着出路,我想起了一件事。

此前,我给资深业务员龙姐介绍了一个咨询年金险的客户。龙姐很快签单,并拿给我一笔佣金。公司内勤卖保险是很正常的,但只能“挂单”给外勤。通常的潜规则是,这一单首年的佣金归内勤,之后4年的续期佣金归外勤。我做内勤,每月到手的工资不足6000块,只签了一张保单,就多挣了4000,真是意外惊喜。

在保险圈子久了,我没那么排斥销售了,厌倦了无休止的加班,想着那些“绩优业务员”的高收入和来去自由,我决定尝试一下做保险销售。

公司依照销售渠道,划分不同的业务系列,包括个人保险、个险续期服务、银行保险、电话销售,并开发出对应的专属产品、建立起独立的销售团队。这年冬天,我加入个险续期服务团队,成了外勤(保险代理人)。

直到这时,我才算彻底了解到了保险销售的门道。

 

个险销售本部单独设立在靠近市中心的位置,分为内勤区和外勤区。外勤队伍庞大,以“团队”进行管理,我加入的,是“绩优明星”张姐的团队。张姐是元老级外勤,过去4年,每年的年收入都超过200万。但我加入这个团队,不是因为她很牛,而是因为“续期外勤”的新人能享受半年的责任底薪。

第一天报到,我见到了几个组员,其中两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和我一样是新人。

续期团队建立之初,是为了服务个险的“孤儿单(原本的保险业务员离职,客户的保单就没人提供后续服务的情况)”,在服务的同时,偶尔有机会能促成客户的第二次、第三次投保。后来随着业务竞争的加剧,公司开始加大了这个团队的建设,所以,“续期外勤”本质上也成了保险业务员,没有出单,就没有佣金。

张姐很快拿来一叠产品资料,简单讲解了一下当前的主推年金产品“财富X”,就让我们盘点亲朋好友,开发“缘故单”:“你们3个新人要争取当月转正,拿到底薪!”

缘故单是行业术语,就是“亲朋好友的保单”,对每一个新入行的业务员,向亲朋好友推荐购买保险,都算是一条开单的捷径。

外勤在管理上有一套严格的考核制度,称为“基本法”,它规定了从见习业务员到正式业务员,再到业务主任、营业部经理的晋升路径,各个职级都有相应的考核标准。考核以3个月为周期,不达标者降级,级别降为0就自动清退。我此时就是见习业务员,级别为0,转正的条件是“3000P实动”——即要有客户年交保费大于等于3000元,缴费周期大于等于10年;3个月内达不成,直接清退。

虽然我做保险销售是为了赚钱,但也不想忽悠客户。我认为专业和赚钱是可以兼顾的,而且卖保险的这么多,客户在我这里投保,也是一份信任。我认可保险的价值,自然不希望自己成为这个行业负面新闻的一个来源,更不想辜负了那份信任。

拿着张姐给的产品资料,我先花点时间研究、梳理了一遍,然后满怀信心地投入了销售,却很快被现实打脸了。

 

亲戚们得知我卖起了保险,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就盘根问底:“为啥不做内勤了?”“好好的,干什么销售?”朋友和熟人们的反应也差不多,那错愕的神情和戒备的语气,几乎如出一辙。最奇葩的一个,一听说我正在卖保险,就立刻挂断电话,生怕我逼着他购买。只有一个远房表姐对年金险感兴趣,但计算了半晌,还是认为投资银行理财产品和国债更加划算。

表姐早就给自己和小孩买了保障型保险产品,她收入不低,也有心给孩子买一份年金险攒钱,可我们公司“财富X”的收益满足不了她的预期。表姐夫是个“坚定的保险拒绝者”,他笑说:“买什么社保,还不如多存钱。你们都……不会算账。”

他没把那个“蠢”字说出口,但言下之意,大概是说买商业保险的人比买社保的还蠢。我明白,他跑生意多,算账精明,觉得买保险不如投资开厂做生意、股票炒期货,只要赚钱多,什么风险都能扛得住。

作为富裕阶层,这个观念诚然没错。我没有争辩,礼貌地告辞。毕竟,一个做生意的老板,不用像普通人那样疲于供房养娃,普通人单靠储蓄和理财,很难为自己和家人存上几十万医疗金,预备其他风险的冲击。

一时间找不到客户,我想着表姐对“财富X”的评价,干脆回公司去仔细研究“年金险”。

把每年投入不同保费与不同的缴费期限组合起来,再对照假设年收益率,年金险确实类似保本型低风险长期理财。“趸交200万”和“每年缴费20万、交费10年”相比较,同样持有20年,前者的账户收益比后者高得多。从理财的角度考虑,趸交的收益最有利,因为缴纳的保费越少,回报就没什么亮点。

我想了下,自己的熟人大都是工薪族,保障没做好就去买年金险,不合适。我决定除非必要,不再向亲友们推荐年金险。

第一个月,我没有开单。第二个月,我卖出两份重疾保单,一份是朋友杨杨买的,另一份是老同事介绍的。然后,我转正了。与我同为新人的两个大学生,一个用“自保件(业务员为自己投保的保单,也计算业绩,享有佣金)”也转了正。

而另一个叫小方的女孩,参加了“快速成交”,还没有收获。

4

保险公司常见的工作节奏,是“展业(开展业务)”和“增员(扩大人员)”交替进行,以增员促进业务。从一季度的业务“开门红”到4月、5月的增员,然后是“半年业务冲刺”,再开始新一轮的增员,紧接着是“金九银十”的“业务大发展”,随后再次增员,最后进入年末的“业务大收官”。

在“业务达标”的沉重压力下,考核指标一级级向下转嫁,发展到了“日清日结”的地步,每个业务单元,每天都要签下一定的保费数额,达成的被表扬,完不成的去述职。

严苛的督促,看似针对内勤负责销售管理的干部,实际上却只能指望外勤出单。然而外勤队伍“脱落率”很高,每一轮增员后,放眼都是新人。大多数新人社会关系并不广泛,而保险是复杂的金融产品,投入时间长,费用不便宜,还掺杂着很多负面评价,单靠打亲情牌、友情牌就能签单的,很少。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高层设计出“活动促销售”的模式,帮助新人们获客签单、转正留存。老销售们也可以加入,借此扩宽获客渠道,保持绩优——这就是小方正在尝试的“快速成交”。

我干内勤时就耳闻这个模式的神奇,眼下虽然已经转正,但想要继续留存,依靠“缘故单”远远不够,于是也加入了“快速成交”。

“快速成交”操作起来很简单:业务员先打电话,用公司拟定好的话术,邀请陌生客户参加“产说会(产品推介销售说明会)”——这是会议营销的一种,简言之就是请客户吃饭,顺便开讲座、卖保险。它有各种名字,什么新产品发布会、老客户答谢会……活动内容基本上是分析经济形势,强调保险的作用,讲解产品,并以“签单有奖”、“限时抢购”来营造氛围,促成客户现场成交,或者为后续的“追单”创造理由。在产说会现场,一般都是新人负责讲解、谈单,各团队的负责人帮忙促成。

我从张姐手里拿到了100多个电话,但接通的不到30个,都是拒绝。和我一起打电话的小方也一无所获。次日,我又找张姐拿了3份新的名单,依旧没有收获。郁闷之余,我去请教伙伴小林——他也依靠打电话展业,却可以经常成交。

小林说,他每周打800多个电话,平均能邀请3、4个客户,运气好就能成交1、2单。我没想到成功率这么低,忍不住问起名单的来源。看四周没人,小林悄声告诉我:公司下发的名单是买来的,都是高档楼盘的住家,有钱才买得起保险,尤其是年金险。但想要更多的成交,就必须自己想办法买名单,比如从4S店那里买。

有了客户名单,再搞起产说会,这样新人就不需要费劲地揽客、不需要研究产品,只要勤奋打电话就能签单、转正——感叹着高层的奇思妙想,我继续打电话。

我最终没能成交,而小方卖出了一份“财富X”,年缴1万,缴费10年,是张姐帮忙促成的。

 

次月,小方参加完转正培训回来,一见面就抱怨培训浪费时间。

“这次培训教了什么?”我问。

“讲了一大堆,什么保险的价值、什么风险……听得我头晕。”她夸张地笑了一下,“好困啊,我在后排,就睡觉了。”

看着她俏皮的样子,一位姐姐笑道:“培训有个鬼用?不懂的时候问一下就得了。”

“是啊,上课好几天,耽误我打电话。”小方乐着附和。

其他几个组员也说培训没用,不用学,只要拉到人,就让张姐帮忙“促成”。听着她们议论,我拿起小方的培训资料翻看,上面一丝笔记的痕迹也没有。而课件的内容粗浅得很,流于皮毛。

总公司有详细的培训指导,更有具体的培训大纲和讲义,但在实际中很难执行到位——培训服务于增员,增员促进业务发展,所以,新人月月有,培训月月办,培训连贯而密集,讲师却是一人多课……他们哪有时间研究课程?基本上也就照本宣科。

而外勤们因为工作性质,一贯散漫,对培训大多都囫囵吞枣,应付了事。除了资深外勤凭借多年的经验积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多数外勤对产品都懵懂得很,想为客户“量身定制”保险计划,基本是空谈。

我心里感叹:难怪多少年来对保险的非议层出不穷,而公司天天喊着“打造专业团队”,却依旧如故。表面上看是因为从业门槛过低,人员素质良莠不齐,根子上却是“业务达标”甚至超额的扩张需求压倒了一切,所以,不需要专业,只要签单——至于怎么签的,只要客户不闹事就行。

回想着参加过的培训、客服经常接待的投诉、时不时冒出来的公关危机,我暗自摇头。

 

入秋不久,我替小美的“二孩”设计了一份保单,“财富X”为主险,附加重疾。“财富X”年缴3000元,既能享受附加重疾的低费率,又能以年金险的增值来覆盖重疾保费的支出,实现杠杆最大化。

“你会不会算呀?10000块保费就有2000佣金,让她多买年金险,附加重疾是次要的!”张姐这样教育我。

没有解释自己的想法,我只是敷衍了几句。

5

我的业绩不冷不热,朋友亲戚来咨询,基本上都是投保保障型产品。有一次在组里闲聊,一个新进的组员问我为什么“不请产说会”。看到张姐在一旁虎视眈眈,我只能说:“客户有需求,我也会邀请去产说会的。”

直到张姐走了,同组的陈姐才说:“你呀,就是不想忽悠人家——这样干也可以,但晋升很慢,不赚钱,而且很容易被淘汰啊。”

在这里干了大半年,我清楚地知道:年金险具备极强的储蓄性质,轻易就能把年缴保费做到2万、5万,甚至10万、20万,而重疾、人寿、医疗、意外险这些保障型产品,保费常常徘徊在3千到6千,上万的不多。对于我们这些个险渠道的代理人,首年佣金率大多在15%到40%之间,客户交费越多,佣金越高,很多外勤之所以喜欢向客户卖年金险,就是因为年金险缴费高,对他们来说更能挣钱。何况,保障型产品还有潜在的理赔服务、各种条款解释等麻烦事,对外勤来说,“性价比”太低了。

再者,年金险也能让公司“锁定”更多的保费,对业务员和公司来说自然就成了“双赢产品”,所以,合同里面那些退保成本、持有时间对收益的影响这些关系到客户切身利益的“缺点”,会被业务员们蓄意地忽略不计。

在行业大势的裹挟下,年金险成了我们的主推产品,普通保险成了隐形的附属。这样的销售结构,让保险几乎异化成了“保本保值”的理财工具,背离了保险的基本价值。当保险公司披上了银行的外衣,又不能如银行那般提供灵活便捷的服务,业务员们面对成交的压力,本可以不说的谎言,就演变成了必须伪装的诡辩,再发展成理所当然的欺骗——他们大多也等着佣金供房养娃,个个扛着指标为饭碗奔波。在业绩压力下,要求他们诚实客观地为客户审慎考虑保险计划、合理分配投保预算,也许是一种苛求。

当业务员的重心都放到年金险上后,对保障型产品中不少与消费者利益相关的关键点,在销售过程中也可能就模糊带过了。

比如医疗类的保险有住院津贴、住院费用报销、门诊金这些,其中很多是“一年一交”并且不包含“保证续保”的短期保险。按照银保监会的新规定,短期险不得提供“保证续保”,严禁“短险长做”。而这类产品里,也有少数不属于短期险,能提供比较长的续保保证,比如“保证6年续保”的产品。

相对于津贴险、门诊金,住院费用报销类的产品用来对冲重大疾病医疗费的价值十分显著(例如时下流行的“百万医疗”)。对于投保时是否要斟酌“保证续保”,圈内人各有看法,但对普通消费者,这一点在持续提供保障的稳定性上更具有价值(很多重大疾病的治疗期都比较长)——没有合同约定的“保证续保”,并不能排除次年产品停售,或者因为某些原因无法续保的情况,一旦出险,就可能得不到持续的理赔。

还有,无论是否承诺“续保”,医疗类保险都设有对应的“免赔额”。住院费用报销型产品的赔付比例,通常都与“有无社保”挂钩,还有医疗项目、用药类型的各项“免赔”——比如无医嘱私自用药、生孩子、美容、健康康复项目等等,类目很多,务必要逐条看清楚。

除了医疗险,消费型重疾险也被很多消费者追捧,因为低价高额,听起来“划算”,在交费上不存在续保的压力,可以随时取消,没什么保费的损失。但在保险圈内,消费型保险只被视为良好的“阶段性补充”,而非主力保障产品——原因很简单,消费型保险的保费常常伴随年龄的增长呈现阶段性上涨,而疾病的风险伴随年龄增长在增加,收入却可能随着年龄增长而停滞,甚至下滑。

如果在保障配置上不充分考虑年龄和收入的曲线,客户购买消费型保险就可能面临一个窘境:到了疾病高发的年龄,保费上涨得太高难以负担或者不划算,一旦遭遇重疾,就只能用储蓄和养老金自己扛了。

比较之下,长期重疾险(连续缴费10到30年,保障到80周岁以上或终身)虽然保费略高,但保费被锁定在投保年龄上,交费完成后终身享有。从长期的性价比去看,能更好对冲掉年龄和收入波动的风险。

至于其它消费型人寿险、意外险,也存在类似的保费与年龄挂钩增长的状况,故而在年轻时,如果经济条件许可,可以提前购置一份长期保障型保险作为“主力保障”,再依据收入和负债的状况,购买一些低保费、高保额的消费型保险来完成“阶段性补充”,覆盖掉壮年阶段可能面临的经济冲击。

就疾病保障来讲,我觉得比较合理的结构是社保+重疾(长期返还型)+百万医疗费报销的组合方式。“百万医疗”的保费伴随着年龄阶段性增长,所以依托社保+长期重疾险,就能覆盖重疾风险到80岁以后乃至终身。而65岁之前,社保+“百万医疗”基本能确保大病有钱治,避免一人得病、全家变贫,在此基础上,长期重疾险能提供治疗养病期间的收入补偿,覆盖那些在医院之外的医疗费开支(比如院外中医、康复项目、康复器械等支出)。

设若经济条件有限,就先考虑覆盖住院医疗费的风险。对于20岁出头的小年轻,消费型重疾价格低廉,社保+百万医疗+消费型重疾不失为阶段性的优质组合。

任何一款产品都是有针对性的,要和消费者的实际情况相结合,尽量把产品要点说清楚,让客户买得明白。在我看来,一个合格的保险人,至少要有能力考量客户的经济收入和实际负债,懂得各类保险产品的运用,通过有效的保险产品组合替客户制定保险计划,最大限度做到量身定制。实际上,这些内容在培训里也是有的,只可惜在业务的高压下,都被“合理”地忽略了。

当然,按照张姐的话说:“什么都说完了,客户还买吗?”

6

在“业绩为王”这种急功近利的风气带动下,公司里大多数业务员对手里的保险产品,只记得住推销话术和产品亮点,至于合同条款,自己都看不明白,更不知道什么不足和局限了。

陈姐在组里干了好几年,有一天她问我:“这里写着重疾保险金20万,身故保险金20万,意思是得了重病赔20万,死了再赔20万?”

我哑然失笑,纠正说:“这个产品的承保范围是重病20万或者死亡20万,一旦理赔了其中一项的20万,合同终止。如果活到保险到期的年龄,并且没有发生重疾理赔的,全部保费退还。”

她问的是一款混合型保障保险,生死两全保险附加重大疾病保险,返本型。

近十几年来,“混合保险”相当流行,1个“主险”可以附加1到3个“附加保险”,因此一本合同里合订有几个条款,不懂行的人难免眼花缭乱。比如,“生死两全保险附加重疾,附加医疗费报销,住院津贴”;“意外保险附加意外医疗费报销,意外住院津贴”;“年金险附加重疾保险”……但不是每一款产品都能实现的。

干保险这行的,喜欢混合型保障保险的人很多,我也是其一。我给朋友们做的保险计划,大都是“人寿+重疾”的混合险。理由很简单:在有限的保费预算下,一笔保费就能覆盖掉一部分重疾、身故、意外3种风险,如果活过80岁,还能把保费(或者保险金)全部拿回来养老,基本实现了“有病治病、没病养老,早死了还能留点遗产”的多重价值(当然,返本型保险肯定会损失掉保费产生的利息)——当然,客户以混合型保险做主力保障的话,还要依据负债、养育儿女这些需求,配套一些低价高额的消费型保险,比如人寿险,意外险,保障才能更加全面。

对保险公司来说,混合保障产品是年金险之外的主流产品。相对于消费型保障产品,混合保险的“多重附加”可以合理地提高保费,而且功能比较齐全,基本能满足上班族的需要,也比较好卖。

但“附加”了重疾、医疗费这些险种,不但要明确“等待期”、做好“健康告知”,还要让客户看清楚保障的病种。

等待期的设置是为了降低客户“带病投保”的风险,是承保的必要条件。重疾险的等待期一般在90到180天之间,医疗型产品在30到60天,客户若在“等待期”中间生病,合同终止,退还保费。

在“健康告知”部分,保险公司会罗列出详细的健康问答,投保前,客户要自己对照项目打“勾”或者“叉”。通常,客户在“健康告知”栏里打了“勾”,就意味着承认自己有某类疾病,可能被拒保或者要求去体检,体检后可能拒保,也可能增加保费。

有些业务员为了签单,会忽略掉“健康告知”的如实性,偶尔还教唆客户全部填“叉”。早期,这种状况时有发生,后来客户发病,依据法律条文,保险公司最终承担了理赔,业务员本人则受到严厉的处罚。

“病史隐瞒”和“骗保”被保险公司痛恨,在反复的严厉整顿后,业务员教唆客户的状况基本消失,但在承保病种、承保细则的解释上,不少业务员也都是一带而过,或者让客户自己看。“只要是大病都赔”,“比如癌症、心脏病都是大病”,这些惯常对重疾险的模糊概括,常常与合同细则有明显的差异。

在理赔实务里,有客户因为中风来索赔,结果被拒赔,因为病状没有严重到重疾理赔的条件,但客户不理解,说“我住院花了好多钱”,引发的纠纷几经解释才平息下来;还有罹患原位癌索赔的,也是拒赔,客户说“不是说癌症都赔吗?”但原位癌属于“轻症”,她的保单里没有轻症保障;还有一些客户买的是年金险,生病时却来理赔……他们极少数是胡搅蛮缠,大部分是被业务员忽悠了。

这一类纠纷林林总总,有粗放式管理埋下的隐患,也有业务员的敷衍、搪塞与忽悠,极少数客户出于无知或者侥幸心理,也有意无意地隐瞒了健康状况。所以,管理失序的祸根,掺杂着纠纷下的诋毁,“理赔难”就成了保险业摘不掉的帽子。

 

抛开感叹,我把合同条款给陈姐细说了一遍。她听完,看了我一会儿,才说:“你真懂啊。可客户大都是你说啥我买啥。我那些亲戚朋友都信我,压根儿就不看合同。”

我想,这或许就是保险业备受诟病的原因吧。很多客户基本上不会看合同条款,所以遇到拒赔,就有很多纠纷。

保险条款虽然细致复杂,但都是按照归类项目列明的。合同前两页一定会载明保险金额、保险期间、保险责任、责任免除事项,这些都是要明确了解的。而且,人身保险都设有10到15天的“犹豫期”,期间退保没有任何损失——这段时间就是给消费者研究合同的。可惜大多数人拿了合同就放进抽屉,看都不看。

大多数业务员的保单来自“缘故”和“转介绍”,做的是熟人生意,因为信任,亲朋好友就放心地不看合同,只用耳朵听。所以,无论是为了佣金信口开河,还是为了签单忽略产品的缺点,甚至因为自己不懂而敷衍搪塞,都是在挥霍他人的信任。一旦亲友们遭遇拒赔或者退保的损失,又或者从其他渠道知道了保单里隐藏的风险和瑕疵,就难免信任坍塌。熟人翻脸后,人心难免生厌,再口口相传,就成了笼罩在保险业上空,被定义为“骗局”的乌云。

最神奇的是,在这种风气下,不少保险从业者说“假话”多了,连自己也“骗”。

老同事苏经理去世时不到40岁,两个孩子都没上小学,保险赔了20万。老母亲之前一直靠他供养,为了赔偿金,还和媳妇争吵不停。

保障型产品的保额确定是有依据的。太低,不够覆盖风险;太高,增加经济负担。一般意外和人寿险的保额要尽可能覆盖负债(比如房贷、车贷),或者以年收入的3到10倍为参考。重疾险保额以20万起步比较理想,30到50万是合理的区间,因为免体检,价格也承受得起。

苏经理是销售部骨干,以他的年收入,加上两个孩子的养育需求,50万人寿保额更合理一些。但不知为何,很懂产品的他买得不多。所幸他妻子月入1万多,否则两个孩子的养育都成问题了。

惋惜着他的早逝,我又想起干内勤时听说的那桩车祸。

那时有个外勤伙伴车祸遇难。他带团队,成交情况也不错,自己却一份保险都没有买。和他熟悉的外勤私下都说,“保险是骗人的,卖保险只为了赚钱”。幸好公司有团体意外险,他的家人才得到赔偿——他也是家里的顶梁柱。

也许,关于保险行业的负面太多,推销话术的夸张成分太多,业务员对产品瑕疵的隐瞒也太多,说来说去,干销售的人自己都认为保险就是个骗局,所以身在其中,却不会善用。

只有张戈对保险的态度截然不同,他曾戏言:“万一有个长短,我老婆孩子拿着保险金能安安稳稳过上二十年。”

毕竟他经手过太多的理赔,因为见证,所以信任。这时我也想,因为深明保险的价值,我或许更适合在圈子外,做一个圈内人。

 

2016年3月后,我办理了离职。在电梯间外,我遇到了龙姐。得知我离职,龙姐惋惜地说:“新人展业很不容易的,你该来我的团队。我干了十几年,大单子不多,小单子蛮多,考核有压力时,我就‘挂单’帮你通过,你就可以慢慢积累了。”

感叹着,她翻出一个笔记本,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名字、电话、住址、购买险种、保额、保费……这些都是她的客户,每年都问候几次,需要的时候能帮就帮。

“前天客户过生日,请我去参加。她是老客户,我经常去看她,不只是为了卖保险。”

见她笑得真诚,我不禁有点敬佩,就问:“龙姐,你以前说过要干一辈子保险?”

“是啊。”她认真地回答,“我喜欢这个行业,既能挣钱,又能帮别人。”

想了想,我突然说:“那我们继续合作吧。”

一愕之后,她咧嘴笑,猛地点头说:“欢迎欢迎,就像以前你在内勤那样,行吗?”

我也莞尔:“好!”

走出办公楼,我驻足回望,笑了一下。从内勤到外勤,5年,我与公司的缘分结束了。

 

后记

实际上,在保险这行里,与同业合作也是常有的。比如,A公司的客户想买B公司的“财富X”,A公司的业务员就会找B公司里的某个熟人谈单,签单后佣金各拿一半。因此,资深业务员在各个同业公司都有熟人,并学习了解同业的产品,以满足客户的需求,扩宽收入的渠道。这是不成文的默契,也是保险业务员的生存之道。

离职后,我做了其他工作,目睹着意外、人寿、百万医疗、医疗津贴这些消费型保险产品大量开始在网络销售,紧接着是消费型重疾险,接着长期重疾险、年金险也都可以上网买了。闲暇之余,我会看看龙姐发来的新产品,帮朋友们分析一下已购的保单,在需要时为他们做一做更优化的组合保险计划。

离开保险队伍,摆脱了永不止息的催单、洗脑、打鸡血,我终于可以为信任我的人提供中立的保险规划和建议了,每每把保单交给朋友的那一刻,我都心安理得。

 

2019年初,小美的丈夫离开体制,她为丈夫添加了一份重疾人寿混合险。送保单那天,她问我:“我家还要增加保险吗?”

我认真地表示不用——小美家每年的保险支出合计2万左右,占比家庭总收入的10%,考虑到两个孩子的养育和教育、生活开支、适当的储蓄和理财,这个比例不低了,即便保障略显不足,也不宜继续添加。我告诉小美上网为丈夫买一份消费型人寿保险,一年不到400元,这样的组合可以把他的身价保障提高到50万,以此覆盖两个孩子的养育风险。

2020年疫情肆虐,消费紧缩,对保险业的打击也很深重,我的老东家也削减各项支出,以图“降本增效”。我不知道龙姐的业务做得怎么样,她许久不曾给我发来消息了。

今年5月,小美的丈夫因病入院,检查结果还在等待,但阴影明显,有点不乐观。获悉消息,我不禁想起她替丈夫买的保险。她的小儿子才6岁,但有了保险,即便丈夫发生不幸,50万保险赔偿加上家庭积蓄,抚养两个娃到大学毕业,应该够了。

今年6月上旬的一天,龙姐的信息姗姗而来,告知说家里老人住院,因为寻医问药才失联许久,并发来一份新产品资料。我正庆幸她度过了严冬,小美的电话打了过来:“我老公那个病是慢性的,医生说不好治,也治不好,但没有生命危险。”

太好了,保险没用上,欢呼一声,我由衷地舒了口气——保障型保险产品不是为了使用的,“备而不用”,才是幸福。我不希望我的朋友和客户们用得上那些产品,我祈祷他们能在垂暮之时告知儿孙,我有份保险,保险金留给你们。

高兴之余,我给龙姐回了信息。我和她会继续合作下去,我和保险的缘分依旧在继续。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