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43)
失去左手的第三个月,林霖主动找到我,同意与警方合作。确切地说,是同意跟警方交易。

自23岁入行,已经从警10年。这些年,他办过的案子有大有小,接触的犯罪嫌疑人形形色色,凝望深渊的时候,也要不时回望。
在张强侦破的众多案件中,有一类人游走在警匪之间,向警方提供情报。那就是线人。
不同于刑警在明处,线人往往是在暗处行动,甚至是在深渊的最底部与犯罪分子纠缠。他们大多有犯罪前科,却心存一丝善良,很难被社会公平接受,又不想被黑夜重新吞没。
19岁以扒手身份“出道”,两次入狱,累计服刑十七个月,第三次失手时,被受害人和巡逻警围追堵截,情急之下混入在各大城市流动演出的马戏团驻地,藏进装道具的卡车厢躲过了一劫。
灯光师外号“老谷”,四十七岁,离异。儿子被白血病折磨多年,半年前去世,殁年21岁。老谷第一眼看见林霖就哭了,这个双亲皆亡、居无定所、长期营养不良的年轻人面无血色,稚气的脸因害怕更显苍白,与儿子离世前的模样有几分相似。老谷没有报警,收留了林霖,当父子处。为了帮林霖走上正路,老谷决定教他一门手艺。
年轻时,老谷是马戏团的魔术师,擅长扑克戏法,手法快,变幻多,洗牌洗得出神入化,是团里的台柱子之一。林霖天赋不错,又勤学肯练,不到一年便学成出师,打杂之余还能偶尔上台做个暖场演出。
随着社会发展,流动马戏团渐渐没了市场,待遇越来越差。林霖跟团走南闯北,见了不少花花世界,决定另谋职业。临走前老谷怕他心性不定,交代“找个正经营生,千万别走歪路。”
老谷的担心不是多余,林霖辞职前就想好去一个可以通过手艺快速累积财富的地方——赌场。
离开马戏团,林霖直奔中缅边境,在腾冲猴桥镇将攒下的16000元交给当地蛇头,跟着蛇头走了一天山路,非法离境。
缅甸法律不允许开设赌场,赌场都开在反政府军控制的几个特区。
这些地区势力割据,鱼龙混杂,没有熟人介绍根本进不去正规赌场工作,于是林霖盯上了黑赌场。
黑赌场与正规赌场没有本质区别,唯一的区别是黑赌场的庄家不仅组织赌徒对赌,从中收取“抽水”,还会安插擅长千术的托儿加入赌局,赢得赌资。林霖身无分文,没有资格真正坐在赌桌上,他的工作就是依靠“千术”帮庄家赢钱,然后得到分红。
除了工作,林霖还在当地收获了爱情,与缅甸姑娘桑帛相恋。
桑帛在果敢地区一家正规的赌场做发牌荷官,她的父亲早年嗜赌成瘾,欠下大笔债务,因无法偿,还被债主长期囚禁在地牢里,暴毙而亡。桑帛的母亲随后改嫁,债主仍然不肯放过,点火烧屋,绑架她新任丈夫与前妻所生的孩子,终于在军警上门催收时,趁其不备夺过腰间手枪,饮弹自尽。此后,债主换了一种柔和的讨债方式,安排桑帛进入赌场工作,每月收入留下基本生活开销,剩余部分用来偿还债务。
桑帛向林霖许愿,还清债务的那天,希望两个人可以离开赌场,过普通人的生活。四年过去,两人不仅偿清债务,还攒下一笔钱。林霖没有食言,不顾黑赌场老板反对,毅然带桑帛离开缅甸,回到国内结婚。
彼时,国内进入全面建设阶段,旧楼旧地大面积拆除和征用,因此诞生了许多手握巨款的拆迁户,也因此在中小城市的郊区和农村出现了许多野赌场。
这些赌场为了逃避公安机关打击,在选址上花样百出,有的伪装成红白喜事现场,有的设在绕城行驶的大型客车内,有的搭在四面环水的景区群岛上。另外还在布防方面大做文章,比如专车接送、出入口设卡、不定时派人带走赌资等。越来越多的外市、外省赌客慕名前来。
见惯了钱来得快的场面,再想按部就班、踏实挣死工资过日子就不容易了,这是赌徒面临的困境,深陷者常有,林霖就是其中之一 。
回国后,林霖和桑帛经营一家小超市,桑帛负责看店,林霖负责进货。攒了点钱,两人又盘下一间店面,把超市规模扩大,生意日益红火。不过采购过程中,林霖认识了一些小老板,被他们带进野赌场玩了几把,靠出千发了一笔小财,这让林霖动起了别的心思。
缅甸太乱,刀枪随处可见,出千手段高明的人也多,不敢胡来。国内不一样,治安较好,参赌人员赌得很单纯,没人能看出破绽,林霖似乎发现一条快速致富的道路。
桑帛很快察觉到林霖的异样,跟踪追到赌博的场所外,报警捅了赌窝。林霖从拘留所出来,桑帛对他放话,如果再犯,会永远地离开他。
这一天没有等太久,林霖托赌友约场大局,计划“干一票大的”就收手。用林霖的话说,“拿下这场,至少未来十年不用为钱的事发愁”。
赌场设在长江上的一艘中型游艇内,安保严密。起初林霖不敢出千,凭手气玩,输了不少,不得不放手一搏。对手不是善茬,很快发现了问题,带来的两名保镖身材魁梧,没给解释的机会,将林霖拖进了客舱。一名保镖先在他右脚后跟划上一刀,林霖痛得双手抱住小腿在地上打滚,另一名保镖紧接着抡起一根金属质地的棒球棍,连续重击林霖左大臂,客舱内可以清晰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保镖打累了,锁上舱门离开。舱外响起发动机的轰鸣,暗无天日的逼仄空间里,林霖不知道会驶向何方。
由于粉碎性骨折的肱骨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组织严重坏死,只能截肢。林霖联系不上桑帛,但住院当天,有人往医院账户存入一笔钱供林霖治疗。那人来病房看过林霖一眼,自称盘下了林霖的超市,转让费的大部分被桑帛用于赎出林霖,剩下的,委托他帮忙存进医院账户。
那人走前留下一句话,“桑帛说她怀孕了,但她不会再见你。”
除了上肢伤,林霖的脚筋几乎被挑断,虽不致残,但运动功能受到不可逆的损伤。鉴于伤口异常,医院方面选择了报警。
“幻肢痛”,又称肢幻觉痛,是指肢体缺失后,主观感觉已经截除的肢体依然存在,并兼有剧烈疼痛。林霖在缅甸工作时,经常听赌徒提起这个词,没想到有一天会真真切切地在自己的身体上呈现。
左手不能动,大臂被纱布包裹,药水在末端印出黄渍,肘关节以下的手指、手背、手心、小臂都不在了,但又感觉好像还在。
林霖先在国内打听了一阵,伤势稍微好转又动身去了一趟缅甸,在桑帛曾经工作的赌场、父母的墓地、母亲第二任丈夫的住处寻找,没有任何关于桑帛的消息。
掸邦高原的热带季风吹过来,湿糯糯的,轻薄的衣服吸在皮肤上,竟有压垮人的重量。林霖蹲在果敢老街的路边喘气,政府军和反政府军前几天在这里发生枪战,地面尚有冲刷过的血迹。
平时繁华的赌场和洗浴房也都暂时关闭了,一切都冷冷清清的。
失去左手的第三个月,林霖主动找到我,同意与警方合作。确切地说,是同意跟警方交易:林霖给我关于野赌场的线索,我帮林霖查找桑帛的下落。至于砍伤林霖的那伙人,林霖表示暂时不打算追究。
为了清理野赌场,其他同事也发展了不少线人。这些线人基本都是嗜赌之人,经常干些两头通吃的勾当,既当警方线人,提供野赌场线索,又暗地里勾结野赌场的管家,通风报信,赚取好处费。野赌场管家收到消息,会立即转移场子里大部分资金和主要人员,留下一些不痛不痒的参赌人员,算是给警方一个交代,大不了换个地方再开。
我给林霖开出条件:“你可以以参赌人员的身份进入赌场,别玩太大,赢了算你的,输了公家出,最重要的是得想办法搞清经营模式和赌资去向。”
林霖在赌场混迹多年,对赌徒行事作风和警方侦查手段轻车熟路,直截了当:“桑帛是因为我赌博才离开的,即使是为了协助警方办案,我也不会再赌。线索我自有办法,这事急不得,给我一点时间。没有线索的日子希望你们多费费心,帮我找找桑帛,我不要钱,只要这个。”
林霖思索片刻,提出需要一辆残疾人手驾,“代步用”。
桑帛是自行离开,不符合立案条件,无法采取技侦措施。
另外,桑帛没有中国身份,林霖当初计划为桑帛在国内谋份工作,再想办法申请逗留时间更长的Z字签证(工作签证)或D字签证(永久居留),所以只办理了有效期两年的Q1签证(家庭团聚)。
这张签证已经到期。我在全国出入境系统里没有查到桑帛的重新申领信息和离境信息,说明桑帛有可能在国内非法居留。
有个主业跑黑车的线人告诉我,林霖住院那段时间,有司机接了一趟连夜跑长途的私活,客户是个大肚子女人,中文不好,偶尔哭哭啼啼。原本目的地是贵州兴义,半道改变主意要去昆明,不还价,现金支付,金额远超市场行情,司机回来在群里吹了好几天牛。
不久之后,我借着到云南办案的机会,在当地政府的协调下与缅甸驻昆明总领事馆的一名工作人员取得联系,希望总领事馆能够为我们提供便利,搜集更详细的在华、在滇的缅甸人员信息。
工作人员给我的回复是:“如果有与桑帛条件相符的缅甸籍女性前来求助,且该女性在中国境内有违法犯罪行为,总领事馆可以将此事通报给当地政府和公安机关,其他方面恕难配合”。
陆续有线索汇集过来,真正有用的却很少,寻找桑帛的工作止步不前,我却在这个过程中意外得知林霖被砍的真相。
林霖在缅甸赌场工作时使用出千手段让不少赌徒家破人亡,虽是受黑赌场老板的指使,但因此惹怒了赌徒的家人,其中包括越南人阮涛。
阮涛常年在世界各国经商,身价不菲,其弟阮魁英因染上毒瘾被阮涛留在越南国内的广宁省戒毒,没过多久从戒毒中心出逃,绕了大半个圏,越境来到广西防城港,辗转经过云南保山,再出境进入缅甸。
阮魁英在缅甸的黑赌场被林霖出千套住,输掉了一大笔钱。
黑赌场老板找人摸了底细,知道阮魁英有个有钱的哥哥,于是将他关进暗房逼其筹钱。阮魁英最初不从,被打手揍得扛不住了才联系阮涛。
黑赌场老板背景复杂,是块难啃的骨头,阮涛计划先拿林霖开刀。
那场被林霖认为“赢了就能十年不愁”的赌局,从头到尾都是阮涛挖的坑,攒局的人、陪玩的人均得到丰厚报酬,引林霖往里跳。
林霖对桑帛仍然行踪不明感到失落,对阮涛等人谋划索命赌局一事却没有表现出我预计的震惊,“这些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才知道,林霖对此早就知情,住院期间已经收到阮涛的警告,“不准报警,否则同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在桑帛身上。”
林霖解释,这也是他为什么着急要找到桑帛的原因之一。
阮涛伤人的案子,我想跟林霖多呛几句,他摆了摆仅剩的一只手,“聊正事。”
林霖探我口风问局里什么打算,我说领导给的建议是“各个击破”。林霖坐在副驾位置,闭眼嗦着劣质香烟等我继续说,却没等到下文。
见我公文包里有一沓笔录纸,他抽了一张铺在大腿上边画边说:
“情况摸了八九成。野赌场很多,玩什么的都有。玩得大的赌场幕后老板其实是同一个人,台湾籍,具体身份还没搞清。他不在本地,赌场由众多马仔管理。马仔各有分工,有去周边县市揽客的,有看场的,有在场子里‘放篓’(放高利贷)的,有负责后勤的,林林总总一大堆,这些人很多连老板是谁都不知道,用处不大。每个场子一定会有全面负责的‘管家’,‘管家’大多是幕后老板的同乡,平时也基本不在场子里,只有收‘抽水’的时候才会去。这些‘管家’都是人精,‘各个击破’?你得击到哪天去?”
林霖画的是本地山区的地形简图,左手袖子总是轻飘飘落在运笔线路上,画几笔就要甩一下,“幕后老板跟‘管家’单线联系,抓到‘管家’才能挖出老板。虽然这些赌场隶属同一个老板,但吃的不是大锅饭,哪个场子生意好,负责的‘管家’赚得就多,生意差的就赚得少,能拉到什么实力的赌客来自己场子里玩,全凭各自本事。人气旺的七、八个场子我标出来了,都是流动的,打几枪就换个地方,有时还会两两合营,隔些日子又分开。标出来的只是目前地址。”
本地山区是全国著名的景点,但实际开发的部分有限,还有很多山脉处于无人状态,圈出的区域分散在无人管理的半山腰上,最远相距三十多公里,同时行动需要调用大量警力,没有十足把握和具体计划,上级不会批准。林霖说,这不用担心,方案肯定有,但需要点耐心。
“你看你看,这就很没有耐心嘛。”半包烟下去,林霖拿起图纸比划他的想法:最重要的是得想办法逼‘管家’露面。
第一,多准备人手,几个点必须同时扑;第二,抓山下守路和报信的要花心思,成功进场以后只冲钱,不冲人;第三,北边那座山上两个最大的场子暂时不动,留着有用。
方案没头没尾,我理解不了这样操作的意图,林霖再次示意我别心急,继续解释:北山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阴面不属于本市,本地公安没有管辖权。况且所有赌场同时被查封,唯独这两家没事,更会给他们带来强烈的安全感。加上公安表现出以查缴赌资为主、对工作人员和赌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这些“幸运”逃走的‘管家’观望一段时间就会闲不住。他们不会浪费手头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固定赌客,在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新场地的情况下,只有跟这三家赌场的合作,共享赌客。到那时,同一个场子充斥着多批赌客、多名管家,账目很乱。开赌场的人图的就是钱,管家到场的频率会变多。
野赌场的营业时间是零点至清晨,夜晚过了饭点,赌客们会收到消息去市区指定地点等候专车,专车接完人会在城郊转上个把小时,心急的赌客甚至直接在车上摆开场子。等天黑透,在山脚和山路上监视的人传来“准备就绪”的暗语,载满赌客的中巴才分批次向山区挺进。
林霖特地强调,在山脚和山路上监视的人大多是住在山脚的村民,称为“暗哨”,赌场管家花钱收买他们,并给他们配发收讯效果很好的对讲装备。这些村民因为住在附近,不仅可以在不营业的白天监视是否有可疑情况,还可以在赌场开始营业后随时汇报山下的动态,如果发现有陌生车辆、可疑人员活动,会立刻通知赌场。
“必须等赌客进场再动手,从山下到山上一路都有暗哨,暗哨必须扑得干脆,不然场子里的人就跑没了,漫山遍野,根本没法儿找。”
统一行动的前一天,林霖把赌场和暗哨的准确位置交给了我。
时节已入冬,即使是白天,山脚温度也逼近零度,林霖坐在车里脸色逐渐难看,虚弱地说了一句“冷”,我随口问道“哪里冷”。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边开车边伸手到后排抓了件警服扔给他。
第二天午后,几支特警小队根据踩点信息,伪装成游客潜入山区,在暗哨附近找掩体躲避,等待赌客进山。临近午夜,十多辆中巴陆续驶入山区,在岔路口分道扬镳,驶向了不同山头。
尾随车队的多辆越野车上不断有马仔下车,躲进路边的简屋。
埋伏多时的特警同时行动,捂嘴、锁喉、上铐、关闭对讲机,一气呵成,山脚下、山路上的所有暗哨闷哼一声,全军覆没。候在山区外围的警用大巴快速奔向山腰,故意在即将抵达时拉响了警笛。
赌客们闻声冲出赌场,四下逃窜。为了避免被抓,许多赌客边跑边甩钱,意图转移警察注意力,山林顿时下起了扑簌簌的红色纸雨。
所以参与行动的警员佯装追上一段便放弃了,只将一些跑不动的带回局里,处以五至十五日不等的治安拘留。
北山两座赌场显然被吓得不轻,虽然没有遭到警方围捕,也在听说对面几座山头被查后,立即疏散了赌客,半个多月没敢营业。
我担心统一行动给他们的震慑太大,“管家们”直接撂挑子跑路不干。林霖笃定地说不可能,“开赌场的也是赌徒,我了解他们。”
在缅甸黑赌场,林霖听过一种说法,生手怕熟手,熟手怕高手,高手怕千手,千手怕失手,但来来往往的千万张面孔证明,他们永远认为自己可以扮演后者吃定前者,同时扮演前者避开后者。
正如林霖所料,北山野赌场很快恢复营业,两家合并成一家,之前那些被查封赌场的管家也把生意转入这家新赌场。
这一次,他们更加谨慎,营业时间转为白天(白天方便以游客身份上山,中途转道赌场所在的没有开发的山区),考虑到之前的暗哨被扑,可能是有人“点水”,所以现在只允许熟客参与,不接受新人进入,进场前所有人必须上交手机。
我不太过问线人获取线索的方法,线人有线人的生存法则,很多时候,他们的生存法则也是他们的保命法则,但林霖面对北山如此严密的布防仍表现得胸有成竹,让我十分好奇。
林霖也没有藏着掖着,把他之前几个月的操作告诉了我,“赌徒也是人,是人就要解决最大的问题——吃饭!”
林霖出院后,手头还剩下一些钱,原本打算用来装个廉价的假肢,决定与警方合作后让他有了新的想法。他在山区外围租了间门面,特地做了块“通宵营业”灯牌,另外雇了两名厨师,主营夜宵和早餐,兼售香烟。硬件达标了还得张罗软件——宣传,印制传单,挨家挨户地发放,新开张免不了要优惠大酬宾一下:山区内免费送货上门(用的是我提供给他的那辆残疾人手驾),满1000元送矿泉水两箱。
赌场都是后半夜营业,随着赌局渐入佳境,押的每一注都能决定天堂和地狱,巨大的心理压力会加速血液循环,容易使人产生饥饿感。
赌客在哪都是玩,哪家赌场服务好,自然更加受到赌客青睐。这个时间点,想找家送进山区的外卖太难,林霖的店正是雪中送炭。
送餐上山时要经过层层盘问,林霖因此摸清了沿途暗哨的位置。
我问他:“这次也打算以送宵夜的方式混进赌场获取线索?”
“不是打算,是已经混进去了。新赌场的赌客更多,有时会在白天营业,之前被查封赌场的马仔联系我,说随时需要做饭的人,我都送了几个月宵夜,老熟人了,他们希望我能把饭馆直接开进赌场。”
打通进场通道,暗哨位置的问题都得以迎刃而解,只要开张就会联系林霖,只要上山就能遇见暗哨,只有“管家入场时间”——整个行动最关键的环节——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警方的目标是将管家们一网打尽,如果不能准确掌握管家入场时间,抓捕规模再大也是徒劳。
林霖打算带两个手机,一个放在身上任马仔扣押,一个藏在厨具或者食材里,管家现身时,他伺机向警方报信。
菜是店里雇的两名厨师在做,时不时还会有些馋嘴的赌客逛进来,扒拉扒拉篓子看看当天的菜色,挨个打开盖子找找充饥的食物,厨具和菜篮肯定是藏不住。林霖最后决定藏在大米里,一来他是独臂,只能承包煮饭的活;二来,没人会无聊到去翻大米玩,足够安全。
林霖发现管家们每天白天都会来清账,这对警方行动是有利的;但他们来赌场的时间不固定,这对警方行动是不利。管家们每次逗留时间在30分钟左右,因此必须在他们刚抵达时就通知警方,否则等他们混入游客中,就无法甄别了。
林霖向警方提供了暗哨分布位置,上级决定两天后动手。
得到通知后,林霖显得有些紧张,这次他不能全身而退了。因为他需要留在赌场内,第一时间向警方报信。
反复梳理行动流程,确认不会出现差错后,林霖说,他还有一个要求。
“我查过法律条款,明知是赌场仍长期为其做饭,也是为赌博提供条件,可以定罪。行动成功,请连我一起抓走,能判实刑最好,那样不会有人怀疑我。”
行动当天,特警照例悄悄进山处理暗哨,其余参与抓捕的民警乘坐各种民用车,在山下公共停车场集结。停车场旁边是林霖开在山脚的店面,我从车里能清楚看见林霖和两名厨师将各种食材放进残疾人手驾。
林霖一进赌场,随身携带的手机便被马仔搜走,扔在赌场角落一个插满天线的仪器旁,那里堆满了其他赌客的手机。
中午一点半,管家们进入赌场,林霖从米桶中摸出手机,捂在手心怎么拍打都没有信号——赌场角落那台插满天线的仪器是马仔当天刚弄来的信号屏蔽器。
两个厨师在洗刷餐具,林霖蹲在帐篷外抽烟,琢磨着瞅准时机偷偷去把信号屏蔽器关掉。正犹豫,运气这次眷顾了这个不想再赌的男人。
这时,几名管家说没吃午饭,喊赌场马仔对完账以后安排一下。林霖脑子转得飞快,进厨房把剩下的食用油全部倒在后面的树林里。
等马仔进来点菜,林霖故作为难,说菜够,油没了,得下山拿。
林霖心里清楚,这个决定会把自己推入极其凶险的境地——警察成功查封赌场,全场只有他离开,傻子也能猜到谁是内鬼。
一个看似精明的管家说他不放心让林霖下山,安排自己的马仔去办。林霖告诉马仔,油就在他山下的店面里,正好晚上做饭还得用油,麻烦多拎几壶上来。
随后,一个陌生人走进林霖山下的店面,拎起四壶油离开。
这一情况在我看来十分反常:林霖上山时携带的食材里有三壶新油,不可能做顿午饭就用完了。各种解读在我脑海里浮现。与林霖接触的这段时间,让我了解他不会轻易做出计划之外的举动。
共有八名管家、十九个马仔和数十名赌客落网,分批排队,后者双手搭在前者肩上,在持枪特警的夹裹中向山下缓慢移动。
林霖走在队伍中段,与那些孤注一掷的赌徒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我去看守所提审林霖,带去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砍伤林霖的越南人阮涛在缅甸被捕——黑赌场老板有军方背景,阮涛的报复行动被扣上针对军队的帽子,具体罪名不详。
“我伤她太深了,她爸妈都是因赌而死。只有一个愿望,能有机会给她传个话,让她知道我改了就行。”
因涉嫌开设赌场罪,林霖被判处拘役五个月。店里聘用的两名厨师很早就办理了取保候审,因情节显著轻微,不予起诉。宣判时,林霖的羁押期限已满,履行完手续,当天就能释放。
由于林霖坚持不要特情费,局里为他争取到一项服务,可以免费安装假肢,派我等在看守所门口,一出所就带他去指定地点体检。
管号民警悄悄告诉我,林霖最近行为怪异,每天用指甲在墙面抠抠画画,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返程下起暴雨,天色灰蒙蒙的,雨幕遮住视线,车开得很慢。
我见林霖情绪低落,问他是不是担心桑帛,林霖喃喃自语:“桑帛走时不知怀孕多久了,即使按刚怀上算,现在也应该生了。”
如果桑帛没有出境,如果桑帛没有打胎,完全可以从生育信息(没有全国联网,绝大多数公安也没有此权限)入手,毕竟两个“如果”成真的话,足以说明桑帛放不下林霖、舍不得孩子。
那她就不可能选择冒险的方式分娩,一定会选择正规医院,外国人在中国生孩子是需要严格备案的。
我立即联系云南同行,拜托他们想办法帮我排查全省具有妇产资质的医院,看是否有缅甸籍女性生育的登记信息。
对方表示愿意帮忙,但工作量巨大,还要考虑是否使用虚假身份等因素,短时间内不一定能有结果。
此后,装上假肢的林霖一直住在那间为了收集线索而开的餐馆里,独自经营,生意不好不坏。我介绍过其他工作,林霖不愿去。
桑帛在一家汽车零部件工厂做事,厂长是缅甸同乡,年轻时曾受过桑帛母亲的救命之恩,见桑帛挺着大肚子投奔而来,二话不说收留了她,并帮助她在当地医院顺利生下女儿。
桑帛起初拒绝见我,我把局里委任林霖作为特情人员的证明和林霖参与行动的事件经过邮寄到工厂,几天后,桑帛同意跟我回去。
林霖背身蹲在店门外擦了半天车,起身看见一名怀抱婴儿的女子立在不远处,半天不敢向前迈出一步。我招呼大家进里屋说话。
里屋很小,林霖因为紧张,假肢接口被汗浸湿,摘下放进衣柜,坐在床头搓衣角。桑帛搂着孩子坐在床尾,迟迟不说话,抱累了便把孩子放在床上,由她自己爬。小女孩不到一岁,不害怕陌生的环境,精怪得很。林霖看了半天孩子,收回眼神,主动找了个话题,问孩子叫什么名字。桑帛回答,大名没有,小名“琳琳”。
说话间,琳琳晃晃悠悠爬向林霖,偎在他身旁,对他空荡荡的袖管产生兴趣,淘气地拨弄两下,撩开袖口看究竟,接着半个身子探进去,稚嫩的小手摸在截肢疤口上。林霖感觉刺刺的,痒痒的。
这一次,林霖觉得断肢好像真的长了出来,他又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