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28)

来源: 2021-08-06 09:53:58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那些被追债的人,远比想象中多丨寻业中国

 既然 人间theLivings 2020-06-09
 
 

 

如果不是身处这个行业,我大概永远都想象不到,逾期负债的人竟然有这么多。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想还款,但自己又力不从心,只能在失眠、焦虑中,熬过一天又一天。

 

 

配图 |《集体降职》剧照

 

 
 
 
 

 

寻业中国·Work in China丨连载43

 

 

1

 

2016年,我接到了一个资产管理公司HR的电话。说是“资产管理”,其实主要业务是负责处理银行委托过来的逾期3个月以上的信用卡或贷款的催收:“给逾期的客户打电话催款,在写字楼里坐着办公,一天工作8小时,上五休二,底薪2400加浮动绩效,人均到手五六千。”
我很心动,当天下午就去参加面试,还特意把自己打扮得特别板正——白裙子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小衫,踩着一双黑色皮鞋,花了1个多小时化了精致的妆。
可到了地方,我才发现现实和想象有很大的差距:这家催收公司藏在一个破旧的写字楼里,外面不气派,里面的装修更是朴素得有点寒酸——100多平米的空间被分成了4块:2个办公区、1个会议室还有1个用餐区。
面试是在会议室里进行的,HR先问了我一些简历上写了的信息,走了个过场,然后叫来了“催收主管”复试。催收主管姓刘,后来我们都喊他“刘哥”。此人大概三十五六岁,虎背熊腰,戴一副眼镜,面无表情,不怒自威。
刘哥让我介绍一下之前的工作经历,我就讲了自己以前做信用卡业务员的时候四处找客户办卡的事儿。刘哥夸我是个人才,随后话题一转,介绍起了公司:“是集团性质的,在全国有几十家分公司,目前为多家银行机构服务。”
这家催收公司是从南方发展过来的,已经开了十几年,之前在行业里名气很牛,但随着同行的兴起、壮大,如今就逐渐“没落”了。和一些大公司相比,这里的催收人员并不算多,特色在于公司的“分部”多且分布广,比如债务人离开本地去了山东某市,我们也可以让山东分部的外访催收员上门。
后来,刘哥又给我讲解了催收员的提成算法和公司员工的晋升机制,最后问:还有没有什么想了解的?
我说没有,他就说面试通过了,让我星期一来上班。  

 

 
公司的办公区分里外两部分,中间用一扇门挡着。外面只有五六个工位,坐的不是领导就是对接银行业务的服务人员。
推开那扇门,里面才是公司的核心——“催收部”。
三四十平米的房间里,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工位,每一台电脑面前都坐着个女催收员。公司有16个催收员,4个负责外访,剩下的就留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后来我才知道,除了我和另一个女孩是外地人且未婚,其他的女催收员都来自本地,而且都已经结婚,基本都在这儿干了2年以上。
星期一只有我一个人入职,公司并没有安排系统的新人培训。刘哥递给我几张A4纸打印的《员工工作规范》,就让资历较深的老员工卢姐带我,还让我喊她“师父”。
师父先照着纸把工作规范念了一遍,接着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给我讲解催收员的工作。
和我想象的不同,如今的催收公司比欠钱的债务人还要遵守法律规定。公司的电脑上有一套自己的系统,可能和一般的客服系统差不多,员工只要输入名字登录上去,就能看到刘哥分配给自己的欠款“工单”。
这些工单都是从银行招标得来的,由于我们公司在业界排名不靠前,银行给单量并不多,“账龄”长短也不算特别好。
每个月,公司会给每个催收员分300左右个工单,我们就按照上面的信息联系债务人,每打完一次电话,都要在工单上记录外呼信息,比如代码“EM”是空号,“DP”是债务人的父母……只要联系上了债务人和相关亲属,催收员便会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
师父说,沟通很关键。
在首通电话中,首先要表达对于债务人欠款的“理解”,同时要告知逾期欠款的严重性,得尽量去套取“有效信息”,比如:现在的住址、工作单位、婚姻状况以及收入情况……如果还可以了解到对方是否还有其他的负债、负债多少,就可以更好地预估全额还款的可能性。如果首次沟通良好,那接下来,催收员就可以不断施压、下“外访指令”催促债务人还款。
当然,这是理想状态,现实情况是,债务人不仅不还钱,一旦电话催频繁了,他们还会威胁,“我要去银监会投诉你们”。首次沟通一旦失败,之前所有的努力基本都白费,债务人把电话拉黑或者直接停机,也是常有的事儿。
简单的培训之后,师父就让我上机操作。刘哥给我的系统账号分配了100个欠款工单,我看了看记录,心顿时凉了半截——这些债务人都是银行信用卡逾期1年以上的,有的甚至已经欠了七八年。而且,他们都被老员工们“联系”过了,工单上留下了一大堆“EM”。
我心想:“我虽然是新员工,但也不能这样对待我啊,净分我些别人不要的单子。”
师父看出了我的丧气,提醒我不要看别人的记录,“就当新工单打”,否则就很难催回款。
“我们接到的每一个单子,之前或多或少地都会有人联系过。那些容易联系上、愿意还款的,在银行第一轮提醒之后就还了,不会来委托我们公司处理。”

 

 
催收员的工作不是打几个电话就能完事儿的,首先要解决的是“债务人失联”的问题。
师父告诉我,常用的方法有3种:第一,查看债务人的身份证、住址、公司的信息,给对方的公司、所在的村委会、居委会、社区街道办或物业打电话,确定债务人是否还在原地址居住,同时调取相关家属或本人的新的联系方式;第二,通过社交软件搜索债务人或亲属的电话号码,添加好友关注对方的动态获取有效信息;第三,通过自己的人脉网,找到能与债务人联系上的人。
像我这样的普通员工找人,常用的方法就是第一种和第二种,耗时长,且过程曲折。出于对公民个人信息的保护,社会机构和政府单位很少会配合我们,想套取一些有用的信息,只能靠骗。同事们打电话的时候不敢说自己是委托机构的催款人员,都是伪装成快递员、某公司的HR或是债务人的远亲。而一些厉害的老员工,动用自己积累的人脉,就能轻轻松松地与我们拉开业绩上的差距。
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市场。听说业内有些催收员为了得到债务人最新的消息不惜违规,联系倒卖个人信息的贩子。这些贩子很神秘,只要买主提供身份证号码或手机号,他们就能查到很多信息,比如:最近收快递的地址、近期的联系人……收费从5元到20元一条不等。
我记得做信用卡业务员的时候,曾服务过一个客户,她的信用卡逾期后向我咨询如何办理贷款。后来,不知道那家贷款公司从哪里调取了我们的通话记录,连着给我打了好几个月的电话,问我是否认识这个债务人,和她是什么关系。

 

 

2

 

入职半个月,我每天的业绩都是挂零的状态。
有的债务人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一听我是催款的,就会再次失联;有的债务人每次都说还钱,可到了约定的时间,又会以各种理由跳票。他们认错的态度非常诚恳,就是没有实际行动,眼看着那些老员工每天都有“CP金额”进账,我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我们公司与银行达成的佣金比例是12%,即银行收回1万元欠款,我们得到的CP金额是1200元,其中,完成这单的催收员能拿120到240元的提成。
公司还设置了全体员工的CP金额达标线和个人业绩量达标线,催收员收回款项若低于CP金额达标线,就拿不到当月的提成;若低于个人业绩量达标线,只能拿个人业绩的90%的提成,若高出那部分,可以拿个人绩效的110%。一些老员工的业绩好,每月能到手一两万,普通员工也能拿到四五千。
混熟后,催收部的同事们都劝我要坚持下去,说这份工作入门的时候很难,但时间久了便会觉得轻松:“这是大专学历的人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了,至少不用看人脸色吃饭。”
她们对这份工作普遍比较认可:这儿入职门槛低、不卡女职员的年龄,在没有经济压力的情况下,来这儿“混个五险一金”也好。还有人表示,自己就是喜欢催收:“在家跟老公、婆婆生了一肚子气没处撒,到这儿可以和那些老赖们大喊大叫,可算是发泄出来了。”

 

 
收不到款,我变得有些焦虑,甚至开始打算月底提离职。但没想到,在月底的最后一天,我阴差阳错地催回了一笔拖了很久的欠款。
这个债务人从某金融机构借了钱,本金加利息总计2万5千元。他和我遇到的其他债务人不一样——除了手机号,填写的所有的信息都是真的。
我通过他的单位得到了联系方式,给他打电话,他会接;通过他的单位,每次也能找到他;下外访指令,还能联系上他老婆,但他就是不还钱。理由是:“我不缺这点钱,但就是不还,因为这笔钱不是我用的。”
这人名叫张大军,40岁左右,是某国企的一名一线员工。2012年,一个朋友让他拿着身份证、社保卡和一份银行流水去一家金融机构。朋友说,只要交点资料签个字就能拿到一笔钱,不用担保,钱也不用还,“这是走我亲戚的内部关系”。
当时,朋友让张大军在表单上填了一个自己新办的手机号码,张大军想着反正也没有抵押物,钱相当于白捡,就稀里糊涂地一切照办——彼时,P2P小额贷款在这座北方城市刚刚时兴,不了解的人,绝对不止张大军一个。
张大军按要求去银行办了张储蓄卡,卡里是空的,密码设成6个“1”,朋友帮他收着这张卡,说操作完了就通知他。过了一个星期左右,朋友果然按约定给张大军转了1万块钱。张大军觉得朋友太够意思了,还花了两三百块请他下馆子。
揣着这笔不义之财,张大军的心总是七上八下的,晚上也睡不安稳,剩下的9千多块他一直没敢动,想着要是被发现了,就把钱还回去。可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金融机构一直没有联系他,张大军的生活慢慢恢复了平静。
到了2013年中旬,才陆续有人给张大军打电话,张口闭口说他欠了2万多块。一开始,张大军以为是诈骗电话,直到催款的人去了他家,他才发觉自己被骗了。他赶紧给那个朋友打电话,却猛然发现这个朋友已经从自己的圈子里消失了很久。
张大军贷款后,他的朋友一直在按时还款,可半年之后就断了。张大军和金融机构交涉了很久,感谢他们在那之后没有增息,但他只同意还自己拿到的那1万元。
电话里,张大军说话的态度很真诚,不像是为了躲避债务给我编故事。我安慰了他一番,说贷款的时候确实是他本人签的字,如果不还钱,就会被起诉,到时候可能会被判刑。
张大军有些动摇,虽然嘴里还不断强调自己只拿了1万,但语气明显软了下来。沉默了片刻,他说:“你明天再给我打电话。”
第二天下午下了班,我才终于打通了张大军的电话,他慢吞吞地接了,随即就把手机递给了老婆。张大军的老婆态度很强硬,坚决拒绝还全款,还放出狠话:“有本事你们就起诉,我倒要看看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还有,别再给我们打电话了,要不然我告你们骚扰!”
不等我说话,电话就挂断了。
之后,我每天都给张大军打电话,可一直都是无人接听。没有办法,我下了一次“外访单”,希望外访员能再去一趟张大军的家发几张催缴函,顺便看看他家还有没有其他家属。
到了月底,外访员突然告诉我,张大军的母亲在家,有还款意向。我拿到电话号码,先在心里默背了一遍刑法第193条:“以非法占有为目的,诈骗银行或者其他金融机构的贷款,数额较大的,处5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2万元以上20万元以下罚金。”
电话接通,我还没说完事情的严重性,张大军的母亲便急忙向我索要金融机构的地址。下午2点,我在那家金融机构接待了张大军的母亲,她将近70岁了,坐了2个小时的公交车赶到市区还款,午饭都没吃。
我陪她见了那边的“信控主任”,帮她查询了张大军的欠款明细,又陪她去银行取存折上的钱。期间,张大军的母亲一直处于一种警戒的状态,她面部紧绷,没什么话,坐不住,一直来来回回地踱步。
我知道,她害怕自己被骗,又怕不还这笔欠款会影响儿子的工作和生活。最后,老太太还是拿出了存款,如数还了钱。
我本可以离开了,但我没走,留在那里陪她等。大约1小时过后,金融机构查到钱已到账,就给老太太开了结清证明。当她收到了那张证明,看到上面盖的章的时候,整个人才彻底放松,连忙对我们道谢。
出来后,我送老人去公交车站。她一直沉默着,脸上层叠的皱纹在日光的照射下变得愈加的明显。她的身子很瘦小,穿着也很朴素,背着一个大大的深蓝色布包,走起路来一摇一晃。
我们在风中走着,这情景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奶奶。路过便利店,我给她买了一瓶热饮和几个包子,让她带在路上吃。到了公交车站,老太太还反复嘱咐我:“如果我儿子或儿媳妇打电话到你们公司问,一定要告诉他们只还了1万块钱。”

 

 

3

 

催回第一笔欠款,我拿到了938元的提成。钱不多,却让我重燃了信心,暂时放弃了辞职的念头。
入职第二个月,刘哥给我分配了一批X银行委托的新工单。
我还没开始催款,就收到了一笔1000元的“自来账”。我很好奇,查了查这笔钱的还款来源:债务人名叫李磊,是本地郊县的人,1987年出生。他和老婆的信用卡都逾期了,工单恰好都在我这儿——他欠了4万多,他老婆欠了2万多。这个月,李磊往这2张信用卡里各还了500元。
这样的债务人,明显是有还款意向,但资金可能出了问题。信用卡的欠款计息是不会暂停的,每天的利息是5?,500块连利息钱都不够。如果李磊能想办法先借6万元还给银行,回头再慢慢把钱还给亲友,就能避免像现在这样一直把钱扔出去打水漂。
我给李磊打了几个电话,都被拒接,于是就拿公司的公用手机搜索对方的微信,申请添加好友,信息像个“卖茶小妹”——“突然想起你,最近还好吗?”
我们公司的公用手机,微信由专人打理,每天都会更新朋友圈,时不时发一些从网上下载的美女生活照和心灵鸡汤,专门用来加那些不接电话的债务人。
过了2小时左右,李磊拒绝了我的请求,并回了一句话:“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已经有很多人加过我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了一句:“每个月只有那么多,别打扰我了。”
无法和李磊建立正常沟通,我只好下了一个外访指令,希望外访员能考察一下他家的情况。我还特地跟外访员说,如果李磊肯一次性还钱,我们公司能帮他向银行申请滞纳金或减免利息。
周五,外访员去了李磊的家,周一早晨,他就斩钉截铁回了我两个字:“没戏。”最后还补充了一句:“这个债务人就别再联系了,浪费时间,没有用。”
我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外访员嘬了一下牙,咂了咂嘴,反问我:“你见过锅里剩点菜汤都舍不得刷、留着下顿吃的人吗?”
那天,外访员去了李磊的家。李磊长得很老实,说话也客气,一直请外访员去自己家里坐。进了屋,外访员才发现屋里岂止是脏乱差,简直是惨不忍睹。
墙壁都变成了黄色,墙皮已经有好几处大块剥落了。地上堆满了装菜的口袋,屋里除了一张破桌子和几张看不清原来颜色的凳子,就没有多余的家具了。外访员又进了厨房,地上、墙上、灶台上堆积着厚厚的焦黄色油污,大铁锅没盖锅盖,汤上飘着油花,里面还剩下几片菜叶子,苍蝇到处乱飞……
“这种生活之前也不是没见过,但就这条件,还养两个孩子。”外访员感慨说,那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四五岁,小的才刚会走道儿。他去的时候,小的正坐地上哭,李磊的老婆或许是怕见生人,一直在里屋躺着,没有出来。
我很惊讶,这样的条件怎么会欠下6万元呢?
外访员说,李磊和他媳妇以前都在电子厂上班,电子厂给员工上社保,他们就能办信用卡,而且银行批的额度还不低。在工厂上班攒不下什么钱,他们结婚的时候花了一大笔钱,就是套用了信用卡,本来两口子计划好用工资分期还款,没想到李磊的媳妇突然怀孕了。
没过几个月,李磊媳妇就把电子厂的工作辞了。孩子接连出生,很快,他们就入不敷出。没钱的时候也要生活,那就花信用卡里的钱,虽然想着花完就还,但到了下个月,依然没有偿还能力。长此以往,他们的窟窿越扯越大。现在全家人就靠李磊一个人养活,他既没文化,也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去工地干体力活儿挣些辛苦钱。
外访员问李磊,他们两边的父母能不能帮忙先凑出这6万元。李磊说,自己家里就只剩下一个老母亲,帮厂子缝娃娃挣点钱偶尔接济他们。他媳妇家稍微好过点,但她弟弟没结婚,全家上下都在给她弟弟攒钱买房,不往外借钱。
年初的时候,李磊的媳妇回娘家拿过一次钱,之后,无论说什么她也不愿意再回去借了。在农村,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有些父母不数落女儿帮不上儿子就算不错了,哪会掏钱给女儿女婿还债?
听了外访员的话,我也觉得没什么戏,但公司要求最少7天得跟进一回,我偶尔打电话给李磊和他的家属,但他们从未接听。
每到月初,李磊就会主动往两张信用卡里存入1000元钱。因为我没机会和他对话,所以并不了解他的还款计划,也不清楚他是否知道这1000元还的只是利息。我在后台看到,李磊的欠款还在一直上升。

 

 

4

 

我对催收业务慢慢熟练起来,刘哥分给我的工单质量也在明显变好。入职2个月后,我开始感觉不那么吃力了,每天都能通过各种渠道联系上一些债务人。
这些债务人形形色色,欠债的原因各有不同:有为了爱情负债30万的女硕士;有一个月挣3万、欠了150万赌债的大公司驻外员工;有为了给父母或孩子治病、套光信用卡的中年人;还有刚步入社会,为了整容、买奢侈品负债累累的年轻男女……
如果不是身处这个行业,我大概永远都想象不到,逾期负债的人竟然有这么多。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想还款,但又力不从心,只能在失眠、焦虑中,熬过一天又一天。
通常,年轻人欠了款只要能联系上父母,基本都能还上。我遇到过一个母亲,是月收入2000多的环卫工,每个月她都按时帮儿子还2000元,也是只能抵利息。我问她儿子去哪儿了,她从来都不肯说。而那些中年人的欠款大多得靠自己慢慢还,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工资不够,家里无人可帮,只能任凭自己陷入迷茫的境地。
有人想从债务中逃出去,咬牙向前冲,却很难找到一条正确的路。我曾遇到过一个女债务人,三四十岁了,总在朋友圈里发一些“找个男人”之类的话,下面附上自己的性感照片。她压力很大,但贱卖自己也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
当然,也有运气好的人,比如一个债务人欠了很多钱,买彩票中了大奖,回来把欠款一个一个都还上,从此翻身了。可是,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更多的债务人都过得浑浑噩噩的,越没钱越不爱还钱,因为看不到一丁点人生的希望,只想逃避。他们在朋友圈里是“白富美”、“高富帅”、不是在感叹岁月静好就是流连于夜店、酒吧。我不知道他们弄出这种幻象,是为了蒙骗别人,还是在欺骗自己。
贫困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摆脱的,面对那些债务人,我只能建议他们梳理好自己所有的欠款,做好还款计划,尽量一部分一部分地结清:“虽然过程很艰难,但不要放弃和逃避,迟早会有还清的那一天。”
而那些联系不上的人,我只盼望他们别再自欺欺人了,欠款不会因为逃避而消失,只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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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从没想过,在催收公司的工单上还能遇到熟人。
一天,一个同事问我是否认识“徐景”——她在工单上看到,徐景的工作单位好像是我曾经工作过的银行。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我大吃一惊,反复确认信息之后才敢相信——我之前在信用卡中心当业务员时,徐景是银行的领导,我们有过短暂的交集。后来他被调到了某支行,还当上了副行长。
我记得以前的同事说过,徐景在本地有2套房,老婆也是某银行的领导,收入和他不相上下,他们的孩子在国际学校读书,学费高昂。像这样的高收入家庭,怎么会连20万都还不上、还逾期了将近3个月呢?
同事先通过工作单位找徐景,他不在,又通过物业确认了他的居住信息。同事给徐景妻子打电话,第一遍未接听,第二遍接听后,对方很平静地说:“我们正在办理离婚,你直接给他打电话。”
得知这个消息,我有些生疑——之前,我们接触过一些债务人为了逃避偿还欠款,夫妻串通假离婚,把所有的财产都转移给配偶。但徐景不像是缺这20万的人,他欠钱似乎是为了离婚。
2015年,我们团队搞过一次聚餐。按理说,信用卡业务员和银行的领导是攀不上的,但团队的经理跟徐景关系好,那次他也来了。聚会一直玩到凌晨1点,换了好几个场子,徐景全程都在。他话不多,也不唱歌,就坐那儿,时不时地喝一两口酒,与包厢里喧闹氛围格格不入。
我们几个业务员想离开了,但又不好意思先走。于是我坐到徐景的身边小声问:“这么晚了,嫂子不会生气吗?”
我想提示他赶紧走,结果徐景满不在乎地说:“现在太早了,我一般都是应酬到两三点才回家,她都习惯了。”
第二天,我跟同事聊起这件事儿,说徐景连这种员工聚会也要参加,还故意拖到凌晨两三点才肯回去。当时我未婚,觉得这种婚姻实在没有存在的意义,同事却不以为然,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现在夫妻关系都是这样,结婚的时候都不一定是为了爱情,婚后就更没有。只要两个人能共同支撑起这个家,就能凑合着过下去。”
那天,催收部的同事终于拨通了徐景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还上这笔钱。徐景说这个月他先还3万,让同事不要再催了,他正在办离婚,法院冻结了他的资产,导致他所有信用卡都逾期了,他也很着急,估计下个月就能把钱全部还上。
同事让他马上还钱,否则下午就派人去支行外访:“如果派外访人员去支行催款,肯定影响不好。”
徐景连连说好,痛快地结束了通话,等到下午,果然还款3万。
后来,关于徐景离婚的原因,我从前同事那里听到了一些传言:徐景有了外遇,新欢买房买车都是他出的钱,那时候他可能已经做好了离婚的准备,花钱也算是提前转移财产了。
算起来,这件事已经过去快3年了,也不知道徐景现在过得怎么样,还是那么晚回家吗?午夜醒来,会不会想起无辜的孩子?

 

 

后记

 

在催收公司工作了一年半,因为收入不算高,租的房子到期,我就办理了离职,想换个城市生活。离开的时候,那些老员工还待在“催收部”里打电话,如果不出意外,她们大概会在那里工作一辈子。
据我了解,如今在这个北方城市,对接银行的第三方催收机构有近10家,竞争压力逐年增加。国家对公民的个人隐私和信息安全的保护越来越重视,催收员在调查债务人信息的时候变得愈加艰难。
银行对“老赖”也采取了新的措施,确认信息有效后,一般不会委托给第三方,而是直接由银行的风控部对接经侦,走法律程序直接诉讼。听说这样做,还款的效果非常显著。
催款公司能不能生存下去,靠什么活着,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未知数。我只知道,只要人的欲望在,不可控的意外在,陷入泥沼的人就不会减少。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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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岁后的高管:我在职场上找不到自己的意义丨寻业中国

 刚好有得聊 人间theLivings 2020-06-23
 
 

 

即便在眼下这个颇为困难的时刻,我依然固执地想知道,当我们退休的那一天,是否还怀有对所从事的工作一如既往的热爱?除了生存的必须,我们能否从其中找到可以丰富和圆满我们人生的要素?并且自豪于自己曾经这样用力活过,找寻过自己对这个时代的价值和意义?

 

 

配图 |《形影不离》剧照

 

 
 
 
 

 

寻业中国·Work in China丨连载44

 

 

我与David年纪相仿,年近40。十年前我们曾是同事,离职后也一直保持联系。
去年年末,我们时隔两年再次见面,明显感觉他沉郁了不少。几杯酒下肚,他自嘲道,“这两年我3次裸辞,却还是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
以前他话不多,但这次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住了。文章是他的自述。

 

 

被收购后,首席运营官的位置不会是我的

 

2018年之前,我是没感受过所谓的职业困顿的。
211知名大学毕业,工作之余还读了在职MBA。从猎头的角度看,也不乏过得去的职业经历——先后任职于知名法资汽车零部件和世界500强美资企业,继而是业内强势、有话语权的德资企业,再到业内隐形冠军德企某公司,跟随其在华拓展。30岁前,我已是500强外企里最年轻的部门经理;35岁前,做到了中国区供应链高级经理——这些年,我自认为运气不错,自己也比较拼,得到的一切不过是顺理成章。
然而,2017年的9月的一天,刚开过早会,我的直属领导——中国区COO(首席运营官)刘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简短寒暄几句,就开门见山了:“把你叫过来,是要和你通通气,我的工作要有所变动了。”
“刘总升职了,恭喜恭喜。”
“哦,也算吧!”他淡淡地一笑,“我会负责公司新成立的一个BU(业务单元)。”
我隐觉不妙,刘总负责中国区工厂的运营,绩效连续几年都很亮眼,慕尼黑总部对其业绩和为人都赞赏有加,此前一直盛传刘总将会接任中国区CEO,现在怎会仅负责一个BU呢?
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刘总就将话题转到了我的身上,“集团外招了一个新的COO来接我的位置,虽然我推荐了你,大家也认可你的能力和业绩,但收购方有自己的安排……”刘总望着我,直言不讳地讲出了这个结果。我顿时心下一沉,疑惑、失望、愤慨、尴尬,一股脑涌了上来。
半年前,按照公司中国区的潜力人才接班人计划,我已经过全方位的人才测评。此后,集团被一家央企收购,公司内部开始有组织架构调整的风言风语传出,但一直没见实际动作。2个月后,我那整整40页的中英文测评报告发到了集团HR总监、刘总和我的邮箱,结果也是不错的。此后,公司也开始有意让我以COO继任者的姿态参与到更多业务中。我满以为,晋升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现在,一切计划都被打乱,恍若一梦。只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领导尚且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又能怎么样呢?

 

 
新任COO很快就职,D总,40岁左右,据说此前在某外企做亚太区运营总监,CEO亲自招的,闪电入职。我承认自己心有不甘,但出于职业操守和现实的考量,起初我也并未有抵触情绪。
没几日,运营交接开始了,我整理出现有供应链状况和绩效和D总做交接,刘总和HR总监也在。那天我打开PPT,刚说到生产计划的状况,D总忽然突兀地来了一句,“这边生产上工人有哪些是刺头?给我个名单吧。”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这似乎不应该是一个公司高管应该问的问题,或者,至少不应该是在这种场合问。刘总隐约笑笑,看了看一旁的HR总监,意味深长地说:“如果要找刺头,就一定能找出来的,不过我不建议这样去做。”
HR总监随即跟上,“是的,我们不要先入为主嘛,就事论事。”
D总哦了一声,低下头去翻手头的资料了。这虽是个小插曲,但我暗自摇了摇头。
礼拜一通常是比较忙碌的一天,上午连着两个会议,回到办公室已是中午了。正准备去吃饭,我下面的采购经理闪了进来,似面露难色,“早上D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以后有事可以直接向他汇报。”
“嗯……”我有点意外,抬起头来,但马上意识到这不是表达意外的时候。
“我说您才是直接向他汇报的,我这样恐怕不太合适,但D总说都是为了工作,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采购经理字斟句酌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觉得有必要跟你沟通下。”
“这事啊,”我表面上尽量轻描淡写试图打消他的顾虑,“是我说过,最近自己出差太多,如果我不在的情况下,急事你可以直接向D总汇报。”心里却兀自一沉——才入职半个月不到,如果够聪明,初来乍到不是要先摸清状况、稳定团队吗?
思来想去,我自己言行并未得罪这位D总,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他知晓我此前是这个位置的后备军,欲除之而后快。不管怎么样,我决定当面找他谈谈,看是否可以缓和,毕竟,工作而已,不是来搞斗争的。

 

 
第二天,我进了他的办公室,找了个话题,随后直言,“D总,您刚过来,如果哪些情况还需要了解或我的工作有失误的地方,还请直接指出来,我好改进。”
“没有没有,我还准备问下你今年做的预算和人头数呢?”说到一半,他接了个电话,就说要去开会了,我追问向他汇报的时间,他也点点头,“再说再说”。然而,随后一周,他也没再提起。
再后来,类似情况频繁出现,公司悬而不决的事多了,气氛也慢慢变得紧张起来。人事变动相关的各种小道消息纷纷扬扬,几个经理也都面色沮丧,据说也都被D总叫到办公室挨了骂。很快,大家就寻找到了此前完全不适宜外企的“生存之道”:宁可少做事,也不能做错事。
即便如此,也总有超出想象的事发生。
一天下班后,COO助理跑到我的办公室,透露了一个秘密:上周五,D总私下问她,关于我的背景以及“负责的采购有什么问题没有”,助理莫名其妙,拣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回答。结果反倒被骂“不贴心”,D总威胁要把她换掉,随即还拉黑了她的微信。
我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法顺利晋升,果然还是与这次收购后,高层在人事方面的多种博弈有关,但这其中何尝没有中国区CEO对我的看法?而我也从这一幕预见了自己之后的结局——即便现在的COO不及格,也不意味着我可以取而代之。
思虑再三,我递交了辞呈。
消息传得很快,好几个部门的负责人闻讯来劝我。汽车事业部的生产总监老崔说得更直接:“我在这家公司呆了12年了,来来去去看得多了。你人不错,相信老哥一句话,忍一忍,不要浪费了你的前途,这家伙(D总)乱来一气,待不长的。”就连德国总部的集团COO得知情况后,也临时调整出差计划提前来到中国,找我单独聊了半小时,说如果我的离开是中国管理层的意思,他将一票否决并“Fight for  me(为我争取)”。
但当时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蹚这浑水了。自然,诚如老崔所说,3个月后,D总就被撤职了。

 

 

在大型民企,人际关系远比业务能力重要

 

辞职后,我带家人去了一趟海南,平日和妻儿在上海,正好趁此机会和父母共同出游。11月的海南很舒适,躺在沙滩上,看着潮起潮落,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外企生涯,似乎也到了一个可以改变的时候了。
之前一路高歌猛进,这一两年倒是在原地踏步。如果再找一家相同的外企,做差不多的内容,熬几年期盼升职,有意思吗?况且,如今外企确实不比十年前。反观民企,也越来越规模化了,何不试一试?妻子听了我的想法,虽有些担心,但还是表示了支持。
年后,我就接到一个猎头公司的电话,说外地工程机械行业一家大型民企,在找集团的供应链部长/总监。历经猎头来回沟通、董事长的单独面试、分管运营的副总裁及部长的面试,再走完背调流程,3个半月后,我终于拿到了这家公司的OFFER。当时我还想,这算是我职业生涯中历时最长的一次跳槽,可我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

 

 
2018年“五一”过后,我正式报到。
入职手续就办了2个小时,签保密协议、竞业协议、劳动合同。其他流程更是混乱,每一件事都需要找不同部门的人,而在和每个部门打交道的过程中,他们的反应显然说明这里并没有一套完整的流程。
相较之下,在外企,几乎能在新员工入职前一周就将信息分发到IT、行政和业务部门。入职当天,根据一张完备的流程表,能在小半天内迅速完成入职程序,当天就开始办公。等到中午,入职程序依然未完成,我被交给了一位同事,介绍称是营运部的小陈,先带我去办公室。
这是一栋年代颇为久远的楼,穿过幽暗的走道,两侧办公室全部房门紧闭。当我坐在笨重的老式皮椅上,看到被蹭得肮脏的白墙、积满灰尘的座机和面前空荡荡的办公桌,忽然有点怀疑,自己这个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临近中午,小陈敲开我办公室的门,“李总,我带你去食堂吃午饭吧。”说实在的,第一次被这样称呼,我非常不习惯,但想了想,也实在没法让他改口。小陈年纪比我还大,一路闲聊,得知他原是一位副总的司机,人热情又手脚利落。后经副总协调,调动到运营部做些杂七杂八的事。
走进餐厅,布局类似大学食堂,里面黑压压地排满了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车间工人和办公室同事。我正准备找个地方排队,小陈却径直把我领到了一个楼梯口,向上一指,“李总,总部你这个级别的领导在上面的小食堂吃饭,员工在下面的大食堂。”
二楼的小餐厅与一楼由工作人员打饭不同,是自助式的取餐,我刷了卡,端了盘子找个地方坐下来后,忍不住感慨,自己的确需要适应一段时间。

 

 
在公司待了一周,到总部的各个部门都去拜了码头,总算基本连上线了。
我原本的计划是去下面各个工厂跑一跑,了解公司实际的供应链运作状况。便问小陈,公司出差要填什么申请。不料小陈却说,不用,省内他开车送我去,“下面的工厂地址分散,不好找。您第一次还不熟,我带您。我让公司人事部门也通知下工厂,这样会好些。”我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自己还不熟悉内部流程,也就没有坚持。
次日一早吃完早饭,我刚走出公司高管宿舍的门,就见小陈从一辆停在对面的别克商务车里钻出来。我有点意外,“这么早,不是说好在公司碰头吗?”
他嘿嘿一笑,“反正我也睡不着,干脆就直接过来了。”
说快也不快,一路高速3个小时才到,下高速一转弯,就看到了公司的大LOGO,就是集团的生产基地了。车行到门口,门卫“唰”地敬了个礼,电动门徐徐分开,一行五人正列队等在公司办公楼下面,打头的一位满脸堆笑。下车后小陈介绍是工厂的唐总。
“李总,欢迎来指导。”唐总热情地伸出手,转头骂了句小陈,“你小子不仗义啊!这么长时间也不请李总先到我们工厂来视察。”其实从我正式入职起,满打满算还没到两周。唐总介绍一旁的同事,基本都是该公司的“要员”,其中还有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看年龄得有60多了。唐总介绍,“这位是公司的纪委严书记,以前是我们市的文化局局长。”
随后唐总大手一挥,“请,我们先到办公室喝口茶?”唐总在前一路引导,我走在后面,一行人跟在后面鱼贯而入,分宾主在偌大的一个会议室里就座,会议室中间还摆着水果。见我们坐定,一位阿姨赶忙过来将放了绿茶的杯子里倒上开水。
我心里琢磨,其实自己无非是来工厂熟悉下情况,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的。但小陈肯定事先和总部行政沟通过了,总部的人事又通知过工厂,这就成了一次“接待任务”。
随后,唐总安排了负责生产、质量和运营的副总经理带我在各条生产线,实验室、仓库等逐一介绍过,各个模块的经理也都与我详细地聊了聊,很快就到了下午5点半了。唐总定了包房,力劝我晚上不要走,大家为我接风一醉方休。我以明天一早有会,要赶回去做些准备婉言谢绝了,一行人依旧像迎接那样,逐一握手互道感谢,把我送走。
随后的其他几家工厂调研,我特意没让小陈再提前通知,但似乎也都一样。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这哪里是熟悉情况,分明是机关领导搞视察嘛。

 

 
一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整理工作,CEO办公室忽然发来一份接待通知:五粮液集团副总朱总一行六人明天下午要来拜访,根据接待规格为“第二级”——相应由集团副总裁刘总负责接待,而接待路径和人员中赫然出现了我的名字。
我大惑不解,这与我业务内容应该不相关的,怎么我还需要参加?电话打到总经办,小姑娘直言,“李总,据我所知您不需要准备什么,只是常规拜访,按照集团的规定,这个级别客户的接待,部分总部高管需要陪同参加。”
这倒是第一次见,不需要知道拜访的内容,就随同参加就行。抱着一丝好奇,我参加了这个我在外企多年、几乎没有过的与业务无关的纯接待任务。
那天,客人在公司待了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驱车前往预订的酒店,觥筹交错自不待言,晚宴一直到晚上10点才散去,宾主尽欢,我也喝得微醺。
本以为这是特例,殊不知后来几乎每周都有这样的应酬,接待的部门的人员也五花八门,大众集团、中车集团、中石油、中石化,也有经信委、外经贸等等,零零总总不一而足。那几个月里,我喝了职业生涯中最多、最频繁的酒,见了职业生涯中最多样的公司和政府部门——但那里面没有任何一个酒局与我负责的业务相关。
日子就这样到了9月,我内心开始升腾起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表面上,我耳闻目睹全是各种“总”,走到哪里都会有接待,有簇拥;而这个人是不是有真正的才能,能够解决实际的问题,似乎也不是能够让大家关注的点。作为一个总部的业务负责人,大家所期望的是你在总部的话语权,是资源层面上的支持和倾斜。我所得到的尊敬,更多是平台赋予的。
重新复盘自己过往的经历,我依旧认为,自己曾经得到的赏识和尊重,与所处的平台固然有关,但很大程度上是还是取决那些实打实拼出来的业绩。
“业绩、专业和责任感,是能够获得职业尊重的唯一。”——这是我在长期的外企经历里,已经深深被烙印,融化在我的职业价值里。相反,在这里,可能“做人”才是第一位的,适应公司的文化和规则,维护好工作相关的人际网络才是关键。至于业务能力,可能至少是2年后的事情。
然而,让我花上2年以上的时间,以牺牲业务能力的代价来建立这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学会接受并融入这些文化和规则,虽是生存关键,却让我倍感荒唐和虚幻。更何况,时间上也耗不起啊。
当然,如果是打定主意职业下半场就要与这个平台绑定在一起,这么耗下去也未尝不可。只是,我心里还是有个声音,提醒自己“这不是你想要的”。犹豫再三,那声音还是占了上风。于是,入职刚满5个月,我跟董事长提了辞呈,在众人诧异和惋惜的眼光中,带着一车行李,我重新回了上海。

 

 

创业公司的996文化,是真投入还是形式主义?

 

如同大多数在外企待了数年出来的人一样,我既想创业,又总觉得项目时机、准备工作还不成熟;想重新回公司,却又说服不了自己回到老路上。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机会,把所有之前没来得及看的电影、电视剧、书都统统看了一遍,一晃3个月就过去了。虽然粮草拜前些年积累,撑个半年一年也没问题。但心里的焦虑却如野草一般,开始漫山遍野生长起来。
期间,约前同事一起吃饭。他原本在一家小公司,刚刚经历一个项目失败,老板自己的问题,因为怕被公司开除,就让他背了锅。出来后也动了心思想自己干,可上有老下有小的状况交织着前途的未知,进退为难,很是焦虑。我跟他干了一杯,说,我也一样。
我的焦虑,既来源于中年来临的职业处境,更是因为我依旧没有想明白,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在这样的迷茫中,春节我接到了一家公司发来的面试邀请。创业型企业,过了C轮,希望找一位在外企有过全面而丰富经验的供应链负责人。我想试一试,对方很快就发来了邀约。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我足足面试了5次,几乎见过了公司的所有的创始人和核心管理团队。这也好理解,一则,没有人真正懂得供应链,多个人来把关,自然不容易出岔子,即便不合适也是团队一起来招的,法不责众;二则,与核心团队都接触下,之后也能让我更快融入。
现在看来,如果说之前的国企,我只是觉得像是温水煮青蛙,可能于自己的职业发展无益,但这份创业公司的经历着实挑战了我不少的底线。

 

 
公司的CEO年纪比我小,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公司的基层职位做了2年,就与人合伙创办了这家企业。第一次与CEO的面试中,他几乎一言不发,途中时不时拿出手机拨弄一下。入职之后才知道,这就是他的习惯,后来工作汇报中也时时如此。
工作多年,我曾汇报的对象有外企工厂总经理、集团副总裁、百亿民企董事长,各有习惯和脾性,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在尊重人方面都有基本的底线。外企是文化和制度使然,而民企则更多基于创始人的格局和人情练达。虽然提醒自己不要过于在意这些细节,但心中还是隐隐有些不快。
除此以外,这里的加班文化也让我颇感困惑。一天下午6点,对面的采购经理过来,悄声跟我请假,“李总,我今天早点回去了,老人在医院,得过去看看她。”
“好的,”我笑了笑,“不是5点半就能下班了吗?还用专门过来说啊?”
采购经理却尴尬地笑笑,我抬头一看,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埋头在格子间里,乌压压一群,毫无下班的迹象,我心说996果然是创业公司的标配啊。
接下来一个周,我发现不到晚上8点半,办公室几乎没有人离开。专门花了点时间仔细梳理了部门每个人的工作,我却惊奇地发现工作量其实并不大。
公司的加班在很大程度上,都来自于应付其他部门的紧急要求,而这些要求,往往是由于上一道工序没有做完整或者没有一次性做好;没有一次性做好在于沟通不畅而时间又太赶;时间太赶的原因又在于平常“救火”消耗太多——譬如时间紧迫,研发对客户的需求没有理解透,导致频繁的设计变更,变更又会造成供应商的生产和供应问题,连锁导致交期的紧张;再譬如沟通不畅,之前没有准确的消息,一旦信息传到部门来时,却已经是客户十万火急了。
如此看来,这不就是典型的恶性循环吗?
在部门周会上,我直言不讳地告诉大家,要看结果,不看苦劳,强调加强协作,要一次做对来提升效率。很快,整个团队加班就减少了,士气却明显高涨了不少。
然而,一个月后,HR总监找到我,几句寒暄后转了话题,“最近有其他部门反映,他们有急事要配合,结果找不到你们部门的人。”
“是吗?都是什么事,真有紧急任务可以直接找我啊。”
“哎呀,就是这么说的,我也搞不清楚你们业务上具体的事情。”她隐约有所指,“你们团队下班好像都比较早吧……”
我一下子明白了,其实具体并没有什么投诉,只是在HR看来,我们部门并没有严格遵守“996”的公司潜规则。而我似乎是打破了公司内某种心照不宣的平衡了,没有人会在明面上否认我们要的是效率和结果,但结果很难短期被量化和看到,但加班则不同——宁可一个表格加班做3个小时,至少,在公司能被大家看到。
我只能苦笑,想来最不应该讲究形式的公司,却最在意表面的“努力”和“奋斗”。而类似这样的“形式”,在公司里随处可见。
公司管理层每周会开业务对接会,时间就定在中午12点。第一次参加我很是诧异:不大的会议室,满满当当坐了11人,围着办公桌一边吃着盒饭一边开会,空气中满是菜和饭的味道。
我以为只是偶尔为之,后来才发现,会议总是定在午饭时间。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开玩笑问HR,得到的答复却是,“大家的时间都很难凑,只有利用吃饭的时间了,反正可以同时进行,也不影响。”
我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就好像不“996”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创业公司一样,如果不在吃饭的时候都开会,怎么体现出“争分夺秒”、“筚路蓝缕”的创业氛围呢?
虽然我依旧认为,任何不追求结果的过程,都是形式主义。

 

 
日常工作中,大家几乎不用邮件沟通,钉钉和微信就成了唯一的沟通工具。
遇到需要讨论的问题,就临时拉个群;有单独的话题,就再拉个群,为了搞清楚究竟遇到了什么问题,时常得前前后后翻上几十页。
没多久,我的微信和钉钉群就达到了六十几个,好多甚至都是同一拨人。生活从此成功地与工作完全融为一体了。加班到晚上八九点,回到家也离不开手机——晚上九、十点还有老板或其他部门的同事在群中发声,不回自然是不合适的——更何况,绝大多数时候,也并没有什么实际问题需要解决,身心却时时刻刻处在待命状态,让人着实有些疲惫。
有一段时间,我将信息设置为每天晚上九点后免打扰,同时强迫自己不去看手机。仅仅不到3天,HR总监便用开玩笑的语气委婉地提醒我,“大家都在群里讨论,就不见你发声,你是新同事,要加强与大家的互动,融进来啊。”
实际上,大家所谈的事情每条我都看过、考虑过,这些事放在工作时间,当面沟通可能只需要10分钟就能安排得明明白白,可在微信中,至少要用将近1个小时来来回回。我又一次痛切地感觉到,不同的文化和做事习惯的适应实在让人痛苦。
在一次回家途中,开车在外环高速上,群里催得紧,我见缝插针回复问题,旁边突然冲出一辆土方车,我明显感觉得到车身强大的气流,猛地打一把方向盘,一个急刹差点撞上路边的护栏,车停了下来,我握着方向盘大口喘气。
那一瞬间,我的情绪一下上来了,心里既后怕又愤怒——没完没了的加班,不得不回的信息,我真是他妈的受够了。
我甚至想,是不是撞上了路边的护栏会更好,这样也让公司觉得这么做的代价。但立马就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怎么会这样想呢?因为不间断地工作出了车祸,受伤甚至危及生命的是你自己,公司却不会因为这个受到任何的惩罚甚至做些许改变。
我也终于明白,自己不能再继续接受以健康和安全来换取报酬的工作,也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认可看似忙碌、实际效率低下的所谓996的创业氛围。那种完全混淆了生活和工作界限的全天候待命的状态,更不是真正的投入。
第二天一早,我就提交了辞职报告,虽然入职尚不满8个月,出于职业习惯,我主动提出额外延长2周交接后再离职。人依旧在公司,心态却一下轻松了。最后一天,我和较为要好的几位同事、财务总监和运营总监一起吃了午饭。
分手的时候,望着蓝蓝的天,运营总监自顾自叹了口气,“妈的,这是我这半年第一次看到的蓝天白云,每天起得比鸡还早,下班比狗还晚啊。”
我调侃他,“别跟狗比啊,信不信我家的拉布拉多比你舒服多了。”他哈哈大笑。
“哎呀真羡慕你啊,说走就走,期权都放弃了。”财务总监望着我,脸色因疲惫而略显浮肿,“我希望这是我的最后一家公司,快拼不动喽。”
我和她握手告别,“别太拼了,股权重要,身体更重要。”
我又裸辞了,但这一次比前两次都坚决。

 

 
说也惭愧,与许多初入职场心高气傲的人一样,从职业的最初到之后的数年,我从没有想过自己的职业还会遭遇到困境。甚至年轻时还不自觉地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譬如暗暗鄙视那些把自己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加入一家实力雄厚企业,就高枕无忧的想法;也认为类似于日本那种终生雇佣制排队熬资历的职业生涯,是如此无聊且无法忍受的——毕竟,在我的价值观里面,体验不同类型的公司和文化,提升自己的能力,才是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而且,此前跳槽而与之相伴的职位和薪水的水涨船高,也更加强化了我这一想法。
只是这两年的经历让我觉得,从美企、德企,再到国内知名的民企、创业公司,工作内容实际上都是类似的。更令我感到尴尬的是,当初与我同级的老同事,熬到现在大多在原公司已是高管级别,而自己已然来到40岁的关口,竟然丢失了方向。
是不是很讽刺?
可能对很多人来说,中年失业需要解决的当务之急,只是尽快再找一份工作,这些所谓的迷茫和意义虚无缥缈,解决了或解决不了,都不会对生活有半毛钱的影响。可是我不行。工作越到后来,我越对自己所做的意义产生怀疑。
如果工作只是一个赖以生存的手段,那是不是钱赚得越多,这份工作就越有价值?如果不是,那什么才是工作的价值所在?
如果得不到一份基于对专业和责任心尊重的工作,如果它以戕害健康、压榨生活为代价,不如此人生就不配成功,那我们还要不要投入?
为一家公司奋斗到中年,却因性价比被逼着重新走入风雨,那么谈职业坚守、“螺丝钉精神”和责任感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以前看过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面有个情节让我印象深刻。蘑菇班长(布雷姆)对林恩说,不要持续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让你占据射击点,为什么一定要杀人,“总是要找到答案这种怀疑的心态,会让自己深受束缚,尤其是在这里(伊拉克战场)。”
总是要找到答案,总是对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意义再三追问。这无关生存,但即便是在战场上生死决斗之余,也不能不去想。
更何况,人生到了中场,一定是有和吃喝拉撒同等重要的问题,等待我们去解决。你没有去问,可能只是没有到那个时候而已。

 

 

后记

 

那天,David望着窗外,似乎在问我,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们当年意气风发,自认为能力和努力都不在人下,如今却发现,选择少得可怜,问题却多得要死,到现在都没想清楚,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兀自碰了杯,一仰脖子把剩下的酒全干了。喝得有些高了,两人相对无言。他这两年变动频繁,放弃看来不错甚至光鲜的职业前景,外人难以理解,我却感同身受。
外企对职业价值的尊重依旧远超国内大小企业,但这些年,在华的外企已经逐渐褪去之前的光环,发展已大不如前;大型民营企业或混合所有制企业,实力雄厚敢于放权,也成为很多外企背景的职业经理人的归宿,但比起能力,人脉和关系才是最重要的;而近年异军突起的互联网创业公司,凭着科技和资本的加持,发展速度更是让人咂舌,但制度和管理规范尚且难以跟上,在“唯快不破”的节奏下,996、甚至007也就不足为怪了。
不同类型的公司背后,隐藏着不同的企业文化。而这些所谓的文化,看起来虚幻,实际上却触手可及,譬如你晚上愿不愿意依旧保持在线状态,或者能不能习惯自己20页的专业分析建议,仅仅因为某个领导的一句话就变成废纸一张……而这些,说到底只基于我们的选择而已。
决定去适应还是退出,这无关能力,只是价值选择。问题是,意义和选择,从来没有人能替你去做。人到中年,除了承受着生存压力,还要找到生活和工作的意义,是我们确实要求的太多了,还是在这个阶段注定要承受的人生重量?我也没有答案。

 

 
2020年新年到来之际,疫情忽然来得猝不及防。大批企业现金流吃紧,挣扎在生死线上。我所在的汽车行业更是遭受了巨大的灾难。
4月份,David终于入职了一家医疗行业的民企,职位没变,而薪水却不到原来的2/3。
“一鸟在手胜过双鸟在林,这个时候先求稳定吧。”电话中我安慰他。他却语气平淡:“下一步准备自己创业,毕竟,这个年纪在职场中已经不占优势了。”
在这个时候,生存尚且不易,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是一切,眼下再追问工作的意义,已变得苛求且不合时宜。
然而,即便如此,作为David的同类,我依旧固执地想知道,当我们退休的那一天,是否还怀有对所从事的工作一如既往的热爱?除了生存的必须,我们能否从其中找到可以丰富和圆满我们人生的要素?并且自豪于自己曾经这样用力活过,找寻过自己对这个时代的价值和意义?
我难以忘记比利·林恩重回战场的那一幕,他如同牺牲的布雷姆一样,眼含热泪对着兄弟们说:“我爱你。”也许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也许意义和困惑一辈子也想不明白,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满怀热忱,重返战场。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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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