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327)
我们几个发小从企业下岗后,为了生活各奔东西,夏潮去了相邻的万山县打工。我们县在长江边,是水码头,万山县是旱码头。以前公路不发达时,万山县的货物或人员去远方,都要从我们县乘船。
因大家都会返乡过年,几个发小就约定大年初五相聚。过去几年,夏潮都说工作忙,初四就匆匆去了单位。今年他说不忙了,按时参加了聚会。喝酒时,我们问他这几年忙什么呢?
“说来话长。”他给我们讲了这几年的经历。
以下是夏潮的讲述。
1
2000年,我们夫妻俩失业后没找到事做,我表哥的一个战友,在万山工商局工作的,就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初中同学汪老板,去他的企业打工。
汪老板在万山县是有名的富人。我和他接触长了,对他的发家史了解了一些。
万山是山区,国家级贫困县,汪老板早年家穷,初中毕业后务了几年农,之后去了广东制衣厂打工。他为人聪明诚实,年轻吃得苦,就被调到了销售部,后来认识了几个来进货的汉口老板,有个老板就把他挖了过去——除了工资高点,离家也近了。
做了两年,汪老板萌生了创业的想法,想着万山山旮旯闭塞落后,可以回去开店,专销汉口老板这里的低档滞销货。他跟汉口老板求情,先赊后付钱,汉口老板同意了。
货进回来,农村实行“(初)三六九”赶场,汪老板挑货去集市叫卖,非常辛苦。有了积蓄后,他在城里租了门店和仓库,卖起了流行服装。后来,他又在几个大的乡镇找了代理商,没有通公路的,就雇骡子贩运。
渐渐的,汪老板攒下一笔钱,又开始做家用电器,卖收录机、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生意比国有商店好。2000年国营企业破产潮,万山五金交电化公司没有资金补偿职工,就把大街200多平米的门市卖了。汪老板讨价还价,把门市买了下来,正式成立了商贸公司,主营服装和家电。
为了发展经济,万山县修了一条直通咱们县的公路,1小时就到,万山的煤炭也能销往长江中下游了。见有利可图,汪老板就购买了一个乡镇小煤矿——所以我当时过去,他就要我负责办公室的工作。
汪老板和老婆是二婚,结发妻子因为不生育,老早就主动提出离婚,回老家镇上开服装店,货源由汪老板按成本价供给。汪老板再婚后,妻子生了一个男孩。那时计划生育管得紧,有了传宗接代的香火,汪老板就没再生育。
汪老板的儿子随妈,长得目清眉秀,读书成绩很好。我刚到煤矿时,小汪已经初二,汪老板去市里买了学区房,让儿子转到市里最好的中学读书,妻子跟去照顾。
暑假,小汪要参加各种培训和补习,一般不回来。我认识他还是因为他寒假回来要补习英语。
万山中学教英语最好的高老师和我是老乡,老板叫我请他帮小汪补习,“补习费他开个价就行”。我给高老师说了,他满口答应了,“费用看在你的面子上,短期就免了”。我们落实了补习的具体时间,汪老板电话邀请高老师吃饭,他推辞了:“先试试看,就怕我知识有限,教不好。”
学了10天,就是春节了。过了节,小汪就回市里了。我问小汪的学习情况,高老师赞不绝口,说他基础知识扎实,理解能力超强,跟他想象中的“纨绔子弟”完全不一样。
两年后,小汪靠自己考上了市重点高中,汪老板虽然低调,说起儿子的成绩时,还是喜形于色。小汪高二时去了美国读预科班,之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一所常青藤盟校。
在汪老板的预想中,儿子学成归来可以在国内谋个高职或考个国家公务员,自己老了也有个依靠。所以小汪在美国读书时,他就在北京、上海购了房产,既是投资也是为儿子回国做准备。可是小汪拿了商学院的博士毕业证后,并没有回国,而是在美国谋了一份高薪职业。
2
随着交通的不断发达,昔日穷山恶水的万山县,转眼变成了山高、峰美、水幽、建筑古朴的风景区。游客蜂拥而至,小城也加快了发展的步伐,汪老板临街的门市由于道路扩建,拿了补贴后改成了商场。电商兴起,服装家电生意难做,他把商场转租掉,专心经营煤矿。
后来,煤炭的好光景也结束了,煤矿年年亏损,汪老板又想转产,却不知做什么好——做科技产业,他不懂;做工业,也赚不了钱;做商业,更是艰难。加上年龄大了,身体小毛病多了,汪老板干脆关门歇业。
那时,县里开始主打旅游和生态发展。汪老板审时度势,估计自己在旅游区的煤矿迟早要关闭,按过去惯例,政府会补偿几百万。可煤矿过去搞“技改”时抵押给银行,贷了5千万,还了2千万,与其拿政府补偿,不如破产后把煤矿交给银行更划算。他开始放人,转移资产,变卖财产,还对我们说:“你们跟了我多年,站好最后一班岗,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我们知道汪老板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所以尽管心慌又要失业了,但也还是认认真真地工作。煤矿管理人员负责矿山矿工解聘——都是农民工,拿计件工资,按最低工资标准补就是;管理人员和行政人员,就由我做工作了。过去基本工资都定得低,补偿也按基本工资算,主要是为了少缴社保和解聘时少补偿。
政策大家都懂,知道这么处理合法却不合理,一些人就在办公室里闹。我自知理亏,只能讲人情,分别找几个带头的员工谈话,说:“如果企业经营好,也不会放人,实在是拖不起了,才出此下策。你们在企业工作多年,除了沾亲带故的,都是亲朋好友介绍来的。凭本事考,你们也不会考到这种单位。人是要讲感情和良心的,你们没工作,生活困难时,是企业收留了你们,给你们提供了生活保障,现在企业有了困难,将心比心,你们也该体谅一下。补偿的钱,基本都是老板私人的钱,虽不多,但总比没有好。你们带头把解除劳动合同书签了,企业度过了难关,还会请你们回来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小县城的人纯良,他们也打听了,这钱确是老板私人的,最后也就都签了字。打发了员工,我也心情沉重地收好了私人物品,汪老板请了律师,准备提交破产申请。
春节放假前,汪老板像往年一样请我们吃饭,算是团年。看着冷冷清清的留守人员,大家都有些郁郁寡欢。饭吃到中间,老板突然对大家说:“破产有变故,可能要停止。”
我们都用期待的眼神,怔怔地望着老板。看着不明就理的我们,老板再没具体说了,只讲春节后给我们明确的回答。
在回家的车上,公司的李总给我打电话,急切地问我,老板说的是什么变故?
“你们是亲戚都不清楚,我怎么知道呢?”我答。
2018年大年初四,汪老板打电话通知我初五上班,要召集大家开会。
“公司停止破产,转产做果品——也就是桃子,我儿子参与管理。”汪老板简明扼要地说。
万山盛产桃子,5月成熟。以前传说,天上的仙女不忍心看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食不裹腹,就悄悄下凡化成了一颗桃树,所以万山的桃子,尖尖的嘴前都有一圈漂亮的胭脂红。“香脆甜”是卖点。
汪老板布置了工作:李总负责在经济开发区搭建简易加工厂房,并任厂长;我去工商局变更企业名称,把煤矿改为农业科技公司,增加经营农产品范围,注册“深山美人桃”商标(这是小汪取的名),还要去联系春节前解聘的人员,愿意回来工作的,马上报名。
原班管理人员基本都回来了,根据工作需要,陆续上岗。看我一个忙里忙外,汪老板就叫老板娘来当我的助手,接电话,传通知,管公章。老板娘对人和蔼,也没架子,知道我得老板信任,说话也没顾忌。听老板娘讲,我才知道了老板之所以转产,是因为儿子想回国创业。
小汪提出想把万山的桃子打造成世界品牌,一开始汪老板惊得大跌眼镜,觉得儿子是异想天开,说什么都不同意。于是小汪使出了杀手锏,说如果不创业,他就不结婚——小汪已经30岁了,他的女朋友是校友,在上海的一家外企工作。
小汪信心满满地对老子说:“你只借我1千万启动资金,今后差钱,我自己找他人筹。”
汪老板看劝说无效,春节时思虑再三,最后妥协了,决定不破产了,他怕破产给儿子创业带来不利的影响。
3
我们开会之前,小汪已经飞去了上海,设立办事处,搭建营销部和企划部。我们这边的工作也紧锣密鼓地开展着:简易铝合金的厂房,含水电,1个月全部完工。订购的桃子分选机、清洗机等设备也开始安装调试。
但这时,市里下达了文件,对小煤矿“一刀切”,万山30多个“有证矿”,不分大小全部关闭。汪老板是政协委员,县里让他带头做榜样,他只能应承下来,具体手续由我办理。由于我们前期已经完成了放人,少了社保、工伤补偿等麻烦事,县里很快批准关闭煤矿,但800万补偿款划到银行后,直接被银行扣了,说算还贷款。
汪老板去找银行的王行长,说自己响应政府号召,正在转产生态农业,目前处在前期发展阶段,急需资金,能否等有了收益再还款?王行长不表态,老板又叫我订酒店约他吃饭,可王行长却爽约了。
汪老板很毛焦,吩咐我把严密保存的收据拿出来,他要找出王行长的那两张——几年前,王行长还是副职时,在我们市里购了房。装修后,他来汪老板的店里选购了全套进口家用电器,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没钱购家具。
汪老板就说:“你看好了我来付款,就当是给你新房贺喜了。”后来家具发货时,汪老板叮嘱我:“叫送货员拿着物品清单,由王行长收货签字确认后,我们凭清单结运费和货款,清单你好好保存。”
后来,老板把那两张收据拍了照,发给了王行长。第二天,800万款子就转了过来。
新公司的工作分两处,小汪主要负责上海办事处,我们在万山本地收购、加工桃子,按他们要求发货。销售分线上线下,运输由顺丰承担。收购箱是订做的统装25公斤的塑料箱,销售箱计量多种,最小的1公斤,最大的10公斤,还分普通箱和精装箱,印着很漂亮的图案——万山风景地标背景前,是两颗变成心形的桃子,很有立体感。
我联系广告公司,做了新厂的厂标,区域牌、制度牌,一一上墙后,小汪匆匆来厂里看了看,全盘否定:“格局小了,不要怕花钱,必须大气,要把效果体现出来!”
我请他“具体指导”,他说:“全部都放大,厂的外围墙上,离地1米以上,全部用喷绘制作大型醒目的广告、标语或简介。”
他在厂内厂外转了一圈,给我作了指点后,下午又飞去上海了。
转眼就到了收购季节,除了果农自产自销,本县也有几家水果销售公司,还有一些外地商家来收购。考虑到运输时间,我们一般只能收八成熟的桃子,汪老板强调:“桃子随行就市,注意收购价格的变化,千万不要哄抬价格,如有竞价比别人多出几分钱就行。”
收购的人分成3组,都在汪老板家乡一带收,每组由质量、计量、计费、司机4人组成,先踩点谈价,谈好后卡车就把箱子拉去,每车300多箱。
我们的工作被大家戏称为“蓝领”,穿着印着商标和公司名的深蓝色廉价半长工作服,早上9点上班,中午厂里供饭,下午1点上班,5点半下班,如果连续上到晚上12点,晚饭厂里供,给100元加班费,厂里没宿舍,要加班过夜,就只能用收购箱底拼接成平面,自带被子将就一下,每月工资4千元,无节假日;上海的外销人员则是“白领”,白衬衣领带,藏青色的名牌西装,每月保底工资1万多,不管盈亏,还有销售提成。
厂里分机器设备组、库管组、装卸组、人工组。收回来的桃子通过机器除尘,清洗烘干后分好等级,就由工组剔出表面有伤痕或难看的果子,套防挤撞泡沫袋,装箱。每个“精品果”都要大小和颜色相同,贴上闪亮的商标。箱子里要放上精美的卡通画,上面写着温馨祝福的话语。包装箱用强力胶封底,装好了再封口——这些都是手工活,做起来非常慢,老板就把公司里所有人都派去厂里帮忙。
老板看我闲了,就说:“现在这个片区果农看见收购的人多了,不仅抬价,还提出大小果子‘包收’才卖。你带靳强去远点的地方考察考察,觉得果子好就谈,尽量压价。谈妥了,把地点、联系人、电话、价格发给李总,他派收购组去收。”
靳强原来是我们煤矿的外销人员,他们销售部还有内赊外欠的账没搞清楚,所以留了下来。我知道他以前除了卖公司的煤炭,还捎带推销家乡的桃子,对外有些关系户,便在车上问他:“这次老板怎么没用你作外销?”
“这事小汪在负责,咱文化水平不够,听说上海招的都是高文凭销售人才,肯定本事大哩。”靳强有些嘲讽地说道:“但他这种做法,赚毛个钱?当农民创业需要花钱读这么多书?真是白读了。”
“怎么会呢?有知识和没知识的,眼光和想法绝对不一样,他的学长们创业都很成功的。”我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也纳闷——小汪为何选卖桃子创业?
靳强说:“我是经验之谈,农产品主要是粗放式销售才赚钱,重要的是压低成本。我过去购、销一个人,赚头都不大,现在(桃子)收进来经过了多少工序你算算!白菜价都成了肉价钱!”
这的确是事实,果农把桃子从山里的树上摘下,装筐,运到指定收购点,装箱、过秤,上车、码好。我们再运到厂里,经各个环节处理后,送上长途物流冷链车,下卸到买家,要近20道工序,成本肯定高。线上线下看似一片繁忙,每天3万多斤鲜果进出,筛出的次、残果就占了20%。
4
汪老板强调“从源头抓好质量”的同时,通过分析,发现很多桃子是因装箱过重在运输颠簸中损伤,就把收购箱改成了20公斤装。
但随着桃子大量上市,厂里的桃子就出现了滞销,因为没有冷库,完成包装的桃子存放周期过长,开始变软变质。于是,退货的、给差评的事不断发生。
小汪带着他的团队飞了过来,召集骨干员工开紧急会议。上海营销部4个男同事、企划部2个女同事都与大家见了面——清一色的年轻人,开会时面前都是翻开的笔记本电脑。
会议由小汪主持,他非常自信地告诉我们:“今年公司的任务重点是树立品牌,用品牌形象占领市场,建立企业文化,所以亏损不要怕。家喻户晓的D滴、X东,开始哪个不是亏损上亿?我们必须要有长远的目光,不要只看到眼前利益。不管桃子有没有问题,买家要退货的,一律退货,把名声打响。在收购上,我们要出价高、拿好桃,在销售上,就要价低和质量好,把别的收购商挤出市场。我们要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所以,我计划今明两年,都不是以赚钱为目的……”
接着,营销部部长打开PPT,通过图表和数字投影,直观地讲了当前的销售情况:“我们的桃子在线上全国遍地开花,线下的城市占有率基本覆盖了各大城市,现正在挺进中等城市,发展势头良好。大家一定要在质量下功夫,好的质量才能开辟更多的市场、赢来客户的口碑和好评。”
企划部长接着说:“现在企业业务己在线下线上全面推开,为助推产品销售,树立企业形象,我们企划以标准化、科技化、品牌化打造现代农业化的方式,用视频、自媒体、图片、广告等多种形式,对企业和产品进行大张旗鼓、全方面的立体宣传!”
会上,汪老板至始至终沉默着,没有吭声。
为配合宣传,小汪要求加工厂员工从明天开始必须工装整洁,地面干净,物资堆码整齐,工序流畅,对一些破损、粘贴不牢的标语进行更换。企划部操刀,新增了企业简介、质量控制流程图、企业愿景等东西。
开完会的第三天,从上海请来的摄影师来了,汪老板派我全程陪同。他们先去了县里有名的风景名胜区和革命老区遗址取景,接着又在我们厂里拍摄,最后选了几名员工扮成老农的形象,去果园摘桃子,佯装接受采访。
拍视频的走了,拍照片的和自媒体又来了。不久后,各种视频、图片、文字在网上铺开,“常青藤博士创业当新农人”,小汪迅速在网上走红。接着正规媒体记者们蜂拥跟进,连篇报道,在万山引起了极大反响,采访不到小汪本人的记者,就来采访我。
有写他从小如何刻苦学习的,有写他立志学成报效祖国的,有写他如何进行企业管理的,更多写的都是他“为了家乡特色产业发展和振兴乡村经济,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的故事。
宣传到位了,桃子又价廉物美,销售确实火了,营销部催货的电话不断。为了争抢货源,我们只有抬高收购价格、降低收购质量。大量抢购来的桃子因为没有冷冻库保存,加上无条件退换货,基本都烂了,不良品率升到了40%。
烂桃子堆积在厂外,有时过路的学生和老年人会随手拣几个吃,养猪场也会来拉去喂猪,后来猪都不吃了。烂桃堆上蚊蝇飞舞,只好拉去垃圾场填埋,汪老板皱着眉头,无可奈何。
小汪的荣誉接踵而至,“青年优秀企业家”,“扶贫典范”,“乡村振兴先进”等头衔不断飞来。他参与全国有关会议,到处演讲、报告、发言,主题多是公司的发展方向,说现在是“公司加农户”,下步是“流转土地”,“结合‘旅游兴县’,打造生态产业文化,建立科研基地,发展‘秋冬美人桃’,实施品牌化管理,建立现代化农业产业园”等。贫穷的小县城如获至宝,把他作为新时代的典型和名片。
这一年,桃子销售快、价格高,带动了农民种桃树的积极性,桃子也成了政府推广的主要扶贫产业。为鼓励多种快销,政府决定对销售2000吨的公司给予10万元奖励。我们公司销了1000多吨,汪老板叫我和会计连夜“充实”单据后,也报了上去。县里经过审批,召开了表彰大会,我们和另两家销售公司获了奖。
5
“美人桃”从低山到高山渐次成熟,经过3个月的收购,果期便结束了。汪老板召开了工作小结会,总结了工作得失,没有谈盈亏。大家心里都清楚,肯定是亏损,会计私下给我说,亏了几百万。
小汪提出要在开发区周边村“流转”1000亩土地作“基地”,说这里交通方便,离加工厂近。
汪老板不同意:“开发区周边土地贵,去我们老家‘流转’,交通没问题,只是路远了点,但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还可以助推村民脱贫致富。”
汪老板的老家在万山的云顶村,一个“鸡鸣三省”的高山村落,革命老区。“村村通公路”后,乡里结合国家的补贴政策,对处于交通要道、风景点的村民房屋统一进行了风貌改造。多年前汪老板就遵从父命在村里围了院子,建了多层楼房,让父母扬眉土气。如今父亲故去,母亲在城里住,老家房子空了,他就让儿子带头驻扎进村,在那里办公。
见儿子没意见,汪老板就把靳强和另外两个“土著”被划给小汪使用。汪老板的意思是,先流转100亩地,再逐渐扩大:“你现在缺的是社会经验,要干事业,就必须去底层摸索,实践才能出真知。”
小汪去了老家,给大家制订了工作表,细化到每天要做什么。冒着酷暑骄阳,小汪带着靳强他们走村串户,挨家挨户和村民交谈,谈妥了100亩山坡荒地,作为公司的“基地”。
土地落实了,小汪便着手进行规划。有户人家的几座坟墓挡住了他规划进山的公路,小汪给钱要对方搬迁。可那老农是个贫困户,坚决不答应:“你不知道风俗,坟不乱迁,十迁九败。”
小汪苦口婆心地劝:“我们发展这个基地就是帮助乡亲们发家致富,这是大事,希望你理解支持。”
老农戴着破草帽在田里浇水,正午的阳光晒得小汪他们汗流浃背,头晕脑胀。接连几天上门做工作,老农还是不答应。小汪只好求助老子。汪老板不以为然:“你文化高又能说,再做做工作,或想想办法,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今后这种事你会经常碰到。”
小汪他们又提了礼物多次上门,许诺给高价迁移费。可老农还是不答应,后来看见他们来了,干脆闭门谢客,躲藏起来。小汪头都弄大了,无计可施的他只好又来找老子,汪老板便叫他去找村里的黄主任,“有什么事多和村办联系,注意变通处理”。
小汪照办,黄主任打了个电话,通知老农马上到村办来。老农刚进门,黄主任就板着脸问:“这是村里的大事,你知道不?”
“我知道,主任,可我们得遵守祖辈传下的风俗啊。”老农委屈地说。
“你都是贫困户了,证明你们那块地风水不好!”黄主任严厉地说,“穷则思变,现在有人给钱你迁坟,就是给了你一次翻身的机会,你有什么不愿意的?重新看块地,选个黄道吉日,马上把坟迁了,不然就只有推平了!”
这事过后,汪老板对儿子说:“你规划时算一算,除了基地外,周围能利用的荒山、田地,在年底的时间里,通过土地整改,能栽多少亩桃树。”
小汪心有余悸地说:“面积大了,村民的工作不好做。”
“你们只负责土地整治,我给黄主任说了,涉及村民土地的工作,由他们出面解决。”汪老板顿了顿,“规划不要复杂化,更不要花钱请设计,简单点,越快进场施工越好。”
小汪挑灯夜战做了规划,以山的走势,层层梯田,中间穿插着多条运输公路,树的间距也大。汪老板看了后说,公路都取消,改成能走机动三轮车的路就行。
小汪说,这是现代农业的需要。老板答,这里不是平原,是山地,土地金贵,要因地制宜。
“多出的工程钱谁出?”小汪又问。
汪老板说:“我出。”
3天后,小汪带着2台推土机和3台挖掘机进了场。土地平整进度很快,水源挖断了,田里滚了乱石,村里都跟进作了解决。不少村民被征用来当力工,垒堡坎,平道路,能在家门口挣钱,他们很高兴。我陪着汪老板去工地,小汪人晒黑了,生活也有些不习惯,想实行“早来晚归(回县城)”,汪老板不同意,说时间紧、任务重,田地必须按时完成,到冬天田里必须栽上桃树,明年要开花结果见成效。
汪老板在现场开了会:“上海营销部当前工作是采购桃树,树不要小苗,同等价位上,选大的树,越大越好,当年栽下,次年要结果。”
“可外面的树不是美人桃品种。”小汪说。
“存活结果后,第二年全部嫁接。”老板在农村长大,对庄稼还是很内行的。“城北大山顶因地质滑坡,那边房子要迁走,大批桃树要卖,李总负责去谈价和收购,收来的树运到基地用。”
老板喝了口茶,转眼吩咐我:“我们矿山属转产生态农业,政府有补贴,你现在就去弄懂文件精神,根据要求搜集整理资料,然后和有关部门、人员联络,准备提供申报材料。到时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给我说!”
转眼到了年底,小汪又迎了一波荣誉潮,“振兴乡村带头人”,“精准扶贫先进”,“年度感动人物”,流转基地也写成了5000亩,“村里形成了10多万亩的特色农业种植规模,经营模式是公司加农户加基地加合作社”。我们市县再次掀起了对他的报道热,汪老板还叫我联系更多的新闻记者来宣传报道。
6
2019年春节前,镇里刘书记打电话来请汪老板吃饭,我也陪着去了。
刘书记跟我们很熟,他年轻时是外地考来的,最初给县委书记当秘书,后来去了汪老板老家当镇长。当时他看敬老院破败了,一些参加过革命的老人生活条件差,就重新修建。镇财政资金紧张,他就找汪老板“赞助”电器。汪老板逢年过节也经常回乡慰问贫困人家,便没有推辞。
后来,村里的黄主任竞选村主任,上面说他曾打架斗殴,可能通不过,黄主任就来找汪老板帮忙。汪老板是看着他长大的,觉得他根子不坏,有可塑性,就给刘书记(当时镇长升为书记了)打了电话,建议让他“试用一年”,合格就用,不合格免职,乡里同意了。
刘书记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在3月举办‘桃花节’,以红色景区为依托,进一步宣传咱们镇的特色农业种植、生态旅游观光,地点就是云顶村。我们想和你们联办。”
汪老板同意联办活动,但不同意请歌星,说价格太贵,又没有鲜明的地方特点。我说:“节目计划我们来做,我们上海策划部个个都是精英,到时传给你们决定。”
这话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烟花三月,春光明媚,万亩桃花迎风怒放。由小镇主办、“美人桃”赞助的“第一届桃花节”在云顶村隆重举行。
红毯,气球,彩旗,各级领导讲话后,耍龙舞狮,歌舞对唱,旗袍走秀,接着参会的领导和观众开始了游园活动,赏花的同时,桃树上还挂着许多成语、知识问答、谜语等彩条,答对了有奖。此外还有“桃花仙女”和“桃花仙子”的相亲活动,提供了古代服饰、纸伞,供观众在桃花里留影、拍视频。
小汪邀请了几家线上线下的大经销商——重点是请了两位农业大学的教授出席,洽谈合作意向。县里非常重视,和教授们达成了在云顶村设点,“开展农业科研活动,为革命老区脱贫致富”,表示要加大政府投资,改变村里的硬件环境。
“桃花节”很成功,影响不错,领导们赞不绝口。我将转产生态农业、要求政府的补贴申请交给汪老板,他粗略地看了看,说:“补贴1000多万的费用少了,应该报3000多万合适。”
我面露难色:“加费用就要加项目,本身就拉大了实际费用。”
汪老板沉思了片刻,说:“把我在老家的房子、我捐资修建的村公路都算进去。还差的,你自己想着补充完善,我会在下面运作的。”
汪老板老家的房子已经改造成了“桃花山庄”, 搞农家乐,接待游客,有桃花时天天爆满。我又加上了老板家门前的停车坪、过去赞助修的蓄水池等,把补贴申请放大成了4000万。
项目要通过初审、评估、审计、验收、领导终审等程序。初审在乡村和有关部门,评估都算顺利,在审计时卡了壳。
审计员小江是个30多岁的年轻人,胖胖的,说话慢条斯理。他说项目水分太大,要我们重算。我想像过去一样请他吃个便饭,给点“加班费”,他都拒绝了。
我找到他的科长帮忙,科长有些为难地说:“他这人认死理,我的话他不会听的。”
我只好四处打听他的亲朋好友,想找到开他这把锁的钥匙。踏破铁鞋无觅处,小江竟然也是高老师的学生。
那天,高老师出面请小江吃饭,吃饭时,大家聊起了小汪。小江说他很佩服小汪,敢想敢干,他大学毕业时也是这种想法,在外打拼了两年,无奈“家里没矿”,再辛苦也闯不出门路,只好听从父母的建议,回来考公务员。
小江喝了口酒,说:“希望你们理解我,体制内的工作一眼望到头,我这个人对仕途无上进心,但违规的事我也不会做。”
“我理解你,你看有没有两全齐美的解决办法?”我问。
他说:“你们现在是咱们县的典型企业,你要办的事,肯定会得领导的支持和照顾的,只要我们科长先签字,我就签字放行。”
我找到科长,科长也怕负责任,汪老板给主管领导打了电话,领导出面解决了此事。我拿着科长签好字的材料给了小江,小江在签字前,先用手机照了相,然后自嘲地说:“你放心,咱没有害人之心,只是自保。补贴数字我减到了近3000万,证明我们是审了的,关键是,今后要出了问题,我们所有人到时都能说得过去。”
我给汪老板汇报,他很满意。接着,他给村里的黄主任打电话说,今后除了基地,那些我们开荒种的果树,是哪户的,就算赠给他们了,我们公司只负责桃子销售。
云顶村成了农大的“科研村”,县里对果林小路都实施了硬化,安装了太阳能路灯,从山下到山上的桃林,建了步行梯道、宣传专栏,村里的面貌日新月异。
7
转眼又到了5月,桃子开始上市了。小汪对大家说:“我们今年的工作重点是抓质量,以质量占领市场,并启动上市融资工作。”
为宣传产品,促进销售,县里在市里的中心广场隆重举办了第二届“仙桃”评选大会。各乡镇种植大户带着符合规定的果品,交给专家和领导组成的评选小组。评选出的“仙桃”,由大会公开竞拍。参与竞买的多是民营企业,去年的“仙桃”最后竞拍价为5万元,被本县一家民营地产企业拍得。我们公司今年也报了名,我和小汪去参加竞拍会。
竞拍很热闹,主持人动情煽动,观众喊叫起哄。从1万起拍,每上涨一轮,都是锣鼓喧天、锁呐长号齐鸣。几轮叫价后,小汪举了“10万”的牌子,最后“仙桃”花落我们公司——其实,为保证竞拍成功,事前县里领导就给汪老板打了电话,内定了结果和金额。
获得“仙桃”殊荣的种植户上台发言,表示深受鼓舞,要再接再厉,自愿拿出8万元,由组委会“深入宣传”,扩大产品知名度。作为拔得头筹的代表,小汪也上台发言,他豪迈地说:“作为‘美人桃’的创始人,目前我们公司己经完成了‘基地加农户加合作社’的模式,未来将以信息科技、金融资本、观光旅游为导向,打造从种植、采购、深加工、储存、运输、营销等全产业链条的智慧现代农业,开启‘万山桃子3.0时代’,为农民增收,家乡振兴,脱贫攻坚贡献自己的力量!”
有了去年的经验,今年收购桃子的各项管理就有条不紊了。汪老板对质量抓得紧,收购上宁缺勿滥,缩小了收购规模,确保在源头上质量管控。在销售上,小汪在线上主销“精品果”,线下在各大城市主销“优质果”,线上打折、优惠、促销不断,线下根据市场需求下调价格。
对外,公司通过媒体加大广告宣传力度,强推品牌名声,印制了许多精美的宣传画册,在高速公路旁立了广告牌,在一些大城市铺开视频宣传;对内,公司开启上市融资工作,组建了专门的班子,我和会计根据小汪的布置,每天在办公室“扩大”销售数据,不停地开收购单据和付款凭证。
转眼桃子收购季节就又过去了,小汪开始寻找合作伙伴,去全国各地收购秋桃和冬桃。靳强他们被派驻外地,负责质量和收购,贴“美人桃”的商标。他们常打电话来要钱,说欠款多了卖方不给发货,会计为调度资金忙得焦头烂额,对我抱怨说:“企业费用支出大,桃子大都是‘高进低出’,资金越来越紧,我都没办法了,但愿小汪能快点上市。”
上海办事处负责上市的具体操作。我在办公室问老板娘,公司上市的进度如何。老板娘说还在找中介方谈,小汪找他爸借的钱用完了,又不好意思再找,困在家里,要钱的电话不断,心情焦虑。
汪老板看儿子骑虎难下,愁眉不展,就又给了他500万,很严肃地说:“这是咱家最后的存款了,拉不了资本或融资,就只有卖房了。房子是我辛苦一辈子打拼留下的最后的资产,晚年生活就指望它了。”
汪老板要儿子保证,桃子这事儿再不行,就退出来,去考公务员,如果以后不适应体制内工作,可以辞职去干别的。
有了钱,小汪又飞来飞去地忙碌起来。我们陆续接待了几批投资商和上市中介的考察,带着来宾去基地、去景点,吃饭喝酒、按摩唱K。万山县一直在招商引资,吃饭时,汪老板会找县里主管部门的领导出席,领导热情邀请大佬们来投资,大佬们对万山的旅游开发表现得很有兴趣,但旅游资源前几年已经被国有投资公司控股了,只能达成了提供电商平台、为农村脱贫致富服务的投资意向。
招待这些投资客的开支,基本被县里买了单。汪老板一般是陪客人吃饭,小汪陪着开座谈会,汪老板说他不懂,不参加。小汪跟大佬们谈未来,谈愿景,慷慨激昂,但从那些来宾的表情来看,我知道前景不妙。
投资客们反馈说,仅靠季节性的单一生鲜水果,发展潜力不大,品牌影响力也小,在行业内无地位,没有连锁专营店,没有实体支撑,投资短期内难有回报,“长投风险”难料。而请来的中介方,表态可以帮企业进行指导,中介费用优惠,但能不能成功上市,他们没有把握,要小汪自行负责。
几轮下来,原本自信满满的小汪,脸上尽显疲惫,神情茫然,失落中又夹着不甘心。
一天晚上,我和小汪陪他的学长去酒吧。他的学长是中国一个互联网投资公司的高管,俩人对目前的情况讨论了一番,小汪有些困惑地说:“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熟知家乡的情况。我投资桃子,主要是认为万山的桃子在外有知名度,我系统地进行包装后,再全方位宣传,助推产业向纵深发展,通过上市来不断发展壮大,多元化发展。”
学长用犀利的目光看着小汪,不屑地笑了笑,老道地说:“你想的是急功近利、走投机的路子,做资本新贵——你知道不,那个百X园,融了几轮资,投入了上亿元,全国线下布局多少年了,也亏了多少年,他们号称要建‘万家连锁店’,最后也都没能上市。”
学长加重了语气:“你在国外,对国内情况没有深刻了解,你的创业既没突破,也没创新,更重要的是没找准风口,所以飞不上天。现在你财力不足,又没拉到雄厚的资本背书,等于是自己在烧钱造鼓风机。”
他停了停,最后一针见血:“凭我的了解和经验,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在国内你短时间内是很难上市的,去国外上市,外国股民基本不了解、不看好这种国内小企业,股价上不去,上市了也只能短期存活。你要仔细掂量掂量,是继续负重前行,还是及时止损、改弦易辙。”
这一席话,说得小汪哑口无言,神情黯然。
2020年,一场疫情席卷全国。我们4月底才上班,但线上线下销售疲软。我们响应上级号召,积极进行“地摊销售”,县里也发动各行业企业购买“爱心果”。
小汪资金困难,想背水一战,利用自己的光环和热度,在社会上高息集资,却被汪老板制止了。汪老板严厉地训斥他:“那是饮鸩止渴,自毁人生。”
没有了资金支持,小汪对未来也失去了信心,解散了上海办事处。为了兑现跟老子的承诺,考取了公务员。之后,汪老板把“基地”交给了村里,自己退了出来,申请了公司破产。由于欠银行3000万贷款,银行把汪老板老家的房屋、加工厂机器设备和“美人桃”商标进行了拍卖。
轰轰烈烈的“美人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帷幕。散伙时,老板喝了酒,叹息地对我们说:“其实,孩子这个下场我早就料到了,权当是对他人生的历练,应该对他今后的成长有点帮助,只不过对普通老百姓而言,代价有点大。但我欣慰的是,他的所作所为,对家乡的发展还是作了一点贡献。”
(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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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戴盈娣是小镇做题家,做题做到了头,拿到的是博士学位。但她的选择在旁人眼中却挺蹩脚——她回小镇,考公务员,进了县司法局,当法援律师。有时候,戴盈娣也会怀疑这样的选择,也会追问自己的人生意义,直到一个不幸的命运在牢门里召唤她,她才拉稳了心底的那根锚。她认为,知识能改变命运,但更厉害的是,用自己的知识改变别人的命运。
1
戴盈娣在大学念公共卫生专业,研究生接着读,博士学位也在同一个专业上磕了出来。学位到手后,戴盈娣留校搞科研,顺顺当当进入“博士后流动站”当研究员。四周的人态度都谨慎了起来,也不再“盈娣盈娣”地叫她,开始喊她“戴博士”。
“盈娣”的谐音是“迎弟”,她1984年生下来时就有6斤6两,好手好脚,但性别直接打乱了父母的生育计划。3年后,父母总算迎来了儿子,甘心认缴4千5的罚款,钱是从亲戚朋友那儿借的——那时农村家庭要花3年才能攒下这样的数额。
戴盈娣跟谁都不大聊父母的事,本来了解得也不多。非要让她聊一聊家庭,她只能说起姥姥家的那堆破损家电。
弟弟出生后,父母没能力养活两个孩子,戴盈娣就跟着姥姥生活。姥姥家原先一穷二白,自从戴盈娣去了,就先后有了冰箱、电视机、洗衣机……一部分都是坏的,比如冰箱,几乎没什么制冷效果,放在家里当碗橱用。这些家电都是戴盈娣父母吵架时砸坏的,和好了又买新的,坏的就运到姥姥这边,也算是一份孝心。
姥爷很早就死了,戴盈娣跟他没照过面,堂屋中间挂了姥爷的遗像,相框里生了很多青霉,人的样子已经无从辨认。姥姥是疼外孙女的,60岁的小老太常去工地上干小工,没活儿也要去拾荒,攒下的钱都用在戴盈娣的身上。从小到大,戴盈娣吃的用的,每样东西都不比旁人差,姥姥不想她在这些层面比旁人矮一截。戴盈娣一年级时把同学们喝剩的饮料瓶往家里带,姥姥却不许,认定苦孩子在哪儿都受欺负,她可以当个苦老太太,但不许戴盈娣当苦孩子。
戴盈娣能变成今天的戴博士,相当一部分运气是有这样的一位好姥姥,竭尽力气地疼她、爱她,除此之外,也存在另一个命运转折点,那是2001年的暑假。
那年,戴盈娣参加了中考,分数是556,进了全校前10,足够上县一中。父母却不同意她读高中,只给她两条路:要么进厂务工帮衬家里——当时弟弟还要上学,父母搞蔬菜生意又欠了不少外债;要么赶紧嫁人,村里16岁就生孩子的女人,不是一个两个。
姥姥虽心疼戴盈娣,但当时已经老糊涂了,常常喊错戴盈娣的名字,又常常把她当成在饥荒年代饿死的二女儿。
正苦恼的时候,一场悲剧化解了戴盈娣的求学危机。弟弟去湖里野泳,淹死了。那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夏天,戴盈娣自觉进了一家鞋厂,整个暑假都在生产线上两班倒,每天干12个小时。她那时早就没了求学的心思,但开学报到的那天,父母竟然给了她报名费,同意她去读高中,但也定下铁规矩:3年后够不着一本线,立刻嫁人。
戴盈娣很争气,啃书本像啃硬骨头,本科、考研、读博,像在过五关斩六将,书页里的苦头总算嚼出了甜味,把自己读成了镇上的第一位女博士。按道理,她应当留在一线城市,成就自己的精英人生。但因姥姥无人照料,父母常年争吵,离婚后又各自重组家庭,她只能回到小县城,一边照顾姥姥,一边考公务员。
除了考试,戴盈娣没什么特长,她连饭也做不来,家里的火鸡面堆出一座小山了。她先过了司法考试,得了律师证,之后考进公务员系统,2016年成为司法局的一名法援律师。
2
县里的司法局正在扩建,就把“法援”、“公证”、“调解”、“刑释人员安置”这4个职能部门搬到了一个巷子里。人进去一抬起头,天空被乱七八糟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小巷的深处有一个拐角,几栋高楼围成一口天井,戴盈娣的办公室就在那儿。
相较其他部门,戴盈娣的工作岗位并不轻松,入职没几天,便出了一趟“险活儿”。
那是县郊一家破产的玻璃厂,门口围着很多指手画脚的工人,戴盈娣走到近处才晓得都是聋哑人。100多个工人全在“吚吚哇哇”地叫,有些人叫得憋红了脸,青筋暴起,也有几个哭唤的女工躺在一辆黑色奥迪下面,披头散发,脸上糊了黑垢。
厂房门口有一面墙,专门挂各种荣誉牌子,不少是铜的,早被几个工人摘下来塞进蛇皮袋,卖去了废品收购站。戴盈瞧出势头不对——还有人要带头抢财务室。她立刻挤进人堆,站到一只油桶上,一边向聋哑工人比划“停止”的手势,一边扯着嗓门大喊:“我是替你们维权的律师,厂子破产了,你们再这样闹,我就帮不上你们了!”
这家玻璃厂老板也是聋哑人,躲在办公室里,锁紧了门。他在2007年和几个聋人兄弟一块办厂,拼体力给客户免费安装,才有了市场竞争力,加上一些媒体报道,玻璃厂渐渐做大,成了残联的定点帮扶基地。老板几次入选当地“十优创业青年”,但最近几年膨胀了,吃喝嫖赌,加上本地建起了一家装饰材料批发市场,玻璃厂的效益就不行了。
戴盈娣收了玻璃厂的公章,顺手拿到一些财物账册,就站到油桶上,想给工人们办劳务合同解除,这样操作才能保证工厂被破产清算,钱才能及时打到被拖欠了薪水的工人账户上。但工人们刚一明白要解除劳务合同,立马炸了,以为戴盈娣是老板那一伙的。
两个强壮的聋人冲到油桶旁,想将戴盈娣踹下来,他们比划着手语,姿态相当暴躁,嘴里在怒吼。戴盈娣吓得往后一躲,随行的一个男同事帮她挡了一脚,随后被踹进了一排油桶里,不知哪个油桶上摆着几根钢管,叮叮哐哐砸下来,男同事的额头被敲破了,顿时鲜血喷涌。
闹得见了血,玻璃厂老板就出面了,他打着手语喊几个人将伤者抬进医院。可麻烦还没断,聋哑工人们也追着老板到了医院,叽叽哇哇的一群人堵得医院门口水泄不通,警察来了好几批也不见调解效果。
戴盈娣从医院后门逃回了局里,屁股刚沾到办公椅,女科长就找来了。她拉长一张雀斑脸,问道:“什么情况?怎么搞到这种局面?县领导今天看了医院门口的闹剧,洋相出尽,电话打到局长这儿了。”
不等戴盈娣解释,科长又下达了指令:你必须尽快和工人代表沟通,安排玻璃厂老板跟工人们调解,尽快把这个事情妥善解决。
戴盈娣讲:“我怎么沟通啊?我不懂手语。”
科长不跟她讲理,临走时撂下一句:“你是博士,什么不懂就搞懂什么,不然我们录用你这个博士干嘛使呢?”
这当然很刁难人。但在“学习”方面,戴盈娣能啃硬骨头。不知多少个夜晚,戴盈娣留宿在巷子里看书看视频,一遍遍地练习手语。某个白天,她从玻璃厂挑一个聋哑工人试着沟通,却发现自己这点儿速成的手语压根不顶事,自己跟工人的交流简直是“鸡同鸭讲”。
之后,她才了解到手语还分为“普通话手语”和“自然手语”。她恶补的是普通话手语,通常用于教学、大会翻译和新闻翻译,可社会上的大多数聋哑人平常生活交流都是用自然手语,两者的区别类似于普通话和闽南语。
戴盈娣没放弃,又专门求教社会上懂两种手语的聋哑人,没日没夜地练了一个礼拜,总算有些成效。
最终,玻璃厂被法院清算,100万的清算款打进了工人们的账户。随后,那些聋哑工人被3辆大巴车接去了一家装饰公司,有了新工作,薪资待遇比原厂高了1/3。玻璃厂这桩案件妥善解决了,戴盈娣不知在背后出了多少力。
一天中午,一个瘸腿的大胡子闯进了巷子,他左手拎着柳木筐,里面装着一只白鹅,右手拎着一个扎紧的编织袋,上面是“饲料”两个黑字。
闯进会议厅后,他将筐往戴盈娣的面前一摆,那只鹅立刻拉了一泡屎,编织袋又是一阵摆动,显然里面也是活物。戴盈娣吓得往后躲,几位同事以为是来闹事的,做出防备架势。大胡子却叽叽哇哇——原来是位聋哑人。他打开编织袋,竟是几条花皮蛇。几个女科员吓得往院里跑,大胡子使劲比划,戴盈娣就跟他用手语交流,大胡子拎起一条蛇,将蛇嘴对着自己的手背,几位领导这才明白过来,蛇是拔过牙的,送来给戴盈娣煲汤补身体。
不一会儿,巷子里又涌进几十个聋哑工人,他们都是自发来感谢戴盈娣的。他们带的礼品五花八门,小院子很快被塞得满当当,地上都是成筐的水果、扎住脚的老母鸡、人参药酒……还有2只兔子和6只鸽子。
大胡子用手语告诉戴盈娣,他是这群人的工头,早年被扒窃集团控制,后来因为带着5个聋人老乡脱身,被集团老大带人围殴,丢了一条腿。他们从扒窃集团脱身后就进了玻璃厂,后来人拉人,队伍扩大到了十几人。
几位领导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局长更是安排宣传员给大伙儿拍照,让戴盈娣站在中间,要让这桩事见报。如此一来,戴盈娣一下就在司法系统混出了名堂,省里的政法委领导点名表扬了她,县里就给她在小巷里挂了一块招牌——“戴博士法律援助工作室”,让她专门对接、处理聋哑人的法律案件。
3
2017年春末,戴盈娣接手了一起命案,案犯是个20岁的聋哑女孩。
会见当事人的那天,天下着瓢泼大雨,寒风灌满了小巷,又从长满了青苔的墙皮根四处漫溢,一下就掀翻了戴盈娣的伞。未等戴盈娣坐上出租车,她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赶到看守所时,戴盈娣没了半点仪容仪表,律师的风度是撑不起来了,她对面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长发女孩,一声不吭。
暴雨天,提审室里阴暗潮闷,一盏老式的搪瓷吊灯将两人的脑袋映在墙皮上,像两颗烂蘑菇似的。戴盈娣对女孩比划了一阵手语,女孩纹丝不动,未做回应,似乎很抗拒这次会见。
来之前,戴盈娣已经做了些准备工作,掌握了女孩的案件情况:女孩叫张静,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1996年,刚20岁,她是界湖的渔民。
界湖位于两省交界处,湖域如海,湖边常年泊着100多艘渔船。男渔民被本地人称作“阳臼佬”,女渔民就叫“阳臼女”。
阳臼佬常年在湖水里谋稻粮,除了一条破渔船,岸上什么家产都置办不了,风吹日晒,黝黑的肤色是他们最大的特征。岸上人瞧不起他们,本地有句话叫“亏到阳臼佬家去了”,形容吃亏到极限了。阳臼女的命就更差了,她们中大部分都是文盲,也没法儿入学,首先落户就成了大问题,她们从一出生就困在渔船上。教育局常年派志愿者去渔区扫盲,但效果不好。
张静是天生的聋人,也不会讲话,睁开眼睛时就在爷爷的渔船上。除了爷爷,她没有家人。也有传闻说她是爷爷在岸上卖鱼时捡来的。总之,张静就是阳臼女的命。
张静18岁嫁人,嫁给了一个阳臼佬,那个男人比她大一轮,爱赌爱嫖,名声极差。婚后不久,她便生了一个女儿,男人很不满意,把她揪起来一顿毒打——男人跟别人打赌,赌自己能得到儿子,结果输了。
张静还没出月子,一天夜里,有个男子摸黑进了渔船,爬到她的床上,她以为是男人回来了,灯一开,一个陌生男子忽然摁死她的双臂。他示意是她丈夫输了钱,让他来睡她抵债。
张静比划着手语,让男子给她看看丈夫的钥匙,男子就把钥匙叼在嘴巴上。张静不挣扎了。
男人赌钱很凶,债台堆得比山高,张静为帮他偿债,夜里常被陌生人搅扰,有时是渔区的熟面孔,有时是岸上的人。为了劝男人收心,张静曾抱着女儿去赌场里找他,跪在他的脚边,男人赌一夜,她就跪一夜。
2017年开春的一天,男人赢了钱,心情很好,中午把女儿抱进船舱,表示要去10公里外的湖域下渔网,顺道给女儿“灌湖风”。“灌湖风”是一种在渔民间流传的习俗,他们相信,幼儿灌过湖风之后,长大了就能应对湖里的风浪。
只是,男人那天并未直接去打鱼,而是进了“红堡(娼船)”。阳臼佬没有不嫖的,就有岸上的人打他们的主意,开一艘红色的小艇出来,里头坐着一两位洗头房的妇女。水警撵过几趟,他们却跟打游击似的,这头灭掉,那头又冒了尖。
那天湖风很大,等男人从“红堡”出来,自己的船已经翻了,不足周岁的女儿不知漂去了哪里,找了3天,尸体才从安徽那边的湖域里捞出来,已经泡得不成样子了。
事情发生后,水上派出所又出警了两次,每次都是男人报警,水警赶来时,张静正端着刀对着男人。
2017年5月3号深夜,一把大火搅乱了所有渔民的睡梦,张静把男人困在自家的渔船里,到处淋了汽油,又点了火。火越来越大。火苗不断歪曲着升上去,将船顶也烧塌了,热气灼得人脸紧,试图救火的人一个也不敢靠近。
不多久,水上消防支队的人赶来。等扑灭了火,渔船烧得只剩下一小堆。大家发现船舱被烧出了一副怪异的景象:黢黑的船板上全是发亮的诗文,字迹潦草,却有一种烁人的模样,不知是谁刻的。男人早已被烧得焦臭,一根船栋被烧塌了,正好砸在他的一条小腿上,船栋的空隙只保住了这条小腿,其余的部分烧得像炭。
公安机关将此案审查终结,交由检察院提起公诉,张静没有聘请律师,是板上钉钉的死囚,按照审判程序,需要法援律师的介入。
懂手语的戴盈娣便成了这桩纵火杀夫案的法援律师,她只需扮演“陪跑”的角色,跟着走完庭审程序,就能得到1千块的劳务补贴。但张静的悲惨经历实在令戴盈娣揪心,她几乎是第一时间赶来会面,却不想,对面的张静眼睛都不抬,两人连眼神都对不上,更别指望通过手语去交流了。
戴盈娣清楚,此时的张静已经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4
接手张静的案件时,已是戴盈娣留在老家的第三个夏天。近些年,这个几十万人口的江南小县城大兴旅游业,道路修得漂亮,春夏之季的风光又不差。但戴盈娣过的却是“两点一线”的日子,最熟悉的路,无外乎从单位到家,还有从单位到看守所。
从单位到看守所的这条路,也是将县城的美丽风光一点一点耗尽、将县郊的贫瘠底色一块一块揭开的过程。
车子驶入一条土路,道路两旁漂溢着化工厂飘出来的刺鼻怪味。县看守所挨着水泥厂,旱天飞尘,雨天就变成一个烂泥潭,有时看守所会派人来铺上几条木板,有时又不管不顾,做事十分随性。
戴盈娣每趟来,总在出租车里想同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心心念念要来这个鬼地方?”
她不知追问了自己多少次,也不知来了看守所多少趟,每回都是见张静,每回也都得不到对方的任何回应。每回走时,她都会打手语问:“缺不缺什么?”张静也不看,后来她就尝试塞纸条,照旧不管用。
有一天,太阳很大,戴盈娣又坐进了提审室。跟之前一样,就为来看一看张静。这座看守所是70年代建的,老得不能再老,不久要搬迁了。巴掌大的提审室用铁栏杆隔着,里头没装空调,管教搬来一把摇头电扇,对着戴盈娣吹,出来的都是热风。
没一会儿,戴盈娣听见叮铃哐啷的脚镣声,晓得人已经走在了那条碎石路上。
铁栏杆那边的门哐叽叽开了,一束光线斜射到戴盈娣的脸上,她眯着眼,瞅见那边的长发女人,黑油油的头发像一条闪光的黑缎。
戴盈娣对张静打了一番手语,示意她坐下。没多久,张静的汗出得就像人掉水里似的,戴盈娣将电扇转到她那边,风掀开了她遮住半张脸的长发。
之前张静的面孔都隐在长发里,戴盈娣还是头一回看清了她的整张脸。戴盈娣看得心惊,那白得不健康的小半片脸上全是伤疤,像草席印子,又像是用灯心绒缝的补丁。
戴盈娣打着手语问她:“脸上哪来的疤?”
张静第一次有了回应,比划着手语讲:“女儿死了,我对着镜子用小刀片惩罚自己。”
戴盈娣还想交流,张静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肿泡眼,眼神却瞥到了别处。戴盈娣打了一番手语,她仍旧纹丝不动,眼睛盯着四周的墙壁。那些墙上布满了红色的污迹,是一些犯人摁完指印后随手蹭的印泥。
不一会儿,张静突然抬起右臂,露出手腕的内侧,白皙的皮肤上用圆珠笔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戴盈娣凑到铁栏杆旁边,张静把手臂伸过来,戴盈娣看清了,那是一首五年级必背的诗,《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没一会儿,张静调过头,指着臂膀,比划着手语问:“‘社林边’是什么意思?”
戴盈娣一下被问住了,想了一阵,回答说“是个地名”。张静猛拍一下脑袋,又比划:“是庙,庙边的小树林。”然后她问戴盈娣是什么学历,戴盈娣比划了“博士”。她笑了一下,竖起一根小拇指。
戴盈娣也笑了,立刻比划:“你念过书?怎么学会了这首诗?”
张静比划,没念过,小时候从支教老师那儿学的。
会见时间很快到了,戴盈娣照旧比划:“缺东西么?”
张静想了想,对她比划:“书。”
戴盈娣再去看守所,已近秋日,她给张静带了《唐诗三百首》。
两人照面,戴盈娣比划了一下,问张静:上次那个“社林边”,还记得么?张静回应了一个“庙”,戴盈娣摇摇手指,张静面露疑惑,又坚定地比划“庙”。
戴盈娣告诉她,“社”是土地庙,“社林边”更准确的解释是“土地庙的树林旁”。张静点了点头,但又倔强地比划了一阵,意思是“土地庙”也是“庙”。
这次会见有了历史性的突破,张静头一次问了自己的案子“有没有得缓”。戴盈娣宽慰她,让她想好最后陈述词,等上了法庭,会尽心帮着翻译,说不定法官能网开一面。戴盈娣又说她只是命苦、命差,虽然犯了罪,但本身也是个受害受苦的女人。
戴盈娣清楚,自己这是安慰人的套话,张静的案子涉及人命,又是纵火和故意杀人的重罪,死刑免不了。张静冲她摆摆手,做了个枪毙自己的手势,意思是她早都不想活了。
戴盈娣不想聊案子了,把话题一转,问张静需要什么生活物品么。
张静比划:“书。”
戴盈娣问她需要哪些书?
张静比划:“有诗的书。”
戴盈娣回应她:“有诗的书太多了。”
张静笑了,又比划了一个枪毙自己的手势,意思是只要有诗的书她都要,不管看得懂看不懂,她都要在死前读完。
从看守所出来,夕阳将尽,戴盈娣走在涂金一般的小道上,心口无端地一阵阵跳。她既为张静那股学习的劲头感到激跃,又十分惋惜这样一个行至末路的生命。
回到家,天色完全阴沉了下去,戴盈娣翻出了很多教科书,空白的书页散发出抽屉深处的气味。她忽然想通了那个问题——“我为什么心心念念要来这个鬼地方?”
原来是一种使命,是另一个不幸的命运正召唤她。
5
不知不觉就入了冬,县城的第一场雪下得极大。张静的案子要去市里的中级人民法院开庭,戴盈娣一早起来,穿好律服,又夹带着一件羽绒服,坐车去了市里。
沿途已是一片冰天雪地,人下车走不出百十米,手脚都冻没了似的。戴盈娣望见张静只穿了一件高领毛衣,外头套着一件看守所的橘色马甲,手都冻红了,手腕又给铁铐子割出深深的沟痕,正握在嘴上呵气取暖。她便跑过去,将羽绒服披在张静身上,不等交流一下,立刻转身进了法庭。
她要从此刻的氛围中刻意疏远一下,毕竟,她对张静的案子没什么信心,潜意识里也把即将到来的结局当成了自己的无能,她有些愧对张静。
庭审现场一切按部就班,戴盈娣尽力读准了辩护词,重点突出张静是一位受家暴迫害的悲情母亲,法亦有情,希望法官网开一面,能够给张静一次赎罪改造的机会。到了张静最后陈述的阶段,戴盈娣等着帮她做手语翻译,张静却只掏出一个练习本,上面用双钩法(指以笔写出某种书体的空心字)誊写了《唐诗三百首》。
张静比划手语,说一首五言绝句要写半小时,自己一天写10小时,半个月能写完。她只希望核准死刑前,能写完这本唐诗,然后能将这本诗送给戴盈娣。
见到这番陈述,戴盈娣觉得戳心,只能临场发挥,挤出几句认罪悔罪、祈求从轻判决的话来帮衬,但结果还是法不容情,法槌落下敲出一记重音,中年男法官对张静宣读了“死刑立即执行”的判词。
开完庭,张静被押回看守所。戴盈娣没回单位,她的情绪很糟糕,但又安慰自己,这桩揪心扯肠的案子总算了结了,她对自己的表现谈不上好,只是察觉出自己早被现实的生活强逼成了一位狠心人,也要为这样的结局寻找自我的安慰。她哪儿也不想去,晃悠到一个结冰的池塘处静了一会儿。雪早都停了,捱到傍晚,起了一阵夜雾,她才感到浑身湿冷,东摇西晃地回了家。
夜里,戴盈娣睡不着,把张静的案件材料翻了又翻,忽然看到张静的生日就在昨天——昨天是她的生日,今天就判她死刑,老天真会捉弄苦命人。
戴盈娣更加坐立难安了,她想,明天一定要把张静的这个生日给补起来,这是张静的最后一个生日,不该去庆祝什么,但也需要一个仪式,去证明哪怕这样的一条人命,也没那么轻飘飘。
第二天,戴盈娣跟看守所的管教通了气,那边也很配合,毕竟戴博士是本县司法系统的名人,做的又是人性关怀的事,就开了绿灯,把张静带到了会见室。
死囚原本要带连体镣,那天管教把张静的手镣解开了。戴盈娣将蛋糕摆出来,生日礼物是一套名牌衣服和一双名牌运动鞋,是给张静上路时穿的。张静没有旁人想象得那样哀伤,她表情平静,对戴盈娣摆了摆手,比划道:“今天不是我生日,我从来没有过生日。”
张静表示,几年前政府派了工作人员来渔区做宣传,要求渔民办身份证、结婚证、捕鱼证,男人才带着她去办的。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死去的爷爷也不知道,身份证上的年龄是男人顺嘴瞎报的。
戴盈娣猛烈地意识到,张静未知的年龄或许会成为一根救命稻草。法律规定,未成年犯罪最高的刑罚是无期徒刑,张静作案时的年龄如果未满18岁,那案件上诉后就一定会被改判。
据张静讲,爷爷抱她回渔船时具体是哪个年头,她不知道。戴盈娣去渔区问遍了人,都没个准话,相隔的年头太长了,而且老渔民记忆中的张静,一点点大的时候就开始干活,以至于在所有人的印象里,她一直是大孩子、大姑娘、大婆娘。
为了核准张静的年龄,戴盈娣给上面写汇报,层层递交申请,兵分两路:一路要求测张静的骨龄;另一路去DNA大数据库里比对张静的亲生父母。
张静却不是很配合,她跟戴盈娣比划,说自己不畏惧死,只怕活受罪。她从小到大每天要干那么多活儿,看见湖里的鱼虾都羡慕得不行,她想赶快投胎,下辈子做什么都好,哪怕是一只水鸟,哪怕是一只青虾。
这时,看守所的管教站了出来,要帮戴盈娣。她们给女囚做思想工作是老手了,掌握了张静在号子里的一切情况,知道她迷信,就派一个修佛的职务犯给她讲经。
交流当然是大问题,但管教还是买了很多佛经送去了号里。佛经上写着罪人死后要入地狱,地狱有18层,以生前所犯罪行的轻重决定受刑时间的长短,每一层地狱比上一层要增苦20倍,吃不尽的刀兵杀伤、火热寒毒、大坑大谷的苦头。主动求死的人,更加不得解脱。
“退路”给张静“造”得这样可怕,“生路”又找来几个二进宫的“老改造”,铺垫得十分精彩,她们比划、表演外面的花花世界,书写劳改队的姊妹情谊。总之,管教发动了整个号子的女犯,费尽心机地唤醒张静的求生欲望,让她上诉。那几天,伙房也不停地给号里开小灶,不管在什么境地,只要吃得好,人就活得有劲。
6
经历了这些困难,完美的结局便来得格外顺利。
一方面,张静的骨测报告出来了,令人惊讶的是,案发时她距离18周岁差了整整1年零9个月,她实际上只是个16岁的少女,但命运却将她丢进了风浪,承受的全都是沧桑。另一方面,张静的亲生父母也从DNA数据库里比对了出来——1年前,张静父亲在工地上打架斗殴被警察处理过,因此DNA数据库收录了他的信息,这才揭开了张静的身世谜团。
她的亲生父母的住址距离渔区不到10公里,当年生了张静,发觉是个聋哑人,就丢在了菜场,两人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他们甚至知道张静是被老渔民收养的,也常常从张静爷爷的手里买鱼,但多年来从未提起张静,从未想着去渔区看一看她。
张静二审时,父母出庭作证,提供了张静出生年龄的证据,加上那份骨测报告,张静获得了改判,被判处无期徒刑。
整个流程走下来,张静已经在看守所待了1年10个月。她是在号子里成年的,管教、狱友、戴盈娣,一起给她办了一个成人礼。
张静投送监狱服刑后,戴盈娣的工作越来越忙。2019年底,她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看见办公室的桌子上放着一个U盘,同事说,是女子监狱的干部来司法局办事顺道捎来的。
戴盈娣打开U盘,里面的张静穿着裙子,剃了齐耳短发,人很精神,正在监狱的舞台上表演手语节目,配乐是《感恩的心》。
春节前,戴盈娣总算抽出空,去监狱里看了一趟张静。
张静在这两年的服刑时间里,把刑期当学期,在监狱的文教楼里完成了小学教育,又开始了初中课程,她还计划今后参加成人自考。她跟戴盈娣开玩笑,比划着:“等我出来,我也是博士。”
戴盈娣笑了,张静却忽然哭了,她接着比划:“牢里的日子真的比渔船上的好。”
戴盈娣的眼立刻也热了。这是她接手张静案件后,头一回见张静哭。
回到单位,同事已在贴春联,会计买来的一排鞭炮摆在院里的槐树下,是几天后的除夕要用的。戴盈娣坐到办公桌前,发了一下午的呆。冬日的天黑得早,同事们陆续下班,鞭炮还放在槐树下,会计着急出门,便朝院里叮嘱,戴博士,你最后一个走,关紧门,帮我把鞭炮放屋里头。
戴盈娣待到天黑,去一位男同事的办公桌上摸打火机,又走到槐树下,将鞭炮一枚一枚地点着。
焰火燎天,院落随之震颤,爆裂的光亮落进小巷的枝杈里,熄灭的那样干净。
戴盈娣站进庞大的夜,四周被点燃的黑幕已将一切裹紧、搅碎,正在酝酿另一个晴天。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