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的出路

来源: 2021-07-13 16:47:57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黑龙江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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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可能是近十年来最失落的省份之一。全国都在热议“东北衰落”,而在东北,黑龙江的衰落迹象又尤为明显。
 
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年发布的“中国省域经济综合竞争力排行榜”,黑龙江2011年还排在第18位,处于中游,短短四年后的2015年就掉到了下游(第26名)。以人均GDP论,2005年黑龙江还是超过全国平均线仅有的12个省份之一,但到去年就只相当于全国平均值的59.7%,排名倒数第二,仅勉强高于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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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2010-2020年间人口增长率。图片来自方舆论坛,高斯引理绘制。
 
 
这种落差与变化,本地人当然最有感触,也早就在默默地用脚投票了。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黑龙江是2010-2020这十年间人口流失最严重的省份,共减少了646万人,下降了16.87%,除了吉林之外,另外四个省份即便人口负增长,也都没超过5%的幅度。不仅如此,黑龙江还是全国唯一一个所有地市都出现负增长的省份,连省会哈尔滨都不例外——事实上,哈尔滨也是这十年里唯一人口负增长的省会城市。
 
盛衰的根源
 
人口的消长对黑龙江而言有着与其它省份相比更为突出的指标性意义,因为一部黑龙江的历史,可以说基本上就是一部移民史,人口的输入与流出,与其经济的盛衰起落紧密相关。
 
这片黑土地虽然极其肥沃辽阔,但因为地处极寒,早年非常荒凉:晚至1887年,全省47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30万居民。随着中东铁路、哈大铁路于1903年同时贯通并交汇于哈尔滨,黑龙江才迎来了爆发式增长——尤其是哈尔滨,迅速从一个松花江边的小村庄崛起为国际商埠,特别是俄国革命后白俄的涌入,民国初期一度竟有33个国家的16万侨民聚集于此,便利的交通和充足的工作机会又吸引了无数内地移民。到1945年,全省人口已暴增至800万人,1949年首次突破1000万,达到了1014万。
 
这还只是个开始。新中国成立后,由于黑龙江资源极其丰富、工业基础完好,又靠近苏联,在最初几个五年计划中都是一马当先,1959年大庆油田的发现,更使它成为全国最重要的重工业基地之一。到1983年,黑龙江铁路营运里程达到4816公里,铁路正线延展里程5825公里,均居全国首位;同年,哈尔滨站年日客流量在全国位居第三,仅次于上海和北京。直至1980年代初,哈尔滨无论城市人口还是经济总量,都是当之无愧的全国前十大城市之一。
 
那是黑龙江最辉煌的岁月,经济一片向好,紧缺人力,而从全国各地奔赴黑龙江参加建设的,也大多都是青壮年劳动力,都不需要考虑什么养老的负担。很多人都已不记得,黑龙江也曾是全国人口增长最快的省份——1949-1985年间,全省人口大增231%。在那之后,缓慢的失血过程就开始了:1985-1990年的五年间,黑龙江净迁出26万人,这最初的涓涓细流,到如今已变为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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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的哈尔滨充满异域风情,正值发展巅峰。图片来自网络。
 
 
以1985年为界,前36年和后36年,对黑龙江人来说真是冰火两重天。此前如此繁花似锦,也让很多黑龙江人至今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很多人强调本省勤恳奉献了许许多多,但如今“老工业基地”却被遗忘了;有的人谴责官僚机制不够灵活,没能搞活经济;还有些人归咎于计划经济太根深蒂固,以至难以适应市场化转型;更有一种看法认为,东北人只是太“实诚”了,在市场经济时代玩不过“奸诈”的南方人,但这并不是东北文化本身有什么问题。
 
无论怎样,这些看法都在有意无意中假定:之前的辉煌是“正常”的,而当下的衰落则是异常的,需要做出特别解释。然而,那时的全盛恐怕才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本身是不可持续的,那种对资源的过度开发往往并不是着眼于本地经济的有机成长,而是服从于国家“大局”的需要。既然如此,那么当“大局”发生变化时,它就难以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如今回头来看,黑龙江后来的衰落,其实在之前的全盛时期就已埋下了根源,那是某种“资源的诅咒”:黑土地的农林矿产资源都太丰富,虽然在当时看起来盛极一时,但却造成一种相对单一化的经济结构,尤其依赖于初级产品,而在此基础上加工、设计的二级工业和服务业,却迟迟没能充分发展起来。
 
当一个地方的经济向更高层次转型发展时,这是尤为关键的一步。像瑞典、芬兰原本也是靠森林资源卖初级产品的,但后来在木材加工的基础上发展造纸业,电信巨头诺基亚就是这样起家的;又或结合北欧设计,发展家具产业,这催生了宜家家居。
反过来,像阿根廷也生产粮食、矿产,20世纪初一度甚至是与美国并列的富裕发达国家,但它过度依赖于此,到后来终于渐渐陷入长久的经济不景气。作为一个移民国家,很多人对阿根廷也并无留恋,能走的都走了,这又使它更进一步陷在泥潭里。
 
很遗憾,黑龙江目前的情形更接近于阿根廷而非北欧。但这样的对比也可以让我们明白:它并不是没有出路,只不过需要在了解清楚自身比较优势的基础上,做出符合实际的调整与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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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比较优势
 
经济学家姚洋在《中国道路的世界意义》一书中曾说到:
如果回顾一下过去二十年来各省经济发展的轨迹,我们就会发现,每个省都在回归自己的比较优势。那些土地禀赋相对较多的省份,尽管它们在计划经济时代的工业产值较高(如吉林和黑龙江),现在它们在全国的地位也趋于农业省的方向发展;而那些土地禀赋相对稀缺的省份,尽管它们在计划经济时代被确定为农业省(如浙江),现在它们也正在变成工业省。
这是他十年前说的,他所预见的这种趋势在此后甚至加速发展了。黑龙江虽然还背着“老工业基地”的光环,但这些年经历了明显的“去工业化”进程:2000年全省三次产业占比分别为11:59:30,这一年工业增加值的比重甚至还比上年增加了3.8个百分点,然而到2010年,三次产业结构就调整为13:50:37,到去年,则变为惊人的25:25:50。不难看出,在近十年里,黑龙江的经济结构中,工业已衰落到仅占四分之一,而农业、服务业大幅攀升。
 
像这样的情形,并不只出现在黑龙江,同为工矿基地的四川攀枝花市,2010年全市产业结构还是4:74:22,工矿产业占绝对优势,甚至2014年仍是3:74:23,无甚变化,但到去年已戏剧性地转变为9:54:37,短短四五年间,工矿业产值急剧相对衰落,农业产值份额增至三倍,服务业也迅猛发展。近年来攀枝花倒是以芒果出名,2010年还曾被农业部授予农产品地理标志——但尽管如此,这两年的该市统计公报中,也只字未提“攀芒”
 
实际上,日本北海道的盛衰也近似。和黑龙江一样,北海道自近代以来也经历了从“荒无人烟但资源丰富”到急速发展、随后又盛极而衰的过程,并且同样曾以农业、工矿业为支柱产业,人口增长率一度仅次于东京,但近些年却面临着不断的人口流失。
日本的经济转型更早,北海道在传统产业之外,就尤为注重培育自身的比较优势,特别是基于优越自然条件的生态农业、酿酒业和旅游业。夕张推出了名产蜜瓜,让这座原本已资源枯竭的煤炭城镇名声大震,带动了许多周边产品,为当地找到一个新的增长点。
Image北海道小樽
在岩井俊二的电影《情书》(1995)、冯小刚喜剧《非诚勿扰》(2008)上映后,作为外景地的北海道更是吸引了大批“剧情观光”游客。
 
黑龙江的自然条件也相当优越,“北大荒”是全国的粮仓,大兴安岭则是最大的森林宝库。不过,黑龙江长久以来的一个问题是:它虽坐在金山上,但却没有面向市场推出高品质、高价值的农产品。它是中国大豆主产区之一,但有时却卖不掉,而中国每年仍然要从国外进口多达9000万吨优质大豆;它也是率先引种、推广名贵西洋参的省份,但当时药材公司规定,只收国外进口的西洋参,结果是外商收购后,贴上商标再转手卖给中国人,堪称奇谈。
 
的确,黑龙江原本的工业基础厚实,但这却绝大部分都是重“国计”而轻“民生”的重工业,黑土地上产出的丰富农矿资源,并没有催生出像家具、造纸、酿酒等在原材料加工的基础上更高附加值的大型现代化企业集团,很少人听说黑龙江在这些领域有什么著名品牌。可以说,以往这种过度注重初级原料的粗放型经济,其实是把本地的资源贱卖了。
 
这些年来,黑龙江的旅游总收入相当于全省GDP的比重连年攀升:2005年还仅有5.1%,2010年增至8.6%,2019年就到了19.7%——但旅游大省云南的这一比重高达47.5%,旅游总收入是黑龙江的四倍,足见差距。这还不仅是在吸引游客数量上,更是旅游体验品质上的差距。雪乡和亚布力滑雪场前些年的风波,都损害了黑龙江旅游在游客心目中的形象,没有提升改善,那它就更难吸引到投资者和高端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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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乡风景虽美,但宰客之狠,让它口碑崩塌。图片来自网络。
 
 
去年以来的疫情不仅打击了旅游业,也影响了黑龙江的另一个经济支柱:外贸。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黑龙江有多达25个开放口岸,其中17个也是旅游口岸,但在边境关闭后,原本热闹的黑河、绥芬河等口岸都遭受了重创。
这更促使黑龙江必须转向有机内生的经济增长模式,不能只靠粗放型的掠夺式开放或一锤子买卖,而要转变观念,提升品质和附加值,明确自己真正不可替代的优势。
 
当然,这无法让本地经济迅速好转,但就像北海道的转型之路所启示的,尽管当地人口仍可能流失,但至少可以有所减缓,同时发掘自身的比较优势,创造更多新增长点,既吸引移居者和游客到来,也能让留下来的人享受到更好的生活,参与到新的机会中去。这才是一个地方逐渐恢复平衡与生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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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批评的省份

维舟 维舟 2 day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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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 伊春 大箐山

 

今天本打算发一篇《黑龙江的出路》,这是之前写给“无冕财经”的专栏,但临到想转发时,才发现这篇在他们公众号上已被消失,也无法开白给我了。编辑说,这是网信办打电话来要求删的,原因不明,只说是“上级要求的”。

 

被删文我也不是头一回了,但这次也确实有点诧异,自忖不过是客观分析了一点黑龙江这些年的经济困境,进而提出一点转型的思路,卑之无甚高论。

 

实在要说,也许是标题扎痛了谁?——我原拟的标题很平淡,编辑刊发时改成了更抓眼球的:“人口流失最严重、经济跌得最惨,这个省将彻底沉沦还是另有出路?

 

“无冕财经”6月26日刊发,我记得阅读量也就6-7千,但之后看到几个经济、商业的号转载,高的有数万,大概也因此,终于引发了关注,因而删文的指令是7月7日才下达的。

 

现在,这篇文章在腾讯、搜狐等平台已消失了,但在头条、一点资讯上还有。本来没觉得这篇有多危险,这一来,我昨晚也在墙外的matters、substack账号上备份了。不仅如此,我试着在自己小号上发了一下,居然也发出来了,想看的请点下面(已设置超链,点击即可跳转):

 

黑龙江的出路

(可配合另一篇食用:《东北衰落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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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 雪乡

 

我对国内各地政经形势观察的兴趣由来已久,不过以前也没系统梳理过,直到今年春,第七次人口普查数字出来,整理对比各种数字时,有一些发现和想法,觉得或许可以一写。

 

刚好原先在《南方都市报》和我合作多年的编辑雷剑峤兄说他去了“无冕财经”,向我约稿;5月中“白银越野跑”的悲剧发生,我就想先从甘肃写起:我父亲曾在兰州工作十五年(1972-1987),我也因此对它关注已久,而它的许多问题也确实都很特别。

 

可能因为刚好踩中了点,那一阵甘肃受人瞩目,这篇《甘肃还能翻身吗?》产生的影响超出了我的预期。虽然也有一些爱乡的甘肃人坚称白银事件只是个案,不能牵连到整个甘肃,又或质问我一个外地人对甘肃真能了解多少,但这几乎是你谈论任何一个地方都会遇到的典型反应,倒是有不少认识不认识的甘肃朋友来找我讨论、加了关注,肯定我的观察结论,甚至还有经济学者告诉我,他们转发给了有关领导参考,不经意间还成了“高参”。

 

不仅如此,当时这篇底下,还有很多人纷纷留言点名,希望我也写写他们家乡,据不完全统计有:黑龙江、辽宁、内蒙、河北、山东、山西、河南、江苏、安徽、广东、广西、江西、湖北、青海、宁夏、新疆、福州、武汉……当然,还有人提到北京,但这个非常难写,写了也将非常难发。

 

本来我其实没想好写一个系列,但这样的热情鼓舞了我,倒是真的想就此逐一写下来,毕竟对各地发展的分析,如今也是无数人关注的重要话题,对人们的现实生活都密切相关。就算每个月分析一个省(这毕竟需要做很多功课),这也足够我忙上一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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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

 

本以为这样的分析,是相对“脱敏”的,但没想到,第二篇写到黑龙江就撞线了。这篇引发的反应与甘肃那次很不一样,我本以为是黑龙江近期不像甘肃那么受关注,但看删文之举,似乎是它不想受到关注。

 

老实说,我是有点失望的。一个地方的盛衰起伏,那是常有的事,但就像人一样,要想成长,就不能避开反思和批评。如果总是这样,那我有理由怀疑,这可能本身就是黑龙江这些年困境的原因之一。

 

细想起来,这也不算太意外,我也有一些黑龙江朋友和我感叹过,黑龙江经济的问题,从经济学的角度分析什么都没用,说到底根源在政治文化上。此前我也写过一篇《官出数字》谈到这其中的现象,但也许是我历史读多了,我总觉得,拉长时段看,没有一个地方会真正“彻底沉沦”的,只不过这首先得想清楚自身的问题。

 

当然,对我来说,尽管稍有顿挫,但也还是得做下去。昨晚和编辑说起,那这个系列还要写下去吗?本打算下一篇写广西。他说:“当然写啊,就写广西!”

 

好,那我就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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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衰落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维舟 维舟 2020-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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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来,“东北衰退”已经从媒体热议话题变成了严峻的事实。人们对此的看法相当一致,毕竟现实摆在那儿:

 

  • 迟至2004年,东北三省的人均GDP还比全国平均高近1/3,和华南差不多,但到去年已低于全国平均1/3,是所有各大区中最差的,甚至不如西南、西北;
     
  • 2005年黑龙江省人均GDP还比全国最低的贵州省足足高一倍,但前些年已被贵州反超,2019年黑龙江人均GDP均及全国平均值的一半,仅略高于甘肃,排在倒数第二;
     
  • 1978年全国经济总量前十的城市,东北一度占了四席,但到2000年前后就一个都挤不进去了,如今,前三季度全国城市GDP排名,哈尔滨仅列第47,还比沂蒙老区的临沂略低。
 
这些年来东北人口外流、资本却又吸引不进来(所谓“投资不过山海关”),“振兴东北”也喊了多年,“老工业基地”的衰退早已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不过,尽管对“衰退”本身有共识,但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一衰退,却众说纷纭。
 

1

四种流行解释

 
第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东北经济变差说到底只是因为气候太冷了。东北的寒冷确实是世界级的,比全世界所有主要发达地区都冷,且人口密度还这么高,而二战以后人口和经济活动从寒冷地带向“阳光地带”迁移是颇为普遍的现象。
 
国家信息中心原总经济师范剑平就赞同这一说,理由是气候一直是影响经济活动的重要因素,极寒本来就在客观上制约着东北经济转型。因为根据这种看法,对冲传统工业衰退的两个手段(基础设施建设、非正规就业),在严寒气候下都相当不利,因为温暖的南方可以一年四季开工、摆摊。
 
据此,既然服务业取代工业勃兴,那么人口势必向宜居地区流动(因而东北人去往了海南),随之而来的一个推论就是:东北的衰退只是一个逐渐趋向“适当水平”的自然过程——就好像农村衰退、乡下人离土进城也都是合理的,因为现代农业本来就不需要那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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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二战后也有所谓“阳光地带”(Sun belt)的说法
 
这看起来好像有点道理,而且归结为这样一种“不可回避”的客观因素,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让发生的事都合理化了,似乎谁都不应该被怪罪,东北文化、东北人乃至当地政府官员都没做错什么,要怪只怪天气太冷了。
 
然而这很难解释为什么世界上也有那么多发达社会(如加拿大和北欧)处于寒带,事实上,欧洲乃至全世界都是气候较寒冷的北方比南方发达;更不能很好地解释为何东北的衰退是在1990年代后才出现——要说仅仅是因为不能全年开工、摆摊,那不免把经济衰退问题看得也太简单了,何况随着暖气、空调的普及,气温对人类社会经济活动的影响是在减小而非扩大了。至少,这并不妨碍人们在室内从事经济活动,要不然东北人也不会比南方人更不禁冻了。
 
至于说到东北人往南飞的“用脚投票”是因为怕冷趋暖,那似乎也忘了一点:东北冬天的屋内可比南方不少地方的室内暖和得多,农村人口流失可也不是因为农村比城市更冷。气温的宜人可能是人们考虑工作居住地点时的一个因素,但常常却既不是唯一也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试问有多少人会仅仅因为几十年来住惯了的老家寒冷,就毅然迁移到一个更温暖的陌生城市?
 
医药专业网站“丁香园”创始人李天天在自述将公司整个从哈尔滨搬迁到杭州时,可根本没提到“气候”这一点,其他东北籍企业家在选择离开老家前往深圳投资时,好像也不认为气候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因素。
 
如果询问一百个中国人,现在如果有机会移民,是愿意选择寒冷的加拿大还是温暖宜人的菲律宾,答案恐怕至少95%都会是前者吧。何况,如果气温是决定性因素,那东北人也同样可以选择广西,为何又偏爱深圳与海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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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人口的增长确实低于国内其它省份
 
与此相关的一种说法则强调人口问题(人口外流、老龄化和少子化)导致了东北衰落。易富贤就认为,东北衰落主要是因为东北人不愿生孩子又急速老化,这确实对经济活动有相当的影响(至少比“气候”要大),不过,此君常把各种问题都归结为人口因素,他的主张似乎往往是把原先那个众所周知的命题“越生越穷,越穷越生”简单地逆转成了“越不生越穷,越穷越不生”,但这两个命题恐怕都有其偏颇之处。
 
这既不能解释为何超生的人口稠密区经济未必都好,也不能解释为何长久以来东北都生得少,但唯独近些年来出现了大幅度经济衰退。更何况,国内像上海这样的城市同样有少子化、老龄化的倾向,但它并非人口流出区,东北人口对经济的更直接影响恐怕不是新生儿,而是劳动人口的流失,并且这种流失是带着资金、技术、劳动力一起流失
 
由此看来,“气候”和“人口”恐怕是具有相关性的次要因素,其解释力恐怕还不如另一种将原因归结于“东北文化”的观点。当然,一个地方的文化对经济活动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正如美国学者亨廷顿等人在《文化的重要作用》(Culture Matters)一书中所说的,一个社会中的价值观、态度、人们普遍持有的见解等,会对其发展起到促进或阻碍的作用。一个地方的创新精神、企业家精神和成功的动力,的确往往都深植于文化之中,反过来,如果像东北社会那样崇尚官本位、看不起私营个体户、拉不下脸去做买卖,那当然会阻碍民间经济活跃程度。
 
不过,这种解释的麻烦之处在于,它是一种“万能解释”,几乎什么问题都能从当地文化中找到答案,但文化是一个长期稳定的因素,它同样不能解释为何以前那么多年东北经济都好好的,却到了近二十多年才开始衰退,这些年里东北文化可没发生多大变化。要说起来,东北文化毕竟总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分支,谈不上有多么本质的区别,为何就唯独在这里阻碍了经济?
 
此外,这还经常和“气候说”暗通款曲,在历史上的很长一段时间,西方人都认为热带地区由于气候炎热物产又丰富,所以导致当地人不用劳作就能生存,助长了一种懒散的文化,最终导致其社会落后,那时他们甚至认为后来以勤劳著称的日本人也是“懒散”的。
 
不仅如此,曾有许多学者言之凿凿地认为,除了新教伦理之外的其它文化差不多都会阻碍经济发展,但当西班牙、日本、韩国这些国家陆续兴起之后,人们开始发现,天主教文化和东方文化即便不能明显促进现代经济,至少也不至于多么严重地阻碍它的发展。
 
第四种解释在本质上也是一种万能解释,那就是许多人在讨论中国问题时偏爱的“制度”因素。从许多投资故事来看,东北的确没能在制度上防范竭泽而渔乃至“关门打狗”的现象,非常不利于经济活动。但同样地,在这一点上东北与关内各地是程度上而非根本上的区别。不仅如此,这也无法解释为何北海道多年来也出现了不可挽回的经济衰退和人口老化——按说它在制度上与日本各地一体化,至少没有东北的许多问题。
 

2

东北问题的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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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 铁西区的工厂房
 
一个地方的发展与衰退,是极其复杂的社会现象,归结为某个单一的客观因素或笼统的问题,都很难令人信服。要探讨东北为何衰落,需要谨记的还是三个关键:天时(为何在此时)、地利(为何是此地)与人和(为何是这些人)。在我看来,如果有什么能很好地同时解释这些,那就必须从东北的社会结构上寻找原因,毕竟衰退作为一种经济活动的现象,是社会深层结构的产物
 
东北社会结构的问题在哪里?一言以蔽之,这是一种相对单一化的结构
 
近代东北的开发主要集中在农业、林业、采矿这种初级原材料的部门,无数记录和回忆都印证当时东北在这些资源方面的丰富程度,但也正因此,这造成了某种程度上的“荷兰病”:初级产品部门的异常繁荣导致资金和人员都向它集中,其它经济活动乃至多元的社会文化都得不到充分发展
 
北海道的发展历程也是如此,在短时间内借助移民大肆掠夺性开发农林矿产,它不像北欧那样是自然“生长”出来的社会;而加拿大与澳大利亚则在渡过那个最初阶段之后逐步向一个层次丰富的社会过渡,美国加州也在淘金热之后慢慢“正常化”了,但如果在资源衰竭时仍不能顺利转型,那就容易大起大落。
 
这在国内不少城市都可以见到,不仅在东北。例如以石油工业著称的克拉玛依在2010年还曾是全国人均GDP最高的城市,是深圳的1.98倍,但仅仅五年时间就被深圳追平,经济陷入停滞乃至萎缩,这不仅是由于人们常笼统说的“经济转型”,还因为石油、煤炭等大宗原材料价格跌落。由于资源型城市的经济往往十分依赖单一产业,那么当这一原材料价格暴跌时,其影响就非常之大——而这种城市在东北还尤其多,诸如大庆、鞍山、双鸭山、鸡西、铁岭。
 
当然,我这里所说的“单一性结构”不仅仅是指矿业,还指某一部门的生产消费不成比例地占据了经济生活的大部分份额
 
这种产业群聚(cluster)的模式在工业革命时代由西欧起源,盛行于所有现代国家,全球史学者约翰·麦克尼尔将早期那种围绕煤炭、钢铁与铁路兴起的重工业城市称为“煤炭城群聚”(coketown cluster),而1920年代出现并主宰1940-1990年代的则是“汽车城群聚”(motown cluster)。
 
这些群聚在其全盛时代非常适应大规模工业生产,因为它们能很好地在一个地方集中、批量地进行生产制造,因而也都繁荣一时,但当社会转向新的生产消费模式时,无论这些产业群聚是在哪种气候、哪个国家、哪种文化或哪种制度下,几乎全都无一例外地衰败了
 
比如,美国底特律是汽车之城,全城经济极大地依赖于汽车业,但麻烦也在这里:当汽车业不景气时,当地人就难找到其它出路了。这不仅城市如此,农业上实行大规模生产的种植园经济也一样:美国南部因为长时间极度依赖单一的棉花种植,结果1920年代初棉铃虫来袭时,地方经济就遭遇到了毁灭性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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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业革命时代的英国曼彻斯特 “煤炭城群聚”大都经历了大起大落
 
不难看出,东北的很多城市正是那种典型的“煤炭城群聚”,它们是近代大工业生产的产物,又恰好由于当时的东北地广人稀(1898年东北三省总人口才532万),非常便于在农林矿等各部门都采用大工业生产模式,这与1949年前关内除上海之外的几乎所有省市都形成鲜明对比,内地盛行的几乎都是非常分散的小农经济或小作坊手工业。
 
陈云曾回忆说,1945年到南满,看到密布的铁路和电线,才第一次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大工业生产。这是很多东北人迄今回忆时的往日辉煌,但问题是,很多时候,正是曾带来成功的那些因素,到后来导致了失败——在这种“煤炭城群聚”模式下,经济生活的多样性很低,人们对大型组织的嵌入程度、依赖程度都很高,这也很好理解,既然在这些大公司之外的选择并不多,那么去哪里更好简直是一目了然的事。
 
最终,这会使整个社会越发“锁定”在这一结构上,形成一种内卷化的效应,还会带来一种特殊的社会声望。
 
我一位朋友多年前离开一家著名外企创办了自己的小公司,虽然他身家已过千万,远好于原先的死工资,但他的老父亲却至今遗憾他离开了“那么好”的一家外企——这还是在上海,如果在东北,恐怕更可想而知。
 
长久地依附于一种制度化的生活,会使得人们在心理上惧怕改变,也难以适应新的生活,更别提发现并抓住新的机遇了。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年轻时就入狱的老布克,几十年来完全适应了监狱生活,以至于出狱后反倒无所适从郁郁寡欢,最后上吊自杀了。这虽然极端,但可想而知的是,长久在一家企业做着一种流水线上工作的工人,忽然面临下岗跳槽时,也比那些频繁换工作的人要难以适应得多。
 

3

市场化的挑战

 
习惯了相对单一又高度组织化生活的人,在面临社会剧变时尤其不适,生活往往直线下降
 
清代的满族旗人长期被清政府禁止从事任何农业生产、工商买卖,由朝廷发给钱粮,让他们专心于军事演练。其结果,在老百姓们心目中,他们是一群在和平时期“吃皇粮”的人,无仗可打时就只能提笼架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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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亡后,满族旗人大多生活艰难,无法适应急剧的转变
 
老舍在小说《正红旗下》谈及1899年他降生前的几个月,其亲戚们都激烈反对变法,因为“听说:一变法,旗人就须自力更生,朝廷不再发给钱粮了。”但最终,民国后还是停止发放了八旗钱粮,遭遇这一空前大变动,连远在黑龙江三家子屯(这里是后来仅有的保持说满语的村落)的寡妇都曾到北京请愿。
 
饷银取消后,正如美国汉学家路康乐所言,“满人迅速跌到了社会的最底层。在公众意识里,他们逐渐等同于贫穷和简单劳动,非常类似于居住在上海的苏北人。与上海的苏北人一样,满人垄断了北京拉黄包车这一营生。这种职业被视为低人一等,身份低微。”(《满与汉》)这一历史与东北老工业基地的职工下岗后的情形十分相似。
 
许多人在谈论东北衰落时惯常所说的“文化”与“制度”,恐怕也是这样的历史进程不断形塑的结果。长期的大工业生产,潜移默化中对东北人的社会心理、文化期望、价值观,乃至各项制度,无疑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特别适合计划经济,因而东北也公认是计划经济在中国最根深蒂固的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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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钢的琴》(2010)剧照
 
时至今日,东北在经济结构上仍相对单一,表现在不同法人机构类型上,便是企业法人的比例偏低——一般来说,一个地方的经济越是活跃,企业法人的数量就越多,而事业法人和机构法人的数量就相对较少,人们在“体制外”的机会和选择也就越多,反之亦然
 
根据《中国统计年鉴》的数据,2014年这两者的比例,全国最高的是北京(43:1)和上海(42:1),而最低的便是西藏(1:1)。东北三省中,辽宁是10:1,吉林和黑龙江都是4:1,这都远低于江苏(23:1)、浙江(27:1)和广东(19:1)。
 
不仅如此,不同产业的结构也不一样:2015年公布的黑龙江省第三次经济普查数据显示,全省法人单位最多的依次是:批发零售业(占23%)、公共管理、社会保障和社会组织(占20%)、制造业(占14%)、租赁和商务服务业(占6%);而广东2015年的数字则是28%、6%、26%、12%。这明显可以看出,广东不仅制造业强,而且在私营企业较多的批发零售、商务服务这样的门类中相当活跃,民间的参与程度高。
 
这在计划经济时代那种只注重生产、不注重市场和消费的环境里并不是大问题,但到改革开放以后,尤其是1992年深化市场经济之后,其内在弊端就逐渐显露出来。因为“市场”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外部环境,经济活动主体(无论公司还是个人)能否生存下来、生存得更好,其灵活适应能力要比体量规模更重要
 
打个比方,恐龙曾以其庞大的体格统治地球,它也在几千万年里能很好地适应环境,没有什么天敌能挑战它;然而,当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外部环境发生剧烈变化时,它们的末日就到来了,此时小型的哺乳类比它们更好地适应了新环境,最终才进化成今天我们人类。
 
这也是为什么现在要提倡保护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元,因为历史一再表明,在这样一种丰富的生态下,一个生态聚落或一个社会群体在面对外部冲击时的适应性和恢复能力要强大得多——就像这棵树倒下了还有那棵树、那种草长出来,但如果是只有一个树种的人工林,那它遭遇虫害时便是毁灭性的。
 
用进化论的术语来说,东北相对单一化的结构,使得它在遇到市场变化时缺乏很好的“预适应”能力,不仅难以利用新出现的机遇,而且一旦原先高度依赖的那个产业出了问题,人们便束手无策,不容易找到其它出路。
 
不仅如此,当许多人回过神来之后,不是转向新的模式(那毕竟太难也太陌生了),而是去紧紧抱住那些不那么受市场波动影响的部门,那就是机关事业单位。最终,这种单一性和经济衰退互为因果又彼此强化,导致状况更趋恶化。
 
真正的出路就是看清楚这一点,为适应市场的变动而找到自身的特点,然后逐步营造宽松多元的环境,带动不同部门的发展,这样,下次再面临冲击时,至少东方不亮西方亮,不至于一个电厂出事,全城都陷入黑灯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