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88)

来源: 2021-07-02 19:05:40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上文学课的月嫂

罗兰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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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洪丽是一名在北京工作的月嫂。去年,她被诊断出罹患癌症,原本熟悉的雇主圈不敢雇佣她。生命危急,她仍不愿离开北京,原因是一堂文学课。
 
01
 
确诊癌症后,施洪丽决心放弃治疗。
在老家四川简阳的县城医院,施洪丽刚刚接受了乳腺切除和淋巴清扫手术。治疗方案里有8次化疗、25次放疗和长期服药,即使如此,五年生存率也只有20%。邻床小伙子不时发出的呻吟,施洪丽听到他打电话给妻子,说化疗受不住
在家人的督促下,施洪丽做了四次化疗,虽然没有出现呕吐、脱发等剧烈的副作用,但浑身无力,睡眠时间也变得特别长。施洪丽想,自己很快还要回城里打工,这样的身体状态可不行,再说“费用也太高了”,她害怕人财两空。
不顾亲友的劝说,施洪丽办理了出院,回到小湾村家中休养。西南乡间烟雨朦胧,橙黄橘绿,施洪丽买来小鸡小兔饲养,想贴补一点家用。闲暇时她读《那时汉朝》,看到西汉帝王们的寿命,觉得“知足了。今年50岁的自己,已经比创造了盛世的汉文帝和汉景帝活得久。
半年前,施洪丽确诊乳腺癌,转移到部分淋巴。身为月嫂的她没有北京医保,更负担不起自费在京治疗的费用,只能回老家县城做手术。离京时,施洪丽没有退掉租屋,好心的房东免去了她治病期间的月租。
这个扛过无数艰难的女人第一次陷入了无边的恐惧,每天哭泣。她怕自己命不久矣,怕病痛让自己走得没有尊严,怕自己离开后丈夫没有依靠。甚至她都后悔去医院检查。施洪丽的丈夫从小患有肺心病,结婚当天就在家中咯血,长年需要吸氧,干不了体力活。多年来,这个家庭一直依靠施洪丽打工的收入支撑。
死亡与生存,紧紧地咬住了施洪丽。
“城里人一旦查出癌症,放下一切,专心治病。乡村人办不到,因为没有一分钱收入。”在家休养半年后,感觉身体好了些的施洪丽开始催促丈夫打点行装。她说,要回到北京。
后来发现,对于一个病重的月嫂来说,回京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曾经的雇主们因为担心她的身体,不敢再雇佣她,相对而言,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找工作更容易。施洪丽对人们解释说,在北京做月嫂工资高,想趁活着多赚点钱。
还有一个无法坦白的原因是,她想留在北京听文学课。差不多有四年,文学课是施洪丽生活里最重要的安慰与快乐。
文学课在皮村,从2014年开始,许多作家、教授和编辑们,每周六给有文学兴趣的工友们上课,教授写作。同样作为月嫂的范雨素,就是出自这个文学兴趣小组。2017年,范雨素发表了流行于网络的《我不是范雨素》,让施洪丽找到了文学小组。从此只要不是在雇主家中工作,每到周六,她一定准时出现在文学课的讲堂。

图|文学小组课堂

老师的讲授结束后,大家可以自由交流,上过几节课后,施洪丽的胆子大了,发言总是很踊跃。她读书多,甚至读过《尤利西斯》那样天书般的意识流小说。一次她专门就此向老师请教:“为什么那些支离破碎的情节能撑起一部小说,还能成为名著?”
从简阳搭汽车到成都,再坐20几个小时火车到北京,地铁转公交抵达位于通州的尹各庄。租住的房屋在二楼,施洪丽爬上一架高陡的铁梯,铁锈随着咚咚的脚步声掉落。进了屋子,不足20平米的空间挤满必需的家具电器,其中有她为丈夫买的,维系他生命的制氧机。十几个鼓鼓囊囊的箱包挂在墙上、摞在柜顶。
站在窗前,4月阳光和暖,病中的施洪丽感到安慰。尹各庄与皮村一河之隔,她又可以上文学课了。

02

 

施洪丽最初租住的东坝和皮村相距遥远,晚间的文学课结束后返程公交已经停运,她就和陪她同往的丈夫在村里住小旅馆,一晚80元,对她来说是笔不小的开销。
几个月后,东坝的出租房拆迁,施洪丽顺势搬到尹各庄,去听课就方便了。
第一次上文学课,施洪丽举手发言,说起自己少年时的好友小玉。“如果她是在北京,就不会因为文学梦自杀了。”在施洪丽生命的早年,文学,是无法说出口的笑柄。
1971年,施洪丽出生在四川简阳农村。在镇上念初中时,语文老师是个刚从师专毕业的小伙子,“课讲得好,风趣”,施洪丽和班里的好朋友小玉都喜欢上了“语文”,想尽办法在乡间搜罗能找到的书来看。
小玉的自觉意识更强,即使初二就被家人逼着退了学,仍不肯外出打工,在家也不干活,天天关在屋子里写诗、写小说。
施洪丽有幸上了高中,但在那个父亲热衷打牌、母亲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的农村家庭里,继续上学是一件近于奢侈的事情。有一次施洪丽讨要学费,父亲给养的一只公鸡猛灌食料,想着添重拿到集市上能多卖几个钱,结果没出家门公鸡就撑死了,只好卖了两只生蛋变钱的母鸡。
在窘境中照亮少女敏感心智的,是文学。施洪丽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读《红楼梦》,看到宝玉在史湘云面前出言捍卫林黛玉,黛玉听到后暗想:“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她被震动了:曹雪芹一个男人,写女儿家的心理这么细致入微,文学真是厉害啊。
高三时施洪丽辍学了,和同学李俊闪婚。两人相恋的起因,是施洪丽向李俊借阅一本小说《滹沱河》。嫁到李家,施洪丽意外发现,这是一个贫困到了底的家庭:公公卧病,大哥和兄嫂都是智障,大哥还放火烧毁了全家栖身的茅屋,李俊的身体也极差。
全家生计的重担压肩,施洪丽放下结婚时买的《复活》、《简爱》,上成都打工,后来把李俊也带去,两人在火车站广场擦皮鞋,整天低头看着旅人的脚背,生意好时,舍不得直一下腰。
生活始终拮据,几年间也没有闲钱买书。施洪丽反复读结婚时买的《浮士德》,“浮士德那么好学,孜孜不倦地求知,哪怕是跟魔鬼打赌,我就觉得这个很好。人的一生就是要努力学习,努力追求。”她把书中的德国博士,当成了精神指引。
被城管驱离火车站之后,施洪丽开始做保姆,辛苦之余要面对形形色色的客户。有雇主不允许她晚上九点后使用洗手间,还有人当面扔掉了她赠送的自家产的鸭蛋。不过经济上宽松了些,有了些余钱买书,涉猎多了,施洪丽动了写点东西的心思。那时她正好在一个音乐教授家做保姆,便尝试着恳求对方,能否介绍两位懂写作的朋友指导一下自己。
教授说:“你一个穷保姆,读那些书叫人耻笑,东西你也写不出来,写出来也没人看。”十几年过去,施洪丽仿佛还听得见自己的尊严和梦想碎裂的声音。似乎在他人看来,一个保姆对文学的爱就是不自量力的僭越。
几乎与施洪丽的文学梦受挫同时,家乡传来好友小玉自杀的消息。嫁人之后,不肯放下书的小玉成了乡邻口中的笑话,和丈夫拳头下的羔羊。她竭尽全力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满怀期待地捧给那位语文老师看,对方评价结构不好,情节也不新鲜,没有思想,没有意义,“一堆文字垃圾。”小玉回家烧掉手稿,喝了农药。
好友弃世后,施洪丽放弃了尝试写作的念头,安心做着保姆、育儿嫂,唯一的倾诉途径是日记。她买来白纸裁开,用针线缝成本子,密密写下所见所思、阅读感受。后来这些日记都在长年的迁徙中遗失了,只保留下2010年以后的。
她坚持保留了读书的爱好,时常被相熟的同行们嘲笑。每当这时,施洪丽会想起林黛玉,“能体会她那种孤独”。看到报上的古汉语函授班广告,她瞒着身边的人汇了款,收到几册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让自学。
施洪丽并不介意自己上了当,认认真真地翻开读,看到“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尽管丈夫就在身边,她还是感到一缕超越日常境遇的,深远绵长的哀伤。那是文学的礼物。
在与自身境遇接近的文学形象身上,她则获得一种切身的安慰。看到《我的大学》里的阿廖沙无处栖身,在四处打工的辛劳中追寻理想,施洪丽想,这不就是我吗,原来有人跟我一样。那些她无从表达的艰辛、苦闷,没有被称赞过的勇气、坚韧,都被人说了出来,她觉得,自己“不孤独了”。
图|施洪丽的书

被命运踩踏至底层,颠沛辗转的生活中,文学就像一根从天上垂下的绳索,让施洪丽偶尔可以攀援而上,透一口气。

03

 

老家休养的半年,施洪丽常会觉得不自在。村里一位老年女性经常吹嘘自己傍上过一个退休工人,趁对方弥留之际哄骗他给了自己一万元,钱一到手立刻离开,连对方的葬礼都没去参加。

 
“听众每次都会赞扬她聪明有本事,投来艳羡的目光。”这一切令施洪丽感到熟悉却又难以接受。
常年阅读下来,施洪丽试图同这一切拉开距离。写作时,施洪丽称自己的家乡为“蜀地”,像她喜欢的那些诗词一样,“用语一定要典雅”,“衣服,要写成罗衫;岸边,要写成江渚”,这些词藻,给她超越辛苦日常的审美感受。但这样的感受,始终无法和地理上的家乡重合。
这天又是周六,傍晚去皮村文学小组的路上,施洪丽感到右侧颈部不舒服,伸手似乎触到一个小包块。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乳腺癌转移到了颈部淋巴结?难道是时日无多?
站在温榆河大桥上缓了缓,望着脚下从无止息的逝水,她想,就当是最后一次听课,还是去。确诊患癌后,施洪丽想过,这是否和自己多年做月嫂、长期缺少休息有关,但又觉得想也无益。
2014年,施洪丽看到媒体报道,说北京的月嫂收入高。当时她在成都的生计渐渐不足以养活一家人,于是带着丈夫到来到北京,做了一名月嫂。月嫂是个辛苦活儿,一旦接下工作,就得有30-45天吃住在雇主家,行话称为“上户”。这期间,月嫂每天要给产妇做月子餐,料理孩子的吃喝拉撒,尤其是夜间频繁喂奶拍背,一天通常只能休息三四个小时。
施洪丽原本有个好体格,她身材微胖,说话声音宏亮,中气充沛,熬夜照看孩子也不觉疲累。但工作繁杂,每天只有二十分钟能看看手机,和丈夫通个话,没有时间读书。这让她感到恐惧。
这次回到北京近两个月了,仍然没有找到工作。施洪丽考虑过接受朋友的建议去外地,但她舍不下文学课,“听听课,心情要好些”。不听课的日子,她翻出近十年的日记,打算从中寻找素材,写成系列非虚构故事。癌症的特殊机缘,让她第一次得以长久放下手头的尿布和奶瓶,着手编缀自己的文学梦。
一开始,施洪丽不敢自己动笔,看到工友们记述自己经历的文章,她很震惊:我们的生活也值得书写?她向前来授课的作家袁凌提出疑问,袁凌告诉她,真实的记录都有其力量。施洪丽决心鼓起勇气尝试写作。
在老家休养期间,《新工人文学》杂志的工作人员通知她,她的一篇文章入选了某本文集,另一篇文章在杂志举办的写作比赛中获得最佳散文奖,奖品是五本书,可以自选。施洪丽要了《繁花》、《应物兄》等当代小说。
那是确诊以来施洪丽最高兴的一天。对文学抱持了三十年的热爱后,在她最艰难的时日,文学给了她回馈和慰藉,让她觉得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施洪丽想起刚来北京时,去香山脚下的曹雪芹纪念馆拜谒,看到两株古老的槐树,被岁月蚀空了树干,剩下薄薄的外壳勉力支撑。当时她跟身边的丈夫感慨:“这世上的一切生命都是会消逝的,什么能让它们留下来呢,大概只有曹雪芹那样的文字吧。
天色渐暗,我们一起出门去上文学课。一间简陋的平房,长条桌四周挤满远近赶来的工友,老师的话语不时被掠过的飞机巨大的轰鸣声淹没。这时,坐在角落的施洪丽就会挺直身子向前探,想要捕捉清晰一些的声音。
图|施洪丽在文学课上
这天来授课的老师是《北京文学》的一位编辑,讲新诗。听老师说写新诗要放开想象,用与众不同的形容词,标题要惊世骇俗,“比如人家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摇摇晃晃的人间”施洪丽忍不住笑起来。
这些时候,她似乎忘了自己颈上疑似的包块,忘了生计的逼迫和潜伏体内的癌细胞,只有那些闪闪发光的词语,那些诗句,以及语言代表的那个更高远、广大的世界,笼罩了她。
毛茸茸的月亮挂在天上,晕出一团柔黄色的光。夏天到了,风里有栀子花的香气。
- END -
撰文 | 罗兰

编辑 | 雷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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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轻人,为什么要给自己买养老房?

每人作者 每日人物 2021-05-28
 

 

这里是每日人物的专栏“千万间”。

 

房子背后,是人,是城市,也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我们纪录人与房的故事。一方面,试图帮助年轻人了解地产以及城市的运行,以作出更理性的置业决策;另一方面,透过“房”这个角度,去理解社会,探讨人和环境的关系。

 

这期我们关注买养老房的年轻人。这届年轻人早早开始思考养老问题。清华大学经管学院2020年10月发布的《国人养老准备报告》显示,超过70%的90后考虑过养老规划,80后考虑过退休规划的人数比达到了80%。很多人则把“买养老房”作为他们面对未来衰老的手段。

 

有意思的是,虽然买了养老房,但是“养老”对大多数年轻人而言还是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他们谈论、购置养老房的时候,到底在追寻什么?

 

 

 

 

文 | 钱衍

编辑 | 楚明

运营 | 小小

 

 

 

 
安全地老去
 

 

1994年出生的黄淇很早就开始严肃思考“自己老了怎么办”的问题了。

 

她觉得自己需要一套养老房。工作的第一年,长年住宿舍的她路过自己生活的县城中心一座新开发的楼盘时,驻足开始盘算了起来:点开地图,附近有3家大医院,离高铁站也不远,“去长沙看病也方便”;几个亲近的亲戚都住在附近的小区,彼此照应方便;年轻人需要的商业和娱乐应有尽有。

 

这个湖南三线城市的下辖县城房价不高,70平米在当地属于小户型,首付大约10万元,黄淇大学期间做家教和代购攒下的积蓄能够覆盖大半。

 

一番迅速的思考后,黄淇借了几万块钱凑够了首付,签下了购房合同,变成了业主。那一年,她23岁。

 

人未衰,心已向老,黄淇对养老的担忧源自安全感的匮乏。出生于重男轻女并且有哥哥的家庭,父母对她生活和学业上的支持向来不多。高考那年,她原计划“考得离家乡远远的”,但离自己心仪的大学差了几分,父母未经她同意就把志愿调到了本省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后有定点中学的工作,适合女孩子结婚生子。

 

“被强制安排”的黄淇心头一直憋闷着一块阴云,她把安全感寄托在了这套属于自己“老有所依”的房子上。工作3年后,她还清了首付的借款,辞掉了老师的工作,摆脱了“被安排”的命运,奔向了自己追求的自由。

 

黄淇辞职后南下深圳,找到一份互联网大厂的工作,做电商文案。深圳的节奏密不透风,她所在的公司实行大小周工作制,强度很大。虽然上班时间灵活弹性,但是在公司的时间几乎全都用来开会,自己份内的工作只能带回家熬夜做。

 

一直认为自己身体“健壮如牛”的她,几次熬到凌晨三四点时出现了严重的心悸。后来一次洗澡的时候,她摸到自己脖子右边鼓起了一个硬块,镜子里一看,是一块明显的凸起。黄淇感到害怕,去医院检查,幸好只是淋巴炎,医生一再嘱咐她要注意作息、少熬夜。

 

从医院出来后的一天,黄淇坐在深圳干净的公交站长凳上,看着人来人往,一片忙碌景象。等车的黄淇开始思考,这是我想要的人生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那天的公交车站仿佛是黄淇“顿悟”的场所。

 

她开始梳理:首先,自己是一个特别热爱工作的人,对自己手上的工作总有种“奉献生命”的势头;但同时,自己又特别需要自由、需要放松以及和朋友们的交流。回顾在深圳的大厂生活,黄淇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整个人好像一个空壳,麻木而疲惫,茫茫然没有尽头, “我再也不想这样工作了”。

 

黄淇不久后便又辞了职,回到老家重新参加考试,当回了老师。

 

比起黄淇放弃铁饭碗主动跳入互联网大厂后再回归,她的很多同龄人早就更坚定地选择了稳定。2021年国考报名人数达到了157.6万人,创下近3年来最高,其他编制岗位的考试也非常火热。在一些90后眼中,回到安全的地方比追逐缥缈的远方更实际。

 

拥有一份有编制的工作,一处像壳儿一样可以躲起来房子,黄淇又给自己配上了重疾险和商业医疗保险,过上了“至少可以安全变老”的生活。

 

《三十而已》剧照。图 / 豆瓣

 

 

 
自由地老去
 

 

如果说黄淇是从“内卷”游戏中退出的选手,那比她大12岁的李涵则属于“好像卷赢了”,但是不想再卷、也卷不动的人。一毕业就在北京工作的她,在即将迎来40岁的年纪开始琢磨离开北京的退路,以及给自己购置一处养老房。

 

李涵自认为在事业发展上还是很幸运的,行业的每一次变革,她都恰巧赶上了当时风头正劲的公司,获得了不错的收入;但物质收获伴随的是无穷的压力,她对30岁出头那段时间的记忆就是无尽的加班,在不同的公司加班,“不管哪个公司,大家都一样,没人能从中剥离”。

 

虽然被同行的朋友们戏称为“踏在行业浪尖的女人”,李涵的自我定位却是“被历史洪流裹挟的无知群众”。被疫情困在家里的日子,李涵自己内心真正的价值观慢慢发出声音,她开始觉得,世界还不知道会走向何方,不如找个地方躲起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什么都能放弃,一切就都很好”。

 

喜欢四处游玩的李涵一直很喜欢成都,无论是度假还是出差,每年她都至少会去一次。每次造访,她都能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快速变化:逐渐完善的地铁路线、越来越方便的高铁和机场,越来越多的大公司也开始在这里设置办公室,产业发展越发蓬勃。巴蜀地区的历史文化和生活节奏对李涵来来说也“巴适”得很。

 

2018年底,她把户口从老家迁到了成都。由于限购政策,2020年底才获得购房资格,“因为有了限购,就有一种必须要买的感觉”。与此同时,国内冬天零星出现的疫情病例又一次拨动李涵的心:“你看看成都和北京流调轨迹的差别,北京中年人住在顺义每天通勤两小时还要考研,而成都的生活非常丰富。”

 

成都从此更夯实了李涵心中“养老圣地”的地位。

 

虽然离真正的养老还遥遥无期,成都郊区的家对于李涵来说变成了一个随时可以触达的避风港。今年的清明、五一两个小长假,李涵两口子都飞到了成都,过上了当地人同款的“开车在周边到处‘耍’”的假期。

 

《三十而已》剧照。图 / 豆瓣

 

而独立建筑师林芝和晓东夫妇则被生活的压力逼出了自己的“养老桃花源”。2015年,刚过而立之年的夫妇俩把房子买在了杭州北郊。由于小区在一处山清水秀、宁谧便捷的社区,朋友们都称之为“养老桃花源”。林芝第一次接婆婆来小住时,婆婆对她说:“这儿太好了,让我现在‘死’在这儿我都愿意。”

 

85后一代的夫妻俩在北京上学和工作了近10年,2016年底,两人被北京高昂的生活成本和不友好的天气压得喘不过气。林芝回忆起来,那年整个冬天几乎都是灰蒙蒙的。两人于是收拾家当,南下去开创自己的事业和生活。

 

然而,把家搬到杭州后的3年内,夫妇俩住在里面的时间累积起来不到2个月。作为职业建筑师,他们对自己的家进行了精心的设计,但装修始终没有真正完工。由于两人常年奔波于各地的项目现场,自己家的施工总是排在最后。

 

2020年初,由于发展需要,两人不得不搬回北京时,家里订制的门尚未装好。

 

 

 
不养儿,如何防老
 

 

身处“养老桃花源”,林芝和晓东的房子倒还真发挥了养老的作用:如今,夫妻俩退休的母亲们轮流去杭州居住,尤其是林芝的母亲,安顿下来后第一时间找到了社区的老年大学,每天忙碌于古筝课、舞蹈队和游泳,同时还在院子里种了一地的绣球花。

 

住久了,她就换亲家母来照料花园,自己背包出门旅游。

 

两位母亲都来自三四线城市,一辈子在体制内工厂工作,经历过下岗潮的动荡,习惯于清苦的生活。退休后看似过上了令人羡慕的生活,但是内心始终为儿女们悬着一颗心。

 

林芝感叹:“她们的积蓄和养老金都不多,小地方的房子也不值钱,儿女还不省心,搞不懂每天忙忙碌碌在干啥。买了个挺好的房子,价格虽然涨了,但是因为不会卖所以也没啥用,现在就给两个老人养老,可能我们也得等老了那一天才能去住吧。”

 

所以,这套房需要承担“接力养老”的职责。对于这代独生子女来说,他们迁徙到什么地方,他们的父母将来可能也要跟着漂流到何处。

 

令晓东和林芝妈妈无法安心的一方面是两人的事业。在体制内待了一辈子的她们,看着儿女“没有单位”的状态,总也没法踏实。虽然两人的作品获奖无数,在母亲们眼中依然是“漂泊无根”。另一方面,她们担忧的是,已经35岁的两口子至今不要孩子。

 

“不是我们不想生,而是我们不配啊!”夫妻俩这样调侃自己。林芝和晓东曾认真考虑过,如果有了孩子,自己绝对不会去“鸡娃”,小孩上“菜小”就行。但是环顾有孩子的同龄人的状态,两人觉得“我可能连‘菜小’都供不起”。回到北京后,两人的事业有了很大起色,也意味着加倍的忙碌。即便不考虑养孩子的物质成本,两人无论时间还是精力都应付不了一个孩子。

 

面对母亲们的焦虑,两人只能硬着头皮逃避。

 

李涵两口子则一早做好了丁克的打算,虽然年长几岁的他们的经济状况要好得多,也不讨厌小孩,但仔细思考下来,两人觉得生孩子是件“性价比”不高的事情,“我不需要传宗接代、养儿防老,也不需要有个孩子让生活变得稳定进入正轨”。相比之下,他们觉得,有孩子会抹杀生活的很多可能性。

 

李涵现在的生活状态,“想停下来就可以停下来,不想停就不停”,而有孩子的同龄人,李涵觉得他们“根本停不下来”,“那些有孩子的同龄人太忙了,忙到他们根本没有空隙去考虑老了之后的事情”。

 

80后、90后的年轻人中,相当一大批人或主动或被动地彻底走出了“养儿防老”的传统家庭文化循环,走向没有人尝试过的前路,没有前例可供参考。

 

《都挺好》剧照。图 / 豆瓣

 

无据可循的不仅是家庭结构,还有工作。他们1960年代前后出生的父母年轻时很多只能在体制内的工作岗位上一直做下去,没有太多选择,也没有太多顾虑。但他们的子女则面对完全不同的境遇:选择更多、收入更高,但消费也高,工作的稳定性却更低。

 

面对这些不确定性,林芝显得有点丧,“妈妈和婆婆担心我们不生孩子老了没人管,但我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到拿国家退休金的那一天,别说20年后怎样,我对5年后的生活都没有想象”。对于他们来说,那套“养老桃花源”,成了对母亲们尽孝最切实的工具。

 

 

 
迟早会真老
 

 

相比于林芝避免去想象太远的未来,年纪小很多的黄淇却已经在担忧自己的身后事了。

 

她目前没想过要结婚,即便结婚也不想要小孩,存够钱去住养老院。她拼命地攒钱和赚钱,寒暑假的时候奋力做各种兼职。

 

除了存钱,大部分年轻人对“如何准备养老”知之甚少。清华大学的《国人养老报告》显示,虽然大部分受访者都有退休规划意识,但真正付诸行动的只有15.9%,有完整规划的则只有1.4%。造成差距的原因不仅仅是公众行动力差,更多的是“不知道怎么做”。

 

“看理想”4月发布的《这届年轻人还没有对象,已经开始考虑养老了》一文中提到:“虽然‘养老’总被描述为一种终将会实现的美好愿景,但在商业模式、社会支持和监管普遍缺失的现实情况中,如何实现的可能性却愈发模糊,更不用说未来数十年时间所带来的巨大变量和不确定性。”

 

一些“以房养老骗局”“养老院虐待事件”让黄淇有些担忧,为此她甚至进一步规划了备选方案:如果找不到好的养老院,那就请感情很好的表妹为自己送终,“40岁左右我可能会去寺庙预订个位置存放骨灰,表妹们只要替我送终就好,我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她们”。

 

对于“没有孩子老了怎么办”,李涵则毫不担心:“反正不要孩子的人那么多,等真的走到那一天,这些人的养老问题就变成了刚需了,无论是人民的智慧还是国家的层面,一代自有一代的解决办法。”

 

相比于李涵的乐观,黄淇对“找不到好的养老院”的担忧并不完全是杞人忧天,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公益研究院2019年公布的一项报告中显示,我国养老护理人才的缺口规模也已达到500万人之巨。深圳健康养老学院院长倪赤丹研究也发现,深圳市养老行业一线从业人员流失率高达20%以上,从业人员呈现“三高三低”的特点:年龄高、劳动强度高、流失率高;学历低、待遇低、职业认同感低。

 

独生子女居多、不愿或无力抚养孩子的年轻人们只能慌张地将“养老”的准备指向了最实际的东西——存钱和买房。

 

《流金岁月》剧照。图 / 豆瓣

 

事实上,好的养老服务的确总是供不应求。林芝夫妇在杭州小区的隔壁就有一家颇有名气的中高端养老公寓,收住对象包括“自理、半自理/半失能、不能自理/失能卧床、特护”几类,费用高昂。邻居中一对跟他们关系很好的75后丁克夫妇给自己母亲在那里预订了位置,并且打算自己老了就卖掉现在的房子也搬过去。

 

“他俩交钱当天排了好长队,连我们的电话都顾不上接,特别火爆、供不应求”,林芝觉得邻居这样的养老方案“看上去不错”,但换到自己家的场景,具体的措施还没有细想。

 

双方母亲的身体状况不错,还处于刚退休享受生活的阶段,林芝和晓东的精力也被事业占据得满满当当,无暇顾及太远的将来,也不确定到时候是不是有财力支撑两代人享受高端养老服务、“走一步算一步”成了两人的生活首要准则。

 

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他们根本无暇去想象真正衰老了、失能后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养老”对他们来说是一种遥远的寄望,更多代表着不需要被工作和世俗负担裹挟,能够按照自己的节奏去工作和生活。

 

林芝当前的理想是“40岁后能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过上养老生活”。“养老”在她的概念里不等同于退休,而是有足够的实力,能支持她在杭州工作。

 

有了房子后,李涵开始定期查看成都的工作岗位,希望能够等到合适的机会。至于到底什么时候能彻底转移到成都去过自己理想中工作和生活平衡的悠然生活,她并不确定,“但是我有了一个地方我想什么时候去,就能什么时候去”。

 

黄淇对“养老”的想象则最浪漫:她希望能攒够足够的本金,跟几个朋友合伙开一家小小的精品养老院。“如果不现实,我们就去开个有客房的居酒屋,无论朋友们结没结婚,老了以后这里都是一个大家互相搀扶的养老根据地。”

 

(文中黄淇、李涵、林芝、晓东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