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77)

来源: 2021-06-18 20:43:59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独身女性:摇摇晃晃的40岁

罗兰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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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独身生活的女性,进入40岁这个年龄阶段后,会经历养老、职业状态、婚恋方面的摇晃。在这个时间窗口,她们将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并谨慎地为暮年筹划。

 

01

 

46岁这一年,陈舟决定再次相亲。距离上次进行这种以结识结婚对象为目标的活动,又过去了5年。
陈舟联系了5年前见过面的一个相亲对象。几年间,这位做公务员的离异男士一直保持着对陈舟的关注,时常会在朋友圈给她点赞,年节时也会发个问候。陈舟想,“再试一下”。
见了面,陈舟觉得对方一如既往地“特别平庸”,聊天勉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到了饭点,陈舟饿了,对方却说,我不饿,不吃了吧。陈舟只好咽下了用餐的提议。
“太小气了”,陈舟觉得索然无味,“每次见面都得鼓起勇气”。几次过后,她终于决定放弃,再说,“他那么多年还是单身,一定是没有女人要,那我要他干嘛”。
可哥哥的病重,激发了陈舟的独身忧虑:自己可能会夜半生病,而身边没有人。陈舟的哥哥从年初开始持续咳嗽,在长达两周的检查后被确诊为肺癌中晚期。“你哥这情况,也就一两年时间”,医生的口气,因为见惯生死而随意。
哥哥一直从商,属于先富起来的那批人,一身的豪横气。虽然在他放浪不羁的半生里,并未对陈舟或父母有多少照顾,但有个比自己年长的同辈亲人在前,总觉得自己离重病、衰老还有距离。现在,陈舟觉得它们张牙舞爪地直扑过来,她觉得“不行,我得找个人”,才有了对重启感情生活的尝试。

 

图|陈舟哥哥入住的病房
女性选择独身生活的方式,在一线城市并不鲜见,光鲜的职业,良好的社会保障,都是人们选择独身生活的底气。一条被婚恋机构广为流布的传言宣称,仅在北京市的近两千万人口中,就有80万大龄单身女性。她们许多都如陈舟这样,在进入婚恋状态与独身之间摇摆,年齿渐长,并在40多岁这个年龄阶段挣扎一番,走入人生下半场。
40岁的顾怡然是一名音乐工作者,独身生活的摇晃是从宠物去世开始的。2019夏天,她参与作曲的影片入围了戛纳电影节,影片则是由她的闺蜜执导。在戛纳的10天,两个女生看遍了入围的电影,“看到这个行业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可以从自己做起”。戛纳之行唯一一点惊吓是,顾怡然在放映厅正在坐下,眼尖的闺蜜发现椅子上不知为何横着把改锥。
回到北京,顾怡然和闺蜜踌躇满志,打算好好干,做更优秀的作品,“那个心气之高”,她觉得,自己幸运地来到一个激动人心的新出发点。
 
崩塌出人意料地到来。6月,顾怡然的狗“豆米”在手术台上猝然离世;7月,陪伴她10年的龙猫“想想”离开,她失去了这些年来最紧密和温柔的情感寄托。她恍然发现,外部世界的成功,并不能抵消个人情感支点的脆弱。
豆米原本是顾怡然买给父母的。最近几年,父母开始催她恋爱结婚,尤其父亲,态度相当强硬。前一年11月,父亲让母亲给她打电话,说12月要在家乡给她办结婚酒席,“给亲戚朋友一个交待”。顾怡然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对母亲说:“好啊,你们把酒店订了,让酒店把新郎也订了,我肯定参加”。
其实顾怡然理解父母的担忧和孤独,自己长年在外,“有很多温暖给不了他们”,她动了念头,想给父母养只狗。想想是10年前闺蜜送给顾怡然的生日礼物,一身漂亮柔软的灰色皮毛,平时总在主人为它置下的5层豪华“房子”里蹿上蹿下。
一场节育手术,一次错误的投喂,让陪伴顾怡然独身生活的爱宠在一个月里先后死去。她陷入了巨大的自责和思念,“两个都是我害死的”。她推掉了工作,“我做不了音乐”,和两个月前那个信心十足的自己判若两人。闺蜜的话剧在国家话剧院上演,她帮忙负责音效,连续6天,每天都出问题,观众正沉浸在剧情里,突然一声爆响。顾怡然因为神思恍惚没有控制好音响。
十几年间,顾怡然一点点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什么时候来北京,什么时候买房,她觉得自己的每个决定都是正确的,生活的支撑也是稳固的。但现在,“对一切事物的掌控感都被摧毁了”。戛纳那个小惊吓如同一个预兆,在你开怀享受高光时刻时,命运埋伏了一把尖利的锥子。
 
40岁的年龄是一把不期而至的改锥,凿出人生坚壁上的裂纹。对于当代女性来说,由于求学、就业周期的延伸和婚恋年龄的推迟,赵雷在《三十岁的女人》中唱的那些单身女性的危机,实际上要在40岁前后才真正到来。在独身这条路上,她们拥有过婚恋延迟带来的自由,潜心事业获致的成就,享有过独立姿态散发的风采,但天平另一端的份量也在堆积,增加砝码,直到有一天开始摇晃。

 

02

 

陈舟在北京陪护了哥哥半年,被疲惫、悲伤和焦虑缠绕。回到自己长居的西北城市后,她经常觉得心脏难受。新闻节目里不时有独居女性在家中遭遇意外的报道,陈舟也会想着做些准备,以防不测。
父母远在家乡,哥哥自顾不暇,陈舟想来想去,方便托付的只有闺蜜。她嘱咐闺蜜:“你晚上睡觉别关手机”,闺蜜说,自己从不关手机,因为父母年纪大了,得随时留意他们的信息。现在,需要这个手机牵记的人,又多了陈舟。
生理期也开始紊乱。她去看医生,医生仔细询问了她近期的身体症状和感受,最后下判断,可能是绝经的前期表现。陈舟惊讶又不甘,似乎真的感到女性的特征正在从身体里消失,湿润和柔软快要褪去,“我还什么都没干呢,就要绝经了”?
回到10年前,35岁的陈舟曾经迫切地想要一个稳定的家庭,后来回想,陈舟觉得当时那种紧绷感让自己 “显得气质不好”。婚没结成,她倒慢慢放松下来,觉得“无所谓”。
陈舟承认,自己的性格有缺陷,慕强,多年前,她就因为这个结束了一段拉扯七八年的恋情。当时的男友事业每况愈下,陈舟忍不住经常发脾气,对方越忍让,她越上头,直到惊觉“不喜欢那个恶劣的自己”,而给这段关系按下了停止键。
在陈舟所在的古老城市,留给她这样年龄女性的情感机会不会太多。和情感一样不确定的,还有陈舟聊以安慰的事业。
陈舟在高校的职称是助理研究员,还是她之前从事行政工作时评的,相对于她的年龄,这并不是一个很令人满意的级别。几年前她转岗当教师,但职称始终没能转评成对应的讲师。学校的教师名额很充足,但不知为什么,陈舟每年都转不了。
陈舟本科毕业6年后才考的研究生,之后辗转在一些三本院校代课,进入现在所在高校时已经接近40岁,学历和年龄都不占什么优势,好处是有编制。这是父母的期许,也是陈舟“折腾”多年后的成果。
职称问题悬而未决,教了几年书后,传道授业的满足感也因过于驾轻就熟而消退。不过虽然对工作现状不够满意,但在这个年纪,陈舟觉得自己不能轻易“突围”。何况房子是学校分的,陈舟只有使用权,如果离开得退还给学校。
陈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儿,从小就受父母的娇惯,“很任性”。现在父母年纪大了,自己也过了40,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因为失恋就离开生活了近30年的家乡,和领导吵架后摔门而去,“没有后盾了”。
那个炎热的夏天,顾怡然忙于处理豆米和想想的遗体。想想是在老家走的,父亲陪顾怡然一起去的火化场。火化后本来都是要在附近埋掉的,顾怡然背过父亲,悄悄请工作人员帮她装了一袋煤灰,充作想想的骨灰,和父亲一起挖了坑埋下。
真的想想骨灰,和豆米的一起,被她妥帖地放进了一个抱枕里,随身带着。

 

图|顾怡然和豆米、想想的照片
豆米走后,母亲看到顾怡然“不能死,但也不是很想活”的样子,想到北京把豆米生前的用具都处理掉,免得女儿一直走不出来。为了留下那些用具,顾怡然买了新宠物小琪送给父母。
年迈的父亲并不放心女儿。2020年,父亲给顾怡然打了个电话,这一年父亲75岁,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年龄的两个数字加起来等于13的年份是不吉利的,明年就是自己的凶险之年。“我可能哪天就走了,到时候就剩下你和你妈怎么办”?
这个电话没有让顾怡然决心去找个伴侣,而是让她意识到父亲的衰老、脆弱和孤独。她想起最近几年,母亲常常抱怨自己的身体透支,因为照顾父亲越来越费劲了。父亲上了年纪后成了老小孩,吃了抗生素不到24小时就喝酒,开车喜欢晃来晃去,惹了祸不肯承认。虽然自己每年都会回家乡陪伴父母两三个月,但顾怡然觉得,该更多地照顾他们的时候到了。

46岁的李青在很久前就结束了自己的亲密关系。在她看来,那段关系是在母亲的要求下建立的。母亲脾气暴躁,而性情温和的父亲已经去世。三年前下定决心辞职后,她没有马上找工作,而是去了泰国,参加身心修行的课程

对这样的“修行”产生兴趣和需要,始于父亲的离世。李青眼看着父亲在病床上躺了四年,一点点衰弱下去,直到彻底枯竭。她被强烈的无力感笼罩,“你不缺钱、不缺人、不缺爱,什么都不缺,但你仍然没办法挽回一个你爱的生命”。
异国的夏天,一群有同样需要的人聚合在一起,结成他们口中的临时“family”。彼此用英语交流,与李青平时在北京的生活完全隔断。李青感觉,在这个人为制造的短期桃花源里,来自不同的国家、不同背景,没有利害关系的人都拿出了善意和温柔,彼此体察抚慰。
中秋节,依照当地习俗,“family”聚在一起做灯笼。李青兴高采烈地投入自己的手工,一个来自越南的伙伴在旁边,用刀把竹子劈成竹篾递给她,帮她找浆糊、做烛台。等李青做好灯笼,“开心得像个小女孩”一样提着玩时,她无意中看到那位伙伴正在默默打扫一地的狼藉。看见李青高兴的样子,伙伴回了她一个“特别甜”的笑容。那个笑击中了李青,她觉得“有人在自己身边默默付出”,给她此前很少感受到的“无条件的爱”。
不过,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未免稀薄,无法替代素日身边的缺失。

 

03

 

舞台上乘风破浪的姐姐们触不可及,在陈舟、顾怡然和李青的生活里,平衡和安全感的获得与重建是缓慢渐进的。比如寻找新的事业路径,“多挣些钱”,也寄托了缓解倦怠的期许;比如尽力建立和维护温暖的居所与人际关系,安顿父母和自己的余生。
前年陈舟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手术,雇的护工把她照顾得很妥当,这让她感到,有良好的经济能力,很多问题解决起来会变得容易些。去年她开了工作室,接洽一些文案策划、纪录片脚本写作之类的工作,内容多是带有官方色彩的,例如县市宣传片,不太适合安放陈舟的文艺理想,但能让她感到安全。“锐气和时间都不够了,不愿意面对失败”。
她定期和几个朋友聚会,这个小圈子很固定,不接纳新成员。向外的欲望和热情减退,陈舟在熟悉的环境和陪伴中获得安定的感觉。她也没有对感情和亲密关系完全失去念想,虽然觉得目前自己过得挺自在,但“说不定到五六十岁找个老伴呢”。

 

图|陈舟家中的阅读角
回到北京的李青,把在异国“修行”的那段经历写成了专栏,也受一些类似机构之托,为他们编写公众号,传递她觉得自己在“修行”课程中感受到的某种“美好和慈悲”。
这期间,她得到一个政策房的购买指标,在海淀买下了一处房子。去看房那天,车刚到海淀西北角附近,山水扑面而来,照进眼里,李青当即决定,就在这里买房。
她幸运地选到了自己喜欢的户型,大大的露台,正对着青绿的山。李青花了三个月,从跑建材市场到挑窗帘、买花,一手一脚筑起自己的巢,“每天去房子的路上就特别开心,觉得生活充满光”。
“最困难的是很想谈恋爱,想分享我的生活给喜欢的人”,而那个人还没出现。但周末一个人在家,看书、做饭,在露台上发呆,也充满喜悦。“有房以后,觉得有了庇护所,心可以安稳地停驻在这儿了”。
 
顾怡然开始带父母在老家看房,她准备买个大些的房子,能够容纳自己的工作室,这样她就可以把工作都搬回老家,陪伴父母。
多年经营下来,顾怡然接到的工作邀约源源不断,不过近年,创作瓶颈期到来了。“原来以为绕过了家庭孩子这些琐碎的事情,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直达目的地,但是不可能”。新风格层出不穷,她发现自己的反应速度已经追不上年轻人了。
过年回老家,和表弟表妹一起去给家族长辈扫墓,路上她对一向和自己感情很好的表妹说,以后我把墓地买到你旁边,将来你孩子给你祭扫时,顺便给我添柱香,就行了。
至于养老,她跟母亲说,如果表妹的孩子愿意的话,就和孩子签个协议,请孩子在她晚年生病、行动不便时照顾她,等自己去世,把所有资产都赠给孩子。如果孩子不愿意,“就招聘”,条件同样。总之,“现在多打拼,未来才有更多可能性”。
现在顾怡然一有空,就回老家看父母和小琪,前些年背着满世界跑的无人机搁下了。今年写了几个不错的作品后,她终于觉得,自己还可以,“又有点人样了”,情绪也有了好转。她觉得豆米和想想还在陪着她,“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
爱宠离开的那年冬天,悲伤的她去名古屋散心,没有看到自己期待的雪,只有一片在寒风中瑟缩的屋顶。她无法忍受那份凄清,提前坐上了返程的车。顾怡然的手冷得发僵,想把包里的手套拿出来。手伸进包中,陡然触到一片温暖,她反应过来,那是贴着她身体的,装着豆米和想想骨灰的那个抱枕。“它们都死了,还在温暖我”。
她在异国冬夜的黑暗里,流下泪来。

- END -

撰文 | 罗兰

编辑 | 雷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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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陌生人看病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1-06-16

 

 

 

文 | 魏芙蓉

编辑 | 王珊

 

王印林的包里总少不了这三样东西:一瓶无糖无盐的矿泉水,一个无糖无盐的面包,一张应付冗长队伍的小板凳。都是为同行者准备的。

医院像是一个迷宫。孤独、恐惧、茫然困住了难以计数的人。站在他身旁的,往往是怀抱病童的慌张父母,不敢独自面对疾病的中年人,以及智能系统前手足无措的老人。

像王印林这样的职业陪诊员,正在成为都市里的一种新兴职业。为了抢到紧俏的号,有陪诊员同时动用三部手机,更换电脑CPU,“十抢九中”;他们熟练掌握节约时间的窍门——哪个角落的抽血队伍人最少,医生开出的众多检查单如何设计次序在最短时间内做完;有时他们也要遍寻北京、上海、广州多地,只为帮患者找到最好的医疗资源。

他们在医院日复日的人潮里涌动,希望借这份陪伴弥补未竟的遗憾,又在其中窥得现实和淡漠人情。

以下内容根据两位职业陪诊员的口述整理:

 

 

 

秦天 28岁 上海

“生死离别直接推到我面前”

我做陪诊不到一年,跑得最多的是上海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前段时间,我遇到一位六十多岁的阿姨,她两年前得了癌症,动过手术治愈了,但最近觉得身体不适,来上海复诊。

我们帮她挂到了上海一个比较好的专家号,她的子女没时间来,只有老伴陪在身边,老人都不懂医院的就诊流程。我陪他们去肿瘤医院,导医、陪护。阿姨心态好,平时保养得不错,看起来只有50多岁的样子,等待的间隙,她一直跟我描述她的小孙女,满脸幸福。

我之前是上海一家三甲医院的护士,陪患者做完检查,拿到结果的时候我大概就能知道这个患者的命运了。那天我帮她拿到医院的化验单,根据当时的指标来看,她的时间不长了,癌细胞恶化很快。

我没敢告诉他们,如果患者主动问,我也会有所保留。后来我陪他们进诊室,医生就说:癌细胞复发,情况很紧急,摆在你面前的路只有化疗。她身边的老伴整个人都傻掉了,脸色苍白,眼泪快要流出来,有点不知所措。阿姨却反过来安慰老伴,说没什么大问题啊,人到了这年纪肯定会生病会死,她特地交代老伴:等下回去不要跟儿子说这么重,就说是普通的炎症。

我们出了医院后,来接她的儿子第一时间帮妈妈开车门,仔细调好座位,问妈妈觉得怎么样,妈妈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给人印象就是很孝顺的儿子,和一位总为孩子着想的妈妈。

这种时候我都会觉得特别难受。我想到了我爸爸,他50多岁,也是得癌症走的。之前我和我妈都不知道,直到今年大年初一他在家休克被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肺癌晚期,他从确诊到离开整个过程不到10天。

那时候我刚换工作,做陪诊这行不过几个月。我每天陪别人看病,却不知道我自己的爸爸生了病。医生说他的肺癌其实在两三年前就开始出现了症状,我爸那几年定期会去医院做检查,但检查结果他从不给家人看。

我爸走的那天,我从凌晨1:00开始,我一直给他循环放一首歌《幸福一家人》,那时候他已经有三天不能讲话了,不能自理,只能吃流食。我半夜用水给他擦身,用牙签帮他把口腔清洗干净,我蹲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跟他说悄悄话,我说你等我睡一觉,我起来再好好给你擦洗干净啊。但那天凌晨五点半,还没等到我们约定的时间,他的瞳孔就开始放大了。

我是在我爸生命的最后一刻,在他身体变得僵硬、我帮他穿寿衣的时候,我才知道生命有多么脆弱。

之前朋友介绍我进入陪诊这一行,我很惊讶,发觉怎么比我在医院做护士工资还要高。但我爸去世之后,它对我来说意义就不一样了,再也不是工资高低的问题。

我所在的是一家健康咨询公司,上海的医疗资源比较丰富,找到我们的患者首先是想通过我们更快获取一些比较好的号源,比如专家号,然后才是导医、陪伴的需求。费用也根据每个人的情况而定,一般都在千元以上。我现在一天至少要陪三四个患者看病,他们很多都是从外地来的、上了年纪的患者,他们挂特需门诊,见到主任医师时通常都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无法描述自己的病情。

 

窗口前办转录的老人 讲述者供图

所以每次接到患者的前一天,我都会提前做一些功课,分析他们之前的住院记录和检查单,方便第二天跟医生更准确描述病情。肿瘤医院每天人都很多,我排过最长的队排了四个小时,最忙的时候,一天下来喝不上一口水,一顿早饭抵一天。

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我很爱我的工作。我觉得作为一个陪诊员,在这些患者很不舒服的情况下,我能帮助到他们,就很好了,不管拿多少工资,我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人命还在,让亲属还能跟他们一起吃饭,让他们的孩子有“爸爸”“妈妈”可以喊,我觉得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5月中旬我遇到一个患者,他60多岁,肺部有积液,插了管,咳嗽得比较厉害,是坐在轮椅上被推着来到肿瘤医院的。他当时还没查出病理原因,老人自己可能也觉得是普通的肺部感染。

我陪他去医院挂专家号、做检查,看到CT报告显示考虑的是肺部的MT,意思是他的肺部可能有恶性肿瘤。跟我爸的情况很像。

担心肺部的癌细胞转移到其他地方,医生建议他们做一个全身检查。老人的孩子很害怕,他们不知道如何接受这个结果,这时候医生已经下班了,他们一直找我问,应该要怎么办,老人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经受这些检查。我陪他们跑了医院的好几栋楼,差不多天黑了才做完这些全身检查。

肺部肿瘤的存活率其实很低,我悄悄跟他的儿媳妇说:先不要直接跟老人说,等活检报告出来后,如果确诊是肺部恶性肿瘤的话,我们就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了。

第一次陪诊结束,我和公司强烈要求(这个客户的)下一次服务也派给我,我想帮他去取报告,想陪同他接下来的所有看诊。

我陪着患者等了大概两个星期,最近医生根据检查结果给他做出评估,说他最多有两个月的时间了,癌细胞恶化很快并转移到其他部位,如果做化疗他都可能撑不到化疗结束。最后家属选择回家保守治疗,也就是打点止痛药。老父亲剩下的日子将是按天算的。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把这个事实告诉老人。

我觉得好遗憾,好无力。我做护士期间也接触不少医生和患者,但之前可能觉得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是玩,就连工作也是以比较放松的态度。而陪诊,它总是把一些生死离别,或有关生命的重大决策直接推到我面前,你要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我28岁了,我觉得我现在才开始成长。

 

儿童医院里候诊的家长和孩子。图/CFP

 

王印林 40岁 哈尔滨

“我们服务过最多的就是老人”

我本身是医学专业出身,从事了很多年医疗工作。2018年,我们找了专门的公司做市场调研,发现陪诊这一块存在很大的需求,后来注册成立了专门的陪诊公司,到现在我做了三年多陪诊员。

我们现在的客户以黑龙江省的为主,有偏远地区来哈尔滨的省三甲医院会诊的,还有想跨省去北京上海就医的。客户最核心的需求大多是熟悉医院的流程和布局,然后更快更好地获取医疗资源。一般来说我们不接急诊单,也不接堕胎单,因为这可能涉及到人道问题。

客户中小孩、中青年和老年人都有。小孩生病的时候,大人如果不熟悉医院的整体流程,容易慌,会特别盲目。而中青年人呢,很多人是很恐惧生病的,一些轻症状会让他们怀疑自己得了癌症。这些年轻人既不敢跟父母提到自己的病,又恐惧一个人上医院,这时候他就会找到我们。

我曾经接待过一位30多岁的小伙子,平时工作压力很大,晚上休息不好,他感觉胃不舒服,反酸恶心,还出现了黑便的情况,他在网上查了后,觉得,“黑便了,我是不是得肿瘤了,得胃癌了吗,还是肠癌啊”,他恐惧了好几天又不敢去医院,通过朋友找到我们,后来查明就是一个慢性胃炎的反应。我们碰到这种情况,不仅要做就医流程上的引导,还要做心理上的安抚。

黑龙江老龄化比较严重,我们服务过最多的就是老人,子女在外地为父母下单,由我们代替陪同老人进行一些常规体检、看病。每次进到医院,见得最多的就是围着导医的老人,“这个软件怎么下载”,“怎么登录”。现在的医院都支持网上预约挂号、网络支付,老人都不会使用;很多检查,比如采血,到哪签到、到哪候诊,这些老人也都弄不清楚;现在连病历都是电子的,患者在问诊结束后自助打印,但老人们弄不明白,看完病就直接走了。所以很多老人从一开始进医院就是茫然的,事无巨细地,我们要陪着他们把这些流程一一走完。

 

王印林为患者准备的医院缩略图

我们还和哈尔滨养老热线和社区服务中心有合作,为他们那里有需求的空巢老人提供服务。前段时间我们就接待了这样一位老人,他有常年的慢性病,血糖和血压都不稳,想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但子女在外地,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他只能找社区,社区又联系我们,我们为老人提供了专车接送和陪护。但事实上,像这样能自主找到我们的都是一些经济条件比较好的空巢老人了。

大部分老人对花钱购买陪诊服务是不太认同的,服务这类老人时,我们通常会提前和家属对好口径,自称是他们家属的朋友。而对中青年人群来说,他们觉得看病找熟人陪会欠个人情,托关系挂专家号可能要欠下更大的人情,所以情愿找我们花这笔钱。但总体来说,当前陪诊服务还没形成规模市场,人们付费购买的意识还比较弱。

目前我们的陪诊套餐有四个价位,省内的普通陪诊298元,VIP服务998元;省外的分别是1690元和6990元。大家购买最多的是“298元,陪诊4小时”的基础套餐。我服务过不少VIP客户,比较客观地说,只有好的经济能力,才能享受到好的医疗待遇。

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45岁左右的客户,他的疾病比较特殊,总是会不自控地睡着,随时随地,几分钟后又自然苏醒,甚至会在开车中“睡”过去,导致一个月交通肇事三次。

他在黑龙江省内的医院做了很多检查都没有诊断,后来找到我们,提出两点需求:要明确诊断疾病,找更好的医疗资源。我们首先为他在内部组织了一次专家讨论会,判断他可能是神经、脑血管之类的疾病,然后建议他去北京宣武医院、神经内科最强的地方就诊,我们为他挂号,约最顶级的专家。他最后在北京确诊为发作性睡病。

跟这样的强经济实力相比,我们陪诊中最常碰到的是一些窘迫状况:有患者查出肿瘤了,但因为住院和手术费用,儿女分歧,家庭不和;还有更多的人,从偏远的外地转院过来,明确诊断了疾病是能治疗的,但是家里没有经济条件只能回去了。

前几年我自己生病住院,对这一点感受更深刻。同病房的60岁老人得了脑血栓,照顾他的一对儿女特别尽心,一开始担心父亲插胃管遭罪,他们就每天亲自给老人喂食,后来又给老人请专业的护工照料,但突然有一天老人病情加重,医生建议转ICU治疗,一天收费3万,这时候就出现分歧了,儿子想治疗但没有钱,女儿经济条件好,觉得没必要转ICU。没能转病房,老人第二天就走了。

随着社会的发展,我们陪诊的确能在很多时候感受到,亲情在很多因素干扰下淡漠了。我们没法评价或干预太多,陪诊员的服务从医院门口接诊开始,门诊楼分别之后就结束了,这有限的几个小时,对我们来说,能做的就是当好医生和患者之间的桥梁。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