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312)
前言 本文中选自南帆《村庄笔记》里的《赵氏城堡》。赵家堡在福建漳浦县畲乡湖西硕高山下,方圆0.5公里,距城关38公里,距漳州市区90公里,是南宋末年皇族闽冲郡王赵若和(宋太祖赵匡胤之弟赵匡美的第10世孙)流亡避难隐居的一个古城堡,俗称赵家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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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次觉得,似乎拿赵家堡没有什么办法。去过赵家堡两趟,一直想写些什么,但至今还没有写出来。
“赵家堡”这种称呼肯定隐含了传奇的意味,家族,城堡,一个封闭的空间,世代的恩怨情仇……可是,赵家堡的“恩怨情仇”远远不止家族的兴衰,而是积攒了整整一个王朝的怨恨。南宋德祐二年,元军攻入临安,宋恭帝被俘,宋恭帝宗的哥哥赵昰与弟弟赵昺侥幸出逃并且进入闽地,赵昰福州即位。由于元军疾速迫近,宋室不得不离开陆地漂泊于海面。赵昰不久去世,众臣拥戴赵昺为帝,乘船逃往广东崖山。小朝廷喘息未定,元军已经循迹而至。一场力量悬殊的决战之后,苦苦挣扎的宋朝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口气。陆秀夫背负九岁的赵昺投海自沉,随后,十万之众的军民追随殉国,密密麻麻的浮尸起伏于海涛之间。
乱军之中,十六艘战舰突出重围逃离崖山海面,闽冲郡王赵若和与他的几个侍臣正在船上。这些船只北上返回闽地,至厦门附近遭遇飓风,仅幸存四艘。赵若和等人只得舍舟登岸,藏匿于闽南一带,为了躲避元军的追杀而不得已改姓黄。“黄”者,“皇”也,皇族的身份仅仅剩下一个可怜的谐音。明代洪武年间,赵若和的一个后代遇到了官司,被诉与当地的黄姓通婚,有伤风化。赵若和的后代不服,出示谱牒证明他们的赵氏身份。
这件事飞报朝廷,朱元璋格外开恩,下令恢复他们的赵姓。多少年过去,赵若和的九世孙赵范考中进士,为官一任之后厌倦仕途,卜居山间修建赵家堡。赵范之子赵义赴开封、杭州游历,返回之后再度扩建赵家堡,仿造各种两宋故都的建筑景观,以至于人们可以将赵家堡想象为宋朝皇城的大型沙盘。
改朝换代,泣血椎心,春花秋月,故国不堪回首——如此曲折的历史情节,为什么我迟迟写不出什么?
踏上一条石板路穿过赵家堡厚厚的黄泥城墙,心跳如鼓,双目圆睁。门口附近那一棵大树栽种于何时?枝杈横斜,墨绿色的树叶浓密得如同一头乱发。斜阳照在一排石块砌起的房子上,所有房子的屋檐都高高地翘起。小广场上放置几个花岗岩石墩作为旗杆的底座,竖起的大旗杆悬挂两面杏黄旗,上面分别大书“赵”、“宋”二字。
一个妇人走出石房子晾晒衣服,随后又掩门而入。几只鸡在小广场上悠闲地踱步,一条狗迈着小碎步轻轻地跑过。发生了什么吗?什么也没有。回头看了看,确认已经跨入赵家堡,两层楼的城门黑黝黝地戳在阳光下。城墙是城堡的躯壳,躯壳的坚固程度意味的是安全指数。
我知道赵家堡的外墙是三合土筑成的:长石条作为墙基,黄泥之中调入糯米和红糖,同时掺上若干碎贝壳,墙体的厚两米左右。传说之中,这种墙体的坚固程度不亚于水泥。一代又一代的赵姓子孙攥紧双拳、神情肃穆地坚守在城墙之内。
他们谋划出了什么?
当年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他以佯醉的姿态伸出胳膊轻松地揽过一个王朝。赵氏掌管天下三百一十九年,交出去的时候却哀鸿遍野,血流成河。金兵掳走了宋徽宗与宋钦宗,囚于冰天雪地;元军将另外半个宋朝推到了海里,沉没于无尽的波涛。偌大一个宋朝仅剩赵若和这一支血脉隐姓埋名地潜伏在闽南深山密林。他们屏气敛息,心惊肉跳,避开元军的搜索而存活下来成为赵若和后半辈子的大业。
当然,他们需要“潜伏”名义。相信未来的某一天可以东山再起,光复大业,否则,如此屈辱地活下来又有多少意义?由一文不名的贱民晋升为天下霸主,所有的回忆都是自豪的励志;由天下霸主重返一文不名的贱民,所有的回忆都是痛悔的咬噬。失去了皇宫和各种皇族的头衔,这一份骄人的家族记忆是仅存的唯一财产,无论如何不能遗失。
历史行色匆匆地穿过元朝驶到了明朝,汉人终于返回金銮殿。但是,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如同废纸片飘落于中途。坐在龙椅上的已经是朱家的人,赵家的成败早就退出舞台而成为模糊的前朝旧事,刻骨铭心的只能是赵家的后人。赵范每一次重读家谱,温习家族记忆,总是禁不住泪流满面。赵范父子一定时刻担忧,谱牒的口口相传或许会意外中断,烙印在子孙后代意识之中的痛苦痕迹或许会突然烟消云散。必须赋予某种坚固的物质。
花岗岩,三合土,日复一日地出入的建筑物,这一切无疑是贮存家族记忆的最高形式。我相信这是修建赵家堡的初衷,回避另一些家族的骚扰或者防范海盗仅仅是次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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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堡设置外城、内城与“完璧楼”三重空间,这显然仿造汴京的外城、内城与大内。外城筑四个城门楼,东门的牌匾为“东方钜障”,西门的牌匾为“丹鼎钟祥”,北门的牌匾为“硕高居胜”,南门决绝地关闭,赵家再也不愿意向南出逃。曾经一路向南,从汴京、临安到崖山的最后一刻。南面是宋朝的伤心之地,赵家堡的大多数房子面向北方。
前朝的皇族后裔聚族而居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一个新兴的政权必将竭尽全力弹压遗老遗少的复辟图谋。赵家堡的香火竟然摇摇晃晃地在元兵铁蹄的缝隙延续下来,这种例子大约绝无仅有。
明朝的气氛缓和了许多,但是,赵范念念不忘祖先的屈辱,他觉得赵家的子孙没有理由松懈。我对于赵范产生了一些好奇,这个人物的性情之中流露出坚毅、敦厚和严谨的成分,肩上似乎扛得住一些重量。赵范曾经担任无为州知府、磁州知州、户部郎中,两度赴西北督边。
明神宗肯定了赵范的政绩,不仅写了一块匾额“福曜贺兰”,同时还赏赐了金银。赵范退休之后返乡,这些金银即是他修建赵家堡的资金。赵范给赵氏家谱写序的时候,痛心疾首之态溢于言表:“奉使出雁门关,吊胡马嘶风之遗,发怒指誓,厉兵秣马,长驰胡漠,勒石燕然而雪耻,以酬先世,壮志未酬,驰驱已倦,归休于林泉之下,寻先王缔造故处,昔构犹存,山川环郁,家范五十三条,无日不讨族姓而申儆之,告以王业之艰,绳武不易,而战兢临履之不可以已也。”坊间的舆论存在一种观点:宋朝皇族的老赵家这一脉血液之中,缺少的就是坚毅、敦厚和严谨这些品质。
许多人构思的宋朝形象是,一袭华丽的长袍披在一副文弱的躯体之上。人们可以轻易地描述一个文采斐然的灿烂宋朝:造纸,纺织,农业,瓷器,贸易,造船,那么多行业仿佛一起苏醒过来,四面八方地架构起一个熠熠生辉的宋朝。
宋词,古文,书法,绘画这些门类的大人物不必多说,人们立即想到了苏东坡,辛弃疾,欧阳修以及苏门六君子那些人;程朱理学仿佛有些刻板,但是,宋学将儒学带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如果将视野延伸到科技,人们还会言及沈括的《梦溪笔谈》。
宋朝缺少什么?
这个问题远为简单:宋朝缺少杰出的军事家。人们熟悉的杨家将大部分是演义出来的,真正驱驰于战场的是使一杆沥泉枪的岳飞以及他率领的岳家军。然而,他被朝廷的十二道金牌火速召回,继而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
多一首宋词或者少一幅书法作品无关紧要,缺少军事家是一个国家的致命破绽。宋朝是不是发生了这种本末倒置的错误?——例如那个宋徽宗赵佶。赵佶相貌俊美,轻佻浪荡,时常出入青楼。据说他的父亲宋神宗看到了南唐后主李煜的画像,再三感叹李煜的优雅风流,不久之后赵佶出生。宋徽宗自幼喜好笔墨丹青,书法和绘画天赋非凡。
宋神宗传位宋哲宗,宋哲宗无子嗣,去世之后由他的弟弟赵佶继位。当时的宰相曾经直言赵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可是,他仍然在太后的支持之下轻松地胜出。赵佶执政二十五年,治国无方。金兵大举南侵之际,他惊慌地将手中的皇位抛给了儿子宋钦宗,转身离京南逃。
第二年金兵破汴京,废徽、钦二帝,并且将后妃、宗室、百官、教坊乐工、技艺工匠数千人以及仪仗、冠服、礼器、珍宝玩物等完整地打包押送北方。靖康之年,北宋灭亡。
金帝显然十分蔑视他的宋朝对手,徽、钦二帝分别被封为昏德公与重昏侯。赵佶的表现仿佛更像艺术家或者诗人而不是一国之君。山河破碎似乎没有带来多少痛苦,皇家藏书的丢失才让他仰天长叹。爱妃被抢,被迫穿丧服,种种精神折磨之下,赵佶以泪洗面,颤抖着手写下几首哀婉的诗,有名的当然是这一首:“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如此的辞句立即让人记起了李煜的“小楼昨夜又东风”和“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作为书法家,赵佶的名字是与“瘦金体”联系在一起的。“瘦金体”瘦劲爽利,笔法外露,锋如兰竹,原先当为“瘦筋”,因为是御笔而尊为“瘦金”。赵佶的大草千字文也极为流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可是,龙飞凤舞之间的确浮动着柔媚飘逸之意而少一些沉郁顿挫。
古今的许多诗人慷慨悲歌,壮怀激烈,但是,如果手无缚鸡之力,种种豪言不过纸面上的书生之叹。
那些崇尚铁血精神的人嘲讽地说,诗人那一份字斟句酌的工夫为什么不用于研习剑术?再多的诗文和书法也挡不住来自北方的铁蹄。一代天骄,只须弯弓射大雕。精致是脆弱的别名,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决定这个世界的是军事实力而不是各种华而不实的艺术才情。要粗犷而不要浅吟低唱,要简单而不要瞻前顾后,大块肉大碗酒,醉后血脉贲张,仰天大笑出门去,挥舞大刀砍人或者被人砍倒。生活如此明瞭,哪有必要如同诗人那样说一句话拐三个弯。
诗人抛出的那些小感觉、小情调可能腐蚀心性,一腔愁绪、满腹牢骚的战士还怎么上战场?古希腊的柏拉图很早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他要把那些诗人赶出理想国。诗人、书生、知识分子的痼疾即是,相信美、概念、哲理可以塑造这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残酷当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玉树临风的潇洒仅仅取悦眼睛,雄辩的滔滔宏论仅仅取悦耳朵,旷野之中走来一个莽汉一拳打翻在地,所有的故事立即结束。谓予不信,请看赵佶。
不论这些言论是否公允,反正宋朝作为一个窝囊的形象耻辱地镶在历史的画框之中,再多的苏东坡或者朱熹也无济于事。
历史学家可以站在岸边的高地上说三道四,作为皇族的一个后人,赵范或许还意识到另一个隐秘的问题:为什么曾经生活在皇宫里的那些赵姓先辈似乎都有一些弱不禁风的意味?——无论体质还是精神。
许多赵家的皇室成员体弱多病,夭折或者早逝,还有一个太子是精神病患者,放火烧了宫殿;尽管后宫的三千佳丽团团围住,好几个皇帝仍然没有子嗣,皇族的生殖力似乎低于平均数;他们当然位高权重,可是,不理政事者有之,优柔寡断者有之,孱弱无能者有之,耽于酒色者有之,一些皇帝迟迟无法摆脱太后的阴影,宋光宗赵惇居然被形容为历史上最为惧内的皇帝。赵范肯定想从这种形象之中突围,他想做一个负责任的家长。
当然,他没有三千里江山可供挥洒才华,他只有不到一平方公里——赵家堡不到一平方公里。
3
站在小广场一眼就可以看见赵家堡西门附近的那一座瘦瘦的石塔。石塔共七级,据说是汴京铁塔的缩小版,高度为后者的十分之一。石塔东移几步即是两个莲花池,代表汴京的杨湖和潘湖。
杨湖纪念的是忠臣杨家将的杨继业,湖水清澈;潘湖羞辱的是奸臣潘仁美,湖水混浊。当然,赵家堡两个莲花池的水质相近,时常有一队鸭子游弋水面,仿佛无忧无虑,不计宠辱。莲花池上的一座桥分为两段:一段是拱桥,另一段是平桥。拱桥弧度之大,以至于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竟然摇摇摆摆地走不下来。
赵家堡唯恐人们想不起汴京“清明上河图”之中的虹桥,石桥上刻上了“汴派桥”三个字。赵家堡中央的五座府第按南宋临安凤凰山下的皇宫修建,每座五个院落,最后一个院落为二层,是内眷的居住之处,俗称梳妆楼,五座府第计有一百五十间房屋。
赵家堡的主楼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土楼,名为“完璧楼”。“完璧归赵”的寓义显然比“黄”与“皇”的谐音深刻。
“完璧楼”长二十米,共三层,上下的楼梯十分陡峭。“完璧楼”前放置了一个花岗岩匾,上刻明朝书法家张瑞图的行书“松竹村”三字,背面为隶书“硕山”。莲花池旁还有一块石碑,碑上镌刻“墨池”二字,号称米芾的手迹。当年米芾也曾经担任无为州的行政职务,夜间在衙门吟诗挥毫。衙门池塘里的青蛙不认识这一位书法大师,聒噪不止。
一怒之下,米芾墨汁淋漓地写了个“止”字,裹在一方砚台上投进池塘,青蛙从此敛息噤声,池塘的水却逐渐黑如墨汁。于是,米芾又挥笔写下“墨池”二字刻在石碑之上。赵范在无为州任知府的时候见到这块石碑,他将“墨池”二字拓印带回。
赵家堡这块“墨池”的石碑是赵义根据拓片重新镌刻的。不知两度转拓是否失落了什么,我觉得赵家堡石碑上的“墨池”二字似乎少了一些韵味。灿烂的宋朝已经海市蜃楼般地消失,赵范父子的一辈子心血只能复制若干汴京与临安的投影。
这些奇怪的建筑物之外,赵家堡没有别的故事。
哪一个年代,是否有些秘密使者出入城门,密谋于“完璧楼”的某一间小屋子,然后,一只信鸽携带一个惊天计划向远方飞去?另一个年代,是否有些身轻如燕的武林高手越过城墙,潜入赵家堡,窃取某些机密文书或者在小广场大打出手?闲常的日子里,赵家堡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是否在空地上拉开架势,习武练功;或者卧薪尝胆,等待一个遽然而起的日子?没有任何可供想象的资料。
“完璧楼”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孤伶伶地供奉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大刀,号称重80斤。不知哪一个人挥舞过这一柄大刀,斩杀过哪些仇敌,总之,一无所有。
第二次到访赵家堡,我很迟才离开。暮霭沉沉,几个农民荷锄从田地里归来,尾随身后的黄牛哞地叫了一声。这些农民用古老的闽南方言大声寒暄,内容无非今年的雨水和秧苗的长势,他们还惦记着祖先的功绩吗?入夜之后,天上一轮清朗的孤月,赵家堡一排排屋檐翘起的房子犹如一片片剪影。几星灯火,三五声犬吠,四处寂静无声。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这种寂静已经延续了几百年,不要想象还会遇到哪些特殊的人物,还有哪些奇异的情节等待发掘。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一句撼动历史的大哉问。
君临天下,“天子”是一个神奇的称呼,皇帝是天之骄子。然而,老天爷赐予的仅仅是机遇,而不是血脉。无德无能,血脉又能帮多少忙?皇宫里的赵宋一脉相承,直至陆秀夫背负赵昺跳海的那一刻划上了最后的句号。悲声四起,嗟叹无数,尽管如此,赵与宋之间缘分已尽,所有的故事不再续签。
多少年之后,明朝的赵范可以在夜深人静之时反复重读家谱,一百遍地后悔,一千遍地扼腕长叹,但是,一件事情无可置疑:机遇不再。时过境迁,不会再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机缘凑巧,不会再有当年的风云际会。
修建赵家堡当然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赵范父子迟早明白:光复无期——这些建筑物仅仅是若干泥土和石块垒成的缅怀符号。历史收下这些缅怀符号,但是,现实永不回返。维持族人的存活就是最高纲领,而不是最低目的。结局之后不会再有更多的结局。
事实上,赵家堡可以卸下这一份负担了。可以笑谈古今,哪怕争论一下是非成败,但是,没有人再把自己的日子拧成一根紧绷的弦,夜不能寐,时刻背诵再造一个宋朝的神圣使命。春种秋收,捕鱼捉蟹,如此安居乐业的日子并没有亏欠什么。这时,我可以放心地安慰自己:面对一个宋朝的沙盘,找不到写作的灵感就不必勉强了。
不久之前,一个熟人抽空到赵家堡走了一趟。回来之后,周围的朋友询问观感。他说不出什么特别的见闻,一圈城墙,几幢土楼而已。
他想了想补充说,那儿的土鸡蛋不错,他买了好几斤。
赵家堡与土鸡蛋?我诧异了片刻,转念一想,这就对了。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村庄笔记》
本文选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村庄笔记》,略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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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2018年底,区政府宣布中山街整体纳入拆改工程。此时,周边地带早已完成拆改,一条新修的省道贯穿而过,两个大型商业中心与区政府遥遥相望,整个地段称得上是寸土寸金。作为一家老牌鞋厂,地处中山街南段的“新美鞋业”占据了整整一个街角,引人注目。这家鞋厂早年由王老爷子兴办,之后由长子继承,这几年又陆续传到王家老二、老三手里。算下来,已经营30多年了。拆改消息传来,“新美”的供应商们都在心里琢磨:王家兄弟会拿到多少拆迁款呢?“新美”又将会搬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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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街是一条老街,南段的鞋厂不少,“新美”“奥浪”“小乔”都是差不多大的小鞋厂。我做服装生意,也给几个鞋服厂家做加工,“新美”是我的客户之一。可每次去那里办事,我都浑身不自在,甚至要憋出一身冷汗。
“新美”的大铁门是推拉式的,边缘早已锈穿,用黄胶带黏了厚厚一层。不知何时,胶带又被进出的猫狗挠出了一个小洞。进了铁门,是条黑黢黢的过道,左手边是门卫室,再往前,立了个巨大的铁笼,一条狼狗攀在笼边,“哼哧哼哧”地露出尖牙,阴恻恻地盯着人。
现在的厂房都讲究通透,大采光、无柱式结构,可“新美”的厂子却一点儿也没挨上。为了进出方便,一楼作了仓库,堆放成卷的皮革,房顶有十七八米高,却只开了半平米的天窗,白天不开灯,在里面走得睁大眼睛,否则很容易撞上排列随意、又多又密的承重柱。
二楼的车间也不太规范。工人东一堆西一块,坐得很零乱。这种厂子是不开流水线的,因为工序本就混乱,一开反而乱了套。通常这边缝上鞋面,用皮筋一捆,组长吼一嗓子,几个专门拉料的工人就拖着大塑料筐过来,用棍子将一堆堆半成品鞋面扫进筐子,再往下一道工序那儿拉。
工人们坐的铁皮凳子,角落里的旧马达,四处散落着颜色艳俗的鞋盒,以及积尘散发出的腐朽气味……“新美”的环境总会让我有一种恍如回到90年代的感觉。
王家老大早早退了二线,如今执掌场子的是老二与老三两兄弟。老二阿龙50来岁,高高胖胖,负责销售业务与账目,坐办公室。老三阿兴则是鞋样设计师出身,主抓生产和行政事务,整日在车间里忙活,一刻也闲不下来。
与“新美”不同,“小乔”和“奥浪”这两家鞋厂都要年轻得多,经营策略也与时俱进。过年前后,厂子里总要挂上“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新春大吉,开业大利”之类的标语。当“新美”还在用长长的红色横幅时,“小乔”和“奥浪”则早早装上了电子屏,只要输进一大堆文字,就能上下滚动播放,一亮就是一夜。
“小乔”和“奥浪”都有电商部门,“奥浪”还开了天猫店,年轻的客服人员坐满了一个大办公室,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我做过“奥浪”的业务,客户当天下单,第三天就要出货,节奏极快。几个管理人员都很年轻,朝气蓬勃,与高大明亮的钢结构厂房相得益彰,连门口的保安也是衣着鲜亮的壮年汉子。与他们相比,“新美”那单调朴素的旧厂房简直就像黑白老电影,门卫老大爷还整天守着一台录放机,听咿呀咿呀的大戏。
2018年底,“新美”内部的风波还没有传到外头去,我就从供应商的回款上看出了端倪。
临近年关,我手里大大小小的客户基本都对好了账,进入财务打款的流程。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总是特别关注手机短信,隔一会儿就要翻出来看一看。
那天,我的账户收到一笔7万元的款子,备注写的是“新美”。新美的账早早就对过,那边的会计也签了字,原本是8万还要多出2千多零头,当时会计大笔一挥,将总额变成8万块整——这是老客户的“特权”,我也不好说什么。从财务那儿领了条子,再交到管账目的王家老二手里,我就回去等短信了。
“新美”的信誉一直很不错,平日要是厂里偶尔难以周转,想要留个“尾巴”,也会打出另一张欠条交给我保存,打款向来没出过什么问题。我看着出了差错的数字,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便专程跑了一趟。
2
到了新美的财务室,已有五六个供应商聚集在一起低声议论了。我拉过做五金的老刘,一问,他的款子果然也少了万把块。
小生意哪里担得起这种损失?大家七嘴八舌,声音却都压得很低:“都快拿到拆迁款了,却变得这么小气——听说有3000万?”
“咱们得找王家老大说说,哪有这样结账的道理!”
一群人谁也不愿当出头鸟,在财务室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王家老三。老三40岁出头,理了个很精神的寸头,平日走起路脚下带风,朝气十足,可这天却蔫儿了似的,眼里布满血丝,看起来很累。他轻咳一声,声音沙哑地告诉我们,剩余的货款过几天就会到账。至于其中的究竟,他没有透露半分。
事后我们才知道,老二与老三几天前就已经“剑拔弩张”,哥俩甚至在办公室里掐了一架——“新美”未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谁也说服不了谁。
旧厂房被征收,最先要解决的自然是新厂选址和搬迁问题。
温州是“中国鞋都”,留给鞋厂的地方不少,比如市区的双屿、永嘉的瓯北、龙湾的状元,都是鞋厂聚集的地方。要说便利,自然是双屿的位置最好,那里是温州鞋业的“心脏”,附近就有几个大型批发市场,客商遍地,人流密集,不过租金较贵,竞争激烈;瓯北这几年发展得也不错,交通方便,与市区仅一江之隔,功能完备,地价还便宜。
老三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几个工业区考察选址,也与街道谈了不少次拆迁问题。街道拆迁心切,由一位熟人出面,给老三提了不少优待条件,说只要合同期内将厂房腾空,拆迁款立即到位,还会额外发一笔数额不小的奖金。街道辖区里还有个新工业区,靠着滩涂,空置的厂房很多。为了留住“新美”,街道负责人口头许诺:只要愿意搬到那边去,5年内,所有管理杂费一律减半。
老三一面应承下来,一面却打起了更多小心思——他想让街道出厂子的搬迁费。
工厂搬迁可不是个轻松活。下料机和烘箱之类的大机械必须搬走,这些机械都在厂子的二楼,要敲掉窗户吊出去;办公桌椅,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要雇几辆大卡车来回跑好几趟。以“新美”的规模粗略来算,从开始搬迁到安顿下来,少说也要10万元以上的搬迁费用。
老三从朋友那儿打听过,这几年街道的拆迁任务重,姿态放得也低。附近几个街道都在大拆大造,为了跟上进度,早日让拆迁区腾空,街道很愿意“发善心”。之前,就有过不少类似的例子。
于是,他打好了如意算盘——拖。
只是,当老三千方百计地与街道斗心眼儿的时候,老二的态度却暧昧了起来——他不想干了。
平心而论,这几年“新美”的业绩着实不算出色,2018年的销售额甚至略有下降。近年来,电商生意火爆,“小白鞋”之类的网红爆款大行其道,“新美”却一直没有赶上趟,接过几个订单后便没了下文。厂子的主打产品仍是那几款黑不溜秋的皮鞋,这种鞋花样少,被本地人称为“老娘鞋”,一般只销往中西部小县城,目标客户是上了年纪的保守妇女。可她们的消费能力十分有限,利润自然也稀薄。
而对面的“小乔”和“奥浪”却赶上了电商的风口,发了财。“奥浪”甚至早早就在机场附近买下一个厂房,据说花了4000多万。还没等街道通知拆迁,自己就搬了过去。
3
过了几天,我去另一家客户那里对账,又碰上了五金商老刘。老刘与王家是远亲,消息多少比我灵通些,我向他打听“新美”的境况,他摇摇头:“怕是要散了。”
“新美”是中山街上的老牌子,那些刚更新过的鞋机暂且不说,员工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工人们老带新,新变老,人员一直相当稳定。他们对“新美”很信任,别家的工人恨不得发日薪,生怕老板跑路,“新美”的工人却不愿取完每月的工资,只是支取个一两千元当生活费,其他的依旧留在厂里,年底再一并结算。
这样的工人有上百个,每月的工资数该有六七十万,按照这种结算法,给厂里减轻了不少资金周转的负担。王家人投桃报李,年底会发一笔过节费,开年还有千元红包,劳资关系相当融洽。
“‘实业这么难做,不如借着拆迁的机会,干脆大家吃一顿散伙饭。早一日将厂房腾空,拆迁款就早一日到手’——”老刘说得有鼻子有眼,“这是老二的原话。”
他说,克扣供应商货款的主意也是王家老二想出来的。既然已决定关门散伙,自然要坑供应商一笔,这在本地很常见。工人们有劳动局做后盾,不怕拿不到工资,供应商就倒霉多了,每家“吐”出1万块,那就是几十万的真金白银。可是,老三并没有打算把“新美”三十多年的声誉毁掉,于是兄弟俩闹得很僵。
“老二这个人,啧啧。”老刘撇撇嘴,朝我挤眉弄眼。我点点头,深以为然。
老二这人有点傲,平常眼睛长在头顶上,只用余光瞟人,说话总带着点架子。他一到厂里,不管是供应商还是普通工人,都叫他一声“王总”,之后大家就不愿意接近他了。
比起哥哥,老三就亲和多了,他的名字里带个“兴”字,大家都叫他“阿兴老师”,也有叫“兴哥”的,有些工人在厂里待了十几二十年,一旦碰到工艺上的难题就朝老三发火,会直呼其名。老三也从不拿捏身份,笑呵呵地应了。
说起这些,我又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那天下着大雨,我去“新美”送货,小货车的雨刮器坏了,我只好眯起眼睛盯着挡风玻璃,仅凭雨水缝隙看路,一路烦躁极了。在“新美”的仓库卸了货,我钻进车厢后一摸口袋,发现刚刚签过字的送货单不见了,只好回头去找,从门廊、门卫室,一直找到了财务办公室。
那张单子上可不是小数,算起来有7000多块。彼时我经验尚浅,一下子就慌了,赶紧找到签单的会计——也就是老二的媳妇——说明情况。老二的媳妇装模作样地在桌子上翻了翻,便轻轻丢出一句:“月底再说,我帮你看一看。”
万一她忘了这茬儿,这张单子岂不就飞了?我不住道歉,吞吞吐吐地问她,能否将签过字的另一张底单交给我,我好拍个照留个底。可是,她一边在电脑上玩纸牌,一边敷衍地摇头,说是已经输进电子账,按规定,没到月底是不能动文件夹的。
我站在会计室门口,紧张地涨红了脸,外头风雨正急,我的额头上渗出的汗都浸湿了发梢。这时,老三从车间回来,看见我,便关切地问怎么了。等我说完前因后果,老三点点头,很快从文件柜里翻出那张底单,往上写了个记号,又对我说:“你不要急,明天再跑一趟,把老的白联带过来,重新开一张就是。等会儿我往电脑里写个备注,弄丢的老单子作废掉,这就解决了。多大点事儿嘛,你不用担心。”
我指指老二媳妇,他“嗤”地一笑:“她这个人,就那样,别放在心上。”他朝办公室一努嘴,开玩笑地说:“小伙子,送货得小心呐,哪个会计不是刻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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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改在即,“新美”的出路悬而未决,客户已下定的单子却不能怠慢。一周后,一位王姓长辈从中讲和,他在附近有一整栋厂房,愿意腾出一层给“新美”做临时车间。老二老三接受了长辈的好心,以后不管是择机再战,还是干脆歇业,都有转圜的余地。
过了几天,我接到老三的电话。他希望我跑一趟“新美”的老厂,将那些库存的旧材料都搬回去。鞋样更新变化极快,有些花色材料过了几周就会积压下来占库存,厂子的机械和人员都已经转移,但清点工作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我开着小货车驶过中山街,感觉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也就几天的工夫,半条街的窗户和雨棚几乎都被卸掉了,往日拥挤的街道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新美”的变化更大,那扇厚重的大铁门早被移走,只留下一副锈蚀的转轴,整个门头显得空落落的。笼子里的狗失去了踪影,角落里的零碎也被清空,整个厂房一下子明亮起来。
我忙活一下午,理出了一大堆压箱底的旧材料。陈年的蜡线还有几大箱子,被老鼠咬了不少,里边的套筒碎了一半。落满灰尘的粘扣带、泡沫棉,几乎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我拍拍手,对了对数目,签了一张退货单递给老三。他倒很大方,摇摇头:“用得上,你就搬回去,要是用不上,我也只能丢掉。那箱蜡线放了五六年了吧,我还能退回去?那可不像话。”
看着搬空了的办公室,老三愣了,继而感伤起来:“你看,我以前就在这里写作业,一边做数学题一边听我爸和客人谈生意——那是1990年的事了。”
“办公室换了玻璃移门,做了一列长长的透明展示柜,现在看起来很土了,当年可是很时髦的装潢。展示柜里的样品鞋很多,其实都是从市场里买来的,厂里根本没做过,如果有客人看上了,就熬夜把鞋样赶出来——从下单到交货,往往还有几天时间,足够让厂里做好准备。”
老三说的是“新美”曾经的光辉岁月。那几年,王老爷子加入了本地的行业协会,来自全国各地的订单如潮水般涌来,工厂开始实行“三班倒”,超负荷运载之下,短短几个月就报废了几台制鞋用的烘箱。
从一个家庭制鞋小作坊成长为上百人规模的工厂,王老爷子已竭尽全力。可好景不长,“新美”并没有借着那阵东风崛起,没过几年,王老爷子就在激烈的行业竞争中病倒了,从此一蹶不振。
听着老三的话,我心里也很有感触。一提到温州的鞋厂,总绕不开奥康、康奈、红蜻蜓这些大牌企业、“天选之子”,但滚滚商海之中,除了那些熠熠生辉的明星,也有“新美”这样默默陪跑的小工厂。在种种因素作用之下,这些小工厂始终无法发展壮大,在历史的淘洗下渐渐衰弱,乃至消逝。
闲聊中,老三忽然看我一眼,说:“你不是也给家里干活,就没点想法?”
我摇摇头,有些羞赧。我在家里帮忙以来,不仅没有谈成一个新客户,甚至还丢掉了两个:“我对这行业没什么兴趣,等老头子退休,我也就放手了”。
老三叹了口气,目光看起来很茫然:“我爸在的时候这厂子没倒,大哥在的时候也没倒,到了我和阿龙(老二)手里,居然吃上了散伙饭。”
王家老大我见过几次,又高又壮,眉眼和老二有些相似,看起来很威严。他的年纪比老二大一轮,长兄如父,一直是三兄弟的主心骨。他初中毕业后就跟着王老爷子做皮件,后来开始涉足制鞋业,对业务很熟悉,社会人脉也不错。按理说,他本该是“新美”崛起的新希望,可惜他的生活习惯不太好,接棒“新美”后很快确诊了糖尿病,后来腿上又生了毛病,动了个大手术,身体一下子就垮了,走路都要拄拐,原本高大的身形也佝偻了。
前几年,我到“新美”送货的时候,偶尔还能见到王家老大,60来岁的他,倒像过了80岁,脸颊上的肉松弛地挂下来,眼圈乌黑乌黑,看起来有点吓人。
有时,正好碰到他在办公室闲坐,我便顺手将送货单递给他。家族企业没什么讲究,只要姓王,都有签单的权力。老大的眼睛也不行了,得捏着单子凑到窗台那儿,对上明亮的阳光后才能看清。他浏览一张巴掌大的送货单要花上两三分钟,接着颤颤巍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很费力。
我问老大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老三摇摇头:“除了眼睛和腿,其他倒是没有大问题,就是越过越糊涂了。这几年沉迷保健品、养生仪,让人骗了五六十万出去——以前多精明的人,就这么废了”。
我又小心地问:“老二呢,现在是怎么个说法,真就撂挑子了?”
老三腮帮子一紧,转头看向窗外,过了会儿才说,哪怕老二回心转意,他也不打算与之合伙。两兄弟已经亮过底牌,再也无法拧成一条心。
“跑到大哥那里,说我夺他的权,把厂子搞乱了,说我不懂事,不配合政府拆迁。”老三说,老二在他大哥面前演了一出哭戏,搞得大哥真以为他多么跋扈,拄着拐冲到他家里,将他狠狠骂了一通。
“就这么着吧,我也不想跟他折腾了。”老三的眼睛黯淡下去,“盼拆迁,盼了好几年,落得这么个结果。”
5
老三一直想做电商生意,而中山街的拆改就像是上天送来的机遇。当他听了街道的宣传,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一直梦寐以求的机会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对门“奥浪”的天猫店销量不错,旺季时每天要发几百个快递,快递小哥来来往往,存放快递盒的雨棚一直搭到了车道上。零售的利润高,老三眼热得很,不过他也明白,鞋类电商早已过了风口,成了一片红海,门槛比起往日要高得多。
比起经营一家传统工厂,运营个“天猫店”更显复杂:要涨粉,刷销量;要优化搜索条目;要撒钱,买曝光。本地有不少电商运营公司帮助传统鞋厂开拓互联网销路,但要价很高。如果自己做,就要请运营团队、客服小组,哪里都要钱,哪里都是坑,做起来只怕更难。
不过,对于有10多年行业经验的老三来说,电商虽是新领域,但同时也意味着无穷的商机。他做过咨询,前期只需招一个运营,两个客服,几个打包工就能简单上马。后续的拆迁款有3000万元,如果选一个冷僻的工业区,足够买下一栋新厂房。到那时,老三懂工艺,老二懂业务,路途虽艰难,但未来可期。
“我和阿龙都还年轻,还有时间闯一闯,把‘新美’的牌子打出去,哪知道会搞成这样。”老三深呼一口气,脸色凝重,“我就是要争一口气,我爸留下的厂子,难道三兄弟就没有一个能撑起来?”
我点点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随后,老三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带我往厂区走去:“里边看看,说不定还有些东西。”
我跟上去才知道,“新美”老厂的办公室看似简单,实际上内有乾坤。从办公区角落的文件柜旁绕过去,后边有一堵假墙,其实是一道漆成了乳白色的薄木门。用手轻轻一推,里头是3个小房间。第一个房间做成了小厨房,里面锅碗炊具一应俱全,顶端做了排烟管,墙上有一个折叠餐桌,堆在旁边的塑料椅子还不少。据说,这里是30年来王家人解决午餐的地方。
我还是头一回进这里,闻着浓重的油烟味儿,不自觉地开始幻想起王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情景。这样逼仄的小房间,容纳七八个人吃饭该有多挤?我摸摸墙面上的灰尘,东张西望,揶揄老三道:“你家怎么说也是传了两代的‘皮鞋佬’,生活水平似乎不太高啊。”
“办企业嘛,就是要节约。”老三笑了,“中山街后边的董家,你知道吧?他家的老厂小得可怜,董家老爷子端着碗,提个小板凳,坐在门洞里就能扒完一顿。”
董老爷子我知道,比王老爷子要年轻一些,也是办鞋厂出身。不过董家后来者居上,路子广得多,很早就开出几个分厂。前几年,董老爷子过身,两个儿子一个分得企业经营权,一个分得价值8000万的现金和股票,这还不包括两兄弟共有的几处厂房。
我们继续往前走,另外两个房间也各有用处:一个里面铺了张小床,赶工时就睡这里,由于天花板很低,从床上爬起来能顶到上面的壁挂空调;另一个是迷你小仓库,里面存放着一些常用的耗材——做记号的水漆笔、画金线的彩笔、弯头剪、缝包用的车针……
老三说,小工厂的管理能力有限,怕工人浪费材料,他们就将耗材拿到这个小仓库储存,等工人用完了手里的材料,再拿着空笔废针来换,一支换一支,不多拿也不少给。
看着这些旧物,老三很快似乎又沉浸在了对往日的回忆中,我观察着他的神情,从恼怒、悲哀、到深思、纠结,最终又慢慢归于平静。
我突然一拍脑袋,提议“新美”这边了结后,老三可以去做阀门——温州不仅是“鞋都”,也是国内阀门的重要产地。这两年,董家的大公子尝试转行,已经开了好几家阀门厂和娱乐场所,摊子铺得很大。他手握上亿资产,无论什么新行业都可以试试,哪怕失败两次也伤不到筋骨,照样能开着他的白色宾利招摇过市。
老三摇摇头,说自己这辈子就干鞋厂了:“阀门?服务业?我既不懂也不会,哪里敢扎进去。”
我一想,也是,创业哪有什么跳板和捷径?大浪淘沙,最终留下来的人,哪位不是浸淫行业多年、经验丰富的百战将军。如今社会浮躁,网上到处是半真半假的教程,动不动就教年轻人“百万创业,千万收益”。可成功的人少,大部分都是韭菜,前赴后继地将大笔资金打了水漂。
老三的资产有限,虽有起家的本钱,却只有一次稍纵即逝的机会。稍有不慎,可能就会把父亲的遗产赔进去。他压力很大,将烟头拧了又拧,又丢在地上踩了好几下。
我安慰他:“办鞋厂还是有机会的,哪怕美国佬打过来,解放军也要穿鞋的嘛。”
老三点点头,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6
去年年底,我父亲去了一趟瓯北,说是王家老三的工厂开业,请他去喝一杯茶。回到家,父亲感慨地说:“阿兴的‘游击战’总算是过去了。”
完成拆改后,王家老二退出了经营,老三接手了“新美”的老客户,开始独自打拼。只是他的运气着实不好,“单飞”没多久就碰上了疫情,停工半年多,中间换过两次厂房,班底一直在磨合,生意暂时没什么起色。最终,老三找了瓯北的一个小工业区落脚。这个工业区位置还算不错,里面鞋厂不少,旁边还有个小批发市场,配套的供应商也齐全。老三租下了一整栋农民房,修了围墙,打了厂牌,顶楼竖起了高高的金字。
“新厂叫什么名字?”我迫不及待地问。
父亲摇摇头:“当然不是‘新美’。”
“新美”的时代已经过去,老三用自己的名字做了新工厂的注册名。这家厂子由他独立出资,上到管理人员,下到一线工人,一个亲属也没用,大概是真的被亲人伤了心。
想到王家老二,我对父亲说:“这个家伙坏得很,钻到钱眼里去了。”
可父亲看了我一眼,却说他们兄弟俩分开根本就不是那3000万的事儿。之后,他突然问我:“要是二姐夫再找你借钱,你是借,还是不借?”
我脱口而出:“借个屁。”
5年前,我的二姐夫带着200万现金去苏州开了一家箱包厂,其中就有我“支援”的30万。5年后,二姐夫揣着一个小皮包孤零零地回了家——他把箱包厂的机械当作废铁卖了,刚好凑齐2万元,之后把这笔钱和5年来的收益一起装进了那个小皮包——加起来是多少?2万元。
“二姐夫这人,就不是办企业的料。”我冷冷地说。
“王家老二也跟你一个想法。”父亲说。
温州这个地方,七山二水一分田,自古以来土地都很贫瘠。三四十年前,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老一辈能靠手艺挣上一口饭,就满足得不得了,哪里管后人怎么想。如果有得选,温州各行各业的“二代”们还会选择困在自家的小工厂里吗?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自打王家三兄弟从父亲手上接手“新美”,已经过去了20多年,他们苦心经营,鞋厂却仍在中山街这个小工业区原地打转。别看每天热火朝天地上工,源源不断地产出,其实工厂一旦停转,除了地皮,其他东西一文不值。
工厂就像一台机械,一旦开始运作就很难停下来。毕竟,运营需要资金周转,需要长短线贷款,等到停工停产,意料之外的各种亏损就会上门。听说到了年底分红时,扣除各种支出,王家三兄弟每人仅得五六十万。
在老二眼中,这个老旧的厂子大概已经成了鸡肋,他早就看穿自家兄弟都不是办企业的料了。如今厂房拆迁,三兄弟每人能分到900多万,有了体面脱身的机会,他当然要及时止损。更何况,老二的子女都有了不错的出路,一个在美国工作,一个在上海读医学院,他们既没有必要,也不想继承一家老旧的鞋厂。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满足老三的企业梦?搞电商?老二的年纪也不小了,到了手的钱再搭进去怎么办?”父亲连连发问。
要知道,办企业可不是个轻巧活,方方面面都得顾及到。比如:厂里的那些老工人、管理人员,多半都是外省人,他们在本地成家立业,总得帮忙解决他们孩子的教育问题。这样的孩子,公立学校可收可不收,全靠企业主花钱、赔笑巴结校长;工人出了工伤,企业主得带着上医院,商讨各种赔偿数额。如果遇上难缠的,一场拉锯战往往会持续数月,足以让人心力交瘁……
如此种种叠加起来,使挣扎了30多年的“新美”终于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流之中。
我忽然有些失落。虽然我不是“新美”的股东,也没有经历过那段辉煌岁月,但人对历史留存下的事物,难免会有一些隐隐的期待。
7
上个月,我去机场接朋友,一看时间还早,顺道去了机场附近的几个工业区转转。我往几家新开业的鞋服类工厂递名片,又想到了在这里买了厂房的“奥浪”,于是按照记忆摸索了过去。
站在入口处,我一时愣住了——地址没错,古铜色的栅门也没错,“奥浪”的厂牌却不见了踪影。这里看起来应该已经被分租出去,一层是个阀门厂,二层做厨具,三层以上则是一家外贸公司的办事处——都是和鞋子挨不上边的行业。
我往门卫室探头,门卫大爷正刷着抖音,时不时傻笑。听明我的来意,他抬起头,狐疑地望着我:“什么‘奥浪’,没听说过。”
我打电话给五金商老刘,老刘还很惊讶:“哟,你居然还不知道?”
他说,“奥浪”也是由两兄弟经营的,受去年疫情影响,厂子一度断了资金链,好不容易熬到业务逐步走回正轨时,负责管账目的弟弟又与供应商勾结,私吞了数十万的利润。事情败露后,兄弟俩一拍两散,闹得互不来往,原本共有的厂房一分为二,各自分租出去,连同天猫和几家淘宝店铺也一并注销了。
我听得怔怔出神——在我们这些供应商看来,“奥浪”可是中山街里最有可能做大做强的制鞋厂,他家车间的管理水平一直很不错,业务发展平稳,渠道拓展得也快,到头来却是上层出了问题。
我上了车,出了工业区,一路往南。
道路两旁挤满了或新或旧的建筑物,一幢幢住宅楼刚刚施工完毕,外墙漆成洋气的金棕色,与周围低矮破败的老屋形成了鲜明对比。
车道的另一侧,是曾经名噪一时的江南皮革厂。老板黄鹤丢下两个亿的债务一走了之,这事儿通过遍布大街小巷的喇叭的宣传,成了全中国的笑柄。
昔日的江南皮革厂不复存在,“新美”、“奥浪”也沦为了本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是一块健忘的土地,也是一块被金钱和欲望包围的土地。
(文中的街道、企业、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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