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311)

来源: 2021-06-15 08:22:55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县城里的民营航运江湖

2021-06-15 11: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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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于夫

写自己的人生经历和见闻

1

我们县紧靠长江,从古至今,水运发达。很早以前,县里有5个国营和集体性质的船运公司,改革开放后,个体船舶如雨后春笋,为航运市场带来了活力和竞争。2000年左右,原有的国有和集体船运公司,陆续破产或改制,新的民营船务企业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在工商联的指导下,我们县各种行业都成立了商会,可船老板们都怕耽误自己的生意,没人愿当“会长”,船务商会便一直没组织起来,让工商联的费主席颇费脑筋。他偷偷做了番“民意调查”,船老板们都推荐乘风船务公司的曾老板做会长——曾老板在我们县专营船舶运输,企业规模最大,相比其他老板,人也年轻,费主席本来就看好他。但曾老板推说自己能力有限,胜任不了,费主席三番五次去动员,他就是不答应。

春末的一天,我在工商联开完会,费主席给我说:“你们老板和曾老板是结拜兄弟,给你们老板说说,我请他去给曾老板做做工作。”回去后,我把话带给了老板。老板有点意外,脸上闪过不自信的神情,沉吟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我们老板和曾老板当年结拜时,是四个兄弟,知情的人并不多,我也是偶尔听到老板提起过。当时在酒桌上提出拜把子的,是我们县农商行(当时还叫农村信用联社)的韩主任,那天他喝多了,兴奋异常,嚷叫着说大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酒桌上其余的三个老板求之不得,纷纷响应。于是韩主任便给每人斟满酒,四人碰了杯,一饮而尽,算是义结金兰。

四人中,按年龄顺序排,韩主任是“大哥”,江发公司的陈老板是“二哥”,我们老板是“老三”,曾老板是“小弟”——他比我们老板小五岁。这里面,除了韩主任,他们三个老板的手里都经营着船舶运输业务。

我们老板说,那时国有银行没抵押根本无法贷款,只有信用联社管理灵活点。我们县煤矿多,煤炭销路好,船运也跟着赚快钱。干船运的老板们不断想法“找钱”扩大规模,所以,都和韩主任走得很近,请他吃吃喝喝是常事。

几个结拜兄弟中,陈老板的公司当时经营得最好,我们老板次之,曾老板那时才刚起步,从原来跟人合伙办的公司中退了出来,自立门户。陈老板过去是国有船运公司的副经理,和我们老板交情不浅。90年代,个体船舶运输还必须得挂靠在企业才能取得经营资格,我们老板打的第一艘船就挂靠在陈老板的国有船运公司。2000年后,国有和集体企业“关停并转”,职工“买断工龄”,政府鼓励企业改制,在拍卖生产资料时给予优惠,之前公司的一把手想独自收购,遭到职工们的强烈反对,大家说他整垮公司的目的就是想改公为私,独吞企业。而之前作为副经理的陈老板工作踏实、做事认真,职工们力荐他来领头改制。最后,职工们自筹了部分资金,加上政府给的补偿金,买下了公司的两艘船,将公司改制成了民营股份制,取了个吉利的名字,陈老板则被大家推举为负责人。

之后几年,老板和员工上下同心协力,企业经营节节攀升。陈老板又带头出资,加上在社会上高息集了部分资金,打了一艘新船跑客运。在和韩主任成了“兄弟”后,陈老板干脆把三艘船全部抵给信用联社,又贷款继续打造新船。

那时,西南地区的陆路交通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沿江城市的物流大都是走水路,船舶载货多、价格低,就是耗时长点。因为船运行业的工资比别的行业要高出许多,吸引了大批农村60后、70后的人上船当“学徒”。有点文化、人脉的,学驾驶和轮机,文化低的学做水手。学个两三年,考了职业资格证书,就能成正式工。

江发公司的老船员都是股东,工资加分红,收入让同行业羡慕不已。但好日子并没过几年,船员们的责任心就慢慢松散了,驾船漫不经心,工作都让学徒干,聚群打牌赌博,安全事故不断,不是船偏离航道搁了浅,就是油加满了流进河里。陈老板既要打新船,又要跑业务,还要处理应急事务。

本来江发公司为压缩人力成本,办公室的人员配置本来就少,平时副经理除了管船舶航行和调度,还要负责处理公司内部事务。每次船舶回港,陈老板和副经理都要上船开会,解决各种问题,批评处罚违规的船员,督促员工提高责任心。但收效甚微,公司出行的船,仍是想停就停、想走就走,中途擅自接私活挣钱,业绩逐年下滑。即便陈老板加大处罚力度,也没什么改变,倒是他热衷造船吃回扣的事,在船员中传得有鼻子有眼。

等公司出现亏损,职工们便常来公司闹,问责陈老板,说他没管理好企业,有私心,要召开股东代表会。会上,股东代表们有备而来,咄咄逼人地说要对公司账目进行清查,每一笔开支都要说清楚用途。陈老板自认无愧,答应了,但没想到代表们又得寸进尺,提出:“还有,公司的重大决定,必须要我们同意;公章,财务章,我们要暂时代管。”陈老板无奈,依旧只能答应。

这样一搞,公司用公章都要一堆人同意,很多急着办的事,他们都拖着。公司需要马上决定的事,因代表们意见不统一,迟迟不决,严重影响了生产经营。陈老板忍无可忍,和他们争吵了多次。

2004年国庆节,江发公司一个船员结婚,因工作没有赶上午宴的客船船员们,晚上又去补桌。一众人推杯换盏,比谁酒量大,喝完没躺下的,又开始赌了起来,都忘了船上要值班。拂晓,客船突发大火,火借风势,把船烧成了光架架。看着江上黑黢黢的、已经变形的空壳,陈老板悲痛欲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火灾还没有处理完,又发生了沉船事故,死了两个船员。陈老板对公司彻底寒了心,提出辞去职务,退出公司,可股东代表们把公章交到公司后,都不管了。陈老板没法,向法院提交了破产申请,江发公司成了我们县第一个宣告破产的民营企业。

陈老板之前对公司的投资很大,他卖了房子、散尽家财,又找我们老板借钱,总算还清了亲朋好友的账。之后,他彻底退出江湖,远走他乡打工去了。

2

陈老板最后用贷款打造的两艘新船,被别人低价接了盘,又转卖给了“小弟”曾老板——也有传言,说其实真正的买家就是曾老板,他只是为了避嫌没出面。

我们老板因为这事,便认为曾老板不厚道,不讲兄弟义气,落井下石。本来这两艘新船,陈老板是希望我们老板接手的,但我们集团那时正不断向建筑和房地产行业扩张,流动资金紧张到连我们的工资都不能保证按时发,老板一接到大点的工程,就先跟员工高息集资,再去社会上集资。

为了筹资买船,老板也和我们中层管理人员签了购房合同,把集团下面地产公司开发的、销路不好的房子,让大家以个人名义买下,然后拿着合同去建行贷款。剩下的资金缺口,我们老板就去找韩主任“疏通”,但最终因为没有抵押物,还是被“大哥”推托了。于是,这事就黄了。

不过我们老板对人还是很讲情义的,对帮助过他的人,不管在位不在位,后来也都保持着联系——县政协主席退休去了老干部学校,领着一帮退休人员习练书法,老板每年都给他们赞助金,时不时请他们吃饭。对韩主任这个“大哥”,我们老板也是十分尊重,韩主任不爱吃喂饲料的猪,他就亲自开车去高山农村找寻“放养猪”,杀了分成小块,好方便“大哥”存放冰箱。结果有两次,韩主任吃完猪肉,跟我们老板说,这猪不是放养的,让我们老板很难为情。往后,老板便出粮食和工钱,请农村的亲戚每年专门喂养两头不喂饲料的猪,送给“大哥”。

曾老板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把陈老板的两艘新船投入内河营运,又分别在本地和外地造船厂打造了新船。曾老板得到“大哥”的关照是最多的——早年,他给县农业银行的行长开过一阵车,农业银行管信用联社,韩主任和行长关系很好。后来曾老板辞去临时司机,跟别人合伙打船资金紧张,便找行长帮忙,行长就把他介绍给了韩主任。

韩主任的老婆爱玩,不愿做家务。曾老板知道后,逢年过节或是赶上韩主任家来了客人,就叫自己老婆去做招待工作。他们两口子都是农村出来的,吃苦耐劳,后来隔个三五天,曾老板的老婆就过去韩主任家帮着收拾家务,跟韩主任的老婆成了好姐妹,两家人就自然经常混在一起了。通过“大哥”的运作,曾老板先在联社贷款用于造船,等船造好了再抵押。

这样没几年,曾老板就有了九艘货船,成了我们县船运行业的领头羊。据说,韩主任自己也打造了两艘货船,由曾老板帮着营运。

我们老板虽然也得到了韩主任的关照,但“力度”远远没有达到他的期望,只能自己再去寻找机会。他有个同学在县植物检疫所当所长,所里职工前些年集资打了一艘船(其实,“集资”的大头是所里小金库的钱,职工只出了小部分资金),但因他们不懂行,又压低船的造价,船打好后,才发现耗油大、速度慢,自己经营肯定亏损,干脆就租了出去。可外人租了发现也不赚钱,就没人敢租了。于是,我们老板便低价把船租了过来,跑点短途货运,没生意时就靠河边的煤坪作趸船。

老板又和检疫所所长勾兑一番,通过关系把那艘船的吨位改大,抵给了信用联社,多贷出了不少资金,打了一艘新船——这艘租来的船,就这样一直被我们老板抵押给了银行十多年,快到报废年限了,才按“报废船”的价格买了,照旧抵给银行,然后被公司员工小张租去跑短途货运了。

 

煤炭畅销的那几年,也带动了其他行业的繁荣。县信用联社的存贷业务连年取得了“双赢”的局面。业绩突出,韩主任也膨胀了,为人处世很是傲慢。总社派人下来检查工作,若工作组没有的人物,他都端着架子懒得搭理。信用联社的职工们对他意见很大,说开会时都是他一言堂,大事小事都是他拍板决定。

我曾经陪他喝过两次酒,第一次敬酒时,他见我只喝了一杯,就板着脸教训我说:“我的规矩是:你敬我酒,你必须干两杯。”我赶紧表示“补一杯,再罚一杯”,他的脸色才平和下来。

酒喝高了,韩主任就会大讲他的“丰功伟绩”,陪酒的人必须要聚精会神地听,不能吱声,不能走神,不然他就骂骂咧咧地发酒疯。

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后来韩主任被人举报到总社,说他收受贿赂,弄虚作假,一手遮天,总社便将他的材料交给了当地检察院做深入调查,人直接被抓了起来。据说检察院来我们县调查时,去“反映情况”的人排起了长队。在拘留期间,韩主任悄悄请人捎话出来,让“兄弟们”想办法捞他出来——陈老板已经身在他乡,多少年没回过家乡了,他能指望的,只有我们老板和曾老板了。

我们老板为了寻求更多的业务和更大的发展,早把船务和房地产公司率先迁到了市里,只在县里设了分公司,自己也常住在市里了——市里股份制银行多,通过和他们的合作,老板又打了几艘新船,下水(往下游)装煤炭,上水(往上游)运集装箱。虽然公司的船队规模没有曾老板公司的大,但集团的综合实力和知名度已是县里民营企业的榜首了。

为了捞出“大哥”,我们老板专门回到了县里,联系人脉,疏通关系。另一边,曾老板也全力以赴,四处请客送礼。

三个月后,韩主任出来了,挨了处分,退了赃款,撤了职,被调到别的县去了。期间他几次召集“兄弟们”商量,想借力东山再起,还亲自上门找过我们老板几次,但均没有得到什么回应。老板闲时对我们讲:“他这次能够平安着陆、没被判刑,我们破财不说,真是绞尽脑汁,费尽了心机!”

3

我们老板和曾老板都属志向远大、想干一番大事业的人,若不是因韩主任这个“大哥”,他们本不会有太多的交集。本来就是同行生嫉妒,业务上又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兄弟之间交情不深不说,因为暗中收购陈老板船舶的事,我们老板对“小弟”一直耿耿于怀。

自打煤炭行业火热之后,我们老板就把资金重点放在发展煤矿上了,对船运公司不再上心。

但看在工商联费主席的面子上,他还是专门去找了曾老板,委婉地劝他接受船务商会会长的职务。

曾老板客气地说:“三哥,我们都做企业,不说你也懂,我真的没时间打理商会。”

我们老板建议道:“你可以像我这样,日常事务找个人来兼管,反正行业商会的事不是很多。”

曾老板沉思了片刻,似乎也找不到理由推辞,反过来跟我们老板说:“那你帮着推荐一个。”我们老板想了想,便向他推荐了在一旁的我——我真是躺着中枪,有苦难言。我们老板笑着对我说:“没办法,你帮着搞,不是尽义务,商会每月给800块补助。”

就这样,县船务商会隆重成立了。曾老板任会长,我们老板加上另外七个船老板被选为副会长,我被聘为秘书长。

船务商会不像煤炭和建筑房产商会那么财大气粗,能租专门的办公室、请专职人员——办公室设在曾老板的乘风公司,平时我们都在各自的企业工作,开会时大家才聚在一起。工商联有什么指示、要求,能处理的我就处理了,该传达的我就通过电话、网络传达。船务商会既没煤炭商会的张扬,也无建筑房产商会的团结,会长、副会长、会员就像一群散兵游勇。

我对曾老板说:“既然成立了商会,就要为大家服务,给大家干点实事,增强商会的凝聚力,让大家拥护、信赖。”

曾老板热切地说:“我全力支持。于秘,我时间紧,公司的船在更新换代,商会的事,你放手大胆做,出了什么差错,由我负责。”

我只好应承表态,又问了句:“你还在造船,想当内河船业大王?”

“不是增加数量,有的是以旧换新,‘小改大’,淘汰旧的机器设备,更新不了的,卖了新造。”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这人能力有限,能守住现有的摊子就不错了,不想再扩大了。”

 

有天商会开会,一众老板都感叹现在行业税费太重。我提醒曾老板说:“你是人大代表,开会时可以提出减免税费的建议。”

曾老板说:“我是由乡镇选上的,分组时(界别)就分在‘乡镇’了,都谈的是农业,我没搞农业,讨论时就随便说了几句。”

“你分到‘乡镇’是方便管理,讨论时,你是民营企业家,就谈企业的事,意见、建议、想法都可以说。讨论有记录,会后大家提的建议会分门别类进行梳理归纳,供领导决策。宏观的大问题政府会研究解决,微观的小问题就由主管部门办理。”

“可有人提了很多意见,我看也并没有起到作用。”

“现在政府加大了责任监督,对民生意见很重视。过去你们有了问题习惯用钱用关系去解决,也不能改变现状,不要只埋头拉车,还要抬头开路。”

我请各位船老板对船运税费发表意见,做进一步了解后,就船运涉及的港口建设费、吨税、货物港务费等过重问题,向上级写了一份建议,以商会的名义交给了县工商联一份,曾老板也以人大代表的名义提交给了县人大一份。上书后,我对曾老板说:“我们参加大会小会,只要有领导,都去汇报,催他们尽快处理。”

这份建议还真起了作用,经研究后,县政府便对船舶相关的行政收费进行了下调,并对建议中的一些问题进行了书面回复和解释。

费用的减免,有效的树立了船务商会形象,我们接到更多要解决的问题——比如罚款的事。我们县的主管部门,那时对违规违纪和“小犯法”的企业和个人,都是“以罚代管”,县财政会依据罚款数额给主管部门返“补助”。所以,罚款成风,违章违纪要罚,巧立名目也要罚。教育不是目的,罚款才是目的。

船运行业深受罚款其害,各种罚款虽然数额不大,但次数实在太多。有个副会长讲,有次他的船还没出县界,就被不同的部门罚了三次。罚最后一次时,船长抱冤地叫道:“我船上的生活费都被拿来缴了罚款,你们总得先让我们把命活着,才能去挣钱缴罚款吧?”现场的检查人员看在他们当天已经被罚了两次的份上,才让他们写了欠条,说回来再交。船长马上给老板打了电话,老板又找关系,才免掉了罚款。

其实船老板们也不想找关系减免罚款,一笔罚款的款额不大,找关系就落下了人情,还人情时花的钱更多。有时就算把罚款减免了,主管部门就说钱已经缴给财政了,叫你去找财政退。到了财政局,又说违章该罚,喊你找主管部门去退。来回跑上几趟,企业也就放弃了。

为罚款的事,曾老板专门召开了会议,要大家想办法,说他在人大会上要去提出来。我想了想,说:“这就快到春节了,我们来举办一次迎新年登山活动,一是邀请主管部门参加,以互相增进感情、增强了解;二是邀请有关领导参加,除了站台助威,也让他们知道企业处境,引起他们的重视。”

大家表示赞同,会后我去县工商联给费主席做了汇报。费主席说:“我来邀请县委常委、统战部部长和政协主席,还有主管的副县长,曾老板去邀请人大的领导。”结果人大主任在外开会,就派了两个副主任参加。

登山活动由县工商联主办、船务商会承办,开幕式热闹非凡,领导致辞,全程记者报道。登顶后,大家在“农家乐”搞了个领导座谈,曾老板首先介绍了县船运行业的现状、存在的问题和对上级部门的期望。老板们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对存在的问题进行了讨论。各位领导都讲了话,勉励船运行业加强自律、遵章守纪的同时,也要求各主管部门端正服务态度,对行业企业的发展要给予大力的支持,以促进本县民营经济的快步发展。

然后,领导们和老板们共进午餐,商会给活动参加者都发了纪念品。春节后,我们县“两会”召开,人大和政协同时对滥罚款问题表示了关注,县政府才进行了整治。

4

2010初,我们老板高调宣布,今年将举全集团之力,力争年底在北美上市。随后全集团都紧锣密鼓、各负其责地开始了上市的准备工作。老板严厉地告诫管理层:“在上市的关键点上,‘安全’上务必严防死守——出了事故,不仅财产受损,声誉也会大打折扣,上市就会泡汤。”

没想到,就在上市的节骨眼上,我们租给小张的那艘船,却出了事故。

12月上旬的一天,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在市公安局长的陪同下,第一次来我们县视察安全工作。书记和局长都是有名的铁腕人物,县里各单位和部门都紧急行动起来,交通要道及县城里车辆限速限进、市容市貌要求整洁干净,领导视察的路线,闲杂人员一律不得逗留。

因领导要视察江两岸的绿化林,本地船舶要暂停行驶半天。结果小张偏偏擅自开船去支流装货,闹出了人命。

本来那艘旧船出了故障,之前一直在造船厂修。小张急着去装货,又差钱没付清修理费,只想着跟过去一样,写张欠条先把船开走。但船厂新来的主管小纪不认识小张,年底船厂的资金也紧张,便坚持要小张付完现钱再走人。

两人发生了争吵,小张执意要开船走,小纪就站在船上不下来。小张把船开出船厂后,小纪就报了警。两人在驾驶室继续争吵,小纪要下船,叫小张靠岸。小张自然不从,说前面就是装货码头,到了你就下船。小纪威胁称,“再不靠岸我就跳河了”,小张冲口而出:“你愿跳就跳,管我屁事!”小纪就从驾驶室走到船尾,又打了一次报警电话。

本来这艘船应配备船工不得少于5人,小张为降低成本,自己干驾驶,老婆干机舱,就夫妻俩在船上。那天傍晚,小纪的尸体在江中被发现,小张都不知道他是何时跳的船。刑警队排除了他杀后,小纪的亲戚们把他的尸体停在县政府大门前讨要说法,说两次报警却无人出警,这才发生了悲剧。

县里的安全工作刚受到了市里领导的表扬,可领导刚走就出了这样的麻烦事。为了不把事情搞大,公安先把小张抓了起来,他老婆吓得躲去了外地。县政府迅速责成交通、公安和我们公司组成工作组,牵头人是县交通局的王副局长,公安则派来了水上派出所的赵副所长,我则要协助我们船务公司经理。

三方都互相推诿责任,公安说交通没有尽到“禁航”的责任,交通说我们没尽到船主管理责任,我们说公安没有尽到“出警”责任。赵所长说:“我们没出警,他也不该跳水啊。”我们说:“他俩虽有争吵,小张也没逼着他自杀啊。”赵所长说:“小张不和他争论就没有起因了。”我们说:“你们要是出警了,他也就不会死了。”

吵来吵去,赵所长和我们都觉得关键还是“禁航不力”,不约而同地将责任推给了王局长。王局长为人平和,快退居二线的人了,不紧不慢地说:“只能讲小纪阳寿尽了,人死不能复活,看家属要多少钱补偿。”

后来我私下里问赵所长:“当时你们怎么不出警?这该算渎职行为啊。”

他叹口气,回答:“警力不足,都抽去给领导做安保了,接到报警时以为只是一般纠纷,没想到却出了人命。”

小纪的尸体停在殡仪馆,家属扬言,解决了就火化,解决不了抬着尸体去市里上访。通过工作组和主管部门协调,小纪被定为“工伤死亡”,但家属认为补偿低了,说人死是有关部门不负责造成的,还要再补偿60万。我们经过几轮艰苦谈判,家属让到40万后,就算找小纪的在政府里的亲戚朋友去做工作,也不肯再让步了。

赵所长火了,对小纪的家属说:“没人逼着他去死,他的行为该自己负责。虽然我们没出警,有责任,我们会按规定处理有关人员,你们也可以上法庭起诉。要再一意孤行,我们就以扰乱公务、寻衅滋事抓人!到时我们给他定的‘因工死亡’要取消,孰重孰轻,你们自己权衡!”最后,赔偿减到20万。

晚上我和赵所长、王局长等人吃饭,又因为谁来出赔偿款踢起了皮球。赵所长对我说:“兄弟,给你们老板说一下,把钱赔了,今后我们工作上多关照你们。”

知道死者家属不是冲我们公司来的之后,老板早明确交待我,目前企业资金要力保上市开支,能推就推。我跟赵所长喝了口酒,说:“民营企业挣钱不容易,你们是行政单位,赔钱又不要你们掏腰包……”

“市公安局局长的厉害,家喻户晓,你不是没听说过。我们局里都瞒着,怕被树成‘黑典型’。我们要是给了钱,就没法辩解了。”

继续喝着酒,不知谁说了一句:“喊王局长买单,主要是他们不负责。”我和赵所长相视一笑,结成了联盟,但王局长打着哈哈不同意:“都有责任,不该我们全部买单。”

于是,后面的几天,我和赵局长每天心不在焉地待在交通局小会议室,吹着空调,喝着王局长泡的好茶,边评论着茶叶,边聊些社会新闻。

眼见春节即将来临,小纪的家属又闹到了县里。节日“维稳”是大事,县领导作了急,又把我们工作组喊去。领导非常不满地说:“人抓了,由公安想法逼小张交钱,没钱借钱也要交!不够的,三家平分,就这样定了!”我正要据理力争,领导又说:“你回去先给你们老板汇个报,我过会儿给他打电话!”

小张在牢里坚决不肯出钱,只承诺给点安慰金或安葬费。他跟公安说,按照法律规定,再拘押两天,定不了罪,你们就该无条件放人了。

但在小张被拘留的最后一天,他在农村的老父亲,终究承受不住乡政府和公安的接连施压,怕儿子判刑,儿媳也不敢回家,东拼西凑交了钱。

 

过年后,我们集团在北美证交所成功上市,名声大振。老板接受采访时,当记者问到他下一步的打算时,他侃侃而谈:“我们准备打造江东地区最大的造船厂,再开辟海上运输;扩大现有煤矿,收购几座新矿,做到产运销结合,拉动股价不断上涨,带动地方经济的发展。”可2012年初开始,煤炭价格一路狂跌,我们集团的煤矿严重亏损,股票也“跌跌不休”,之前因为扩张过快,融资也快用完了。老板又打起了“再次上市”的主意,组织大家全力以赴赶资料,去新加坡进行二次上市。

煤炭滞销,导致船运业竞争更加激烈,利润拉薄。我们集团的船舶一直没有更新换代,吨位小,设备落后,跟曾老板公司几万吨级船队相比,我们就是原地踏步。之前集团负责船务业务的刘经理,在水运行情好的时候多次建议老板打造新船,结果老板也只是磨磨蹭蹭地造了一艘。见老板对业务发展渐渐偏心,刘经理就蒙生了退意,和别人合伙打了船,辞去了公司的职务。

老板的大舅子接手了集团的航运公司,上任后,别人大赚,我们小赚,别人小赚,我们亏损。大舅子见状,又搞起“改革”,实行“单船承包”,结果承包人对船舶不保养、不维护,超载运输,带“病”作业,无视安全规定。搞了三年,又只能把船都收了回来。可船舶都已经“伤痕累累”,经常要维修,更无盈利可言。

大舅子不承认自己管理不善、经营无方,眼红别人的新船,要求老板也造新船,淘汰旧船。“船务基本没有利润,还在还贷款,哪有钱打新船?你是负责人,自己去筹钱打。”老板的反馈不咸不淡。大舅子不服气,自己去找有关系的银行和社会人士集资,又是请客,又是送礼,最终因为贷款额太大又没有抵押物,竹篮打水一场空。

过去集团的船运业务依赖自产的煤炭货源,很少和本地其他行业、企业有什么业务关系,所以亏损就严重了,造船厂因行情不好,也没了订单。老板对自己的大舅子很失望,却也无可奈何——老板娘是“扶弟魔”,一直想要弟弟练手,以后担当大任。

 

半年后,因为上市资料不真实,集团在新加坡的上市失败了,为把资产盘活、止住船运公司的亏损、还银行的贷款(好让集团能再贷新款、以新还旧),老板就把船运公司整体卖给集团的上市公司。

经第三方审计和评估,由上市公司高价收购了我们的船务公司——没钱支付,就把上市公司的股权质押给银行,用贷款支付。接着,老板把船全部承包给了私人,船运公司就留了两人——他的大舅子和一个办事员,其余人员全部解聘,由集团其他没上市的公司员工在船运公司冒领工资。

我们办公室也多了一项工作——按照上市公司的管理规定,每两个月,就要写一些船舶需维修费和事故赔偿费的申请,或写煤矿购买贵重或大宗设备费的申请,再写“批准同意”,营造企业“产销两旺”的假象,以套取资本市场的资金,维持企业运转,苦等着市场回春。

5

2015年春节前,我们县很多船都回了港。装了货的船,船员也借故不出航。正月初四,船员们突然聚集起来宣布罢工,要求提高工资待遇、节假日按国家规定发放加班费,还去县府上访,要求维护员工合法权益。

虽然还在放假,县里也不敢怠慢,启动了应急方案,调动交通、人社、工商联、船务商会等单位的人员组成了调解工作组,与船员代表在商会会议室面对面解决问题。船员代表提了四点要求:增加工资,参加社保,节假日拿加班费,工资不能拖欠。这几点要求,一直是近年来县里船运企业与船员的矛盾焦点,多次闹上了法庭,但基本都是船员们输。

对社保的问题,人社局法制科张科长说:“工伤保险企业己缴了,养老失业险自《社保法》实施后,我们考虑到企业的困难,采取逐步推广执行,很多企业都是把办公人员保了,一线员工的保得少。今年我们将实行社保‘私企员工全覆盖’,我们执法队上班后,将对每个私企进行检查,限期今年全部参保。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包在工资里,企业必须按时向社保局缴纳。对拒不执行的企业,我们将进行处罚。员工也可以依法起诉,或向我局举报。”

社保落实了,就是工资的问题了。交通局李副局长接着说:“对于工资涨多少,政府只规定了保底工资,希望大家互相体谅,能否协商达成一个意愿?对于加班工资,船运是特殊行业,大家可以商讨办法。”言下之意,现在船务商会正副会长都在,你们都是县里大船企的老板,关键就看你们怎么解决了。

曾老板无奈地说:“拖欠工资我们也是没办法,锅里米少,碗里饭就少。现在航运行业运力过剩,看着热闹,实际都赚钱不多。人工涨,油料涨,成本涨,就是运价没涨。加上税费,银行利息、保险费、维修费、货物中介费等,落到我们手里就没几个钱了。关键是我们应收的运费,还经常被拖欠,然后就耽误了发工资。这几年,船舶升级换代的速度太快了,我们过去赚的钱,都不停地投入到打造新船中,就是为了多装快跑,降低成本。造船的钱除了自有资金,很多是贷款,还有的是社会高息集资。我们也是顶着压力,苦苦挣扎,你们为了生活,我们为了生存,都不容易。早上一睁眼,我们想的就是船舶安全,就是有无货源,就是银行的贷款到期没有,运费收回没有。实行全员社保,我们还不能降工资,又要额外支出一笔。我也清楚现在物价连年增高,为了安居乐业,我以商会名义建议各企业给船员每人涨300元。”

船员代表认为这个数太低了,不肯让步,纷纷质问曾老板:“主管部门的数据显示,船运公司大半都赚钱,你们摸着良心说,节假日大家是不是在跑船?与别的地区同行业相比,我们工资不求高过他们,但也不能低得离谱啊!”

曾老板底气不足地答:“别的地方有‘兄弟船’、‘夫妻船’,该按规定船上配员10人的,只配了3人,我们这里却行不通。现在行情不好,需要大家同舟共济,共渡难关……”

船员代表们反驳说,那只是小部分的家庭运营的小船舶,大部分的公司配员都是齐的,不然主管部门根本不给放行。

工商联也好,商会也好,有关部门也好,都不可能给工资定标准——这是市场行为,不是政府行为。于是双方约了时间,考虑一下,再进行讨论。

 

可没过几天,罢工便自行瓦解了。个体船舶耗不起——船装着货,交付时间都订了合同的——就参照别的地区行业标准,分工种,率先给船员们涨了工资,低的涨了500多,高的涨了2000,此外,周六周日除外,只要是国家规定的节日,船在航行就算加班。

涨了工资的船启航了,剩下的船主也慌了神,只能跟着涨。

风波过后,各公司的老板都在想方设法节能降耗、压低成本。船上的技术人员没法减少,就辞退公司的行政管理人员。船务商会很久没再开会,偶尔开会人也到不齐,都说忙。我和曾老板聊起行业的处境,他不无忧虑地对我说:“现在的内河船员,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都老了。80后很少有人愿意上船工作,船上既关照不了老人,也帮助不了老婆,还教育不了小孩,外号就是‘水和尚’。飘在船上,孤单寂寞,年轻人找不到老婆,也没有耐心工作,宁愿进厂打工。部分家庭贫困、文化不高的农村青年倒是愿意上船工作,可船上驾驶、轮机得有技术等级证才能上岗,船舶机器设备科技化快速提升,文化要求高,所以船员越来越紧俏,工资只会愈来愈高,船运盈利只能越来越少。现在高速公路通车了,铁路正在兴建,船员又青黄不接,行业要洗牌了……”

眼见市场回暖无望,我们老板又想借壳上市、搞私募资金助力企业解困,结果费用开支不少,但都失败了,只得断臂求生,把上市公司90%股份转给了外国公司,退出了造船、航运、煤炭行业。企业把债务留给了原公司,换了个“马甲”,又找银行贷了款,开始了新的发展。但自从老板尝到了上市赚快钱的甜头,就似乎没了过去的拼搏精神。

昔日县里经营船企的三兄弟,就剩曾老板一棵独苗了,但他的日子过得也不舒畅。2017年,曾老板又卖了几艘千吨的船,贷了款,开始打造万吨轮——船小赚不了钱,他打算对公司的船舶全部更新换代,背水一战,将原来的九艘船缩减到四艘。他深知,要想生存,除了打紧开支、缩小规模、多装快跑外,更要抢先用先进的智能设备、增速减人。

这是企业唯一的生机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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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灵堂上被驱赶的男孩

2021-06-11 10: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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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寞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前言进入大学的第一天,法理学老师曾对我们说过:“法是狭窄的,狭窄到只需容纳公正就足够,同时它又是宽泛的,宽泛到与宗教、哲学乃至主义都相互依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它宽泛到要负责到每一个人的经历,不应该有任何的疏忽。法律的制定不是为了大多数人,而是为了所有人,所以,法绝不能是冰冷的机器。”后来,我常告诫自己,不论看过多少悲凉,经历过多少失望,身为一名法律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温度。人世间的苦厄永远无量无边,或许陪伴能给人带去一点希望。我的那些当事人中,有差点被丈夫打死却仍旧犹豫不决的人,我虽恨铁不成钢,却还是愿意等等她;有被亲生母亲卖掉几次却依旧心怀善意的人,我愿意护送她一程;有被男友拍裸照却奋力一搏逃出生天的人,我愿意站在最前面声援她;有一生受苦想尝一下奶茶的滋味却舍不得买的人,我愿意给她一丝慰藉……他们中间有绝望的女人、无助的孩童、失意的男人,每个人最终因法律与我交织,有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能给的,只有那一丝温度,让他们有可以相信的东西。我总说自己如行船渡人,当事人里有抵达彼岸的,有中途落水的,我不能掌控局面,却至少做到了和他们站在一起,无惧来回奔波、顺风、逆流,我都扬帆前行。我无意美化自己的职业,手捧法的温度,是我的追求,是我想看到的美好未来。

2020年夏天,我接到警方的电话,“你来公安局一趟,前段时间那起凶杀案,家属死活认定有些事与你有关,还是得查清楚。”

我自认没犯事,问对方:“你这算口头传唤吗?”

“其实都不算,是家属一直在闹。将心比心,被害人一家5口,死了3个,现场的惨状你应该有所了解。不谈法理,从情理上而言,你总该来局里配合调查吧。”

我强忍着怒火:“民事纠纷家属无理取闹,怎么让警方出面?要不你们出示《拘传证》。就因为邬玫夫妇的事,我被搅得只剩半条命,连5年前的5000块律师费都被逼着退了回去。这才回来几天,又要我配合,你们干脆把我关起来倒是清净了。”

电话那头无应答,只有嘈杂声。我挂了电话,几分钟后,刑侦大队的领导来电:“刚才与你通话的是我同事,都是年轻人,说话有点冲。你可能误解他的意思了,我们确实是刑侦大队的,不过是以私人名义与你商量,毕竟老太太70多了。”

脑海里回想起几天前那个乱糟糟的场景,我满心无奈,终究拗不过人情。

1

在两栋居民楼之间的空地上,临时搭起来的棚子就是灵堂,外面缠了几圈黑布,中央摆着两副棺材,来往的人不多。以往这时节,早已热如蒸炊,那天却有些冷,风刮得呼呼作响,大滴的雨往地上砸,灵幡和花圈飘得到处都是,急得人手忙脚乱的。

满仓被祖母从灵堂里揪了出来,祖母骂骂咧咧:“那个女人还想作妖,我看她有多大能耐。你这个祸根,只配跪在外面,别脏了他爷俩的棺材。”

满仓委屈地跪在雨中,没人过去扶,他握不住两幅遗像,只好小心地叠在一块,把父亲的遗像摆外头,祖父的摆里头。

“跪半天我就回去,我……那女人还在殡仪馆,您只要我过来替她磕头谢罪,就不再为难外公和那个……尸体的。”

老太太听满仓还挂念着那边,更来气,戳满仓的额头,“那贱货就该被挫骨扬灰。”满仓埋头呜咽,老人不依不饶,依旧骂骂咧咧。旁人不敢劝,毕竟老太太在两天之内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几次哭得不省人事,此时不人不鬼,还要操办后事。

满仓今年14岁,本来已经被外公带走了,眼下又被老太太逼了回来,她曾去派出所和居委会闹,将刀架在脖子上,“我家颜面扫尽,你们不把场面给我做足了,那就再死一个。”

所谓做足场面,就是让满仓过来给祖父和父亲送终。可想起前段时间发生的事,老太太又觉得满仓玷污了灵堂,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心痛之余,又将他赶了出来。

来往的人打量跪在外面的满仓,望着他怀里的遗照道:“满仓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么就没法收场。两口子也真是生死冤家,离婚三四年,到了还在纠缠。”

 

这些纠葛本与我八竿子打不着,但案发后,主任还是给我带了消息,除了对逝去的生命表示惋惜,事已至此,我连案情都没兴趣讨论。就算是知情人,也不想去嚼舌根。

主任似乎有些为难,“邬玫的老父亲带着孩子来所里了。若是来找麻烦的不消说,直接就给打发了。可这一老一小是来求我们的,你曾是邬玫的代理人,能否出于人道主义过来一趟。别怕,有我给你撑腰,当然万一不想过来也没事,交给我办”。

我确实不想去,只是听说满仓那个孩子在,双脚就不由自主地迈出了门。

满仓比2014年我初见他时高了不少,不爱说话,与我们交流全靠外公使眼色,“外公和我过来求各位专家帮忙,妈妈的尸体在殡仪馆,我没有钱领她回家”。

见我没作声,主任将我拉去办公室,“邬玫父亲想以孩子的名义向我们‘借用’当年邬玫付给所里的律师费,孩子长大再还。如果你同意的话,钱由所里借出”。

我觉得没什么为难的,至于那5000块钱,从我账上划就行。见我同意了,满仓过来向我道谢,之后开口:“有个问题想问您,妈妈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真的很坏吗?”

2

满仓的这句话,让我的思绪回到了6年前。

当时,只要有案子我就接,有活就干,心无旁骛,一心只想多赚钱。平日下班后,马不停蹄赶去电器城卖手机,晚上还要去培训学校教课。有时忙得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干啥。就在我绞尽脑汁想发财时,恰逢网约车补贴大战愈演愈烈,兼职司机收入可观。那期间,我就连去法院立案,都要打开软件先接个单。

满仓的妈妈邬玫,是我的乘客之一。那次,车子后座上放着一大堆材料,我怕她给差评,停车后就下去整理。邬玫连说不用,这种小事她能搞定,并承诺会给我五星好评。不巧,路上碰见运管查车,我心想2万块没了,这个月白忙活了。没想到邬玫主动给我解围,“我们是朋友,他送我回家。”并流利地说出了我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她是从车后面那堆材料上得知我的相关信息的。

运管走后,邬玫试着向我咨询:“我能离婚吗?”

“离婚自由,你当然有离婚的权利。”我有点纳闷,第一次见当事人这么问的。

“别的女人有权利我晓得,不知我是否有资格提离婚,都不记得是第几百次挨打了。六七年间,身上的伤就没好过,活该吧……可又不甘心。”邬玫自言自语,不像是在问我。

被打了这么多年了,才想起要离婚,还问是否有资格,也不知她怎么想的。我没想再问下去,让邬玫考虑清楚,想起诉,我愿意接她的案子,价钱还可以适当优惠。

当时,邬玫整个身家只有5000块钱,“还是偷偷摸摸替儿子攒下的跑路钱,从儿子出生那时就开始攒了。觉得少的话,我还可以加3000块,现在就去挣,做什么都好。只有一个要求,给我加急,最好明天起诉,后天就给我判决下来,孩子是我的”。

邬玫活脱就是一个法盲,与之前应付运管时的聪明劲相差甚远。我说离婚不是寄快递,无法加急,只能步步为营,至于费用的话,5000块钱我也接,只当还人情。

 

案子接了,我去邬玫住处走访。

邻居得知她要离婚,都大吃一惊——“榆木脑袋居然开窍了。”以前她被丈夫家暴,从来不反抗,吱声,不报警,就连娘家都很少回去,身子恢复后就继续干活。

至于她本人,旁人对其评价很高,“踏实能干,吃苦耐劳,从来没有过什么闲言碎语,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挑男人的眼光不行,没有什么短处可以说”。实在要从鸡蛋里挑骨头,大概就是过门以来只生了满仓一个,后来几次怀孕都流产了,不过满仓是男孩,即便人丁不旺,婆家也没什么好说的。

至于邬玫的老公魏仁相,从小就脾气火爆,曾因故意伤害坐过两年牢。邬玫嫁给魏仁相时,谁都没料到,“不丑不残不傻的一个年轻姑娘怎么就看上他了,图什么?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还是个炸药桶,还真的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图他不会一声不吭就跑了。就算打我,至少能听一个响。” 邬玫说,魏仁相对父母不孝顺,动辄打骂妻子,唯独将满仓这根独苗捧在手心,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每次在一起都又亲又抱。见过这对父子的人,都说他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语言神态都很像。”

“最初我认为是好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应该不会伤害孩子,那我就认了命。”邬玫说,自己至少能忍受魏仁相20年,“尽管晚上他更变态,让我舔他的脚趾,还要当着他的面将呕吐物吞下去。骂我不是处女,如果仅此而已倒也好了啊。”

随着满仓一天天长大,邬玫发现这孩子的确越发像魏仁相了,“连打牌都带着满仓,儿子想抽烟,就把烟给点上。满仓本来胆子小,挺文静的孩子变成了二流子”。

“找了个什么样的男人我无所谓,儿子不该有这样一个爸爸。”想到邬玫时常念叨这句话,我对满仓说:“你妈是爱你的,你不能骂她荒唐。”

3

那天,我赶到公安局,见了电话里自称是领导的老秦。老秦说话很和蔼:“你比我想象中要年轻,09年那会儿还在上大学吧。”见我一脸不解,老秦笑了,“就是聊一下家常,我有数的”。

我云里雾里,邬玫的父亲和婆婆就带着满仓怒气冲冲地朝我走来,尤其是邬玫的婆婆,说话阴阳怪气的,“这小白脸扮猪吃老虎,我还真当这个世上有好人呢。”

邬玫的父亲则一改往日的态度,“5000块钱怕是不够,打发叫花子也不止这个数”。

“你害死3条人命,还想用钱来平事?”老太太饿狼一般扑过来想要打我。

瞬间背了3条人命,还是在公安局,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望向老秦,他还是那般慈眉善目,“你当然委屈,家属的情绪也可以理解,没怀疑你作案,他们猜测有些事与你有关”。

说着,他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是这样的,他们怀疑满仓是你的孩子,经人挑拨便越看越像,说邬玫曾托梦来证实就是你的。”

我这才明白老秦一开始调侃我年轻是什么意思,我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抓起桌上的杯子高高举起。老秦不恼不怒:“你砸就是,没关系的。就当是帮我们一个忙,反正不是你的孩子怕啥,做个鉴定就清白了。”

见我把杯子放下了,老秦大倒苦水,“我们也是没得办法,老太太整天来闹,给拘了吧,年纪一大把,老伴和儿子都死了,带着个拖油瓶,指定赖上我们。万一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更说不清了。说起来我们是属于暴力机关,却有苦难言”。

“那行,我身子骨硬朗,拘我好了,随便关多久,我若申请复议或投诉就是猪。

“那不能,我现在是休假状态,以个人名义调解,算是做好事,没有执法权的,也就没有约束力。我身体毛病也多,都要去派出所了,到时候这事还是我来处理。”

事关颜面,我坚决不松口,和老秦就这么友好地僵持着。此时,满仓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探进半个头,问:“到底谁是我老爹,可不可以别让我当野种?”一个平时嚣张跋扈惯了的孩子,此时试探性的询问,显得单薄无力,底气不足。

大队长打开门让满仓进来,“按理说,只要你做个好孩子,我们都可以是你父亲。你得明白,奶奶的怀疑是没有道理的,叔叔们不过是想看到我们最大的善意”。

我点头表示认同,“一起去医院做个鉴定吧,万一是呢,我一定会承担责任的”。

满仓在这一瞬间变了个人,“谢谢您没有嫌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想哭了。”我搭着满仓的手臂走出了门,或许给他一点温暖,以后他的路不会那么难走。

可是,老太太却冷嘲热讽,“一看就是父子,没得跑了,你们只能活一个。”满仓的外公则让我交出手机和银行卡,“把我女儿拐走,让她委屈了那么多年来,怕是你不够赔。”

我无视他们,小声对着满仓说:“奶奶是失去儿子的母亲,外公是失去女儿的父亲,你是失去爸妈的儿子。不一样的是,他们衰老无力,而你的人生还没开始,以后可以随时哭泣,却一定不能往死胡同里钻,要看得见我和秦叔叔为你做的事。”

满仓没有吱声,紧紧拉住了我的衣角。

 

去医院的路上,满仓的话多了起来,“妈妈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若真是我爸爸,会很嫌弃这么一个怂包儿子,避之不及吧”。

我让满仓不要多想,“如果你真是我儿子,我就带你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外面的雨水像是进车里来了,满仓揉了揉眼睛,“你会对我有什么期许吗?”

老秦拉了拉满仓的手,“当然有,我们在乎你,在乎你的未来,在乎你以后的每一份艰辛。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没有将你妈妈定义为罪犯的,以后你不能自暴自弃”。

采集血样时,满仓的奶奶还在一旁大喊:“你现在应该很紧张吧,老天开眼,瞒不住的。”

4

按照6年前邬玫的说法,自从嫁给魏仁相,她的生活就一直在黑暗里,“噩梦不断,总想把天捅破算了。”

关于起诉离婚,在我看来并非难事——魏仁相一直都是稍不顺心,便下死手殴打邬玫。家暴的事实有目共睹,随便哪次都能鉴定出轻微伤。我向她提议:“放弃小孩的抚养权,反正争不到,你没有稳定的工作,固定收入,何况是个男孩,很难争取。大不了以后再生一个,很多女人都做得到,孩子是魏仁相最后一道约束,给他吧。”

听说得放弃孩子的抚养权,邬玫用力推了我一把,“要我们死啊,你再说一遍!”很快邬玫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孩子压根不是魏仁相的……”

初次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激灵。即便是我,都会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不过这样一来,抚养权不用担心了,亲子鉴定报告一出,法院不可能再把孩子抚养权判给魏仁相。

邬玫哭着说:“见识过他的脾气后,我想过拿掉孩子。他疯了似的抓我头发,说拿掉孩子就是不想跟他过日子,就算是个怪胎都得生下来。如果我拿掉孩子,他就拿掉我的命。”

之后邬玫每次挨打,都说服自己,“是我该打,他的脾气撒我身上就好。真是一时起念对不住人,便永远对不住了。不该说谎,越到最后,越没勇气承受真相。”

哭过以后,邬玫手上握着一大把不知何时抓下来的头发,然后平静地说起了从前的事。

 

邬玫15岁出门打工,如果不办假身份证,童工是没人要的。当年很多打工者都这样做,厂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工资以现金的方式发放,能干活就行。

到厂里不久,邬玫交了个男朋友,分手后过了几周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当年手机号以及QQ都不是实名制,对方没比邬玫大多少,同样用的化名,“他一走就再找不到了。”

邬玫不知该怎么处理,她听说有的女同事在外面做人流手术,把命都丢了。前几周,她拿小刀在肚子上乱划,想让孩子感受到痛,知趣自己掉下来。之后又好几天不吃饭、跳绳,终于见了红,她以为孩子掉下了。之后,邬玫回到家里休养,恰逢妈妈病重,自然也不敢问她。

邬玫回到家里没几天,魏仁相出狱了,他比邬玫大十几岁。父母知道儿子年纪大了,坐过牢,没谋生的技能,再不成家踏实过日子,以后肯定废了,便咬牙放话出去,“只要谁给魏仁相介绍媳妇成事,给现金1万块,二婚三婚带小孩的都行。”

就这样,魏仁相通过媒婆与邬玫见了一面,之后便死缠烂打、威逼利诱,将邬玫接回了家。此时的邬玫也知道,那天见红,小孩却没掉。

七个月后,邬玫生下满仓,因营养不良,孩子像个早产儿。他们那边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自然没有人怀疑,包括魏仁相。

令邬玫感到讶异的是,满仓越长越像魏仁相,同样的单眼皮,大脑袋,塌鼻子。虽然长相一般,在魏仁相看来,“只要我的水没有跑,就是有出息的王者之风。”

只有邬玫知道,自己拼命捂着的不单是秘密,还是炸弹,“说不定哪天‘砰’的一声,将我们母子炸得尸骨无存。有时顶不住压力,甚至想过一死了之,成全他们一段父子缘分,却担心孩子这辈子没妈妈。想过做一个生育机器,给他再生十个八个,即便哪天他知道真相了,兴许还能放过我们,可是一直没能如愿,这是报应”。

在邬玫看来,身体上的痛不算什么,有时她想狠下心来告诉自己,这样一个坏人,就算身上有孕,嫁给他又怎样,“他对我只有虐待,没有怜悯。可我做不到像他打我一样心安理得。在我心里,错了就是错了,没法装作若无其事,为自己开脱。”

满仓是邬玫黑暗世界的唯一光亮,眼看着这道光快被魏仁相掐灭了,邬玫才想起要离婚,带满仓走,去一个没有谎言,能够正视生活,不被噩梦缠绕的地方。“哪怕去当小姐,也当得坦坦荡荡,还有回头路可以走,披上衣服就能上岸了”。

我怕邬玫想不开,还安慰她:“每个人都有一些肮脏的,隐秘的,见不得人的脏事,只是有些人藏得深,有些人容易忘,真正坦荡活着的人其实不多,你还能回头。”

5

我曾问过法官,能否以魏仁相家暴为由直接把孩子判给邬玫。法官回复:“在我们这里,儿子通常会判给男方,要么你们出示其他的相关证据,反正我不背锅。”

魏仁相性格极端,得知自己溺爱着的儿子是别人的,难免杀人放火。于他而言,或许孩子的血缘没那么重要,丢面子才是大事。此时法律倒是简单,可人心难测。

邬玫则更为忌惮,打算考虑两天再做决定,“他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坏东西,好几次我都是从阎王殿里爬出来的,事情如果败露,可能我们一家人都活不成了”。

后来有半个月,我一直没有邬玫的消息,电话打不通,联系当地居委会才得知她进了医院。邬玫又被打了,情况比较严重,左臂粉碎性骨折,尾椎骨骨折,多处软组织受伤。

原来,邬玫回去跪在魏仁相面前,求他让自己带满仓走,“你提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魏仁相一脚下去,“你有什么能耐,你得死在这里,哪怕有10条命都带不走儿子”。

我以为邬玫挨了这顿打,原本一筹莫展的事会有转机,毕竟魏仁相已涉嫌故意伤害,追究下去十有八九会被判实刑。邬玫也想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骨头断了我自己接好,只要不让我们骨肉分离,他不用坐牢,我再断一只手都捱得住”。

魏仁相一听说邬玫的条件,双手伸到我面前,“婚,可以离;钱,有多少赔多少;儿子,想都别想,我坐完牢出来当天就会算账,汪——”魏仁相突然大声学狗叫。

我将录音放给病床上的邬玫听,建议她将魏仁相送进监狱里去,带孩子远走高飞,“既然多年的家暴你都能忍受,离不离婚一点都不重要,婚姻不自由,那就让生活自由。”

邬玫蒙在被子里哭了一阵,然后将湿透了的枕头递给我,“麻烦你让护士帮我换一个吧。带着孩子跑了,爹妈就得替我去死。希望他打死我,一辈子出不来才好”。

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邬玫依然不肯将事情公之于众,“我没脸去公开抢小孩,孩子不是物件。物件就算被抢,被偷走,是假的,次的,烂的,都没有人看它的笑话……”

 

邬玫决定协议离婚,放弃抚养权,接受魏仁相的包括医疗费在内的7万块赔偿金。

签完字,魏仁相按照我的要求,带着满仓来到医院看邬玫。邬玫不肯让人搀扶,吃力地爬起来,额头上全是汗珠,抱着满仓又哭又亲,“以后不要赌钱,不要打架,不要游手好闲。不是妈妈不要你,妈妈攒的钱给你上大学。不知道大学是什么东西,等大一点我带你去看。你不要只看到爸爸的拳头,还要看看好人的模样。”

在9岁的满仓眼里,妈妈是受气包的代名词,不给他零花钱,买不起玩具,而爸爸就算打牌输了,都会给他钱。所以 满仓一直和邬玫不亲,“这么大了还哭,你抱疼我了!”

满仓离开时,邬玫死死地盯住门口不肯眨眼。满仓拉着魏仁相的手蹦蹦跳跳,“爸爸,你说妈妈是打不疼的死猪,我看着没那么轻松,待会给我买个奥特曼吧!”

怕邬玫无法承受,我关上门,安慰她:“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法,满仓是个好孩子,本性不坏,只要他‘咬定青山不放松’,不一定会变成第二个魏仁相。有时候为了自在地活着,可以适当地淡化血缘、出身以及乡土,给自己一个出口。”

这话,不知邬玫听进去了多少,她出院后请我吃饭,彼时她对生活多有憧憬,“噩梦做得少了,没人打我,赚钱虽然辛苦,一想到是给满仓攒钱上大学,便干劲十足”。

后来,邬玫没再找我,我反倒觉得挺好。就像我后来常告诉自己当事人那样:“往后你们不联系我,我不会怪责,恰是我能给的祝愿。”

6

殡仪馆里,邬玫的尸体是青白色的,鼻孔里塞了东西,左眼眼珠缺失,颈部、腹部有刀伤。在场的只有邬玫父亲和满仓,还有几位陪伴我的实习生。

满仓哭了,想去抚摸邬玫,被外公制止了,“不要碰尸体,不吉利的,尽快料理后事吧。”

我拉着满仓的手小心往邬玫脸上贴,“你要喊妈妈,让她放心,你会长大成人的。”

“妈妈,妈妈,我不再说你是我的耻辱,你痛不痛……这么多年我都没问过你。”

最终,邬玫化成了骨灰,望着骨灰盒,我忽然想起她生前说过的话,“我这辈子就说过一次谎,除此以外再没有骗过人。老天爷会不会原谅我一次,让我把罪给赎了。”

 

据说邬玫离婚后,就将魏仁相给的7万块钱退了回去,并叮嘱他找一个能生养的对象,“满仓一个人孤单,你给他再生几个弟弟妹妹,负担重的话,我可以帮着带。”

当然没有正儿八经的女人愿意嫁给魏仁相,钱都被他拿去吃喝嫖赌用了,甚至还带着满仓去红灯区。满仓不愿意,跑开了。邬玫大概听到了一些传言,却因理亏不敢上门声讨。

邬玫的精神压力很大,曾哭着将折磨了自己10多年的秘密告诉了闺蜜王芳,“我现在只相信你,再不倾诉出来,就要崩溃了。”

虽然王芳当时发毒誓要保守秘密,可几天后就出现在魏仁相面前,“邬玫让我找他算账的,我见不得她被欺负。”王芳开口向魏仁相要30万,“邬玫想通了,你不给钱,就将你的丑事公之于众,让你身败名裂。千年王八万年龟,你几世都翻不了身。”

魏仁相以为王芳真是邬玫叫过来的,一脚将其放倒,身子坐上去,左手摁住下巴,右手扇耳光,“长能耐了,敢挟我,就你这副身板,还不如那个贱货扛揍。”

被打怕了的王芳连声求饶,又改口说自己是来告诉魏仁相真相的,“你被那个贱货给骗了,当了十几年冤大头。我是不忍你给别人养儿子,是邬玫想拿着30万块钱跑路。”

魏仁相怒不可遏:“让你胡说八道,满仓是我看着生下来的,就是我儿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诋毁。”之后,他骂骂咧咧地将王芳绑了。

满仓被魏仁相从学校骗回来后,一进门就被控制住了,同样手脚被绑。接下来的事,满仓是目击者,“爸爸很生气,拍照让妈妈过来把话讲清楚,不然就要害死我。”

邬玫在第一时间赶了来,她知道事情败露了,挨打时一声不吭。魏仁相问她为啥要把儿子扯进来,他说自己再坏,都不会拿儿子当垫背的,“我从没怀疑过。”魏仁相想让邬玫承认自己是胡说八道,“你放过儿子,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亲子鉴定没必要做,事后说那些,做那些太伤人。”

从地上爬了起来的邬玫,嘴里念念有词、含糊不清,满仓和王芳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到最后变成了嘶吼:“儿子是我肚子里带来的,不是你的。他爸爸是个四川人。你能打我这么多年,不是因为我懦弱,而是亏着理,今天我来还债。”

邬玫从怀里拿出剪刀,直接往自己腹部扎。魏仁相没有阻止,没再继续打她,却用刀划烂了王芳的衣服,“要不大家都不要脸,儿子,我现在告诉你,你是从哪来的。”

邬玫彻底失控了,“不要当着我儿子的面变态,那是我儿子,是我的,你个畜生。”邬玫握着剪刀扑了上去。

“我拼命挣扎叫喊,渐渐的,妈妈不做声了,王芳吓傻了,爸爸一直在怒吼,我喊救命,喊到最后,爸爸也安静了,刀子掉在地上没有声音。我还没来得及从防盗窗上挣脱掉,他们的血就爬过来了。”

7

接到魏仁相死亡的消息,他的父亲当场倒地。几天后,一声不吭地跟着儿子走了。眼下,满仓左右不是人,跪在雨里任人唾骂。

最终,我还是忍不住去扶了满仓。这一扶,引起了旁人的警觉,“不用说,律师才是那个野种的爹。越看越像,不是亲爸爸,怎么这个时候护犊子。邬玫当初要离婚就是他从中挑事,不然那么软弱的一个女人,十几年都忍了,怎么突然就搞事了,当然是遇见了这么一个狗屁初恋情人。”

尽管分析破绽百出,有人依旧坚持:“我们只看重结果,你怎么和那个女鬼认识的,在哪里上的床都不重要,因为你死了三个人,这是事实。”即便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了,还有人说:“他是律师,徇私枉法,官商勾结,草菅人命。”

最后连警官老秦都看不下去了,他让我回去,“你再不要出面了,事情交给我来办。该公安局管的,按法律办事,不该警方插手的,谁都不要出来当冤大头”。

我没生气,不怕瓜田李下,当他们的面抱住满仓,“要不,再做一次鉴定?”

“不能没了爸妈,就紧着赖别人,只怪我不该出生。”说这话的时候,满仓没哭,我的泪水却打湿了他的肩膀,“妈妈是好的,她这辈子都是为了你;爸爸没那么坏,就算到死都没有怀疑自己的儿子;你最好了,只记得他们的好,没被黑暗打败,迟早能见到光。”

老秦过来拉满仓,“以后你跟我回家,反正二胎开放了,我给你拾掇个房间出来。”

依然有人恶狠狠地看着我,“就算不是你儿子,你和邬玫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否则怎会同意去做亲子鉴定,要么就是心虚,要么就是顶着个猪脑袋,还是律师呢。”

这次,我没再当好好先生,冲过去抓起对方的衣领,“你们到现在还要杀人,死了三个了都嫌不够热闹,连小孩都不放过。”

我朝着众人喊:“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懂得如何自保,我不求自保,不袖手旁观,不想满仓以后愤怒而失望地指着这个世界说——它从来没有告诉我什么是善意,凭什么我不能作恶!我能力有限,没能当他父亲,却想亲自告诉他,曾经有一份善意飘过他身边,能看到多少就是多少。”

老秦帮腔,“你们互殴是吧?”

满仓以为老秦要抓我,语无伦次,“你们不要吵了,我不会变坏的,我就是妈妈肚子里出来的,我就是爸爸的儿子,只是爸妈吵架失去理智,没来得及当面问我……”

 

邬玫下葬那天,我没力气过去,主动要代替我去的是一个叫文文的师范生。

他妈妈出轨,被爸爸砍死,我曾是他爸爸的辩护律师。

“蔡老师,你让我去吧,那个孩子挺可怜的。我很快就要走向讲台了,教初中,想让他来我班上,坐前排。”

那天下午,满仓主动要求和我通话,我听到那头的文文对满仓说:“你自己的伤口缝合好了,妈妈就好了。”

我真心实意地笑了,说道:“妈妈在深渊,你在岸上,妈妈怎么掉下去的,你就要怎么爬起来。我们都会走出黑暗,一个比一个好,一个比一个早。”

满仓瞪大了眼睛反问,“您说的我们?三个?”

“是的,是我们,穿过黑暗往前走的我们,不止三个……”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