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记(三十三)

来源: 2021-06-11 20:32:02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对不起,《冰鉴》这本烂书根本不是曾国藩写的 | 短史记

隋林 短史记-腾讯新闻 2020-05-29

 

打开百度百科,输入“冰鉴”二字,可以得到这样一条搜索结果:

 

 

 

打开某大型音频平台,输入“冰鉴”二字,也可以搜到这样一种结果:

 

 

 

这些搜索结果的共同特征是:为了让图书和课程更好卖,它们都把《冰鉴》这本书,挂靠在了大名鼎鼎的曾国藩名下。

 

《冰鉴》号称“相术宝典”。它进入当代中国人的阅读视野,始于1990年代。这其中,已故的所谓“国学大师”南怀瑾功不可没。他在许多场合、许多文章中,多次说过类似下文的话:

 

“有人说,清代中兴名臣曾国藩有十三套学问,流传下来的只有一套《曾国藩家书》。其实流传下来的有两套,另一套是曾国藩看相的学问——《冰鉴》这一部书。”

 

其实,曾国藩从未写过《冰鉴》这种书。

 

当然,这种挂名并非始于今日,是民国时代就已存在的现象。民国学者黄濬,在其《花随人圣庵摭忆》一书中,就曾提到“近人乃有以古相书《冰鉴》,傅以文正名,号为遗著”——时下有人把一本叫做《冰鉴》的古书,挂靠在曾文正公名下贩卖,说是他的遗著。

 

黄濬出身书香世家(其父是前清翰林),见识广博,自然不会相信这种挂靠。不信的理由,是因为他知道,“此书道光间吴荷屋已为锓板”——早在道光年间,吴荣光(号荷屋)就刊刻过这本书了。

 

吴荣光是广东人,非常喜欢收集书籍。他官运不错,在道光年间一度官至湖南巡抚署湖广总督,也有广泛收集书籍的财力。所以,史载他“性好书籍,官京师二十年,聚至七八千卷”,《冰鉴》正是其中之一。

 

 

图:吴荣光著作《吾学录》封面

 

当代学者张全海,依据“从清代到民国期间的几种木刻本、木活字本、石印本和铅印本《冰鉴》版本信息及相关资料”进行考证,发现至晚在道光九年(1829年),该书已有南海正文堂刻本(中山大学藏)、广州拾芥园本(中国人民大学藏)。

 

这一年,曾国藩尚不足19岁,正在跋涉科举,为获得秀才的功名而苦苦奋斗,不可能是《冰鉴》一书的作者。

 

“广州拾芥园本”现藏中国人民大学。据张全海所见,该书题为《秘传神骨冰鉴》,书名页有“南海吴荣光署检”字样,并留下了吴荣光的个人印章。吴荣光还留下了一篇跋文,里面说:

 

“余家有《冰鉴》七篇,不著撰人姓名,宛似一子,世无刻本,恐其湮没也。”

 

如此,可以知道:

 

(1)该书刊刻于道光九年,则吴荣光收藏该书的时间应该更早。
(2)吴所收藏的版本,没有留下任何作者信息

 

此外,整理出版《曾国藩全集》的唐浩明,也曾明确辟谣:

 

“笔者查遍曾氏传世的所有文字,从未见他有只字提过《冰鉴》一书。”

 

也就是说,曾国藩绝无可能是《冰鉴》一书的作者。

 

 

 

就目前可见的材料而言,将《冰鉴》一书,从“无名氏所撰”,变成“曾国藩名著”,至晚可以追溯到1934年。这一年,上海三马路的“求古斋”出版的《冰鉴七篇》,封面上已有“曾文正公鉴定”字样。

 

策划出版该书的人,是一个叫做王念慈的书画家。据其好友郑逸梅1935年4月19日发表在《申报》上的文章披露,将《冰鉴》与曾国藩勾连在一起的,正是王念慈:

 

“念慈除书画外,更擅相人术,为谈相书中以冰鉴七篇,最为精关入理,是书不著撰者姓氏,为不传之妙笈,湘乡曾文正公推重是篇,称为相术圭臬,不可不读之书。念慈于无意中得其抄本,以半被蠹鱼所蚀,遂亲加校雠,并录全章,储诸石印,以免散失。蒙以一册见赠。”

 

由这段文字可以知道:

 

(1)王念慈得到的抄本,上面并没有写作者是谁。
(2)在王策划刊印《冰鉴》之前,上海的图书市场上,似乎是没有这本书的。毕竟,此时距离吴荣光刻印《冰鉴》,已经过去了100多年。
(3)既然市面上没有《冰鉴》刻印,自然也就谈不上有什么研究可供王念慈参考;而曾国藩的所有论著中,又从未提到过《冰鉴》这本书。王说这本书受到曾国藩的推重、经过了曾国藩的鉴定,大概率是出于营销目的而信口开河。

 

 

图:郑逸梅发表在《申报》上的文章《观平泉书屋遗物記》

 

三年之后,上海的《青鹤》杂志1937年第12期,刊出文章《冰鉴七篇》,首次正式将该书确定为湘乡曾国藩遗著”(前文黄濬提到的正是这篇文章)。

 

做出这个结论的,是一名叫做张元祜的军旅之人。张出生于湖南湘乡,其父在曾国荃的幕僚里做过事,听过一些曾家掌故,但他青少年时代接受的是军校教育,成年后也长期在军队任职,并无学术背景。

 

张元祜在序言说,自己是从保定军官学校的同学刘文藻处,见到《冰鉴》抄本的。将《冰鉴》确定为“湘乡曾国藩遗著”,并无史料方面的依据,而是凭着曾国藩临终有某些书“不宜刊刻”的遗言,且曾国藩“诸子百家无所不窥”这两条,做出的推测——即所谓的“益信为相国所著”,主观上特别愿意相信《冰鉴》是曾国藩写的。

 

 

图:《青鹤》杂志1937年第12期刊出《冰鉴七篇》,已托名“湘乡曾国藩遗著”

 

1949年之后,在长达40余年的时间里,《冰鉴》未曾出版过。直到1994年,才有中州古籍出版社出了一本《冰鉴注评》,且署名曾国藩。

 

该书的出版,是当年“曾国藩热”的衍生物——1990年,唐浩明的小说“曾国藩三部曲”正式出版,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重印9次超过200万册,盗版册数则无从计算。于是乎,尘埋已久的《冰鉴》,也被许多出版社从历史的尘埃中翻了出来,以“曾国藩名著”的身份,推向了市场。

 

无人在意这本书实际上与曾国藩毫无关系。

 

 

图:1994年出版的《冰鉴注评》封面

 

出版商之所以托名曾国藩而不是其他人,原因自然也很简单:第一,这个被托名的人必须是一个热门的历史人物,而且必须是一个很成功的历史人物,否则是无助于占领成功学市场的。第二,这个人还必须与“相人术”有那么一点关联,也就是唐浩明所说的“其源盖出于曾氏素有相人的大名”。

 

《清史稿》里说,曾国藩的相人方式是:

 

“每对客,注视移时不语,见者悚然。退则记其优劣,无或爽者。”

 

意即,在会客时,曾有时候会一言不发地盯着别人看,看得人心里发毛,产生紧张情绪。客人走后,曾会依据客人的反应,记下他的优缺点。

 

其实,曾国藩的相人术,与《冰鉴》的相人术,完全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码事。曾看一个人是不是“贵相”,主要看他是否“端庄厚重”“谦卑含容”“事有归着”“心存济物”。这些特征,全部出自一个人的日常行为。他还说过“若要看条理,全在言语中”这样的话,意思是要了解一个人做事是不是有条理,可以看他说话的时候是不是有顺序、讲逻辑。

 

反观所谓的相人术宝典《冰鉴》,却全是从一个人的外貌入手,来辨别其富贵贫穷。书中大谈什么“相顾相称,则福生”——身体各部位长得匀称,就是有福之相;“紫面无须自贵,暴腮缺须亦荣”——脸上呈紫色或者燕额虎头的人,没有胡须也会富贵;……

 

也就是说,曾国藩的“相人术”,不过是一种人人皆能为之的寻常事,今人在日常人际中也仍会不自觉地用到这些方法,来判断其他人是不是值得信任和交往,可谓“卑之无甚高论”,只在阅历的多寡。而《冰鉴》的相人术,则是误入歧途,迹近于怪力乱神。

 


 

参考资料

①南怀瑾:《论语别裁》之“孔子也会看相”。

②张全海:《<冰鉴>非曾国藩所著考》。

③唐浩明:《<冰鉴>不是曾国藩所著》。

郑逸梅:《观平泉书屋遗物記》。

⑤张元祜:《冰鉴七篇序》。

⑥董牧孜:《出版热:曾国藩的当代接受史》,新京报2019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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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所谓的「通天纹」,正是晚清旗人挨饿的根源 | 短史记

陈慕谭 短史记-腾讯新闻 2021-06-09

 

作者丨陈慕谭

编辑吴酉

 

这两天,北京一位大妈因让座问题在公交车上辱骂他人成了热点,内中那句“你呢,臭外地的。我还真是正黄旗人,有通天纹,你看看,你有吗?”,也引起了群嘲。

 

 

 视频截图

 

说一说什么是通天纹。

 

有说法称,“一般老百姓老了,由于大量失水、营养不良、手摸的坏习惯、强烈日光刺激等引起额头纹的产生,一般重体力劳动者都是几道横纹,生活也困顿,也就是愁眉苦脸。满人在大清国是吃铁杆庄稼的,不事劳作,所以,皮肤失水少,额头只有一道或者几道竖纹。这种现象和满族正黄旗没有什么关系。为了自嗨高贵,有些旗人把这些纹称作为通天纹。”

 

这种解释似是而非。通天纹是一种眉间竖纹没错,但竖纹的生理源头,与是否从事体力劳动无关。它的文化源头,则是京剧脸谱

 

下图是京剧《定军山》中的夏侯渊脸谱。其中以红圈标出的位置,便是通天纹。该脸谱的基本样式,出自清末民初京剧演员钱金福之手,效仿者很多。以通天纹配长“寿”字,为的是让人物鼻梁突起,显得形象更加雄壮。①

 

 

 有通天纹的夏侯渊脸谱

 

下图是京剧《霸王别姬》中霸王项羽的脸谱。自鼻子处至脑门,那条下窄上宽的线条,便是通天纹(红圈部分),旨在表达项羽强大威严,武德充沛。②

 

 

 有通天纹的项羽脸谱

 

通天纹的使用非常广泛,并不限于京剧脸谱。下图是秦腔剧目《上煤山》里的李自成脸谱,红脸膛中配以黄色的通天纹,旨在表达李自成有着问鼎中原的雄心壮志和充沛武力。③

 

 

 有通天纹的李自成脸谱

 

京剧成型于清代,与满人的喜好有非常直接的关系。乾隆末年徽班进京祝寿,是京剧的发端。这之后,徽班便长期在京城中为达官显贵表演,与昆曲、秦腔、汉班等剧种共存竞争,最终发展成了京剧。今人常说的“票友”,便始于乾隆时代“八旗子弟从军歌唱曲艺”。清朝末年京剧票友的主体,也是王公贵族、贝子贝勒与游手好闲的八旗兵丁。这一点,由民国初年的京剧辉煌时代便能看出——清朝灭亡后,许多满人票友或为生计、或为爱好(不再有从业禁令)进入到京剧这个行业之中。红豆馆主、清逸居士、卧云居士这些当时的著名京剧演员,均出自爱新觉罗宗室。今人熟悉的尚小云、程砚秋等,也均是旗人。前文提到的为夏侯渊绘制脸谱的钱金福,也是旗人。④

 

满人是京剧最核心的用户群,也是京剧最核心的创作群。很自然地,京剧中用来表达武德充沛的通天纹,便被一些怀念“从龙入关”之武德的旗人接了过去,与自己眉间因“皱眉肌横头过度收缩”而形成的竖纹对标,成了一种彰显特殊出身的伪标志——毕竟,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传世画像中,便有眉间竖纹;而正黄旗又恰由皇帝直接统帅。

 

 

 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眉间竖纹

 

但,眉间竖纹只是一种常见的生理现象,不是旗人独有的身体特征,将其视为“通天纹”,只是一种心理按摩,改变不了旗人在清末的悲惨命运。

 

在活跃于光绪年间的京官文廷式看来,朝廷名义上优待旗人,实际上却是在祸害旗人,以致于京城里的旗人,绝大部分都过着一种极为困苦的生活

 

“国朝以有功之故优待旗人。其实旗人不过仕进之路稍宽耳,其生计之艰难,室家之苦累,有不可以言喻者。屯居之旗人,京东、京北一带大半衣食不完,女子至年十三四犹不能有裈,困苦万状。即在内城者,世家则骄侈无度,其贫薄者,则借债无门,谋生乏术,又拘于成例不能出京四十里。区区甲粮不足赡一口,何论家人?于是横暴者则流为盗贼,无赖者则堕为娼优,比比有之。”⑤
 
裈,指的是有裆短裤。在文廷式的所见所闻里,京城东边、北边驻屯的旗人家庭,已穷困至家中女子十三四岁了还没有合裆短裤可穿的境地。朝廷给的那点钱粮,完全是杯水车薪,政策又不许旗人出京另谋生路,城内的普通旗人也纷纷沦为了流氓盗贼和娼优。
 
旗人的命运沦落至此,是皇权控制的直接结果。
 
爱新觉罗氏入关定都北京后,长期被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所笼罩。为了对抗这种不安全感,清廷在京城中实施了旗人与非旗人内外城分居的制度。内城居民由八旗军民构成,非旗人则只能居住在外城,且严格限制外来人口的进入,以防外城非旗人的力量压过内城的旗人力量。乾隆四十六年,京城中的八旗兵丁约有16万人,驻京旗人则约有70万人;而住在外城的非旗人,却只有区区23.5万人。⑥
 
仅仅控制京城中的满汉人口比例,让旗人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并不足以让爱新觉罗皇室安心。与之配套的政策,是只允许旗人从政当差或披甲当兵,不能从事其他行业,也不能随意迁居他处。作为“回报”,朝廷愿意向这些旗人发放俸银禄米。最多时,旗人的俸禄开支一度占到了清廷财政支出的半数。旗人们享受着被朝廷包养起来的尊荣,代价则是人生自由受到了极大限制。
 
当时代进入到晚清,太平天国起事与欧美列强叩关让清廷在军事上焦头烂额,财政上也是捉襟见肘。被包养的八旗子弟已无力为皇权提供安全感,便成了首先被抛弃的对象。咸丰年间,旗兵的俸银缩水为八成,禄米减为五成。庚子年后,俸银再度缩水为七成,禄米减为二成。考虑到通胀和物价涨幅,八旗子弟的俸禄其实已经低至聊胜于无。1905年,一位旗人给《京话日报》投稿,凄凉地感慨道:

“据我看来,吃饱饭的旗人,也没有多少。……一份钱粮,乐不了三天半,又得发二十六七天的愁。”
 
所谓月俸只够吃三天饱饭,可知旗人们已被朝廷抛弃到了何种程度。
 
这种沉重的被抛弃感,引发小部分旗人在晚清的最后十年,做出了许多深刻反思。一位化名“啙寙”的旗人,给报纸投稿说:“风俗人心之坏,就全地球而论,莫胜于中国。就中国而论,莫胜于北京。就北京而论,又莫胜于旗人。”另一位旗人则承认舆论的批评很有道理,承认旗人被财政包养是“朝廷拿着民间的血汗,养活这一群无来由”,同时还很沉痛地说道:
 
“旗人不得钱粮,还许一辈子不挨饿。得了钱粮,便有了挨饿的苗头了。”
 
大意是:如果朝廷不包养旗人,放任旗人去做自由民,旗人也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种普遍挨饿的境地。被朝廷包养,正是旗人挨饿的根源。
 
这些自我批评,旨在劝说京城中的旗人自己站起来发愤图强,“别拿着现成饭当应该的”;也不要一味仇视那些批评旗人的汉人,“啙寙先生说的好,有人讲说旗人,正是爱我们旗人。要像朝鲜似的,现在还有谁说他呢。”遗憾的是,这类言论是少数,很难得到京城旗人们的理解。有人给报纸写文章说,“不懂我用意的人,必说我是旗人的汉奸了”;还有人去信要报纸刊登启事,声明某篇批评旗人的文章并非他所写,理由是他不想在现实生活中“违犯众怒”,被其他旗人视为异类。⑦
 
自清军入关算起,旗人们以高人一等的心态生活已有约270年之久。突然要他们理解清廷的包养,也就是所谓的“通天纹”正是旗人挨饿的根源,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①傅学斌编绘:《脸谱钩奇》,中国书店2000年版,第23页。
②高新:《京剧文化》,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6页。
③陈伟荣:《隆德社火脸谱》,宁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页。
④赵志忠:《满族与京剧》,《满族研究》2004年第1期。 
⑤文廷式:《闻尘偶记》。庄建平主编:《近代史资料文库》第一卷,上海书店出版社,第62页。
⑥《北京市社会科学院优秀成果集萃 1978-2008 上》,北京出版社2008年版,第527-528页。
⑦以上旗人在报纸上发表的自我批评文章,全部转引自:王鸿莉:《旗人劝旗人:<京话日报>的旗人言论》,收录于《满学论丛》第二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