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69)

来源: 2021-06-11 20:12:59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做「人肉」生意的女孩

李兰萱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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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李兰萱(化名),暗地里是 “人肉搜索”团队的头目。找到她的人各怀心事,有丈夫出轨的女人,想通过她定位“小三”上门算账,也有失恋的男人在她这里发现自己实际上是“仙人跳”的受害者。

作为中间商,大学四年间,李兰萱贩卖公民信息37万余条,获利12万余元。2019年,刚刚端上银行“铁饭碗”的李兰萱因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被捕入狱,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根据她的供述,警方查出了一条运营模式成熟,分工明晰的倒卖个人信息的地下黑色产业链。

 
“兰萱,你出来一下。”
银行营业网点人事的负责人是一个5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说着一口本地口音的普通话。他面色不好,从一堆正接受入职培训的新柜员中把我叫了出来。我不明就里,匆忙起身的时候,充电宝摔在了地上,我手忙脚乱收拾好东西,跟着他去了办公室。
本以为是有什么事要交代,但领导让我在办公室里等着,就转身出去了。闲着无事,我随意翻看着桌上有关职工福利的文件,拍下其中一页发给朋友炫耀:“看,在我单位上班,夏天饮料喝不完。”
一个月前,我从大学商科专业顺利毕业,本想趁着气盛,把自己那摊生意做强,最后还是听从父母的安排,考到了这家国有银行,惹来不少同学羡慕的目光。“现在的生活也还挺不错的,就是钱少点……”
正想着,突然门开了。一名穿警服的男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群便衣。“手机交出来,”一名便衣一步窜到我面前,不容分说。我心里一沉,知道有些事终于还是来了,乖乖照做。之后,我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
“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警察问我。
“不清楚。”
“死了三个人,明白吗?”
怎么可能,我无非是贩卖些个人信息,不至于闹出人命吧?我在心里盘算着。后来才知道,那确实只是警察诈我的话。
经过一番盘问,警察带着我坐上警车。8个小时的审讯之后,我交待了许多我的犯罪事实。
那天原本是我父母共同的生日,我们早早订好了高档饭店的宴席庆生,也庆祝我找到银行的“铁饭碗”。因为我被拘留,一切落空。

 

图 | 看守所大门

 

01

起先,我是“人肉搜索”的害者。
2014年的夏天,闷热潮湿。
同学们都在肆意享受高考后重获的自由,我却瘫在家里,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原本我填报了网恋对象所在的上海的一所学校,但爸爸为了逼迫我们分手,硬是在最后关头,给我改了志愿。
见面遥遥无期,我感觉未来唯一的一点光亮都消失了,终日捧着手机,用网络游戏来麻痹自己。我迷上一款休闲棋牌网游,玩法类似大富翁,买地盖房,其他玩家路过自己的地盘时可以收取过路费,直到其他玩家破产才能赢得胜利。不同之处在于许多关卡的设计非常复杂刺激,我沉迷其中,每天至少在线十小时。
游戏之余,我天天混在游戏的贴吧。来到贴吧的人各怀目的,有单纯讨论技术的,有为了找对象的,有的只是为了吹牛*****,也最不受待见。很不幸,我就属于最后一种。可我当时不懂,在贴吧里很活跃,基本上每个帖子都要掺和。因为说话不客气,很快我就被吧里几个大佬盯上了,他们暗中等待着,准备找到机会就好好收拾下我。
机会很快就来了。我所在的游戏家族里,一个伙伴和另一个家族的人闹了矛盾,很快事态就演变成两个家族的混战,我不可避免地也被卷入其中。因为骂人尖酸刻薄,嘴快如机关枪,我帮助家族取得了一些优势,我有些得意。对方领头ID叫“神龙”的人威胁我,如果我再刚下去,有我好看的。虽然心里发虚,但我没有服软,硬撑着不低头,却没想到一场改变日后命运的祸事即将来临。
“神龙”偷偷找到了“扣字吧”的吧主“金鱼”。所谓“扣字”,字面意思就是打字比赛,最早来源于黑客攻防战,两位黑客谁打字快,谁就有在攻防中取胜的机会。后来“扣字”的意思延伸为快速地打字和讥讽谩骂。扣字吧的群成员大多是20岁以下的年轻人,年轻的荷尔蒙无处发泄,全部化为了互联网上的谩骂攻击,有时短短一个小时就能盖起一万层楼。就是在这样一片硝烟弥漫的地方,我和其他家族成员的个人信息被金鱼找来的黑客挂了出来。
那是一篇名为《李兰萱,你妈死了,进来看你户籍!》的帖子。我发现时,因为阅读评论数高,已经被系统自动标注成热门贴。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人肉搜索,真实姓名、学校、手机号、户籍、家庭地址,甚至照片全都明晃晃地显示在首页上。
帖子下面指指点点,充斥谩骂,直指真实世界的我。
“嘴那么臭,还是个大学生啊。”
“打她学校电话,把她搞退学,看她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在游街示众,特别羞耻。至今想起那种感觉,我还是不寒而栗。
陆陆续续,我们家族越来越多人得到了同等对待。我们的真实信息成为了众人狂欢的素材,各种侮辱性的词汇不堪入目。
现实生活也遭到了侵扰。当时我已经入学,他们把电话打到我们辅导员那里,污蔑我搞网络诈骗、组织卖淫,请学校严肃处理我。辅导员把我叫去她办公室。在她眼里,我只是个刚上大学的青涩的女学生,她不觉得我能搞出这么些大动静,只是劝我专注功课,不要招惹网上那帮人。
见学校没有处置我,那帮人继续不停地打我的电话,接通了,内容只有一种——对我指名道姓地谩骂。几天后,我就被骚扰得情绪敏感,窝在宿舍不敢出门。你可能听过一个词,“被害妄想症”。有段时间我很怕下楼,取外卖和快递都心惊胆战,总觉得身后会突然冲出人来暴揍我一顿。他们手上有我的真实地址和照片,找我麻烦,不过是按图索骥的事情而已。我找过警察寻求帮助,但他们也拿这些骚扰没办法。
被挂出来的其他人因为不堪其扰,纷纷退网保平安,整个家族瞬间作鸟兽散。
看着家族里的人畏畏缩缩一蹶不振的样子,我不甘心,直到家族解散我也没有服软。上小学的时候我曾经遭遇过校园暴力,不管我怎么向老师举报那个打人的“大姐大”,老师都置之不理。那时候我就暗暗对自己说,再也不能让别人欺负我。个人信息反正已经都被扒出来扔到网上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决定复仇,以牙还牙。

02

 

那几年,贴吧的暗处藏着不少交易信息的黑色产业链。我先是在贴吧里搜索隐藏在暗处的人肉大佬的技术贴。帖子不少,但内容过于零碎。复仇心切的我转了思路,决定雇人替我复仇。根据经验贴的提示,我知道有一些网店提供代查信息的服务,实际上是一个幌子,做的就是人肉搜索的生意。
我加了其中一个店主的微信。对方信誓旦旦,承诺只要把贴吧ID给他,就能查到账号使用者的全部个人信息。开价2000,先付款再“发货”。我打了钱,脑子里满是仇恨和愤怒的念头,装不下犹豫。结果那人是个骗子,发了一堆假信息给我交差。等我发现想找他理论时,他已经拉黑我,消失了。
屡次碰壁之后,我终于辗转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了一位会真东西的“大佬”,他是爆吧军团的团长Yolo(爆吧:网络黑话,利用发帖机让贴吧瞬间充斥着一种帖子)。和那些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的骗子不同,我问Yolo学费多少钱的时候,他只说:“你看着给吧,三百、五百都行。”他教了我如何做最基本的“人肉”,还给了我一些人肉搜索的工具。学会一些皮毛后,我迫不及待地主动杀回去招惹那帮仇人,却发现很难用常规的办法攻击到他们。
这可怎么是好,我想到了Yolo的老本行,爆吧。软磨硬泡,细数了金鱼种种劣迹后,他终于答应帮忙。看着金鱼的贴吧被爆,一条条爆吧用的帖子整齐划一,我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学习还在继续,我弄清了这里面的门道:“人肉搜索”有三种形式,第一种是黑客通过技术手段在贴吧进行信息抓取,当时我的个人信息泄露就是通过这种方式;第二种是在公安局,民政局,移动联通等地方“有人”,通过内鬼把个人信息调出来;第三种叫“社会工程学”,通俗来说就是利用QQ号、贴吧ID等个人信息顺藤摸瓜扒出真实资料。
学习“社会工程学”时,我想起欺负我的那帮人里,有一个被我们蔑称为“技校狗”的男生。他被我们气得跳脚,直说自己是大学生。我激他:“没有证据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他甩出了一张学生证照片。
这张照片,成了我“人肉”他的突破口。结合那张照片上有限的信息,我摸排后初步锁定了他所在的学校。加进他们的学校群后,我把照片甩到群里,一副笃定“人就是你们学校的”的派头,问他们:“这个人在网上搞诈骗,你们有没有他辅导员的手机号,我要联系一下。”
大学生很单纯,真的把手机号给我了。我打电话给辅导员,把和同学们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辅导员一调查就把那个人揪了出来,教育了一通。
直接披露人肉到的个人信息,“杀伤力”不如在这个基础上寻找每个人的弱点,逐个击破。比如,发现A曾经诈骗过,我就在她最常活跃的吧里散播我搜出来的她的黑历史。发现B最近正在谈恋爱,我略过他的资料,直接在吧里散播他女友的真实信息,他的女朋友被吓坏了,B的恋爱就此告吹。当初害我的那群人一个个都被搅得不得安宁。“神龙”见形势不妙,不几天就退网,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03

 

学成之后,我学着师傅在淘宝上开了店铺,生意很快就来了。
第一个客人是一名在意大利留学的学生,想找失踪的网恋对象。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坐标在欧洲的男人,男人每天都陪她聊天,无微不至地关怀她,还给她寄过一只小猫。她的轻度抑郁症,也是因为男人的陪伴走了出来。但几个月后,男人留下一句“你长大了,不需要我了”就消失了,从此音讯全无。
女孩想知道男人的真实身份。我顺着男人留下的QQ号,发现他曾经加过一个叫“第四爱”的群(第四爱:有别于传统的“男攻女受”,是一种女性强势男性弱势的爱情模式)。我混了进去,加上了群主,并声称自己也是“四爱”。聊了一会儿后,问他认不认识那个QQ号的主人,没想到群主还真的给了我微信号。
一搜那个微信号,我愣住了。对方显示在马来西亚,且头像是个女人。我把这些信息如实告诉了女孩。隔着屏幕,我能感觉到对面的心碎。沉默良久,女孩给我发了一个红包,表示自己可以死心了。
整个流程下来,两个小时,我进账500元。那是2016年,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才800块。尝到甜头后,我一发不可收拾。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发现这个行业的人大多单打独斗,缺乏统一的约束标准,而且良莠不齐。很多顾客莽莽撞撞地撞进来,被宰了还是轻的,很多反而在被网络诈骗后又被假的人肉大佬骗,付出几千块的大有人在。
填报志愿的时候,爸爸没有问我意见就替我报了商科。原本我一点兴趣没有,直到那天,我偶然在书中翻到一个“中间商”的概念,茅塞顿开:“我可以做一个人肉搜索的中间商,控制市场。”因此,我决定组织自己的团队。
第一个加入的小影原本是我的顾客。“我要离婚。”第一次见面,她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想让我帮她找到丈夫出轨的证据。
我常常接触来捉奸的女客户,一般会积极倾听,给予安慰。获取信任后,她们付费时一般不会含糊。我很快通过身份证号查到了小影丈夫和情人的开房记录。整理成Excel表发给小影后,她却退缩了。我才知道她没有工作,生活全靠丈夫养活。父母自她小时候就离异,她从小就寄人篱下,长大后稀里糊涂嫁人,结果遇人不淑。我动了恻隐之心,提议:“要不你跟着我做吧,我给你开工资。”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专程坐高铁到合肥,见这位头号员工。和我想象中凄苦的怨妇形象不一样,小影个子不高,白白净净,说话直来直去。我们一起游玩了两天,相谈甚欢,我觉得她听话又忠诚,放心地把财务的工作交给了她。
之后,我又招到了三名客服和五名徒弟,组建了一个叫“暗刺”的团队。“暗刺”意为暗中刺探。后来还有顾客给我们设计了logo,红色的尖刀划过齿轮,凌厉又让人无处遁形。
徒弟里有一个是国内Top2高校的学生,原本也是我的顾客。找到我那天,他先是玩游戏时买游戏道具被人家骗了钱,然后又在一局游戏里,嘴欠说自己女队员丑,一整局被所有队友揪着骂。气不过,他找到我想人肉那些骂他的玩家。
确认好流程,该付钱的时候,他开始推三阻四,说自己现在手头没钱,之后有钱了一定补上。我看他唯唯诺诺的样子,觉得不顺眼,半开玩笑说:“要不你当我徒弟吧,这次的费用就给你免了。”没想到,他真的一口同意了。
那段时间,我也有了和系统里的人有联系的供货人,信息来源更加广泛。团队很快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客人进群后,机器人会提醒添加客服,具体沟通后,由我对照需求搜罗信息。交货之后,财务小影负责收款。因为服务好又可靠,很快我的团队就成了人肉搜索圈子里最大的一块招牌。
遇上大客户,我会约到我学校附近的“避风塘”餐厅见面,当面谈。“我就是个自主创业的大学生,不会骗你的。我也是想多赚点钱贴补家用,找我做你也是在做好事。”再配上自觉人畜无害的笑容和真诚的眼神,对方往往会开始向我倾吐苦水。进行到这一步,这单生意基本上就做成大半了。

 

04

 

我做过的最大的一单赚了一万块,那个顾客一入群,我就推测他可能是大客户。他的QQ资料显示,他是个30岁的男士,头像是简单的风景照,按理说性格成熟稳重。这样的男人一般舍得花钱。我和客服打了招呼,让直接把人引荐给我,我亲自接待。
加上好友,他连给我发了几条语音,语气急切。他想调查网恋了七年的女友。此前,他们只在现实中见过几次,但在互联网上聊天,情感一直稳定。谈了7年,男人觉得自己年纪不小了,想结婚。女友却突然决绝分手,人间蒸发。他一开始担心女友是出了什么事,后来觉得蹊跷,觉得她有事隐瞒。
第二天,我在避风塘餐厅见到了他。三十岁左右的模样,穿着衬衫西裤,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我殷勤向他介绍了我们具体的项目和收费标准。他全程静静地听着,待我介绍完毕,他给了我一个女性名字:“先查查这个。”
名字很常见,我直接发给了我的“内鬼”上家,他自称是一名辅警,后来我们一起被抓,从判决书上我知道他还真没吹牛。“内鬼”很快给我回了照片和户籍信息。端详了一会儿照片,男人说:这个女孩,不是我的女友。
经过追查,我们发现男人的女友七年来一直冒用了别人的信息,身份证、学历和工作单位都是假的。男人接连拍下几个套餐,让我继续深挖。很快,我们发现户籍信息里的女子,有一个交往密切的男人。我们盗取了这个男人的贴吧账号,根据两人的聊天记录,他们交往很多年。我一时间也有些迷惑。
没多久,顾客的女友主动找到了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其实已经结婚了。一开始她只想从我顾客身上骗点钱花花,没想到动了感情,才一直交往了七年。她冒用了闺蜜的信息,闺蜜发现账号被盗,觉察有人在调查她,向女人求助。女人听说后知道露馅儿了,才赶忙找男人求饶,宣称要把这些年索要的财物尽数退还。
他们具体和解的过程我没有细问。男人再次联络我已经是几个星期后。“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怎么这么狠心,骗了我这么多年。”他接连不断发着信息倾诉,我试着安慰了几句,但似乎也没什么用处。
有段时间,我萌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是行侠仗义的侠客。找到我的人,怀抱各种各样的伤心事:丈夫出轨的女人托我定位小三,走投无路的债主托我找欠钱不还的老赖,还有许许多多在各色网游里被骗了钱的学生,实在拿不出钱,我也免费简单地帮他们查询。骗他们的人迟迟没有被法律制裁,被骗者又咽不下这口气,因此求助于我。
有次,我在微博上看到一位父亲发帖,他儿子被女友的前男友误杀,女友原本答应了出庭作证,临了又突然反悔,还辱骂找上门来的男孩父母。我看得生气,把女孩的个人信息扒出来扔到了网上,剩下的由愤怒的网友接力。
我一直遵循着一条做生意的原则:收钱就给人家办事,做诚信买卖。
我曾经有过一个竞争对手,说是同行,实际上是个骗子,什么都不会,只是会做推广,竟然也吸引了不少顾客。我一个月累死累活挣了一两万,骗子一个月的“销售额”竟然也能挣到两万。
我气不过,就去举报他的群,封掉之后骗子还能再起炉灶。斗智斗勇一段时间后,骗子有一天突然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个女孩子,咱俩处对象吧。我瞠目结舌。骗子继续说,咱俩见个面吧,我觉得你是个人才,咱俩强强联手一起搞诈骗。
我冷笑:“你滚,你是个骗子,我卖的是真东西。”
骗子似乎铁了心要建立“诈骗联盟”,给我成箱地寄零食,陪我打游戏,唱歌哄我睡觉。

 

05

 

生意做到后期,其实我心里其实也隐隐有些不安。我放了个假,独自到洛阳旅行。路过埋葬关羽的“关林”时,我鬼使神差走了进去。
因为不是旅游旺季,景区里没有多少游人,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风摩擦叶子发出的擦擦的声音。大殿里同样庄严肃穆,只有工作人员靠在门口的椅子上玩手机。我望着高高在上的关羽像出神,扭头问工作人员,这里捐钱怎么弄。工作人员抬起头,也许是看我一身学生打扮,语气随意地说,有好几个档次,最低一两百也可以。
“我要最贵的,有3999的吗?”我语气有点冲。
工作人员眼神一下亮了,立马毕恭毕敬。包年的供奉,祈福红灯笼,香火祷告,他们殷勤地介绍,我听不太明白,花了差不多五千元贡香火,大肆购买让我心安的项目。
我并未得到庇佑。2018年6月,小影不听我的劝告,接了一个可疑的单子。对方只一个劲儿询问,迟迟不下单,明显有问题。由于没有及时切断联系,警方通过IP定位锁定了她的丈夫。她丈夫经不起审讯,供出了小影。6月中旬,小影落网,取保候审。
我和小影现实中见过面,她被锁定了,我也就完了。
以我的供述作线头,警方先后抓获了这条链上的一百多个人。我因为如实供述犯罪事实,当庭自愿认罪,得到从轻处罚,法院判处我有期徒刑三年,并处罚金人民币六万元。庭后,我从看守所转去了监狱,正式开始服刑。

 

图 | 李兰萱(化名)的刑事判决书

我由于在狱中的良好表现获得减刑,在今年三月提前出狱。出来后,一个当年的客户很快联系上我。在我服刑期间,她被朋友骗了十七万元,官司打赢了,对方仍赖着不还钱,想让我帮忙定位她朋友的位置,好找上门去讨债。
我告诉她我现在改过自新了。她霎时怒从心起:“我可是等了两年!专门等你出来。结果你现在说你不做了。”

- END -

作者 | 李兰萱

编辑 | 王珩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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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被人强奸后,我要为她复仇

张强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6-11
罗宏盯着陈尔的脸,每年过他手的吸毒人员少说100人,这双眼睛,不像撒谎。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81个故事—

 

前 言

 

张强是一名刑警。
 
自23岁入行,已经从警10年。这些年,他办过的案子有大有小,接触的犯罪嫌疑人形形色色,凝望深渊的时候,也要不时回望。
 
在张强侦破的众多案件中,有一类人游走在警匪之间,向警方提供情报。那就是线人。
 
不同于刑警在明处,线人往往是在暗处行动,甚至是在深渊的最底部与犯罪分子纠缠。他们大多有犯罪前科,却心存一丝善良,很难被社会公平接受,又不想被黑夜重新吞没。
 
所以,他决定将这些人的故事记录下来。
 
这是《我就是线人》系列故事的第6篇。
 
 
局里单身汉聚在一起聊感情经历,28岁的禁毒大队民警罗宏总喜欢凑上前宣称自己交往过二十多任女友,惹得一众光棍纷纷讨教。有人问罗宏,看姑娘一般第一眼先看哪里,罗宏说,眼睛。
 
听者笑他装,罗宏悻悻撇嘴:“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人身上的器官就属眼睛的结构最美。再说了,只有眼神不会撒谎。”
 
罗宏是不是真的谈过那么多女朋友不得而知,但六年禁毒工作确实让他对“眼睛”颇有研究。在戒毒所排队等候办理入所手续时,罗宏常一边观察其他单位送来的吸毒人员,一边给他的搭档现场教学。
 
“这个,眼白浑浊,目光呆滞,瞳孔针尖样缩小,畏光且伴有流泪,是中枢神经系统长期受到先兴奋后抑制的影响所致,一看就是海洛因玩多了。”
 
“那个,充血严重,轻度结膜炎,眼神躲避,闪现惊恐状,易躁易怒,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只是迫于身边警察的压力不敢发作,与大麻急性中毒相符。”
 
在新世纪初,小地方公安局各项办公经费都捉襟见肘,罗宏凭借一手“识眼辨毒”的本事,指导各个单位精准验尿,为局里省下了不少尿检板费用。
 
不过罗宏也有他的烦恼,参加工作年头已经不短了,眼见同批入警的兄弟有的提拔升迁,有的立功受奖,而自己却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成绩,心里有些着急。
 
罗宏的师父也姓罗,50多岁,禁毒业务能手,以看人见长。几年前为了撬开毒贩的嘴,刑讯逼供,打聋了嫌疑人的左耳,官职被撸,从此撂挑子不干了,有一天没一天地混日子。罗宏入警的时候,队里开迎新大会,安排老民警带徒弟,原本没有老罗的指标,罗宏点名要跟抱着保温杯坐在角落的老罗学习。
 
后来有人问原因,罗宏说一打眼就感觉老罗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老罗见他想办大案心切,传授经验道:“毒案急不得,需要经营,想从单案取得突破难度很大。送吸毒人员进戒毒所只是禁毒工作的起点,可以在他们之中发展适合当‘钩子’的人选,先把‘单案’扩成‘串’,再让‘串’聚向另一头的‘单’,一条毒链就出来了。”
 
2007年国庆前夕,局里组织全市娱乐场所整顿,治安大队人手不够,来禁毒大队借人,抽中了罗宏,把他编入一家新开张嗨吧的清查小组。
 
出发前,局领导反复叮嘱,大厅和包厢一笔带过就行,找角落,找暗格,找地下室。罗宏记在心里,领着两个人从后门进入,果然在负二层的洗涤间发现一扇新换了配锁的不锈钢门,破开是通往地下停车场的走廊,跨过去有一道与墙色相同的隐形门,隐隐传出厚重的律动。
 
罗宏领了一队人冲进去,五十多平米的舞池中央,二十多个半裸的男男女女正随着聒噪的电子鼓点摇头晃脑。罗宏摸黑找了半天才把音乐关掉,甩着警棍命令所有人绕墙排开,抱头蹲好,其他组员由两头向中间逐一进行登记和尿检。
 
一名齐肩短发的女子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音乐节奏里跳脱出来,保持蹲姿的同时身体仍在上下起伏,嘴里哼唱着听不懂的歌词。罗宏爆了句粗口,上前摁住她的肩膀,女子机械地转头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去,继续摇摆。
 
罗宏没办法像女子一样淡定,他发现女子瞳孔异常放大,眼球转速缓慢,面对外界突如其来的接触,感知迟钝,是冰毒中度中毒症状。冰毒因为价格高昂,获取渠道窄,当时极少出现在这座小城,而女子的表现显然已经吸食很长一段时间。
 
盘点结束,尿检合格的人被治安大队领走,没过关的按照吸食毒品的种类分成三堆,冰毒那堆只有女子一人。按照以往惯例,年轻民警自觉领走人数多的那部分,难度不大,但工作量大;经验丰富的老民警负责人数少的,深挖一下,寻求突破。
 
罗宏鼓足勇气,向带队负责人提出要刚才的那个女人。
 
老罗看出罗宏的小心思,帮他在酷爱足球的带队负责人耳边吹风:“上周比赛你说的,谁造的点球谁来罚,不能食言。”
 
得到领导授权,罗宏底气十足,朝女子勾了勾食指:“你,跟我走。”
 
 
回到队里,女子的毒劲正在起势,哈欠连天,口水和清鼻涕淌到胸口,形成一块反光的水渍。罗宏将她锁在审讯椅上,给她时间散毒,随手翻了翻她的单肩包。
 
包里东西不多,除去一套廉价的化妆品,还有一张身份证、一张照片和一小包透明晶体。罗宏在手中掂了掂,估测不会超过两克。
 
身份证上的名字叫陈尔,几天前刚满二十岁,云南人。录进公安内部系统筛了一遍,身份属实,没有前科,家庭成员还有母亲,一年前开始出现在本市的活动轨迹。
 
那张照片比较古怪,不是个人照,也不是全家福,而是两只田间的孔雀,羽翼盈润,一只趴在地上,另一只振翅欲飞。
 
罗宏给陈尔的户籍派出所去电,接电话的是个辅警。
 
罗宏报出地址,辅警表示村子位置很偏,他又是新来的,没听过这户人家,要等第二天驻村民警上班了再打听。
 
挂断电话,罗宏再看一眼陈尔,她双眼紧闭,呼吸稍稍匀称,但上身仍在筛糠。“毒散得差不多了”,罗宏打开空调,拿来两个一次性纸杯,分别接了小半杯热水,塞进陈尔双手的手心。
 
又过去十分钟,陈尔终于睁开眼,看见手里尚有余温的纸杯,表情似哭似笑,虚弱地道了一声谢谢。
 
“谢就免了,说说货从哪来的吧。”
 
罗宏收走纸杯,往里加了一些热水,重新推回陈尔面前。
 
见陈尔半天不吱声,罗宏猛地捶了一拳桌子,“不说也行,送戒毒所,转劳动教养,至少两年,你自己掂量。”
 
那时强制隔离戒毒和吸毒成瘾认定的法律规范尚未出台,对吸毒人员的处置方式相对模糊,自由裁定权大。另一方面,吸毒人员宁愿在自由世界等待尽情行乐后的生命终结,也不愿在高墙内换取百般折磨后的身心健康。
 
罗宏试图以此扼住她的七寸,迫使陈尔跟警方合作;但又不是单纯地吓唬她,队里确实每年都有劳动教养指标需要完成。少关一个人和失去自由相比,警察赌得起。
 
在审讯室外等候多时的老罗听见罗宏进入主题了,心领神会地开门,做派十足地粗声问:“小罗,你的人撂了吗?”
 
罗宏闪身出来,毕恭毕敬站在老罗面前,压低声音汇报工作。
 
审讯室的门闩坏了关不上,留着条缝,里外可以互相看见。
 
交谈片刻,罗宏忽然正襟危立,朝同事并腿磕了一下脚后跟,提高音量喊:“是!”然后神秘兮兮地坐回陈尔面前:“没办法,本来我觉得你一个姑娘家,送去劳教有点于心不忍。可你也看到了,我刚跟领导请示过,领导认为冰毒在本市刚出现,要是不能扼杀在萌芽状态,等泛滥了,就不好管控了。如果你提供不了有用的线索戴罪立功,两年苦头肯定是要吃的。”
 
陈尔闻言,姿态看不出变化,但罗宏注意到她手里的纸杯捏扁了一点。他借着仰头喝水的动作暗笑,应该有戏。
 
“两年?还能更长一点吗?”这个回应完全出乎罗宏的预料。
 
“你什么意思!”
 
“警察哥哥,我只是好奇,仅凭吸毒就可以关两年吗?”
 
“对啊,嫌短,你可以试试贩毒。”
 
“警察哥哥,你误会我了,我就随口问问。我当然愿意配合,两年大牢可太难熬了。你们需要我怎么做?”
 
“卖你冰毒的人,是谁?”罗宏扬了扬刚从陈尔包里搜出来的冰毒,“怎么联系?”
 
“夜场朋友给的,那人我不认识,卖家也不认识,但只要放我出去,我肯定把卖家给你落地(查实身份和地址)。”
 
罗宏盯着陈尔的脸,每年过他手的吸毒人员少说100人,这双眼睛,不像撒谎。不过为了帮助陈尔更好地跟警方合作,不能当晚把她放走。罗宏还是按照规定,将她送进拘留所。
 
治安拘留五日,以免毒圈里的人起疑。
 
拘留所在远郊,车子驶出市区,四下愈发黑暗,最后连路灯都难觅一盏。陈尔双手背铐,头顶在副驾驶的椅背上,侧过头看窗外,一路沉默不语。罗宏问,包里那张孔雀的照片有什么讲究。陈尔转过脸说,网上看到的,觉得美,就洗出来随身带着。
 
 
五天一到,罗宏早早等在拘留所外。
 
他跟管号民警打过招呼,安排陈尔走后门出来。罗宏给陈尔留了联系电话,又给了1000块钱,临别嘱咐她:“消息要靠谱”。
 
陈尔果然争气,一周不到就约了罗宏见面。
 
她递给罗宏一张年轻男子的照片:“我的货就是他手上出的,名字不知道,但照片背面有地址,他最近都住在那儿,而且近期出货频繁,几乎每天都有,你们去楼下守,保管有收获。”
 
第一次合作,为了稳妥起见,当天夜里罗宏没组织抓人,只是带了一个搭档去陈尔提供的地址楼下蹲坑。
 
事实证明,陈尔没有撒谎,午夜一过,年轻男子就鬼鬼祟祟地出了小区,一晚上跑了两家酒吧和两家KTV,都是停留几分钟就走。
 
第二天夜里,罗宏攒够了人,分成几组,尾随年轻男子。他们前脚刚交易完,罗宏就把买家挨个儿拷拿下,最后在小区门口将返回的年轻男子摁住。
 
等审完,罗宏傻眼了。
 
几个人吸毒不假,年轻男子给他们送货也不假,可真的是“送”,不收费的“送”。年轻男子是某位市领导的儿子,数年吸毒史,后来去一线城市工作,这次带了十多克冰毒回来休年假,又跟以前的毒友取得联系,慷概相赠。所有口供都有证据印证,最关键的是,经过鉴定,陈尔包内冰毒的纯度和年轻男子持有的纯度差别很大。
 
以非法持有毒品罪将年轻男子送进看守所,天已大亮。各种不解,让罗宏没有丝毫困意。他喊来陈尔,问她几个意思。
 
陈尔嬉皮笑脸道:“你们这地方玩冰毒的不多,卖货的马仔我倒是知道一个,但背后老板是什么背景就不清楚了。万一来头不小,我不确定你们是否会坚持查下去,所以先点个公子哥,试试水。”
 
罗宏恨不得给她一巴掌:“你别蹬鼻子上脸。”
 
“警察哥哥别生气,”陈尔语带轻佻,向罗宏掏了根烟,“给我半年时间,我保证还你条大鱼。”
 
之后几个月,陈尔很少跟罗宏联系,赶上禁毒专项行动,会圏几处玩海洛因的人常去的窝点,帮他完成打击处理任务。
 
期间,陈尔因吸毒被别的分局派出所抓过,罗宏还得出具各种证明把她捞出来。眼瞅着陈尔自己承诺的期限将至,还能撞见她在副食店附近徘徊,用跟踪锡纸购买者这种低效的方法套线索。
 
那两年,“大数据”的概念刚刚兴起,市局准备先建立本地数据库,要求各单位在日常工作中“应采尽采”。所有违法犯罪人员的手机通讯录作为最重要的数据,不仅要采集,还要试点进行比对,为系统今后的正常运转打好基础。工作间隙,罗宏试着往数据比对系统里输入陈尔的电话号码,竟然在众多嫖娼案男性当事人的手机通讯录里比中。
 
与他们逐一取得联系,对方的回应高度相似,均对陈尔印象极其深刻,“姿势多,声音大,技术到位。另外,喜欢邀请男性边做边溜冰。”
 
其中一位中学老师,误认为警察找他是打算翻旧账,没等罗宏提问,主动喊出要检举立功。揪出来本市的冰毒最早贩卖者——“猪脸”。
 
罗宏第二次把陈尔铐在审讯椅上:“放你出去,是让你做皮肉生意的?”
 
陈尔轻声哭泣,但不说话。
 
罗宏接着吼:“我现在分不清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上回你说认识一个卖货的马仔,现在又有人向我反映你是从‘猪脸’手上拿的货。马仔也好,‘猪脸’也罢,线索拿来,是不是大鱼无所谓,后面我自己查,不用你了。”感到气没撒够,罗宏又补充:“信息要是真的,我再放你一马。还骗我的话,新账旧账一起算。”
 
“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快要有背后老板的消息了。”陈尔乞求。
 
“少废话。冰毒在本市的普及程度有限,所以马仔也是有限的,下线和上线都只能通过有限的马仔往本市供货,抓一个回来,总能审出点东西,不指望你了。”罗宏拿来纸和笔,拍在陈尔面前。
 
陈尔忽然停止哭泣:“你刚才说,下线和上线都只能通过有限的马仔往这里供货?”
 
罗宏不耐烦应了一声,催促陈尔写下了马仔的住处和经常活动的地点。
 
 
次日凌晨,马仔就到案了,坦承查获的100多克冰毒和200多粒麻古为他所有,并主动交代了上家的情况。
 
罗宏问他有没有一个外号叫“猪脸”的上家,马仔眨眨眼,说没有叫“猪脸”的上家,倒是有个常在他手上买毒的下线叫“猪脸”。
 
罗宏一时有些懵,贩毒的“猪脸”为何变成了吸毒的“猪脸”。
 
陈尔就关在与马仔相隔两间的审讯室里,罗宏两个房间来回审,两人都坚称没撒谎。
 
难道外号重了?
 
罗宏问陈尔:“你见过贩毒的猪脸,是吗?”
 
陈尔笃定点头:“不仅见过,还睡过,睡过两次。”
 
罗宏又问:“记得清他的长相吗?”
 
陈尔:“记得清楚。”
 
既然如此,抓回来辨认就行。
 
从马仔的通话记录里导出“猪脸”的号码,罗宏把陈尔和马仔分别送进拘留所和看守所,接着又去批了技侦手续。定位显示号码位置在邻市,于是带队前往,耗了两天,把“猪脸”抓住了。
 
同事带着“猪脸”先回大队,罗宏则马不停蹄地赶去拘留所给陈尔办理外提手续。从拘留所出来,坐在后排的陈尔问去做什么,副驾驶正闭目养神的罗宏强打起精神警告她,一会儿辨认,看准看清楚,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刚想继续眯会儿,罗宏又不放心似地回过头,“你还是先跟我描述一下猪脸长什么样吧。”
 
“眯眯眼,塌鼻梁,一脸横肉,粉刺很多,差不多就这些吧。”
 
陈尔说完便靠向椅背,罗宏又问了几句,她只答不记得了。
 
辨认前,陈尔肚子疼,罗宏找了个女警带她去解手,正好趁此机会把辨认前的准备工作安排一下。
 
那时候,局里还没有建成具有单向玻璃、嫌疑人编号、身高标尺等功能的正规辨认室,只能通过现场拍摄的照片进行辨认。
 
陈尔上完厕所,对着照片看了半天,认不出谁是“猪脸”。罗宏提醒她回忆一下“猪脸”还有没有别的显著特点,还真想起来一来。
 
“我记得他背上有颗痣。”
 
“背上有痣的人多得去了,什么位置?多大?”
 
陈尔低头犹豫了一会儿:“你让我当面看看,我肯定能认出来。”
 
没有更好的办法,罗宏只得在这个办法的基础上琢磨保证辨认人安全的措施。他给所有辨认对象戴上不透光的眼罩,铐住双手由同事一对一牵引走进房间,背对大门,脱掉上衣,一字排开。
 
再让陈尔上前进行近距离辨认。
 
陈尔踱了几个来回,仔细检查了全部辨认对象的后背,停在了一个胖子身后,那人正是罗宏从邻市抓回来的“猪脸”。
 
罗宏正要宣布结束辨认,突然发现陈尔手中不知何时捏着一块厕所墙面脱落的陶瓷碎片。她用尽全力跃起,将瓷片尖端朝下,利用自身和下落的力量,狠狠朝“猪脸”的颈部扎去。
 
现场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到了,好在负责牵引“猪脸”的同事反应迅速,扽了一把手铐,“猪脸”就势一偏,上身朝旁边挪了半寸,瓷片最终扎在了他的肩上,应声倒下,发出一阵惨叫。
 
陈尔见没扎中要害,扬起手还要扎第二下,晃过神的罗宏和众人即刻冲上去将她抱住,带离了辨认室。
 
事情至此,罗宏因工作失职被暂停了执法资格。
 
同事接手了案子,查实“猪脸”虽长期吸毒,但没有反映他贩卖毒品的证据,依规最高只能治安拘留十五日。
 
“猪脸”的父亲是邻市知名企业家,对儿子在公安局内遇袭一事暴跳如雷,不接受任何道歉,必须让当事人和当事民警受到处罚。
 
最终,陈尔因涉嫌故意伤害罪移送起诉,罗宏经党委会商定,调离禁毒大队,去警务装备科报道。
 
同事提审陈尔时,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尔对刺伤“猪脸”的原因闭口不谈,至于罗宏,她想说的也不多,“最初只想靠自己,没打算连累其他人。替我转告罗警官,把他当成棋子,是我对不起他。”
 
原本奔着立功受奖去的,最后吃了处分,调了岗位,罗宏心有不甘。他找师父老罗诉苦,老罗安慰他还年轻,以后还有调回一线岗位的机会,但切记同一个坑不能掉进去两次。再找线人,要记得查清底细。
 
罗宏醍醐灌顶,一拍大腿,决定去趟陈尔的云南老家。
 
 
陈尔的个人物品一直无人领取,锁在罗宏的储物柜里。这趟云南之行,正好捎带脚把它们还给陈尔的家人。
 
驶入乡道,罗宏下车问了四次路,才找到陈尔家所在的村子,的确偏僻,但景色宜人。一名老妇坐在院子中央对着太阳发呆,走近才发现她的一只眼球是灰蒙蒙的。
 
老妇是陈尔的母亲,听不懂普通话,罗宏又听不懂方言,俩人哇啦哇啦一阵比划,都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罗宏一件一件摆出陈尔的个人物品,直到那张两只孔雀的照片出现,老妇顿时安静下来,捧在手心啜泣,再问就什么也不说了。
 
罗宏去邻居家打听,邻居摆手不愿多谈,“既然你是警察,去趟派出所就都明白了。”
 
在派出所,罗宏见到了驻村民警。
 
如果当时自己更负责一点,本该半年多前就应该联络上的。驻村民警听完陈尔的近况,回档案室拿出一叠案卷,封皮写着“尹玉自杀事件调查报告”,关于陈尔的谜题,也随着罗宏翻阅的手缓缓揭晓。
 
尹玉是陈尔的姐姐,二人相隔五岁。
 
三年前的秋天,刚升入县中学高三的陈尔接到母亲打到学校传达室的电话,说常年在外打工的尹玉回来了,周末抽空回家见见。
 
隔天,她又接到电话,母亲告诉她,尹玉上吊自杀了。没人知道尹玉自杀的原因,完成火化、下葬和销户,姐姐就此从陈尔的生命里消失。
 
高考前夕,家里收到了一份包裹,是从尹玉打工的城市(即罗宏工作的城市)寄来的,内附一张字条,是与尹玉同住的舍友写的。
 
留言解释“要搬家了,联系不上,只好把你的行李寄回去”。
 
对方大概还不知道尹玉已经死亡,辗转近千公里,行李变成遗物。
 
陈尔在尹玉的遗物中找到一本日记,写的是她离开家乡后在娱乐场所陪客的灯红酒绿和偶尔闯入生命的少女怀春,不过尹玉多次在日记中告诫自己,“只陪酒,不卖身。”
 
这个底线,后来却被一个人打破了。
 
最后一篇日记,写在尹玉突然回家的一周之前,详细记录她被一个客人灌醉后强行带走,客人将她拘禁在酒店房间内两天两夜,多次实施强奸,整个过程可以从日记描述中梳理出几个重点。
 
关于身份,曾听客人随行同伴叫他“猪脸”,爸爸是个大老板。
 
关于外貌,眯眯眼,塌鼻梁,一脸横肉,粉刺很多。
 
背部靠近腋下位置有颗胎痣。
 
陈尔拿着这本日记到派出所报案,但事情已经过去快一年,当事人自杀身亡,并且除了日记,尹玉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证据,甚至日记里还写明她离开酒店时收下了“猪脸”塞给她的一万块钱。
 
当地派出所维持了自杀的调查结论。
 
至此,罗宏终于彻底明白陈尔的计划,她做的一切,是为给姐姐报仇,她以身犯险,试图找到拥有独特性癖好的“猪脸”。
 
碰上了他这个急于立功的警察,陈尔编造谎言,双管齐下,一方面继续飞蛾扑火般自行找人,另一方面借助警方的力量找人。
 
罗宏还有两个疑惑,驻村民警向他作了说明。
 
第一个疑惑,是关于孔雀照片。
 
姐俩的父亲以前是养殖孔雀的,后来养殖厂毁于一场泥石流,父亲一病不起,很快去世,只留下两只孔雀陪伴她们。
 
尹玉自杀后,母亲哭瞎了一只眼,孔雀也不知去向,陈尔这才意识到连一张跟姐姐的合照都没有,只有这张早前去村里采风的摄影师抓拍的孔雀照片,所以一直随身携带。
 
第二个疑惑是关于姐妹不同姓的(罗宏看了底档,父亲姓尹,母亲既不姓尹,也不姓陈)。妹妹陈尔并不是尹家血缘关系上的女儿和妹妹,她出生即被遗弃在河边,是尹父将她捡回家收养的。她的襁褓上绣有“陈尔”的名字,尹父决定不改了,万一有天别人后悔了来找。
 
驻村民警补充道:“妹妹聪明,姐姐读书差点意思。尹爸爸死后,家里只能供得起一个娃读书,亲生的尹玉把机会留给了陈尔,选择出去打工。尹妈妈哭瞎一只眼,不是尹玉自杀之后,而是陈尔看完姐姐的日记,放弃高考离家出走之后。”
 
 
罗宏从云南回来,自费为陈尔聘请了辩护律师,并成为本地第一个出庭为线人作证的民警。
 
“猪脸”只是皮外伤,陈尔最终被判刑七个月,宣判后不久获得释放。
 
而“猪脸”吸毒一案却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
 
办案民警在采集“猪脸”手机信息时,意外恢复了近百条视频,是“猪脸”与不同女性发生性关系时拍下的录像,其中记录了殴打女性、强迫女性吸毒、以变态方式满足性欲等细节。
 
虽然其中并没有找到受害者尹玉受虐视频,但其他受害女性全部找到,涉及两省三地。“猪脸”十五日治安拘留期满当日,来自三个城市的民警等在拘留所门外,手持涉嫌强奸罪的刑事拘留法律手续。
 
办理“猪脸”强奸案期间,又发现其非法垄断邻市酒店布草洗涤行业和小额信贷暴力催收的犯罪证据,两地公安因此成立了打击以“猪脸”为首的涉黑组织的专案组。
 
另外,“猪脸”的知名企业家父亲自放出“必须让当事人和当事民警受到处罚”的狠话后,生意每况愈下,很快便因为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被当地公安立案,卷入多起刑事案件和民事纠纷。
 
陈尔出看守所时,“猪脸”尚未宣判。
 
她跟罗宏告别,不等了,回家去,两人互留联系方式。
 
“猪脸”一审获刑无期,罗宏给陈尔打电话,没接,他发信息过去,“姐姐的仇报了”,陈尔没回。
 
终审维持原判,罗宏又打过去,还是没人接,此后两人彻底断了联系。
 
五年后的夏天,罗宏开车去云南出差,地点离陈尔家不远,决定顺道去探望。陈尔家的院子空落落的,罗宏去邻居家打听消息。
 
邻居告诉他,陈尔回家戒毒两年,控制得不错,之后去福建那边高中同学开的服装厂打工,比较稳定,没多久就把母亲接了过去。逢年过节她们会回来去姐姐尹玉的坟上烧香,最近一次回来是不久前的清明。
 
村子有私山,过世的村民遵循土法埋在山上。
 
罗宏问清尹玉的坟址,到村里白事店买了香纸去祭拜。尹玉的坟冢在半山腰一处平地,几口风于此交汇,常有原地打转的风漩。
 
下山的时候,罗宏顾虑风疾草枯,暗火难熄,刻意放慢脚步,走一段便回头看一眼,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陈尔时,她随身携带的那张两只孔雀的照片照片,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首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作者张强,刑警
编辑 | 蒲末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