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局外人」4
在最恐怖监室卧底400天,我靠偷听杀人犯的梦话救人命 | 老友记46
大家好,我是陈拙。
前两天我又看了一遍老电影《线人》,讲的就是香港卧底们的故事。那几年香港出了好多卧底片,因为这个职业太火了:香港最高层次刑侦部门“O记”,破案大多都靠卧底。甚至有传言靠当卧底能买房。
但高收益的背后是高风险。卧底常年混迹黑白之间,不仅很难被黑帮信任,有时还会被警察猜疑。《线人》里就有类似的台词:二者各取所需,卧底决不能和警察走得太近。
可今天的故事里,有个卧底就破戒了。
他本来只是一个普通囚犯,最初直接跟警官顶嘴,说自己死也不干卧底。可不久后,他义无反顾地相信了警官,自愿在整个看守所最危险的监室潜伏,在杀人犯、大毒枭、黑帮老大身边套出线索。
他这么做,不是为了减刑,也不是为了钱财,只是因为警官对他说了一番话。
敢和警察交心的卧底,他的故事没那么简单。
31岁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一个普通人居然会成为警方卧底。
那是2015年,我被合伙人欺骗,牵扯进一桩资金诈骗案中。警察起初只说让我配合调查,结果直接把我带进了看守所。
一个文弱的四眼仔,进了牢笼会遭遇什么?
过渡监室的第一天,我就和牢头打了一架,因为他抢走了我的牙刷。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使用暴力,也是看守所教会我的第一课。在这里生活,准备好你的拳头。
两个月后,我离开过渡监室,却被分进另一个特殊的地方——410监室。
关于这个小房间,看守所有着诸多恐怖传说,甚至被称为“最危险监室”。里面关押着整个看守所里最危险的犯人:大毒枭、杀人犯、落马的高官。每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而且,这群人是监方故意集中在410监室的。
监室里的带头大哥有两人,第一个是监室长阿九,混很大,小弟众多。第二位是死刑犯阿伟,曾经是大毒枭。除此以外,其他狠人也挺多,没人敢随便造次。所以其他监室有不服管的刺头,就会转到410监室,被大哥们“调教”好了再回去。
我一下就懵了,把我这种小怂蛋送进去干啥?没几天,更离谱的事儿就来了——新来的警官,居然要我在这个监室做“耳目”,为他监视这群大佬的一举一动。
我死也不干。
要我成为耳目的那位警官,姓孙。
他和我所有见过的狱警都不一样。明明已经快60岁了,身上仍然布满肌肉块,好像有一种随时干架的力量。而且还是我见过的狱警中,唯一一个有表情的。
其他警官面对我们都是铁面无私、冷若冰霜,无论汇报什么,只会说“会调查,等待处理。”
同样的话要是告诉孙警官,他立刻有反应,偶尔讲道理,常常爆粗口,表情和语言十分丰富,像是一个老混混。于是我们私底下称他为“老娃儿”。
他除了暴躁骂人的臭脾气,有时也会干些疯狂的举动。
比如他接管410的第一天,就把监室给捅了个大窟窿——随便以重案犯不能担任管理为由,撤掉了阿九的号长职位。
阿九是410中的两个大哥之一,管理着手下诸多小弟。 而被提拔出来的新号长,只是一个小毒贩,根本压制不住其他人。阿九也在暗地里带动大家对抗新号长。
孙警官这一举动无疑打破了平衡,使得监室里暗流涌动。
刚开始我并不觉得这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只是尽量保持低调,缩在床上看佛经。当时看的是《楞严经》,有人说,这是糟糕时代的“照妖镜”,不想沉沦变恶人,就多看点。我那时权当看着玩。
直到那天看佛经时,我发现孙警官站在门口。他直勾勾地看过来,要我跟他走一趟。
到了四下无人的办公室,他突然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410的耳目。”
我愣了一会儿,明白了。监室里现在情况复杂,搞不好就会爆发冲突,警官需要一个“耳目”来帮他监视所有人的动向。
可让我来当这个“耳目”,无异于把我架在火上烤。
410的两个大哥——阿九和阿伟,前者判了死缓,后者判了死刑,曾经都是资产千万的大毒枭,监室里几乎所有人都是他们的小弟,再凶悍的犯人在这两人面前也不敢放肆。
况且当时我已经被任命为死刑犯阿伟的包夹人员,协助24小时戴镣铐的他饮食起居。要真当了卧底,就是大哥的“叛徒”,一旦被发现异常,下场会非常惨烈。
想到这儿我打了个寒颤,连忙摆手说不干、不干。
孙警官听我推脱,板起脸:“看守所是什么地方!你说不干就不干了?必须给老子干!”警官的命令一向不容置疑,如果我不听话,他虽然不使用暴力,也有一万种办法折腾我。
我一脸黑,心想着“这是要逼我去死啊”。嘴上却只有说是。
这就是我和孙警官的第一次过招,以我的惨败告终,却也开启了我俩之间长达一年的“猫鼠游戏”。我没想到的是,这个游戏,会意外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
按理说,孙警官最不该选我当“耳目”。
先不说我是外地人,听不懂本地方言。更重要的是,我当初是被办案人员以配合调查为由“骗”进看守所的,我在这里头吃了多少苦头,心里就难免有多少怨言。现在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为警察干活。
相反的是,进入410寝室第一天,我以为自己多少得挨打,没想到却有极好的待遇。
我犯的是经济罪,这在其他犯人眼中竟是“高级犯罪”。而且我的学历相对较高,能帮忙写信,所以监室里的“大佬”们对我格外优待。第一天晚上,监室里最有权力的两个大哥就向我展示了友好:号长阿九给了我牙膏牙刷,死刑犯阿伟直接扔来一件阿玛尼T恤。
这不寻常的善意让我有些无法适应。
那时,我已经两个月没有洗澡刷牙,在过渡监室里被牢头欺负了五十多天后,没想到竟在这个全看守所最危险的地方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我带着感激,决心要抓住这次翻身的机会,为大哥效力,哪怕是当打手、做小弟。靠近“权力中心”是监室生存的另一条法则,只有这样,我才能在410站稳脚跟。
让我这样的人当耳目,算他眼瞎。
所以那天我虽然答应了孙警官,却决定只是表面做做样子,接下来每周跟孙警官汇报,都说一切正常。
可这样的平静只维持了两周,我还是被一张纸条推进了火坑。
平时为了防止传递纸条串供,纸和笔都是严管物品。当了耳目后,孙警官就将纸笔交给我保管。那天早上,被革职了的阿九跟我拿纸笔,说要写点东西。
我把纸笔给了过去,但不想掺和进去,更不想摊上去汇报的责任。但好死不死,他非要我坐在身边一起研究怎么写,给他参谋字句。我当然不敢拒绝。
结果,阿九写下了第一句话:“二审的时候你要翻供”。
在我目瞪口呆之下,他写下了第二句:“要是你不翻供,小心你全家的命”。
我头皮一下就炸了,串供可是大罪,要是被发现,给阿九提供纸笔的我肯定脱不了干系。
要不要告诉孙警官?
冒出这个念头时,我的掌心开始渗出冷汗。如果说了,那我就真成了“叛徒”,被阿九知道,后果可想而知。可要是不说,这事一旦被捅出来,孙警官的公职可能不保,离职之前他肯定把我往死里整。
横竖都是个死。
我一边若无其事地跟阿九聊天,一边探听这张纸条他要如何传递出去,眼睛不时往巡视走廊上看。我期盼孙警官出现,却又害怕他真的过来。
终于,孙警官还是出现了。
我下定了决定,这叛徒还是得当。因为纸条一旦传出去,情况将不可掌控。如果我报告了孙警官,他保守住我的身份秘密,不让阿九察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终于,我站起来叫住了孙警官:“报告警官,我想汇报思想情况。”
他看了我一眼,默契地嗯了声。
一进办公室,我就连忙报告:“阿九写了张纸条,要跟同案串供。”说完后,我千叮咛万嘱咐:“孙警官,你不要告诉别人是我告密!”
结果孙警官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唰”的一下子垮了下来。他带我回到监室,我原本以为他至少会等上几小时,让我消除嫌疑。没想他拉着我,直接往监室里大喊:“阿九,你给老子滚出来!”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老逼,非害死我不可。
监室门一打开,我就看到了阿九那张绷紧的脸。
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里透出要将我千刀万剐的仇恨。我急得差点要对孙警官发飙。这也太不仗义了,这一喊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我是“叛徒”!
半个小时后,孙警官带阿九回来了。我赶紧讨好地上前问:“九哥,没啥事吧?”阿九用杀人的眼神甩了我一眼,左手半扬,眼看就要把我拍翻在地。
孙警官这时又喊我名字,叫我跟他去办公室。这回孙警察看起来心情好很多,打开了电脑,还问我抽不抽烟。而我那一刻并不想抽烟,只想抽人。
见我不吭声,他朝我招手:“来 ,给你看一下监控。”
我不情愿地走过去,而看了监控后,却惊出一身冷汗。
孙警官的电脑屏幕上,同时显示着5个不同角度的监室里的清晰画面,音响里还传出人说话的声音。他调出早上阿九写信的监控,画面中,我眼神飘忽不定地坐在阿九旁边,纸上的“翻供”二字被放大得像饼干一般大小。音响里还传出阿九的声音:“一会儿让送饭小弟递到隔壁监室……”
我心虚地看了孙警官一眼。
“你们做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能知道,不是没有你这个耳目我就是瞎子聋子。之所以让你当耳目,一方面是我懒,另一方面是我希望你能找些事情做,不要整天胡思乱想!”
从办公室出来后,我知道自己以后不能再打马虎眼了。在摄像头后面,孙警官就是掌控一切的神。那面四四方方的屏幕里,浓缩了410监室里形形色色的罪恶。
我对孙警官感到毛骨悚然,都和监控有关。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关于一个犯人的梦话。
有个杀过人的重刑犯刚进来几天,孙警官突然问我最近他有没有说什么梦话。
我想起之前有值班的人说过,但答不出具体的了。孙警官瞬间翻脸,骂道:“你当个锤子耳目!他说的是“老板,帮我加50块钱油。” 晚上我没有睡觉,一片寂静的黑暗中,我的后背渗出了冷汗——不是因为梦话的内容,而是我突然想到,在大家安睡的此刻,孙警官很可能正在监控前听着每个人,连梦话都不放过。
他曾经说:“你们晚上谁习惯起来上厕所,我都一清二楚!”
当时我还以为是吹牛。现在我明白了,监控之下,没什么能逃过孙警官的眼睛。我也更恨孙警官了,他既然有监控这把利器,为什么还要让我当“耳目”,把我陷入这种危险境地?
而且,他的监控看似掌控一切,却唯独不能保护我。
自从身份暴露后,我日子就不好过了。阿九暗地里使坏,不让我洗澡。我时刻堤防着别被人下黑手,拖到没有监控的角落群殴。
但实际上阿九也就只敢对我做这些小动作了。
因为我和另一个老大阿伟走得很近,他是死刑犯,我作为包夹人员必须陪在左右,关系自然很铁。阿九想整我,也得看看背后老大的面子。
被骚扰的那段时间里,我很庆幸自己抱住了阿伟这棵“大树”,而不是指望孙警官。
尤其是当靠着阿伟的面子,我和阿九成功讲和,获得了洗澡的权利以后,我更加坚信了所谓的“看守所法则”——拳头大就不会让人欺负。如果自己能力不够,那就去找有拳头的人。
只是从那以后,我变得不像自己。
夏天,有个72岁的老大爷,抢先在我前面上了厕所。我怀恨在心,连续两天不安排他洗澡,对方难受得来向我求饶。
一个生活都很难自理的老人,在求饶。
放过去,我干不出这样的事。但那时我不仅做了,甚至根本没发现自己的不对劲。
当时我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彻底摆脱耳目这个身份,让两位老大对我更加放心。
很快契机就来了,那是一次因为购物而引发的骚乱。
我除了是“耳目”,其实还有另一个身份——管账的。我们每月有一次买东西的机会,物资车每次来的时间不固定,全程不超过2分钟。我们必须在很短时间内下单、筹钱、付款、拿货。
因此物资车过来,都是几位大哥垫款抢来大量零食,再根据每个人所需来记账。我学过会计,记账这活儿自然又落到我头上。
孙警官在把这个工作安排给我时还得意洋洋地说:“对外是会计,实际身份是卧底,这个安排太巧妙了,绝对能掩人耳目!”
我内心鄙夷,觉得掩耳盗铃还差不多。
但有天早上,我起床竟发现记账本没了,监控显示,下手的人是一个吸毒鬼。此人来监室几个月,欠了账上将近100元。昨晚他竟趁着夜深人静爬到我床尾,偷出记账本,扯碎后丢进厕所冲掉。
我曾经看这人可怜,平日里没少支援,他现在竟这么背叛我!
我狠狠地瞪着这个吸毒鬼,什么话也说不出。果然,人善被人欺,在看守所中,道理就得用拳头来讲。
我转身拿起一个凳子,举高,往他的头上抡去。
但那只凳子终究还是没落下。阿九冲到我面前拦住,翻手三拳把吸毒鬼砸趴,对我说:“打人这事儿你不会干,你还是先把账理出来。”
阿九大概是怕我下手不知轻重,我也冷静下来算账。结果大家开始纷纷赖账,最后的结果是让我贴进去1000多元。
我脑袋要爆炸了,赶紧呼叫孙警官。
孙警官带我到办公室,阴阳怪气说了句:“当老大了,还敢动手!”而且还指责我看管账本不力,只能赔偿。我暗自打定主意,赔钱就认了,正好借此机会辞去“耳目”的身份。
可没想到,孙警官最终的处理方式,却在明显偏袒我——如果大家同意让我只赔偿200块,他就答应再找机会给我们多组织几次购物。
我的火气一下全卸掉了。
哪怕是警官这种身份,组织多几次购物也是要欠人情的。而孙警官做完这些,只是扬了扬嘴角,小声说:“你是文化人,别搞得跟混混一样!”
我尴尬一笑,没好意思提辞职。
但这次提醒了我两件事。第一,叛徒真的很可恨,第二,还是必须紧紧跟大哥们站在一起。幸好我和阿九的关系修复了,否则今天我举起板凳的时候,挨揍的就是我。
就在几天后,孙警官就再次出手,打消了我“站山头”的念想。
那次我好奇地问起一个偷车贼,他们是怎么干活的。警报器里却突然响起孙警官的怒吼,是在叫我的名字!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跑到警报器旁边,说:“到!”
孙警官继续吼:“立正站好!不准动,不准跟别人说话,等老子来收拾你!”
过了一会儿,孙警官跑到我们监室,大老远我就听到他的皮鞋急促敲打地板的声音。他打开门,一把将我拖出门外,我差点摔倒。我几乎是被他拎进了办公室,站定后,孙警官问我:“出去了打算偷车?”
我一惊,连忙否认:“不是,好奇而已。”
孙警官冷笑:“好奇而已?你知不知道大部分人的犯罪都是从好奇开始的?”
“阿伟如果不好奇毒品怎么生产,他会不会去制毒?阿九如果不好奇贩毒能赚多少钱,他会不会去卖毒品?还有那个小偷,难道他是一出生就会开锁,而不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面对他连珠炮一样的发问,我哑口无言,只能道歉:“对不起,孙警官,我知道错了。”
孙警官叹了一口气,讲起哪怕是进了看守所,人也是有差别的。
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专门调查过背景。其他人都是知法犯法,而我只是法律意识淡薄,轻信别人。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跟我说:“我之所以让你当耳目,是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谈完话后回到监室,我脑子里不断回响孙警官的那句: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确实差点忘了这件事。
用凳子砸人,欺负一个老头,跟偷车贼“讨教”技术。我越来越不像以前的自己了。
可是孙警官又怎么知道,我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毕竟从进看守所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愿意善良了。我努力让自己融入这个环境,为了生存,好像所有行为都变得合理。
我反复琢磨孙警官的那句话,直到有天他找上门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佛经。
孙警官将那本佛经递给我,那是附带解读版本的《楞严经》。他说是专门去文殊院拿来的。
孙警官说,最开始见我的时候,发现我看的是南怀瑾写的关于《楞严经》的书。
问我知不知道书里那句“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是什么意思。
我回答:“大概是说我们所看到的事情,并不一定是它本来的样子。”
他说哦,原来是这样。
从办公室出来后,我突然回过味儿来。孙警官看起来对佛经挺有研究,不可能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他故意这么问,是别有深意。
我又用了几天时间,就琢磨这句话。结果没猜到他在敲打我什么,反而念起了这个人的好:孙警官平时只展现自己暴躁的一面,但这很可能不是真相。
我曾经以为孙警官明明有监控,却还要我当耳目,完全是多此一举。
可实际上,他要我做的根本不是盯梢。
那个死刑犯老大,阿伟是整个监室里最沉默的人,有段时间他情绪低落,想看汽车杂志。
我把这事在汇报的时候跟孙警官说了,没想到他真的找了些汽车杂志放在图书室。阿伟有了书看,情绪稳定很多。但像这种看书的需求,他只愿意和身边的我说,根本不可能告诉警官。
孙警官要我做耳目,真正的本意是直接听到犯人心里在想什么。按他的官话来说:“是为了掌握大家的情绪动向,防止犯人暴力相残或自杀。”
比如听重刑犯说梦话的那次,孙警官并不关心梦话内容,而是担心对方的心理压力。因为那段时间,这个重刑犯正和另一个重犯的关系紧张。
孙警官很忧愁地说过一次:“这两人都很可能被判死刑,如果打架,就会被提前戴上戒具,估计到死的那天都解不下来”。
我还很不解,想着他们是罪大恶极,戴就戴呗,法律都不原谅他们,你操心啥?
可孙警官却说:“他们对别人不善良,但你不能对他们不善良。这才是做人的正确态度”。
我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翻开孙警官送的《楞严经》释义,那好像是佛对弟子说过的话。
当我想明白这些,才感受到孙警官的初心。我想,给这样的警官当耳目,似乎也不是一个可恶的叛徒,反而对其他犯人也是一种保护。
我又重新开始工作,在监室里蹲点,发现虽还没发生什么大冲突,但总有暗流涌动,最根本原因是新号长压不住场子。于是我建议孙警官重新让阿九当号长。孙警官同意了,但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许让阿九知道是我来说情的。
“我要让他时刻感受到你是我这边的,他才有所忌惮,对你也是一种保护。”
让阿九时刻感觉到我是他这边的……这句话让我想起,孙警官之前故意暴露我身份的事。我猜想,当时他就是要让我跟410监室“划清界限”,没有回头路可走。
他成功了,我暴露身份后确实无法回头了。
而且我对耳目的身份,也不再抗拒。有时甚至想着,就这么熬到离开看守所也不是不可以。
但也是这么一想,我把自己推进了水深火热之中。
我作为新犯根本猜不到,要当个合格的耳目,工作量居然那么大。
整个看守所就一个410,警官只能把什么牛鬼蛇神都往里面放。杀人放火的就不说了,还有一些吸毒吸出哮喘、随时要准备着急救的,甚至传染病监室里待不下的传染病犯人,也会放到这里来。
那几个月里,越来越多极端的犯人涌进我们监室,矛盾不断。
有次一个传染病犯人挖鼻孔挖出了血,随手就把血弹在大通铺上,监室因此闹了个底朝天。最后是孙警官带着我们把床单全换了,做了次大扫除才消停下来。
播放着的监控画面里,我每天瞻前顾后,心惊胆战,被各种任何事搞得焦头烂额。而监控外面,孙警官也不停地在监室和办公室之间来回奔波,像一只忙碌的蚂蚁。
孙警官为了维持410的秩序,也花了些心思。
每次他值班都十分“偏心”——他会命令人把一层楼的馒头和鸡蛋都送完之后,剩下的全部给我们监室。最夸张的一次,我们多出了18个鸡蛋。
多出的东西都是由阿九、阿伟我们几个来分配。谁紧密团结在我们周围,谁就有可能得到多出来的福利,这样就有助于号长维持秩序。
410就像是一个大型“净化器”,而我和孙警官里应外合地维护着它正常运转,努力保持所有监室的和平稳定。毕竟这里稳定了,其他监室也算是间接稳定。
只是这份稳定的背后,是孙警官和我的体力透支。
有一天,孙警官心情烦躁,把我叫到办公室聊天,说着就开始抱怨:“压力很大,天天盯着你们,就怕出事。家离得远,开车的时候都打瞌睡……”
“身体遭不住,生了颗痔疮,喷血像喷泉”。
我听到最后一句,突然觉得他也不容易。
他身上有一股子“傻气”,明明被犯人视作敌人,却还老想着拯救来拯救去的。
那天我们相互劝慰,聊到很晚,却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毫无察觉。
和孙警官合作那么久,我还没见过他搞不定的犯人。他常说:“谁不服管,你就直接告诉我,我来处理。我看哪个能把看守所的铺盖拱翻!”
没想到一语成谶,那个拱铺盖的人真的出现了。
2017年2月,小军来到我们监室。看守所里想死的人很多,而小军是最认真的一个。
他的经历和我很类似,之前是一个科技公司的业务负责人,因为公司涉嫌上千万的资金诈骗而被批捕。他觉得很冤,说自己只是做好本职工作,根本不知道公司的业务是诈骗,现在却要被判10年以上。
进来没几天,他还接到了女朋友的分手信,女朋友说“自己瞎了眼”,“以后不会再想起你这个骗子。”小军感觉天塌了,决心不再活下去。
他第一次尝试自杀,用的是牙刷。
那天傍晚,我清点牙刷时发现有一把断了,断掉的那节不见踪影。孙警官曾说过,任何硬塑料制品磨尖了都是伤人利器,不准遗失,“活要见物,死要见尸”。
于是我把大家集中起来,问是谁动了牙刷,然而没人承认。我又叫几个人把垃圾桶的垃圾倒出来翻找,还是没找到。我只能赶紧摁下警报器。
孙警官骂骂咧咧地来了:“老子回家都到半路了,又被你们这帮龟儿子搞回来!”
我忐忑不安地报告了情况,然后和孙警官去办公室调监控。看了半天,我们才发现是小军在打饭的时候,拿着牙刷偷偷溜到储物格旁边掰断,而且在晚饭后,他已经蹲在放风间的角落开始了打磨工作。
监室里一旦发生自残这类突破底线的安全事件,孙警官就晚节不保,可能被开除公职。
他气得要命,急冲冲地带我们跑回监室,打开门对着小军就是一顿乱骂,各种脏话从他口中像机关枪一样蹦出来。骂了足足5分钟之后,他问小军:“尸体呢,给老子交出来!”
小军哭丧着脸,说丢到厕所冲掉了。
孙警官脑袋几乎冒烟,吼道:“你给老子爬进坑里面抠出来!”
我本来很紧张,听到这句话差点笑出声,心想让小军这个胖子钻坑还真有些难度。
孙警冷静下来,沉着脸说:“全部人脱光衣服,站到铺板上,一个个搜!”
听到这话,小军意识到瞒不住了,于是从裤腰带摸出那节塑料,颤抖着说:“孙警官,我没丢,还在这儿。”
孙警官接过一看,塑料一端都已经磨得有些尖了。他伸出脚要踹向小军,不过还是在半路刹了车,没有踹出去。
孙警官黑着脸回到办公室,不一会儿,提来了一副崭新的手铐和20公斤重的脚链,对小军命令道:“戴上!你不管老子的生活,老子就不管你的死活!”
小军戴了7天戒具,实在受不了了,逮到孙警官来打卡就跪地求饶,说再也不敢了。
孙警官看他最近也没再有异常举动,就拿着钥匙到监室,问:“未来的路还很长,现在就死,你甘心吗?”
不知道小军是不是一时大脑短路,竟说没有女朋友的话,宁愿去死。
孙警官丢下一句“那你去死吧”,转身就想走。小军这才清醒,忙求饶:“孙警官,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想死。”
孙警官最终还是解开了小军的戒具,交待我注意观察,有异常立刻报告。
我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就不该给小军解开戒具。
没过几天,小军竟又开始收集自杀工具,比之前更恐怖。
这次是被孙警官发现的,我甚至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见孙警官来到监室,对小军喝道:“拿出来!”
小军惶惶恐恐地从裤袋里掏出一根已经磨得尖锐如针的鸡骨头。这骨头要是插进人的胸口,那绝对是一击致命,看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还是我想出了一个“损招”。
通过平时的观察,我发现小军特别喜欢吃馒头。监室平时是不缺馒头的,如果不小心掉地上了,大家一般就直接扔了,而小军竟会把馒头从垃圾桶里捡出来吃掉。
我把这事告诉孙警官,并提出一个计划:不给小军吃馒头。
于是那几天,监室里人人都有馒头吃,就小军没有,他再怎么抗议都没用。最终小军终于受不了,开始求饶,说以后真的不再闹了。
那次之后,他真的消停了一段时间。但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却没有持续太久。
就在我逐渐放松警惕时,小军又闹了一桩大事,这次还扯上了死刑犯阿伟。
那天,他跟我说:“何哥,我想通了,决定给女朋友写一封信,跟她说好聚好散。”
我一想,嘿,这是个好事情啊,赶紧拿纸笔给他。
而他写了半天,纸上没见几个字,却告诉我,不小心把笔芯掉到厕所里去了。
我没多想,就拿了支新的给他,说晚点再跟孙警官报备,让他赶紧写。小军不停地说谢谢,说我是个好人。
结果到了晚上,阿伟突然来跟我说,小军要给他解开手铐。
原来,小军偷藏了笔头,找到阿伟,说可以帮阿伟开手铐,条件是要让他要杀死自己。他说阿伟反正已经判了死刑,杀个人后又能多拖延一段时间,双赢。
但小军错误估计了我和阿伟的关系,他说完后,阿伟马上告诉了我,还嘲笑道:“你那个兄弟不地道啊”。
我气得脑充血,握紧拳头走到小军面前,说:“笔芯交出来,要不然今天我陪你一起死。”
其实我说的这句,不完全是气话。因为就在不久前,我的老婆也提出离婚了,而且还要拿走孩子的抚养权。要说整个监室最理解小军这份寻思之心的人,非我莫属。
那天,孙警官问我和老婆关系如何。我心里奇怪,只回答说还好。
结果他说让我做好心理准备,给了我一封信。
是老婆写的,上面写着离婚和孩子的相关事宜。我看得浑身发抖,颓废道:“离就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进了看守所,我的人生就算完蛋了。”
孙警官竟一改平日的暴躁,安慰我说:“你的孩子还小,为了他也不能放弃啊。你上次不是还叫父母教孩子背《弟子规》嘛”。
我一惊,难道平时和家人的往来信件,他全都仔细读过?
接着,他愣是靠《楞严经》里的那段话说服了我: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而今天,我打算用同样的话劝慰小军。
他现在看到的,只是老婆说要离婚的一段话。但背后没看到的,却是一个女人在外等待的凄苦。他越是担心外面的家庭破裂,就越应该想办法改造早点出去团圆,而不是让人生停留在看守所这个鬼地方。
只要你自己不答应,看守所就没办法毁掉你的一生。
那次回监室以后,小军又哭了。他过去总是哭得撕心裂肺,这次却十分平静。
他第一次在谈心时主动跟我提起自己的父母,以及跟前妻所生的孩子。提到家人时,他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说:“孩子就要上学了,学费可要怎么筹?”
听到这句话时,我知道他不会死了。想死就不会担心学费。
我把小军救回来了。
小军事件过后,我变得和孙警官一样,老是觉得自己可以拯救些什么。
自从进看守所,我觉得自己沦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但身为一只老鼠,也能救人一命,这种感觉很好。
仔细想想,其实我救的不止是小军。
看守所的管理有多困难?一个25人的监室,如果哪天给了26个馒头,不把多出的一个平分成25份,都会引起抢夺冲突。
那两年,我都在这个环境下左右平衡。一有出事的苗头,我就报告,孙警官进来唱黑脸,训完人后,我开始唱白脸,跟犯错的人谈心,疏导情绪。
偶尔我抱怨很累。孙警官就笑了,说:“给老子爬!你告诉我,监室里哪个人没跟你谈过心?我看你态度积极,很热心这份事业嘛!”
确实,我快把自己当成居委会大妈了,还乐在其中。
最终的结果是,整整一年来,最危险的410监室没有发生过一次冲突。其他监室虽然每个月都要闹点大大小小的动静,但闹事犯人也被及时送到我们监室调节,没有出过大问题。
这是件了不起的事。
我终于热爱上了这份工作,却发现,自己很快要和它告别了。
2017年3月,我的案子终于判下来了,结果非常不理想。
刚进来时,我还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出去,办案人员也曾说我如果被起诉,估计也就判八九个月。可最终结果是三年半。
孙警官主动找我谈话。他说:“你虽然判了3年半,但在看守所已经待了一半,还有1年多就回家了。老子的‘无期’还有几年才到头呢。”
我叹气说:“孙警官,我有点儿绝望,这个结果对我很不友好。”
他继续劝:“有啥好埋怨的,你不是挺喜欢看《三国演义》的么,那句你给家人写过的诗还记得吗——是非成败转头空。你崇拜的释迦牟尼也说了嘛,物来则应,过去不留。”
我听着孙警官的话,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家伙又把我写给别人的信件看光了。
我心中感激,但嘴上还是忍不住怼了他:“麻烦您严谨些,这句话是庄子说的。”
聊到最后,关于我离开监狱后的未来,他反而比我更期待:“出去了好好做人,想起我就来找我喝两杯,想不起就算了。”
5月12日,我将要离开看守所,去往监狱服刑。
我被带走的时候,孙警官没在,当我走看守所门口,准备上车时,竟看到了孙警官从远处跑来的身影。
从监室到门口是很长的一段路,需要穿过重重铁门。
孙警官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我还有些话忘了说。你还年轻,出去了尽量挽回老婆。如果你们复婚了,一定要请我喝喜酒。还有,去了监狱老实点儿,改造好了早回家,知道吗?”
我的眼睛开始发潮,想说很多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孙警官摆摆手:“不用多说,我已经知道了。这一年多来,谢谢你配合我的工作。”
他说完转身离开。
我想起最初孙警官把我叫到办公室,宣布我成为“耳目”时,我的不情不愿。
“你和他们不一样。”当初那句把我惊醒的话在脑中回荡。如果不是这个男人一路拽着我,我所面临的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我看着孙警官越走越远,有一句话憋在嘴边没说。但如果再相见,我一定会说。
“报告孙警官,410耳目任务已经圆满完成,接下来我将要好好生活”。
何俊义写完这篇故事后,写下了一段话,给孙警官,也给自己——
【我感谢孙警官给的任务,这份工作也拯救了我。
这里有多少种罪恶,就有多少种痛苦。每晚说梦话的杀人犯,戴着镣铐读莎士比亚的阿伟,千方百计自杀的小军。看清410,我才算看清这个世界,看清自己,也才能记录这些故事。
这些故事,会时刻提醒着已经不是囚犯的我。
只要我自己不答应,什么都没办法毁掉我的一生。】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李老鞋 小旋风
插图:小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