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307)

来源: 2021-06-05 16:13:24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老来拾荒,他盼儿子浪子回头

2021-06-03 09:4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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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齐文远

直面人生,用心记录。

1

去年12月的一个周末,我应邀去大学校友刘建军家做客。晚上7点左右,餐厅里的小酌已经接近尾声,刘建军4岁的小儿子突然“咚咚咚”地跑进来喊:“爸爸,爸爸,咱家院子里又进来人了!”

刘建军家住一楼,阳台外面连着个30多平米的小院,院内种了两棵杏树,夏夜偶有淘气的小男孩会从1米多高的栅栏处跳进来攀树摘果。但现在已是寒冬,室外滴水成冰,院里啥也没有了。“真奇了怪了,进来干嘛呢?”刘建军起身去客厅。

我也忙跟了出去,透过路边微暗的灯光,我们确实看到院子里有一个不速之客的背影。他戴着一顶大棉帽,衣着臃肿,深驼着背,正缓缓地向栅栏处走去。

“这还得了,咱家又不是公园,咋能说进就进呢!”

愤怒的李建军正准备推开阳台门,却被妻子一把拉住:“别出去了,这黑灯瞎火的,要是对方带了刀怎么办?再说了,他现在不正往院外走么?咱们又没丢东西。”

这时,那个人缓缓转身,只能依稀看到他戴着一个大口罩,面目不可辨,怀里抱着一大捆已经折平、捆扎好的废纸壳。刘建军见状,转头看向妻子,欲言又止,他妻子说:“你别老盯着我看,我妈那也是好意。再说,你要是早点卖,不也没有这事了?”

原来,刘建军的岳父岳母前段时间来他们家小住。期间,节俭惯了的老人不许女儿扔掉快递包装箱,而是细心将大小纸箱折平、捆扎、积攒了起来。前几天岳父母回去,临行前再三叮嘱女儿女婿,说二三十斤废纸壳全放在小院的栅栏边了,让他们找时间卖了。

这天黄昏,刘建军夫妇外出办事归来时发现堆在小院栅栏边的两捆废纸壳少了一捆,猜是被人顺手牵羊拿去卖了。妻子埋怨刘建军办事拖拉,他忙将剩余的那捆挪到了阳台下,万万没想到,有人为了这捆废纸壳,竟敢夜闯他的家。

 

刘建军并不打算追回废纸壳,我们便准备返身回餐厅。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大喊,窗外那个拾荒者应声摔倒在地,好像爬不起来了。

我们见状,赶紧跑了出去,只见栅栏外,刘建军刚下晚自习的大儿子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说:“我老远就看到有人跳进咱家院子,紧赶慢赶,到底被我抓住了!”

刘建军没有理会大儿子,而是赶紧蹲到那人身边。寒冬夜里,一个老人摔倒在自家院子里且无法动弹,无论是何种缘由,房主都是“摊上大事”了。大家都有些惊慌,刘建军缓过神来,迅速拨打了“120”和“110”,又脱下自己的棉衣盖在老人身上。

不一会儿,急救车呼啸而来,将老人抬了上去,刘建军和我也随行上了车。医护摘下老人的大口罩,刘建军一声惊呼:“赵叔,怎么是你?”

急救车上,老人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断断续续地向刘建军道歉。他说自己老糊涂了,不该拿这些东西,可见到那些纸壳子,他就走不动路了,“丢人啊!我和你爸是好朋友,你爸活着时,我俩还常下棋呢”。

刘建军忙安慰老人:“赵叔,这都啥时候了,还提那纸壳子干啥。现在最重要的是您身体,看看您哪摔坏了。”

在医院等着老人检查的时候,刘建军跟我说,老人姓赵,约莫70多岁,和他同住一个小区,听说是独居。大概从三四年前开始,老人无论严寒酷暑,每天早中晚都拖着一个绑着硕大蛇皮袋的两轮手拉车,在小区的各个垃圾桶里捡拾废品。即便是中秋和除夕,也不歇着。天气晴好时,小区里的老人们会三三两两地坐在木凳上晒太阳、喝茶聊天。常有相熟的老人喊他一起喝杯茶,但他总是远远地挥手,再低头缓缓地走开。

检查结果出来了,赵叔大腿骨折,医生建议手术治疗。看着满面愁容的刘建军,老赵头又反过来安慰他:“小军子,你别担心,我有医保,有退休金。”

刘建军听了,勉力挤出了一丝笑。后来在医院的吸烟区,刘建军向我说出了他的担忧: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赵叔年纪大了,做完手术肯定得卧床休息个小半年,谁来照顾他呢?”

我说他不是说自己有退休金嘛,到时候可以给他雇个勤快点的保姆。可刘建军却说,这两年赵叔不分白天黑夜捡废品,就是想把退休金攒起来还给女儿。

我有些诧异——父亲摔断了腿,女儿竟然到现在都还没有露面?刘建军又说:“何止,他还有个儿子呢。”

我觉得这实在太不像话了,可刘建军却叹了一口气:“唉,一言难尽,其实赵叔家现在这局面,很大程度上也是要怪他自己的。”

2

40年前,刘建军的父亲和赵叔同在一家国营工厂工作,两家人在家属院里比邻而居。刘家生了一儿一女,老赵家也是。赵叔的女儿叫赵静,儿子叫赵飞,姐弟俩仅相差1岁。

80年代初,刘建军和赵飞到了上学的年纪,父母就把他们送进一所小学,成了同班同学。这所学校虽然离家远,但工厂家属院里的孩子几乎都在这里就读,春秋季天气晴好时,孩子们上学还可以做伴。

但到了冬天,北方室外动辄零下二十几度,孩子们上学时就算“全副武装”,仍会被冻得叫苦连天。家长们心疼,于是就骑自行车载孩子上下学。那时,大家骑的自行车多是“二八大杠”,二孩家庭一般是前梁上驮一个,后座上坐一个。如果是儿女双全的人家,儿子必定坐前梁,跟着父亲顶风冒雪;女儿就坐后座,有父亲的身躯在前方挡着,自然暖和一点。

可老赵家不一样,偏让赵飞坐后座。刘建军的父母见了,常戏谑道:“可不敢让赵静坐前面啊,这要是让大风刮花了脸,以后还咋找婆家啊!”赵叔夫妇听了,却一笑置之。

起初,赵飞也心疼姐姐,再加上旁人常笑话他是个“小丫头”,便强烈要求和其他男孩一样坐到前梁上,但赵叔两口子却坚决不同意:“别管别人怎么说,在咱老赵家,你就是最金贵的。”

像这样的琐事不可细数,当时整个家属院里的人都知道,老赵家重男轻女,更偏爱儿子。

 

日子就这样流走,家属院里的孩子们都渐渐长大。

刘建军读五年级那年,夏天天气异常炎热。他每天的零花钱只能买一只冰棍,但他发现家属院里的小刚嘴里却常含着雪糕。

小刚的父母多年前就离异了,他跟着父亲生活,前几年继母带着几个正在上学的儿女嫁过来,家里日子过得很拮据。刘建军疑惑小刚怎么会突然有钱了,小刚便偷偷告诉他:上周两个哥哥领着自己去了郊外的物资公司的仓库,偷了十多块废铁,卖了几块钱,这才有了雪糕和口袋里的零食。

刘建军听了很心动,但又担心这样干会被父母发现。小刚就说他傻:“只要没人往外说,得了钱可以到学校小卖部买雪糕吃,爸妈也不知道。”于是,刘建军点了头。

一个周末的午后,小刚领着刘建军和大毛刚走到家属院的大门口,就被赵飞拦住了——不知他从哪儿听到了消息,要求“入伙”。小刚嫌弃娇生惯养的赵飞手脚笨拙,不愿带他一起,刘建军也劝:“你爸每天都给你买雪糕吃,你没必要和我们一起去啊。”

可赵飞说,他还想吃更多雪糕,而且威胁道:“如果你们不带我去,我就去告你们爸妈!”

午后的物资公司仓库大院很安静,翻过墙去,小刚指挥大家将院里露天堆放的一堆废铁往外拿。刚搬了没几块,大院深处就传来狗叫声,紧接着,值班人员跑了过来。

几个孩子纷纷作鸟兽散,惊慌失措的赵飞却怎么也爬不上围墙,最后还是小刚和刘建军七手八脚地将他拽了上去。但跳下围墙后,赵飞并没有跑,而是坐在地上痛苦地喊起来,说自己的脚崴了。不得已,另外几个孩子只得轮流背着他跑。

纸终究包不住火。当天夜里,刘建军的父亲暴怒,用皮带劈头盖脸地“教育”了他一顿。打到最后,刘建军的母亲紧紧拉住丈夫,两个大人抱在一起哭。刘建军从未见过父母如此伤心,也哭了。

但在隔壁,赵叔赵婶却并没有向赵飞挥皮带,而是带着好几个亲戚气势汹汹地杀到了物资公司的仓库大院,怒斥值班人员:“他们才多大,还都是孩子,懂啥事?现今我儿子的脚腕子肿得像馒头,明儿一早我带他去拍片子,要是真骨折了,我和你们没完!”

3

90年代初,高二没读完的赵飞就接了父亲的班。那时国营工厂的效益每况愈下,很多次,刘建军在上学路上看到赵飞并没有去工厂上班,而是和小刚勾肩搭背,流连于歌舞厅、录像厅。

刘建军回家把这事儿告诉父亲,父亲说工厂的管理有点乱,人心浮动,赵飞不学好,他爸妈还凡事都顺着他,“唉,你少和他来往吧”。

于是,刘建军和这个发小渐渐疏远了。

1994年,刘建军考上大学去了外地,和赵飞的人生从此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进。此时的家属院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平房拆了,建起了5层高楼。唯一不变的是,刘家和赵家又分在了同一个单元,还是邻居。

1997年农历大年初一的晚上,刘建军一家人正在看电视,外面突然传来剧烈的喧嚣声,还间杂着刺耳的警笛。刘建军忙穿上棉袄跑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单元楼前的空地上,已聚集了10多个人,他们都弓着身,鸡啄米似的在捡拾什么东西。不远处停着一辆警车,赵飞竟然在车上,旁边是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刘建军搞不清楚状况,就跑回楼里。家中已是人声嘈杂,赵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脸焦急,说赵飞跟人打麻将耍钱,被人举报了:“刘哥,你能借我点钱么?我明天得去派出所交罚款,要不那个小子就得在里面蹲几天。”

刘建军的父亲很为难,说自己是真没钱,因为孩子读书还得用钱。他直言不讳,说就算自己有钱也不想借:“黄赌毒,那人沾上可就毁了,这次你就别赎他了,让小飞在里面蹲几天,好好长点记性。”

可赵叔却不答应,说自己就这一个儿子,让他蹲里面遭大罪,做父母的怎么舍得?

 

初二傍晚,大毛的父亲回到家属院,众人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发当晚,赵飞、小刚和大毛几人聚在一起赌钱。酣战之际,警察踹门抓赌,他们忙将牌桌上的钞票抛下阳台,之后纷纷从2楼跳了下去。

因为跳楼伤了腿,赵飞和大毛被警察直接拉到医院。检查后,确认是骨折。深夜,两家的母亲赶到医院照顾儿子,初二上午,赵叔和大毛父亲去派出所缴纳罚款,随后一同去了医院。

大毛父亲见到儿子,也不说话,径直上前狠狠甩了他几个耳光:“人一赌就废了,你是想把爹娘一起往死里整么?”众目睽睽之下,大毛羞愧地捂着脸,跟父亲道歉。

而赵叔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训斥了赵飞一顿,随后就将手中的保温桶放到他手上:“这是大骨汤,我熬了半宿,你多喝点,对恢复好。”

这一幕,愣是把一旁的警察都给看呆了。

 

没多久,风雨飘摇的国营工厂终究是破产了,年轻的赵飞买断了工龄,回了家。房地产开始勃兴,工厂被推倒,在原地开发起了商业楼盘。

赵叔瞄准时机,倾尽全力帮儿子在家属院门口开了一家小五金杂货店。那段时间,到五金店买水暖材料的业主络绎不绝,赵叔一家人自然忙得不亦乐乎。再后来,小店换大店,赵飞也升级成了“赵总”,买房、结婚、生女,一路顺风顺水。在刘建军的眼里,他的生活是鲜花着锦。

可到了2009年左右,这一切都随着发小小刚从外地归来,发生了转变。

小刚回老家不久,就又与赵飞打成了一片。鬼迷心窍的赵飞再次坐到赌桌前,亲友们知晓后,都竭力规劝,但他置若罔闻,偶尔还会辩解一句:“让我再最后赌一把,我不甘心啊。”仅仅四五年光景,赌红了眼的赵飞就卖了房、兑了店。媳妇对他彻底死了心,最终选择离婚,带着孩子离开了。

40多岁的赵飞彻底沦为赌徒、酒鬼,他没了房子,就回到父母家啃老,还觉得这房子终有一天会是自己的。

那段时间,赵叔常去找刘建军父亲喝大酒,醉后总哭诉:“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为了不让那个畜生出去耍钱,我和老伴都给他跪下了。他当面答应我们,把小手指都给剁了,可翻过脸去,还是跑出去烂赌。”

刘建军父亲想劝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4

2015年暮春的一天夜里,刘建军突然接到赵静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赵静异常焦虑,没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地说:“让我刘叔接一下电话,说我有急事。”

当时刘建军已经买了大房子离开了家属院,母亲去世后,他就将独居的父亲接来同住。等父亲说完,刘建军接过手机,就想起了很久没有联系的赵静。

赵静自幼学习非常刻苦,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老师都认为她能考进重点大学。但高考时,她因过度紧张考砸了,离本科录取线还差几分。所有认识赵静的人都为她感到惋惜,赵静也哀求赵叔让她再复读一年,但赵叔赵婶却拒绝了:“要是明年高考时,你再紧张了怎么办?你就没有读大学的命,认了吧。”“一个丫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后来,赵静在赵叔的安排下,去了一家企业打工,工资基本都给了家里。她30岁左右才结婚,后来随丈夫去了邻市,听说在一家化工厂打工。婚后,赵静生了一个儿子,但孩子的身体不太好,这些年她就很少回娘家了。

这突如其来的电话,让刘建军很诧异,他问父亲赵静说了什么。父亲一脸懵懂地说,赵静问他今天见到他家老爷子没有,“我说见到了,我俩下午还下了几盘棋呢。她听后啥也没说,直接就挂了电话”。

那段时间,刘建军的父亲多病,赵叔常过来陪他下棋。可这一次,老人家总感觉不对劲,就让刘建军去赵家看看是咋回事。

第二天中午,刘建军一进赵叔家,就看到从外地赶回来的赵静。很快,他就觉察出了房间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就是你们从小惯着的宝贝儿子,我要去派出所告他去,告他诈骗!”赵静说。

“你说的对,他就是个混蛋、畜生。可他毕竟是你亲弟弟,你就忍心亲手把他送到大狱里去?”

“我当他是亲弟弟,可他当我是姐姐了么?我攒那8万块钱多不容易,他怎么忍心骗我啊?”赵静的情绪已然崩溃,突然嚎啕大哭。

刘建军听了一会儿才弄明白,原来昨天下午,正在上班的赵静突然接到赵飞的电话,赵飞带着哭腔说赵叔赵婶参加了一个免费的老年旅游团,大巴车在高速上出了车祸,受了重伤,都说不了话。他说自己已经赶到了医院,但大夫说手术需要押金,最少10万块,“咱爸妈不能死啊!”

赵静吓得六神无主,她哭着说自己家里总共只有8万元积蓄,她全取出来救爸妈,其余的钱她再想办法。

赵静汇完款后,又失魂落魄地给丈夫打电话,可刚放下手机,赵飞的电话又打进来,说爸妈的伤情加重,大夫要求再打10万元。赵静听完差点晕过去,丈夫一进门,她就让他赶紧向公婆借钱。

丈夫想了一会儿,就给岳父岳母打电话,全是关机。他又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对劲,就建议妻子给岳父的老朋友们打电话核实一下。

赵静怒了:“你是说我弟弟在撒谎,他再混蛋,也不能咒自己爸妈死吧?”

丈夫说:“赌场无父子,赌鬼心里哪还有爹娘啊。”

赵静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于是就给刘建军打了电话,当她得知父亲好好的,下午还在外面下棋,才意识到自己被弟弟骗了。可那头的赵飞并不知情,还不断发来微信,催她尽快打钱救爸妈。

赵静只回复了两个字:“畜生!”

第二天一早,赵静坐班车回娘家,可赵飞早已带着钱逃之夭夭,手机也关机了。赵叔说,昨天上午赵飞说手机营业厅有活动,把他和老伴儿的手机全拿走了,“我和你妈也不知道他扯这样的谎来骗你的钱啊!”

作为一个外人在场,刘建军不免有些尴尬,于是推说下午还要上班,拔腿就要走。不料,他却被赵叔一把拦住:“小军,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和你婶一直把你当家里人看,说啥话,也都没避着你。但家丑不可外扬,其他我就不多说了。”

不久后,赵婶就生了一场大病。刘建军知道,那是生生被儿子气出来的。

5

2016年12月初的一天傍晚,天已经黑了,赵叔突然来到刘建军家,说要找他父亲帮个忙:“刘哥,我遇到难事了,你可一定要帮帮我。”

刘建军的父亲赶忙让座、倒茶,问起缘由。赵叔说,上午有几个小伙子去了他家,说赵飞从他们公司贷了30万,用他住的那套房子做的抵押。他们说,这笔贷款下月初就到期了,如果还不上,他们就来收房子。临走时,赵叔看了合同,上面真有赵飞的签字和手印。

“这么大的事,你没和赵飞确认一下么?”刘建军的父亲问。

“哪能不确认啊,我给那个小王八犊子打电话,好不容易打通了,他就说对不起我们,这事是真的。”赵叔继续说,“刘哥,你知道的,我家里一点积蓄都没有,钱都被小王八犊子败光了。要是还不上人家那30万,我和老伴儿就得被人家撵出来。我老伴儿好面子,身体也不好,我怕她过不了这一关啊,你就帮帮我,我到时候肯定还你。”

刘建军的父亲相信这个老同事,但他也知道,赵家现在已经是一个填不平的无底洞了。翌日,他让刘建军送去3万块钱,还带了话:“我爸说了,这钱不用还。”

后来,父亲告诉刘建军,赵叔最后还是凑齐了30万元。他从几个老同事、老街坊那里又借到了7万,剩余的20万,是赵静筹来的。

年后,刘建军的父亲就听说赵静的丈夫和她离了婚,孩子归了男方。没过多久,有人在医院里偶遇赵静,才得知她患了抑郁症。刘建军的父亲边说边叹气:“赵静那丫头是个好姑娘,命苦啊,摊了这么一个家。”

知道女儿的遭遇后,没有多长时间,赵叔的老伴儿就去世了。大约半年后,赵飞也从大院里彻底消失了。有人说他因还不起高利贷偷渡去了东南亚,在境外的赌场里混日子。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

为了能早日偿还老熟人的那些借款,赵叔将自己的退休工资全部攒了起来,开始拾荒,成为了小区拾荒队伍中最勤奋的老人。

2019年,赵叔将3万块钱还给刘建军时,刘建军的父亲都已经去世了。

之后,为了能尽快还清赵静筹来的20万,减轻女儿的负担,赵叔更是早出晚归。平时,他见到掉在地上的一张小传单都会拾起来放进蛇皮袋,所以面对堆放在刘建军院里的大捆纸壳子的时候,他没能禁得起诱惑。

 

12月下旬,刘建军约我一起去医院,说准备把赵叔接回家休养,他已经联系好了一个保姆。

刚推开病房的门,刘建军就惊讶地喊出了声:“赵静,你来了。”

赵静陪在病床边,人到中年的她满脸沧桑,但精神尚好。她说:“大军,谢谢你打照我爸。我上午刚过来,正等你呢。我打算把老爷子接到我那儿,不用你雇保姆了。小浩(赵静的独子)去年上高中,他爸在学校边租了个房子,我现在陪读呢。这会儿把我爸也接过去,老的小的,一起照顾。”

刘建军问起小浩的学习,赵静说这孩子很努力,“我希望他能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好好做人,长大了像你一样有出息”。接着,赵静又开始感慨,说天底下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但不能溺爱,那会害了他和别人。

赵叔听出了弦外之音,直说自己这辈子对不起闺女:“但小飞毕竟是你亲弟弟、小浩的亲舅舅啊。他日后回来,如果还是那么不争气,你们就当他死了,别理他了;但如果他浪子回头,你们也不能不管他啊。”

病房里,一片寂静。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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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的摇滚梦,终究破碎了

2021-06-02 10:2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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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城南巡捕

三流写手,二等鹰犬,一身正气。

1

“儿子,你能不能在网上给我买一把吉他?”

听到老爹这么说,我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不要电吉他,太贵了,普通木吉他就好。”老爹见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又补充道:“我想组建摇滚乐队。”

我还没从诧异中回过神,只看到老爹双眼正闪着光。

我所了解的老爹,这辈子的生活完全和音乐不沾边儿。

他年轻时魁梧凶悍、好勇斗狠,又喜酗酒,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艺术细胞。上了年纪后,因酗酒患上脑溢血,前几年又不幸感染肺炎,无奈办理了提前退休,正式成为一名喜欢遛弯儿的赋闲老大爷。

我实在是想不出面前套着棉马甲在沙发上窝冬的老爹,与舞台上穿着皮衣躁动激昂的摇滚乐手有什么关系。“从小到大从没见您摆弄过乐器,再说您这脑溢血后遗症都没好利索,不适合学带弦儿的乐器。”

老爹听罢,举起有些萎缩的右手看了看,叹口气:“我年轻的时候也玩过摇滚、组过乐队的……”

这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从小到大,音乐都是我的知识盲区,家里也没有这类的“熏陶”。在我有限的认知里,摇滚歌手只有崔健,想玩摇滚,那都应该是科班出身、有着丰富的艺术细胞和天才嗓音的人,而老爹——高中肄业后来到这座西北小城当兵,后来考了中专制军校,90年代从部队转业后在国营兵工厂上班,千禧年初企业改制下岗,又和战友一起做长途客运生意——在他的人生经历里,完全看不出有半点和音乐有关的东西。

“家族聚会时去KTV,您唱歌都不在调子上,那叫一个难听,”我半开玩笑道,“我怎么也不信您竟然参加过摇滚乐队。”

“不是参加,是组建!”老爹纠正我:“你知道朋克儿吗?我当年就是摇滚朋克儿,我是贝斯手,虽然唱歌不好听,但贝斯又不用唱。”老爹乡音浓重,带着儿化音,也倒是有些玩世不恭的风范。

老妈听到我们的对话,从卧室溜达出来:“儿子,你别贫了,快上网给你爸买吉他吧。你爸当年真的组过乐队,会弹吉他。要不是因为这个,你爹长得那么丑,我怎么会看上他?”

我彻底惊了。

老爹和老妈结婚时的照片,相比起老爹,老妈真是盛世美颜。(作者供图)老爹和老妈结婚时的照片,相比起老爹,老妈真是盛世美颜。(作者供图)

2

我的祖籍在北京郊区,爷爷在婚后不久便响应国家号召,作为工程技术人员前往祖国边陲支援建设,1965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组建后,转隶建设兵团,彻底在这座西北小城扎根。

但由于爷爷是婚后才参加的支边,而奶奶的工作组织关系仍在北京,无法调动,所以奶奶一直带着年幼的老爹和姑姑在北京生活。

上世纪60年代初,摇滚乐队披头士(The Beatles)风靡全球,北京的“地下沙龙”组织已悄悄成立,在那个特殊年代里讨论欣赏从西方舶来的摇滚艺术和约翰·列侬——不过这些和我的老爹还没什么关系,年幼的他每天琢磨的只有“自己的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碍于当时的社会环境,爷爷总是过好几年才能获得一次回家探亲的机会,于是,老爹对爷爷的思念逐渐演变成了叛逆。

因奶奶工作繁忙,作为家中长子,老爹担任起照顾姑姑的责任,但因他“性格顽劣”,还没上初中,便和社会上的“流氓”厮混在一起,每天带着姑姑和年纪相仿的“小流氓们”徒步十几公里,来到北京市区,找到蛰伏起来的“大流氓”们,一起躲在角落里参加大毒草的“地下沙龙”,听着不知从哪儿搞到的“黄色胶片”。

现在想来,可能这些所谓的“流氓”,也只是喜欢外来新潮事物的文艺青年而已。“其实我也是被人带着去参加‘地下沙龙’的。”老爹回忆道:“当年我才十来岁,邻居有个比我大10多岁的年轻人,姓杨,早早辍学了,也没有单位,整天在街上闲逛,打架斗殴为人出头,没人敢惹。而他每天就和这些玩音乐的人混在一起。他很照顾我,我管他叫杨叔,他带我一起去市区听披头士的音乐。”

转眼老爹上了初中,奶奶工作繁忙,实在是无暇顾及家里,但又十分害怕儿子因此“走上歧途”,便屡次写信向远在西北小城的爷爷告状。

可爷爷也没办法立即回家来教训老爹,只能给他写信反复劝诫。开始老爹还回几封,到了后来干脆理也不理了。

文革结束后,爷爷终于能自由回乡探亲了。虽然此时摇滚乐已被社会所接受,但爷爷仍认为那只是“不入流的顽劣”,可老爹却还和这帮打扮怪异的小青年们厮混在一起,甚至教唆已经初中的姑姑偷家里的钱买了一把吉他。爷爷得知此事震怒不已。

“那是我人生第一把吉他,国产,金雀牌,花了80多块钱,相当于你奶奶的仨月工资。为了买它,我带着你姑姑全程步行走了40多公里路。”老爹满眼都是回忆,抱着家里的扫帚当吉他,边说边比划:“当我拿上吉他后,就跑到中学门口翻唱披头士的歌……当时整条街的小姑娘都在看我,用现在的话来说,简直就是‘这条街上最靓的崽’,风头甚至压过了最早玩摇滚的杨叔叔。”

“所以,杨叔叔哪里去了?”

老爹把扫帚还给老妈,一声长叹:“唉……大概在1979年或是1980年,杨叔叔的父亲平反,他也被分配到皮鞋厂工作。可能是长期无人管教外加接触‘摇滚精神’的缘故,他觉得上班是‘不自由’的,甚至是‘压抑人性’的,不肯去上班,仍旧和那些所谓的摇滚青年一起胡混。后来听说他在北京外国语大学那边持刀伤人、调戏妇女,被警察抓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摇滚精神绝不是打架斗殴或是调戏妇女,而是反抗教条,反抗压迫,追求自由与梦想的骑士精神。”这是老爹总结出来的金句。

3

那时候,爷爷极力想让老爹放弃摇滚和胡混,高中毕业后考大学,将来当科学家或是飞行员。正值青春期的老爹自然是不会听的。他甚至有过背着吉他浪迹天涯的想法。老爹说,爷爷从小都没管过他,凭什么突然出现干涉他的生活?为此,每次爷爷从内蒙回到北京,两人总会大吵,到了后来,内心极端排斥的老爹甚至和爷爷动过手。

但最终老爹还是拗不过爷爷威严的家教,爷爷委托老家的战友半强制性地拉着老爹去报名参军,因为年龄超标,爷爷甚至托人把老爹户口本上的年龄改小了4岁。成功入伍后,爷爷又托关系将老爹分配到了这座西北边疆小城的武警消防部队服役。

“这里就是摇滚的荒漠,”老爹说道:“我当兵的时候,北京已经有好多摇滚乐队,在工体甚至都开过摇滚专场。当时全社会都已经接受了摇滚,但你爷爷就是不能接受。”

在正式入伍前,老爹专程跑到市区,又去听了一场摇滚演出。入伍当天,老爹什么行李都没带,只背上了他那把走了40多公里路买回来的国产吉他。

 

入伍后的老爹在部队过得还算不错,因为相对有些文化(高中肄业),被安排在中队部担任文书,还被派去学习了汽车驾驶和摩托车驾驶,这一下就激发了他再次玩摇滚的信念———朋克摇滚和摩托机车是相伴相随的产物,骑上摩托,背着吉他,就能去追求风和自由。更令老爹吃惊的是,这座他原以为落后的西北小城竟然也有摇滚乐队,也能买到吉他,这让他萌生了成立摇滚乐队的想法,想要在这座西北小城继续他的摇滚梦。

由于成立乐队可以激励士气,部队领导对老爹的想法很是支持,让他在整个支队现役战士范围内寻找乐队成员,在不耽误训练和勤务的情况下组建一支摇滚乐队——当然,乐队的曲目不能是“靡靡之音”,必须是能激励消防部队士气的歌曲。

得到许可的老爹兴奋了好久,旋即又陷入失落:成员不够,乐器不足,成立摇滚乐队至少需要电贝斯、架子鼓和电子琴。而他手里只有一把普通的木质吉他……

一如三十年之后,今天的老爹手里还是只有一把木吉他。

出于省钱的考虑,我花75块给老爹买了一把二手吉他。当天下午,便从同城卖家手里把吉他取了回来,老爹拿到后异常兴奋,不停地调弦试音,还和老战友开视频炫耀——当然,购买廉价二手吉他,很大程度是因为我觉得老爹想要重组乐队的想法不切实际,况且老爹因脑溢血后遗症有些萎缩的右手也不可能顺利地弹出和弦了。

我花了75块钱给老爹买的二手吉他(作者供图)我花了75块钱给老爹买的二手吉他(作者供图)

4

大概一周后,我正在家中午休,突然接到老妈的电话,没有寒暄,直接开骂:“儿子!快滚回家来!你瞅瞅你干的好事?你爸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起一睁眼,就摆弄你给他买的那把吉他,发出各种噪音,我都快抑郁了!”

我被吓得急忙赶回家中,老妈正坐在沙发上生气,老爹则一副爱咋咋地的表情,躲在餐厅弹琴。当然,弹出的动静很难被称为“曲调”。

“这个家有琴没我,有我没琴,你看着办吧!”老妈对我下了最后通牒。

我赶忙跑到客厅去和稀泥:“爸,您要不溜达着去公园练习?就别在家里捣鼓了,小心把我妈惹毛了不给你做饭。”

“不吃就不吃!”老爹倒颇有志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约了老夏晚上一起吃饭,你和我一起去,陪你夏叔喝点。”

无奈,我只能陪着老爹晚上去喝酒。临走前老妈才告诉我,其实老爹会用手机网购。财务不自由的老爹曾申请购买吉他,老妈心知吉他买回来后,家里短时间内不会清净,便没有批款,于是老爹便去忽悠我。

得知此事,在前往酒馆的路上,我又损了老爹一顿。但作为儿子,对于老爹的梦想还是要鼎力支持,于是又偷偷给他转了300元钱,告诉老爹以后去公园练琴,就别在家吃午饭了。

 

等我们爷俩到达酒馆,老夏叔已等候多时。

老夏是东北人,比老爹小几岁,在公交公司担任司机。见到我和老爹,老夏叔很高兴:“我还寻思老张你怎么突然想起找我喝酒,原来是打算重组乐队啊?”我这才知道,原来老夏叔也曾是乐队的一员,但在我的印象里,这个憨厚朴实的中年公交司机同样和摇滚没有任何关系。

大概在2000年左右,老爹和老夏叔(左一)的合影(作者供图)大概在2000年左右,老爹和老夏叔(左一)的合影(作者供图)

老夏见我不信,便有意显摆:“嗐,我刚入伍的时候,曾经在自治区总队文工团吹过1年唢呐,后来因为打架被发配到作战部队,正好和你爸在一个中队,你爸要组建摇滚乐队,我就参加了。”

我这才想起来,2016年冬天爷爷去世,老夏叔曾带着白事乐队帮忙演奏,在葬礼上吹过唢呐名曲《大出殡》。我憋着笑给老夏叔把酒倒上:“您当年和我爸演出的时候,是不是唢呐一响,观众有种吃席上菜的感觉?”

“瞎说什么!”老爹赶忙给了我一巴掌:“老夏,甭听这小子胡扯,从小就没大没小,嘴太损。”

老夏叔哈哈笑;“也怨不得你儿子不信,咱那摇滚乐队里有什么?吉他、唢呐、手风琴和‘鸳鸯板’,搁谁能信咱们这是个摇滚乐队?”

“鸳鸯板是啥?”我问。

老夏叔立刻用筷子打节奏,边敲边模仿山东口音向我解释:“快书你听过吗?就那个‘当哩个当,当哩个当,表一表,打虎英雄武二郎’……”老夏继续解释:“我是最后加入乐队的成员,负责吹唢呐,打鸳鸯板的山东兵姓刘,是乐队主唱,后来退伍了,我就成了主唱兼唢呐手。我们乐队从成立到解散,也就不到2年时间,但我们很受基层战士们的欢迎。”

老爹终于插话:“我这几天逛淘宝,乐器也不贵,一把电贝司也就几百块钱,咱要不再把‘打水带乐队’重组起来?”

“老张你可拉倒吧。”老夏说道:“我现在每天开公交,清晨6点不到就得出门,晚上回家都10点多了,闲下来还得和别人出白事吹唢呐挣点外快。我女儿马上要考大学,我得给她挣学费,哪儿有时间跟你这退休老汉组乐队?再说,你那脑溢血后遗症的手,能弹贝斯吗?”

这话虽然有些伤人,但是事实,老爹的手弹吉他都费劲,跟别说插电贝斯了。如果想再组摇滚乐队,怕是要装个假肢重新开始学。

老爹有些失落,但还是想试试:“老夏,你真不考虑考虑?”

可能是碍于情面,老夏没有直接回绝:“这样吧,你去问问小郑和老刘参加乐队不,如果他参加,我就参加。”

不过聊到这会儿,我的关注点全在乐队的名字上了——“打水带?您当初给乐队起的名字倒是很潮啊!”

5

时光回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老爹开始在全支队寻找合适人选,但消防兵以中队的形式分散驻扎在小城各处,就算有合适的人,也不可能聚在一起排练,无奈之下,老爹只能把范围缩小到自己所在的中队。

中队卫生员郑华是主动找到老爹的,说自己上中学时参加过文艺演出,学过一段时间的手风琴,可以试试。

老爹特意向中队请了半天假,带着郑华来到当时小城最大、最知名的“民族商场”,哥俩花了近1年的津贴,给郑华买了一架黑色的鹦鹉手风琴。郑华也不负“众望”,拿到手风琴后立刻便进入状态,但只可惜他会演奏的曲子都是苏联民歌,摇滚不起来。便对老爹说,只要能搞来崔健的曲谱,他就能照着曲谱试试。

可老爹虽然会弹吉他,也认识简谱,但让他听着崔健的歌做逆向工程,把谱子写出来,这就太难了。没办法,老爹和郑华俩人又买了一盘摇滚磁带,借着中队长的收录机听,边听边练,争取熟能生巧。

对于一支摇滚乐队来说,没有插电贝斯,可以用木吉他代替,手风琴可以充当电子琴的角色,但老爹唱歌跑调,郑华文质彬彬怎么也躁不起来,鼓手和主唱去哪里找呢?

老爹和郑华找了一大圈,也没找到会打鼓的战士,无奈之下,山东籍新兵小刘进入了老爹的视线———毕竟小刘会唱山东快书,嘴皮子溜,可以当主唱;用鸳鸯板儿打节奏,也和鼓手差不多。

“我和郑华劝了好久,小刘才答应加入乐队。”老爹回忆着:“在我看来,摇滚没必要拘泥于形式,山东快书也能摇滚啊!后来小刘得知,跟着乐队排练不用训练,这才答应加入乐队。”

老夏扬脖把酒喝尽,满脸鄙夷:“扯犊子吧,我咋听小郑说,你找小刘的原因是因为鸳鸯板就是俩铜片儿,乐器成本低,你才忽悠小刘进的乐队。”老爹有些尴尬,给老夏把酒倒满:“但事实证明我没错,小刘不但能伴奏、当主唱,还能写歌!经济适用的多用途主唱。”

“这倒是,你和郑华用国外的摇滚曲调,换上小刘写的那些描绘消防部队的歌词,让人眼前一亮,就是主唱小刘唱歌的时候虽然尽力往摇滚上靠,但听着也是一股山东快书味儿……”

终于,在老爹的不懈努力下,隶属小城消防部队的第一支摇滚乐队勉强正式成立。在给乐队取名的时候,三人出现了分歧,老爹提议要体现摇滚风格,小刘提议要体现出消防部队的特色,而郑华则是想起一个符合时代的名字,为此三人商量了许久也没结果。

最终老爹发现,消防部队最具代表性的训练科目便是打水带(用最快的速度将消防水带展开并连接起来),于是提议乐队的名字就叫“打水带”,既赛博又朋克,还能体现出他们是消防兵的特点。所有人都同意了。

老爹在消防队时战斗着装合影,也是目前能找到老爹在部队的唯一照片。老爹位于后排正中,老夏叔为后排右一,靠着消防车,卫生员郑华为前排右二(作者供图)老爹在消防队时战斗着装合影,也是目前能找到老爹在部队的唯一照片。老爹位于后排正中,老夏叔为后排右一,靠着消防车,卫生员郑华为前排右二(作者供图)

乐队第一次演出很成功。那是在中队国庆联欢会上,由小刘写词,郑华“作曲”的山东快书版摇滚歌曲《打水带》大获成功,赢得了全中队100多名指战员的认可。

说到这,老爹两眼放光:“据我考证,‘打水带乐队’可能是这座城市最早的摇滚乐队,后来支队长都知道了我们乐队的名字,支队的元旦晚会还专门邀请我们去表演。我记得政委还问过我,考不考虑参加总队的文工团。”

“那为什么没有参加呢?”我问。

“因为小刘退伍,回到老家的小县城继续去唱他的山东快书……乐队没了主唱,也就没了灵魂。”

“小刘走了,我来了嘛!”老夏很高兴,白酒已经喝了半瓶,脸红扑扑的:“正巧我当时从文工团被下放到中队,你爸知道我会吹唢呐,就把我邀请进了打水带乐队,担任主唱。”

老爹揶揄道:“找你那是没办法了,你那唱出来怎么听都像东北二人转。”

就这样,打水带乐队换了主唱,继续由吉他、唢呐和手风琴这三样和摇滚没什么关系的乐器撑台,又演出了近1年,终于解散了。

“没办法啊!”老夏说道:“你爸考上了军校,郑华也被安排去医学院委培,后来去了总队医院工作,打水带乐队也就只剩我一个了。后来你爸毕业回到中队,我也退伍了。在你爸上军校那段时间,我曾经想过再把打水带乐队组建起来,可我也没你爸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打水带乐队也最终不了了之。”

“您毕业后又回到了中队,为什么不再找人把乐队组建起来呢?”我问老爹。

“我也想啊,但毕业后我提了干,每天都很忙,根本没时间搞业余活动,乐队的事就这样耽搁了。90年代初,我转业后,时间倒是富裕了,也曾想组乐队,可整座厂里也没有一个玩摇滚的,到后来,这事连我自己都忘了。”

老爹转业后斥6000元巨款买了一台日本铃木摩托,闲暇之余骑着摩托继续朋克,也带着我去了不少地方(作者供图)老爹转业后斥6000元巨款买了一台日本铃木摩托,闲暇之余骑着摩托继续朋克,也带着我去了不少地方(作者供图)

如今,老爹因病内退,想要组建乐队的想法又冒了出来。

老夏直言不讳:“老张,大家都是俗人,这岁数了,为了生活平庸大半辈子,谁还追求梦想啊?”可话又说回来,大半辈子都这么过去了,都这个岁数,再不追求梦想可就太晚了。老夏需要开早班车,不敢晚睡,酒席早早便结束。老爹回到家里,顶着老妈的卫生球眼,翻箱倒柜翻出了一件已经上了包浆的美式皮夹克给我看——“你看,这就是战袍!”老爹因病体形暴瘦,皮夹克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像是别人的衣服,但那股范儿起来了:“我年轻的时候,就穿着这件皮衣骑着摩托,背着吉他,到街上翻唱崔健的歌。”

老妈突然进屋破坏气氛:“其实就是耍酷装帅,当年介绍人安排我俩相亲,你爸戴个蛤蟆镜,穿着这件皮夹克,骑消防队的红色挎斗摩托,背着吉他来和我见面,大夏天也不嫌捂得慌,还装模作样地跟我唱了首《一无所有》,那调都跑出二里地外了。”

这话终于把老爹给惹毛了:“你嫌弃我跑调?那你还乐意跟我玩儿?”

“要不是我当年对军人的崇拜外加当年玩音乐弹吉他的人太少,我能看上你?现在快60了,还寻思着组乐队,你不嫌丢人呐!”

老妈撂下一句狠话,转身离开。

老爹默默把皮夹克脱下塞进衣柜,嘴里却小声嘀咕:“现实像个石头,精神像个蛋,石头虽然坚硬,可蛋才是生命……若问我们是什么,红旗下的蛋……”

6

又是一周过去,我开始每天琢磨着怎么能帮老爹圆了“重组乐队”这个不太实际的梦。但老爹明显比我着急,等周末我轮休的时候,老爹让我开着车,带着他去了位于小城近郊的工业园区。

市第四医院分院和精神卫生中心新址就建在工业园区西边,所以整个园区有不少医疗器械厂,我顿时明白了,老爹是要去找“打水带乐队”的前任手风琴手郑华。

我对郑华的记忆仅限于童年时候,他曾给我打过点滴。印象里他是个文质彬彬的叔叔。时隔近20年我再次见到,依旧是那副温润儒雅的样子,看着只有40多岁——实际上,他比我老爹还要大3岁。

郑华见到我和老爹很开心,在办公室里沏茶,兴致勃勃地向我们介绍:“老张,这是我从南方带回来的茶,只有来了贵客我才肯拿出来。你俩先在我这等会,我有个投标书的事要弄。”

我看出老爹有些不自在:“你这么忙,要不改天再来?”

“别啊,我已经让属下定了饭店,咱老战友这么长时间没见,好好聊会。”郑华看出老爹的心事:“老张,你有事直说,不必客气。”

老爹还是说了:“呃……我想重组打水带乐队。”

郑华听到这话明显愣了一下,旋即说道:“这是好事啊!你筹建乐队的时候务必告诉我,我给赞助!”

“我想让你重新回到乐队。”老爹说。

我估计郑华早就看出了老爹的真实意图,只不过在转移话题。果不其然,郑华看了下表,说道:“老张,你们先等我会儿,马上回来,咱们边吃边聊。”

没等多久,郑华便回来了,让司机带着我们来到市区的一家大型素食饭店。我和老爹进入雅间,发现桌上已经摆了不少菜。

“老张,咱这岁数,养生最重要,我就擅自做主点了些这里的招牌菜。”郑华坐下招呼服务员拿过菜单:“咱们这岁数,眼睛不行了看菜单上的字都费劲,小张,你帮着再点几个菜,看你爸想吃啥。”

我只能拿过菜单,老爹说道:“小郑,咱俩是战友,怎么还如此客套?一口一个‘咱这岁数’,如果你没时间参加乐队,可以直说嘛。”

郑华没想到老爹会直接把话挑明,也只能明说:“老张,咱年轻时候组乐队,现在我想起来都热血澎湃,当年咱哥俩去民族商场买的手风琴我还留着,没事干的时候也会拉一曲……但咱们真的是岁数大了,摇滚是年轻人玩的,我没那个精力,也没时间。你别看我现在管着个公司,驴粪蛋子表面光,每天一睁眼,手下就有百十号人都等着我吃饭,每天忙得四脚不沾地……”

郑华边说,边把酒给老爹倒上,旋即反应过来,老爹脑溢血后就戒酒了,于是把酒杯放在我面前,继续说道:“老张,你这手,也不适合弹贝斯了……呃,如果你执意要重组乐队,我可以出资。”

我能听出来,郑华这话更像是致歉,对于老爹想要重组乐队却不支持的愧疚。作为整个中队退伍后混得最好的人,郑华能说出这种话,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老爹也明白什么意思,便不再谈论重组乐队,将话题转移到了当年一起服役,一同组建乐队的经历。

到了最后,郑华喝得有些微醺,对老爹说道:“老张,你是不知道,我女儿高中的时候,对我说不想去医学院,想要考音乐学院,我有多高兴!生命不息,摇滚不止,是你带着我接触摇滚乐,又带着我组建了乐队……涸辙遗鲋,旦暮成枯;人而无志,与彼何殊?人是需要有梦想,可咱们现在真的老了,我羡慕你内退赋闲在家,可养生才是第一要素,梦想是你儿子这个年纪才配追求的东西,咱现在首要目标就是养好身体,将来带孙子,说什么都是虚的。”

 

从素食饭店出来,老爹谢绝了郑华让司机送我们回家的建议,背着手走在路上,一言不发。我默默跟在老爹后面,能感受到背影中渗出的浓浓凄凉。

我忍不住想要安慰:“爸,郑叔这里不行,咱去找小刘嘛,咱再搞个山东快书版的摇滚乐队,配上老夏的唢呐,多潮!”

老爹头也不抬:“自从小刘退伍后,我就联系不上他了。现在近30多年,怎么可能再找到他。”

我只能继续安慰:“咱这西北小城也不是摇滚荒漠,也出了几支很出名的乐队,蒙古族的九宝乐队都火到国外去了。我看过九宝乐队的现场视频,那帮老外要多迷有多迷,现场那叫一个燥,我回头带您去看他们的演唱会?”

“算了吧,现场音浪那么高,我怕心脏受不了。”

老爹始终没能在这座西北小城圆了他的摇滚梦。

7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老爹再次邀请老夏在小酒馆喝酒,老夏也安慰他:“老张,别灰心嘛!我现在的乐团里有打架子鼓和电子琴手,我安排过来陪你练练?”

“算了吧,你那乐团除了《大出殡》还会啥?”老爹也破例喝了点酒:“我还是老老实实去公园遛弯,准备将来带孙子吧。”

“别啊!”现在轮到老夏主动了:“等我闺女考上大学,我就和单位申请上半天班,到时候时间富裕,我陪你练,咱‘打水带’不还有咱俩呢嘛,加上你儿子,又能重建。”

“没了咱几个老家伙的‘打水带乐队’还配叫‘打水带’吗?”老爹说罢,侧过头看着我,意味深长:“这小子没继承我一点音乐细胞,乐器一点都不会,唱歌比我都难听。”

我转移话题:“您最早在老家花80块钱买的那把吉他哪儿去了?”

“送给你姑姑了。”

老爹终于讲述了他年轻时摇滚梦的最后阶段:“我退伍后,曾经有过回北京去找以前玩摇滚的朋友组乐队的想法,但当时已经结婚,不能抛家舍业去追求这个不切实际的摇滚梦。为了向你爷爷表达我从此断绝摇滚的决心,我将吉他送给了你姑姑,可没想到你姑姑压根就不喜欢摇滚,吉他在她搬家那年便弄丢了。”

老爹说完,抿了一小口酒,开始清唱:“现在机会到了,可谁知道该干什么,红旗还在飘扬没有固定方向,革命还在继续,老头儿更有力量……”

小酒馆里传出两个老头嘶哑缓慢的歌声,趁着冬夜的风雪,卑微又凄凉。

 

再往后,老爹把兴趣转移到了养鱼上。可能他自己也意识到,重组乐队这事根本不可能完成,于是把我送他的二手吉他放在小鱼缸后面当背景墙。

忽然有一天,老爹又心血来潮,想要练琴,却发现木吉他沾了鱼缸的水汽开裂,彻底报废。至此,老爹再没说关于摇滚的任何事,“打水带乐队”的重生之旅,还有老爹那个卑微的摇滚梦,维持了不到1个月,便以如此荒诞的形式结束了。

2019年《疯狂的外星人》上映,由二手玫瑰乐队演奏的片头曲摇滚唢呐独奏甚是震撼,我感慨不已,原来是自己无知了。忍不住想向老爹和“打水带乐队”的唢呐手老夏叔道歉。

本文人名皆为化名

老爹拿到吉他后,立刻抱着吉他拍照当作微信头像,至今舍不得换(作者供图)

老爹拿到吉他后,立刻抱着吉他拍照当作微信头像,至今舍不得换(作者供图)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