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306)

来源: 2021-06-03 17:57:55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伺候母亲病愈,我却绝望了

2021-06-01 10: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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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敏

山东省作协会员,出版小说集《你是我的眼》

2020年2月初,我听到发小徐转转乳腺切除手术消息,去医院看望她。到了医院,她一个人正在输液,看见我,便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你看我,得这病,我还寻思不治算了……”

我说:“怎么这样说,都说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

徐转转说:“我和姚金军吵架时,曾经对姚金军说,我死了算了。你知道他咋说?他说,你愿意死就死,没人拦着你!这就是我丈夫!我真是活得窝囊!”

看到她憔悴的样子,我一下子眼泪涌了上来。我当然清楚徐转转的生活,姚金军是个生意人,赚钱不少,是她母亲亲自看中的女婿,自私又霸道,一再出轨,继而在外面生子,让徐转转精疲力尽。徐转转家人对出手阔绰的姚金军是宽容的,对徐转转却没有家人应该有的爱护。

两个多月前,徐转转就查出了乳腺癌,但正好她母亲生病做了手术,她只能搁置起自己的病情,先伺候母亲。期间她劳心劳力,却没得到一句好话。等母亲出院,她一度心灰意冷,想放弃治疗,放弃人生。在我和阿霞的劝说下,才住进医院做了手术。

1

徐转转失眠是在2020年初冬。

当她再次从床头摸出手机,果然,凌晨3点多。12点40分睡下后,这已经是她第5次看时间了。

她怕一个人在家里,钟表哒哒走的声音太响,太惊心,让人厌烦,从而生出无限恨意。丈夫那张油腻肥脸,充满算计的眼睛,还有那张从未见过的女人脸,鬼一样出现在镜子里,水池里,电视里……如果不赶紧逃到街上去,她担心自己再次把家砸烂。

上次把电视砸烂后,她赶紧又买了新的换上,倒不是怕姚金军回来看见,毕竟他已经有37天不回家了,他在另一个女人那里,毫无愧疚地当了另一个男婴的父亲。她怕的是女儿姚远回来看见。姚远正在读高三,每天晚上自习课后9点左右回家,还要学习到深夜,像所有高三学生一样辛苦,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分心。女儿玩心很大,学习一直不用功,高二下学期却突然顿悟,开始起早贪黑学习,这简直让徐转转喜出望外,当然全力支持。

对于姚金军不回家,徐转转给姚远解释是:爸爸在投资扩建山庄,忙得很。她和姚金军对过口径,暂且不能打扰女儿,等女儿高考完,她会痛快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就算那个女人着急,姚金军还是愿意积极配合当一个合格父亲,毕竟他一直还是宠女儿的。徐转转知道,只要她嘱咐了姚金军,他甚至会比平时多给女儿打电话,嘘寒问暖,这点把戏,这人精会做得无比真切。姚远当然也不会怀疑,从小她就习惯父亲满世界跑着赚钱,大房子、好车都是父亲赚来的,母亲不过是一无是处的家庭主妇。

让睡不着的人躺在床上简直是一种折磨。徐转转腰疼、背疼、头疼,没一处妥帖。这几天左边肋骨疼,乳房一侧摸着似乎有个硬块儿,要找时间检查一下才行——无端的硬块儿可不是什么好事。

好不容易捱到了5点,徐转转从自己房间里轻轻出来,进厨房为女儿准备早餐。昨夜姚远学习到深夜,睡觉时已经是12点半,她起床后,蓬乱着头发,眯眼坐到餐桌旁,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徐转转催她去洗漱,姚远洗漱完又两眼发直回到餐桌旁,叹口气,用粘稠的声音说:“妈,我不想吃。”

徐转转说:“那怎么行,不吃,一中午没精神,学习会无效的,赶紧吃!”说完把土豆饼塞到姚远手里。

姚远叹口气,接过来,用牙齿咬下一点点。徐转转又把牛奶递过去,姚远不想接,徐转转硬是塞在她手里。姚远突然皱起眉头说:“妈,你能不能别这样每天逼我吃饭?!我最讨厌你坐在对面盯着我吃饭!”

徐转转一愣——自己确实每天早晨都坐餐桌对面,像个忠诚的奴仆,一脸热切观察着女儿的需要,一分不差地递过筷子,牛奶,水果叉,纸巾……她知道看别人吃饭不礼貌,但是从来没有想到,看自己的孩子吃饭也会遭讨厌。

徐转转有些恼羞——自己精心购买,用心准备,精心烹饪,算计时间,睡不着不敢起床,怕吵了女儿,第一时间饭菜端给她,却让她嫌弃。她把手里握着的一个毛巾狠狠摔到饭桌上:“爱吃不吃!每天给你做早饭,让你保证营养,还成错误了?真是没良心!”

姚远显然吓了一跳,顿时支楞起软塌塌的脖子,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刚起床,真不想吃,但你每次逼我吃。我是说,你不用这么早起来做饭的。”

“我就是讨人嫌呗,行,我逼你!”

母女两人都不再说话,一段尴尬的沉默。

徐转转心里一委屈,自然会想到姚金军,想到姚金军,就抑制不住愤怒,声音会变得尖锐高亢。但立刻又后悔不该一大早对女儿发脾气,影响孩子情绪。她尽力让语气和气委婉一些,却让声音显得怪异而莫名其妙:“要不,你去住校吧,能多睡一会儿。”

姚远一愣,说:“你不一直不赞成吗?其实,住校也挺好的,还能有时间还多学一会儿,我要迟到了,晚上回来再说哈。”

徐转转的家离女儿学校不远,10分钟的路,姚远在学校也有宿舍,被褥都有,中午不回家时,还可以在学校小睡一会儿。进入高三后,姚远提出住校,徐转转一直不同意,说学校伙食不好,自己在家没事,可以给她做得好吃一些,姚远没反驳。徐转转其实是有私心的,女儿不住校,晚上还能回家,如果她住校,一周回来一次,丈夫天天不回家,这两层的大房子,她一个人住,简直太空了。

女儿走了,家里又空了下来。徐转转意识到,自己突然决定让女儿住校,其实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她和姚金军的事,一直在处处小心瞒着姚远,自己最近失眠,脾气暴躁,常常不由自主闹情绪。万一女儿发现了蛛丝马迹,绝对会被影响到,还不如让她去住校安心学习。

徐转转也没吃东西,洗漱时,镜中女人面色苍白,两眼无神,头发干枯。那个硬块让人不安,她准备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顺便看看失眠的事儿怎么治。

还不到7点,医生还没上班,徐转转便裹了一身紫色的睡袍,斜倚在沙发上闭了眼。人像跑了一夜一样,又劳累又困乏,两眼扎扎地疼。可一闭上眼睛,脑子里的千军万马便活跃起来,姚金军堆满假笑的脸,一个个女人在她的追踪下惊恐的脸,愧疚的脸,不屑的脸,挑衅的脸,还有婆婆那慈祥的、无奈的、爱怜的脸。

丈夫早让徐转转伤透了心,之所以还一心一意伺候半月板坏掉瘫痪的婆婆4年之久,多半是报答老太太对她的好——或许是婆婆年轻时,也饱受丈夫出轨之苦,对儿子的无奈,转为对儿媳的加倍爱怜。徐转转知道,那种爱不是敷衍的、功利的,每次自己伤心,老太太总是轻轻拽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或揽过她的头,摁在自己的胸前,摩挲着她后背,嘴里喊着:“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呀……”这抚摸让徐转转非常迷恋,记忆中没有人这么爱怜自己,这慈母的爱,足以让她忍耐病床前万般琐碎,抵消千般心酸。

2

有电话打进来,徐转转惊了一下。她不喜交往,没有几个朋友,除了快递,手机很少会响,况且是在大早晨。

电话是大姐打进来的:“转转,你赶紧回来,咱妈够呛,得了不好的病”。

徐转转顿时倦意全无。

去年婆婆心脏病刚刚去世,然后是父亲3个月前脑溢血突然离世,去得都突然,让徐转转好一阵都处在伤感之中。母亲突然得病,不能不让她揪心。虽然她和母亲感情没有多好,也怨恨母亲只顾念儿子,明知道父亲身体不好,也不让他及早去检查。

母亲生了4个孩子,最疼小弟,最爱大姐,其次是二姐,然后才是徐转转。刚刚懂事时,徐转转就知道,母亲早年连续生了两个丫头后,盼儿子的心有多热切,对自己的到来就有多失望。母亲对别人说:“就是因为给她起名字叫转转,到弟弟才转成了男孩儿。”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是得意的,完全不顾徐转转的心思。徐转转从懂事起,就充满莫名的自卑和愧疚。

她和弟弟相差1岁,母亲不断把爱给了弟弟,也不断给她带来忽略和伤害,似乎从来没有抱过她。倒是父亲,有时会摸摸她的头,或者偷偷塞给她一块糖或一个苹果,这让她格外珍惜。结婚前,她本来和同学陈国华要好,陈国华是学校的代课老师,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姚金军粗黑,比转转大5岁,早早退学创业,已经是个像样的包工头。姚金军扛着半扇猪肉进了一趟徐家,母亲便动了心,极力要转转嫁给他。父亲不像母亲一样赞成,说:“还是要看转转能不能和他合得来。”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说:“她与陈国华倒是合得来,国华现在不是正式老师,房子也没有,你让她嫁给他么?”

父亲不再吭声,徐转转也不吭声,不同意写在脸上,母亲只当没看见。家里向来母亲说了算,她只扔出一句“年轻人懂个屁!”就开始积极张罗小女儿和姚金军的婚事。

姚金军倒是没让岳母失望,业务不断扩展,租赁建筑材料,或把南方环保不合格工厂废弃物倒换到北方小城,他神通广大躲开检查和罚款,什么赚钱干什么,不停地折腾。房子越来越大,车越来越好。小舅子买婚房,他借给小舅子钱帮着付的首付,还搭上一辆换下来的二手桑塔纳。偶尔回岳母家一趟,礼品买得足足的,在岳父岳母那里赢得一片好名声——准确一点说,是赢得了岳母的心,更多是做给岳父看,他知道当年岳父反对他和徐转转的亲事,一直记恨着。徐转转的母亲是认定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女婿,不止一次说:“金军就是有能耐,转转不用工作,还住大房子,当年幸好听了我的话,不听我的话嫁穷教师,哪有今天?”

如果徐转转抱怨:“姚金军一直不着家,家对他像是旅馆,孩子生下来后,他就没过问过,他的老母亲在床上躺了4年,都是我一个人伺候的。”那母亲会肯定说:“有出息的男人哪有在家的呢?他天天在家,你花的钱哪里来?你在家闲着,家务活你不干谁干?”

如果徐转转说:“还不如出去找份工作干呢,天天在家,整个人都傻了。”母亲必然会说:“你就是贱命,出去工作有那么好?你看你俩姐,大姐黑白班倒,挣不了几个钱,还受人管,你缺那几个钱?再说,你去上班,你婆婆谁管,姚远上学谁管?饭谁做?”

徐转转只好啥也不说,她真怕说下去又会跟母亲吵起来。她一直无法和母亲好好说话,好像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不解释,所有委屈一个人咽到肚里去,肚子里怨恨积多了,说出话就带着火药味。姚金军在外面搞女人的事,更不能说,如果和母亲说,母亲就会说:“你多心了吧,有钱人谁不应酬,睁只眼闭只眼吧。”

徐转转有时候会怨恨母亲,但对父母非常孝顺,用她自己的话说,自己就是典型的“不受待见却最孝顺的孩子”,心理学家也说了,这因为从小不受待见,形成了讨好型人格,以别人的感受为主,忽略自己的感受。父亲去世后,她更觉得,母女一场,都是上辈子缘分,谁欠谁的也就不要分那么清楚了,尽子女所能,做到问心无愧。

 

徐转转回到娘家,看见母亲脸色苍白,还是落下泪来,她怕自己会像失去父亲一样突然失去母亲。母亲得的是胃癌——这当然得瞒着她先,只能说胃里有点毛病。听了医生的建议,姐弟几个商定,手术切除部分胃,这是最好的方案,也是最有希望的方案了。

医院要求先交2万押金,母亲只有一点退休金,卡在徐转转的弟弟那里,恐怕老太太自己都不知道发多少钱。弟弟工厂不景气,发工资不及时,刚添了二孩,弟媳又没工作,生活拮据,拿不出钱来,还指望母亲的养老金还房贷呢;大姐的儿子刚刚买了房,不用问,也不会有多余的钱;二姐下岗干家政,二姐夫当家,家里有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

姐弟们都把目光看向徐转转,徐转转本来想和大家说:自己准备和姚金军离了,也无法一下拿出这么多钱,但想到这钱是救母亲的命,便咬牙到走廊里,给姚金军打了电话,打了两次姚金军才接起来,一句:“你要干嘛?”

她忍着深吸口气,尽量平静地说了母亲病情,动手术需要钱。姚金军听了反而呵呵笑,说:“行,我一会儿给打过去,救你娘的命要紧。”

徐转转从来不过问姚金军生意的事,姚金军也不让她过问,丈夫赚了多少钱,徐转转也不知道,只是用的时候向他要。姚金军对钱看得很紧,他是很会算计的人,岳母、妻子、女儿,生活要花多少钱,他都清楚得很,每月初就主动把生活费用打到徐转转的卡上。徐转转不是一个物质女人,不喜欢伸手要钱的感觉,不耽误生活就行。也知道管不了姚金军,便由他去——现在看来,真是傻,应该有些私房钱用的,她手上多余的闲钱也就几千块,完全不够应对一点意外。

徐转转心里有气,还是耐着性子嘱咐姚金军回家一趟,安排一下女儿住校的事,自己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去。

手术进行还算顺利,母亲的胃被切除了大半,做病理后为良性,暂时没有扩散的危险,如果不出意外,两周后便能回家休养。姐弟几个长舒了一口气,弟媳在母亲手术当天来看一眼后便没有再来,大姐、弟弟回去上班,二姐要忙着干家政,徐转转理所当然的成了全天陪护,只能晚上在病房折叠椅上躺一会儿。

3天后,徐转转觉得身体关节咔咔作响,头也疼得很,实在难捱,便打电话让大姐来做陪床,自己回家歇一晚。回家后倒是很快睡了,但不足1个小时就又被噩梦惊醒,再也无法入睡。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姚金军怎么搞女人——因为他想要儿子,自己流产了3次,身体彻底搞垮了,他却去和别的女人生——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想去买一包老鼠药,等姚金军回家吃饭时放到饭菜里,同归于尽算了。她想马上去买药,为了不让姚金军吃出异味,要做他喜欢吃麻辣猪蹄,甚至想看着姚金军心满意足地吃下去,倒下去……

冷风从窗户灌了进来,徐转转一下清醒了些——还不能这样做,要等姚远高考完才行。

3

徐转转开了灯,白煞煞的月光不见了。她抹去头上冷汗,大口大口喘着气,自己想法太真实了,真切得让她害怕。

她没有洗漱,快速锁门离家,逃到街上。她知道自己的状态非常不好,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要出毛病了。

买了油条、豆浆和蒸包,给母亲专门要了一碗小米粥——昨天,医生嘱咐让吃点稀的,她给母亲吃了点蛋羹,母亲吃了,一会儿全呕吐了出来。

大姐听见动静后从排椅上坐起来,花白的头发散乱着,双眼惺忪,眼袋大得怕人:“这么早就来了?”

母亲也醒来了,其他的病友也陆续醒了过来。大姐本来说好再休一天班的,看徐转转又回来了,简直有点惊喜。母亲便对大姐说:“你快走去上班吧,她闲人没工作,让她在这里陪我。”徐转转听了,心里顿时像塞了一把草。

母亲从来就是那种口气,对别人也是称呼转转“她”,好像自己是外人或是保姆。什么事情,她干就是理所当然,小到每年买煤,大到医院看病,都是她干,大姐上班没空,二姐上班没空,弟弟上班没空,就她理所当然。

大姐带着讨好的语气,给二姐打电话:“二妹二妹,下午你也不用过来了,转转又来了,腊月了,家政公司肯定很忙,你忙活吧。”

大姐放了电话,吃完油条,带着惊喜离去。妈妈和大姐谁也没有问徐转转一句:休息好了没有,睡得怎样?徐转转心想,算了,不计较了,母亲现在生病在床,再过几天便能出院了,忍忍吧。

母亲喝下大半碗浓稠的小米粥,不到半个小时,统统又都吐了出来。8点多,医生来查房,和医生说了母亲情况,医生面色凝重地让徐转转一会儿再去给母亲做造影CT,等检查。

检查很快得出了结论:母亲是胃瘫症。就是切除胃的过程破坏了胃神经,导致胃不能工作。医生解释说:这也是手术常见的风险之一,手术之前家属对这些后果都签了字的。徐转转也搞不清这些,只明白一点,就是母亲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院了,要等胃功能慢慢康复进食,或许十天半月,或许一个月两个月。

 

母亲手术后已经32天了,还不能正常吃饭,每天从鼻子里输进去的蛋白液、米糊,还是会一点点再呕吐出来。徐转转每过几分钟就要拿纸杯接住母亲呕吐出来的秽物,吐完还是要坚持再输,刺激胃功能,如此反复。

母亲已经从一个胖胖的女人瘦脱了形。每天几袋载着各种药物的生理盐水,从手臂输进她身体,让她苦不堪言,却不得不躺在床上体味这种痛。她脾气变得越来越狂躁,点点不顺心就发脾气,好几次要拔掉那些磕磕绊绊的管子,徐转转不停给她按摩,才暂时安静。

两个姐姐和弟弟偶尔看不下去,才会替换徐转转一两天。在医院吃不好睡不好,徐转转也瘦了一圈,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明晃晃挂在脸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要出问题了,每天口苦口干,周身乏力,头晕目眩,每个关节似乎都在疼,也不想吃东西。她不好意思让姐姐弟弟请假,毕竟现在工作都不好干。

母亲再次检查后,医生也对徐转转说:“比原来好了很多,每一次输进去的营养液,呕吐出来的也一次比一次少。你自己撑一下,等妈妈能吃下饭出院就好。”

医院再次催着交费,原来的2万已经用完。徐转转心想,干脆一起全交了,等母亲出院的时候姐弟们清算一下,平摊就好。她再次打电话给姚金军,她恨他,不愿意听见他的声音,但想到姚金军对她理亏,欠了她,他应该像个欠债者那样,小心地接起电话问她什么事,然后快速转钱过来。但这次电话打过去后,姚金军没接,第二次打过去又被挂掉,徐转转心里气,只能再打。第三遍的时候,姚金军接起来,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儿?”

转转也没好气,说:“医院又没钱了,再打点钱过来!”

姚金军说:“你们家人都死了,就剩你一个了?”

徐转转当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回:“你怎么不去死……”

那边一下子挂断。徐转转气得直喘,再打过去,姚金军挂断,再打,关机。

徐转转气得胸口疼,眼泪落下来,在洗手间用冷水冲洗掉。情绪稳定下来后,她给姐姐弟弟打了电话,说要继续交押金的事,姐姐弟弟都不情愿,但似乎也说不出口再让她拿钱,每个人凑了5千块钱,再次交到医院。

4

母亲看到徐转转在躺椅上难以入睡,便挪动一下身子说:“你上来罢,躺在椅子上太硌人了,床上来娘俩挤挤吧。”

这偶尔的关心,让徐转转心里一热。她对母亲说:“妈,我……不打算和姚金军过了。”

母亲听了这话,像被蝎子蜇了一样:“说瞎话,谁有你福气?!姚金军挣钱那么多,你只等着花就行,啥也不用操心,还要不过了,真是贱气!”

徐转转顿时就没有了和母亲说下去的欲望。母亲一直以为她做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最英明的决策,就是帮她嫁对了人,如果要把姚金军在外面养私生子准备和她离婚的事说给她听,她肯定受不了,绝对会拍大腿大哭。这几天,她没少在病友面前夸小女儿的命好,住两层别墅,女婿开着宝马,有多么大方,惹得几个病友啧啧夸赞。母亲在别人夸赞中,看上去精神抖擞,如果把她建立起的伟大工程毁于一旦,对她太残忍了,最起码,现在是不应该和她说这些。

徐转转知道自己心里其实一直在怨恨母亲,但看到她在病床上痛苦熬着时间,又觉得自己真不孝,母亲都这样了,自己还怨恨她,真不是个东西,她只能赎罪似的,更卖力地给母亲擦洗、按摩,伺候好她。

徐转转整夜不能好好睡眠,只要两个眼皮一碰,马达就轰隆隆地转起来。幸好医院是个没有夜晚的地方,她游魂一样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也不会让别人觉得有什么异样。但身体却开始抗议了,每次蹲下站起,都会头晕眼花老半天,脑袋里像装了浆糊,丢三落四的,肋骨左侧还是疼,两眼也生疼,生了一圈口疮,挂在嘴唇上像花边儿。

 

转转还是趁空闲去了妇科一趟,说了自己的病情。头发花白的医生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左侧硬块,表情严肃地让她去做抽血、CT造影检查。

3个小时后,徐转转从医生那里斗智斗勇拿到诊断结果,初步诊断:乳腺癌。

“癌”像一个巨大的三嘴魔兽,让她一惊,但很快又镇静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那检查结果,只不过是她做了一个测验题,答案正巧就是她答对的那样,仅此而已。她又想起鱼缸下面的那包老鼠药。

她坐在门诊厅的椅子上,两眼呆滞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来看病的人熙熙攘攘,都是一张麻木而嘴角下垂的表情,手里都握了一张关系到自己命运的纸。她觉得自己憔悴苍白的样子,如丧考妣的脸,坐在这里如此和谐,如此安全。

静静坐了好久,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啥也没想,她把诊断单从口袋里摸出来,对折,再对折,折得小到无法再折,打开皮包夹层,放进去,拉好拉链,仿佛把自己的病一同收好。

等想好怎么处理的时候再处理吧。

回到住院部病房,母亲看她回来,刀子一样目光狠狠剜了她一眼,把头别到一边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出去太久了。

出去前,刚给母亲换了一瓶500毫升的药水,让邻床小伙子帮着照看一下,她说“去去就来”,没想到中间母亲想解手,小伙子无法帮她,她一个人下床,碰到输液针,不小心鼓了针,手背上起了大水包。母亲疼痛难忍,只好喊来护士重新再扎,母亲血管非常细,护士反复扎不准,母亲疼,便发了脾气,护士也不爽,质问家人陪护哪里去了。

徐转转心里又疼又冷,想哭一场,却不知到哪里去哭。她无心顾及母亲情绪,母亲看她不但不道歉,还阴沉着脸,认为她指定伺候自己久了,厌烦了。儿子好几天不来看她一眼,儿媳妇更是从来不见人影,大姑娘二姑娘也各忙各,老太太悲从心来,眼泪鼻涕流下来,指着徐转转骂道:“你老娘半死不活,你们都不来管我也罢,还摆这丧气脸给我看,不爱伺候我赶紧滚吧,我等于没有生你。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东西,赶紧离我远点儿,别让我再看见你……”

徐转转一瞬间也是又气又悲,自己天天在这里熬着、忍着,母亲的话却像一把毒剑刺向她。

“行,30多天是谁在这里最多?是谁交的手术费?天天给你端屎端尿按摩,一次两次让你不满意,我就没良心了?!你就不愿意见我了?!我消失就是,让你孝子来伺候你吧!我死了估计你也不会在意,反正你从小就不拿我当回事,从来都是偏心你儿子大姑娘二姑娘!”

老太太当然听见前几天凑钱时,儿子瓮声瓮气说的那句:“我没钱,你们看着办。”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手拍着床沿儿骂:“我命不好哇,生了你们这一群逆子……”

徐转转气得浑身颤抖,本想再说母亲几句,被病房其他陪护推着出了门。

母亲还是电话招来了儿子。弟弟来了,听着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对三姐的控诉,又指责他不孝。弟弟立刻气愤难当——如果说母亲偏心,那是母亲的事,只能怨母亲,可“不孝”这顶帽子太大了,他不能戴。于是,他公牛一样拉开了架势,要徐转转给他一个说法:“我哪里不孝?我和母亲住一起,母亲头疼脑热的不都是我管?你和姚金军有几个臭钱,就可以对我指手划脚么?不行,带着你的臭钱,滚出徐家别再回来……”

徐转转在弟弟吼叫声中,脑袋轰轰作响,本想争辩几句,但突然又像被割掉了舌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像只岸上的鱼,把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

母亲还在哭,病房走廊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胖胖的医生听到动静,也进来劝,说:“病人卧床太久,容易发脾气,陪床家属要多担待,老太太现在已经很少往外呕吐,说明胃马上就可以恢复了,看样子再过三五天就能出院了,你们要沉住气。”回头又对母亲说:“老太太,你也别骂她呀,你住院这么久,我总是见她在这里陪你,你好像有好几个孩子呀,你还骂她,她能不伤心吗?”

母亲听后,把头扭向一边,弟弟也把头扭向一边。徐转转因为医生那一句话,一直憋在眼里的眼泪瞬间奔涌而下。

5

徐转转从医院走了出来,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想回娘家,回到家,看见父亲的照片,就会看见父亲站在那里,明明是幻觉,还是让她感觉害怕。

虽然不确定那硬块儿是良性还是恶性,会不会转移扩散,是不是像炸弹一样随时让她灰飞烟灭,但让她伤痕累累是一定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切除一只乳房,和母亲一样,用疼痛和残缺来保住命。乳房都没有了,那还是一个女人吗?一个连性别都没有的人,活着还有意义?姚金军知道会不会开心?他大概是最盼着自己死去的人了。

下午4点多,徐转转发现自己无意识地走到了城东中学附近,她着实吓了一跳——陈国华在这里教书,也住在这里。

徐转转到舒鑫餐馆里坐了下来,这家餐馆的环境不错,她和陈国华来过两次。第一次是结婚前两天,那时候国华还是一名代课教师,他们有些羞涩,有些矜持,说的话不多,两个人把眼睛都哭得红红的离开了。第二次见面是大约两年前,陈国华和第一个老婆离婚之后,在微信上诉说了自己的痛苦与无奈,徐转转回来后,他们两个在这里又见了一面,各自诉说了些心事。

这几年有了微信后,他们若有若无地联系着,聊各自的生活,也会说些“想你了”“如果当初”之类的话,他们也清楚,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就错过了,放在心底就好了。能偶尔说些知心话,彼此能懂,也是人之幸事了。

最近回家来照顾母亲,也在微信上和陈国华聊过,他说的虽然都是“多喝水”“多照顾自己”等常见的话,还是给徐转转很多温暖的慰藉。

徐转转给陈国华发了信息,陈国华答应一会儿见。她竟然很感动,要了两瓶最好的红酒。

可却等来一个电话,徐转转接起来,听到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是陈国华的老婆发现了她发的短信。

陈国华是不会来了,两瓶酒自己喝吧。

酒很快喝完了,徐转转觉得自己像一个塑料袋,密不透风地贮满了酒水泪水,苦,涩,涨,把自己五脏六腑像腌咸菜一样浸泡着,快被泡腐烂了,她想把这些泪水找个口放出来,却发现身体像关闭了无形的闸门,流不出一滴。

她知道自己喝醉了,头痛欲裂。她给姚金军打过电话去,她知道他不愿意接她电话,还是打了,这一刻,她只想找个人说话,吵架也行,骂她也行。

打到第4次的时候,姚金军终于关了手机。

徐转转努力站起来,走了出去。摇摇晃晃走在街上,哭够了没地方去,再次回到病房。

已经接近11点了。12床肝病病人终于走了,换成一位肾病妇人,刚刚动完了手术,麻药散尽,疼得哼哼吆吆,陪床是一个小伙子,充耳不闻,在一边玩他的手机。其他两位病人半梦半醒地躺着,弟弟在母亲病床边的躺椅上蜷缩着,母亲正坐在床沿,一只脚在床下摸索拖鞋,准备下床,大概是想解手。

徐转转麻利地把鞋子扣在她脚上,扶她起床,从床下架子上拿了尿盆。

母亲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不方便到走廊东边的公厕,一直就在床前解决。其他病友不方便的也这样,大家都习惯了,顶多拉一下床帘,遮挡一下而已。弟弟听见声音,睁开了眼,看了一眼,扭头一边,徐转转却对他笑了一下,说:“赶紧回家睡吧,我在这里就行,你是男人,伺候咱妈解手不方便。”母子两个听见后,诧异对视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竟然不计前嫌,简直让人吃惊。弟弟迅速起身,说了句“那我回去了”,逃似的走了。

母亲便秘,折腾了很久,总算圆满,有些弄到了地面。徐转转先扶着母亲躺下,掖了被角,再拿了手纸蹲下去擦,擦干净后,她想把便盆端到厕所倒掉,顺便拿拖把擦一遍地板。站起来一瞬间,头嗡地一下,大脑一片空白,她本能用手抓床沿,手里的便盆一下子扣在地上,污秽撒了一地。12床的陪床小伙正在吃苹果,恶心地皱起眉头,脸色铁青,扔下苹果,气呼呼地摔门出去。

徐转转过意不去,说了声对不起,使劲摇了摇头站稳,去外面的洗手间找了拖把,赶紧打扫。母亲因为小伙子嫌弃,有些恼羞,脸色不好看,把头扭向一边,一遍遍叹气,嘴里嘟囔:“不愿意干就不干,摔摔打打干啥呢!唉,生那么多孩子干嘛呢,把自己累惨了,还不如当时溺死在尿盆里算了。”

徐转转默不做声,恨不得把尿盆扣在母亲头上,把病床拆了,或者从窗户里一跳而下。

母亲睡着了,粘稠地打着鼾。徐转转站在窗前无声流着泪,她真想一步登上去,从这17楼的窗口跃下。

6

武汉出现了新型肺炎病的消息,接下来,网上消息铺天盖地,数字大增,人心惶惶。上级下达文件,采取措施,不聚众,尽量避免接触,自行在家隔离,医院劝离病人能出院的出院,能不住院的先不住院。

医生再次看了母亲的情况,又去做了各种检查,母亲的胃尽管弱些,但已经能蠕动消化食物,医生建议出院回家。一家人办理出院,腊月二十九,住院42天的母亲终于出院了。

徐转转赶紧收拾东西回家,为了女儿,一切还得继续。久违的家的气息让她说不出的高兴,又说不出的难过。

姚远放了寒假,前进了326个名次。姚金军或许为了女儿,也回了家,还亲手做了几个菜。一家人坐下吃饭,徐转转真饿了,拿筷子吃了起来,姚远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妈,你多吃点补补,你看你脸色,憔悴了好多。”姚金军也附和:“是瘦了不少,你妈傻,姊妹好几个,不会轮着伺候,什么事都是你一人怎么行?”

姚远说:“我妈心细,我奶奶不也是我妈一人伺候的?”

徐转转眼又一热,只顾把菜往嘴里塞不说话。

姚金军说:“是是是,你妈心细。”他给徐转转倒了红酒,给女儿倒了一杯橙汁,自己倒上白酒,说:“明天,我不能陪你们了,我得去忙我的去。”

“过大年呢!”姚远说。

徐转转没抬头,继续吃菜。

姚金军说:“我能不知道?没和你俩说,我这两年起早贪黑忙啥——红旗山还记得不?山下还有个小湖,小时候领你去玩过,记得不?现在,那里是我们的啦,有住所,有饭庄,有娱乐,我可下血本了,忙了两年多,10月份开始营业,过年可是旺季,年夜饭就定出去20多桌,我能在家待着么?你爹得去划拉钱呐!”

姚远眼睛一亮:“真的么?那我能领同学去玩吗?”

姚金军说:“当然能,那得高考完成。”

姚远说:“那是。”

看着姚金军一如既往扮演着一个爱家却不得不出去打拼的好父亲、好丈夫,徐转转早就习惯了。

 

春节让疫情完全弄乱了。姚金军在家待了好几天,满脸沮丧和怒气,屁股下像烤着火,根本坐不下来,他在阳台上不停打电话,脾气很大,估计是和那个女人也不愉快才回家的。

姚远在家复习,受不了,出来冲着姚金军喊:“姚金军同志,你回家电话就没断,要吵出去吵吧,我还要学习呢!”

姚金军向来对女儿言听计从,这次却皱了眉头冲姚远吼:“学学学,天要塌了,你爹要赔血本了,预定的年夜桌、房间全退了,备下几万块钱的东西也要坏掉了,签那么多员工,都花钱培训好的,都在闲着!还得给人家工资啊!咋办?咋办?”

姚远也吼:“那我还要不要考大学?”

姚金军一听,赶紧关心地问起女儿学习。姚远说:“看现在疫情,估计一时不会开学,数学和英语自学起来很困难,想请个家教,现在小区封得很严,进出不方便,找个人问都没有!”

姚金军想了一会儿说:“能不能请老师去山庄住着,去那里学习,有吃的有住的,你可以喊上两个要好同学,这样还有个学习好氛围。”

姚远一听双手称赞,有几个同学和她情况一样,不能上学,不能请家教,不能聚集,这是最好办法了。姚远又担心请老师要花不少钱,姚金军胸脯一拍:“你爹再不赚钱,也不能难为我闺女,你只管好好学习就是。”

姚远在姚金军秘密安排下,约了3个要好同学,请了2个辅导老师一同住进山里,轮流上课,躲避疫情同时,全力备考。姚金军当然与女儿一起住进了山庄,徐转转一个人留在家中,因为有病在身,心情自然灰暗。

她想母亲偏心,想姐弟冷落,想丈夫无情,万念俱灰,只想找个时间、找个机会了结此生算了。她之所以犹豫再三,是因为想到女儿,姚远要高考,不能影响她——姚远变得懂事、成绩进步,就像一束光,她想看到女儿考上大学。

徐转转给闺蜜阿霞打电话,说了自己病情与情况。阿霞听到后当然不敢怠慢,天天跟她电话视频不断,给她联系医生咨询。

终于,徐转转在2月初进行了手术。她把多年积攒的几件金首饰、婆婆临终送她的玉镯,联系了珠宝店的朋友卖掉,解了燃眉之急。她说自己的病不想让姚金军知道,更不想让女儿知道,希望她能安心备考。当然,她也不想让母亲和姐弟们知道,她的理由是疫情严重,小区封了,他们来看她也不方便——事实上,他们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阿霞尊重了她的意愿,由徐转转授权,阿霞帮她签署了手术同意书,陪她做了手术。

手术很成功,徐转转一周后就出院了,在家里休养了一阵,就等着女儿回来。

 

几个月后,姚远最终如愿收到了一个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徐转转也不想一再隐忍。姚远终于知道了妈妈自己一个人手术的事,也知道了爸爸在外面的事,当即和姚金军吵翻,还去找了那个女人。姚远具体对那女人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姚金军和徐转转无从知道,但后来就算姚金军离了婚,那女人也只向他要钱花,一直不跟他领证。姚金军问过她,她说,她不敢嫁给一个老婆得病也不管的男人。

徐转转在9月很坚决地和姚金军离了婚。大病一场,看到了这场疫情太多的生死,她想好了,希望下半生为自己活。疫情使得姚金军生意惨败,欠了不少债,徐转转除了分得一套小房子,别无其他,但她也懒得和这人精计较了。

母亲知道她离婚后,骂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但女儿坚定的支持,也让她宽慰不少。如今,徐转转找了份医院的保洁工作,闲暇时便和阿霞一起去做公益,整个人明亮了许多。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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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在批发市场的红火日子,结束了

2021-05-31 11:4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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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撑撑

时光听得见

父亲在这个小商品批发市场租了个小铺子做服装批发生意,已经待了近20年。今年春节前,铺子租期要到了,他没有再续租。

往年的这时候,我放寒假回来,按惯例是要到市场帮忙的。这是年末大甩卖的好时机,得紧紧抓牢,赚到年前的最后一笔进账。

然而,今年返乡的火车上,我收到父亲发来的微信:“你可以不用出摊帮忙了。”

我心想,难道知道疼我了?但还是回复:“怎么?”

屏幕很快再次亮起:“清仓都没几个人来买了。”

望着那行短短的消息,我很难揣测他的心情。

年底的市场,许多店铺开始清仓甩卖(作者供图)年底的市场,许多店铺开始清仓甩卖(作者供图)

1

穿过一个个隧道,车厢明明灭灭,望着车窗外连绵不断的石山峻岭,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提醒着我,家乡越来越近了。

盯着微信聊天对话框,我的思绪回到了2002年,那是我家开始在小商品市场摆摊的第一年。

前一年的10月,我的弟弟出生,全家人都很高兴——尽管代价是母亲失去了乡村代课老师的工作,父亲也不能在派出所再做辅警。当然,刚刚成为小学生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份喜悦背后沉重的代价,只顾着和班上的小孩炫耀:“我有弟弟了!”

2002年6月,怀揣着找亲大姐借来的2万块和自己攒下的1万块,双双失业的父母,决定到本地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租个小摊位,批发成衣。租金就用去了大约一半的启动资金,剩下的钱用于去广州进货。

第一次去批发市场,我感到自己彷佛在迷宫里穿梭,曲曲折折、层层叠叠的档口,足以让人感到晕眩。当时的批发市场方兴未艾,可谓时尚先锋地,客户络绎不绝,周末时也有零售客前来“探店”。

我家的第一个小摊是在市场巷子深处一个4平米左右的小位置。这个局促的空间,见证了我的父母如何是一头扎进小商品市场的海洋。

第一次进货是由父亲独自完成的,他从自己的男性视角出发,进了一批男装牛仔裤、沙滩裤。当时“古惑仔”的穿搭风行岭南地区,年轻的父亲认为这是符合潮流的选择,销量一定可观。

然而这批的货并不好卖,裤子过于“个性”,单价又没有优势,询问者寥寥。批发市场里本就是女装霸占大片江山,父亲想走男装路子。无奈行不通了,那批裤子最后被低价折本出售,重新进了一批女式短袖,是当时香港TVB剧里演员穿搭的“平替版”,进货价都是个位数,销量总算回到了正常。

只有4平方米左右的小摊,店主们都会想办法外扩,在外面多挂点衣服(作者供图)只有4平方米左右的小摊,店主们都会想办法外扩,在外面多挂点衣服(作者供图)

父母的小摊是批发市场里最寻常不过的“夫妻档”。男人负责走南闯北跑市场进货,女人负责盘点整理、打包发货。两个人都在店里的时候,就互相打配合,一人和顾客周旋的时候,另一个人就眼疾手快地把对方要的货整理出来,装袋打包。

父亲年轻时曾是一个沉默、不善言辞的男人,以至于母亲曾经被不止一个好友问:“你们拍拖,有话聊吗?”

但是批发市场改变了他,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当他成为一个摊位的老板,和不同的顾客打交道就成为了日常,吆喝叫卖、讨价还价、斤斤计较,都是他的必修课。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自己变成一个和少年时代截然不同的人,就仿佛一切都是再顺其自然不过的“不得不”。我和弟弟印象里的父亲,是肚子前挂着收钱的腰包,面带笑意、口若悬河的老板,而不是他学生时代好友记忆中的那个斯斯文文的带着无框眼镜的男同学。

相较而言,母亲的转变似乎更加顺利。她纯熟地把对着学生的锐利大嗓门转向神态各异的顾客,把站一整天的讲台变成看一天的摊位,把闲暇时的备课改作业替换成整理打包发物流。她耳边响起的不再是稚嫩的:“卢老师,这道题怎么做?”而是此起彼伏的:“老板娘,这件怎么卖?”

母亲就这样投入到了新角色中,当时我也并没有察觉她对教师职业的不舍,反正在我看来不管什么工作,都是为了赚钱。

某天店里来了一对母女,母亲要给准备上初中的女儿买衣服。讨价还价之际,那位母亲认出了我母亲:“老板娘你是不是当过老师的?好像我儿子那班的班主任。”

对方话音刚落,母亲就让了价:“好了好了,批发价给你,不赚你钱。”

那对母女心满意足地离开,我父亲无可奈何地摇头:“这个小女孩很想要,你不少,最后她妈也会给她买。”

母亲一向牙尖嘴利,这次却没有立刻反驳,过了好一会儿,才底气不足地喃喃自语:“留点给她儿子买新衣服。”

母亲带着女儿逛市场(作者供图)母亲带着女儿逛市场(作者供图)

2

从原本不相关的行业来到这个小商品批发市场找一份营生的,不止我家。随着父母逐渐适应市场的生活,我也逐渐了解了更多他们同行的故事。

父母生于70年代,中考时,考上中专等于拥有铁饭碗,但他俩都没考上,只能继续读高中。等到他们高考时,赶上全国高校开始扩招,成绩不好也可以自费读大学,被称为“计划外自费生”。然而这样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还是走向了社会。毕竟这里只是一个地处西南的边远小城,谁也不比谁富有。

隔壁摊位的阿姨就是一个“计划外自费生”,她到省会读的大学,但是毕业后不包分配,自己又找不到工作,所以索性到市场租个摊位做买卖。她的经历给年幼的我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原来大学毕业也会找不到工作。

不过我很喜欢那个阿姨,因为她说话细声细气,还带了很多小说来看。

然而她的生意并不好,我总是为此很担心。

还有一位卖床上用品的老板,原本和母亲一样,是一名乡村小学教师。他来到市场的原因众所周知——因为他总是在和旁边的店主展示他做老师时的工资条,以证实乡村老师的工资少得可怜。

“老人要治病,小孩要读书,哪样不要花钱?”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另一句是:“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他的确憋着劲儿做生意,在家庭式经营小摊为主流的市场里,他的摊位越做越大,还招了好几个帮工。

还有一对和我们家的关系很不错“夫妻档”,他们会和我父母分享一些进货的信息,在没有时间掏出真心的批发市场里,实属可贵。

然而这对夫妻也不是服装批发的“老江湖”,他们原来是在建筑工地上干活的,与其说是分享经验,不如说是年轻人一起摸着石头过河。他们的批发业务很多元,不只卖衣服,还卖建材瓷砖。那个男老板常常说:“没文化,就要一身都是刀,把把都要锋利。”

在这个拥有7000个摊位、800多间铺面的小商品批发市场里,不知道有着多少和我父母一样的“老板”和“老板娘”。也许他们来到批发市场的理由各异,但都是被生活的滚滚洪流挟裹到了这里,奋力游着。

形形色色的摊主们(作者供图)形形色色的摊主们(作者供图)

3

那时,我们家还住在村里的自建平房,弟弟开始上小学之后,为了方便,他就在市场旁边的学校借读。

市场开门很早,每天6点,弟弟就得和父母冒着清晨凛冽的寒风出门,3人骑着一辆摩托车,像个三明治似的。

弟弟总是最早在校门口等着开门的学生,他从不睡懒觉,也从来不用父母帮忙收拾,每天都乖乖地早早准备好书包,一点儿也不需要人操心。

有天5点左右,母亲起床,天才蒙蒙亮,她却发现弟弟已经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电视声音很小,他缩成一团,也很小。弟弟说,总是担心因为自己起晚了,耽误父母出门,都会早早地自然醒。

2001年起“撤点并校”,村里的小学学生越来越少,要和其他的学校合并。对我的父母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我每天上学要到别的村子去,太远了。他们的生活已经自顾不暇。

于是,我三年级开始就离开了村里的小学,转去了一所民办的寄宿学校。转学寄宿后,我每周日下午走3公里到村口搭公交上学,周五下午再回来,不需要接送。宿舍里的其他小孩几乎都会觉得自己是被父母“抛弃”了,所以才被送到这里,晚上常常能听到她们的啜泣。但我没有任何不满,反而还有点感激父母这个决定,只是一想到每个月200元的伙食费会替他们感到心疼。

对于许多出卖体力为生的家庭而言,当生存的需求劈头盖脸而来,学习的重要性便会不自觉地往后靠。父母首先想到的不是我的作业多不多,而是周末了店里又可以多一个人手。况且我的成绩不差,所以周末来打下手更显得理所应当。

反正我非常乐意出来干活,这意味着生意大好,更意味着我可以帮家里减轻负担。况且,当我逐渐长大,摊位里的衣服我也能穿了,有瑕疵不好卖的衣服,就变成了我的潮流新衣。批发市场的款式,是当时的时尚风向标。

尽管那时家里的经济状况早已不那么窘迫,我依然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是父母的压力源泉,我的吃穿住行都是家里本可以没有的开销。我并没有想过,对于有的家庭来说,孩子并不是负担,更不需要孩子减轻负担。

中学时代的我依然懵懂又单纯,可以很坦然地和同学朋友说父母在市场卖衣服,周末自己要去帮忙,根本不会在意别人怎么想。在异常忙碌的批发市场里,给家人打下手的孩子也不只有我一个,这里甚至还吸纳了不少临时童工。

一次周末去帮忙的时候,我毫无形象地穿梭在市场里,拖着一大包货准备送去物流所在的停车场时,恍然发现前面有个拉货的人居然穿着自己学校的校服。我快步向前,认出了他是隔壁班的D,正想打个招呼,他却像是见了鬼般夺路而逃。

我心生疑惑,难道是我的样子太狼狈吓人了吗?在学校里,他明明是对谁都极友好的阳光男孩。

那天晚上收工回家之后,我的山寨步步高音乐手机上收到了他的QQ消息。他先是连发了3个“在吗?”还没等我回复,头像就继续闪烁抖动了起来,发来一大串消息,大意是希望我对今天的事情保密,千万千万不要在学校里和别人说他在市场打工。

我的疑惑被他的请求解开了,原来他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需要打工补贴家用。尽管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依靠自己的劳动为家里出一份力,难道不是应该自豪吗?但我没有反驳,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答应了他。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意识到,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在窘困的生活里畅游的。

周末的市场,一个小男孩正在母亲的辅导下写作业(作者供图)周末的市场,一个小男孩正在母亲的辅导下写作业(作者供图)

小女孩一个人在略显逼仄的摊位里学习(作者供图)小女孩一个人在略显逼仄的摊位里学习(作者供图)

4

刚刚到市场的前几年基本是维持收支平衡,除去日常开销,家里几乎没有什么储蓄,这个摊位真的是只能养家糊口。

父母也不是没想过要放弃,但是如果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呢?这个无解的问题让他们选择继续留市场,毕竟起码还能糊口。

摸爬打滚5年后,父母决定向“当头摊”进攻。

在这个小商品批发市场,深藏在巷道里的位子叫“里中摊”,在主干道边上的位子叫“当头摊”,这样的摊位空间更大,人流量更大,当然,租金也更高,是“里中摊”的两倍起。

2007年,我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父母花3万块租下了一个8平米的“当头摊”,还一口气签了5年的租约。

然而第二年开始,对方就要求涨租金,害怕失去摊位的父母也只能答应这种出尔反尔的要求。

早熟的我那时候开始意识到批发市场里的层级之分——最轻松的顶端是这些“东家”,他们在市场刚刚建好就低价买下摊位,日后就可以把摊位出租,坐享其成,用租户的话说是“坐着数钱”。

“当头摊”的面积更大(作者供图)“当头摊”的面积更大(作者供图)

来到“当头摊”第二年,2008年,父母的生意开始迎来了上坡路,家里终于开始有了小小的积蓄。

父母终于找对了进货和销售的要点。这时,我家的摊位开始专营女装短袖,这些短袖是最基础的T恤版型,上面印了各式图案,从荧屏的流行卡通形象,到火热的明星头像,或者是潮牌LOGO,时下热点全都能找到。T恤不分码数,只要大小合适,似乎什么样的年龄段都能穿。价格低廉,消费者广泛,市区内外周边的零售小店主基本都会来进货,销量日渐增长。

在记忆中,那是欣欣向荣的一年,北京奥运会让年少的我热血沸腾。在奥运会开幕式那天,父亲开回了我家的第一辆小车——五菱荣光。那时村里有小车的人家还是少数。

这是自弟弟出生后,难得的全家人都发自内心的喜悦时刻,弟弟很高兴,他上学再不用风吹日晒又雨淋了。

此后,这辆十分“耐造”的车就成为了我家最实用的工具,运货、跑市场、接小孩……几乎从未出现过问题。

许多年后,这款车型被广大网友称为“神车”。与此同时,父母已经完全适应了批发市场的生活,他们尝到了勤恳劳动的小小果实——尽管只是一部再普通不过的平价国产车。

我家的第一辆小车——五菱荣光(作者供图)我家的第一辆小车——五菱荣光(作者供图)

5

2012年到2015年,生意越来越好。不只是我们一家门庭若市,整个小商品批发市场常年处于人声鼎沸的状态,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基本上是靠喊。

至于为什么生意这么好,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的回答。回想起那几年,母亲的概括是:“都抢着买,有什么要什么,感觉是天上头有神仙给做了法。”

在这种超出寻常的红火之中,父亲一开始是极其不踏实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拿货呢?”渐渐地,他感到恍惚:“这种好事会持续多久?”再后来,他已经懒得再想——傻子才拒绝送上门的顾客,谁管他怎么来的。

批发客户的需求越来越大,广州、株洲、福州、上海、嘉兴……父亲跑的市场越来越多。

在智能手机还未“下沉”到70后的时候,父亲靠着十分不标准的普通话和纸质地图,走遍了许多批发市场。他的目标是搜寻各大市场的低价女装短袖基础款——因为这时印刷T恤已经逐渐失势,批发客户也开始追求简约风。

8平方米的摊位已远远不够用,为此我们家又租下了紧挨在旁边的摊位,扩张“势力范围”达到了16平方。父亲在外奔波的时候,母亲一个人照看摊位已经力不从心。我家开始招女工帮忙,从1个到2个,巅峰时期,16平方米的小摊里一共7人在忙活。

忙碌着拉货的工人们(作者供图)忙碌着拉货的工人们(作者供图)

在难以喘息的忙碌中,父亲寻找到了批发成衣的乐趣,经济上的回报冲淡了劳力的辛苦。他乐观地觉得,只要保持这种干劲,生意就会一直好下去,生活也会越来越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成为他坚信的座右铭,为此,还在家里挂上了“天道酬勤”的牌匾。

这是他最意气风发的几年,依靠自己的双手,他挣来了更好的车子、城里的房子,和看似理想的生活。一眨眼,我已经准备上大学,弟弟也到了懂事的中学阶段。在同时入行的朋友之中,有的人依然摸不到门路,有的人早早被市场淘汰,而他成为了最早立足于城市里的人。他规规矩矩上班的同龄朋友拿着固定的死工资,操心着尚小的孩子。他曾经羡慕的人开始羡慕他,就好像命运开了个玩笑。

我填高考志愿时也因此受了影响,认为体制内只能拿没意思的薪水,到市场、到企业里才有机会赚钱,所以填的都是商科专业。

母亲却说,你要不要考虑师范院校?我一口回绝。

6

我那时候已经知道,母亲的心里依然留恋着三尺讲台,所以她希望女儿有朝一日也能和曾经的她一样,传道授业解惑。但我并没有采纳她的建议,也忽视了她眼中的渴望和热情。

那几年,针对乡村代课教师的政策开始改变,通过“特岗教师”招聘的统一考试,曾经退出讲台的代课教师就可以重回校园。

通知一出,母亲便试探性地对父亲说:“要不,我去考一考?”

父亲并不认为母亲能通过考试:“考什么考?早上6点到晚上6点,都在这16平方打转,哪还有精力看书,怎么考?”

况且,那正是家里生意最好,最需要人手的时候。

母亲并没有因此作罢:“我晚上看书又不耽误白天做事。这样都能考上的话,就该回去教书。”

父亲依然极力反对:“回去当老师,哪有老板娘赚得多?而且这么多年了,什么东西都忘了,怎么考得过?”

“钱一辈子也赚不完。考不过就算了,不试试我心不甘。”一向温和的母亲用坚定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父亲也不再阻拦,只是碎碎念着:“唉,考不上的,考不上的。”

母亲只把这些话当耳旁风,此后,每个稍微有空的夜晚,都抓紧了时间复习。然而,最后并没有考上。

但母亲没有向我们流露出任何伤心的状态,她的念头也没有因此被打消,还是很倔强地表示:“有机会就继续考。”

看到这样的结果,父亲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继续考就能考上啊?你以为考试是买彩票抽奖吗?”

第三次考的时候,母亲居然真的“中奖”了。

这是一个喜忧参半的消息。少了老板娘,夫妻档就难以维系,但考上了不去入职,母亲又心有不甘。最后,父母商讨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工作日母亲去学校上班,中午休息时她骑电瓶车过来市场打下手,休息日她依然全天到市场干活。

数年后,我问母亲,当初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要重新考教师。

本以为母亲会给我一个很有情怀的答案,结果她说:“还不是为了老了好过点!老了做不动批发,到时候退休金也没有,我们两个就变成你和弟弟的负担。”

听到这样现实的回答,我有些惊讶:“其实弟弟和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喜欢。”

“也说不清是不是喜欢。不过你爸不会想这些,而且当时生意好,但我知道做不了一辈子的。”

我接着问:“那,你当时没有和他说这个想法吗?”

“没有,说了你爸会觉得我看不起他。”

的确,父亲从不喜欢预设关于市场的任何不好结局。在他看来,如果觉得生意会江河日下,是对他能力的否定。

7

生意的红火和萧条似乎都不太讲道理。2016年以后,市场就开始渐渐地冷清了下来了。

我家渐渐支撑不起几个工人人力成本,慢慢地只留下了1个女工。这还是因为母亲去学校上班之后,父亲独自实在应付不来。

为了多些生意,父亲不再专营短袖,摊位里的货源变得混杂多样,女式打底衫、防晒衫、针织衫、套头衫都有。他认为,多元化的品种可以招揽更多的客人,薄利多销也是一种出路。

然而生意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发展,市区街边的零售小店越来越少,来进货的零售小店主也越来越少。少数县城乡镇的零售小店主们依然会来这里进货,偏远地区的成衣零售业似乎还没有被互联网彻底冲垮,只是曾经意气风发的老板们也渐渐老了。

以前因为忙碌交谈甚少的同行们,也终于在闲暇时间能够聊上几句,主题常常是“为什么没有客人了”,可大家都说不清为什么生意红火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许多摊位已经无人开门(作者供图)许多摊位已经无人开门(作者供图)

对面摊的老板“老革命”从市场建立就开始打拼,他的结论是,市场货过时了,就像他老了一样,没人喜欢过时货,就像没人喜欢老东西:“衣服裤子,不时尚就不是东西!”

旁边摊的自产自销的老板娘觉得,是自家小作坊制衣没有大厂家的批量生产优势,价格竞争不过别人。她说:“广州、武汉的大厂走量,我们人工费肯定比人家高,大鱼吃小鱼,做生意不就是这样?”

父亲则坚称互联网经济是罪魁祸首,淘宝首当其冲:“我女儿小时候都穿我们的衣服,现在都自己淘宝买,又平又靓,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了,哪里还有人逛市场?”

而每当有人反问:“你怎么不做网店?”他就会更加激昂地陈词:“不是我不想做,进货的老板人家都在做淘宝,你怎么做得过人家广州十三行、武汉汉正街?”

大家争执不下,从来没有得出过统一意见。

这时如果卖糖水的小贩推车经过,卖糖水的阿姨就会过来问:“各位老板,吃一碗润润喉吗?”

没错,各种流动小摊小贩,也在这个市场流窜着。卖糖水的,卖快餐的,卖水果的,卖小吃的……这位卖糖水的阿姨,她总是用一个有复读功能的喇叭自动循环叫卖:绿豆、芋头、西米糖水!

从父亲开始干这行,我就开始听这个叫卖声,这么多年了,小贩来来去去,这个声音还在。

糖水阿姨有一个神奇之处,她总能捕捉任何望向她推车的目光,然后朝这目光不断靠近,问上一句:“来一碗吗?”

小时候,我是很高兴听到她由远及近的叫卖声的,如果父亲心情好,或者那天生意不错,恰好她路过的时候我们又不忙,我就能喝上一碗绿豆糖水。

我见证了绿豆糖水从5毛钱到现在的2块钱,也见证了市场的萧条让阿姨的糖水也渐渐卖不动了。她早就抓住种种时机向摊主们打广告,说自己准备在夜市街找个固定位子做糖水,老客们来有优惠价。

老板们总是开玩笑回应:生意再差下去,就喝西北风了,哪还喝得起糖水?

市场里的各种流动小摊小贩(作者供图)市场里的各种流动小摊小贩(作者供图)

家里的生意越来越差,疫情歇业了大半年之后,更是难以挽回地差下去了。单价10来块的打底衫,生意巅峰时期能卖到5、6万一天的流水,而现在每天的流水不到1000块。

促销降价手段都失效了,因为市场里顾客越来越少。这种状况别说养家糊口了,连摊位的租金都赚不够。我们家已经雇不起工人,只剩下父亲一个光杆司令。

尽管父亲已经说了不再需要帮手,但是我假期回家依然会到摊位上帮忙。每到年底,整个市场就会大甩卖,不论是卖成衣,还是卖布料,还是卖五金,或者是卖玩具文具,总之统统都大甩卖。

毕竟有些东西,过时了就不好卖,放着也是占仓库,卖了还能回点本钱。而且临近过年,来批发市场的零售客人会多一些,大多数是来淘东西过年的。但时至今日,来批发市场大甩卖“捡漏”的零售顾客也越来越少,一部分是经济收入不高的中老年妇女,一部分是还没有经济来源的中学生。10年前那种放眼望去满是年轻时尚顾客穿梭游走的场景,早已一去不复返。

用手机从楼上拍的全景图,客流量比往年相比少了许多(作者供图)用手机从楼上拍的全景图,客流量比往年相比少了许多(作者供图)

因为不再续租,所以今年清仓的任务就是甩卖店里所有的存货。一般是5到10块钱一件,主要是10块钱一件的打底针织衫,5块钱一件的薄套头上衣和防晒衫,全部是均码的。至于顾客年龄段,那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只要她肯买,几岁都能穿。

我就坐在门口这儿大甩卖,有劲儿的时候喊一下:“5块10块,来看看啊!5块10块,平过青菜……”诸如此类,方言和普通话交错着来。

一有人来挑挑拣拣,就看人说话——如果是一个阿姨闷头挑挑拣拣的,就在旁边碎碎念衣服多便宜划算;如果是几个妇女边挑边讨论的,就可以说啊呀这件衣服你穿再合适不过了,针织的有弹性,显身材,白色的衬你,红色的喜庆;如果是学生,我就会说我也拿了一件穿,很舒服不起球好搭配……总之,胡说八道,目的就是卖出去。

清仓时常常是一会儿忙得昏头转向,一会儿就闲下来无事可做。这时候客流量总是间歇性的,往往有一个人挑挑拣拣就会吸引更多人挑挑拣拣,喜欢凑热闹的中国人心理在这里也得以体现。大甩卖嘛,总感觉人多的地方代表东西更划算,有便宜不占是傻蛋,赶紧冲过去抢抢才是正经事,自然就一哄而上。

但人多的时候,我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诱惑每一条想上钩的鱼,还要注意有没有人趁乱偷衣服。因为在这个小商品批发市场,偷衣服的事情屡见不鲜。

我家摊位正在清仓(作者供图)我家摊位正在清仓(作者供图)

卖东西肯定会遇上形形色色的客人,大甩卖的时候也是这样。

有的人对着几块钱的衣服挑来拣去,有的人像占了大便宜一次买一打,有的人还是要讨价还价,有的人看了好久却不下手,有的人和同伴一边挑一边吐槽然后离开,有的人离开后又回来。

有人让我觉得做生意开心,有人也会让我无奈愤怒,但是对于每一个摊主,保持平静,多看好事,才是做买卖的秘诀。

在这个小商品批发市场, 被父母们、大多数是母亲们领着来买衣服的孩子,总是不敢主动说我想要哪件衣服的。大部分情况是母亲问小孩,这个好不好看?小孩要是点头,母亲就开始和店主砍价,如果没砍成,有的母亲就一把拉上孩子离开,或者问孩子:你想要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孩子们有的低头不做声,有的会很懂事地说“算了”,有的会说“也不是很想要”。砍价失败后的结果往往都是离开。我见过太多被母亲拉走的女孩子,转头回望自己刚刚心仪的衣服,那种眼神,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我几乎没有见过斩钉截铁底气十足地说“我要”的女孩子,穷人孩子的懂事让我感同身受。因为我也曾是她们那样子,就像我从来不会主动和父亲说想喝一碗绿豆糖水。

但今年清仓的日子里,父亲几乎每天都买糖水。

我清楚地知道原因,其实是他舍不得。将近20年的市场生涯,就要这样结束了,市场的糖水也喝一次,少一次。

其实在他看来,如果能赚到租金、维持生活,那生意还是可以继续,毕竟人到中年,所有掌握的技能都和市场息息相关,一旦离开,确实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这个激流勇进的社会里立足。

然而江河日下的批发生意让他彻底灰了心,再不舍得也明白,怎么挣扎也依然会面临亏本,所以只能放手离开,虽然他还没有想好自己下一步到底应该怎么走。

我一直以为,只有年轻人才需要走一步看一步,未曾想到人到中年,还会面临这种踌躇不安。如今,父亲又开始羡慕那些工作稳定的朋友,起码他们不会面临中年失业的危机。有时他也会和我说,以后你要是像你母亲一样当个老师,也挺好。

而我看到现实的种种,也开始觉得能有稳定的工作,的确是很好的选择。我们爷俩似乎全然忘记了当年在填报志愿时是何等抗拒师范类院校。也许我择业观的改变,也是家庭生活对我的深刻影响的一个剖面。

“告别机器人生活,租期到,档口内,样样10元”。为了吸引顾客,父亲用大红纸手写了这样的牌子,挂在摊位最醒目的位置。

我问他为什么是“告别机器人生活”?他说,这么多年,一直在这个小小的摊位忙碌,没有休息日,没有节假日,自己活得像一个赚钱机器,现在要和这样的生活告别了。

“做久了机器人,一下子不用做,也是很难习惯的。”他的语气有些怅然若失,然而今年的清仓却更加惨淡了。

我再问他会不会很讨厌淘宝之类的网购平台,他只是很平和地说:“有什么喜欢和讨厌,时代的选择,没人能抵得住。”

也许是20来年的批发市场生活,让父亲变成了哲学家。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