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304)

来源: 2021-05-29 16:45:53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把她推向死亡的无性婚姻

 

2021-05-26 10:2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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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胖子

 

还没活太明白。

 

 

前言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

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1

 

2004年6月的一天,下了行后我没着急回家,而是由五爱市场北门出去,直奔大佛寺旁夏岩的卦摊子。

夏岩是个跑江湖算命的,擅长六爻。第一次找她,她算出我“五一”前后有一笔小财将要进账,数字跟“2”有关,要么是2千,要么是2万,也有可能是20万。

当时我没太往心里去——说实话,我自到五爱街做买卖以来,见的神棍太多了,被忽悠的次数也多,不咋信。但我没脸,有事儿没事儿还总爱去算。

然而到了那年“五一”,我真发了一笔小财,而且数字都对上了。事后我对夏岩十分信服,往她那儿跑得更勤了。

接触的次数多了,我俩渐渐熟络起来,夏岩比我大五六岁,一直未婚,她个子不到1米6,长得极清瘦,脸色微微蜡黄,两颧较高,眼向里凹,打扮也简朴,常年穿一套灰色的居士服,裤子带黄色绑腿,下面着一双浅口露袜子面的棕色僧鞋。无论春夏秋冬,她都戴着一顶宽沿竹帽,非常好认。

 

这天,我大老远就见夏岩的摊子上有客,是个女人。说来也怪,前来算命的往往以女人居多,大多都是算婚姻或者爱情,一整就是:“他还能不能回头?”“他外边是不是有人了?”“啥时候能‘动婚’?”

我不太爱听那些事,就没急着过去。大佛寺外有台阶,我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研究那个女客人的背影——她坐在小马扎上,体格显得十分庞大,虎背熊腰,染的黄头发在脑后十分随便地挽起一个鬏儿。

 

夏岩递给她3枚古钱,女人将钱扣于手心,合掌当胸,虔诚地想着自己所求之事,然后低头闭眼,“哗啦啦”一顿猛摇。摇毕,把大钱往面前的八卦图上一扔,夏岩搭眼一瞧,就在自己的小本上勾勾画画。如此重复6回,夏岩开始排卦、推演,然后一顿白话,直到那个女人掏钱为止。

见那女人站起来了,我就朝卦摊走过去,正好跟她打了个照面——竟然是郭小慧。

郭小慧也在五爱街做买卖,还是在我隔壁趟子出“大甲子(大档口)”的。她一见是我,也十分惊讶,目光有点躲闪,可此时我已经看到她哭得通红的双眼了。这样尴尬的情景让我俩手足无措,竟都忘了打招呼,彼此只点了个头,她就匆匆离开了。

我一矮身坐在马扎上,上面还有郭小慧的余温。我微微欠身,挪了一下屁股,跟夏岩说:“我来得就够早的了,她来得比我还早,这是没下行就过来了啊?”

 

夏岩点了点头,说,是来得挺早的,坐这儿半天了。我心里有些疑惑,不知道郭小慧来求啥——据我所知,她的生活十分稳定,生意不温不火,女儿一直由爷爷奶奶带,还挺省心,好像没有什么糟心事啊。

夏岩已经利落地把卦摊收拾好了,她说今天生意还不错,见好就收,请我去她家坐坐。

夏岩租住的单间离大佛寺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以前我也常去。到了家,夏岩先煮了两碗面,切了点儿黄瓜丝,拌上现成的熟酱,我俩“唏哩呼噜”各吃一大碗。

吃完,我让夏岩给我算一卦——我想再出一个档口,不知道生意将会咋样。夏岩起了卦,说不能暴富,但也不能赔,坚持下来兴许有收获,但要能耐得住心肠守着这盘生意。

“也就是不能‘红门’?”我有些不甘心,又问了一遍。那时我在五爱街已经卖过几回“小红门”了,只要货看得准,钱来得实在太容易,所以尝到甜头的我,总想着能“红门”不断,不愿意循序渐进、老老实实地做生意了。

夏岩摇摇头,目光有些不屑,说我总是想要一夜暴富。

“你以为一夜暴富是什么好事情?人命里担不起,钱是会反过来害了人的命的。”

 

 

 

2

 

第二天,我在行里碰着郭小慧,如常跟她点头说话,但她却有些做贼心虚似的,几次欲言又止,好像有啥话要跟我说。我琢磨着不对味,随即意识到,她肯定是担心夏岩把她的事儿跟我说了,于是找了个机会递过去一句话说:“那算命的嘴紧,啥也没跟我说。”

没想到,不这么说还好,越说她反而越不信。隔天下行,郭小慧主动找我,非要请我吃麻辣烫不可。我俩找了个小店,郭小慧点完东西,问我要饮料不。我说不要,她却点了两瓶“老雪”。

 

这本地产的啤酒后劲儿大,我有些发怵。不过酒已经叫了,总不能退回去,我用手扶着啤酒瓶脖子,干笑了两声,服务员手脚麻利地把瓶盖起开,郭小慧一伸手就把酒瓶子拿了过去,先涮杯子,再给我满上。

“我比你大,妹子。”她说,“咱姐俩儿还从没在一块儿喝过酒,今天好好喝两杯。”

说着话,她把自己的杯子也注满了啤酒,倒酒时可能是劲儿使大发了,啤酒泛起酒花,一层沫子几乎要溢出杯口了。她一低头,嘴唇贴着杯沿吸溜了一大口,然后又往里倒满,这才举起杯子说:“来,干!”

既然她这么实诚,我也不能敷衍,两人一仰脖,酒都闷掉了。慧姐又点了两个熏鸡架,我也没客气,一口没咽完下一口又填进嘴巴。见我吃相难看,慧姐笑了,可她自己并没动筷,而是又满了一杯酒。

 

我知道她心里有事,于是也停下筷子,笑嘻嘻地让她有事就直说:“我跟你说实话,那天你算命那人我确实是认识,我也总找她算。但她那个人嘴紧,有把门的,啥事到她那儿就算是到了头了,上了封条一样,真啥也没跟我说。”

慧姐未置可否,只垂下眼睑,注视着面前的酒杯:“你在行里时间也不算短,左右档口即使没跟你办过事,也都知道你的为人。我其实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是心里堵得慌,想找个人唠唠。说起来,在行里离个婚还算啥事?”

离婚?

我有些吃惊,皱起眉头问,是不是她老公在外边有人了:“不对啊,我姐夫那人多老实啊,行里谁有事他也不能有事!姐你也别听风就是雨,姐夫不是那样人。”

慧姐的老公叫赵志强,不到50岁,中等身材,微有秃顶,穿着打扮也不张扬,总那一身。他为人极老实,十分严肃,从来不跟服务员开玩笑,不讲黄段子,更没听说过他占哪个服务员的便宜,在五爱街的口碑是相当不错的,甚至有人在背后叫他“唐僧”,说,“哪怕是五爱街的公耗子出轨了猫,赵志强也不能搞破鞋”。

 

我这人一激动嗓门就大,惹得其他桌的客人直朝我们这边瞅。我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冒失,让慧姐难堪了,于是赶紧喊服务员结账。慧姐也没跟我撕扯,先离了座位朝外走去。

等我赶上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两人只好面对面沉默地站着。我们所在的这条街繁华、吵闹,两旁的门脸,家家的音响都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我的脑瓜仁子被吵得生疼,终于忍不住伸手扯她:“慧姐,到底咋回事儿,你跟我说说。要是真有人‘撬行’,咱想办法治她不就得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哪能说离就离。再说,咱也没犯啥错误。”说完,我又向她确认:“不是你这头的事儿吗?”

慧姐看着我,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俩就一直朝前走,这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赵志强的样子,怎么都想不通,这样一个老实人怎么会突然闹离婚呢?

 

没多久,就走到了大南街般若寺的外边。那里有片稀疏的矮树林子,我俩穿过去,到寺院外围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这时,慧姐的情绪已经平复了很多,她回头看了看般若寺,指着里面问我:“我听说这里面出家都需要大专学历,是不是真的?”

我笑笑,让她别胡思乱想,说出一家进一家哪那么容易?“谁家两口子不干仗,要是干仗就离婚,民政局那大门都推不开了。没有实质性的矛盾就不能离,就是有实质性的问题,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听了我的话,慧姐平静地向我道出了赵志强要跟她离婚的原因:“你姐夫不行了。”

 

刚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寻思赵志强得绝症了?后来才意识到,慧姐说的是闺房隐私,随即就尴尬了起来。据说,这事儿是男人的痛点,但到了他们这个年龄,男人多少都会有点儿力不从心。

不行就不行呗,两口子感情好不比啥都强?再说了,沈阳那么老多医院专门治这个,广告打得铺天盖地的。我对慧姐说,不行就治,有时候可能不是病,就是压力大,是心理问题。如果是心理问题还不用吃药,劝劝就能好。

慧姐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其中似乎有一种情愫:“你不懂,你还年轻。”她咬着下嘴唇,低下头说,不是她因为这事儿想离婚,而是赵志强接受不了事实,非说不能让她守活寡,坚持要离。

我笑了,如释重负地站起来,还拍了拍慧姐宽厚的肩膀头子:“回头我让你妹夫他俩整两瓶,劝劝,老爷们儿之间好说话。你也别上火了,他可能也就一时没想开,再说了,姐夫也是为你着想,这么看来你俩感情还挺深呢,那就更好办了。”

慧姐抬起头,仍拿那种“你还年轻、你可能还是没太明白”的眼神儿看着我。但是她没有再过多解释,而是张了张嘴,吞进一口沈阳初夏的温吞空气,随即长叹了一口气。

临分别时,慧姐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别把这件事儿说出去,“你姐夫面子上过不去”。

我十分郑重地答应了。

 

 

3

 

自打那天起,我就有点不敢见慧姐两口子了,主要是怕尴尬。有时需要路过她家档口,我就绕道。

好在我们不在一个趟子里,每天上下行都挺忙,所以碰头的机会并不多。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一天中午,我正坐在档口里吃盒饭,出去上厕所的小服务员风风火火地跑回来。

她小脸红扑扑的,眼珠子放光,十分兴奋地说,隔壁趟子打起来了。

我抬头白了她一眼:“行里不天天都有干仗的吗?你也不是头一天搁‘五爱’里待着”。

“不是,姐。”小服务员亲昵地贴近我,声音压得很低,“不是顾客,是狗咬狗,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了。”她的嘴唇几乎贴到我的耳朵边上:“姐,慧姐夫不行,现在全行都知道了。他把档口都掫()了,慧姐正在档口里哭呢。”

我的嘴里还剩着饭菜,赶紧嚼了几下,想囫囵咽了下去,不料被噎住了。小服务员给我找水,我木然地拿着矿泉水瓶子,心里乱成一团麻,不住地想:他娘的,谁说出去的呢?慧姐当时可就跟我一个人说了,这种事,她不可能满世界去嚷嚷,但我也真的帮她保守了秘密,没跟任何人说啊……

我放下瓶子朝外走,小服务员在身后喊,问我去干啥——是啊,我去干啥?这种时候太敏感了,不是解释的时候,更不是安慰的时候。我的脚像被地给烫了一下似的,忙缩了回来。回到档口里,我看了一下时间,再过两个多小时就下行了,有事下行再说。

这时,旁边档口的人端着盒饭,站在我家档口门前说八卦。不一会儿,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郭小慧守不住了,自己说出去的;还有的说她这个岁数如狼如虎,遇上自家爷们不行,“那可要了亲命了”。

众人轰然大笑,声音十分刺耳,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说:“快别说了,谁家没有八出戏?笑人不如人。我可告诉你们,小心说完了,以后自己家老爷们先不行了,到时候谁笑话你们,你们心里好受不?”

斜对面档口的大姐50多岁了,她四平八稳地坐在自家门前吃水果,接话道:“你说这话倒是,可别当笑话说了,人两口子够糟心的了。”

下行回到家,我几次想主动联系慧姐,又几次放弃了。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如果她真的只把这事告诉了我一个人,那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见我心神恍惚,丈夫主动问询起来,我和盘托出后,他露出一脸冷笑:“该!到哪儿都显你,跟个欠登似的。这回好了吧,没偷吃弄一嘴屎,我就说五爱街不是个好地方。”

我心里本就烦闷,听他这样一说,也来了火。

争吵过后,丈夫摔门而出,我一个人在家怒火中烧,反倒有勇气给慧姐打电话了。

电话很快接通,我没拐弯抹角,直接说那事儿不是我传出去的。慧姐先是沉默,之后便要约我出去。

 

在般若寺的围墙下,慧姐十分平静地跟我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上午,她并没有按时上行,而是去新民市拜访了一个老中医。

据她的娘家人介绍说,这人医术十分高明,在男科方面颇有一手,慧姐打听、试探了多次,

心里有了底,才决定让赵志强过去试试。

她兴冲冲地回到沈阳,先到店里先给服务员放了假,赵志强以为她抽风了,慧姐小声说了实情,赵志强先是目瞪口呆,随后“啪”的一声,把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到了她脸上。紧接着,气急败坏的赵志强就骂开了,说慧姐守不住可以离婚,为什么要满世界的宣传他不行?

骂声越来越大,左右档口、路过的顾客纷纷侧目。慧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眼瞅着周围的眼睛越聚越多,就央求丈夫小声点,仿佛“不行”的人是她。

赵志强见事情已经被自己嚷破,索性破罐子破摔,跑到过道中间狂喊:“我他妈的就是不行了,受不了离,我让你守着了吗?是你自己贱!”他出完气就走了,留下慧姐背过身在档口里头哭。

这一次,慧姐对我再也没什么顾忌了,她说,赵志强所谓的“不行”其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10年了,“开始是背对着我睡,我咋扒拉他他也不搭理我,后来让我扒拉急眼了,就告诉我实话了。那以后,我一扒拉他,他就问我是不是守不住,整得我连扒拉也不敢了”。

10年前,赵志强就提出和慧姐分居,他每天都睡在厅里。开始,慧姐也去找他,让他进屋,“他就骂我贱”;后来慧姐晚上睡不着,就整宿整宿坐在床上盯着房门,不知道丈夫哪天能自己推开门走进来。

我先是觉得难以置信,慧姐过的竟然是这种日子,后来就有些义愤填膺——可是,这毕竟是人家夫妻间的私事,我一个外人能帮上什么忙?我的愤怒无处安放,心里像堵了什么似的,压抑,又无能为力。

我对慧姐说,现在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也挺好。慧姐低下头,头顶白头发根冒出来。原来她已经有那么多的白头发了。

离我们不远处,有个卦摊子正收摊,算卦的伸出竹节般的手指,将地上那张写有“抽签、算命、六爻、批八字、看风水”的红布收了起来。红布边上是一个竹制的签筒,那人一拿,签筒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我收回目光,也不知怎的,嘴里突然冒出一句:“不行的话……慧姐,就离了吧。”

这话一出,我自己先吓了一大跳,手心出了微汗,滑腻腻的。人家这场婚姻好歹持续了20年了,怎么能说离就离呢?再说还有孩子。而且,离了婚,财产怎么分?慧姐拿什么维持生计?行里的人会怎么说她?大概会说她是因为“守不住”才跟丈夫离的。我知道,慧姐最大的顾虑还是女儿,在我们老家,儿女亲事讲究“知根知底”,如果将来她女儿谈婚论嫁,对方一打听知道这姑娘有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妈,亲事很有可能会告吹。

想到这些,我有些焦躁,甚至十分紧张、害怕慧姐听从了我的建议。可是不知道脑袋里哪根筋又搭错了,另一句话不受控制地从我嘴巴里溜了出来:“反正树挪死、人挪活。”

也许是因为刚才跟丈夫争吵,我自己也动了离婚的念头,那话既是说给她听的,也像是在劝我自己似的。我皱起眉心,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是他不行,又不是你不行。不行就不行呗,谁也没说他啥,他天天这么矫情个什么劲,不行就成全他。”我转过头来看着慧姐:“也是成全你自己。”

慧姐愕然地看着我,嘴张成一个小小的“O”。我低下头,没理她,自顾自地往下说:“更何况是他非要离,也不是你。主动权并不在你手里。”

慧姐没说话,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偏过头,复又低下,似乎陷入深思。她想了很久,还是摇头。

我有点恨铁不成钢,觉得慧姐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离了男人你就真活不了了吗?”这话都到嘴边了,但我感觉说出来实在是太伤人了。所以,心里虽然十分气愤,还是将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4

 

当晚,慧姐又给我来电话,说赵志强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扔到楼道里,让她滚,还跟邻居们说自己不行,伺候不了她,把她搞得十分不堪。当着左邻右舍的面,慧姐哈着腰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一件捡起来,里面竟然还有内衣内裤,实在是太过分了。

慧姐一见到我,就说那个家她可能回不去了。我让她报警,离婚先不说责任在谁,房子也该有她的份儿。

可慧姐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他们住的那个房子是用公婆的一套三居室换来的。

以前沈阳的商品房供应不足,楼房基本靠单位分。如果父母分到大房子,又想跟儿女分家另过,就得跟别人换,比如用大房子换一个套间加一个单间之类的。

当年慧姐结婚时,公婆就是这么干的,之后老两口带着孩子住两室,慧姐两口子就住单间。房产证上写的都是公婆的名字,这就意味着,如果慧姐离了婚,房子跟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没想到情况这样复杂,我就问慧姐还有没有其他的家庭财产。慧姐说,自打她结婚以后,一直是赵志强在管钱,这几年买卖一般,也没攒下啥,平时还得养孩子。这次闹掰,赵志强倒是主动提过分财产,他说慧姐如果同意离婚,就不用她管孩子,另外再给她拿两万块钱,算是两清。

 

“两万块钱?打发要饭的呢?!”我当时结婚没几年,虽然跟丈夫偶有争执,但对离婚算计、两人会反目到什么程度完全没什么概念。我愤愤不平,建议慧姐找娘家人出面,至少她眼下得回娘家,先安置下来。

慧姐面露犹豫之色,但最终还是听了我的建议,因为除了娘家,她也实在没有地方去。

 

慧姐的娘家在东方宾馆那边,因为距离不远,我执意送她过去。刚开始,我以为慧姐的父母单独住个一梯三户的单间,但一上楼我就发现,那是个筒子楼。

沿台阶而上,没有灯,楼道里黑漆漆一片,等眼睛足够适应,也要小心一点走才行。上到4楼,是扇公共大门,慧姐说里面住着3家人,房子都是一室一厅,厨卫倒都是独立的。

慧姐有钥匙,先开了公共门,带我朝里走,敲了中间那屋的门。没多久,一个跟慧姐年纪仿佛的妇女来开门,她穿着一件乌突突的翻领睡衣,头发随便挽在脑后,脸两边都是散下来的碎头发。她先看了看慧姐,又看了看她手里提的行李,全程没有看我,也没说“请进”,一抹身就自顾进屋了。慧姐回头瞅我笑笑,说那是她弟媳妇。

进了屋,我才发现房子很小,确切说,是一室一“小”厅,房门右手边是厨房,正对着厕所。往里走,铺着地板革的小厅里放着一个单人钢丝床,上面被褥叠得十分整齐。里间是一个卧室,大一些,摆着木制的老式双人床、折叠沙发和坏了门的大衣柜。卧室正中间放了一张土黄色圆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正趴在桌上写作业。

见我们进来,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站起来招呼,慧姐的弟弟也热情,只有弟媳妇一脸不悦,还摔摔打打地指桑骂槐:“赶紧写作业,长大了长点能耐,全家就指着你呢,谁也指不上,不回来添堵就不错了。”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很尴尬,慧姐她妈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出声。慧姐的弟弟看不过去眼,骂了媳妇儿一句:“满嘴喷什么粪?姐来了没看着啊,眼睛是灯泡啊?”

几乎是毫无征兆的,我只听“呜嗷”一声,那女人就朝慧姐的弟弟扑了过去,接着便是连珠炮似的谩骂。她语速极快,花样繁多,我甚至听不清她到底骂了些什么,只隐约听到:“我嫁给你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谁不是凑和过,咋就不能凑和过?老爷们不行就跟人家离啊,咋就那么贱……”之类的话。

慧姐她妈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小男孩似乎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只顾低头写作业,十分镇定。慧姐拉着我,逃似的跑了出来,我们沉默着下楼,因为一楼实在太黑,最后两级台阶我一脚踏空,慧姐及时扶住了我。

慧姐问我有没有事,我心想:我能有什么事?撑死了也就是摔一跤,但是你呢?我不敢想她的以后。

已经是晚上8点多,出了楼门,外面反而更亮堂一些。隐约还能听见慧姐的弟媳还在哭嚎,本来想骂她两句,但又一想,我有什么资格骂人家呢?一个嘴巴那么刻薄、恶毒的女人,心里应该装了很多的委屈和不满吧。

因为是夏天,路上的行人还很多,风把我的心吹得乱七八糟的。一路上,我和慧姐谁也不说话,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因为拎的东西挺沉,慧姐不时换手,我想替她拿一会儿,她也不让。

走到大南街的十字路口,慧姐让我先回家,她说自己还是要回家的。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家,但我却觉得,那两处似乎都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

“还是要回去的,不让我进门,就像你说的,我就报警。我还没跟他离婚呢,你不用惦着我。”慧姐说得很平静。

当时,我特别天真地认为,慧姐能有这样的态度,可能是已经习惯了那种生活,或者已经麻木了。再不然,就是单纯的乐观坚强。我唯独没有想过,慧姐已经做了某种打算,那种表现,是已经对生活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

5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五爱市场正处在“批货”高峰期。9点来钟,一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所有档口,说又有人从5楼跳了下去——那时候,几乎年年都有人从五爱服装城的5楼往下跳,为此,香港的高小姐(五爱的老板)每年都花重金请西藏的高僧过来做法事,但依然无济于事。

上午10点多,我家的服务员小脸煞白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慧姐。”

自从上次分别之后,慧姐一直没来上行,我给她打电话,也总显示关机。我以为小服务员是说慧姐重新回来上行了,她说不是,“是慧姐从楼上跳下来了!”

我扔下手里的货就往出跑,跑到一半又站住——那个时间,“五爱”里的人还很多,人群像海水一般涌向我、裹挟着我,我只觉得两耳“轰隆隆”,像有火车在我脑袋里跑。我被动地随着人群朝前走去,直到被拥到2楼天井的围栏边,耳中的巨大的轰鸣声才暂停。我眼前又出现了那些在五爱街讨生活的人:卖哈密瓜的、卖水的、卖雪糕的、搭边卖裤子的,我的目光从他们的面孔上一一检阅过去,似乎我是天外来客,从来没有见过人类一般。

 

第二天,赵志强的档口就挂出了“转租”的字样。大家都说,这是他自己作的,为啥非得跟慧姐离婚?现在家破人亡了,满意了?许多人为慧姐鸣不平,我家小服务员说:“真傻,干啥死?死都不怕怕离婚?谁离谁活不了?”

事发后的那3天,慧姐的弟弟每天都上行来找赵志强的晦气,扬言要跟他同归于尽。事情闹得很大,搞得赵志强的档口都租不出去。第四天,慧姐的弟弟不来了,听说赵志强拿出了一笔钱给了慧姐娘家。

慧姐“头七”那天,小服务员下行前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跟前说:“头七回魂,姐,你说慧姐能不能回去报仇?”

我不明就里,小服务员说,你不知道?赵志强已经在筹备婚礼了,新娘也是行里的,肤白貌美大长腿,都怀孕好几个月了。小丫头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我说,不能吧,慧姐尸骨未寒,更何况赵志强要是这么干,慧姐的娘家也不能答应啊。

小服务员朝地上“呸”了一口:“这年头,人情比纸都薄,都管钱叫爹,见了亲爹谁还能想着自己已经出了阁20多年的姐姐?”

3个月后,赵志强果然大张旗鼓地另娶了,对方真是行里的一个服务员,长挺好,比赵志强小10多岁。行里人都说,赵志强是“真人不露相”,这年头,“铁子(情人)人人有,不露是高手”。

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赵志强婚礼那天,还请了慧姐的弟弟、弟媳去观礼。席间,慧姐的弟弟没说话,一杯又一杯喝闷酒,慧姐的弟媳嘴巴甜得淌蜜,她家孩子小,不懂事儿,还管赵志强叫“大姑父”,她便当面嘱咐:“以后得改口了,就叫‘舅舅’,亲舅舅。”还让孩子问“小舅妈”好。她还说,孩子说了,小舅妈怀的一定是个弟弟,“他小舅妈年轻,可能不知道这个事儿。孕妇你得让小孩儿看,再问他说怀的是男是女,说的那就八九不离十,童子口,准着哩”。

赵志强很高兴,又给孩子塞了一封大红包,慧姐的弟媳就往外推,但是三推两推,那红包又“莫名其妙”地落回到了她手里。

 

几个月后,生意平平的赵志强竟然斥巨资在五爱市场买了个“精品屋”。那时,五爱街里人人都在传,说赵志强之前中了500万大奖,这事儿慧姐生前压根儿不知道。很多人感叹人心叵测,也有人替慧姐不值,甚至诅咒赵志强后妻生出来的孩子没*****儿。

再过没几个月,赵志强就喜得贵子了。儿子白白净净,面貌周正,还全须全影,各器官零部件都因地制宜,长势喜人。大人拿手指轻轻一碰,他就咧开嘴巴笑,十分招人稀罕。赵志强宝贝得不行,恨不能倒过来管他叫爹。

6

那天,阿新腋下夹一黑色老板包,撇一口温州腔的普通话凑过来说:“升官发财死老婆,慧姐老头儿这下可捞着了。”

小服务员抱着肩膀,撇着嘴问我:“姐,你听过一句话没?总有傻X爱红颜,总有红颜只爱钱;总有红颜爱傻X,总有傻X不珍惜。”

阿新学着东北话:“你可拉倒吧,慧姐是‘红颜’啊?她要是‘红颜’,她老头儿还能不行啊?”

众人再次哄堂大笑。之后,两边的档口迅速分成两派,一派说做人得有良心,赵志强这么做早晚得有报应,远报在儿孙,近报在自身;另一派认为良心不值几个钱,能当吃还是能当穿?慧姐倒是对婆家娘家都讲良心,可她死后,娘家人拿了钱不再吭声,撇下个女儿跟奶奶住,将来大了,一聘就得了;赵志强买新房、买新车,娶个小的还得个儿子,就算是买卖不好,但“精品屋”他可以租出去,一年好几十万搁挎兜里捂着,人家哪儿有报应?

最后,他们总结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众人议论纷纷,我家小服务员摸着胸口,露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说这事儿整得她都有心理阴影,不敢搞对象了,“难道就没有真正的爱情吗?”

斜对面一个40多岁的大姐拿自己做例子,“恐吓”我家小服务员:“真正的爱情?就我家你姐夫这是没钱,有钱那也是头一个踹了我。我告诉你小姑娘,爱情是火没错吧?我早总结出来了:爱情是火,婚姻就是火坑呗!”

说罢,大姐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另外一个女人插进一嘴来,说自己生姑娘的时候哭了,不是重男轻女,而是担心姑娘未来要嫁人。她说女人嫁人时候,无一例外都是想要有个家,没想到这一嫁人,不但原先的家没了,后成的家如果不拿她当自己人,她反倒成了再也没有家的孤魂野鬼了,“像慧姐,没有利用价值了、人老珠黄了,男人整个理由非要‘退货’,完了‘厂家’还没有能力回收,你说糟心不糟心?”

我在一旁听着,什么也没说。自从慧姐走后,我不愿去想她,但她却总是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想,慧姐过了那么多年饱受折磨、压抑甚至是被玩弄的生活,旁人光是一句“坚强”、“挺住”、“加油”也许是远远不够的。而我、我们、我们的社会,能为无数个慧姐们切切实实地做些什么呢?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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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个“野人”般去拍摄野生动物

2021-05-25 1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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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林;王蕾

藏族,云南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第一批正式员工,一辈子从事一线保护工作;编剧、非虚构写作者,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学士。

前言肖林,藏族,藏名昂翁此称,云南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第一批正式员工,一辈子从事一线保护工作。作为藏族人,他似乎天生能与大自然灵魂相通,这使得他的保护实践与众不同。他是传奇物种滇金丝猴的守护人,经历过滇金丝猴研究与保护的几乎所有重要事件。他酷爱野生动物摄影,希冀以影像凝固大自然与野外生物的野性之美、灵性之光。这本由肖林讲述,王蕾执笔的《守山》,给我们讲述了他的传奇故事,也带我们和他经历一场野外野生动物摄影的惊险之旅。

1

端起照相机已有三十多年了,而我好像一直缺少“审美”那根弦。再漂亮的美女,再可爱的小孩,我都有本事拍得索然无味,因为他们对我来说本来就有点索然无味。我能拍好的只有野生动物,除此之外,拍野外风景时偶尔也会蹦出几张有感觉的。至于野外植物和昆虫,我拍得就很差劲了,因为对它们缺乏耐心。我自己更喜欢拍猛禽,这类生灵能让我感觉到力量和野性,但我功夫还是不够深,磨出来的好片子并不多。

确切地说,我最喜欢也最擅长拍摄的只是野生哺乳动物。拍摄它们时,我常常需要穿梭于原野和森林。只有在条件艰苦甚至对很多人来说寸步难行的地方拍摄,我才会有成就感——我知道这样的情境下拍摄的照片具有更独特的价值。

野生动物摄影师千千万万,但又有几个会像我这样傻?我就是个傻子,做了一辈子的傻事情,连拍摄也用最笨的办法。既然无法像艺术家一样天性轻灵,那索性就卖傻力气吧。我没有什么成名成家的欲望,拍摄野生动物可以在大自然中自由徜徉,这已是对我的最大奖赏了。

我想,我其实就是一个“野人”,迷恋野生动物摄影,其实是迷恋上自己可以做个野人的感觉,就像任何一种野生动物般去努力,用生命的本能在天地之间争取到一丝生存空间。这样的表达,也许只有同为“野人”才能懂得。

 

2013年,当时管理局的谢局长找我谈话,要把我从德钦分局局长的位置推荐到管理局任职。很快我也得到内部消息,州委已经通过了我的任职推荐,接下来就是走程序。大家都等着我满心欢喜地提升调任,可是我考虑了好几天,最终婉言回绝了。

我的青年和中年时代都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当时唯一的道路、唯一的信念、唯一的生活目标,就是养活全家。我时常对两个女儿深感愧疚,因为家庭贫寒而没能给她们创造更好的教育条件,但现在她们已经长大成人了。父母给我的名字“昂翁此称”——老实人,我按照“老实人”这个轨迹活到中年,已经完成了这辈子应该担负的家庭责任。迈进人生的下半段,我希望能过上没有枷锁的生活,可以为自己而活。

以前的我,内心矛盾,是野生动物摄影让我和自己最终达成了和解。我开始正视心中的那份“野性”,并且珍视其为个人精神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值得欣慰的是,不仅仅是我,我们整个单位的人都喜欢上了摄影。摄影真是野外工作的最佳陪伴,它让日常的巡山和考察都变得不再枯燥。野外保护已经是最辛苦的工作了,如果没有心中的那份挚爱,每日每时都将是煎熬。

梵语中有句谚语:“当你心中有团火,上天就会回应你。”当我决定把下半生都投入到野外摄影中时,我的贵人也出现了。野生动物摄影器材中最贵重的两款是佳能专业照相机1DX和俗称“大炮”的800mm长镜头。两者加起来价格不菲,而我的收入来源只有工资,两个女儿又都在上学,我没有能力为自己购置它们。但突然有一天,这两样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居然“从天而降”了。

还是要感谢滇金丝猴!

2009年,我在滇金丝猴国家公园主持建设收尾工作。为了防止滇金丝猴群被人类干扰,我们对公园进行严格管理,猴子只在上午“接待”游客,且人猴之间必须保持一定距离。但是有一次,从省里来了几位领导,一起来的还有几位客人,这群人偏偏要在下午去拍猴子,有的还无视规定,一再贴近猴子,简直把这里当成了马戏团。这下我的脾气上来了,谁也劝不住,连领导带客人都被我轰了出去。偏偏其中有一位,不但没有生我的气,反而悄悄过来称赞我的认真和胆量。他知道我热爱野生动物摄影,就问我最需要什么器材。不久之后,我接到佳能公司的电话,说要过来送设备,野生动物摄影不可缺少的两样“武器”就这样被我捧到怀中。好沉重的礼物,我呆呆地坐着,久久不能相信:我的命怎么这么好!

送我器材的是浙江三和控股集团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曾永强先生。他一直说要跟我去野外拍摄,可说了这么多年,都因为他工作太忙而未成行。我明白,他帮助我并不求什么回报,只是认定了我这个人值得而已。

还有一个人,他对我的肯定也极为重要:“林,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应该是一个做事非常优秀的人,如果你的摄影没有达到最棒的状态,那只因为你没有尽心尽力!”说这句话的是法国著名导演艾瑞克·瓦利(EricValli)。艾瑞克是个奇人,他拍的电影《喜马拉雅》(Himalaya)也是部奇片,那是世界上第一部完全用藏语演绎的影片。

2004年我去英国访问,在北京转机时专门跑到秀水街买了这部片子的碟,回到村子后就组织了一场放映。全村的人都来了,一起陶醉在电影中。看到牦牛掉落悬崖的镜头,满屋子都是倒吸凉气的声音。艾瑞克远在法国,却给全体江坡人带来了一次最投入的观影体验。

2015年,艾瑞克来到了曲宗贡。当时一位老师热情地向他推荐说,在中国,如果要找到一批真正热爱大自然、热爱自然保护事业的人,那一定要去白马雪山!就这样,我终于见到这位“名人”。

2

他六十出头,满头白发,但背挺得笔直,极为精神,见到我们就兴奋地用藏语打招呼。艾瑞克曾在尼泊尔住过近二十年,对喜马拉雅山南部极为熟悉,有很深的藏族情结。

初见面时,我这个“粉丝”还有些激动:“我特别喜欢你的《喜马拉雅》,我还给我们全村人放……”他阻止我说下去,一脸严肃:“老实说,你看的是不是盗版?”艾瑞克知道每一个藏族人对这部片子的热爱,但他从来不打算一直吃这份老本。

艾瑞克来曲宗贡时正是繁忙时节,我们忙碌于养殖白马鸡、修水电站、尝试高山岩羊投盐等一堆事,没有人去特意招呼他,但我们的队伍中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白头发的法国老头儿,跟着我们四处忙碌。

一个晚上,饭后就着小酒,我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虽然需要通过翻译传递信息,但那种愉悦投合的气氛渐渐浓郁起来。突然,他非常有感触地说:“我找的就是你!以你为叙事的主线,这就是我要的短片!”

次年5月,他真如约而至。我俩讨论了很多拍摄细节,我开始体会到这个老头儿对待工作的认真和狂热。为了拍摄到白马雪山主峰的景象,他把所有器材挂在脖子上,噌噌几下就爬上了“火烧树”,下来的时候身上脸上全是黑炭印。

“黑熊!黑熊!”我们指着他打趣儿,“黑熊”则笑开了花。

一年后成片出来,只有三分钟,摄制组付出辛劳的很多镜头都没有剪进去。其中有一整天的拍摄都没有被剪进成片,而这天偏偏是拍摄最辛苦的一天。当晚,我看到艾瑞克明显露出疲劳之态。

“累吗?”我问。

“哦,今天有一点点累。”

我给他倒上青稞酒,我们俩就着青稞酒聊起来。艾瑞克也是一个图片摄影师,曾经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工作过,有一组著名的照片《尼泊尔采蜜人》便是出自他之手。拍摄这组照片时,为了找到一个传统的老采蜜人,他曾在大山中寻觅了几年,又拜了一个老采蜜人为师,学艺两年,才拍出了那样的效果。

“你是一个特别优秀的摄影师。其实我也喜欢摄影,而且喜欢了很多年,但是越到后来越觉得自己没有进步,你有没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艾瑞克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把左手和右手“啪”的一声并在一起,再使劲儿往前伸出去,“没有绝招。首先你要选择一件对的事情,接着就必须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虽然我们了解不多,可是我觉得你就应该是那种做事最优秀的人!”

艾瑞克的话让我反思了很长时间。连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都能这么拼命,我才四十多岁,怎么能暗地里对自己说:“就快要退休了,反正也干得差不多了吧!”怎么可能!之后每一次我想打退堂鼓时,心里就有两只手“啪”的一声,左手拍右手,再义无返顾地向前伸去!对,往前!

和艾瑞克分手之后,我很快就决定:去藏北无人区拍摄!

3

每个热爱野外的人都有一个梦——藏北无人区。这片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的世界,生存条件极为艰苦。这是人类的禁地,却恰恰成为了大批野生动物的乐园。没有一个野生动物摄影师不希望去领略这片动物的天堂。

原本我打算只开一辆车去闯这片净地,但朋友听说后一再劝阻:“太危险了!那个地方没有后援……”她让我写了一份申请,赞助了一部分旅费,让我务必再找一辆车。我发出一道去藏北的“江湖召集令”,很快就召集到了一辆越野车同行:大理的张炜开来了他的“牧马人”。老张五十多岁退休之后才扛起相机。一开始他只是拍拍鸟,图个乐趣,但很快就“发了烧”,几乎拍遍了苍山洱海的各种鸟类。同行的还有我的藏族同胞此称江初大哥,他是德钦县的“老气象”,迷恋了一辈子的摄影,手里存着很多非常有意思的气象老照片。还有一个是赞助过我摄影器材的曾永强曾总,他兴奋地说:“我本来要和朋友骑摩托车从西藏穿越到新疆,连摩托车都运到拉萨了,但是我觉得跟你去拍野生动物会更有意思!”

两辆越野车,全都是“雄性”,全都有一颗奔向野外的鲜红的心。白马雪山海拔4300米,鸿拉雪山4370米,东达山5020米,唐古拉山5320米,还有6860米高的布喀达坂峰,从无人区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仰望拍摄……

穿行在高山中,我们的越野车就是在天地间升降的梯子,带着我们一路奔向天际。车上所带的物品,吃喝住行一应俱全,有干肉、干馒头,方便面也准备了两箱,还有小瓶液化气、野外煮锅、睡袋、帐篷,以及预防陷车的牵引绳和升降器……我们一路上吃喝节俭,以拍摄野生动物为主,吃饭、睡觉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

曾总一路上都在打电话,看得出他越来越焦急。第二天晚上十点多,我们刚到昌都,他就宣布不能继续和我们一起前行了。已经到了藏北高原的门口却无缘进入,我们都为他感到惋惜。晚餐时我们小酌为他送行,在第二天凌晨四点又起来送他去乘最早的飞机。看来,不是谁都能随时放下手头的事跑去野外,我突然觉得我的清贫反而是一种福气。

 

从昌都开始,我们选择了一条很少有车路过的乡村便道,沿途是猛禽和大型动物集中出没的地方。我们顺着感觉,从大路直接开到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径,随走、随停、随拍摄,时间过得飞快。到了傍晚,我们几个大男人不仅不着急离开这个动物出没的荒山野岭,反而更加兴奋——傍晚的色彩好,能出好片子。就这样,一直拍到野生动物结束了它们的一天,都回窝睡觉了,我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开。找到一个村子时已是深夜,我们敲开一户藏族人家的房门,借到了一个房间。所有人都用睡袋打地铺,很快响起一地鼾声,大家都睡得无比满足。

像个“野人”般去拍摄野生动物

第二天临走时,我们给东家留下了三百块钱。我们在藏地旅行,永远不会担心没有地方睡觉、吃饭,但也绝不想利用他人的善意。很多外地人来了藏区,觉得什么都可以白吃白喝,口头感叹一番藏族人真善良,抹抹嘴就走了,却不知道这家人也许是把最珍贵的东西拿了出来招待客人。我们是藏族人,当然明白人情贵于金钱,也许有人觉得只是借个屋檐住上一晚,根本不值三百元,但我们藏族人真的不是按照商业法则来算计这些的。

下一站重要拍摄地是囊谦的尕尔寺。出发之前,我已经将沿途的野生动物拍摄点打听了个遍。藏区的很多寺院及其周边成了摄影师的向往之所,比如东竹林寺和日尼神山。寺院周围会聚集很多野生动物,整个藏区莫不如此。佛门中人会解释说,这是因为世间的生灵都受到了佛光照耀的感召。在我的理解中,这种佛光就是世间的慈悲吧。人类无害亦无求于野生动物,野生动物慢慢也不再那么警惕人类,也许这才是如今倡导的“人和动物和谐相处”的真意吧!

去尕尔寺的路上,我们沿途见到了不少胡兀鹫和岩羊,它们似乎都不太害怕人类。举起镜头,很容易就能捕捉到不少精彩瞬间。

像个“野人”般去拍摄野生动物

尕尔寺是噶举派一所颇有名望的寺院。我们两辆车开到尕尔寺时已是下午,从山下望上去,尕尔寺镶嵌在一片奇石之间,如同一座悬空的天上庙宇。

进了大殿,第一件事情就是放下照相机,像任何一个藏族人一样,先在门口磕三个响头。我们的出现引起了僧人们的注意。出了大殿之后,一个老和尚端着一盆苹果,笑咪咪地邀请我们吃。我赶紧抓住这个机会,用藏语问:“能不能借给我们一个房间住,我们自己带着吃的和睡袋,只要一间屋子就行。”老和尚有点儿为难,但还是同意了。

当晚睡觉的地方有了着落,我们几个便轻松地四处溜达。看到很多当地藏族人排队进了一个屋子,我们也跟着进去了,结果发现竟然是尕尔寺的住持活佛在为信徒摸顶。这位活佛常年四方云游,刚刚回到祖寺。我跟活佛说:“我是藏族人,是从卡瓦格博来的,我的职业是保护野生动物,我们几个人这次是来拍摄野生动物的。”

“太好了!我们藏族人就是要有人专门来保护野生动物!”然后他叫来了寺院管家,吩咐说:“他们这些人做的事情很了不起,是我们藏族人的荣耀啊。这次我们一定要好好招待他们。我们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我们怎么住,他们就怎么住!”

等我们回到房间,发现小和尚们已经把我们的住处布置了一番,换上了新的垫子和新的被子。我们刚一坐下,新鲜的油条和酥油茶就搬了进来。我们互相提醒说要吃饱,这应该就是晚饭了。结果刚刚放下茶碗,管家又叫我们去吃面片,还带着歉意说:“寺院晚饭很简单,就是面片,请你们不要在意啊。”真是贵宾待遇!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如愿拍摄到了晨雾中的寺院和高山岩羊群。

清早拍摄结束后,大家又回到寺院简单吃了早饭,再分头去找自己的拍摄对象。我攀上高岩,去寻找猛禽。猛禽中我一直很喜欢兀鹫,无论是高山兀鹫还是胡兀鹫,它们伸展羽翅俯冲而来的气势常常能让我看呆,简直甘愿奉上心魂做它们的猎物。家乡江坡的古老弦子中有一句歌词:

高山兀鹫、秃鹫、胡兀鹫,我们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最欢快的时候都来到这个地方;雪山草原是欢快的舞场,我们出生的地方各不相同,但相聚的地方会在这古老的村庄……

我所在的滇西北藏区经常可以见到这些猛禽的成体,可这次的藏北之旅,让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它们的巢穴。只有高海拔的人烟稀少之地才会让它们感到安全。瞧,它们选择的巢穴就在离地面几百米的悬崖之上,洞穴中有毛茸茸的雏鸟不时探出头来。

 

曾经有人问我,你最喜欢的不应该是雄鹰吗?连你们的歌中都会唱:“雄鹰在高天上飞过,飞过高山,飞过原野……”可惜啊,我不得不说,“雄鹰”这个词是汉族文人创造出来的,在他们眼中,雪山加上雄鹰似乎就代表了我们藏族的精神。但“雄鹰”是一个很笼统的概念,泛指的雪山雄鹰并不符合物种学上的严格分类。什么是雄鹰?也许是金雕,也许是胡兀鹫,还也许是大?如果要回到原本的藏族文化,就要从最古老的锅庄歌词中去找。

“遐集冲冲嘎布”指的是黑颈鹤,是我们藏族的吉祥之鸟,飞进过六世达赖喇嘛央仓嘉措的笔下;“纳布”是黑鹳;“贵通该”是高山兀鹫;“突斯”是胡兀鹫。找来找去,至少在滇西北这片藏区,“雄鹰”并没有流淌在我们藏文化的血脉中。

藏族人赋予了最复杂情感的鸟类肯定是高山兀鹫,它们是天葬中唯一有权力带走我们肉身的。高山兀鹫学名为“Gyps himalayensis”,“himalayensis”意为喜马拉雅,它的模式产地在阿富汗和喜马拉雅山脉,所以也被称为喜马拉雅兀鹫。高山兀鹫虽是猛禽,却从不捕食活的动物,所以受到佛教徒的推崇。

每当看到高山兀鹫,我都会升起一种别样的情绪。当它们在空中成群盘旋,或者聚集在一起以动物尸体为食,我就会浑身打冷颤。高山兀鹫带来死亡的寒冷,由此又转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静穆。我深深念着“唵、嘛、呢、叭、哞、吽”,希冀帮助这个死去的生灵度过这段难熬的中阴阶段,顺利往生。

我参加过很多次天葬。只有最亲近的人,我们才会决定用天葬这样独特的仪式将他送到终途。看着成百只高山兀鹫很快将我们的亲人吃得尸骨不留,然后飞上天,盘旋、上升,直升到那个至为高远的去处,我们才会依依不舍世界的生命再带去另一个世界……我们藏族人对那些不尊重高山兀鹫的人也会毫不客气——什么,你竟敢打高山兀鹫?它能做到的事情你可以做到吗?

4

在尕尔寺周围的拍摄精彩连连,大家一直拍到晚上六点。我想了想,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动物可拍了,尕尔寺也不是我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而且,在这个时间段上路最有可能遇到雪豹。“我们马上走!”明明已经面露疲态,可一听到雪豹,大家马上就来了精神,疯了一样快速收拾东西。可惜我们一路脖子都抬酸了,却连雪豹的毛也没见到。

从囊谦开到杂多,到达时已是深夜。杂多是澜沧江的源头。杂多和我的家乡一衣带水,从小我居住的村子边上就是澜沧江,如今到了这条江的源头,心里颇多感触。不过,杂多近几年在野生动物拍摄圈中赫赫有名,并不是因为它是澜沧江的源头,而是因为雪豹。我们在杂多县城未做停留,第二天一早就直接开到了“雪豹之乡”——杂多的昂赛乡。

通过朋友安排,我们直接住进了一个牧民的家中。我们一路经过的地区都是半牧半农,到了杂多,海拔陡然升高,放牧成为这里人家的收入支柱,每家都养着近百头牦牛。草坡之上牦牛成片,又是一幅别样的高原图景。我们到了昂赛,得知有一头熊刚刚离开。原来就在前一天晚上,棕熊袭击了一头家养牦牛。牦牛被吃得只留下皮骨,血淋淋的。

从杂多再往西北,一路都是漫漫无人区。我们已经到了藏北高原的东南,与那个完全不受干扰的野生世界又近了一步。夹杂黑色斑点,和岩石的颜色接近,分布虽广却极为稀有。它们生活在高山裸岩、草原和灌丛中,此前从未在高山森林中发现过它们的活动踪迹。一直传说白马雪山也有雪豹。我们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合作雪豹项目后,在雪豹可能出现的区域都装上了红外线摄像头,但是至今还没有任何发现。

我们住地的东家叫来一个小伙子,推荐给我们做向导,说他带过不少来拍摄雪豹的摄影师,非常有经验。这个小伙子每天都带着我们四处拍摄。拍摄时我第一次见到了马麝。白马雪山有林麝,马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马麝和林麝外形相像,但马麝个头更大,分布在海拔更高的地方。

拍摄到了第三天,我们还是没有见到雪豹。向导小伙子急了:“怎么办呢?我这次怎么搞砸了!”最后反倒是我们开导起这个小向导来,“野生动物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啊!”当年滇金丝猴考察时老柯的话被我直接套来用了。细细琢磨这句话,倒也符合野生动物摄影这个职业。如果每次拍摄都十拿九稳,那拍摄的野生动物肯定有问题!

这天下了很大的雨,雨刚一停我们就马上出发,去爬一座很高的高原裸石山。向导说对面的山上经常有岩羊出没,而这里的岩羊是雪豹最主要的猎物。我们一步一滑地爬到山顶,并没有发现雪豹。向导带着其他人下山,转攻另一座据说雪豹曾经出现过的山。我却和他们分道扬镳,选择留下继续“隐蔽”蹲守。

等了大约两个半小时后,斯那江楚的越野车冲到了我所在的山脚下,疯狂地按喇叭。我从大镜头观察到他在焦急地招手,“他们绝对找到雪豹了”,这个念头一闪,我整个人顿时充满了电,抄起照相器材就直往下冲。我刚跳上车,车子就冲了出去,一直开到了发现雪豹的山脚下。我们都太兴奋了,以至于车的整个前轮在湿润的草甸上滑了出去。

我们的人小心地给我打手势:雪豹就在对面!我看到老张已经精神抖擞地快要爬到山顶了。对面的山就是雪豹的栖身之所,如果不是向导,单凭我们真还挺难发现的。对面的山体上是整面绿绿的草甸,草甸中有一块裸露的“岩石”。我们大气都不敢出,使劲盯着五六百米开外的那块“岩石”。“岩石”似有所动,我立即一个劲地按快门,直到“岩石”跳到绿草之上,又消失在山的背后……

终于成功拍到了雪豹,我却没有像有些摄影师那样兴奋,“哇,我拍到雪豹了”,好像从此又攻占了一个山头。我只是为又记录到一个新的物种而高兴,也为我们的向导高兴。如果我们空手而归,他该多么失落!我与雪豹仅有的这段相遇,如同两个人擦身而过,缺少那个似有还无的“一暼”,和那种莫名的前缘注定。

接下来的一天,我们爬上一处山顶,没有等到野生动物,倒等来了一场大雨。只有老张一个人带了雨衣,其他人都被雨淋得湿透了。我让大部分人都先回去,只有向导、我和老张留下继续。等到下午四五点钟,我们已经在雨中挨了整整一天。

终于,老张打着哆嗦说:“我现在必须要下去了,太冷了,再过一会儿我就不可能自己背器材下山了。”我看着老张灰青的脸色,知道他已经撑到了极限。我们一起下山时,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生出一阵心疼。老张比我大十几岁,极为好强,平时根本感觉不出来他比我们大许多,但是不管怎么硬撑,人终难抗拒年龄的沉重。

接下来的整整两天都是大雨倾盆。从早到晚,我们只能待在住处整理相片,闲时和东家聊聊家常。杂多的藏族人其实非常有钱,这里盛产冬虫夏草,他们的家庭年收入是我们滇西北藏族人无法望其项背的。但这些牧人身上依然保存着藏族人最淳朴的一面,对我们这些外来人毫无算计,干肉一端就是一盆,酥油茶、酸奶随时喝个痛快。比较起来,家乡的藏族人反而显得很“现代”,尤其是那些靠近旅游地区的,没钱的时候大家相处融洽,一旦有钱就完全变样了。牧区的藏族人则不同,他们就连表达起情感来也是朴实直接的,毫不避讳地把你的脸捧到手心间,热乎乎地搓来搓去,这就是高原对我的触动吧。

在杂多昂赛乡拍摄了近一周,我们的牵引绳和升降器都派上了用场。好几次,我们的越野车要跨越湍急的水域和茫茫的沼泽,每次一陷车,大家都会赶紧蹚过齐腰的激流去挂牵引绳。在这里,一点点的疏忽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所以每一次救援都必须竭尽全力。眼看离无人区越来越近,我们每个人都能感觉到:最艰辛的时候就要到了。

5

自杂多向北,海拔越来越高,我们渐渐远离了高原草甸与森林地带,来到高原荒漠区,闯进了一片风雪统领的世界。寒风一阵阵把雪粒摔打过来。我们这些外来者不会无视大自然发出的警告,但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冰雪封存下那片大自然的平缓与从容。有容乃大,正是这片世界的气度,也正是它吸引我们前来的致命诱惑。藏北高原,我们的最终目的地到了!

藏北高原是一个统称,包括西藏的羌塘、青海的可可西里、新疆的阿尔金山。我们所进入的地区属于可可西里。

没有尽头的公路只是一味向前探去,旁边是更加笔直的青藏铁路。道路、河流、太阳,只有它们才能为这片土地指出界限与方向,也只有它们才能让那些星点小镇不再迷失。一片风雪中,一个羊群慢慢走近、清晰,赶羊的是个骑马的藏族小伙子,说着一口安多藏语。我们连蒙带猜倒也听懂了,原来他是到小镇卖羊的。我甚至问了每只绵羊的价格,冲动地要把所有绵羊买下来再运回德钦……如此不一样的天地,能让人做梦,也能让人做傻事。

只是站在公路边上,我们就已经醉了。这里的天地单纯到只有三种颜色:浅褐属于大地,灰蓝归于上天,漫天漫地再洒上一层白——天上的白很淡,地上的白很硬。这就是藏北高原,随你走到多远,浅褐、灰蓝、很淡的和很硬的白,便是世界,便是永恒。

在这片单纯的天地大舞台上,生命的登场必然带着灼人的热度。飞腾、奔涌,都只会是出于涌到喉头的血腥。一群群的藏野驴、藏羚羊,还有屁股上有个可爱的白色心形的藏原羚,它们的奔跑能把人看醉。藏野驴也许太孤独了,最喜欢和越野车赛跑。它们跑起来一定要扯长脖子,姿势笨拙,却不会影响爆发的速度。只有倔强地跑赢越野车后,它们才会停下脚步,喷出一股股热气。我们车队成员都有基本的野生动物保护知识,不会和它们追逐奔跑,因为我们知道这些高傲的生物真的会不服输地一直奔跑,直到肺部炸裂。

因为摄影,我认识了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布周局长和布琼书记,又通过他们,认识了许多质朴善良、穷其一生为了信仰而守护可可西里的朋友。没有这些守护者的许可,贸然进入无人区属于违法行为。

“你最想拍什么?”面容祥和的布琼书记面带笑容,很有耐心地问我。

“野牦牛!”

很多人到了高原最想见的是藏羚羊,或许是因为那段载入中国环境保护史册的轰轰烈烈的篇章——曾经的“野牦牛队”,和为保护藏羚羊而牺牲的索南达杰、扎巴多杰两位藏族烈士。而当我们来到可可西里的时候,藏羚羊的保护危机已成为过去,我们甚至可以在公路边见到自由奔驰的藏羚羊。我们最想拍摄的则是神秘的野牦牛。我们藏族人从小就养牦牛,野牦牛就是全体藏族的图腾。真正的野牦牛个体极为雄壮,光脑袋就抵半个越野车宽。一旦发威,再坚实的越野车都会被它用角掀翻。拍摄野牦牛是件极冒险的事。

出发前,我们几辆车开到一个偏僻的小饭馆前,这里可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个小饭馆的窗户都是用塑料布做的。我们每人要了碗面片,吃的时候才看到墙壁上挂着的代表卫生C类的大红叉。但就在这样的地方居然还有“艳遇”。我们几个大男人的全套野外服引起了一个也在吃饭的女孩子的注意。她主动过来聊天,听说我们要去无人区拍摄野生动物,惊喜得又叫又跳,仿佛我们是上天派下来拯救她的:“带我去吧,求求你们了!他们都说这里是进入无人区的大门,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我身体特别好,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

女孩二十出头,不仅漂亮,还有一种喜欢野外的人才具有的豁达气质,带上她,对于我们这个纯雄性团队无疑会增添一抹彩色。队员们都不同程度地心有所动,他们期待的眼神默默地落向了我,看来决定大权是在我手里。我残忍地拒绝了这个年轻姑娘。野外艰苦,带上个女孩,连上厕所都不方便。看我有了决定,其他几位男士满脸遗憾,“虚伪”地祝姑娘早日如愿以偿。

所有野外摄影师都像是自带一圈耀人的光环。我这辈子遇到过太多人,一提起野生动物摄影立即就来了精神,恨不得让我马上带他们上山。可真到了野外,绝大多数都是叶公好龙。大部分人倒在第一关高原反应上,还有不少人熬不过身体上的疲累或者精神上的枯燥。野生动物翻腾跳跃的精彩时刻,也许等上一天、一月甚至一年都不会出现,漫天荒野中只剩下一个无聊等待的你,手机也没有信号,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发呆。现在的社会已经极端现代化了,人类渴望“野外”,仿佛它带着一种彼岸桃源的浪漫,但又有多少人真的舍得抛下哪怕一天的舒适,来到这个艰苦简单的野外世界?

 

我们这支追寻野牦牛的队伍上路了。在无人区行车,一定要有极为熟悉当地地理的人带队。无人区的路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点,我们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脉,精神已经开始消散在这片广袤的大地,天的尽头仿佛消失了,我们似乎就要这么走到天荒地老。突然,大家齐齐叫了起来,眼前豁然出现了一个沙子湖。多年追寻野生动物的经验告诉我:水源地是等待野生动物的最佳地点。好运的是,当我们来到这片沙子湖前,发现已有上百只野牦牛聚集在这里,提前等着我们了。

如何能忘掉眼前这片连绵的黄,以及能让你忘却一切的蓝?这一切太不真实,太过干净,也太过安静。我们自惭形秽,感觉自己没有资格闯入如此干净的秘境。幸好还有一个方圆约三五十公里的沙子湖隔在中间,我们在湖的这一边,野牦牛在湖的那一边。我们完全可以绕过湖,离野牦牛更近一些,但,还是留在原地吧。这片沙湖和野牦牛就是大自然的杰作,它把这么美丽的画面呈现给我们,我们理应守约,不闯入画面。虽然只是开了一扇窗,但带给我们的满足却是如此巨大。一个完全属于野生动物的世界是一座圣殿,你会希望永远待在这片澄净的空气中,用心感受这从未有过的自由与从容。在那一瞬间,我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感恩,感恩大自然让我这样一个渺小的个体可以短暂地超越俗世庸常,忘却人世喧嚣。这一刻,我只想捧出我的全部身心,深深跪拜下去。

静静地拿起照相机,每一次快门的按动,都是冥想中的一次呼与吸。

野牦牛性格暴烈,但因为有了这片湖水的保护,它们虽已注意到我们,也未怒目相向。这群野牦牛有上百头,不过此时并不是野牦牛激烈竞争的求偶期,牛群呈现出一幅和平相处的景象。

像个“野人”般去拍摄野生动物

透过长镜头,每个取景的角度都堪称完美,我可以津津有味地在这里待上一整天,甚至一整个星期,但是野牦牛却耐不住要离开了。原来我们是好运地赶上了它们在水边稍做休整的宝贵时光。在湿润的水草地吃饱喝足后,野牦牛群便坚定地爬上沙丘,全体向荒芜的沙地行进了,足迹在这片大地上画下旖旎的线条。针对野牦牛的科学研究很少,我凭着自己的野生动物经验来猜测,这可能是野牦牛群的生物本能,是为了保持对艰苦环境的适应力。

野牦牛也有它的“牛性”,也许它不希望自己沉溺于舒适,而要让自己永远处于磨砺之中吧,我暗自猜想。

队伍后面有一头野牦牛走得很慢,慢得仿佛不介意与牛群拉远距离。它朝我们的方向静静地投来注视,那一刻,我按动了快门……这是我至今都难以忘怀的一幅画面。人们形容野牦牛时往往少不了“孤独”二字,但我这张照片中只有“孤傲”。人类有傲骨,野生动物也有。此时,这头野牦牛就是这片蓝黄沙地的灵魂。一望无垠的荒漠,加上一头孤傲的野牦牛,这是我心中极致的诗意。镜头后面的我已经泪涌双目。

像个“野人”般去拍摄野生动物

可可西里管理局的赵队长打趣我说:“不要太激动哦!”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激动!我只有双手颤抖地攥紧他的手,“谢谢!谢谢!”这就是我此刻唯一能说出口的话语。

之后,我们又幸运地寻到另一群野牦牛,并且跟踪拍摄了整整两天。跟踪拍摄野牦牛,就要时刻当心它们随时爆发的脾气了。我们跟踪野牦牛的路线从来不会是直线,而是在大地上画出大大的“Z”字形。当我们的车开得很近时,它们还能安然吃草,说明这应该就是和野牦牛的安全距离。拍了大约二十分钟,我松了口气。那头最雄壮的野牦牛稍稍抬了下头,看它毫无防范的样子,潜意识里野生动物摄影那种“靠近再靠近”的冲动促使我又往前蹭了一点点……毫无预兆地,这头野牦牛突然发威,向我猛冲过来。从低头吃草到飞驰狂奔,仅仅一秒之差!它身上裹挟的厉风似乎都能把我掀翻,此时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非常近了,但我的快门竟然无法按下。

“跑吧!”开车的斯那江楚已经急得嗓子冒火。

但我怎么甘心?野牦牛直逼而来,我快速调整了相机,按下快门。我的“跑!”字刚出口,江楚就加足油门,瞬间冲了出去。我从后视镜中看到,好几次牦牛差点儿就顶上车了。越野车慌不择路地逃到一个沙坡上,扬起漫天沙尘,野牦牛才终于停了下来。久久之后黄沙慢慢散去,而野牦牛的黑影却依然倔强地守立在一个高坡之上,怒视着我们。当稍微拉开了些距离之后,我才注意到车的第二排还坐着视频加照片左右开弓的此称大哥。

我调出数码相机中的镜头,发现居然幸运地记录下了它四蹄腾飞的瞬间:低头、翘尾,还有那早就裂开花的牛角尖——这应该是它以前搏斗的“军功章”。我向来胆大,此时心又痒了起来。绕圈回去再拍吧,多好的拍摄机会啊!但最终还是不忍心。这头野牦牛如此愤怒地追我们,就是因为这是仅存的几片属于它们的净土了。为什么还要再去打扰它们,就为了再去抢拍几张外人看来牛哄哄的照片吗?

 

这是我野生动物拍摄生涯中最危险的时刻之一。但每当我回忆起这个时刻,心中充满的不是恐惧,而是对侵犯他人领地的深深歉意,还有对它放弃不追的感激——就在几年前,一头野牦牛曾撞翻了一辆北京吉普,后果惨烈。

这次藏北的拍摄收获极大,我的镜头还成功捕捉到了藏狐。我们藏族人把狐狸的行走形容为“清逸而悄无声息”。我从小便熟记这个说法,但第一次亲眼看到野外的藏狐,才真正见识到它利用沟壕、植被来躲避危险的技巧,真正感受到了它四肢的轻盈。

像个“野人”般去拍摄野生动物

又一个飘雪的午后,雪降在天地间,雪花漫天,落成一块大幕。身体寒冷,但脑子清凉,思虑飞远,我又想起了妈妈说的我出生时的那场雪。这时,一只猪獾来到了我的镜头中。猪獾是阿尔金山很少见到的动物,可我却在这么一个飘雪的午后邂逅了它。有时,我特别相信很多事情都讲缘分。我一辈子只选择了野生动植物保护这一个职业,野生动物和我像是有灵犀相通。我这一辈子,就是来赴一场与众多生灵的真诚约会的吧!

 

我们在这个区域住了至少十天,后来才知道野牦牛出没的沙子湖已经在新疆的阿尔金山保护区范围之内了。在可可西里,有的时候我们住在零下十几度的帐篷中,更多时候则回到赫赫有名的索南达杰保护站居住。索南达杰保护站是中国第一个民间修建的自然生态保护站,是“绿色江河”的创始人杨欣老师用自己卖画册的钱建起来的。如今这里不仅有来自全国的环保志愿者常年驻扎,它本身也是可可西里管理局的一个管理站,所以索站的夜晚总是很热闹、温馨。

索站的文尕站长个高、脸宽,是典型的有蒙古族血统的藏族人。我问文尕站长附近拍摄野生动物的好去处。“去新生湖吧!”新生湖的形成才短短几年。在这片地壳运动活跃的地带,大自然的翻云覆雨会很快改变这个地区的地形地貌——地震、湖泊溃决等,把方圆几百里内大大小小的湖泊汇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新的高原湖泊——新生湖。

新生湖是典型的高原湿地。我们在那里拍到了一对恩爱的环颈鸻,这对夫妻既亲热又爱表演,吸引我们拍了很久。此时正是高原最珍贵的夏日,虽然夜晚的温度常常坠至零下十几度,但植物与动物能敏感地感知到那丝微弱的暖流,抓紧这短促的时日繁衍生息。有交配就有竞争,又飞来一只雄鸟,完美的爱情场景瞬间转成了一场角斗。

我们两辆车继续前进,这次又发现了狼。我们决定让两辆车就此兵分两路,互相不影响拍摄。新生湖地区是一片湿地,动物众多,引诱我们一点点深入。这片地区也是一片沼泽,车子往往要花几十分钟才能绕过一片可能陷车的区域。我们边走边拍,结果两辆车完全走散了。傍晚我们这辆开回有信号的地方,才得知另一辆老张开的车子陷在沼泽里了。兴奋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我们立刻掉头去找。快到夜里八点,才依稀看到远处有一个求救的黑点——老张非常有野外经验,他拿出把黑伞,在茫茫荒漠中选了一个坡尖,卖力地向外发出求救的信号。但我们中间隔了一片湿地,必须绕过去。绕来绕去,我们也陷车了。一伙人拉车,一伙人垫石头,所有人都忙得像从泥巴里滚出来一样。车终于安全了,转头一看,老张的车又像中了魔法般转到了另一片湿地的对面,真是怪了!

陪我们拍摄的王科长早就已经打电话给索站求救。终于,我们远远地看到前来救援的索站的车了。黑洞洞的夜里,两辆车的灯光一直在靠近,却始终不能汇合到一起。这片布满了水系的沼泽,真就像是鬼打墙一样。找到夜里十点半,我们不仅和老张越走越远,和索站的车也捉起了迷藏。“都听我的,现在必须返回!油快没了,手机马上掉电,我们不能再冒险了。”大家都没有说话,我们必须安全回到索站加足油,再来讨论救援的事。

8月份的雪花飘落下来。我们又开了一个小时,大家全都已经失去了方向感。王科长有当地的工作经验,同行的此称大哥在德钦搞了一辈子气象,我有野外经验,三种经验碰撞在一起,不但没能锦上添花,反而撞了个晕头转向。停下车,我们找了一处土坡,决定“哪里有灯光就往哪里走”。但,四面全都有亮光,而且离我们的距离也完全一样!我们至今都没想明白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急了,跟所有人说:“现在只听我的。”我就死死地盯准一个方向开,哪怕绕过沼泽,依然回到那一个恒定的方向,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找到了铁路。回到索站已是半夜两点半,我和斯那江楚说:“我们两个还不能休息,现在就去找不冻泉加油站加足油!”

文尕站长心疼地端过来一锅热乎乎的面片:“快趁热吃,赶紧睡一会儿,明天的事你们都不要管,这里有我们呢!”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这就是保护区的弟兄啊!

 

第二天五点钟,文尕站长叫醒了我们。这时皮卡车已加满了油,后斗里放了很多救援工具,只等我们出发了。带路的不愧是可可西里的老职工,我们一路顺着老张的“牧马人”的车辙顺利找到了他。老张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红布拴在雨伞上,激动地挥舞着胜利的红色,“别担心,我有吃又有喝,晚上还有狼在旁边叫了很久,我这个晚上过得很充实啊!”

可可西里的拍摄结束了,我心中充满了无比的满足与无比的失落。我去过世界上一些国家和地区,这些旅行只是为了“玩”,而在藏区大地上的行走却是我生命的需要。我就是这样一个藏族汉子,开着越野车撒野,和呼吸、吃饭一样自然。我最喜欢一个人开车,有时会突然肆无忌惮地扯着嗓子唱起“青藏高原”。到了最后的“那就是青藏高原”,我会使劲扯着脖子,想象自己就是一头藏野驴。驴声凄惨,但胸中所有的压抑都会随着这声嚎叫彻底释放出来。手只要握上方向盘,一天开个800公里也不在话下。

在藏地高原各处行走,天南地北的藏语都会说一些。我喜欢随意停下车,找个人家,问问附近可以拍到什么野生动物,是否可以给我准备一餐简单的饭食,或者在他家的帐篷里住上一宿。我还会撸起袖子,帮他们挤奶、捡牛粪、立帐篷……藏区男人的任何活计都难不倒我,随意的我浑身都是“野气”,在哪里都可以快乐地活着。有一次,我发了条朋友圈,开玩笑说自己退休之后要去甘孜亚青寺里住上一年,寺院里有两百多头牦牛,需要我们帮忙放牧。

我身边的很多朋友竟然都相信了。

只要稍有空闲,我便会“蠢蠢欲动”。而去的地方都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名气。是去马尼干戈拍马鹿?或是去果尼寺拍个三四天?或者更远点,直冲到阿里去看野牦牛?我的胸中有一幅藏地秘密地图,上面标着各个地区的野生动物。

6

如今拿起长镜头拍摄野生动物的人已经非常多了,不再是1992年我们在海拔4300米的小屋考察滇金丝猴的那个年代。只要用心去拍动物,心中都能慢慢生出一份责任感。但在这条路上,我却有些迷失。

任何动物的生活都离不开吃喝拉撒、求偶生子,但我不想用照相机去窥探它们的隐私。很多人去拍摄动物或绝美或呆萌的一面,但是如果人类拍摄野生动物只是用来取悦其他的人类,这该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这只是又一次证明了人类在动物面前的那种致命的自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创作理念,我想,拍来拍去,我拍的其实只是自己的欲望,是我心底那永远渴望喷薄而出的野性吧!

在本书的写作过程中,我第三次远赴藏北无人区拍摄野生动物。我准备好刚刚购置的高清摄像机以及足足可以拍上几天几夜的储存硬盘,再加上足够整一个星期用的水和食物。结果,这次拍摄却很不顺利。这次我们只开了一辆车。我希望重新回到梦中的沙湖,再见到那群野牦牛,但那片沙湖却如同桃源仙境,重新再寻已然无路。我们白白寻找了三天三夜,最终无功而返。就在马上要离开无人区的时候,两只幼小的猞猁却出现在远远的山头,它们是来安慰我的精灵

这次藏北高原的失败经历却让我坚定了一个念头:我这辈子,最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拍摄滇西北的野生动物上,因为这里是我的家园!

滇金丝猴的模式标本都保存在巴黎的法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中,其中有一个模式标本采自澜沧江流域的“嘎么顶”。“嘎么顶”这个村名,直接翻译过来便是“开满桃花的村子”。“嘎么顶”地处德钦县佛山乡,而佛山乡也是我和钟泰的老家。“嘎么顶”所在的巴美村一带历来生存着一个滇金丝猴种群。

2016年,我又一次回到那片滇藏交界的大山,去拍摄这个非常特殊的滇金丝猴种群。

当地老百姓发现了滇金丝猴就打电话给我们。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我和同事斯那此理就出发了。到村子里已九点钟。我们飞速上山,但走了十二个小时还没有看到猴子的影子。我们决定住下,又找到很晚才寻到一处有水源的夜宿地。那天晚上,早上六点钟就上山帮我们找猴子的村民也来和我们汇合,大家一起支起简单的宿营帐篷,生火,做出最简单的饭也到夜里十点半了。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村民们有点为难地说:“两天前才刚刚看到的猴子,觉得再去找不过就是在附近,所以我们才背上来三天的粮食。”

找猴子的时候,如果大家很晚都不回来,我就会非常担心:找滇金丝猴的路通常都在悬崖峭壁间穿梭,稍有不慎……第三天,下午四五点左右终于找到猴子了,大家兴奋地差点儿抱到一起。找到猴子后,大家需要轮流看住猴子,守护的人盯住猴子,直到它们睡觉了才撤回来;次日凌晨,星星还很亮的时候,趁猴子还没醒来再赶回去,这样才能盯住猴子。

像个“野人”般去拍摄野生动物

那天晚上我们已经弹尽粮绝了。但当地老百姓有经验:降到一个谷底,曾经采过松茸的地方,棚子里都会有老百姓嫌带来带去麻烦而留下的粮食。我们按此办法,果然找到了一些糌粑。大家一起又吃了两天,最后熬到当地老百姓都觉得这个日子太苦,才撤了出来。

此行一共五天时间,成果巨大。这群滇金丝猴非常特殊,它们的栖息地位于云南和西藏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之间的走廊地带,又是两省交界处。而且这一地带不是保护区,所以也不存在严格的保护,但是如果这个种群保护好了,会有利于两个保护区滇金丝猴种群的基因交流。

之前也有科学家来此做过考察,都没有看到猴子。此前的研究资料对这个种群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描述:“濒于灭绝,大于50只。”这种描述就是全部了。这次是由专业保护人员对这个种群做的第一次考察,我们最终得出结论:这群猴子数量大于150只,在滇金丝猴的种群中虽不算多,但已经远离了濒临灭绝的境地。

我这次也拍摄了图片和视频。如果单从图像质量看,这次的拍摄很不成功,没有什么视觉冲击力,但是对于我这个一辈子从事滇金丝猴保护的人来说却意义非凡。而且这是第一次对这个种群采集到完整的影像纪录。后来这个视频在中央电视台的《朝闻天下》节目中播出,引起有关部门对这一地区保护的重视,我的同事斯那此理也在代表保护区为当地老百姓申请项目,支持村民的植树及清除钢丝套等行动。这就是视频和图像的力量吧!不仅仅是宣传保护,更为这个种群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我真的很自豪,可以有机会为模式标本产地的滇金丝猴种群计数并做报道。当我离开“嘎么顶”——这个桃花盛开的村庄时,心里满是安慰。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乐府文化《守山》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乐府文化《守山》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