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54)

来源: 2021-05-28 07:43:30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我美丽的疯子母亲

 白朵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9-16

 

 

 

1

 

今年5月,医院来电话说,母亲已瘫痪在床,晕过去好几次,随时会走。

我去接母亲的时候,她被医院安排在重症病人呆的病房,医院医疗条件差,没有护工,母亲下体裸露着,只能旁边的人搭把手伺候屎尿。我感觉我的下体也被裸露在大庭广众下。

“好歹我是个女的,我也知道羞啊!”母亲偷偷对我说。“早就该接出去,太不孝!”一个男病人也厌恶地嘀咕道。

此时,母亲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可以扎针,脸部和针扎的淤青一个颜色,常年张着的嘴巴,如同腐烂的深渊,她已经不像人类。

母亲今年54岁,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从我出生起,母亲就病了,她具体什么时候犯病没人知道,那时没有精神病的观念,母亲会一直听见各种声音,但是没有人相信,父亲常找村里的阴阳先生给家里做法,却不顶用。1998年,常常犯病的母亲干脆离家出走,开启了她流浪的人生。隔了两年,母亲仿佛从人间蒸发,父亲和继母生活在一起。

母亲没有任何身份,她仅用双脚,走遍甘肃、新疆、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等大半个中国。我在县城读高中时,母亲正是来去无影踪的时候,她可能随时出现,也可能随时消失。

一个春天,她出现了,从学校把我牵出去。我跟着她一路小跑,最后她带我到一个荒芜人烟的河滩,那里有条河,流着整个县城下水道的肮脏,却长着一些异常清翠的草木。

“妈,那么多地方,你干嘛带我来这么脏的?”

“其他地方都是人,太吵了,我跟你说两句话就走。”

我和母亲坐在河滩边,我瞅着那些异常美丽的花草,远望着缥缈的人间,听着母亲讲神神鬼鬼。在这个干旱的西北小城,除了在坟墓,我从未见过那么茂盛的花草。这个春天的阳光太漂亮了,我第一次以专注的神情,观看细微诡异的世界。

这是母亲给我带来的,我感觉她心里有那么明亮的东西,只是被人间的臭水河隔着,连我,她的女儿也被隔在岸边。母亲说完她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2011年,母亲又忽然来了,父亲和继母领着母亲来到我的房间。她瘦得只剩一张皮,脸皴黑,只有两只眼睛亮着白光。她急急忙忙和我说:“我现在是神仙,能看到如来佛、耶稣、观音菩萨、毛主席。毛主席叫我打电话,把那些害我的人告到中央。你拿一支笔记下来号码,我叫别人帮我打,没人愿意帮忙。”

母亲眼睛盯着墙壁,把号码说出来,我数了数,是十五位。我拿我的手机拨出去,叫母亲说。手机传出空号的语音。

“那毛主席也骗我着呢……”母亲说完,背起一大包捡的东西就走。我拿起一点吃的喝的,翻出我所有的零钱追出去。母亲走得异常快,我小跑着才追上。

 “妈,你就不能等一下吗?”夏天那么干燥,她的嘴唇裂着口子。

“我给你说了,我今天晚上要走到县城!”

“我这有钱,给你买车票。”我把身上仅有的两百多块钱,塞到她手里。

“我不要,你又没挣钱,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再说,都是你爸的钱。”推来推去,母亲只要了一百多。她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树荫对我说:“要不在这里坐一下,我想睡一觉,乏了。”

我们在一块大岩石上坐下来,母亲打开她的包袱,里面都是她捡的衣服和碎布,衣服是湿的。“昨天洗了没晒干,趁这个时候晒一晒。”

我们把衣服搭在岩石和树枝上,母亲拿出干的衣服垫着,瞬间睡着了。正是中午,乡村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树荫里连风都没有,我守着婴儿般脆弱的母亲。她小小地蜷缩着,那么瘦那么黑。对于她的苦难,我一点解救的办法都没有,只能守她一会儿,给她翻翻晾着的衣服。

醒来后,她包起衣物就要走。我一把抱住她,感觉到她一顿,不说话了。很快,她安慰似的,拍一下我的背说:“不要哭!”然后她背着包袱,飞也似的,消失在白杨树夹道的转弯处,不见了。


2

 

和母亲的联系,就这样断断续续。2013年3月,我正在准备大学毕业论文,忽然警察告诉我母亲车祸的消息。这些年,我一直努力读书,想等自己有能力了带母亲治病,没想到她等不及了。

母亲在银川的高速路上被车撞了,负主要责任。几万的医药费,让身无分文的我开始到处借钱,结果亲戚都变成仇人,只有几个我大学认识的朋友和老师帮了忙。我也祈求老师们让我提前答辩,迅速结束了大学生活。

我跑了好多趟路给母亲补办身份证,当一切处理完,我们回到老家,我和父亲的关系也恶化了,他认为我不应该插手,就让政府去解决。但母亲腿骨折那么重,我不能扔下她不管,于是在县城偏僻的地方租了间房子照顾她。

在母亲养伤期间,我问她一些小时候的事,以找到她的病因。母亲一直罗列着她少有的愉快场景,忽然有一天,她悄悄和我说,她在7岁的时候被继父侵犯了。一直到现在,她小便失禁。母亲说:“这是我唯一的秘密。”

 

图 | 母亲骨折时住的地方

等在北京找到图书编辑的工作,我将母亲从老家的医院接到北京。工作地点在北二环,工资3000元出头。我选择住在北五环外回南路一家自建的公寓里,房租每月600元。

虽然交通不便,每天路上通勤要花去三个多小时,但这地方人少,我可以整租十几平米的单间。每天上班前,我把房子锁了,把母亲和她的世界全关进小屋里。母亲不喜欢见人,也从没嚷着要出门,她好长时间都不知道我把门锁着。

母亲记忆力好,为说服她好好吃药,我用尽所有谎言,后面说话还要注意圆谎,为此我写日记记录。很多时候,母亲在仰头大骂,我心烦意乱地做饭、打扫、看书,尽量避免说话,我太害怕成为她的仇人。

 

慢慢的,母亲不好好吃药,生命的鲜活回到她身上,她不再反应缓慢,越来越密集的咒骂在空气中震荡,我像一面被不停敲打的鼓。母亲幻听中的世界,越来越真实地发生在周围。

“你听,那个嫖客骂我是骗子,旁边的*****在帮他。她笑得开心死了。楼下的人听了这个男人的话,信了,也一同骂我是骗子。没人相信我了。”

“我相信你,也许人家不是在骂你。这里没有人见过你,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里住着你……”我试图小心翼翼引导她。

“你不帮我骂!就知道大声跟我喊,骂你妈……”

我的世界轰然倒塌,什么也不敢说。母亲骂累了,睡去了。醒来后,她或许忙着应付骂她的人,我感觉我们的敌意淡化了。

“妈,你看阳光多好,出去转转吧!”我对已经有些臃肿的母亲说,她发胖得太快了。给母亲戴好帽子,穿好冬衣,我领着她像准备打仗一样出发了。这是母亲来北京第一次出门。

我们走进还未建成的公园,还带着野性的树木,将太阳光像波浪一样迷离地呈现,让人一下子得到快意。

我也看到了母亲的快意,她慢慢地走着,也许正在回忆曾经行走的酣畅。她说过,骨折后,腿不再像以前那么有力量。北京的楼太密了,这也使她害怕。

我和母亲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几乎看不到人影,世界显得安静、宽大。我们坐在风里,慢慢感觉到自身的消失,乌鸦、麻雀们的声音异常宏大。


3

 

许多租客投诉了,房东终于不愿意收留我们。

我开始一日一日地找房子,北京那么大,哪里能找到没有人的地方?终于,我在广告栏上看到一辆房车出租,我很快去看了房。它在北五环外一个破败的园子里,园子深处藏着一栋栋独立的房子,一个月房租一千。房子前还有院子,可以种花种菜。

这里基本上是偶尔度假的人,才会住一段时间,我感觉它是为我定制的。没有人的地方,才是属于我们的。

通勤的路更长了,每晚我从繁华的北京二环一直北上,在路灯和车灯的转弯处,一下子进入猝不及防的黑暗、一条由葡萄架搭满的通道。

 

图 | 葡萄架长廊

穿过葡萄架,我来到母亲睡着的窗口,轻轻地呼唤“妈,妈”,然后便听见“咚咚”的声音,像熊一样的脚步声,由卧室来到门口。母亲不开灯,她的两只眼睛就是灯。

我走进屋,打开灯,天气一天天暖和,母亲只穿着内裤,赤裸着身体。我拥抱她,吻她年老而幼稚的额头。她笑着,迫不及待与我对话:“我一个人心急,你来了就好。听到你的声音,我就高兴。”

她从厨房端来凉拌苦苦菜,是她白天从园子里摘的。她还在门前种上了几棵黄瓜,黄瓜很快爬上了小露台的木栏杆。

“今天老家的那个*****不停骂我,我真想去杀她……我附体的毛鬼神今天说,你要结婚的对象在南方……”母亲照例无边无际地说着。

周末的时候,我们钻进树林里,母亲摘野菜,我躺着看书。我总是对着蓝天祈祷,母亲的病不要再恶化下去,我愿意永远陪着母亲走下去,愿意一生不婚不育,把她当做我的孩子。

 

图 | 租的房车

可母亲的药断断续续吃完了,病情不可遏制地恶化。我带母亲到回龙观医院看医生。医生随意检查了下,就开了药。我了解到在这住院的话,押金五万,每月得交八千。

刚取的药一吃,母亲的腿就抽筋,她马上翻脸,医院也不去了。我自己跑到医院,医生也不给换药,必须要母亲本人去。

母亲的幻听以迅雷之势加剧,我的话她听不见了,跟她吵架的人实在太多。一次,我还发现母亲睡在地上,她说:“来的神仙太多,床上睡不下了。”

有一天我回到家里,母亲正在门口对着天空磕头,她一看到我就喊:“赶快磕头,神仙发怒了,要杀了你。你买的《圣经》我也烧了,神仙现在不让我信基督,快磕头,跪两个小时。我已经磕了两百个头了。”

我被“烧了”这两个字惊到了,她要是放火把房子点燃了怎么办。见我愣着,母亲一把抓了我过去,叫我跪下。我怒了:“*****的神仙,有种你把我现在就打死。”

母亲比我更愤怒,雨点般的拳头砸在我身上,抓着我的长发往地上撞。一瞬间,我所有的委屈、黑暗,都爆发了。我推倒母亲,掐住她的脖子,吼道:“不要活了,都不要活了,掐死你,我去自杀。”

我一直掐到母亲翻着白眼,流出眼泪,反抗的力气弱下去,忽然松了手。我久久地哭着,把到北京一年来的痛苦全都往外倒,像遇到车祸一样尖叫。

辞职后,我带母亲回到老家,把她哄进了医院。县城没有精神病院,母亲住进的医院是福利院性质的,住院费可以报销,家属只出生活费。

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便去了远在西藏阿里的男朋友那里,半年里谁也不见。


4

 

2016年,我到拉萨工作生活。有位朋友告诉我,他的父亲也是精神病患者,曾经也跟我一样跑了各种医院,没能治愈疾病,后来遇到一种营养学疗法,他父亲吃了两年多药,出现奇迹,现在可以正常生活。

这时我本对母亲的病不抱任何希望,忽然的光亮,让我又做了一次大胆的决定,把母亲接到拉萨来。结了母亲的住院费,取了上万块的保健药,我再一次身无分文,带着母亲坐上去往拉萨的火车。

“我已经来过西藏,好像是2008年吧,被一个男人带到他家里做女人,我不喜欢那个地方的风景,就走了。我没有身份证,班车不要我,火车也不要我,我只能步行走出西藏,走出青海,又去了我熟悉的银川……”母亲有点骄傲地说。

刚从医院出来,她还处于治疗后的呆滞状态,还没有更多的幻听幻觉占用她。

 

图 | 母亲在拉萨

根据营养医生的安排,我每天准时给母亲喂药,并撒谎:“妈,这是我给你买的营养药片,帮助你恢复精神病药后遗症的。”她对利培酮、奥氮平、氯氮平等白色小药片很熟悉,看到我给她花花绿绿的好看药片,没有反抗地吃了。

大概一周左右,药物反应出现,都是医生所提前告知的状况,腹泻呕吐、头疼昏睡。母亲很快不吃不喝,说我在谋杀她。

我工作的地方距家有8公里,午休的两小时,我也要跑回去照顾母亲,晚上也不得安眠,很快我撑不住了。

看着迟迟不见好的母亲,我把她送到西藏军区总医院,这是西藏唯一有精神科门诊的医院。西藏不相信精神病,这是一个充满了信仰的地方,但是信仰拯救不了母亲。

我拉着骂人的母亲,来到精神科女医生面前,女医生笑眯眯且同情地听了我的叙述,说:“可能这是高原反应,我建议你去先检查排除一下。再说我们这里几乎没人看精神病,也没有住院部,我也只能给你开点药。”

在拍了肺部和脑部CT后等待的几个小时里,怕影响别人,我带着母亲到医院一个长满荒草的大坑里,她一会坐着,一会躺着,不停地对着天空咒骂,引来无数惊奇的目光,我局促地待在她身边。

 

医生反复看了片子,说:“什么事都没有,但我总不能不开药吧,那开几片健胃的药调节调节。”

为了说服母亲吃药,我开始和母亲同时服用。晚上工作完回来,我在小区门口就能听见母亲狮子般的怒吼,她想睡就睡,睡醒了就骂人,嗓子哑了,幻听却一日强似一日。她开始跟越来越多的神仙鬼怪吵架,跟所有的动物说话,唯独听不进去我的话。

吃饭前,一定要给她的众多神仙献上饭,如果不小心忘了,结局都是我跪着给她的神仙磕头赔罪。

总是在夜里,她忽然推门而入,叫我不要去上班,她听见周围有人要杀我。

总是在夜里,她忽然叫我给中央领导,给她的情人、仇人写信。

 

到2017年3月,我害怕自己变成母亲的样子,将母亲再次送回老家的医院,去北京给自己做了检查:中度抑郁症、中度强迫症。

吃药吃到月经不来,我立马丢掉所有的药,也决定让母亲在医院过完余生,我要调整好自己。


5

 

今年再次接到医生电话时,母亲已经在医院待了三年多。

每次去看她,我都很害怕,她必定要我接她出去,说有人要杀她,我只能找各种理由拒绝,带着被撕开的旧伤回家。母亲在只能看见水泥和灰色天空的每一天,都想着出院,现在终于要实现了。

救护车开了一百多公里路,颠簸着又痛苦又兴奋的母亲。经过父亲和继母的同意,我将母亲接到荒败已久的老家。家里的房子还是母亲在的时候盖的,二十多年了,现在它长满了青苔,长满了伤口。

我将母亲放在朝南的房子里,那里可以看见对面的青山,墙头的草,院中的梨树。母亲躺在我给她买的护理床上,看着玻璃外面说:“这里可以看风景,真好!”

 

图 | 老家院里的梨树

母亲要吃什么,我给她做什么,但是她能吃的东西太少了,我只能给她煮得很烂,剁碎,用勺子小口地喂。她所有的力气只够她转动脖子。

我曾经想,母亲跑不动的时候,才是我最轻松的时候。现在我确实轻松多了,但母亲却痛不欲生。她大小便失禁,因为小便疼,她不敢喝多水。我给她擦屁股的时候,她更是疼。母亲总是说,她晚上难受得睡不着。

但我相信,只要好好照顾母亲,她会一天比一天好的。我快速地拔掉院子的荒草,种上各种蔬菜,就像小时候母亲种菜给我一样。

母亲并没有等我,在出院的第24天,她吃早饭的时候对我说:“今天是我的日子,你不要怕,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我该走了。不要把我送到医院。”黄昏时,她忽然没有力气说话。我在慌乱中叫来村医,村医给母亲量了血压,说:“准备后事吧,熬不过今晚。”

我在该不该送医院中煎熬,终于等来了父亲。父亲只是默默地开始准备人死前的仪式,我们这里,人死在医院是不吉利的。最终我选择让母亲解脱。她受了那么多年的罪,我不想再延长几天。

这次,她可以做回快活逍遥的神仙,不用在常年的流浪中,捡垃圾卖钱,不用在风雪地里的洞里过夜,被光棍的男人带回家。

她出院后没有好好睡过一晚,那让她现在好好睡吧

 

 

白 朵

爱草木,爱写诗,爱自由

 

 

 

 

 

成为贼

 张子鲤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9-26

 

 

 

 

大盗

 
 
 
2019年7月,张子鲤因酒后闹事,获寻衅滋事罪,被送进了昌平看守所。
欺凌、侮辱、体力劳动,起初,他跌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在这个聚集着诈骗犯、纵火犯、盗窃犯、毒贩的看守所里,他也收获了一些狱友的帮助、友谊,和他们的故事。一个博士强奸犯向他建议,不如进行一场长达一年的田野调查。
2020年7月,即将出狱之际,他一共收集了522名犯人的数据。监狱里的信息几近透明,他在不停更换的狱友嘴里获取到了看守所近一半犯人的信息。
其中一项有趣的发现是:在他所统计的60余种罪行中,盗窃罪人数最多,占比14.75%,盗窃犯前科次数最高达到15次,有前科的占比55.84%——这代表了二次犯罪、职业犯罪的可能。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在监狱的一年里,他慢慢知悉了江洋大盗们的前半生。

1

“在你这个年纪,我就从没为钱发愁过,真的。”45岁的刘明海看着我,以为我不信他,一连说了几个真的。
2020年5月,在昌平看守所4区9号,对我讲起往事,刘明海掩不住兴奋。
夜深人静,刘明海和团队摩拳擦掌,他们闯进钢铁厂,运走钢条、铁块、成吨的铁粉;翻进电器厂,将尚未封箱的电视录音机一箱箱装上车;溜进汽车厂,一点一点,蚂蚁似的搬空所有零件……
有一次,在一个极其破烂的厂子里,他们发现了金疙瘩。其中一个同伙,仅仅将他们遗弃的金皮偷偷带走,就卖了五六万。
他记不得偷了多少厂子,多少次翻墙进入却发现空无一人,便像主人一样大摇大摆走出去,也算不清到底赚了多少钱。也许得有数百万,或者更多。
这次入狱,却是栽在一桩作案价值7800元的小案上。他是因为偷工地的卡扣进来的。他叹了口气,向我解释这次“失误”:“如果不是那傻娘们,根本进不来。”
卡扣有三千多个,一辆金杯车装不下,他不得不骑三轮车来装。结果,空的三轮车被监控拍了下来。两个同伙早刘明海20多天被捕。依他的判断,光凭空三轮车是不能定罪的,只要咬牙撑着,37天取保期一过,一定能无罪释放。
但人算不如天算,警察攻陷了同伙的老婆。警察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没多大的事儿,要是不说,那性质就严重了。
“傻娘儿们不懂”,刘明海说,刚一下车,就被抓了。当时,他刚刚回到河南固始县的老家。警察在他村上布控,惊动了村长,村长赶来替刘明海说好话:“这人在大牢里待了十几年,老娘80多了,一定要少判点,否则出来都见不到人了。”
按照市场价格,他盗窃的卡扣价格在7到8元,6000多个卡扣,大概在5万元左右。
固始派出所将村长的话带给了昌平派出所,昌平派出所又递到了检察院,检察院同情他,在刘明海的起诉书上打了7800块的作案价值。
法院开庭,宣判。拿到判决书的那一刻,刘明海很高兴,刑期10个月,很少,按他的预期,至少得判一年半。
 
2

对成为贼这件事,刘明海刚开始只有朴素懵懂的感受:“那时候哪知道这个,家家都穷,都出去干……”

老家固始,河南省人口最多的县,承载着近2000年的厚重人文历史,被刘明海情绪化地表述为:“全县人都出去干。”

事实或许并非如此,但这不妨碍刘明海做出选择

从河南固始县到北京莲花池客车站,行程1227公里,用时11小时56分。上世纪80年代末,刘明海被邻居带上这趟客车,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淘金之路。邻居说,带他奔前程。前程,是钱程,也是贼程。

此刻,刘明海既紧张又兴奋,迷迷糊糊地,他似乎知道人生将翻开新的篇章,而其中书写的,并不是一个普通人该有的生活。

两个哥哥比他早几年来北京,干仓库管理员。1987年,他们偷走了厂里的8台进口电子设备,包括录像机和录音机。回到村里后,他们得到了一致的羡慕和赞美,不出意料地成了英雄。

到达北京,刘明海没有心情欣赏首都的名胜古迹,他必须开始打拼自己的前程了。

“害怕呀,能不怕吗?”回想起第一次工作的情景,刘明海至今仍心有余悸。

朝阳区的呼家楼、国贸,是他们的主业务区。邻居和刘明海分工明确。邻居负责撬开自行车的车锁,刘明海骑车离开。

“一直骑,别回头。”邻居对他说。

骑着自行车,刘明海的速度越来越快,树木被一棵棵甩在后面。心脏胸腔里剧烈跳动。他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便默默重复着邻居的话:别回头——其实,“也不敢回头,感觉有很多人在看。”

等发现回不了头,他只能那样过下去。他说服自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个县出*****,那个县出毒贩,这个县专门造假鞋,那个县专门干盗窃。做生意、讨生活罢了,违法不违法的,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全村人”、“全县人”都干,抓得了吗?抓得完吗……

等远离了密集的人流,车停下来,刘明海才松了一口气,擦擦浑身的汗。这次盗窃,价值一百。他还年轻,拿得少,但能挣到钱,这让他感到高兴。干了几次,钱像雪球似的越来越多,习惯了,就不怕了。

“哪天能少得了十辆八辆?”他有些得意。

普通自行车转手卖只能拿到一百左右,而山地车可以拿到双倍的价格,干了一年多,刘明海和邻居的主营业务从普通自行车拓展到山地车,收入一下子翻了两翻。

但随后的一次同乡同行聚餐后,刘明海跳槽到另一个团队,目光转向国营、集体、民营的工厂,开始了另一种生意。工作地点由国贸、呼家楼面向全北京,时间从朝九晚五调整到半夜三更。

人往高处走,没什么能拦住刘明海由小偷的“小”变成大盗的“大”。

小大的变化,不是文字游戏的切换。二者之间,在业务方向和产出利润上,有着明显的差别。自行车、手机、电动车、钱包等业务本身价值低,偷一个,”撑死了也就一万”;而工厂、字画、奇珍异玩、保险柜、轿车等业务,利润可能是前者的数倍、数十倍。

“没有人管,随便拿。”游荡在北京城的90年代,刘明海很难用挑剔的词汇形容它。在他的脑海中,这是一个没有边界、没有束缚,只能靠纯粹道德去约束个体的时代。

野心肆意生长,欲望遍地开花。

 

3

2020年6月6日中午,刘明海在生日这天等来了一碗寿面,吃了一口,便再没有动筷子。
他想起80多岁的母亲,她曾开过早餐铺,能蒸人间最美味的包子、做最好吃的面条。
但让刘明海记忆深刻的是她的性格,慈悲、宽容,这也为家族中的许多孩子带去了幸福和温暖。受母亲影响,成为贼后,刘明海依旧把慈悲、宽容当做箴言。
1995年,团队的钱越赚越多,野心越来越大,偷了那么多工厂,不仅没有被抓住,甚至连最初的冒险气息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有人便觉得,什么都偷,业务太过分散,光是踩点就耗去大量的人力成本。
有人提议,只撬保险柜,搞入室、抢富人、生意人的钱,提议得到了赞同。
保险柜业务的对象依旧是工厂、公司,工作时间定在半夜。而入室业务相对特殊。如果趁着做生意的主人不在家,那依旧是盗窃。
团队对该业务的定位是抢劫,只能趁着主人在家去。后来,经过实践,他们将入室的时间定在了黄昏晚饭时,偶尔中午也工作。
从95年到被抓,在撬保险柜和入室抢劫的来回切换中,刘明海和团队陷入了疯狂。
团队在业内有了名气,昌平某中学的混混也想加入。他们20岁左右,正处于荷尔蒙无法发泄的阶段,不要钱,“给钱也不要”,只是想让刘明海带着他们玩,包吃包喝包打台球就行。
“这几个小子下手狠,一进去就打。”刘明海对他们的业务能力勉强肯定,但采取暴力的方式违背了他的原则。
“只要我一去,就让他们别打。”在无数次工作中,刘明海恪守着母亲对自己的教育,慈悲、宽容,少用暴力。
正因为此,1999年末,北京中院在对其团伙的审判中,判处其中两人死刑、1人死缓、3人无期,刘明海是团队骨干中唯一被判处20年有期徒刑的。
看守所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刘明海会将一段人生、一个往事截断成好几个部分,每周说一点。我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听他的故事,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他。
95年到98年,三年时间,刘明海的团队还是积攒了3条人命。
“有一次,翻进一家工厂,我们被一个看大门的发现了,老头,我们几个打他,往死了打他,让他别喊,又不是他家的东西,可这老头越打他越喊,我同案就拿起钢管,这么粗——”刘明海比划着,大概大拇指粗,“从他后脑勺敲,敲了两下,敲死了。”
又一个晚上,他们摸进一个宿舍,进了屋,就发现一排武警衣服。灯突然开了,队长坐了起来。他们这才发现里面睡着五个人。“我的同案上去一刀,就把这个队长捅死了,然后对其他人说,‘没你们的事,都躺下。’剩下的四个人就躺下了。我们关了灯,走了。”
回忆到此处,刘明海微微低垂着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的眼睛不大,朦朦的黑褐色,浑浊,这一笑,混沌的眼睛里多了几丝诡谲。
我忽然警觉,一个将慈悲、宽容当做人生信条的人,在同案残忍地屠戮生命之时,为什么无动于衷。
几分钟后,刘明海又走过来,脸上重新露出讲述老头被同案敲死的愤怒,看着我说:“真的,那老头就该死,多管闲事。”
我陡然一惊,浑身哆嗦起来,那之后的几天里,我都没有敢再和他说一句话。我深刻地感觉到,我们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图 | 看守所


4
在看守所,刘明海生活得很不舒服:“跑马都要被骂。”
跑马是看守所的术语,即遗精。那个晚上,刘明海跑马了,他脱下内裤去洗。因为只有一条内裤,洗完后,他光着身子上板睡觉,这一幕被监控发现了。监控室传来声音,命令他穿上内裤,他想解释自己没有内裤,会裹紧被子,但口音太重,对话在“什么”“啊”“听不清”的词汇里变成争吵。
“屁大点事儿都管。”刘明海很生气,他怀念在长春铁北监狱的生活。
1998年,团队中有人被抓,刘明海嗅出危险的信号,为了隐藏身份,他逃出了北京,投奔在长春扎根的二哥。
躲了半年,他还是被抓了,关进了看守所。他很后悔,一个商机和他擦肩而过——在收破烂中,他发现塑料瓶用机器打成塑料粒,从长春运到北京,两毛变成8毛,可以卖出4倍的价格,而长春汽修厂专用的塑料箱,两毛收6毛卖,利润有3倍。
干了半年,他已经赚到不少钱。“要不是进去,现在至少有几千万了。”刘明海唏嘘不已。当时,在长春,只有他一家做这生意。1999年末,刘明海被投送到长春铁北监狱服刑。
“跟家似的,除了没有自由和媳妇。”刘明海多次这样形容长春铁北监狱。
刚进去的头五年,他不想减刑,什么活都不干。躺在监室里,饿了,就下去拿现金买早点,包子、油条、豆浆、豆腐脑、馄饨,什么都有,楼下有两家摆摊的,互相竞争,所以东西做得很不错。
图 | 看守所里的食谱
吃完东西,他就睡,心里想20年怎么过,睡不着就起来看录像,看完了接着睡。
2004年,妻子寄来离婚协议书,他签了,没什么感觉,像行尸走肉一样。 
2005年,一个死缓犯成功越狱,夺车杀人,轰动一时。之后,监狱从严管理,刘明海也开始了两点一线的减刑生活。
电焊、炼钢、打磨钻石,他都干过,工作生活的状态,“就像在富士康。”和富士康不同的是,监狱里似乎更有人情味。
监狱里开运动会,得了名次能挣分,挣来的分能减刑。每年两次,监狱里请女子监狱的犯人来表演节目,又唱又跳,搞得跟联欢会似的,很温馨。管教对他也挺好,少减了半年刑。
高墙和铁网围成的这一方世界里,大盗刘明海,从最初的绝望、抗拒转变为接受、融入,继而习惯、依赖,完成这体制外向体制内的蝶变,总共花了六七年时间。
正当他试图享受监狱生活带来的乐趣时,2008年,家人探视带来消息:父亲去世了。

5
父亲去世,在他混沌麻木的心中狠狠划开一刀,伴随着鲜血淋漓的疼痛,他总算活明白了,决心出狱之后,踏实做人,正经做事,平淡生活。
然而,2014年末,真正出狱后,他再次陷入了混沌,现实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变化太大。
他无法适应。
兄弟姐妹给了他8万,让他先不要工作,好好放松放松。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刘明海不知道把钱花到哪里去;儿子已经成年,他缺席了儿子的整个童年、少年期,该好好补偿补偿,可儿子似乎不愿意和他说太多的话。
北京城到处是高楼大厦,到处是噪音,到处都人满为患。他去了呼家楼,去了国贸,那是他确立贼的身份的地方。
但,那里已经变成CBD,首都经济最繁荣的地方。曾经,他是这里干盗窃最出色的那个,人人最恨的那个。现在,他被时代抛弃了。
刚出狱时,头上还是密密麻麻的黑头发,两三年过去,天天发愁,一把一把掉头发,中间秃了顶,剩下的几缕头发也全白了。
盗窃不能再干,他只好先跟着姐夫,做收破烂的工作,姐夫给他开工资,每个月一万五。
干了不长时间,他觉得又苦又累,最重要的是收入不高。干脆自己单干,收矿泉水瓶、铁皮、酒瓶。二锅头酒瓶利润最大,一毛五收,三毛五出。足足九个月,累得脱了相,总算赚了十几万。
儿子还没到结婚的时候,钱留着手里,似乎变成了负担。他的同行、同乡陆续找上门来,推筒子,斗地主,很快,他将这笔钱挥霍得一干二净。
一天晚上,刘明海正在睡觉,手机突然响起,他接过,是同行的电话,让他赶紧过去,干票大的,发财。
时间定格在凌晨一点半,收破烂的刘明海,重新回到了大盗刘明海的躯壳。
新的团队依旧以地域为纽带——都是老乡。拉石头,在一个破旧的厂子里,团队有人发现了两块奇石。石头拍照,接收方鉴别后,一块为真,一块为假。
石头很重,不得不用圆木棍垫在石头下,靠最基础的物理运动,让它更快地滚进车里。开车,拉到指定交货地点,那边车已经在等待。
从偷窃到完成交易,走的是流水线。
事后,这个大家伙卖价22万。刘明海抿着嘴一笑。
他们曾经去偷一个价值百万的大石头,因为太重,叉车也弄不上去,
“只能算了。”刘明海不无遗憾地看着我,我则从他眼睛里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很难说清楚黑洞里隐藏着什么。
直到盗窃卡扣,他又被扔进了监狱。对当前的中国形式,他做出了两个判断:
一.现在是经济社会,没啥别没钱;
二.现在是法治社会,干啥都别犯法。
以前在铁北监狱,刘海明吃了14年零10月的馒头,他曾发誓,再也不吃馒头,没想到,这次进来,又吃了10个月的馒头。
“再也不能犯法了。”刘明海对我说。
他喜欢做生意。当初被邻居带上那辆客车,他原本以为就是去做生意。不过,做生意赔本——坐牢,也没什么关系,做生意嘛,谁没个起起伏伏?
刘明海无数次劝儿子,“哪怕赔了,也是经验啊。”可儿子就喜欢上班,“一个上班族,能挣几个钱?”
他也想把亲侄子拉来做生意,侄子本科毕业,在山东一家国企工作,1个月工资七八千。他气不过:“这么点钱,大学都白上了!”
侄子有点犹豫,哥哥始终不同意,说国企稳定,但刘明海觉得,自己的观念才是现在的主流。
出去之后,他要先回趟固始老家,陪陪老母亲,养身体。3个月后,重新杀回北京来,做生意。
不过,现在是疫情期间,生意不好做。临出狱前,这个残忍又善良、精明又坦率、狡诈又真诚的大盗犯起了愁:
“嗯……看看吧,做点啥好……要是都不好做,就再狠干1年,攒够了,就再不干了。”
他眼里的黑洞从没有消失过。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 未完,明日继续更新

 

 

张 子 鲤

总是走在岔路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