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客青春(一)
1
我第一次见到学长,是在2016年春天的一场杰出校友论坛上。那天,我拿着大单反相机在演讲厅里忙碌。作为大学校刊的负责人,我带着几个同学,即将完成我们在毕业前的最后一篇报道。
演讲台上,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吸引着我的目光。他在一串衣着光鲜的青年企业家中显得格格不入:单薄的身板藏在宽大的黑T恤里,下身搭配着西裤、黑布鞋,一副厚镜片架在瘦削的脸颊上。
即将踏出校园,我还没找到工作。大学多年,我把私人时间全投入在校刊的创办上,本专业成绩平平,也从未在任何公司实习过。到了秋招,我唯一能写到简历上的,只有工科院校的“校刊主编”。
眼看周围的同学陆续拿到offer,我仍在公司之间奔波着面试,被各个大厂的HR拿着简历从头到脚打量,质问“未来的职业发展计划”。
“您作为国内云架构开发第一人,已经是技术圈里的传奇人物、事业成功,为什么要冒风险出来自己创业呢?”主持的学生会长问那个黑衣学长。
“当时我问CEO:‘做人工智能这个领域,一定能成,你信我吗?’他迟疑了。我就决定这件事得自己出来做。你不相信一件事的话是做不成的。”
“那为什么选AI这样冷门的领域,还是做门槛高的企业级应用?”
“我们从第一天,就做好沉下心长跑的准备。十年不行,就二十年。我相信我们将迎来AI无与伦比的时代。”
论坛在夜色中落下帷幕。场下一阵骚动,同学们纷纷上前把嘉宾们团团围住。我艰难地穿过人群,往大门口挪。
刚走出演讲厅,身后追出来一个人,用沙哑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我转身一看,竟然是刚才台上的黑衣学长。
“刚刚你们学生会长告诉我,校刊的主编就是你,原来你还兼任摄影。”学长笑着说,“我看过几期你写的报道和设计的封面,很有意思,一直想找机会认识你。”
“都是不务正业,毕业了就不是主编了。”我努力避开对方的目光。
我环望了一下空荡荡的走廊,把学长领到演讲厅隔壁的一间小教室。我们在一张课桌的前后排坐下,学长侧着身子,翘起二郎腿。
“时间有限,我不拐弯抹角了。我的公司最近招了些非常优秀的同学,计算机专业的,又都是学生会干部。”学长直勾勾盯着我,“但这样的人,学校一年可以出几十个,像你工科背景,又在文学艺术上有灵气,整所学校都没几个。”
“年轻人刚工作几年做的事非常关键。你如果去大公司做颗螺丝钉,真的很可惜……我希望你加入我们,做最棒的产品经理。”
“不懂不要紧,不懂可以学,关键在于你是不是相信自己。我刚创业时,连我自己的老板都没信心这事能成,更没有一个投资人愿意投AI。但我还是坚持着走到了今天。现在我把这个机会放在你面前。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就是机会。”
到2016年的夏天,我加入了学长名不见经传的创业公司,开始人生第一份工作。
2
创始团队是清一色的研发人员,用四年时间,发展到了几十人的规模。公司储备多年的核心技术——人脸识别算法,最近在商业上刚打开政府安防项目的口子。
上班第一天,我特意穿了一身小西装,起了个大早去公司报到。
公司位于一个开放式创业园区,一圈方方正正的深灰色大楼,围住中庭的一大片绿化。回字形走廊两侧都是办公区,随着人员扩张,公司陆续租下了几片不连续的办公区域。

作者图 | 创业园内景
846作为前台接待和大会议室,有百来平方,一边是厨房,堆着三个巨大的电饭锅,边上紧贴着一个大冰箱。另一边被一张大会议桌挤满,桌上一部投影仪,围着一圈折叠塑料椅和几张白板。十几个摄像头从屋顶垂落,高低错落,齐刷刷对准房间入口处的走廊。
HR又带我经过了研发人员办公区803,这里是另一幅景象,房间里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办公桌,摆满了横七竖八的显示屏、机箱,堆着各种杂物和生活用品。奇怪的是,里面只有几个员工,正喝水、吃早点,趴桌子睡觉。这让我对公司的状态产生了些许疑惑。
我被安排在827 的一个工位。整个上午,我都在处理入职相关事宜。期间,我上了趟厕所。在厕所门口,我撞上一群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他们穿着短裤T恤,脚上圾着拖鞋,睡眼惺忪,手里拿着牙刷和杯子。我们不约而同地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彼此。
临近中午,我问坐斜对面的一个姐姐,能不能带我去吃午餐。“我们偶尔下楼,中午公司提供盒饭,晚上也有。”姐姐说。
果然,到了饭点,公司阿姨推着板车出现在走廊上,蓝色的塑料箱里装满了外送盒饭。“846还有其他选择,不知你喜不喜欢,跟我来。”姐姐神秘地对我笑笑。
我跟着她走,一进走廊,就感到了846的热闹,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往房间里望去,三个电饭锅蒸腾着白烟,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像在食堂打饭,公司阿姨从锅里捞食物,分给手里拿着塑料碗的男生们。
“我司阿姨做的螺蛳粉,比外卖好吃多了。”这位姐姐先我一步挤入人堆。
房间内的味道让我有些反胃,却有种诡异的魔力,吸引我踏入其中。大会议桌上,摩肩擦踵围成一圈的男生,一边稀里哗啦嗦粉,一边高声交谈,各种技术词汇混合着刺激的气味。其中有几张脸似曾相识,就是刚刚在厕所门口偶遇的男生。
人声鼎沸下,细细分辨还有精巧的音乐声。房间一角,放着台白色的电子钢琴,一个穿着袜子和凉拖鞋、T恤上满身是洞的男生斜着身子坐在琴凳上,摇头晃脑,指尖传出了肖邦的《革命》。螺蛳粉浓郁的气味混合算法模型加速的对话,充盈着整个空间,这个人却完全置身事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来啦?”学长抬头瞧见了我,笑盈盈的,“下午正好有个会,你有空来听听。”
“就这儿,”学长用指关节扣了扣摆满螺蛳粉的方桌,“等会微信你。”
我还是去取了一份盒饭,回工位上吃。午餐后不久,我捧着笔记本回到846,刚才人满为患的会议桌,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会议桌上坐着螺蛳粉姐姐和六七个男生,其中一个男生,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吃着奇多,他就是刚刚的拖鞋钢琴家。
“这位是大平台工程师,瀚鹏,旁边是他组里的同学,都是你学弟,”学长从大冰箱门后探出头,手里拿着一罐冰可乐,“那位是大平台产品经理朱昀,牛津博士毕业回来的。大平台搭建的第一天,他俩就在了,对系统很熟悉。”
紧接着,学长转身对大家高兴地宣布:“这是我们公司第二位产品经理。”
钢琴家瀚鹏的眼睛仍盯着手机,没抬头看我。博士姐姐朱昀礼貌地对我点了个头。我尴尬得不知该往哪看。
学长依旧满脸笑嘻嘻,说:“你旁听一下,也帮我们记一下会议纪要。市局项目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问题在哪儿?”
瀚鹏终于放下手机,嘴里还嚼着玉米条。“组合拳太多,来不及做。多算法平台、网关、GPU加速……”朱昀姐快速地说。
完了,我心想,没句人话。上班第一天,我仿佛又穿越回课堂,全神贯注地按原话一字一句速记,等回过神来,猛然发现天已经黑了。
如果说整个团队是部高速运转的机器,那夜幕降临后,则是处理器运转到发烫,风扇开始隆隆作响的时刻。
白日的喧闹退散,吊儿郎当的程序员瞬间变身,每个人都一言不发,被面前的显示屏牢牢吸住,把手下的键盘敲得啪啪作响。一行行代码,镶嵌在黑底的屏幕上,如同银河中的星星。
我无事可干,悄悄地拿起包回家。离开公司前,我又远眺到846瀚鹏弹琴的背影,琴声回荡在走廊上。那一刻我竟心生嫉妒,这个学长的得意门生,已经把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融为一体。
3
任何难题,一页纸的面积就能总结解决方案。架构设计一页纸,代码复查一页纸,搬家一页纸,甚至恋爱也用一页纸。
加入一个以技术起家的团队,每天我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类人。一天,我替临时出差的朱昀姐,去开项目的需求对齐会。会前,她发给了我需要和工程师对接的内容,瞄了一眼,看上去很简单,我直接去开会了。
过了约定的开会时间五分钟,三个穿拖鞋的男生才慢悠悠走进来。我隔着桌面,和三对藏在厚玻璃镜片后的眼睛对视。
我还没自我介绍,其中一个小个子就面无表情地发问:“朱总不来?”
我愣了一下:“她出差了,我替她确认一下算法模型性能指标和排期。”
小个子皱了皱眉头,没出声。接着,我对着投影在墙上的文档,简述了一遍项目需求,然后逐一提问:“我想确认一下硬件配置,上哪一套模型。”小个子立马打断我:“需求的场景是什么?”
我翻回文档开头,努力用没有歧义的词汇,重新组织了一遍刚才的叙述。
整个会议室只听得见我干巴巴的声音。没念几句,小个子又打断我:“我问的是每个具体的使用场景对应准确率、召回率,还有你们对实时性能的要求。”
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讨论。“你回去跟朱总对清楚项目需求再来问数据指标吧,否则我们没法谈。”小个子显然没耐心跟我讲解什么叫召回率。他面无表情地起身出门,边上俩人见状也跟着他走出了会议室。
我对自己刚才的紧张恼羞成怒,也总算松了一口气。人生第一回,我感到自己丧失了最基础的表达能力。对方不需要任何对话的附带价值。他只期望得到明确的输入,能让自己回复一个精准的输出。
为了让我尽快熟悉公司,学长转发给我过去几个月工程组的周报,我意外发现,这群对外讲话毫不留情面的人,在内部交流时表现出了惊人的谦逊:
“本周自评:30分。来公司的第一天,我就把‘比较弱’写在脸上了。入职三个月,与周围同学比,仍旧是起点低、底子差。”
“本周对团队的输出为负。我必须把自己打碎重新来,用高标准对待自己。”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学长从计算机竞赛班里挑来的,能力超群,周报里体现的自卑,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第一次参加工程动员大会,才理解同事们的压力从何而来。
那天,我在地铁上,还差一站就要到家,突然收到学长短信:“今晚10点工程组动员大会,务必出席。”我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跳上反方向的列车回公司。
黑夜中的830,被日光灯照得惨白,我感觉自己跑进了手术室。一群男生本来在小声议论,学长一出现,房间里瞬间陷入死寂。
“上周日没有一个人来上班,”学长一改往日的笑盈盈,目光往所有人身上扫射一遍,“你们一个个说,上周日都在忙些什么。”
这个人说家里有事,那个人讲去了医院看病,越是排在后面的人,越是支支吾吾。
“你们去隔壁请一个前场的项目经理过来,随便谁。”学长话锋一转。没过几分钟,一个小姑娘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最近一个多月,都是连续加班。到了安防项目的交付高峰期,又是毕业季,实习生人手不够……大单子满天飞,售前的人都在通宵。”
“很好,谢谢,你回去吧。”项目经理离场后,学长继续刚才的话题。
“创业是很没人性的。商业竞争非常险恶,现在公司有一百号人。你们每个人的能力,就是公司的百分之一。想象一下,等到公司到一千人的时候,你还能担当起这百分之一吗?你们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尽可能跟上公司发展的速度。”
学长越说越兴奋:“什么是创业?创业就是在极端的不确定性中追求超高速的发展……没有那么多理由,你不得不抛弃私人生活。”
动员大会成了我入职后第一个通宵达旦的夜晚。我眼睁睁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过了午夜十二点、一点,脑子里一团浆糊,学长的眼睛还放着异于常人的光芒。

作者图 | 凌晨的创业园
总算,会议在凌晨两点多告一段落。学长留下了算法组的小组长,放走了剩下的人。我像一朵云一样飘出会议室。
4
“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我大吃一惊,转头一看竟然是瀚鹏。
“啊,不用麻烦了。”我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上次和算法工程师对峙的尴尬。
“深更半夜,一个人不安全。我没什么事,陪你回去。”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瀚鹏下楼,被带到了地下车库,他径直走向一辆银灰色的特斯拉。坐进车里,我顿时清醒不少。
脑袋疼,我想不出该说什么,瀚鹏也没说话,只听得见他有点沉重的呼吸。直到我们上了高架,他才不经意地开口:“上周六公司请艾伦教授来的talk你听了吗?”公司每个月都会请人工智能领域专家来给大家分享。
“去了,但只听了开头,后半场讲自然语言处理,太专业,我就悄悄跑了。话说,你自己感兴趣的方向是什么?”我努力让对话继续。
“我觉得依托语言的信息交换,效率非常低,我未来想做的,是开发一种脑机接口,让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像人与计算机一样简单高效。”
“你难道不觉得,各种形式的语言表达,就是很美妙的创造吗?”
瀚鹏没接话,我转移话题:“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学长的?”
“三年前。我刚大二,一到假期就跑学长那儿玩。当时我们租了学校旁便的居民楼,两室一厅,我们五六个人就整天住在里面捣鼓。”
“哈哈哈。”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笑。“只是外面看上去罢了,大多数时候我们也是在做机械化的工作。”
特斯拉在沉睡的高架上飞驰,没多久我就到了家门口。瀚鹏跟我道了晚安,又脚踩油门开车回了公司。
凌晨三点多,我总算在床上躺下。第二天刚到公司,我就碰到了朱昀姐和学长。学长看见我,扭头笑笑,指着我对朱昀姐说:“正好,把她带上。”
“身份证带了吗?”我被问了这么一句,就跟着朱昀姐出差了,此行是回访市局公安客户。
“朱昀姐,你在牛津念博士,当时有想过继续做科研吗?”在车上,我好奇地问她。
“说实话,我还是挺擅长做科研的,”朱昀姐说,“可直到顺利毕了业,都没找到什么自己特别感兴趣的研究方向,可能擅长和有热情还是两回事,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的职业规划?”
“没有,我哪像学长那样,一毕业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前段时间我也很焦虑,这里的人都太拼命了。我想我早晚会离开这里的……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人要会享受生活。”
我不知该怎么接话,说起和算法工程师开会碰了一鼻子灰的事。
朱昀姐笑了:“都怪我那天走了太急,来不及跟你详细解释,哎那帮子人,不讲人话,你看到他们也不用太温和……哎呀快到了,准备下车。”
一踏出高铁车厢,朱昀姐又变回了办公室里雷厉风行的朱总。
驻扎在当地的销售大哥刘洋,在火车站出口等着接我俩。一看到朱总,他那张焦急的脸一下子舒展开:“辛苦两位啦!早饭还没来得及吃吧,给你们买了星巴克,来,赶紧跟我上车。”
在去市局的路上,我和大哥闲聊,才知道他只比我大一届,看上去像三十多。
“我司锻炼人啊,”他笑着说,“本来想找个安安心心坐办公室的工作,哪晓得现在三天两头跑公安局。”
不一会,就到了市局门口。刘洋带我们进岗亭扫身份证、登记,径直往一幢楼里走,一通七拐八弯,直上科信办公室。
我惊讶地望向刘洋,一时语塞。“庄处您好,我们是负责大平台系统的产品经理,”朱总开口,“这位是新加入的同事。”
“两位先请去隔壁会议室坐下,我叫人把相关同事叫来。”公安领导庄处严肃又不失热情。我们在一张会议长桌上坐下。等人到齐后,朱总打开投影,老练开讲,跟火车上的她判若两人。
“我们这趟来,是想问下您和同事,对新新本的系统感觉怎么样,也想听听您对下一步系统建设的期望……”
“是啊庄处,”刘洋插进来,“我们公司领导很看重市局的项目建设,把大后方的主力队员都派来了……”
朱总和刘洋一唱一和,客户访谈顺利进行。一上午在高强度的交流中飞速度过。离开市局前,庄处又帮我们打电话联系了几个分局和派出所:“可以顺便去基层一线了解下。”
时间紧迫。我们在市局对面的小店吃了一碗面,又打车上路。

作者图 | 出差
派出所的民警大哥一看到我们,就开始提各种需求:“你们这一版的搜索很难用啊。”
我请民警大哥讲解一遍日常的工作流程。他快速点着鼠标,把憋了几个月的意见一股脑倒出来,从前端配色、功能设计,到后台数据调用点评得眉飞色舞。我一边“刷刷”地在本子上写笔记,一边用手机对着电脑屏幕拍个不停。
5
我入职后才知道,这家公司根本没有产品部门。可我的名片上,却写着“产品经理”四个大字。
学长接连几个月在各个高校搜刮,火速凑出了可以称为“产品部”的一队人马。其中一大半还都是学生会干部,在部门成立的会议上,学长用八个字开场:“兵强马壮,一穷二白。”
“公司正在经历从技术往业务上转型的关键期。你们非常重要。”在学长的激励下,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扔掉了学生的标签,身处在同一起跑线的群体当中,比较便变得不可避免。
同龄人带来的压力,转化为学习进步的动力,我更加努力地熟悉业务:现学写标书和解决方案,并根据售前大哥的指导,埋入各种限制竞争对手的词句;在创业园门口接各路投资人和政府领导上楼,悄悄微信通知学长换衬衫准备登场。
有时,我还得替学长讲解路演PPT,“团队平均年龄26岁”这类能让听众记忆深刻的卖点,被我背得滚瓜烂熟。一次,我还临时接下HR的活,电话面试了几位工作近二十年的产品候选人。

作者图 | 熬夜到天亮,在公司睡觉
一切都在学长的计划中。可这个创业公司的弱势也在慢慢暴露。
这是一个学校和职场间的真空地带。没有层级,没有明确的工作边界,没有标准流程。“业务团队扩容”成了那段时间让学长最犯难的事。
一次月度管理层会议上,公司为数不多的几位叔叔围成一桌,我负责写会议纪要。学长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大家连最基本的邮件都写不来,发出来的东西都像鸡毛信一样,你们说说看,该怎么教这群孩子写邮件呢?”
“这个事情不是上一小时课突击出来的,”分管售前的叔叔笑了,“你进公司第一天,周围所有人发来的邮件都很专业,全在教你怎么写,时间长了自然就会了。”
“外面项目成倍地涨,但是里面根本跟不上。”学长埋怨。
“以前在上万人的大公司,每年也才招小几百个校招生。这里就我们十几号老人,得带百来个新人,我现在做自己的事情都不及,根本没有时间分别人。”另一个管技术的大哥也很委屈,“前几天一不当心把个姑娘说哭了,只好花一下午开导。”
写好邮件,只是同事们待学的职场基本功之一,大家不太职业的表现还有:毫无时间观念的拖沓会议;清晨从办公室地上起身的油头垢面;深更半夜的争执、摔门和哭喊。
连一向冷静的朱昀姐,都出现了发飙时刻。新来的项目经理们,问她同样的问题,犯同样的错误,把她折磨得忍无可忍。最终,第N个来“请教”的同学被不耐烦地打发,回头就把朱昀姐投诉了。
公司发展进程中,组织架构不断调整,也像一场大型群体实验。各种专业的毕业生,被关到同一个笼子里,没有规章制度,任凭其碰撞发展。于是,部门之间配合难,但有些事情的发展却惊人的快。
相似的年龄背景和紧密的相处时间,提供了最完美的爱情温床。到了午休时间,走廊上便出现一个个等待的身影,园区里,也经常出现一同散步的男女。
在创业的漫漫长夜中,这些细节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八卦。消息灵敏的人,能对全公司的搭配如数家珍,一旦有谁发现了更新的搭配,更是一顿饭都聊不完的瓜。
看到消息,我又惊又喜。在周六晚上五点半,我俩一前一后悄悄溜下楼,约在地下停车场碰面,前往公司十公里外的市中心法餐店。
我和瀚鹏,一对刚从软件工厂逃出来的民工,落座在了一群妆容精致和商务打扮的男女中。侍者主动递上菜单,给我们推荐今日特色主菜。他的目光定格在瀚鹏身上,难掩脸上的疑惑和鄙夷。
瀚鹏穿了一件条纹衬衫,斜倚在沙发上:“你来点吧,我随便。”
“我一直很好奇,”合上菜单后我问他,“知道你们热爱技术,但一直这么高强度地绷着,你有想过一觉睡醒,就不再工作吗?”
“我刚正式加入的那段时间,压力很大。当时手里又有好几个offer,我一气之下就跑去谷歌。不过去了小半年就回来了。大家都很包容,欢迎我回家。”
“很好,好到你只要做一颗螺丝钉就行了,不像这边人少,事多,变数大,我们的技术发展很快,很多事情客户在第一天,都想不到自己有这样的需求,这种挑战比拧螺丝有意思多了,更何况有一群人陪你共进退。”
这是我第一回听瀚鹏侃侃而谈。他讲话的语气和用词,让我恍惚觉得对面坐的人是年少时的学长。
我有些入迷,忍不住偷偷在谈话中测试彼此的默契,有些我以为他感兴趣的话题,却得不到积极的反馈;有些不经意的句子,又能激起他面部表情的明显变化。
整整三小时,我们聊公司的历史和八卦,听他讲人工智能产业的方方面面。对于我的过去,他并没有过问太多,让我有些羞愧,大概是自己会错意了,也许瀚鹏只觉得我是个特别的朋友。
结束了还算愉快的晚餐,他像上次那样送我回家。我跟他道别后下车,刚要合上车门,他突然一反常态喊了我的名字。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 未完,明日继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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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回顾:《和技术天才一起创业的日子》
极客青春(二)
6
那晚,我答应了天才少年瀚鹏,我们成了情侣。
在旁人眼里,我们并没有表现出平常情侣的甜蜜,更多时候,我们只是交流对工作上一些事情的看法,或者干脆是沉默地互相陪伴。也许,我们都想在嘈杂的一天中,找个安静的人一起放空。
刚入职的蜜月期已过,我更加深入地了解到创业的残酷。学长半夜的独角戏成了常态,如同一整套漫长的MBA课程,有一阵连续好几周,我晚上做梦,都坐在公司会议室和学长开会。
一天,我刚到公司,撞见阿姨往846的会议桌上摆各种水果、饮料、零食,还有大蛋糕。我正纳闷,没过多久,大家的手机都响个不停,学长在全员微信群转发了一则新闻稿:
“知名人工智能企业近日完成三亿C轮融资……此轮募集的资金,将主要用于核心技术研发和团队建设,以及垂直领域行业应用世界级的创新。”
“大家停下手上的活,来846庆祝一下!”学长在群里召唤。
“有人想谈谈感受吗?”房间另一头,传来学长的熟悉声音,“你们知道C轮意味着什么?”
“事情还是一样要做,好像没什么区别。” “我们算大公司了?”人群里冒出来几个声音。
“我平时对你们要求很苛刻,但现在应该高兴一下,给自己一点信心,C轮意味着,跟我们同期或同样性质的公司,已经死掉一千家。”
“四年前,我们要做人工智能,根本没有一个投资人看好。过去几年,由于团队没有太多商业上的经验,我们走过不少弯路,踩了不少坑,现在回头来看,能坚持到今天,还是很幸运的。”学长在人群围出的狭小空间里,兴奋地踱步:“我一直鼓励你们,要敢于表达自己对算法的理解,和对未来十年技术趋势的大胆预测。持续的技术创新能力才是我们独特的地方。”
公司上下,无论是二十出头的实习生,还是快四十的技术骨干,眼里都闪耀着光芒。我在人群中踮起脚,远远望着这个高傲、睿智,独自承受着巨大压力的男人。
“外界都在恭喜我,说公司已经过了最危险的阶段,我却害怕真正的危险还没有到来,人一天只有24小时,我们快速发展的弊端就是容易犯错……不管我们最后创业成功还是失败,一群人在一起,不管做什么,只要做上十年,就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2017年,凡是有别的公司从本层退租,公司就赶紧定下来。即便如此,等到夏天的校招生入职季,公司依旧没有足够的工位容纳新加入的人。
行政主管开动脑筋,在827的走道上加放了一排书桌和座位。同时,为了让新入职的同学集中在一起,方便交流培训,我们这些“老员工”被安排集体换工位。
新的办公空间,居然是楼顶天台废弃的阁楼。通往阁楼的唯一入口,藏在八楼一间偏僻的房间,要经过一段陡峭的木制镂空阶梯上楼。
阁楼墙壁上,还留着上家搬走时没撕掉的横幅:“简单的事情重复做,你就是专家。重复的事情用心做,你就是赢家!”
换工位对工程师来说,并不轻松。每个人除了电脑机箱、三块以上的屏幕、支架,还有一大叠用来学习的编程书、人体工学椅、平日洗漱睡觉用的生活用品。
几十个男生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踩着险峻的楼梯,一趟趟来回跑。纸箱、推车不够用,就用外卖塑料袋装,拿人体工学椅来回运输,楼梯“吱嘎吱嘎”响个不停。
一个下午的搬运,把大家累倒了。最后,每个人嘴里都念着墙壁上的警世名言,一致决定把横幅保留下来。
阁楼像个漂浮在城市上空的小世界,从脚下传来晚高峰的低沉轰鸣,窗外是一览无余的夕阳,带着金色的光晕,缓缓沉入夜色。

作者图 | 小阁楼的夜
好景不长,第二天这个阁楼的弱点就暴露了。天花板和墙壁的装修材料薄如纸片,在烈日的暴晒下,即便开足空调,室内都像烤箱。热浪肉眼可见地从天花板的缝隙入侵,机箱发烫,程序员头顶生烟。行政每天运来大冰块,放在走道上给大家降温。
高温连续不断,大家的作息更昼夜颠倒。学长隔三差五跑上楼来鼓励大家:“熬过这个夏天,公司就搬去高档写字楼了。”
阁楼里没日没夜的生活,让人记不清日子。大家一踩上木楼梯,就像穿梭到另一个次元,沉下心来敲代码。一晃几个月,每个人仿佛都练了一身轻功,蹭蹭几下就窜上楼。
国庆前最后一个工作日,下了一整天大雨。雨声打在阁楼单薄的顶板上,像密集的鼓点,增添了紧张的氛围,屋子里穿插着各种对话。
我听到左边的一个产品经理说:“下一个版本要在十月底交付,这么算下来只有三周,包括功能设计、实现、测试、上线……”学长回:“你们国庆都不用休息了。”
隔壁的前端工程师,转头对我说:“一晚上没睡,昨晚改的演示界面今天出锅了么?领导满意吗?”我回复他:“你还不知道?项目经理刚说领导临时有事看不了,节后再调研。”
有商务要出差,临走前和大家告别:“我先走一步了兄弟们,大家节日快乐。” “兄弟,这么大的雨,我看你还是定一间今晚的机场酒店,争取赶上明天的早班飞机。”售前经理提醒他。
在这个沉淀着所有人黄金岁月的阁楼,大家单纯地投入在工作中。
下班前,朱总突然把我拉到工位边,轻声说:“交付完这个版本的发布,我就要离职了。”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真的来到这一天,还是说不出的滋味。看我一脸郁闷,朱总笑了:“没什么好伤心,老子终于可以走了,真爽。”
我知道她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舍不得这个团队,舍不得她从零到一打磨了一年多的大平台系统。
我本打算叫车回家,突然想透透气,干脆借了把大雨伞,沿创业园区后门的小河慢悠悠走着。河面被大雨打得坑坑洼洼,一片模糊,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回头望了眼边缘朦胧的灰色园区大楼,轰轰烈烈的创业如幻如梦。
7
踩着十月的尾巴,大家如愿来到了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高档写字楼。
新公司占了高区整整三个楼面,一切都是崭新的:360度的落地窗,利落的工业风设计,亮堂的工位和会议空间,还有宽敞的休息讨论区、健身房和饭厅。

作者图 | 写字楼的新工位
乔迁日,学长办了一个下午茶会,他只低调地讲了几句:“办公环境升级,只是公司发展的小小里程碑,以后创业路上还会有更多变化,大家该怎么干活还是怎么干活,保持初心,一切照旧。”
事实果真如此。搬家后没多久,电梯里就开始出现一打又一打穿拖鞋T恤的眼镜男。这些人和以前的唯一区别,是脖子上挂了张进出大楼的门卡。大家尤其厌恶这张通行证,觉得它是对一个人脸识别公司工程师的侮辱。
瀚鹏受不了高楼全方位的阳光,一上班就拉下整面玻璃的百叶窗,后来索性买了把大伞架在工位上。办公室里,大家该躺就躺,该过夜的照样过夜。凌晨一二点,整栋办公楼几乎和夜幕融为一体,只剩我们这几层灯火通明。
转眼就到了朱总在公司的最后一天,大家陪她吃散伙饭,饭桌上频频提到的话题,就是“没了朱总的大平台之后怎么办”。
“不如朱总去考一个公务员,以后做了公安市局领导,成为大平台真正的产品经理,” 瀚鹏打趣说,“这样我们就能常常去看你了,到时候你说‘这个按钮给老子做成红色的’,我们随便你骂。”
吃完饭买单,一群大小爷们还跟着朱总,先是一字排开,站在商场女厕门口等待,又把她一路护送到路边,叫上出租车。朱总笑着让大家赶紧上楼写代码。
朱总走后,手上所有项目都交接给了我,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我才知道她之前要处理多少杂事,和多少利益方协调周旋,才能保证项目有序推进。
我每天下班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晚,感觉自己像个漂浮在海上的抛球杂技演员,空中的球越来越多,手里却什么都抓不住,还要被汹涌的海水推来推去,有时我只好私信朱总帮我出主意。
但我想念她的远不止这些。每天上班,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刚要吐槽什么,一转头才想起不远处的工位已经空了,只好把话憋回肚子里。
我开始抓住一切机会,在午间休息、晚餐和夜会结束后的工作间隙,和瀚鹏见面。这些碎片时间,成了焦头烂额的工作日唯一放松的时光。
没多久,我接到学长派下的新任务——为新办公室设计人脸识别系统演示方案。产品设计由我来定,要最好地利用起公司的一切场景。这个方案,一方面是把公司当作系统内测试验田,一方面未来有对外展示的机会。
“但是有一点,”学长坏笑,“研发资源得你自己去要。”
尽管得和工程师软磨硬泡,但能自由发挥,不用在甲方面前低头哈腰,我心里暗爽,欣然接下任务。
我找到熟悉的一个实施工程师,帮我测量层高、评估走线,为摄像头位置选点,计算出要采购的硬件数量。摄像头找采购下单,公司库房里则还好几块现成的P4 GPU服务器。
一周后,满满几大箱摄像头到货,有半圆形的广角,也有长方形的枪机,平时抬头看着很小的圆球和方块,捧在手里又重又大,我推着板车,把近百个摄像头的代号和位置一个个输入系统,等施工师傅周末来安装。

作者图 | 装摄像头
端到端打通的那天,一块块像豆腐干的视频区域出现在后台。没有生命的摄像头立刻活了,成了一双双眼睛。
我好说歹说,从算法组“借”来一个实习生,帮忙完成视频矫正拼接、算法模型优化等一系列工作。
总算,实验室成功搭建,系统安静地在机房跑着。默不作声的摄像头,如同上帝之眼,暗中观察人来人往。每小时,每天,每月……数据源源不断地输入,系统像个新生的婴儿,不断咀嚼新的信息,知道的秘密也越来越多,远超过公司中任何一个人。
它看到两个本不该有工作交集的人,走在了一起,开始隐蔽的地下恋情;它也发现平时整天粘在一起的人,最近变得疏离。
谁下楼次数最少,谁经常在公司通宵达旦,哪个部门的走动最活跃,哪个组开会时间最长,同事们最习惯走的路线,最常去的地方……系统什么都知道。
我的脑子飞速转动,思考产品逻辑设计,一刻不停地画着流程框图、使用样例、功能场景……我享受着脑中逐渐清晰的庞大逻辑链条。构思系统设计,如同写小说,要考虑布局、先后、埋伏,还有读者的需求和喜好。
我在元素之间跳跃,组合拆分,用心发掘每一个细节,从数据里提炼规律。产品描述文档被我改了无数遍。思路枯竭时,我就在办公室里到处转转,希望受到周围场景的启发。
经过好几个通宵,我忐忑地拿着需求文档,去找瀚鹏这位专家评估工程接口设计。对于“造房子”这件事,瀚鹏原则性极强,不会因为我们的关系放水。我更想争一口气,不让他笑话。
瀚鹏刚睡完午觉,他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地接过文档。我紧张地站在一边盯着他。过了一会,他坐直身子,迷离的眼神逐渐凝聚在纸上,表情认真。当他翻完整个文档时,一丝微笑挂在他的嘴角上。
“这个,这个……这几个接口,不要求实时性能,专门给学长演示用,我找组里的人花一周时间帮你做,”他用手指往纸上点点,“其余的,你直接找前端包一包。”这应该是我能得到的最高认可,我在心里高呼“万岁”。
系统跑了三个月。为了给学长更生动地演示,我把办公室模拟成了一个商场环境。
线下的混乱世界、人的无序行为,统统规整为0和1。连接着上百摄像头的系统像占卜的水晶球,不仅看得到过去发生了什么、现在是什么,还能大胆预测明天会怎样。
“非常好!”平时从不表扬人的学长,一连说了四五次“非常好”。我沉迷在这个有趣的大数据实验,学长看到的却是无限商机。
他当周就召集商务,让大家去摸底市场有多大。他希望这个系统能快速铺开到大街小巷的零售商铺。
8
一年内,公司连融三轮,每轮都是数亿美金,估值迅速破百亿。“人工智能”四个字成了新闻媒体上的热词、资本狂热追捧的对象。
渐渐地,我在办公室里见到学长的频率越来越低,在新闻上看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学长穿着白衬衫,站在蓝色背景墙前,和一排公安领导们签订战略合作协议;有时他穿着公司文化衫,坐在AI行业峰会的主席台上,和资本大佬谈笑风生。我还看到他打着西装领带,出现在金砖会议上,和拉美领导人热情握手,一起对着镜头咧嘴笑。
没人知道在这段时间学长睡了几个踏实觉,他似乎一直醒着,为公司各种大小事务操劳,却从没有愁眉苦脸的时候。这个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时才会感冒发烧的男人还经常开玩笑:“CPU空转是最耗能量的。”
偶尔,学长从电视屏幕上穿越回办公室,往往是急匆匆,他还穿着那双黑布鞋,一边跨着大步一边脱下西装外套,一只手提着亮蹭蹭的皮鞋。他依然平易近人,同刚认识我时一样,微笑着对我打招呼。我却惊讶于他浓重的黑眼圈和迅速增长的白发,不变的是他的眼神。
坚定而清醒,那是让任何对手都会感到恐惧的眼神。即便外部环境剧变,他只是沉积了更多阅历,从不傲慢。
随着外部业务需求激增,公司的招聘主场从校招转移到了社招。各行各业的精英慕名而来,似乎昨天还在庆祝全员人数破百,一眨眼总人数已经破千。
公司如同狂奔的巨兽,吞噬新鲜血液,不断壮大,团队人员构成愈加复杂。路演PPT上,标榜的不再是“团队平均年龄26岁”,而是“世界级技术专家”。
同时,独角兽“暴饮暴食”的后果,便是排异出不适合自己体质的对象。一部分人因为工作强度过大或者心理落差迅速离开。
无暇亲自指点,我的零售试点项目被学长空降了三位刚入职的大哥。三人的上一份工作分别是老牌安防厂商销售、外企商业零售主管和知名战略公司咨询师。
“你跟他们开个kick-off会,像上次那样介绍一遍demo,听听他们的建议快速出一版MVP(最小化可实行产品),然后让销售拿出去试。”我早已习惯了学长的微信远程指挥。
“这三人跟我的工作关系是?”“他们是你的资源,你要学会利用。”
我邀请三位大哥,再次激动地演示了办公室趣味大数据行为分析。三人似乎已经知晓演示内容,没有太大反应。听我讲完,安防大哥用一副烟嗓开口:“很好,小姑娘,你刚刚演示的一个功能可以卖五万。这样子的feature给我来一打。”
“对,先快速进入市场。之后再搞成软硬一体机,往连锁店一路铺过去。”外企大哥插话。
“不如我share一下上周给学长做的分析吧,“咨询大哥讲话斯文,“零售这块主流市场接受的功能仍然是人流统计和远程巡店,但新产品的潜力巨大,我建议从这几个接受度高,盘子大的行业先切入……”
三位大哥把我晾在一边,自顾自讨论卖法,我插不上话,对着屏幕上的PPT出神。他们讲的都对,但我感受到了两个世界的对立。
“我和他们三位工作有困难,”当天晚上,我忍不住给学长发微信,“这些新来的人简直是想强奸产品。”
一天后,我收到学长的回复:“过去十年,业界孵化了无数AI产品,但真正影响到终端用户的产品屈指可数,有了商业化的基石,你才有资格仰望星空……另外,跟别人谈判不是零和一。而是0.3和0.7,0.4和0.6。”
当时,关于AI技术商业落地难的讨论沸沸扬扬。尽管有资本大力助推,很多人工智能公司被批评空有技术而没有应用场景,更不要说规模化的落地和商业盈利。
我可以不在乎关于创新者窘境的讨论,但我知道学长不得不在乎。好奇心是我们的起点,却不得不奔向商业化的终点。
我们所做的一切,不全为探索新世界。无处安放的技术,无法带来世俗意义,也违反了商业的本质。一切变得太快,公司早已脱胎换骨,跨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在这一年里,公司增加的新员工数量是过去五年的好几倍,给组织文化和管理带来巨大压力,公司还得保持原有的发展速度,难度好比给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跑车换胎。
为了管理数量猛增的员工,人力资源部加急撰写员工手册,制定内部流程规范,发布早晚出勤打卡、请假流程、出差报销标准等等。即便这样,公司还是在员工社保、薪资职级等事项上漏洞百出,被其他地方跳槽来的员工诟病。
当然,站在风口上,这些都不算大问题。独角兽一路横冲直撞,奔向岁末的千人年会。
2019年春节前,十多支队伍从北上杭和海外办事处分头出发,汇集于一个超大型五星级酒店。
这次年会被当作高规格展会对待:宴会厅内,两架无人机通过人脸识别欢迎员工入场,并实时统计在场人数,舞台大屏幕上由语音转文字产生字幕。为了增进员工互动,行政特意打散不同部门的人,拼成十人一桌的宴席。
我循着编号,落座在一桌陌生大哥大叔中间,像参加远方亲戚的婚礼。尚未破冰的十个人隔着圆台面大声喊话,询问对方来自什么部门、什么时候加入公司。
隔壁桌的外企零售大哥,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高材生!科技公司就是不一样啊,年会都办了这么牛。”
“其实也就今年排场大一些,往年都是大家随便吃个饭。“
“哦是啊,你算公司里的老资历了,我刚来不太清楚情况,还得多向你虚心讨教。”
“哪里,您经验丰富,是我要向您学习工作方法才是。”
舞台镭射灯光开启,我扭头转向台上,高管们跳着开场集体热舞。接下来是各部门筹划的歌舞和小品表演、花重金制作的公司发展视频秀和必不可少的抽奖环节。
晚会结束的高潮,学长上台作总结发言:“在场的多数人可能不知道,我在去年年会立下了一个flag,就是今年还能叫得出公司所有人的名字,年中的时候看着还有希望,现在这个flag完全倒了。”台下一片笑声。
“我看到你们很高兴,团队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独特的背后是包容、开放……我们是一群脚踏实地、勇攀高峰的人,是一群质朴的理想主义者。”
学长的声音被淹没在炽热的掌声中。蓄势多年,他终于乘风而起。尽管几十人的核心团队,在一年内被极速稀释,质朴的工程师文化也随之淡化,学长还是希望凝聚在场的所有人,往共同的方向进发。无论这些人带着什么目的加入,又是否听懂了自己的美好愿景。
我却怀念萌芽时的公司。那时候所有人,都像未成年的孩子,单纯清澈,眼睛里放着光。
9
那些我以为要陪着公司上市的老员工,陆续从办公室消失,离职借口各式各样:出国念书、回老家结婚、全职带娃和更好的职业发展。
这些与其说是激发人离职的原因,不如说更像离职后的退路。我想,或许真正让人感到疏离的,是不再有志同道合的伙伴、融洽的氛围和归属感。
环顾四周,和我同时期入职的小伙伴所剩无几。公司的一切变得更加神秘。我再也没机会旁听领导层会议的争锋相对,只有通过学长发给全体员工的邮件,才能了解些许公司的现状,它不断开拓新业务版图,与垂直领域头部公司建立合作,获得一个又一个算法大赛全球冠军。

作者图 | 动员
一波波职业经理人、CXO、学术界明星陆续空降,公司的组织架构更频繁地调整,刚搭建好的横向职能模块,三个月后又改为纵向业务线。
“你知道那个外企的新高管带了一队下属来吗?他哪里懂创业公司的打法?凭什么拿的期权比老员工还多?”
“公司现在分成两派互斗,新来的leader只划地盘不做事,老员工基本都已被逼走,跟不对老板会死得很惨。”
“听说这次发年终奖前,绩效不达标的应届生都要被劝退。可是年初也没定过具体的绩效指标啊……”
这是公司成长和巨变的必经之路,我只想尽力做好自己的事。
可没多久,我负责的产品线又配备了两名技术出身转产品的大哥。这种配置在公司内俗称“铁三角”,只可惜我和两位大哥一点都不铁,一个人的活分为三份,决策也变为三人博弈,工作量有增无减。
我热爱产品,却算不上优秀的“经理”。当流程与配合比灵感更重要,日常工作变成按部就班完成项目上的需求对接,甚至还要和大哥们斗智斗勇时,我的心思便不在产品上。
但我忘了,我和他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晚餐的短暂相聚,变得像完成任务,他手机的钉钉消息不断弹出,讲话也心不在焉。有时我们刚吃到一半,他就被一个电话叫上楼开会。
随着时间推移,瀚鹏更陷入了种我从未见过的状态:大白天一脚轻一脚重地飘荡在办公室,两眼无神,挂着两个黑眼圈。偶尔在走廊相遇,他顶着张毫无表情的脸,对我视而不见。
人类为了让机器更好地看、听、学,最后把自己活成了机器。我感到厌恶,忍不住问他:“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组里好几个不错的人都走了。队伍乱了,暂时得靠我一个人接锅。”
我们沉默了几秒。“要不你去约学长时间,反馈一下问题?”
“你有没有考虑过,抛开这里的问题,去申请念个博士?不一定要硬着头皮留在这里……”
“学术界也不一定能遇上对的课题,况且——”他的声音突然放低,“我离开这里的成本太高了,你知道我会少赚多少钱吗?”
这是我头一回对向来自信的瀚鹏失望,我反问这个二十出头就年薪百万的男生:“那你要怎么样才会满意?”
“我担心时间不够,担心我还来不及达到真正技术上的成就,就变得和那些新来的技术高管一样……你在乎我的成功吗?”
“成功,你如何定义真正的成功呢?”我有点歇斯底里,“从上学开始我就不停地追求它,一旦遇到失败,我就陷入焦虑,可是考不上好学校会怎样,找不到好工作会怎样,赚不到大钱又怎么样呢?我从来没在生活中感受过彻底自由的时候,直到第一眼看到你在846弹钢琴的样子……”
和瀚鹏对话后,我知道自己在这场创业革命里建立起的价值观全部崩塌,我不再相信透支个人的创业鸡血。
我开始故意避免与瀚鹏见面。尽管在办公室,隔着层层叠叠的显示器,我仍能感应到他就在几米开外,能清晰地分辨出他和同事讨论问题时的吐字声音、他的呼吸节奏,甚至他的味道。
为了得到喘息,我在上班时间越来越频繁地下楼。每逢月度部门动员大会,我总佯装生病请假,宁可在大堂里绕圈打发时间,走一圈要一百二十五步,花一分三十秒。
一旦离开办公室,我就能感到踏实不少。我喜欢远远观察在大堂排队把自己塞进电梯的人。所有等待上楼的人,都是同样的神情和站姿,区分他们的只有挂在脖子上不同颜色的工牌。
我独自散步的范围不断扩散。离写字楼一百多米的独立咖啡店,成了我的常驻点。咖啡店门面很小,只做外带。老板是个热情的胖大叔,和他混熟后,每次他都从柜台后推出一只小椅子,让我坐在街边把手冲咖啡喝完,我也顺便和他聊天。
一次,老板一边端着细嘴壶倒水,一边瞄着我脖子上的蓝色工牌,好奇地问:“我见过几个你们公司的年轻人,上班都很晚,十一二点才从我店门前走过,你们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不要骗我没文化,我知道你们公司的人都很能赚,你再帮我介绍点新同事来啊。哎你看,你同事来了。”老板凑过来,压低声音,“你这个同事只点最贵的豆子,有一次我给他推荐便宜点的,他还不高兴。”
我一转头,看到瀚鹏的脸,忍不住笑出来。他问:“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喝咖啡了?”
秋风拂过,阳光穿过飘摇的树叶,把斑驳投在柏油马路上。我和瀚鹏站在街边看着老板慢悠悠地烧水、磨豆、铺滤纸,一边天南海北和老板聊天。
“如果时间能一直定格在这一刻就好了。”我心想。每个人为了得到一些东西,都不得不放弃另一些东西。
10
2019年的校招季,我被邀请回母校,作为公司代表参加招聘宣讲会。
回校的前几天,我接到了好几个猎头的电话,这让我回想起三年前找工作的自己,那时候就像无头苍蝇,处处碰壁。如今,我身体被贴满了讨喜的标签:AI独角兽员工、聪明好学、耐操,在人才市场上有竞争力,可我明明还是那个我。
踏入久违的校园,我站在学长三年前到过的同一个会议厅,仿佛穿越回旧时光,浑身颤栗。
整个会议厅洋溢着梦想的气息,几百号同学把阶梯座位挤得密密麻麻,迟来的只能坐在台阶上,或站在门外。大屏幕上,投影着精致的公司介绍PPT。
别人成了我,而我成了别人。我深呼吸了几下,走上演讲台,望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我开始介绍:“这是一个AI无与伦比的时代,我们相信年轻人的独特和好奇心,这里提供的不仅是一份工作,而是改变人类的事业……”
宣讲结束后的圆桌互动环节,同学们如麻雀啄食般向我聚来。每个人先是激动地表达了自己对AI的热情,接着提出五花八门的问题:
“学姐,国内计算机视觉领域是不是已经碰到天花板了?你觉得未来哪个研究方向更有前景?”
“学姐,想问下公司加班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我最近看到很多AI公司的负面新闻,对应届生培养投入不够、高层内斗之类,你怎么看?”
“学姐你眼光好准,刚毕业就放弃BAT,选择高风险的小公司,你判断一个创业团队的潜质看哪些方面?”
我给不出他们想要听到的答案。我只不过在一个恰好的时间点,跟着一个掀起革命的人,来到了风口。
我下决心向学长道别。尽管公司不再是我认识之初的模样,他依旧是我最敬佩的人。
对于我的决意离开,学长没有反对什么,爽快地说:“记得找到你真正的passion(热情)。”这让我记起最初在小教室的那番谈话,一字一句仍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离开办公室的那个下午,瀚鹏坐到了落地玻璃窗旁,重新弹起了那架从创业园搬来的旧钢琴。

作者图 | 离开时的钢琴曲
我的视线从他的背影挪开,最后一次眺望27楼窗外的市景,回想起2016年夏天时,我沿着创业园背后小河走过的一个个静谧凉爽的夜,它们如此遥远。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