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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沙龙:说说丁真和小镇做题家



押沙龙:说说丁真
简单地说几句丁真的事儿。
谈丁真这个话题,并不是我想蹭人家的热度,主要还是看了那句“一看就是一双没有经历过学而思和奥数的眼睛”,觉得太过胡说八道了,所以简单说说我的看法。
①
丁真确实长得挺帅,看着讨人喜欢。
但是打扮打扮以后,也能显得这么帅的小伙子,全国有很多;在镜头前能表现出那种纯真眼神的人,全国也有很多。大家的追捧,很大程度上是自己加的浪漫滤镜。
②
眼神纯真,是不是就是真的纯真?我们不知道。
丁真是不是个网友想象中那么纯真的小伙子?有可能是,但更大的概率不是。他很可能就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
有人翻出丁真以前的照片,戴着金戒指,竖着中指,有的网友就崩溃了,说人家怎么有“痞子样儿”这就是幻觉。一个小伙子,戴个金戒指,竖个中指,很奇怪么?怎么就有痞子样了?
我觉得一个活到20岁,却从没竖过中指的小伙子才是奇怪的吧?
这怎么就有痞子样了?敢情你年轻的时候天天背着手反三俗?
都是幻觉。
③
说丁真一看就有一双“没有经历过学而思和奥数的眼睛”,这是胡说八道。
丁真的眼神真的有那么独特么?我没看出来。
如果他换上普通人的衣服,在星巴克里和你面对面地坐着,你会觉得他的眼神非常独特么?也就是觉得挺顺眼的乖孩子吧。
这样的乖孩子在北京上海也是一抓一把啊。
我觉得这些夸张都是网友的幻觉而已。
④
而且,即便丁真就算真的有一双“没有经历过学而思和奥数”的眼睛,那又怎么样?
你去看劳务市场上那些当泥瓦工的小伙子,一双双眼睛都没有经历过学而思和奥数,为什么不赞美呢?就因为他们没有穿着独特的衣服,长得也不够帅么?
中国的教育方式有问题,但受过教育还是比没有受过教育好。一个走红的男孩子,不是否定教育的理由。丁真走红是个小概率事件,在丁真背后,是大量和他一样没有收到合适教育,没有接触过外部世界,却活的默默无闻的孩子。
他们睁着一双双“没有经历过学而思的奥数的眼睛”,又能看什么呢?
⑤
丁真的生活状况我们不清楚,也许并不贫穷,但应该比较闭塞。他自己说这么多年,也就去过县城。
你觉得理塘是你的诗与远方;可你生活的城市同样也可以是丁真的诗与远方。
如果上海不浪漫,那理塘肯定更不浪漫。你觉得那种生活很浪漫,只是因为你没有在那个地方生活。你只是去旅游。
再美的风景,再美的草原,再美的湖水,你看二十年后还觉得浪漫么?就像把你关在卢浮宫里二十年,你还会欣赏那些画么?
生活就是生活,旅游可以浪漫,生活从来不浪漫。
⑥
偏远地区的生活更是一点都不浪漫,缺医少药,缺少变化,缺少机会。
网友对那种生活的赞美里,不仅有虚伪,而且也有一种对他人的冒犯,他们没有把对方当成和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而是当成一种单纯的审美对象。
他们嘴上说这那个地方美呆了,可为什么上海户口比理塘户口值钱?
⑦
丁真走红,是个改变他命运的良机。
一个二十岁的孩子,当然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以后的人生积累资本。
不少网友求大家“放过丁真,让他安安静静地生活”,这简直是自作多情。就像我辛辛苦苦写文章,现在好不容易攒了些粉丝,有人偏偏出来呼吁大家“放过押沙龙,不要关注他,让押沙龙安安静静地生活”,我是不是有打他一嘴巴的冲动?
丁真当然要做出理性的选择,不能透支关注度,引发大家的厌烦,红一阵就不红了,就像我写文章也不敢起“惊天大秘密!!!!”这样的标题一样。
但是最终目的还是要红的长远啊。他如果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怕你们“消费”他,那他一开始做视频节目干什么?
⑧
每次我看到有人感叹“这么美的地方,一开发就完了”,就从内心深处感到厌恶。
他们希望自己生活的地方变得更舒适,更便利,电影院里上映的电影越多越好,网速越快越好,却希望别人生活的地方永远原始、粗糙,好供自己没事了来看看。
追求差异化是可以的,追求新鲜刺激也是可以的。但是做人要将心比心,不能把对方单纯当成猎奇的对象,更不能要求对方不像自己这样,充满各种各样的欲望。
我们都是人,不是吗?
押沙龙:人有没有权利出租自己的子宫?
01
好几个网友留言,想让我谈谈代孕这件事,那今天我就说说自己的想法。
郑爽已经倒霉了。墙倒众人推,现在谁都能过去啐两口,我就不跟着添乱了。
所以下面我只谈代孕本身,不谈郑爽。她的问题,还是留给道德家去谈吧。
说到代孕,如果在十年前,我绝对会支持。
而且我的理由也很简单:
一方愿意购买这种服务,一方愿意提供这种服务,又没有伤害到谁,我们凭什么去反对别人的选择呢?
这个过程中当然可能会出现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并不是代孕本身造成的。
如果把代孕彻底合法化,规范起来,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
反对代孕的人,要么就是智力不高,要么就是迂腐守旧。
这就是我当年的想法,非常乐观,对人类的自由选择充满了信心。
可现在我的想法有了变化。我并没有彻底地放弃这个立场,但是有了很大的保留。
我开始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02
我依旧相信人的自由选择,依旧相信代孕在未来会被大家逐渐接受。这个观念并没有变。
我也不认为代孕适合所有的社会。
我也不认为反对代孕的人都是错的。
首先,代孕里牵涉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自愿”。
可如果一个社会非常不平等,我们怎么能够判断某位女性是“自愿”给别人代孕呢?
比如说,古代中国的“典妻”就是一种低科技水平下的“代孕”。
可是典妻的主语是谁?是丈夫。
当然,有些时候妻子可能也是同意的,但是这种同意里,有多少“自由意志”的成分?
年轻时候的我,会设想出一个理想化的状态,然后很轻浮地说
“只要法律完善了,社会状态跟上了,这些都不是问题”,但如果法律不完善呢?如果社会状态跟不上呢?
如果“代孕”成了一种隐蔽的“典妻”了呢?
那么,代孕就会成为强者控制、剥削弱者的一种新途径。
03
但如果只看到这一面,还是太理想化了。
因为我们可以反过来设想,如果有的女性走投无路,就是需要靠“代孕”挣这笔钱呢?
你跑去跟人家说:为了保护你,我们坚决禁止代孕!她会感激你么?
够呛吧。
这就像童工问题。
童工现象当然是可悲的。孩子不应该去工厂,应该去学校,这是常识,对吧?
可是,人应该吃饱不应该挨饿,也是常识。问题是就有人就是会挨饿。
如果你问我:禁止童工是好事么?
我的回答是:不一定。
童工的泛滥,是从英国工业革命开始的。大家看看《雾都孤儿》,就知道那些童工有多惨。
雾都孤儿
到了十九世纪下半页,童工现象才开始一点一点被禁止掉了。
到了工业革命后期,把童工禁止掉对不对?当然对。任何社会都会有一批人渣父母。
社会如果允许他们让孩子卖苦力赚钱,供他们喝酒赌博,他们是会这么干的。
禁止童工就是会保护这些孩子。他们即便不去工作,即便摊上无良父母,也不会饿死,也还是有学上。
但是如果在1800年就禁止童工,很可能会导致更多的儿童夭折。
善良是需要成本的,是需要花钱的。这是一个基本常识,很多人却忘了。
如果社会跟不上你的善心,你的善心可能会害死更多的人。
那么有人会问:那你的立场在哪里?你的结论又是什么?
我的结论是:无论是代孕,还是童工,都可能存在强者对弱者的操控。
但是如果一个社会非常贫穷,或者这个社会并不那么贫穷却不愿在帮助弱者上花钱,
那么代孕也好,童工也好,都会成为弱者求生的渠道。求生的需求会淹没掉操控的邪恶。
打个比方,这就像有人开来一条船:谁坐我的船,就得跟我睡一觉!是不是挺无耻?
可如果乘客正在河里挣扎,很可能就会答应。
这个时候你问她:你选择上船,是出于自由意志吗?他是不是在me too 你?要不要我帮你取缔了他?
你这就是缺德啊。
要问她,至少也先把她捞上来再问啊。
我这么说,大家可能还是会觉得我态度暧昧。但是我确实无法给出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
岁数越大,我越体认到这个世界的复杂,体认到实然和应然的区别。
很多答案,真的是取决于外部的环境。在美国正确的事情,在非洲未必正确。
在上海正确的事情,在大凉山也未必正确。
04
除此之外,代孕还牵涉到一些纯伦理的问题。代孕本质上是出租自己的子宫。
那么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权利出租自己的器官?
目前我的答案是:有。
但是跟十年前比起来,我对这个答案的把握降低了。
以前我觉得不同意这种权利的都是傻子,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现在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个答案是我个人的价值观偏好。
你问我:一个人有没有权利出租自己的器官,比如子宫?
那么我会说:有。
如果你再问我:一个人有没有权利出售自己的器官,比如肾?
那么我就会有点犹豫。
如果你再问我:一个人有没有权利出售自己的生命,比如供别人狩猎?
我就会说:没有。
这一系列问题当然是一个典型的滑坡谬误。把一个观点推到极端,就会变得荒谬,这个道理我懂。
但问题是:我确实是站在一个斜坡上,那么我应该停留在坡的哪个点上呢?我为什么停在这个点上呢?
我会给自己找出理由,比如我会说,人可以出租器官,不可以出售器官,因为出租和出售性质不同。
或者我也可以再往下滑一点,说:人可以出售器官,但不能出售生命,因为器官和生命性质不同。
每一个不同我都可以提出一些理由来自圆其说,但问题是:我真的是因为这些理由才停在那个点上的么?
不是的。
实际上我是出于情感本能。
代孕没有激发我的恐惧和厌恶,但是出售肾脏就有点让我厌恶,而出售生命让我觉得彻底的恐惧。
这些感情都是我的生理本能反应,而那些理由则是我为了解释这种反应构思出来的。
它们可能有道理,但并不是真实的原因。
很多问题追问下去,你会发现真的不是逻辑问题,而是赤裸裸的情感问题。
一个人的逻辑完全不自洽,那是可悲的,因为那是智力缺陷;
但如果一个人的逻辑完全自洽,那则是可疑的,因为这个人的情感可能是完全匮乏的。
05
人类文明推进到如今,越来越重视两个东西,一个是尊重个人的自由意志,一个是尊重人的生命价值。
在大多数情况下,二者是兼容的,甚至是互相支撑的。但也有一些时候,两者是有冲突的。
这个时候往往没有特别明确的对错。
我们怎么评估这两种价值的权重,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我们的情感,而不仅仅是逻辑。
我有我的情感,这种情感让我站在斜坡的某个位置上。再往下,或者再往上,都会让我不安。
但是如果别人的情感和我的不同,站到了另外的位置点上,我会反对他们。
但在反对的同时,我也能抱有一定的理解,我也明白他们必定也像我一样,有种不得不站于此处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