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38)

来源: 2021-05-16 15:00:15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农村老人自杀:隐忍晚年的最后一声呼喊

 郑骅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8-05
 

 


 

庆功酒

 

1
 
10月7日上午8点13分,距芮雪失联,已过去17个小时。村长家的玉娟打来电话,说人在池塘边找到了。大伙正在水井旁休息,还没听完就急忙挂断,相互吆喝着去迎接。帮了这么久的忙,按照惯例,理当讨碗酒吃。
这不是芮雪第一次失踪。2017年9月15日上午,芮雪出门买调料,迟迟没有归家。
刚开始,老伴郑峰并未担忧,大女儿家离得近,只消几分钟脚程便可到达,二女儿则稍微远了些,在沿着国道4公里开外的丁湖村,村里唯一的小卖部恰在国道旁,妻子平日间很少走动,想来是临时起意,去了二女儿家。
下午4点,妻子仍然不见踪影,郑峰这才察觉不对劲,跑去大女儿家,没找到,二女儿也在电话里直摇头,表示没见过母亲。为保险起见,他还联系了县城的小女儿,依旧无果。
大女婿华子挨家挨户地询问,却没人注意到芮雪的行踪。乡邻们自告奋勇,集结起十几号人,四散搜寻。他们猜想,芮雪应该是在小路上被绊倒了,被拐走的几率不大,毕竟,没谁会对穷老太太下手。
另一边,二女儿也行动起来。丁湖村背靠林场,道路两旁布满坟包,杂草和荆棘丛生,当地人也有意放养,点缀些生气。
两路人马沿着道路排查,把田地都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任何线索,眼看就要逼近升金湖,众人生出不祥的预感——这是个大湖,占地132.8平方公里,横跨七八个乡镇,别说一眼,多少眼都看不到头。要是真寻了短见,即便能找到,尸体估计都烂了。
湖边密布的阿齐苔草足有半人多高,人们麻木地踩倒这些路障,谁也不知道下一脚是湿土还是水洼。一阵大风袭来,几头白鹤飞掠而下,猛地扎进草堆,怎么瞧都不见踪影。
窸窣声惊醒众人,他们这才发现——太阳快要落山,而随着光线不断暗淡,搜寻难度会越来越大。不敢再心怀侥幸,华子赶紧掏手机报警,带郑峰先行回家,其他人则继续寻找。
爷俩老远就瞧见一个身影,看模样像是在门口蹲着。华子以为是警察来了,郑峰则笃定那是失踪的妻子,他们边叫喊着边走到近前,果然是。“你蹿哪儿了?我以为你没了。”郑峰带着哭腔,忍不住发颤。
芮雪佝偻着身子,一言不发,像是从小竹凳上长出来的。“你!”郑峰气得扬手要打,华子赶忙阻拦,放缓语气问道:“妈,到底发生什么了?”回应他的是不明意义的嘟囔声,一旦追问便没了下文。
直到小女儿打来电话,事情才水落石出:芮雪竟去了趟县城。原来,小女儿忧心不已,她赶到汽车站,举着照片逢人就问,还真找到了线索,“这阿婆搭过我的车,死活也不说去哪,我只好每个村镇都停一下,到了地方她才下去。”一名司机反复查看,确认自己没记错。
小女儿在县里经营服装超市,回去时,她在店门口寻到3只葫芦,瘦小,干巴,还带着土色,应该是母亲的手笔。事情的来龙去脉逐渐清晰:老太太想念女儿,过来看望,想找她说说话,见她太忙,便悄然离开。
郑峰向来说一不二,自然不敢让他知道。再后来,这件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郑峰也喜欢添油加醋。亏得芮雪天性豁达,没受到任何影响,反而重新拾起了笑容。

 

图 | 丁湖村主路



2

 
郑峰同妻子一样,佝偻着背——这是长期务农导致的,不同的是,他似乎直起身来能到1米8,活像一头迟暮的熊。他在村子里颇有威望,年老的人里他最能干,能干的人里他又最年长。
夜里十一点,郑峰背起地笼,换上雨靴,就着台老式手电,往大湖摸索过去,途中还不忘折下一根树枝。到达目的地后,他麻利地拉笼、投食、捏线、抛笼,最后再用树枝固定住地笼线,静待收获。身为叫得上号的捕鱼能手,郑峰的功夫几十年没落下过。
为此,他患上严重的风湿,右边脚趾经常彻夜疼痛,后来实在受不了,小女儿接他过去打封闭针,埋怨道:“这么大岁数,别再出去捕鱼了。”
“不搞鱼,不搞鱼,什么都不搞,我又谬么事做!”他竭力拔高音调,声如洪钟,震得脸皮波涛汹涌,差点洒落几粒老人斑。
升金湖因日产鱼货价值“升金”而得名。郑峰当年捕鱼最厉害时,好几个蛇皮袋都装不完,尽管有七口人要养活,他还是坚持分给乡亲。现如今,村里的老人寥寥无几,他便将鱼都存起来,伺机送给家人。
大湖被列为自然保护区,随着禁猎禁渔的实行,他得夜里偷摸去弄,以躲避管理员。鱼这玩意越来越金贵,可功效却大不如前,以前礼轻情意重,村民们都格外待见他,现在,子女们却会摆出臭脸对他说教。
“你直接来就好了,别费力气搞鱼,现在哪不能买到?”
“么话?我这鱼是湖里的,野生的,就算是卖,都要比养殖的贵些!”
上述对话重复了无数次,每到这个节骨眼,他都要鼓起双眼,嘬上几口酒,吹嘘下当年勇。
家门口是一块水泥空地,左边栽有两棵柿子树,右边则立着棵橘子树,郑峰把后院划分成鸡场、菜地、猪圈与牛栏。由于年事已高,猪和牛早就不养了,但别的活计他一直在干。小菜和鸡蛋自不必说,柿子与橘子的产量也比较高,他从不空手去子女家,没鱼的时候,这些东西便是替代品。
拜把子的兄弟回家省亲,劝他别再操劳,给他出主意:买点礼品再过去,钱不花光,只能入土。他气得直喘粗气,送鸡送鱼送菜叫疼爱,花钱送礼是敬爱,哪有娘老子敬小兔崽子的道理?
“你能不能顾顾家!你眼里没有雪伢(芮雪),她的眼里头却只有你。”老兄弟眼见劝说无果,转而为弟妹抱打不平。芮雪讨厌家禽、讨厌鱼腥味,甚至每次郑峰网鱼回家,她都要不停作呕。尽管如此,郑峰依旧我行我素,对妻子的抱怨置若罔闻。
日常演变成异常,原本寡言的芮雪骂骂咧咧,暴躁的郑峰却保持缄默。子女们对此全无察觉,他们认为不吵架便是没事,人老了总会变得古怪。
小辈们对此有不一样的看法,“别人都是相濡以沫,爹爹和奶奶是相看两厌。”最年幼的孙子郑小军正上高中,在他的印象中,爷爷奶奶泾渭分明,晒太阳要岔开来晒乘凉要找不同的树。两人从不同桌吃饭,甚至连饭菜都要分开烧,出于节俭,他们用的是老灶台,可这样做意味着要浪费不少柴火。
总之,除每晚同睡一张床外,他们哪都不像夫妻。

 

图 | 升金湖

 
3
家里的房子建于60年代,两层,5个房间,面积共200平,这里住过三个女儿、两个儿子,长子很早搬出去,女儿们纷纷出嫁。
唯独老二郑合还在,他当过兵,退伍后没有谋生手段,干脆同父母一起住,帮人干点砖匠活。手头没有多余的积蓄可以造作,他却不知收心,没多久搞大别人家姑娘肚子,而后匆忙成婚。
亲家公是有名的“抠搜佬”,以姑爷没出息为由,索要1万块的彩礼,芮雪气得头疼,要将儿子扫地出门,郑峰狠不下心,砸锅卖铁还是把钱凑齐了。
照理说成家了就得搬出去住,不巧的是,青壮大多外出打工,盖房子的人手不够,搬家事宜只能延后。好在浪子回头,为了给孩子挣奶粉钱,郑合忽然改头换面,决定去省城打工。
儿媳留在老家,由二老代为照料。芮雪端茶倒水,洗衣做饭。郑峰卖力捕鱼,煲汤给儿媳养胎气。儿媳嫌吐刺麻烦,他就专挑无刺的乌鱼和鳜鱼,实在找不到,便用鲫鱼代替,将刺细细剔光。
有次儿媳说想吃野味,到了晚上,他跑到田里拿电灯晃荡,定住地上的牛蛙,全部捉回家煲汤。视线太差,他俯身时摔了个狗啃泥,幸亏土质比较松软,只是衣服上沾到点泥星子。
次年,孙子出生,郑合回家准备盖房子。儿媳瞅着高大老实,心眼却一点不少,她舍不得这种日子,死活不肯搬走,“爸妈快60多了,住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
轮到郑峰急眼了,他可不喜欢伺候人,这半年折腾得够呛,哪肯再往火坑里跳?芮雪第一次抱孙子,爱不释手,劝说道,要不就先住着。郑峰见妻子爱孙心切,再加上少数服从多数,半推半就地应了下来。
郑合照旧在省城打工,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妻子则在家带孩子。孙子嘴巴挑,不爱吃他母亲做的饭,儿媳也乐得清闲,顺势把担子撂给两位老人。
芮雪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疾病,碰不得太重的油烟,家里的饮食以清淡为主,但孙子无辣不欢,哄没用,劝没用,骂也没用,无奈之下,郑峰只得系上围裙。
某天中午,一家四口围坐在八仙桌旁吃饭。门外走进一人,手提两瓶酒,是个远房亲戚,“到这边拔树,找你们蹭饭吃。”
芮雪热情招呼,加了副碗筷。亲戚尝了块爆炒猪耳,辣得直吞酒水,“怎么辣成这个样子,不是你们烧的锅吧?”
刚上学的孙子立马接过话茬:“我知道,饭是保姆做的!”
“保姆!哪有保姆?你哪是小少爷啊?你这伢莫不是发了孬!”亲戚只当小孩子胡言乱语,哈哈一笑,拿筷子沾酒直戳他额头。
孙子吃痛,不服气地撅起嘴巴,“真有保姆,我妈说的。”郑峰扭头,见儿媳停止了夹菜,尴尬地端着碗,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孙子没进过厨房,肯定是她乱嚼舌头。他当场就想掀桌子,但亲戚还在,他拉不下老脸,恨恨地饮下一杯酒,将脸板正,“你这孬娃,怎么能这样喊你妈?”
亲戚恍然大悟,是了,你亲家母是江西人,那边人最好吃辣,这饭合该是你儿媳妇烧的。酒足饭饱之后,他告诫道:“你婆婆不能吃辣,以后做饭搞清淡点。”
儿媳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将还想开口的孩子抱回屋,一路小跑回来收拾碗筷。亲戚回去后,见人就感叹:“我老表那个儿媳妇,还真没讨错,把两个老人伺候得真好。
经过一段时间发酵,这话逐渐传开,郑峰和芮雪成了众人羡慕的对象,自家事自家知,他们没有反驳,而是把真相烂在肚子里。
 
4
丁湖村的老村民,对芮雪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她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的她伶俐贤惠,但不知从何时起,逐渐变得木讷,连说话声都细若蚊蝇。
2003年夏,芮雪突发重病,被连夜送去县医院,经过3天的抢救才闯过鬼门关。住院的两个星期,大女儿、二女儿相继赶来,三姐妹轮流照顾她。时她已经脱离危险,但女儿对此并不清楚,因为她还带着氧气罩,不能开口说话。
她一闭眼,女儿就哭得稀里哗啦,医生哭笑不得,“别打扰病人休息,你们再这样,没事也要被搞出事的。
女儿们羞愧难当,芮雪却难得开心,病情趋于稳定的那几天,她拉着女儿絮叨了许多往事,“我和他从小就认识,说起来,我算是他的姐姐,也可以说是童养媳。”一张口,便是石破天惊。
“我是40年生的,大他三岁。我生在老山里,十岁那年,家里揭不开锅,就把我过继给你们外公。你们外公生不出孩子,为了留个念想,又从别人家抱了个男伢,就是你们爸爸。后来,我19岁的时候,他16岁,我们被要求结婚。”芮雪顿了顿,眼神像潭死水。
突然同自己的弟弟结婚,换谁都接受不了。但在那个时候,婚姻包办再正常不过,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没法抵抗。郑峰显然是爱芮雪的,但这层关系如鲠在喉,最初的几年里,两人一直相敬如宾。
“那你喜欢爸爸吗?”小女儿八卦劲上来了。芮雪没有回话,只报以赧然一笑,小女儿后来回忆说,那笑容和他们婚纱照上的一样。照片是70年代补拍的,两人正值壮年,郎才女貌,芮雪依偎郑峰,笑得肆意。
这张照片挂在老屋墙头最显眼的位置,小女儿从小看到大,近些年却不大见得到了。2010年4月,郑合的儿子成婚,本打算在合肥买套房,妻子又起了歪心思,反正新娘也是家这边的人,没必要跑那么远买婚房,把老屋装修一番就好了。
没把握的仗不能打,她自知这么多年下来,公婆早就看不惯她,于是她抓住郑峰好面子的弱点,“爸,别人家个个都是小洋房了,你还是个小破屋,刚好小靖要结婚,我把你房子装修一下。等他们去合肥工作了,房子还是你住,你也能住上小洋房了。”
听到能住上“小洋房”,郑峰乐得合不拢嘴,当场就答应下来,女儿们早就看不惯这个嫂嫂,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们纷纷打电话劝阻,芮雪心里跟明镜似的,也在旁帮衬。可郑峰犟起来谁都拉不住,远水解不了近火,这事还是让儿媳得逞了。
黄鼠狼终究没发善心。2012年,郑峰和芮雪被扫地出门,理由是有年轻人不方便,新居由原来的厨房改造,30平米不到,独立于老屋之外,同时也挨着老屋。房顶有些漏雨,光做饭还可以接受,用来住人有些勉强。
尽管如此,郑峰仍坚持住下来,熊瞎子真的老了,这种气都能忍。芮雪不干,她要求另起炉灶,两人再盖个新屋,郑峰不肯走,“小靖老婆快生了,我想抱抱曾孙子。”多年前,芮雪为抱孙子而服软,如今却换成了郑峰。
从此,一家人吃两家饭。2015年,郑合举家搬去合肥,包括刚学会走路的曾孙,儿媳走之前给大门上了锁,老爷子还是没能住上洋房。
 
5
郑峰被吆喝声吵醒,“亲公,老家婆找到了,玉娟带她回来,一路去接不?”
他松了口气,嘴上却连连念叨:“作的她,不去,不去,你们去,我给你们煨酒。”昨晚他一个人睡,翻来覆去睡不着,挣扎好半天才下了床。
屋顶是木头做的,两个月前突然垮塌,他被砸伤,身体到现在还有点虚。门的朝向避开了太阳,一进屋就能嗅到霉味,因为堆有柴火,迎着窗户可以看到大量灰尘,门口摆着张供台,上面供着尊陶瓷菩萨,空间太过狭小,菩萨只能和老旧电视、收音机、日历、剪刀等杂物挤在一起。
吃饭都在一张小桌子上,旁边挂着他在毛主席纪念堂拍的照片,是送外孙去北京上学时拍的,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去到首都。没有合照,那张婚纱照被锁在老屋里。
芮雪本就没什么社交,只有个亲生哥哥,很少来往,自打住这儿起,久不见光,芮雪更加阴郁,夫妻俩也开始貌合神离。
同样是面对孤独,他每天忙东忙西,自有一番乐趣,妻子却无事可做,没人和她说话,只能独自晒太阳,偶尔有熟人造访,也都是他的朋友,插不上话。这样看起来,他确实比妻子好受一些。
收起思绪,他去后院洗了把脸,杀鸡、烧柴、起锅,准备做饭。
前一天下午,妻子再次失踪,他急得快哭出来,打电话找子女们求助,“你妈离家出走了喂,能不能过来找哈子。”
乡亲们安慰他,多半是和上次一样,自己会回来的,听闻这话,他反而更急了,眼泪不停滚落。众人见这架势,忙问他怎么了,“不晓得么话,心里发慌。”
正当这时,小女儿赶来,还带来了蓝天救援队,乡亲们傻眼了,要这么大阵仗干嘛?“我就一直怕,妈妈上次是两点下的车,7点钟才到的家,有几个小时的空白期,她很有可能是去自杀了!”
小女儿也急了,向众人透了底,请求他们帮忙找人。不久后,民警也赶到,三拨人马分头搜寻。“主要看看湖边的草窝,老人自杀都喜欢去那里。”
民警王队长经验丰富,近年来,乡下自杀的老人越来越多,光上个月他就碰到4起,只有一个被救了回来。
升金湖太大了,一直到晚上11点,搜救行动仍然无果,天寒露重,只得作罢。华子和小女婿从东流镇赶回来,听说那边有个流动马戏团,专门拐骗老人,他们急匆匆地跑去查看,无功而返。
“今晚是不行了,明天继续吧。以后有空多陪陪老人。”王队长表示,这些老人无论是自杀,还是被马戏团拐骗的,大都缺乏关爱。
然而,芮雪缺失的又何止是关爱。这些年,她每次去到女儿家里玩,都被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唯独没有过像样的交谈,女儿们见她称赞《薛仁贵传奇》,打开电视就放这个,全然不理会她已看过10遍抑或是20遍。
她尝试亲近孙子辈,话到嘴边不知道说什么,攒点积蓄想给他们作彩礼,却被退回来让她自己花。年轻时,她操持一应家务,做牛做马将5个孩子拉扯大。如今,她所有的价值都被榨干,得不到反馈、不再被需要、失去人生目标,绝缘于社会与家庭......她似乎有足够的理由选择自杀。
还好这一切只是场闹剧,妻子就快回来了,郑峰有些庆幸。他一边炒菜,一边在心里合计,待会怎么教训妻子。突然,人们来了,门口一片嘈杂,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抄动锅铲,头也不回地开骂。
身后没有回应,他气得转过头,刚好对上一张惨白的脸,是玉娟,“家公,家婆她......她死了。”玉娟瘫倒在地,大哭起来,“那么好的家婆,小时候我没鞋穿哟,都是她给我做的鞋,怎么就走了喂......”
玉娟后来说了什么他没听清,身后传来一股焦味,他下意识地去翻炒,锅里是高瓜炒肉丝,妻子最爱吃的菜。虽然心里很生气,但一天没吃上饭,妻子肯定饿坏了,这样足足炒了两分钟,他才想起要去门口看看妻子的遗体。
 
6
庆功酒变成了白喜事。郑峰和女儿们在后厨煮面,吊唁死者时吃一碗,可保生者长命百岁。
大小丧事由两个儿子操办,郑合从合肥赶回来,十年未回家的长子郑林也露了面。他是芮雪生前最挂念的人,罹患糖尿病,日常花销很大,害怕回家维持不了生活,便一直独居在上海。
包括孙子、孙女、外孙在内,所有人聚在一起,盛况空前,比2003年住院那次还要热闹的多。
棺材放在老屋正中央,时隔多年,芮雪终于又回到这里,遗照是当年出院后小女儿带她拍的,一袭红衣,恰好是她死时穿的那件。照片中的芮雪眉眼带笑,很多中生代乡亲看了都感叹,“没想到平时那么木的老太太,竟然也能这么漂亮。”
道士坐镇堂中,锣鼓喧天,后辈围着棺材反复跪拜——死者为大,终是享受了众星拱月的待遇。法事结束后,郑合妻子和道士起了争执,“你这不是乱要价?3000块,不能再多了。”
众人劝她息事宁人,毕竟棺材还没入土,得罪道士没什么好处。她还想说什么,郑林却已经点出5000元给道士,葬礼上数他哭得最凶,母亲的终点站正是他早年养鸭的水塘。
10月8号上午10点,棺材入土,人们围在坟头吃下“子孙粑”,一块扁平的馒头,中间点上红心,据说吃下可保子孙平安。小女儿想起那三个葫芦,同姐姐们说起这件事,发现大家都收到了母亲的礼物,“葫芦”通“福禄”,寓意后辈有福有财。

 

图 | 芮雪的葫芦

 
家人情绪恢复得很快,芮雪才过完八十大寿,即使是自杀,大限也快到了。郑峰不再死犟,而是听从子女的建议,不种地,不养鸡,连捕鱼都放弃了,仅仅是因为听到他们说“会常回来找你戏”。
长子郑林看望他,他老怀大慰,逢人就炫耀,“老大给我剁了几斤肉骨头”,单独过了十几年春节的他,计划着今年去小女儿家,明年再去二女儿家......
2020年4月4日,清明节,一大家子祭奠芮雪。曾孙指着墓碑问道:“爷爷,那个名字怎么念啊?”
“内雪,是念‘内’吧?”郑合一时语塞,忙向旁人求证。
 
 

郑 

每颗星星都有故事。

 

 

 

================================================================

 

家,无法告别

 马朝虎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8-11
 
 

 

 
1
 

对父亲来说,青海巴仓农场有种种不详的征兆

1958年,父亲在大跃进期间获罪,和其他犯人一道,被押在闷罐车里,颠簸了十几天,最后被扔在青海省贵南县的巴仓农场,获释后在此定居。

我们兄妹三人,原本安稳生长于兹。但大哥20岁那年,去场部的文化室看电视,在向管理员要钥匙的时候,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倒地去世。

一年之中,跟大哥一样突然死亡的年轻人有好几个。有人说,前些年这里死了很多犯人,邪气重,专克年轻人。

大哥的离世,让父亲对这里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和怨恨。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执着于让我们离开农场。他对我们三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读书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他对我们的学习要求严格,小学三年级的期末考试,我的语文成绩才70多分,父亲一把扯烂成绩单,然后把我拖到外面,说要把我活埋了。他期盼着我们长大后,可以走出农场。
但我对农场的感情和他人不同。比如这里随处可见的狼毒花,根、茎、叶均有剧毒。有人觉得,那象征恐惧和死亡的威胁。但我偏偏喜欢采回来一大捧,摆在我家的土胚房里,点缀些原野的生机。

 

图|狼毒花

我们一家五口就住在这间低矮破旧的房子里。靠着父亲修拖拉机那点儿工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那时,一家人的主食通常是洋芋和青稞面,一个月定量供应的15斤白面根本不够吃。

即使如此,作为高原孩子的我,对巴仓农场的记忆依然是温柔的。走出农场,是一片不见天际的原野,我喜欢跟农场的子弟们一起,在原野上无忧无虑地玩耍。

农忙时节,父亲经常要加夜班,农场提供夜宵,有馒头、烙饼、炒饭,父亲舍不得独自享用,会用茶缸装回来给我们吃。母亲虽然目不识丁,但勤劳、贤惠,用最大的爱呵护着这个家。

农场里有一台淘汰下来的磨浆机,父亲求了好多人,才以废铁的价钱买下。父亲小时候看过村里人做过豆腐,凭着记忆开始尝试。

他自己打土坯,在原来房子的外面搭了一间房子,开起了一家小吃店,经营豆腐、豆浆、油条和面食,我们的课余时间经常在小吃店里帮忙,生活因此有了很大的改善。

图|小吃店旧址

但父亲的悲伤始终蛰伏在他心底,有时候溜出来,在他最柔软的地方咬上一口。

冬日的巴仓农场,天寒地冻,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每逢除夕夜,父亲讲的全是他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父亲眼圈就红了——他想念老家。

父亲的故乡位于浙江省常山县白石镇的蒋村,那是与西北高寒农场相去甚远的江南小县:

祖母是小脚,针线活是村里的一绝;村口的小溪,有成群的石斑鱼,用网捕上来,裹上面粉油炸,是下酒的好菜;后山有成片的毛竹,春天,竹笋两天不拔就长到半人高;家门口的那棵柿子树是祖辈就种下的,结出的柿子又红又甜,吃不完,就做成柿饼,留着过年吃。


2

刚开始,父亲只是试探母亲:“要不,我们一家人迁回我老家生活吧?”母亲坚决不同意,说:“孩子们在这里都习惯了,再说,转学过去,会影响成绩。”父亲轻声嘀咕道:“人年纪一大,就更想老家了。

1989年年初,父亲预订了车票,准备春节期间带全家人回老家探亲,但出发的前一天下起大雪,道路封闭,车辆不通。那个春节,父亲过得闷闷不乐。

大哥离世之后,父亲离开的决心更甚。有时候喝了酒,就冲母亲吼:“要是当时听我的回老家,儿子就不会死,这里不能呆了。”

尽管心脏病、类风湿、高血压等疾病缠身,也没能动摇父亲。上高中时,父亲决定先把我送回蒋村。一直以来,父亲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回老家的行李是父亲帮我收拾整齐的,一条被褥,被绳子紧紧地捆扎成一团。

独自去往陌生异乡,让我无比惶恐。那天晚饭后,我独自出了家门,原野已经被帷幕一样的暮色包围,让我有些透不过气。

回到屋已很晚,父母都已经睡下,我偷偷地把捆紧的被褥松开。第二天起床时,被褥又被捆好了。父亲看我一眼说:“我送你上车站。”我眼泪就刷地流下。

我转入蒋村的一所学校,寄住在大伯的家里。父亲自己也在到处送礼托关系,要办理病退,尽快回到老家。

蒋村的一切都那么陌生,让我最不适应的是气候,潮湿、闷热,夏天的时候,身上被蚊子咬得全是包,还流着脓水。

一天晚上,我特别想念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父母,独自一人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流眼泪。有一位村干部路过时看到我,担心我出事,把大伯一家人都叫来了。

图|浙江省常山县蒋村外境

一直在高寒的青海生活,我脸上有高原红,很多同学私下里都叫我青海妹子,我总是融入不到他们中去。

那时候还没有移动电话,我用攒下的零花钱,在学校旁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巴仓农场的长途电话,一听到父亲的声音,我就哭了:“爸爸,我要回家。”父亲说:“那里就是家啊,是爸爸的家,也是你的家。”

1997年3月份,56岁的父亲终于办妥病退手续,快速将农场的房子和家具以最便宜的价钱处理掉,带着母亲回到老家蒋村。后来,大学毕业的二哥也留在浙江省杭州市工作。我们一家彻底与青海断绝了关系。

父亲拿出多年积蓄,在老屋边上盖了一座砖混结构的二层房子。在外漂泊大半生的父亲,带着一身的病痛,终于回到故乡,落叶归根了。

代价是,我们家其余的人都被迫远离故乡。父亲是自私的,他似乎从未顾及我们的感受。

母亲也曾提过,想回青海看看亲人,或者住上一段时间。但那时候,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经受不起长途车旅劳顿。何况,在巴仓农场早逝的大哥,是父亲心口永远结痂不了的伤,大家都不愿去触碰。

也许是被压抑了太久,也许是出于对父亲的埋怨,我开始故意叛逆,与父亲作对。高考那年,我落榜了,这让父亲非常失望。

第二年,我认识了我的前夫。他是蒋村人,为人本分,对我也非常照顾。但父母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认为他是农村户口,不能给我一个幸福的未来。

我当时执拗,偷偷从家里拿出户口本,跟前夫登记结婚。

回到故乡的父亲并不开心,蒋村早已不是他年轻时的样子。在巴仓农场度过了近40年,而故乡,不过占据了他前17年的时间。哪里才是故乡?他开始摇摆。

母亲同样不快乐,我经常看到两个老人默默地坐在门口,父亲看着门口的那棵柿子树发呆,而母亲,则望着通往外面的那条村道出神。

2006年,父亲得了重病,从检查出来到去世,不到半年时间。

 

3

 

父亲去世后,以前常念叨要回青海的母亲,倒是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母亲在浙江生活,语言不通,除我之外,几乎没有一个亲人,她内心的那种孤独和寂寞,别人是体会不到的。

在母亲面前,我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从不跟她谈论有关青海的话题,怕触动她的思乡之情。

一天晚上,母亲和我正吃着饭,她说:“我以后死了,你把我跟你爸爸葬在一起,我陪着他,你爸爸,可怜。你大哥,更可怜,青海那么远那么冷,没人陪他。”

我听后泪水直流,又怕她看见,就偷偷地抹去,心里说:“妈妈,你也可怜。”

我经常会在睡梦中回到巴仓农场。2005年7月的一天,我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鬼使神差,独自一人坐上去西宁的火车。但下了火车,我没敢坐上开往巴仓农场的汽车。

我怕到了那里,看到那些熟悉的景和人,再也不肯离开,于是立即买下一张返程的火车票。

猛然间,我在自己身上看见父亲的影子。渐渐的,对他的怨气变成了理解。

父亲离乡时才17岁,跟我离开青海时的年龄相仿。父亲是家里唯一一个上初中的孩子。1958年,“大跃进”运动期间,父亲告发占有集体物资的生产队蒋队长,举报不成,反而因此获罪。

那年的10月初,家门口那棵柿子树上的柿子红如烈焰。父亲被判了15年,被带走时,没有告知家人一声,也不允许捎带换洗衣服。

父亲被送往西北劳改农场,从事种地、喂猪、牧马、赶车、制坯、烧窖、修渠等劳动。父亲拼命干活,希望能减刑,早一天回到老家。1971年10月中旬,获得两年减刑的父亲刑满释放。那年,他30岁。

一位姓区的管教干部找父亲谈话,建议他留在农场:“回老家种地,生产队记的是工分,年底才分红。倒不如在农场就业,每个月有48到52元,发的还是现钱。”

父亲说:“我还是想回家。”

那天,巴仓农场下起那年的第一场雪。父亲走出劳改农场大门时,仰起头,让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脸上,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整整呆了13年的地方,然后一转身,踏上了回乡的路途。

图|巴山农场

与当初被带走时一样,回到蒋村时,门口的柿子树上正红得耀眼。当父亲出现在大伯和大姑的面前,他们几乎不敢相认,眼前的这个人,苍老、黑瘦、拘谨,根本找不着以前的影子。

大伯已经成家,生养了两子一女;大姑嫁在邻村,也有一儿一女,日子过得贫困。而当年陷害父亲的蒋队长,3年前生了一场病,已经去世。

大伯整理出一个房间,让父亲安顿下来,随后带着他去生产队参加劳动。父亲干活舍得下力气,但别人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就连以前的玩伴也不愿意同他来往。

一次,生产队长指派两名社员跟父亲一起挖畦,其中一人说:“队长,你派别人去吧,我不愿跟犯人一起干活。”

大伯的房子本就不宽敞,父亲住进来后更加拥挤。伯母的脸色慢慢地不好看起来,时不时要甩几句风凉话。

父亲在青海呆了13年,老家的气候一时未能适应,感冒发烧全身打摆子。他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突然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觉——这还是自己日思夜想,竭尽全力想要回到的故乡吗?

父亲想起了区管教的话,决定回青海的巴仓农场。

1971年12月,与巴仓农场分开50多天后,父亲重新回到了这里,他找到区管教,张口就说:“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区管教点点头说:“哪里的黄土不养人,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像你们这些人,留场就业是最好的选择。”

在巴仓农场,刑满之后留场就业的人占了五成,有的是习惯了农场的生活,有的是家乡已经无房无地无亲人,也有一些像父亲一样,感觉到故乡已物是人非,又再度折返。

和大多数人一样,父亲也想在高寒的西北农场有个家。1974年5月,在别人的介绍下,他认识了另一个村庄的母亲。随着我们兄妹三人陆续出生,父亲终于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

 
4
与父亲阴阳相隔8年后,母亲去世了,她和父亲终于葬在了一起。我和前夫情感不和,离了婚,女儿也判给了他。我彻底变成了在异乡漂流的浮萍。
2014年,我在一家销售公司工作,有一次,我到江苏南京联系业务,天下着瓢泼大雨,站在窗前望着雨雾中的城市,忽然特别想念巴仓农场。
我取出手机,在qq搜索框上输入“巴仓农场”,立即跳出来二三十个群,我一一加入,看到好多熟悉的名字,有小时候的玩伴、邻居和同学。
看到我的消息,他们又惊又喜,说:“王小玲,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联系我?”“你现在过得好吗?我们大家都非常想你。”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那一夜,我失眠了,睁眼到天明。第二天,我给杭州的二哥打电话,说了自己的决定,二哥沉默了一下,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回去吧。”
次月,我去父母的坟前上了香,然后锁上门,提着行李箱出了村。难道是巧合?56年前,父亲离开老家时,也是柿子红熟的时节。
本来,我不想让女儿知道我回巴仓农场,走到村口时,正好遇到她放学回来。她问:“妈妈,你去哪儿?”我说:“妈妈回家去。”女儿疑惑地指了指我身后的房子说:“家不是在那里吗?”
我没有回答她,上前紧紧地抱了抱她。我相信,女儿长大以后,一定会懂的。
离巴仓农场越来越近,我透过车窗,看到点缀在原野上的狼毒花,内心反倒越来越平静,也越来越踏实和放松——这是回到故乡的感觉。
回到巴仓农场的第二天,我去给大哥上了坟。转眼近20年时间过去了,坟上已经长出了萋萋芳草,也摇曳着几束狼毒花。
知道我回来了,许多玩伴、邻居、同学都来看我,大家在一起聊天、吃饭、喝酒,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在大家的帮助下,我开了一家贸易公司,需要经常游走于青海各地组织货源。
虽然辛苦,但也开心。路过旷野,我停下车,张开双臂,大声地呼唤、唱歌。
 

|王小玲

生活在浙江的女儿,是我最大的牵挂。工作和生活都稳定下来以后,我希望女儿也能走进青海,毕竟这里,是她外婆的故乡,是她外公工作和生活过几十年的地方,也是她妈妈难以割舍的家园。

2016年的暑假,我把13岁的女儿带到了巴仓农场。

我陪她去了我们曾经的土坯房和小吃店,带着她去原野上采摘狼毒花,带着她去见识在高寒地带顽强生存的牦牛,也给她讲了许多往事。

但到了第4天,女儿的新鲜感过去,变得沉闷起来。那天正吃着晚饭,女儿说:“妈妈,我想回家了。”

我听后,心往下一沉。我知道,在女儿的心里,她的家,在浙江常山那个名叫蒋村的地方,不是青海的巴仓农场。

父亲的故乡,是我的他乡;父亲的他乡,成了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又成了女儿的他乡。

人生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可以回的地方却很少。可以回的地方,是家,是故乡。然而,对于我们一家三代人来说,哪里才是真正的故乡?

*以上为王小玲口述

 
 

马 朝 虎

喜欢文字的电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