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30)

来源: 2021-05-12 18:15:57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一个人,学会做父亲

 吴佳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6-18
 

 

 
我与父亲熟络起来,是罹患躁郁症之后。
2005年,我在日本横滨一所国立大学读本科最后一学期功课。毕业前夕,情绪急剧摇摆,时而痛苦不堪,时而亢奋异常,如荡秋千般,被确诊为躁郁症。
我在普通门诊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来躁郁症发作,在学校闹事惹出事端,学校威胁若不住院治疗,就不给我颁毕业证。我只能妥协,住进位于三浦半岛的一家精神病医院。在那所傍海的专科医院,我接受了系统的治疗,花光旅日七年半工半读攒的全部积蓄,还欠下导师、同学和朋友一笔钱。
在那以前,父亲正逢人生低谷。他原是一家国营企业的科长,2004年东北国企改制,为单位奉献了40年的父亲,最终被定为内退工人。失业初期,父亲在百业凋敝的县城四处找工作,无果后,由伯母介绍在一家私营药企做人力,不到一年,因企业亏损又丢了活计。
当时,父亲打了通越洋电话给我。以往,他几乎不用电话与我联系,书信往来一般也是我先寄信过去,他才给我回信。电话中,他语调柔和,商量着问我,能不能找个门路弄他到日本打工。这显然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生硬地拒绝了。
他打算在老家县城开一家加盟干洗店,打听清楚加盟和培训的费用后,我给了他打工存的二十万日元做启动资金。可惜在那个节骨眼,父亲的眼睛出了毛病,开店的事无奈作罢。后来我听一位亲戚说,他带着父亲一起做一个项目:“带着亲戚们赚钱呢!”
见亲戚获得了高额回报,父亲卖掉自己名下的房产,房款投进了项目里,又介绍了几个身边人加入。本以为从此利滚利,可这次投资,彻底掏空了父亲的老本。
我住院前,父亲像是嗅到了危机,罕见地给我来了第二通电话。他夸我优秀,考了一所怎样的好大学。那所学校虽然在东京有名气,但远没有他说得夸张。我讷讷听着,感到他刻意巴结,倍感不适。
那通电话没多久,父亲仓皇逃离了东北老家——因那个项目,他卷入了家乡一起集资诈骗案,除了自己被骗光本钱,还连累其他投资人,多年感情不和的继母离开他,独自到北京发展。
那些听他建议投资的人找不到骗子,迁怒于父亲,咬定他是同谋。父亲逃到南方亲戚家避难。而我住院期间弄丢手机,与他失去了联系。
在亲戚家落脚,父亲依然不好受。他在亲戚家的公司做伙夫,月收入只有300元,加上从国企内退每月发的500元,生活自顾不暇。发现联系不上我,他一反常态,发疯似地寻找我,最终辗转得知我住院的消息。
同学帮我转交了一份求助信。精神药物产生的副作用令我手抖,信中字迹歪斜,父亲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三十多年前,他二哥在外地求学,也是毕业前夕染上精神病,自杀身亡。生怕悲剧在我身上重演,父亲当即决定办护照,来日本照顾我。签证手续繁杂,照顾病人所需申请材料比旅游、留学复杂得多。
为搞清赴日流程,父亲毅然返回故乡,找亲戚朋友打听。
父亲这样在乎我,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母亲病逝后,他娶了年轻貌美的继母,把弟弟妹妹甩给亲戚抚养。我愤懑不平,认为这无异于抛弃他们。留在父亲和继母组建的新家庭中,我并不好过。
父亲工作忙,无暇顾我,父子也没有培养感情的机会。反而由于他与继母经常吵架,我作为陪绑,父亲不在家时,就被继母当出气筒。冬季,我没有应季的衣物,手脚生满冻疮,吃饭饥一顿饱一顿。在学校,同学和老师轻易嗅出我不被宠爱的气质,也连带着遭到厌弃。
本以为父亲向来对我情薄,没想到这次,他居然付出极大耐心,自顾不暇还坚持要到日本陪我。在公安局低三下四地求人,四处打点后,他东拼西凑了一堆材料,迅速办好护照,连夜搭火车到沈阳领事馆申请签证。领事馆门前,他被黑中介盯上,对方几句话套出原委,纷纷报出价码。父亲明知可能有假,为了早日到我身边,抱着侥幸心理,甘心被牵着鼻子走。
中介承诺包办签证,父亲付了1000元,结果中介以提供的资料不足为由,留下签证所需的材料清单就结束了服务。父亲只能写信说清楚情况,用EMS寄到我同学那里。
拆开父亲的来信,我发现以前汇给他的几十万日元。他说,知道不允许这样邮钱,可他怕我没钱缴纳住院费出事,只能这样做。
在大学导师、医院和同学的帮助下,父亲的签证资料很快办好。除了住民票,那是一种类似国内户籍证明的材料,需我本人到区役所亲自办理,而我在全封闭的精神病院,没有人身自由,同学只好将到手的证明材料先寄出,让父亲试试看。他收到后,立刻又到沈阳领事馆,花高价请人写了申请表,不出意料地遭到拒签。有人出主意,让他到北京大使馆“碰运气”,父亲连夜赶到北京,再次遭拒签。
父亲决定留在北京等那份欠缺的材料。他人地两疏,联系上继母,赔尽笑脸,才得以在继母家中暂住。最终,他也没能等到我的户籍证明,赴日的事不了了之。直到最后一封信里,他还鼓励我调养身体,说兴许下个月就能在日本相见。
我出院时已是2006年。导师同学护送我至成田一家宾馆,次日乘机回国,我和父亲终于在青岛流亭国际机场见面。
他的头发花白了大半,人也瘦了不少。我的容貌也天翻地覆,住院三个月缺少活动,加之精神类药物作用,我体态臃肿、神情呆滞,还患上了轻微的表达障碍。
父亲拉过我的手打量一番,眼圈红了。他转过脸,耸起一侧肩膀,低头抹一下,再转回来,拖住拉杆箱,一把攥紧我的手,连声说:“走,咱们回家,回家。”
回到东北三个月,在抗躁狂药物作用下,我夜间有睡眠障碍,白日昏昏欲睡,整个人倦懒不已。见我意志消沉,父亲起初一直忍耐。他不理解躁郁症,亲友们又常传来闲言碎语,实在按捺不住,他唠叨几句,要我振作。人哪能抵抗药物摆布,我无法振作。
见我没有改观,父亲忍耐不住爆发。他执拗地认为,我之所以萎靡不振,都是那些日本药害的,“你带回的是害人药,我可不信日本人。”
于是,完全不听辩解,扔掉日本带回的所有东西。
父亲坚持自己那一套理论。那是从江湖游医那听来的说辞:“治这病得像练功夫,怎么难受怎么来,就是让病人别扭着,磨炼他的意志。”
这番离奇见解,给我平添了不少痛苦。我夜里失眠,白天犯困,父亲不准我补觉。我羞于社交,父亲硬拽着我去亲戚朋友家串门。我但凡违拗,他要么沉下脸叹气,要么突发雷霆,骂我没出息不争气:“你老是这样,等到我没了,你该咋办,靠谁去!”
“那我真没办法了,只有等着去死了。”我坐在床上,僵硬地像块木头。
“你……你……真浑!我真该给你个大嘴*****!”父亲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浑身哆嗦,血红的眼里几乎噙出泪来,说好的嘴巴始终没有抽过来。
回忆起来,这两句斗嘴不过是一场巨大伤害中的荒诞序篇。我对父亲的态度,由曾经的责备,到初病时备受关心的惊惶,逐渐转变为厌弃与恼怒。
2006年初,暖风来得早,家乡东北小城的积雪消融干净,雪水和着遍地尘土和垃圾变成黑泥汤,涂满了城中大大小小的沟壑。过了中午,父亲强拉着我出门寻医。他迈动干瘦的双腿,在街上泥泞穿行,东张西望搜寻着挂匾额的诊所和医院,不时回头招呼我。体态臃肿的我就体力不支,踉跄着跟不上,鞋和裤脚沾满泥浆。
沙尘混在雨中,粘湿的泥点从天空落下。我和父亲狼狈地遮住额头,在泥雨中躲走。
“走稳点!打起精神!”
父亲带我摸到一家正规儿童医院前。医院出入口挂着防风门帘,被摸得油黑发亮,我正犹疑着成年人是否合适在这里就医,父亲果断掀开一侧门帘,一把推我进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就从昏黄的沙尘暴跌撞进廊道,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消毒水气味。
“我儿子是日本留学生。在那儿有点抑郁了,现在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您给看看……”进门后,他的表情一下切换为谄媚的笑。医生接过父亲双手呈上的“病情介绍”,打开瞄了一眼上面的英文,顺手轻掷在桌面上,“验个血吧!”
血液检验指标正常,医生迟疑了一会说:“血稠吧,整天犯困是吧?开点维生素吧,别老整天窝在家里,多出来走走,见见阳气。算不上啥病,都是瞎寻思闹的,好治!”他说一句,父亲唯唯诺诺地应一声,最后恭顺地捧着一大袋维生素,拉着我离开儿童医院。
那个东北小城当年根本不具备诊疗“躁郁症”的条件。维生素治不了“血稠”,我的萎靡状态也不是“血稠”导致的,吃了一周药,依然不见好。
正规医院治不了,父亲开始求神问道,做法无一不荒唐愚昧。
有一天,父亲神神秘秘地请回一座观音像,每日准时上香,双手合十祷告。他有近40年党龄,自诩“无神论”者。观音像是几年前我伯母经营饭店时,供奉在大堂保佑生意兴隆的。后来饭店黄了,伯母就用红布把观音包了,放在老宅里。不知怎地,他想起家中有这么一座佛像“断供”,连称罪过,之后五体投地磕了几十个长头将其请出来,洗净供上。
几天后,菩萨没有显灵,香火和虔诚怠惰了许多,转而寻到街里的洋教会,花二十几块钱买了本袖珍的中文《圣经》带在身边。他得空就眯起眼睛辨着小字,对我唱荒腔走板的赞美诗。熟人得知,打趣说,这么快咋又改信洋教了呢?
“咱们的菩萨不灵,人家的菩萨灵嘛!”父亲说。
还有一日午后,我正睡得迷糊,忽然感觉身边有丝丝吐纳之声,睁眼吓了一跳:父亲两眼半闭,稳扎马步,虚递双掌,正对着横在床上的我施功传气。原来他想起上世纪80年代藏的几本气功书,翻出来后,学着书里的招式,用气功给我疗伤。闹腾了几日没有效果,再次作罢。
直到后来,他寻到省城的一家大医院。精神科的主治医生误诊我为抑郁症,开了抗抑郁药物“赛乐特”。换药后,我白日的困怠感逐渐消退,心境暂时改善。
父亲见新药有效果,以为我痊愈了,又做主带着我规划未来。
除了会日语,我既没有特长,也无工作经验,很难在经济萧条的家乡求职。周围人都劝父亲把我送回日本:“那谁家孩子,在日本的专科学校,也找到工作了,工资合人民币一万多块。你家这个,在那儿的名牌大学毕业,还愁找不到?”
父亲本打算留我在身边尽力照料。亲戚连日鼓动下,他的心思慢慢动摇,也开始旁敲侧击劝我回日本找工作。
在日本躁郁症发作的回忆简直是噩梦。回国前医生就告诉我,我的病情极易反复,让我找份轻松的工作,以让自己零压力为重:“对自己不要抱太高期望,只求余生平安。”在父亲温言劝说下,我还是违心答应去日本试试。
离家那天,父亲强要我坐在沙发上歇息。他蹲在拉杆箱前,费力地单手撑地,帮我把衣物用品一件件整理好装箱。之后把箱子推到门口,背对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喃喃道:“别怪爸爸,爸爸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2006年4月我抵达横滨,在大学导师的帮助下拿到毕业证,同时获得短期求职签证。一个月后,被东京一家海运公司录用。
父亲在国内定期去医院帮我开“赛乐特”,跨国邮寄给我。我一直按国内的医嘱服用,直到有一天,偶然在药品说明书中发现了“有躁狂史的患者禁用”的字样。我在心里痛骂了千百遍害人的庸医,把剩下的药扔进垃圾袋。
接连情绪高涨,我隐约感受到复发的苗头。很快因劳累旧病复发,在一次出差路上,从一座跨河大桥上跳下,试图结束生命。警察和路人救回了我。第二天,我被东京都政府强制收容治疗,公司得知消息,解雇了我。
我带着新开的药登上了回国的飞机。在大连周水子机场,父亲赶来接我,父子俩相对无言,好一会儿,他才安慰我:“大连用日语的地方多,明天我们到人才市场去看看。”
没过多久,我被大连一所军事化管理的民办职业学校录用,任日语教师。
因为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父亲不再干涉我用药,一边让我继续吃西药,一边寻找其他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次我回家,他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张小广告说:“你的病有救了。”原来,他在小报上看到一则专治失眠抑郁的老军医广告,便剪下随身保存,等我到家,硬拉着我去了广告上的精神专科医院。
我不忍抹杀他的善意,跟他一起去那家医院走了一遭。医院陈旧简陋,设在背街小巷一座破烂楼内。对我的质疑,连导诊的护士都闪烁其词。
诊室内,医生让我躺在一架简陋的机器上,将一根橡皮管贴近我鼻孔,煞有介事地按了几下操作台上的按键。不过五分钟,检查结果打印出来:“你这两条曲线比较杂乱,表明思维状态极不稳定,是病态。正常人两条线是直的,平行的。”
他胡乱敷衍的样子让我觉得遭人愚弄,我怒骂几句,医生语塞,面红耳赤憋出一句:“反正你是患病了才会来我们这儿的,回去就吃我处方的药吧。”
我这才发现父亲不在诊室,心中暗叫不好,急忙出诊室去找他。出门时,正看见父亲快步走上楼,拎着两个塑料袋,笑逐颜开,在走廊另一头对我喊:“儿子,这下好了,护士说大夫给你开的是中药,不伤身体。那些西药可以停了,对你的刺激太大……”
他们趁我检查,哄着父亲买了五千多块钱的药。
我心一急,指着药盒冲他道:“你怎么这么蠢啊!那些人明明在骗你。这是治病的药吗?明明写着保健品!有钱就乱花,一点儿不长记性,迟早还会被骗个精光……赶紧下楼把这些破玩意退了!”
父亲又怕又悔,明白过来是上当了:“对,对,我应该先和你商量一下,你别急,我这就把药退了。”说完拎着药匆匆下楼。走得急,在楼道转角处打了个趔趄,袋子脱手,药散落一地。父亲躬身屈膝,低头挪着小步将四散的药盒拾进袋子。我在楼梯上注视着他,几步下楼,拾起余下几盒,扶起他:“算了,他们不会给退。”
父亲倔强地拎着袋子赶到药房,冲里面解释:“这药我儿子用不着,能不能给退了。”
对方断然拒绝。
“您帮帮忙,我没工作,我儿子工资不高,还有病,攒点儿钱不易。求求你了。”
父亲卑躬屈膝的样子让我尴尬万分,我情绪失控地向他吼道:“你就在这儿瞎折腾吧!我回去了!”说罢撇下他,出门伸手拦出租车。
父亲追出来,对车费有点儿心疼:“从这儿打车得三十多……”
“五千都让人骗了,还差这三十!老糊涂了你!”
憋着一口闷气回到家,我径直倒在床上,侧身背对着外面。父亲轻手轻脚进屋,沉默了一会儿后,在纸上沙沙地写下什么,轻轻放在我床头。我听他转动了几下钥匙,下楼的脚步声远了,便翻身起床,想追出去问他去哪儿。可一推房门,反锁了。
我拿过床头的那张纸,上面写着,“儿子,爸爸错了,爸爸考虑不周,爸爸是为你的病着急,别怪爸爸。那些药,我再去退一次试试。你好好在家里呆着,千万不要出去乱跑。”
直到傍晚,父亲才一脸倦容地回来。手中的袋子变小了,里面换成红肠,松仁小肚之类的熟食。他好说歹说退回药,可只拿到两千块钱,回来时顺路给我买了些爱吃的,要我别再生他的气了。
我叹了口气,劝他今后再也不要胡乱寻医问药了。
我扔掉手机卡,躲进一间旅馆,昏天黑地大睡几日。醒来后,辗转到昆明,在一家贸易公司谋到工作。躁狂症状渐褪,我想起后视镜中的父亲,开始后悔在大连那样对父亲,形同遗弃他。深夜,我拨通父亲的电话,向他道歉。父亲没脾气,只是反复说,平平安安就好。
此后,我常借着出差,从西南各地买些特产寄给父亲,弥补我的亏欠。父亲收到礼物后,第一时间打电话感谢我。父子关系逐渐升温,我俩都小心翼翼地珍视、维系着这份远隔万里的亲密感。
一年后,公司因故濒临破产。我又失业了,最后一个月工资也没有发。求职数度失利后,我整日酗酒。酒精勾出了躁郁症。电话中,父亲敏锐地察觉到我身处险境,不顾我的拒绝,执意来到昆明。
出现在门前时,父亲背着我爱吃的红肠小肚和打工半年攒的9000多元现金。我正被疾病支配,整个人焦躁偏执,没有欢迎父亲,反而大发脾气质疑他。违拗我的意愿私自过来看我,这是对我自理能力的怀疑否定,是践踏亵渎我的尊严。
父亲沉默着闷头做打卤面,张罗我俩的晚饭。面端到我眼前,我伸手打翻碗,然后借势举起椅子,几乎砸烂了狭小的出租屋。父亲站在一旁,静静地没有躲闪。当我挥拳向试衣镜砸去,他才伸手拦住:“儿啊,别伤着手。”
折腾半宿,父亲直到服侍我吃药上床睡去,才得以休息。
房东得知了消息,当即把我赶走。三天后,父亲终于在极偏僻的五华区城中村找到一间出租屋。他把身上的余钱存入银行,办了一卡一折,银行卡交给我,让我随时取用,又时常偷着检查我的钱包,塞进两三百元钞票充实它。他依旧不懂躁郁症的治疗,只知道竭力让我生活得舒服一些。
有一天,我偶然听见父亲在房间里给继母打电话求助,说我在云南犯了病,要借一些钱。我忌讳自己的病被人谈论,觉得伤尊严,继母又向来瞧不起我们父子。听到父亲向继母借钱,我感觉颜面扫地,冲进屋,手机摔在地上,向父亲大喊:“借什么钱,不要求人,不许拿我当幌子,我今生今世再不麻烦你了!”
见我就要夺门而去,父亲赶紧挡在面前,欲哭无泪:”儿子,爸都六十了,六十了……”父亲像核桃皮一样皱起沟壑的脸,因痛苦而抽搐,我心软了一下,最终还是被躁狂支配,绕开可怜的父亲跑下楼,顺着大道一边小跑一边拦出租车。
这次,父亲没有追过来。
离开昆明后,我辗转经贵阳,去了上海谋生。
在贵阳买票时,我用了父亲给的银行卡,发现余额多出一万块。我猜是父亲向人借了钱,用存折存进去的。出走路上,父亲做这些事时笨拙的身影冒了出来,在一个背人的地方,我悔恨地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半年后,我回到昆明,在郊区一家小旅馆安顿。依旧没有收入,网上投简历也无人问津。存款即将告罄,找不到谋生的办法,焦虑下,忧郁汹涌地侵蚀我。
我去了最近一家银行,准备取出余款,先去吃顿久违的荤菜,再想不出谋生的办法,就从旅馆的天台仰面坠下,一了百了。
在提款机上点击查询余额后,我惊愕住。短短一会儿,卡里神奇地多出了一万块钱——除了父亲还能有谁。
几度遭我厌弃,被我甩在身后的父亲,把我从寻死的念头里拽了出来。
数月后,小旅馆拆迁,我到更偏僻的城中村寻找住处。在那里,意外地碰到当初与父亲一起租房的房东。本想避而不见,他却一眼认出我,硬拉着我到他那栋又脏又臭的小楼里谈了半天。
房东告诉我那笔汇款的来龙去脉。早在我弃父亲而去的几天后,他就退房,临走时记下了房东的联系方式。隔了一段时间,父亲担心我的经济状况,打算再汇款给我时,发现没有我的银行卡号,又打不通我的手机,存折回了北方也无法使用。无奈之下,父亲只好请房东帮忙。
他把存折寄给房东,拜托他查询我的取款记录,得知我还安全。存款快用完时,父亲汇了一笔钱给房东,请他转存到那张存折里。成与不成,全靠房东的人品,为了保护我,父亲只能冒险。作为屡次麻烦房东的回报,父亲还不时地寄些家乡的土特产。
听完房东的讲述,我心乱如麻,沉默良久。这一年间,我和父亲如此曲折蜿蜒的联系,像一条无形的脐带,一端吸着他的血,一端维系着我的生命,在我万念俱灰命悬一线的危难时刻逃过一劫。
房东让我给父亲打个电话,“他前段时间住过院,是糖尿病。老人在病中最念及子女。”得到父亲的电话号码,我飞奔回旅馆。拨号时还在斟酌着如何开口,还没想好,电话就通了。
我紧张地缩着肩膀,颤巍巍地说了声:“爸,是我。”
父亲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子,你终于要回家了。”
在接机口,我一眼就看见了父亲。他满脸憔悴,站在人流中翘首等待。我几步抢到他面前,双膝跪地,磕了一个头。
几天后,父亲带我到省城的三甲精神病专科医院。这次很幸运,我遇到了一位医术高明,富有同情心的好医生,终于得到适宜的治疗方案,用上了有效药物。在父亲的精心照顾下,经过三个多月治疗,我康复出院。
在家中休养了两年,我开始回归社会。为了生计,我试着做过更夫、装卸工、保洁员、学过厨师、摆过夜市,一旦感到厌烦或力所不能,就放下生计休养一阵。
曾经我说了父亲许多坏话,想来又觉得不应该。童年时,他亏欠我。近些年,他对我的好实实在在。或许躁郁症是对我们父子关系一场炼狱般的考验,然而人只有一辈子,这场考验未免艰难了些。
2018年9月,父亲因感冒咳嗽到医院检查,发现左肺下叶有2厘米左右的病灶,医生判断早期癌症的可能性极大,建议手术治疗。当时,父亲快七十岁了。
那天从医院回家,走在平坦的路上,父亲竟然蹒跚起来。天色收拢,我搀着他坐上公交,扶着椅背站在他身侧,车窗放映出城市的灯红酒绿。

 

 

吴  佳

一线保洁员,曾留日七年。

 

 

 

 

 

逃出高天荒

 

 马卿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6-27
 

 

 

 

 

1

带  信

死人的消息,起初是1958年冬天从河西传来。我娘家就在河西,那年我18岁,刚嫁到大河东岸的曹台子,丈夫是19岁的曹为斯。 

那条大河叫淠河,从南山的佛子岭下来,往北流到淮河正阳关。河西都是土坡,我们也叫“岗上”,河东比较洼,就叫“湾里”。我记事起,旱路不好走,人们想运点东西都走水路。南山常有人放木排下来,上面扣满了瓦盆瓦罐,还有山货,到我们这里的码头售卖。时间久了,码头就成了集镇。附近好几个集,比如隐贤集、迎河集,都是码头。

到了三化时期,这些集都改叫“公社”。我们这里叫淠东公社,曹台子叫曹台队,领头的人就叫队长。队长也姓曹,和我们多少有亲戚。河西刚死人那会儿,我们就看到他把外乡的亲戚接过来度日。我也想把河西的娘家人接来,就问队长,能不能干。他说接来可以,但不能白吃白喝,要干活。

这就好办了,我河西的娘家有七口人,我的父母、祖父母、两个叔叔和五岁的妹妹。反正在家里也要干活,不如到这来,还有口饭吃。有天夜里,曹为斯到渡口接他们,回来住在生产队腾出来的空屋子里。

别看湾里和岗上就隔一条河,土可不一样,地里的作物也不一样。我们湾里那时候还有胡萝卜和红薯。但娘家人一来,人多粮少,我们就不讲究了,连胡萝卜叶子都不放过,吃完牙齿都发黑。

到年底时,公社突然来通知,要我们把逃荒的都送回去。我没办法,用扁担挑十几斤胡萝卜和红薯,送娘家人回了河西。

才送走,这边又来通知,要所有男的都去“高天荒”打埂。

“高天荒”是一条长约4公里,高约20米的大堤,当地人称“高填方”。

1958年,为了将淠河水引流至瓦埠湖以东地区,当地地方政府组织调集了瓦埠湖以西的数批民工,去开凿一条“瓦东干渠”。这条人工河跨越江淮分水岭,民工们徒手凿开了多座山头,是为“切岭”,又肩扛手抬,垫高了多处洼地,是为“高填方”。

当时我们更熟悉打埂,不就是挑土垒大坝嘛。我们那几年除了种地就是打埂,淠河两岸的防洪大坝都是我们一铁锹一铁锹打的。但“高天荒”是什么,当时没人知道。

我丈夫曹为斯、父亲和两个叔叔都去了高天荒。不久听到传说,高天荒有白米饭吃。我想那还不错,我们这儿只有碾碎的米糁熬粥喝,不到过年,都见不到一粒整米。

他们有了饭吃,娘家那边却遭了秧。男人都调走了,没有人干农活,也就没有吃的。生产队长说,“劳动力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给饭吃。”

我看这样不行,母亲和妹妹,还有两个老人,靠十几斤胡萝卜怎么活啊。就想写信给男人们,让赶紧回来。

信没写成。我不识字,只会写“洋码号”和姓名,而且公社不许高天荒的民工和家人通信。我想,既然有传说“高填方有米饭”“高填方的饭吃不完”,我不如大老远去一趟带口信,顺道留在工地干活。在那里吃米饭,比在家喝米汤强。

生产队有位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名叫沙先芝。她刚结婚,丈夫就被征到南山的横排头水库去了。一起下地干活时,我这样一说,她两眼直放光,一心想吃白米饭,当时就催我一块去高天荒。

1959年正月初一,我俩各带上被子和网兜,装着布鞋、梳子、筷子、碗和盐,往东出发。同行的还有一批男社员,加上我俩,共十几个人。 

天气不错,从白洋店渡口过了瓦埠河,就是瓦东地区。再往东80里是车王集,高天荒就在那里。

路上没什么人,走了40里,到了小甸集。天黑了,在一个村口,我问路边妇女,庄上有没有空房子住。那妇女手指着前面几间屋说,那里没人。我们走近看见,确实没人,房门已经被半米高的土墙堵住,我们只好扒开土墙进去。 

东西两屋都铺有稻草,我和沙先芝放下被子,睡西屋。男人们睡中堂和东屋。

清早梳头时,我看见屋子里还有没纳完的鞋底,针线兜里还有没缝完的花儿。我从小跟奶奶和母亲学过这些手工活。集体化之后,妇女们每天在地里劳作,根本没时间纳鞋底,偶尔生产队开会,我都把鞋偷带进会堂。 

正想着这些,庄上另一位妇女过来发现了我们,问:“你们晚上睡觉,见到什么了吗?”我说没啊,她恍然大悟一般,“那……恐是没有鬼的。你们还不知道,这户人家死了。”


2

黄鼠狼和尸首

经过那一晚之后,我到现在也不怕鬼了。要是在以前,我什么都怕:拔花生时怕摸到毛毛虫,下雨天怕打雷,年幼跟奶奶学纺线,怕她讲鬼怪故事。就算长大了,我还不敢独自走远路。

正月初二下午,我们总算走到高天荒,足足120里。到跟前一看,高天荒和我们常说的打埂不一样,坝埂足有好几丈高,比我们之前打过的防洪坝宽几倍。民工用铁锹铲土,用箩筐抬土,用独轮车推土,往上垒成大埂。

出发之前,我把家中仅剩的两块五毛钱装进兜里,准备带给曹为斯用。所以到了高天荒,还没放下行李,我就跟着男社员们去宿舍找他。

民工们的驻扎营地在大坝不远处,男女民工分别住在几排草庵里,每排三座,每座长五六十米,宽五米,约一人高。看起来有点像现在的蔬菜大棚,只不过是用木头搭起来的,上面盖着茅草,两边用泥土垒实。

我走进一间男宿舍,过道两边是地铺,过道两端用树枝围成小隔间,放着便桶和粮食。

那时还没下工,人都在大坝上,草庵里只有几个人,低头在给民工们叠被子。有个人抬眼看了下我和沙先芝,嘀咕着:“黄鼠狼钻棺材柩子,活的往里钻,死的出不来……”

我也没理他,接着找曹为斯。这时沙先芝拉住我问:“你认得刚才说话的人吗?”

我转身看那人。他腮帮子凹陷,脸色枯黄,眼皮下垂。我心里一惊,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曹为斯那张脸。他个子仍那么高,可年前走时,还白白胖胖的。那会儿再看,已经像个死人了。

他吐出几句话,“我走不动路。他们把我留在这,干点轻活……你们怎么想起到这来,得赶紧跑啊。”

我问完他知道,高天荒的饭不够吃了。人们看不到白米饭,上工时动作变得迟钝。身材小的妇女,开始给丈夫分饭吃,假意说:我吃不完,不能浪费。原来“饭吃不完”是这意思。

我给了曹为斯一块钱。交代他,找机会到附近的车王集,买点雪菜面团吃。

等到下工,我又去找到父亲和叔叔,告诉他们娘家断粮的事。他们兄弟仨,第二天假装解手逃回了家。

到工地第一天晚上,我找到自己的床位,左右都是近乡的熟人,但只要进了草庵,人基本不说话,毕竟累啊,三言两语都是借梳子,借木盆,然后倒头就睡。

民工们没时间洗衣服,工地专门派了一位妇女给我们洗。我看她眼熟,问过才知,她姓黄,三十多岁,婆家也在曹台子。工地上,大家都叫她老奶奶。当年,三十多岁就算是老人了,我们有句俗话讲“四十打棺材,不算胡安排”。

每天我去拿衣服,都和黄姨说几句话。别的时间,人都累得痴呆了,发愣、捉虱子,谁还说话呀。

早晨哨声一响,人就起来干活。我们行动都是军事化的,要集合站队。人走得急,鞋经常穿错。民工们干一会儿活才能吃早饭,去食堂的步子明显比上工快。

食堂有三口大铁锅,上面都用半米高的木板箍成桶,这样一锅能盛更多饭。工地里什么吃的都有,就是不饱腹。米糁煮青菜,煮豆渣,或者黄豆粒。每人给三勺,每天三顿都一样。

冬天刮风下雨,外面的土地比锅里还单调。南北两座山头,中间是大坝,四下都是灰黄的草,不见人和庄稼。山涧沟里都是流动的溪水。工地上常有人去外面挑一种名叫水葫芦秧的水草,挺嫩,凑合能吃。过一阵子,水葫芦秧也不能吃了。上面发通知,说水葫芦上有蚂蝗卵,吃了会害病,食堂把水葫芦秧抬出去倒掉,我就和沙先芝偷偷跟着,把草捡回来吃。


3

风调雨顺

有一天下雨停工,民工们去西边的车王集买雪菜团吃,我和沙先芝溜出去挖野菜。

我从小就认识很多野菜:马齿苋,荠菜,剔剔芽,老猫眼,蛤蟆皮,还有喂猪用的水葫芦秧。我对土里长的一切,就像对身体一样熟悉。

雨天路烂,一脚踩下去全是黄泥土。这种土的肥力不行,只在有水的地方才能长点东西。我们找到一条小溪,溪边泛点青色,但是在冬天,野菜也挖不出多少。我边挖边想,还是家里那片沿河的沙土地好,四季都有作物生长。

挖野菜时,我经常幻想能不能挖到别人丢的花生粒。一年前,地里随便抓一把就有,可生产队的监工不让拿。

我还记得更早时,在姥姥家吃过金黄黄的油炸馓子,上面缀着焦黑的芝麻粒。娘家没有田,庄上还有土匪。我娘给我梳头,我问:“娘你去抓一只土匪,绑在桌腿上我看看吧?”吓得她拿梳子敲我。我那时挺愣,觉得土匪就是一种很凶的小动物。

还没见过土匪,就听说土匪被消灭了。接着是土改,家里分到了田。我就跟着大人溜进地主家的花园,把各种没见过的花摘下,戴在头上。

14岁时,大河来了一场洪水,我看到浑身虱子的侉子在门口讨饭;15岁那年,冬天下了八天八夜大雪,人差点被雪埋起来——一件一件细数,这些恐怕就是最难看的光景了。

所以我就想,这年头风调雨顺的,不比以前差,好歹也能过下去吧。

摘了一把野菜,我和沙先芝蹲在溪边用水涮一涮,塞进嘴里嚼。我仔细挑着,生怕草里有“老猫眼”,那种草味道苦。沙先芝却不管那么多,抓到野菜就往嘴里塞。

不一会儿,沙先芝看见前方土坡上有一小块旱田,但没有一根庄稼。人都哪去了呢?我拉她过去看看。爬上去才看见,土坡背后是个小医院。那医院门前码着一堆木柴。走进了再看,不是木柴,是饿殍。原来工地不见的病号都抬进那里了。青年人、中年人,全是大个头的男性。医院里,活着的人也有气无力。

我直奔营地,去男宿舍找曹为斯,只恐他也被抬进医院。找到了,我却被他一顿骂。曹为斯以为,上次见面第二天我就和父亲叔叔一块逃走,没想到还在工地。

“我虽走不动,你又不是死人,为什么不跑!是想都死在这里吗?”他生气。

他刚来这里,就被调到北边的水家湖镇运黄豆,也就知道高天荒根本没什么粮食。黄豆来了第二天,就有人吃完腹胀而死。食堂改运豆渣,那是榨豆油所剩的废料。

我听他这样说,一丝侥幸也没了。我想走,不敢声张,只告诉了洗衣妇黄姨。她听说了曹为斯的情况,让我先跑,自己会想办法帮他。

油菜花盛开的一个下午,趁民工们上工,我和沙先芝卷起铺盖就往西跑。来时的路已经三个月没走,我还能记得。要是走得快,两天就能到家。


4

你不走,我也不走

还好我们吃了午饭走的,往西几十里走得并不费力。瓦东地区虽是岗地,但没有太大起伏。几乎遇不到村庄,路上也杳无人迹。天色变暗时,我们终于在一汪池塘前看见了人。

是个老头子,正趴在塘边喝水,塘埂很陡。老人头朝下趴着,背上绑着行李和一条棉裤。

我俩刚要路过,只听他呻吟起来,吆喝救人。声音很小,呼吸都很吃力。看老人的样子,也是高天荒逃跑的民工。

我正想放下行李拉他,沙先芝害怕了:“将死的人,拉住谁都不会放手。我俩要是被他拉下去怎么办?”

“可也不能留他死在那儿。抓他手腕,别让他拉我们。拉不上来我们再松手。”我说。

人拉了上来,不能说话,让他斜倚在行李上。我们俩继续赶路。

第一天傍晚,我俩来到一所学校前。校门大开,空无一人,只在学校对面的小铺子里坐着一对男女。他们说这里是“大李庙小学”。学校里没人,可以进去过夜。我们走进最后排的教室,把行李放在最后排课桌中间,人各坐一头,背靠背休息。

天黑了,冷飕飕的。外面有人走动,是两个男人说话。我探出窗问是谁,外面人答,是民工。

“你们请假了吗?”我问。

“谁还请假。”

“东边有个池塘,还有人在那吗?”

“有个老人,死了。”

“他有行李吗?”

“没看见。”

说着两男人走进来,看不清人脸,大约个头也不高。问家在哪里,说是瓦西的。我们俩就说,你们是男的,就在靠门口的地方休息,别往里进。其中一人想借个被子,我们没给。

天微亮时,只见他俩冻得发抖,什么行李都没有。沙先芝小声说,我们有两条,不如给他们一条,路上也能做个伴。于是借给他们,准备上路。

个子矮的男人裹着被子,我们四个人往瓦埠河方向走,准备在白洋店渡口过河回瓦西。路上没什么人,只有三三两两的民工拖着步子。到渡口时,已经有十几个民工堵在那里。

起风了,浪头涌起,渡船不能过河。只听有人说,瓦埠河往北是十二里宽的瓦埠湖,虽宽,但也有渡口。我们四人远远跟着说这话的民工,一路沿河往北走。

时至中午,前方就是瓦埠街,街的尽头就是瓦埠湖渡口。

已经缺了三顿饭,我用剩下的钱买了两个雪菜团。雪菜团是揉过的湿菜叶沾上面粉做的,蒸出来有点像包子,面却只有薄薄一层,一个两毛钱,我们俩各吃一个。

这时天飘起细雨。路旁的油菜花嫩黄,绿油油的韭菜已经一指长。沙先芝放下行李,取出盐和碗,上前揪一把油菜花拌着吃。我也尝了几口,那种异香令我出不来气。我就对沙先芝打趣:“我呀,肯定死在你之前喽。”

瓦埠渡口还能摆渡,公用渡船一趟两毛钱。船到岸时,同行的民工一拥而上。颤巍巍的渡船甲板下,立时塞满几十个人。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裹挟进人群,挤在甲板下的角落里。外面有风浪,船老板不让人上去,把船舱封死。我慢慢感觉到喘不过气来,大叫“要命了”,船老板无奈,让我爬上去紧俯在在甲板上,不得站立。

12里宽的湖面,简直有过去两天走的路长。浪拍船激起的水花打在脸上,浑身湿漉漉的。上下颠簸,我开始呕吐,却只吐出一些清水,到对岸时,我趴在甲板上直不起身。船老板叫人把我抬下去,放在渡口边。

雨下大了,民工们脚甩着泥巴往前赶。先前作伴的两个民工也还了被子离开。沙先芝催着赶路躲雨。鞋走没了,袜子走破了,只剩足腕还有一圈布,我瘫软在泥泞里,不能起身,感到自己要把命交代在这里。流着泪,我让她先走。她说,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们两人都哭。

半小时过去,我感觉略好,能站起来了。沙先芝把行李都绑在自己身上,只让我拎着网兜。我就这样一步步往前挪。天快黑了,终于看见几间屋子,我们去找屋檐躲雨投宿,可那些屋子要么门关着,要么没地方收留我们。前方还有雨中挣扎的民工,倒在路上,再也没起来。

有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草房,门虚掩着。我们推开门,见一位老人靠在床上,口中哼哼吐气。屋里没灯,一张床顶着两面墙,土砌的灶台挤在门后,锅如明镜。床边还有一尺余宽的空地,老人允许我们在那里打地铺。我们俩蜷着身子对坐,盖上被子,在雨声中歇了一宿。

逃出高天荒的第三天早上,雨终于小了。临走前,老人让我把门关上,我那时居然连声谢谢都没说。

已经丢了两顿饭,但还要继续走。这里是堰口公社,路边开始有零星的草房。这一天,我们只在路边挖了一点荠菜果腹。

傍晚雨停了,已经五顿没吃饭,我们俩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摸到堰口公社的食堂外。食堂没有锁门,穿过饭厅就是伙房。那里有几口大锅和一大捆被屋漏打湿的稻草。我们溜进去揭开锅看,全是空的。

这一天最后什么饭也没吃到,沙先芝闷闷不乐,躺在湿草上不说话。我宽慰她:“有个地方过夜就好。”

第四天早上,我唤沙先芝起来,她不应。好不容易喊醒,梳完头起身时,她倒了下去。再起来,又没站住。

第三次也没站起来,沙先芝嚎啕大哭。


5

小  鬼

伙房很小,一扇门朝外,一扇门和大饭厅相连。将近中午时,外面来了一帮人,在饭厅开会。我能听出,是生产队的干部们在商量运粮。那个队长吩咐一位社员去挑米糁,然后叫上掌勺的大娘朝伙房走来,准备刷锅生火。

他们开门,看见我们俩哭哭啼啼,队长问,“小鬼,你俩从哪里来?”我说是高天荒的民工,已经两天没吃饭。

队长赶忙叫运粮的社员回来。他写了一张纸条,叫手下多带半斤米糁。又问我家在哪里,我说在隐贤集附近。

“到那还有一百多里路,你们走不回去的!”

“我俩也不求多吃,你给我们匀两口饭,我们有力气肯定走得回去。”

说这话时,米糁已经送过来了。掌勺大妈又出去抓了一把雪菜,找了口小锅,架在土灶上煮。蒸汽很快从小屋飘出。外面开始吵吵闹闹,几个逃跑的男民工,正抢劫一户人家的口粮。被抢的妇女不给,大叫:抢我干什么,食堂里有人做饭!

民工们转头寻到伙房,破门而入。饭才刚煮开,几个男人不怕烫,几乎骑在灶头上舀粥喝。我对沙先芝大喊:“快拿水瓢!”

我们掏出葫芦瓢,伸手各盛一瓢,撒点盐,不分冷热喝了下去。锅里连汤带水早已被刮干净。

沙先芝试了下,能站起来了,路还要接着走。现在我们起码知道离家多远了。

顺着队长给的方向,南行几个小时,前方就是迎河集。迎河集是淠河东边的码头,我奶奶的娘家就在那里,我还小时,和奶奶去过很多次。

走了四天,终于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了。1958年,附近几个公社合并后,迎河集成了新公社的总部。我的四舅是附近生产队的炊事员,那时也已经被调往公社食堂。

我就试着问沙先芝:“年岁太凶,我还有个舅舅在迎河公社打饭,万一他也没饭吃,不能接济我们,你莫怪啊……”

沙先芝连忙说:“你放心,不会的!家家都没饭吃,他能让我们进去睡个安静觉就行!”

到迎河集时已经是傍晚,街道上人影稀疏。远处就能看到一幢亮着灯的大屋子,我俩走近一点,听见有人在说话。其中有个干部,人称“张主任”,正交代“检查”的事。

“可有人?”我敲了下门。

“谁啊?”一中年人开门问,“你们找谁?”

“不找谁,能让我们歇一晚吗?”

“你们干嘛的?”

“我们是高天荒回来的民工。”

“呀,昨天我们妇女主任卞修兰才给高填方写慰问信,今天你们就回来了?”

“嗯,我们想家了……”

“请假了没?”他问。沙先芝赶忙抢话,说请了假。

“没有,这也算到家了,我们不瞒你罢。”我直接说了身份,“我们偷跑回来的,再高的大帽檐子都请不了假。”

“吃了没?”

“我们走了四天,已经两天没吃了……”

“别说了,跟着。”那人连门也没关,就带我们去了食堂。他招呼里面的炊事员,让找点吃的给“两个小鬼”,转身走了。看来,他就是张主任。

炊事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个子不高,非常爽快。那时已经过了饭点,食堂即将关门。他拿把铲子,刮了一遍锅底的米糊,盛出两碗递给我们。

我俩早已累得坐在门槛上,行李随便一扔。我接过碗来,碗里的东西让我吃惊。那碗很大,碗口涂的是蓝釉,碗中也不是稀汤,而是有整粒米的粥。要知道在我们生产队,整粒的米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又因为是锅底,那粥格外浓稠。

转眼看沙先芝,她已经快喝完了。大叔还在刮锅底,说还能刮出几碗,叫我俩再盛。我们呢,也根本没客气,喝完接着要。他看我们这模样,又抓了一小把芹菜,拌了香油递过来。还没走回灶台,芹菜早已吃完。他回头看看,二话没说,转身又翻出一碟雪菜给我们。

如果把两盘菜算上,我一共吃了6碗,沙先芝吃了7碗。锅底已经刮完了,我扶着门起身。沙先芝坐在那里仰着,后脑勺贴背,像只大鹅。

张主任过来了,原来他一直在给我们找宿舍。他解释,今天有上级检查组过来,公社忙于招待,没留下一间带床的宿舍。西边还有一间堆稻草的空房子,可以凑合睡一晚。

我们谢过,炊事员大叔点起一盏煤油灯,上前带路。

刚进门,沙先芝没办法坐下。我扶着她,把她放倒在草堆上,自己先铺被子。

还没弯下腰,饭涌上来,我吐了一地,人霎时就轻松。可沙先芝没有吐,能受得了吗?我有点担心。万一这时候磕了碰了,肚子岂不就炸了。我把两人的床都铺好,看着沙先芝睡着,才敢睡下。

耳边是碗筷的声音,门缝是白色。打开门,太阳已经老高。这一觉睡得太沉,逃出高天荒的第五天上午,醒来时食堂已经在刷碗。


6

回  家

我们起床,把煤油灯还给隔壁食堂的大叔,千恩万谢。这时,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来借蒸笼的。

我一看是四舅,他也看见了我这副狼狈样,抱头痛哭。他在北边的另一个食堂做饭,为了招待检查组,要蒸馒头,才到这里来借蒸笼。

四舅先走一步。炊事员又给我俩各盛了三碗米糊,我们吃完谢别。走在街上,仿佛新生一般。我俩也商量着,既然肚子饱了,还是回家要紧,便不打算去四舅家耽搁。可先前四舅说了让我过去,我后来还是去打了声招呼,她在街道口守着行李等我。

在四舅的食堂,我看见父亲也在那里帮忙蒸馒头,料想是在家吃不饱,“蹭饭”去了。问娘家怎么样,父亲答,从高天荒逃回家中后,生产队终于给每人每天发1两米糁。虽然吃不饱,但没断过。临行前,四舅给我5毛钱和一张粮票,嘱咐路上吃饭用。我在街上买了几盒火柴和一袋盐。

到隐贤集的路还剩四五十里,我们沿着张马淠堤,不紧不慢地走。大堤上一片嫩绿,风和日丽。路上有人躺着,不知死活,也有人坐着。我俩的脚都肿了,每一步都隐隐作痛。

终于在天黑前,我们走到离家不远的郭台队。巧的是,我们生产队的炊事员当时正在郭台队做饭。因为那时候开小灶盛行,上面有要求,炊事员不能在本队做饭。他看到我们俩,给盛了一斤米糁带回去。

到家时,我看到各家院墙已经被打通,我家里还有公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以前,他可以挑一百多斤的蒲扇,一路走到120里外的叶集。到我回来时,他已经浑身浮肿,每天靠一小截红薯撑着。听见来人,口中唤着:“韩丫……韩丫……”

我煮了一锅米糊,端给他吃。没过几天,他咽了气。依风俗,儿媳不能抬棺。家中没有别人,只能找邻里帮忙抬出去。那些天大家都没力气,所有去世的人被抬到村头,就地埋葬。他们的坟茔很紧凑,也无从整齐。多少年过去了,子孙来祭祖时,有的还分不清。

逃回家的人越来越多,不是每个人都幸运。有人死在大路上,有人倒在家门口。公社开始严查逃跑的民工,看更人全天巡逻,随时入户搜查可疑人员。已经逃回家的人躲躲藏藏不敢露面。不过看更人并不抓妇女,只抓劳动力。

有一天夜里我正要睡觉,外面忽然敲门了。

我警觉起来,“谁啊!”

却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

“我。”


7

都不在了

曹为斯回来了,浑身湿透。是黄姨省下来一顿饭给他,才跑回来的。没曾想在村口,被看更人抓到了,正押回工地时,他佯装解手,跳进河里游了回来。

他回家后不敢进门,在河边竹林的一间小土房里躲藏了一个月。邻居家也有男人逃回来,都在那里藏着。每天我就趁中午歇工时,把榆树皮碾成的粉末煮成糊,装进小绿罐子,交给邻家小孩送去。那个绿罐子是我姥姥留下的,以前用来装馓子。

到了快收麦子的时节,生产队开了一次动员会。会上说,所有从高天荒逃回的劳动力如果按时出来夏收,可以免于追究,我们那时才见面。

沙先芝也等来丈夫了,他在河西一个叫“老河岔”的工地,听说比我们高天荒还惨:晒黑的死人都用大板车拉走,为了不让检查组看到,一车车趁夜倒进山沟里。他能回来,也是命大。

黄姨也回来了。几年后在集市上,曹为斯遇到黄姨,还请她去饭铺吃了烧饼和油条。

过两年,我们分到了责任田,饭才能吃饱。只可怜我的父母,在河西没等到吃饱饭,就相继病死了,都才四十出头。我父亲发病到死没用一刻钟,我母亲最后连棺材都找不到,用得是床板。留下6岁的妹妹,我一直带到她出嫁。

沙先芝只活了30多岁。1970年,沙先芝和他丈夫吵架,赌气服毒。我正路过门前,看着她被抬走。

这些年,我在街上时常还能遇到高天荒回来的人。活下来的都想尽了办法:有的吃癞蛤蟆,有的吃苔藓,还有人吃水草。所以我们这些人都有个特点,不挑食、不剩饭。1977年我曾遇到一个看相人,他当时说我能活到81岁,也就是明年。

*本文根据当事人韩相蓉口述撰写

 

 

马  卿

做着感动星辰的梦,跳着狗熊转圈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