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296)

来源: 2021-05-09 19:35:43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一场拆迁,父亲啥也没“运作”上

2021-05-07 10: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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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烨青

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1

我家在Y市边上的一个小县城的村子里。2011年,市里上报的“撤县立区”方案终于通过审批,这个离市区七八十公里的“新区”立刻变得热闹起来。道路扩建、卫生检查、老城改造、农村拆迁,工作一项项地铺开。

老县城的城区大多是六七层的老式建筑,小区排列错综复杂,人口密集,“拆不动”。所以,拆迁的区域就圈在了新区的西面,离老城两三公里左右,是大片的农村土地,我们村就在其中。

消息刚一公布,村里的人就开始躁动不安——躁动的是年轻人,对他们来说,拆迁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不安的是老年人,年轻人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他们本来就少有儿女陪伴,这一拆,不但代表着邻里之间要分开,也意味着要分家了,他们不再是一家之主了。

拆迁组的工作人员鼓励老人们要支持拆迁,说拆迁面积有多少赔多少,不够30平的就按照30平赔偿,只有多的没有少的。又说新建的安置房就跟现在的村子隔着一条街,楼盘还分一期、二期、三期,同村的人也能住在一个小区,“平房换楼房,绝对安逸”。

在拆迁组工作人员的安抚和儿女们的鼓动之下,那些不同意拆迁的老人们,最后也纷纷表示了赞成。

我父亲年轻时就去了新疆做生意,虽背井离乡,但也时刻惦记家里的消息。“撤县立区”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但没想到“拆迁”会来得这么快。接到村里的拆迁通知时,父亲心里并没有掀起多大波澜,他所理解的拆迁和明面上的宣传一样,从农村搬到城里,老房换新房。

一天,父亲的好友老罗在电话里面调侃:“四哥忙到挣大钱,都不回来运作一下?”父亲觉得能运作个什么,又有什么好运作的呢?不如等着到了时间回去签字确认。

对很多人来说,拆迁需要“运作”的第一步,就是“运作”自己的父母,父亲显然没有理解这个道理。当伯伯把奶奶的分配结果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顿时委屈得不打一处来:同样是一个妈生出来的孩子,为什么大哥能有4套房子,一套90平、一套150平、两套120平——而自己却只有一套区区20几平的房子,才一个客厅大小。

父亲立马回了家,希望从奶奶那里得到一个合理的说法。可到了家,父亲傻了眼,别说讨要说法,就是想和奶奶有个独处的环境都难,伯伯像是变了一个人,每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奶奶。

“都是一家人,你大哥这段时间天天伺候着我,到时候你不够住,去他那里也一样的。”奶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多年后,她会把大儿子告上法庭,告他不养自己,骗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父亲不知自己大哥给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一点办法也没有。可转念又一想,家里面的房子加起来也没有600多平,就算母亲偏心,大哥也不可能得这么大面积啊。

父亲问起这件事情,伯伯却打起了太极,不给他透露任何一点实质性的消息,“你少在这边,很多东西要靠自己去办”。伯伯说,拆迁里面的道道烂在肚子里面就好了,哪能给别人说?也没见过谁占了便宜还大摇大摆。

他只给了父亲一个测量人员的电话,那人姓郑,在测量队里有实权,是同村的人。父亲打电话把郑师傅约出来吃饭,他倒也是个性情中人,说自从加入测量队,饭局就络绎不绝。

“你这个事情我是真的办不了,我们这个拆迁工作组里面有市里面的领导,还有区里面的人,不是我一个人去测,就算我能闭着眼睛给你多测个百八十平,其他人也不敢签字。我的权力范围也就是个三五平,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说到底,这三五平对你来说也没用,你不到30平,国家会给你补偿到30,然后你还可以花个成本价,再买个30平。”

父亲想通过郑师傅去打点测量队的事情就这样被一口回绝了,极度后悔的父亲一度想去找那些号称自己手眼通天能办事的人,可他们就是骗子,父亲心里明白的很。

2

父亲回老家之后,朋友聚会隔三差五,每见不同的朋友,父亲都要把伯伯的所作所为复述一遍。

李勇是父亲儿时的好朋友,在重庆北站中铁局那边开了个洗浴城,听说父亲回来了,也跑回老家来跟发小们聚聚,目的却是想做一笔大买卖:“你们看这几年,那些涨价的酒越卖越好。我们搭个伙,一个人出50万,去买茅台,然后在老家挖个酒窖,埋个十几年,酒又不得坏,到时候价格上去了再拿出来卖——我这里有路子,我们一起买,量大只有便宜的,没有贵的。”

李勇这个想法之前已经给父亲说了很多次,那时父亲觉得把几十万囤在酒上有些不妥,现在父亲想起这事就追悔莫及。

“我现在哪里还有闲心去搞这些生意哟。”父亲把家里拆迁的遭遇从头到尾给李勇说了一遍,语气里满是不甘。

“当时老罗不是喊你运作,你自己不运作的嘛。”

“我哪里晓得会是这么个情况嘛。”

李勇说:“我这里倒还真有个朋友,管这次拆迁的,国土局的局长,我和他耍的多好,这次回来也是顺便把他接到重庆去耍,到时候你也来重庆,我把他介绍给你。”

父亲知道,李勇的生意必然会和当官的人打交道,可没想到他在老家竟然还有点路子。就这样,父亲被李勇安排跟这位局长见面,地点在重庆渝北区的奥维酒店。

那天是周末,父亲担心我在家吃不到饭,把我也给捎上了。晚上,天还没黑,父亲就开车绕到酒店,因为车子档次太差,在门口被人拦了下来,核查了一遍身份才放行。之后,父亲把车停在一堆豪车中间,看着酒店门口为客人开车门的外国门童,口中喃喃道:“这才是有钱人吃饭的地方。”

李勇安排的饭局在酒店3楼一个颇为豪华的宴会厅里,单独的厨房、单独的厨师、单独的服务员。饭桌上的十多个人都是李勇的朋友,在他的介绍下,我得知里面大多都是商人。

“王局,这个是我们的老乡赵总。现在是在新疆开酒店的,那得空就必须去找他耍,领略下新疆的风土人情,赵总一定给你安排到位。”李勇起身介绍其父亲,声音洪亮——为了之后办事顺利,李勇特意“抬高”了父亲的身份,其实我父亲在新疆只开了一个餐馆。

王局起身要和我父亲喝一杯,可父亲滴酒不沾,只能推辞:“我就以茶代酒了,一会儿你们喝多了,还有个人可以开车,我今天也带了好东西。”

说着,父亲从包里拿出从新疆带回来的蘑菇:“这东西堪比冬虫夏草,吃了抗癌!如果放在这个餐桌上卖的话,至少得一千多一盘。”说完,他就把东西交给那个厨师,厨师问起怎么做,父亲说,白水煮熟就可以,原生态。

饭局过后,李勇带着一行人去楼下的“重庆大舞台(夜总会)”,路上他故意走得慢一点,拉住父亲说:“一会儿你不要开口,这个事情不急,慢慢来,耍开心,剩下的交给我。”

那时候我才十几岁,哪里见过夜总会的阵仗,只敢缩在角落里面偷偷观察。大厅里面的音乐震耳欲聋,我根本听不清大人们交头接耳在说什么,舞台上的节目看得我面红耳赤,还有90岁的庄奴老爷子(台湾华语流行歌曲作词人)来站台。

因为父亲不喝酒,李勇喝到兴高采烈时,也拉着我喝了几杯,之后我便看见他在王局耳边嘀咕几句,就消失不见了。

再次出现时,李勇身边多了个年轻高挑的姑娘,那姑娘径直走到王局边上坐下。没一会儿,等我再次回头看时,王局和那个姑娘不见了。

那天走的时候,李勇跟父亲说,他给王局在酒店开了个房睡觉。路上,父亲问起李勇请客花了多少钱,他伸出两个指头比划了一下,“两万多”。

3

回到家,父亲苦苦等待了一段时间才等到了王局有空出来吃饭。饭店在新区老城,李勇、父亲和我先来到饭店等候。

李勇还是这次饭局的牵线人,他告诉父亲:“上次是专门带起耍,不好求人办事,今天不一样,我们你唱我和,把话说开,我们懂他也懂。”

王局颇为低调,骑着个山地车就来了,后边还跟了个人,说是同一个部门的。

“不要看我骑个自行车,这车管就好几万,我经常就骑着它出去耍,舒服得很。”王局说起自己的自行车,眼睛里都是得意。

李勇陪喝,要把王局喝高兴,才好把父亲的事情展开说。父亲在饭局上痛骂自己的大哥不是个东西,王局听后说:“这个事情,你今天还真找对人了,换成别人怕还是真不行。我们现在做拆迁非常严格,有多少赔多少,不单是你量房的大小,还得和我们档案里面(登记的)的(房屋面积)大小比着来,只能小,不能大。”

李勇举起酒杯:“那怕不好办哟,但以兄弟你的话来说,这个事情有没有门道?”

“那肯定有噻,不然怎么说你找对人了!这个‘两头比较’是按程序来,跑不脱,但是我可以把赵总那份档案抽出来,换一份‘对的’上进去。”

听了这话,父亲的脸上盖不住的欣喜,举起茶杯说:“王局有能力,那就麻烦王局了。”李勇是个明白人,听出王局话里有话,也举起酒杯:“到时候换一份(档),肯定是换得进去,至于怎么换、纸上怎么写,就看你们两个啷个商量了。辛苦费、打点费这些,兄弟不得亏扣一分。”

李勇的话点醒了父亲:换进去的纸上能写多少面积?100平、200平、还是300平?父亲有点害怕,不敢往下想了:“王局,我那个兄弟做事没道德,要我来说,房子太大也没什么用,能住就好。这样,到时候写多少,全看你,多少我都认,我的想法是能有个90平就可以了,政策说了,每个人可以再买30平,我加钱买30平,凑个120平就心满意足了,那多的60平也算我买的,该出多少钱就出多少钱。”

父亲说完这句话,李勇就在桌子底下疯狂地踢他。

王局也懵了,他转头对李勇说:“你这个朋友有点意思,还多客气。你们家一共4个人,这样120平均下来,一个人分30平,到时候你再去买30平,凑个150平的大房子。”

“150平”也在父亲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内,太大的房子他也不敢住。

下了饭桌去卫生间的路上,李勇拉着父亲急切地说:“你这可坏大事了!王局那个意思你还不懂吗?人家权限大着呢,这么大动干戈的,就要个90平?你好意思,王局都不好意思,人家一挥手送你90平都不是问题!刚刚你要是不说话,我来怎么都给你要个两三百!”

父亲哑口无言,只好问李勇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现在反口也不好,前面你那个态度就是害怕了,说到底,别人看你害怕,不害怕也得跟着害怕!”

父亲事后庆幸,幸亏当时没张口要那么多——若当时真敢要两三百平,恐怕后来自己得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4

那天,李勇算是把父亲和王局之间的“线”牵好理顺了,后面的事情就由父亲和王局单独商量。王局在饭桌上答应得爽快,可那毕竟是喝醉了的状态,酒醒之后话还作不作数,父亲心里没底。

一连好几天,父亲总是把举起的手机又放下,然后安慰自己说王局多半是太忙了,现在没空处理,等空闲下来会给自己回电话的。但王局的电话迟迟没来,父亲最终放心不下,还是主动打过去询问进展如何。

王局东拉西扯,说最近工作太忙,父亲拜托他的事不顺利,他有去看过,纸质档案不好调出来,那天喝酒忘说了,就算档案调出来,也不能在原纸上进行改动,得用新的纸,可这“新纸”还必须要求和那个年代的纸一样,不然一眼就看得出来。他那里已经没有这种纸了,只能去其他部门要,别的部门有没有,还是另一回事。

父亲上次在酒桌上说错话后,也开窍了,明白王局的官当到这个位置,求他办事的肯定不止自己一个:“王局,那个部门有没有这纸,就辛苦您了,把它拿出来肯定少不了打点,我先把钱拿给您,有钱好办事些。”

当天,父亲就跑到国土局6楼的地质灾害值班室,把报纸裹的1万块钱交给王局。说是拿钱去打理关系,但父亲心里明白,这辛苦赚来的钱也有可能全进了王局的口袋,万一事情办不成,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让父亲不安的不只是“钱先花出去了”,还有一个问题——就算档案可以改,可村里房子的大小是实打实的,就算赶着扩建,也是明眼能看出来的,这又该怎么办呢?父亲将自己的顾虑告诉王局,希望他可以“指导”一下。

“这个好办,到时候我打个招呼的事情——你可以把邻居的房子借来用一下,测量检查的时候不是同时进行的,都是一家一家测,没多大问题。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可以做做样子,自己新盖一片,90平也好盖,也不用什么正规材料,反正走个过场就要拆了的。”

王局说得轻巧,可父亲哪有胆子借邻居的房子来充数?被邻居知道了,还不得求着自己搭关系?借了别人房子又不好拒绝,只会变得更麻烦——这种事情,从伯伯对父亲的态度也能看出来其中的微妙,就算大家都作假,也不能走漏风声,万一到时候有几家没关系被查出来了,就有可能被一锅端掉。

想到这里,父亲铁了心要把跟王局的关系打理好,可不能出一点差错。他借着喝茶打牌的名义,又给王局拿两万块钱,说去打点测量检查人员,希望不要在未来落了别人口实。

王局说:“你要盖就盖,我这边一定给你打点好,你放心。”

父亲还是放心不下:“我看村上好多人都在加盖新房,这出了事情可不得了。”

王局笑了笑:“你怕什么,这段时间新盖的房子多了去了,但是他们现在的大小和档案里面的对不上,谁会认账?你尽管放心,不是每个人都有路子找得上我们,也不是求我们办事我们就都会办。”

显然,王局还不知道父亲的底细,真把他当成了大老板。

父亲回到家,琢磨该怎么把面积补足。农村的房子只有两层,再去楼顶上加盖,一来不安全,二来容易被同村的人发现——就算大家都在加盖,父亲也不放心,他觉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把墙敲了重新扩建也不现实,最后,他觉得只能在地下扩建——也就是在院子里面挖个地下室。

我家的房子在村里靠前,大路进来,两边是田地,顺着小路走几百米就到了,从地里挖出来的土,堆积在路边,格外引人注目,明眼人从门口路过,一眼就看得出来在干啥。邻居们告诉父亲,没必要这么麻烦,“随便修点泥巴房子”,或者“搭个屋棚”就可以了,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迟早都要拆的”。

父亲看那些土堆,的确碍事,就连忙把土运到房子后面的竹林里面倒掉。

5

那段时间,村里人不管有没有关系,家家都在扩建房子,大家都恨不得把自己的房子盖到田里去。

测量队还没来,村里就先进来了检查组,一个个油盐不进的模样,检查每家有没有扩建——也不是挨家查,只看房子外表,凡是有一点不对劲就要进去查,若是房里连家具都没有,就认定是新盖的,必须拆掉。这一下,搞得村里面搭屋棚的、修顶楼的人家,通通得拆掉,有些胆子大的人死赖着不拆,也赖不掉。

因为父亲挖的是地下室,我家很幸运没有被查出来,那些被拆掉了违建的人家,检查组前脚走,后脚就开始重新修——修个烂泥巴房子又不费钱,到时候多测出来的大小,可都是真金白银。有些人听说我家新盖的屋子没被拆掉,认定父亲“有关系”,还前来打听,父亲矢口否认,只用“地下室”当作掩护。

这一次检查实在太严了,父亲被吓着了,开心不起来。他在办理拆迁那段时间经常和王局出去“喝茶打牌”,私底下不断交着“开茶钱”,打牌时再看着输点钱。就在这期间,父亲遇见了一个同村开面粉厂的徐姓女老板。

徐老板的面粉厂属于拆迁规划地中的一块,可厂房和民房的性质却不一样,面粉厂是因为以前的年代需要,政府批出来的地,所有权归政府,地上面的物件都归徐老板所有——那时候,谁会想到以后还会有拆迁的机会?所以很多规章制度也没完善。

徐老板显然找过王局很多次了,已经没了耐心:“王局长,你理解下我们嘛,我们一直在做这个厂,现在要拆,不可能说让我们把东西搬走就完了噻!现在地价这么贵,你不说给块新地,也要赔我们点钱,不然我们往哪里迁呢?”

王局指着徐老板说:“你也知道这个地不是你们的,那你说规划拆迁的时候,我们要不要把属于国家的地定为赔偿范围?你要讲道理,地上的东西该搬就搬,搬不走的房子不是不赔,地你愿意买就去买一块,不愿意租也可以。”

“赔一块不用的地又怎么难嘛?那不赔地,拆迁款总得到位!”

“还说赔地,你当是我的地哦?现在就这么多地,你看见的也不是都批下的,就算可以用,给你了政府哪里来收入?你不愿意搬也没事,拆迁是肯定不能停,到时候地卖出去了,你就和别人公司谈,他愿意出多少,你们自己商量。”

徐老板见拿王局是一点办法没有,就嚷嚷着:“你信不信老子去市里面上访!?市里面不管我去省里面,省里面不管我去北京,我不信我还要不到个公平!”

徐老板那架势没吓着王局,倒把我父亲吓着了——万一她上访,来人查这片拆迁,查出点什么可是要坐牢的。父亲试探王局的口风,他叫父亲别担心:“她这事没人管的了,她那块地本来就是历史遗留问题,政府赔不起,拍卖的房地产公司也要不起她的价格,你知道她要多少不?——2000万!要我说,她这事,再汇报的时候,顶多引用一点对她有利的条款,然后赔个几百万。”

父亲心里明白,这个要“多引用有利条款”怕是代价很大:“她这个问题不解决,我是真的害怕出事情……”

王局告诉父亲:“你要是真怕,不开玩笑的说,我这还真有个办法——现在你和你老婆离婚,房子给她,然后按照最低标准,给你30平,你和你老婆按规定一人再买30(),凑出来也有120()。那边给你档案写进去的东西,还加上今天给你说的,可就是两套房子了,你发大财了!”

父亲听了王局这番话,想到那次酒桌上因为自己害怕而说错话导致错过的几百平房子,就动了心。他回家后和母亲商量,要不要按照王局的方法操作一遍?

母亲倒是想得开,劝解父亲说:“现在既然摆出来了第二个办法,倒不如合情合理地做,最好是不要违法,万一你出了事情,我和你儿子可怎么办?”

父亲考虑了很久,为了图个安心,跟王局说麻烦他把原本的档案塞回去,“我老婆不让我这么做,你说我们先离婚、再买房子也有120(),多好。前面的钱,就当您这些天的辛苦费了。”

王局没想到这样的结果,还是给父亲留了一步退路:“档案就先放我这里,等转意了再塞回去也不迟,人这一辈子,遇不到第二次这样的机会。”

6

测量工作开始的那天,父亲安静地在家等着。测量的人来了,问起父亲地下室的事情,父亲很是纠结,如果当时承认,立马打电话给王局塞回档案,应该也是来得及的。可最后,父亲还是告诉测量人员,地下室是后修的,不用测。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拆迁工作都四平八稳,父亲也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听说面粉厂的徐老板还在争取,这次拆迁她获得的最好的机会应该就是此时——因为在挂牌拍卖给地产开发商的时候,对方会做规划图,可以让他们出大头、政府出小头,一起赔偿。可她坚持上访,艰难无比,一气之下,竟然把负责拆迁的官员告了,她希望换一批人,或许自己还能谈得拢。

因为这场官司,拆迁工作全部重查。听说一个姓苟的科长是被查出参与作假人员里最为离谱的一个——拆迁工作不但要补偿地上建筑,还要赔偿农作物,赔偿的对象不是针对个人,是对于一个集体,所以苟科长胆子就大了一些,能按照耕地算的面积,通通算了进去(里面有很多荒草地),这一算下来可不得了,要取前3年耕地产值的平均值的10倍赔偿给集体。这条口子一撕开,家家户户自家的果树、杂树通通可以算满(按树大小),一株一株地赔付。

因为苟科长作假的数量之大,收益人之多,面临严惩的他最后不知从哪里检查出自己患有精神病,才逃过一劫。而这些事情也是在他被查出精神病之后才流传出来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其他被拉下水的人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涉及违法所得的,全部重新测量,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后来,李勇在重庆的“扫黄”行动中也被抓了进去,在判刑之前,才发现自己所交的各路“朋友”一点用处也没有,那些人见他身陷囹圄,都躲得远远的。

现在,他对父亲调侃起那几年说:“要不是被抓进去了,我那囤的酒还保不齐真卖了。”

 

回迁房是楼梯房,本来在拆迁协议签订之前说的是越早腾空搬房,越容易拿到低层的房子,可到交房的时候,低楼层却变成了内定关系户名额。父亲不愿意再找什么关系,就等着被安排,最后只拿到了最顶层的房子。

新城区的修建也是风波不断,商业街在修建之前,铺面就已经开卖,可建到中途又以消防隐患等名义修改规划,已经买了的商户当然不愿意——规划一改,不但意味着交房日期会拖后,还意味着自己已经买了的铺面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新的规划还是很快通过了审批。

商业街旁边还有不少楼盘也有问题,面临着在验收前改规划。比如:楼盘的车位不够,达不到住建局的验收标准,便用架空层作为车库的临时规划。

后来,规划的新区建成好多年后,徐老板也没有上访成功得到赔付,但她的厂子也始终没有拆掉——可同时期的另一家“钉子户”,却早在2018年被夷为平地,换种说法,徐老板是借着不断上访来保护自己的厂房。

等拆迁款下来的时候,那些本就富有的家庭开始变得更加不安份,有人拿着拆迁款做起了自己不熟悉、却向往的“大生意”,最后亏掉赔偿的房子;还有人拿着拆迁款去赌马,最后豪掷百万,沦为了笑柄。

文中的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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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辞公务员,他选择去996

2021-05-07 11:57:25
247人评论

作者鹿大萌

想用文字记录折腾的生活

宝叔是我最小的堂叔。去年6月,他辞去令人羡慕的公务员工作,到私企做程序员。这个举动,让宝叔再次成为老家人议论的焦点。

宝叔觉得,公务员也就是一个养家糊口的工作而已,没那么多光环,“想发财此路不通,升迁又难上加难,除了稳定外,一辈子也就困在于此”。

他想挣钱、带领家人脱贫,而不是一味地在体制内熬下去。因为原生家庭的缘故,宝叔这些年在体制内,走得很艰难。

1

宝叔的父亲,我喊四爷爷。四爷爷曾是家族里的骄傲,在那个年代,他高中毕业,后来又去部队当兵。本来,四爷爷是可以在部队里提干的,但因档案中的年龄问题被取消了资格。退伍后,他被分配到铁路上工作,成了家族里第一个端上公家饭碗的人。只是,在单位提拔的前一步,四爷爷因为高兴喝多了酒,在值班时打瞌睡,引发了一个不小的事故。提干的事自然泡汤了,他被“发配”到煤矿,当了一辈子的矿工。

矿工工资低,四爷爷为了增加收入,只好去做各种生意,但每次都血本无归,让家里的日子过得愈发紧巴。四爷爷一直说,要是当年顺利提了干,自己就不会过成这个糟样子,于是他要求儿子努力学习,将来一定要吃上公家饭,成为国家干部。

宝叔确实没有辜负四爷爷的期望,他从小学习成绩优异,听话又懂事,每次四爷爷一提起这个儿子,弓着的背立马挺了三分。

2004年,宝叔参加高考,分数远超一本线。填报志愿的时候,四爷爷给他定了两个目标:石家庄铁道大学与中国矿业大学。四爷爷说,从这两个大学毕业就等于直接进了国企,待遇比公务员还好——在我们那个地方,最好的单位不是政府机关,而是煤矿、烟草、铁路,号称“三大金饭碗”。

不过,此时的宝叔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找到我二叔商量,说想报考计算机专业,因为这个专业“钱”景远大。

二叔阅历丰富,思想紧跟潮流,便问他:“你那么想发财?”

宝叔说:“一是我确实喜欢这个专业,二是我家里这条件,还不学来钱快的啊?”

年轻的宝叔有这样的觉悟,二叔感到很惊讶,也十分赞同他的选择。但消息传到四爷爷那儿,他当即炸了锅,在他眼里,学习计算机跟玩电脑游戏没什么区别。四爷爷来我们家里闹,说我二叔嫉妒弟弟考上了大学,故意让他误入歧途……

我爷爷很生气,告诫二叔不要再插手四爷爷家的事,没了旁人支持,宝叔只好听从安排。但在最后关头,宝叔耍了一个滑头,他将第二志愿与第三志愿调换了个,第一志愿选择了“不服从调剂”,最终如愿以偿考入西安某名牌大学,学计算机专业。

宝叔是我们老家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人,大家都说四爷爷苦尽甘来,将来会享儿子的福。但选专业一事还是令四爷爷生气,最后他削减了宝叔的生活费,说钱给多了,他会去泡网吧学坏了。

 

宝叔读大学期间依然很优秀,他当选班长,又入了党,奖状拿了一大堆。2008年大学毕业时,别人找不到工作,他却因选择太多而发愁:要么选择特招参军入伍,要么继续深造读研,还可以去企业做程序员。

宝叔从小就厌恶四爷爷的“军事化”管教,自然不会去当兵;因为家庭条件不好,他得尽快工作挣钱,读研也不太现实;当时,许多互联网公司正处于扩张期,宝叔收到了好几家大公司的offer,但四爷爷一心想让宝叔吃公家饭,不答应。

父子反复博弈,四爷爷最终指明了一个方向——考公。其实,宝叔对进体制没什么兴趣,但也谈不上抵触,毕竟公务员旱涝保收,还是很有前途的。宝叔只学习了个把月,就考上了我们县的公务员,还是县委办公室的岗位。

这下,宝叔再次成为老家人称羡的对象。那时,我还在读高中,爷爷一直拿宝叔的经历激励我,让我好好学习考大学,以后跟宝叔一样吃公家饭。

2

宝叔去单位报到时,县委领导亲自接见了他,因为有名牌大学的文凭在手,宝叔很快就进了秘书室,被重点培养。

可惜宝叔是个典型的理工男,写作是个“老大难”的问题。在办公室工作,有没完没了的材料要写,宝叔在秘书室里干了大半年,还是连一份像样的材料都写不出。犯了几次错后,他被踢去负责单位计算机网络的运行,其实就是修电脑、搞网线。

起初宝叔觉得这没什么,按时上下班,工资照拿。但三四年过去,宝叔觉得不对劲了——与他同批进来的同事,有的升了职,有的涨了工资,再不济也待在一个实权部门,有“福利”可拿。而学历最高的他,依然在原地踏步,似乎已经被人遗忘了。

大家都说,这是因为宝叔太老实了,不会交际。平时,他跟同事打个招呼都费劲,更别说跟领导套近乎了。其他人下班,都是三五成群去吃饭、唱歌,宝叔几乎不参与,他下班就直接回宿舍,不再出门。

四爷爷见状很着急,一直敲打宝叔,说不能一直做闷葫芦干事,没事得去领导跟前转转。宝叔含糊答应,然后一切如旧,四爷爷没有办法,就找我二叔帮忙。

那个春节前,我放寒假回家,二叔就借为我接风的由头在家摆了一桌菜,请宝叔来吃饭。不一会儿,二叔就把宝叔灌到位了,然后才开始劝,让他在单位不要太老实了。

宝叔不接话茬,只是闷头喝酒,最后“啪”的一声把酒杯倒扣在桌上,缓缓地说:“哥,你以为我真的那么不懂事啊。我也想,只是真的钱包羞涩。”

宝叔说,交际无非是请客吃饭加送礼,可这些无一例外都需要钱。他一个月收入4000多元,除了补贴父母看病买药,还得给二老一些生活费,加上自己租房吃饭等日常支出,很难攒下钱。他不跟同事出去,是怕回请;不接近领导,是怕送礼。

二叔理解他,没再说什么,又嘱咐宝叔好好工作,说工作做好也能出头。宝叔苦笑道:“哥,这话你自己信吗?”

二叔有些尴尬,沉默不答。

不过,宝叔也不是一直没有改变。他曾试图发挥自己的专业优势,引进一些信息化办公软件、设备进单位,写了几份报告,但都石沉大海。有人嘲笑他不懂规矩,“想出头想疯了”。

后来,单位里的事情越来越多,宝叔就成了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领导常说:“就让那个管电脑的谁去吧。”

当然,吃力的事情办完了,他还是那个管电脑的。

 

宝叔的事业不顺,婚姻亦然。

刚进单位的时候,他有够硬的文凭、稳定的工作、人品样貌也不差,就是众人眼中的香饽饽。很多人为宝叔介绍对象,他对相亲也不抵触。他自知性格木讷,靠自己去认识异性,几乎不可能。

只是,很多女生听了宝叔的家庭条件后,都选择了拒绝——当时,四爷爷折腾一门生意好几年了,没赚钱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根本凑不出房子的首付。在小县城没有房子,任你是啥都没用。

其实,宝叔也有两次结婚的机会。

一次,宝叔认识了一个独生女,女方家里是开玩具厂的,父母愿意提供一切物质条件,只要求未来生一个孩子跟女方姓。这下四爷爷不干了,他说这是倒插门,自己的儿子好歹是国家干部,那个女生只是一个临时工,找宝叔是高攀,还敢提这条件?在四爷爷的胡搅蛮缠之下,这门婚事黄了。

还有一次,某局长的千金看上了宝叔,局长也说他前途无量,就差贵人提点了。当然,局长千金也有缺点,她脾气骄横,不好伺候,四爷爷却让宝叔忍着,说前途比什么都重要。其实,宝叔对这个女生无感,只是年纪大了,婚事不能再拖。他一直迁就着,直到这位千金对四奶奶发了一次脾气,宝叔再也不忍了,果断选择分手。因为这事,四爷爷骂了宝叔整整一个春节。

3

早在宝叔去县委工作之前,我二叔就说他不应该考本县的公务员,“去不了大城市也要去市区,无论如何都要离家里远一些”。

当时宝叔不解,二叔就说待在家里,事情太多,会很烦。对于老家人,我们一直抱有复杂的感情。自从我爷爷在县里定居后,家里就没断过人,老家的人和事一堆接一堆地找过来。爷爷退休后,老家人又习惯性地找我爸跟二叔,就算来县里卖个粮食,也要来家里吃顿饭再走。如今宝叔在县委上班,找他办事的人只会更多。

宝叔不相信,觉得我二叔多虑了,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小办事员而已。二叔不再言语,还是让他有机会就走,“老家的池塘还是浅了些”。

这些年过去,二叔的“预言”逐渐成真。老家的亲戚们觉得有个熟人在县委工作,办事方便,大事小事都去找宝叔。比如,县委旁边是民政局,老家那边只要是结婚的都让宝叔带领,宝叔觉得很奇怪,符合条件拿着户口本跟身份证就可以领证了,找他工本费也省不了。可老家人就是觉得有人带着去有面子。于是,宝叔每次除了带路,还要买烟买糖当人情,直到婚姻登记处搬走,他才彻底解放。

四爷爷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宝叔考上公务员后,他就更爱炫耀了,无论别人聊什么,他都会绕到自己的儿子在县里上班,“有啥事要帮忙尽管提”。

这下,他给宝叔添了不少事,可宝叔人微言轻,能决定什么呢?最后事情办好了,对方觉得是应该的,办不好,还会落埋怨。

我二叔觉得,四爷爷在外面主动揽事儿,就是想把自己年轻时丢失的东西捡回来,想把过去丢掉的面子找回来。可他越这样做,就越让人瞧不起,还让他们的父子关系日趋紧张。

我们老家人情礼节很重,无论大事小事,四爷爷都要喊宝叔回家露个脸。他常说老家的人对自家帮助很大,做人不能忘本,要宝叔多跟老家的亲戚亲近。但宝叔有公务在身,不能经常请假,四爷爷就数落他忘本、让自己难堪。

宝叔从小就被周围的人灌输“要承担家庭的重任”,他实力不足,压力很大,就愈发烦躁了。后来,宝叔干脆不接老家人的电话了,就算别人当面请托他办事,也是推三阻四的。

宝叔告诉过我们,他之前去帮人办事时,由于自己“知名度”太低,几次被人像在审查骗子一样询问。这让他难以接受,所以一看到四爷爷大包大揽的样子,一听别人找他办事,就打心眼里抵触、犯恶心。

其实他也知道,那些人不一定期望他能办成,更多的是有枣没枣打一竿子试试。宝叔的错误在于不会说场面话,他上来就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容易寒了人家的心。于是就有人说宝叔官当大了,忘记了老家人。

即便如此,四爷爷还是没有停止在外面揽事儿。

一次,一个本家堂叔想要一块宅基地盖房结婚,四爷爷便主动说能帮忙拿到批文。谁知宝叔一听就拒绝了,说现在管控严,自己搞不定,说什么也不肯帮忙打招呼。四爷爷大骂宝叔一通,又不好回拒堂叔,就赌气自己去跑门路。他从堂叔那里拿了2万块钱去打点,最后钱花完了,啥进展都没有。

堂叔婚期临近,房子还无着落,婚事都差点黄了,便带着一帮人堵到四爷爷家里,四爷爷不敢吭声,最后是我爷爷带着宝叔给人赔礼道歉,承诺还钱才罢了此事。堂叔他们走后,四爷爷又来了脾气,大骂宝叔没出息,让他丢了老脸,还大喊大叫地让他滚。

也正是这一次,老家人才终于看清宝叔确实没什么权力。他工作那么多年,家里还是一贫如洗,于是对宝叔的“高看”也逐渐消失了。

宝叔已不再是老家的骄傲,而是彻底成了一个笑话。四爷爷再跟外人夸起宝叔时,大家就哄笑着散开。有人讽刺四爷爷是“县委驻X村办公室主任”,四爷爷却觉得这是大家高看自己。不过,无论他再怎么揽事儿,也没人信了,宝叔反而获得了安静。

4

我读研二的那年,回老家参加了一场婚礼。在桌上,亲眼见到李舅突然向宝叔发难。几杯酒水下肚后,李舅就开始讽刺宝叔,说念那么多书没用,还不如他一个卖菜的挣得多。

李舅跟宝叔同岁,两人从小就是两个极端,李舅初中念完就出去打工,宝叔考上名牌大学那年,欠了一屁股债的李舅从外地回家务农。那时候的他仿佛是一只老鼠,谁沾着都觉得晦气。

可是几年之后,李舅遇到了好行情,他种的大蒜卖出了高价,挣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此后他专做蔬菜贩子,钱越赚越多,成了老家第一个在市里买房子的人。

被李舅当众羞辱,宝叔红着脸,鼓着气,嘴里“哼哧哼哧”的不知该如何反驳。那番模样,惹得旁人好笑。李舅这话我也不爱听,直接对他儿子说:“你爸说了,你不用上学了,直接回家玩去吧。”

李舅瞪了我一眼,又打儿子的头,骂道:“别听你哥的,吃完饭赶紧跟你妈回城里去上英语课,再考不及格我揍你。”

大家哄堂大笑,宝叔的脸色也舒缓了,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自此以后,宝叔逐渐透露出想辞职的想法,但每次都是被四爷爷骂了回去。每次父子发生冲突,我爷爷等一帮人就去劝宝叔,说四爷爷年纪大了,不要跟自己的亲爹计较,要孝顺……

宝叔想辩解,可到了最后还是摆摆手,表示投降。他日渐消沉,学会了抽烟,也很少笑了。

 

2018年春节,家族里的老老少少照例在老家聚会。酒喝了一轮,四爷爷又开始教训宝叔,说他不上进,不知道跟领导亲近。

宝叔连喝几杯酒,突然把杯子一摔,吼道:“我这个儿子没用,当不了官,我年后就辞职!”

宝叔的脾气我们都知道,平时不说话,但他做的决定,连牛都拉不回。四爷爷双手颤抖,杵在那好几分钟,然后猛地推开桌子离开了。热闹的气氛顿时冷下来,大家都不知道说啥。

十几分钟后,四奶奶哭着喊着跑过来:“不好了,老四他要跳楼啊,快去救人啊!”

我们急忙跑去,看到四爷爷站在二楼顶上,虽然楼层不高,但下面是三四米深的枯水塘,全是乱石,掉下去不死也得残废。四爷爷一边哭,一边抽自己耳光,说自己一生不幸,没出息,儿子还不孝。

四奶奶哭着打宝叔,让他道歉。叔叔伯伯们也在旁边劝说,让宝叔说个软话。宝叔憋着泪,握紧着拳头,最后“扑通”一声跪下:“爸,我不辞职了,我不辞职了……”

四爷爷顿时止住了泪,脸上挂着笑,满足地走了下来。他回到桌上继续吃喝,像什么都有没发生过一样。

5

2020年新冠疫情来袭,到处封村封路,我们老家好多人都不能出去打工,断了生计。尤其是李舅,他在春节前囤了一大批蔬菜,原想大赚一笔,却不料全烂在了手里。资金链断了,生意越做越难,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这时候,公务员的优势就显现出来。宝叔旱涝保收,疫情防控之中离不开信息化、大数据,他的工作成果得到了领导的高度赞扬。老家嘲笑宝叔的声音逐渐少了,四爷爷又翘了尾巴,到处炫耀:“公家饭虽然挣得不多,但是稳定啊。”

谁知到了6月,宝叔辞职的消息传开了。我很诧异,现在好多人想进体制而不得,宝叔刚得到领导的器重,怎么又要走出来了?到了年底,宝叔出差途经我所在的城市,我才知道其中的原委。

宝叔说,那个周末他回老家去喝喜酒,又被人拿出来比较了一番,他心中不悦,喝了很多酒,突然被领导叫回单位加班。

因为防疫需要,出入单位需要出示证件,宝叔那天没有带,新来的保安不认识他,就不让进,两人争吵了起来。后来,一位认识宝叔的老保安来了,他才得以进门。

就在宝叔转头的那一刻,他听到老保安说:“他就是那个修电脑的,下次记住行了。”

宝叔再也忍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好歹是一个正式公务员,怎么就成了“修电脑的”呢?他借着酒劲儿跟保安吵了起来,发泄积攒了多年的怨气。而这一切,恰好被新来的领导看见。出入的规矩是新领导定的,宝叔带头违反,自然被拎出来通报批评,还要求他当众检讨。

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宝叔提起时,仍旧愤愤不平:“为什么要拿我说事呢?还不是看我没啥背景,好欺负呗。”

宝叔不能接受当众检讨,他选择辞职。递交辞职信时,领导同事都劝他忍一忍风平浪静,可宝叔不为所动。

他说自己第一次昂着头离开单位,那一刻神清气爽,好像又年轻了三岁,“好多同事都佩服我,敢于跳出围城,去追求更大的发展。在小县城当公务员,最后还是窝在小县城,一辈子真的没意思”。

 

现在,宝叔在杭州的一家公司当程序员。他胖了很多,脸上的那股子忧愁没了,整天笑呵呵的。

我问他:“你辞职不会是那种为了追求理想、不想平庸过一辈子这种鸡汤理由吧?”

“不,我就是为了钱。当公务员不能让我挣足够的钱,当然只有离开了。”

这些年,宝叔的编程手艺一直没落下,还考了几个证,所以才能在辞职之后做程序员。他以前的那些同学,如今很多都是互联网公司的骨干中坚了,宝叔从他们手里接了不少业务。

“现在的老板很赏识我,管我吃住,奖金还不少,我今年有望突破到手20万!”宝叔的两个手指比划来比划去,看来对这个数字很满意。

我问他是否能适应互联网公司996的工作节奏,宝叔说起以前在县委,“何止996,简直007,我还觉得现在轻松多了”。

不过,宝叔也有不适应的地方,比如过去上班穿着正式,现在同事们都很休闲,突然不穿皮鞋了,他的脚还闹脚气;以前单位里每个部门关起门来办公,氛围严肃,等级森严,现在同事们在一个大办公室里,说说笑笑就把活儿干了……

看到宝叔高兴的样子,我也为他高兴。他得知我考上了编制,也祝贺我:“你前途比我好,你在这种大城市的大机关,大家讲规矩,工作省力省心,不像我以前在基层那么累,人际关系太复杂。”

我不想多聊这些事,就打岔问四爷爷是什么态度。

“一听说要处分我,老头子反而说男人就要有骨气,不能背处分过日子,不如自己走得潇洒。去年冬天他大病了一场,家里又被掏空了,现实环境在这,他也想通了很多,还是钱要紧啊。”

我也听二叔说过,老家有人说宝叔不当公务员是犯傻,四爷爷与那人争辩了起来,说自己的儿子是有宏图大志的,还差点动了手。

我问了最想问的一个问题:“辞职不当公务员,到底后悔不?”

宝叔挠了挠头,脸红了,说后悔也是有的:“现在公务员的薪资待遇涨起来了,继续待下去,不一定比现在拿得少。但是在老家,太多的事情羁绊着我,让我过得太压抑了。当初要听了你二叔的话,换个地方当公务员,说不定现在都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他愣了一会儿,点了一根烟,表情变得沉重起来:“现在的工作虽然看着好,但也不是长久之计,做程序员太伤身,更新迭代速度太快。我只能奋斗这十年,争取挣够钱,然后转行。”

他说养老是一个大问题,公务员是国家兜底养老,现在他没有子女,这几年挣的钱也只够给父母养老。以后,他也不想要孩子,不想再让孩子跟他受一样的苦。

“你四爷爷说现在就想抱孙子,不然死不瞑目啊。”宝叔说到这儿,又把下半句憋了回去。等喝多了,他还是忍不住把那句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说了出来:“他们二老不死,我无法解脱啊。”

“那让你重选一次,你会选择一毕业就去企业吗?”

“不是,我会选择去当兵。”宝叔接连叹气,说进部队大概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专业,毕竟部队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人际关系简单,按规矩办事行,没有那么多烦心事。就算家里人找他办事,也可以用“部队管得严”来推脱。

而一毕业就进企业,留在大城市,宝叔背负着这种家庭,依然难以立足。遇到事,他该回家还是得回家;亲戚朋友来城市,他该接待还是得接待,“况且,企业里的那种干法也是要命的”。

宝叔似乎也在重复四爷爷高开低走的人生,好在落到最低端的时候,他选择了反抗,开始扭转自己的人生曲线。可是,他始终不敢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他说:“公务员这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确实很枯燥,但在企业里一眼看不到头,更让人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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