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日记】[7]
生逢2020(上)时代狂澜里的一粒沙
本文全长11631字
2020年,无疑是整个世界历史的一个转折点,也是很多人一生的转折点。
对于另一些不幸的人来说,则是终点。
我想经历了这一年的大概会有三种人,第一种人得以将自己的生活继续维系在原有的轨道上,但降低了各种期望;第二种人原有的生活脱了轨,不得不面对各种各样焦头烂额的破事儿,不得不暂时停止了前行;还有一种人在这场危机中机缘巧合化险为夷,意外地跨越到了另一条生活轨道上。
幸运的是,我是第三种人。
去年的12月31号,由于原来的签证每次只能呆不超过90天,而申请的新签证还没有下来,于是我在元旦期间飞回了上海一趟。从哥印拜陀回上海的联程航班需要在斯里兰卡科伦坡转机,跨年的那晚我独自一人在科伦坡机场附近的转机酒店里迎来了2020年。
我在上海可支配的短短五天里,忙着跟各路朋友们碰头,没有一天是闲着的,1月7号晚上,我拖着40公斤行李又从上海飞回了印度,完全没想到在印度这一呆就是一年,是我有生以来出境时间最长的一次。我回印度的时候一切还风平浪静,尚未听到任何关于疫情的消息,这种平静在两周后的农历新年前夕被彻底打破。
疫情刚刚传出的那段时间,最为人心惶惶,很多人都以为这是当年致死率极高的非典的卷土重来。我过年时候早就安排好了要接待一波来印度的朋友,这些朋友分成了两种看法,有人觉得这时候刚好来印度避风头,也有人则担心坐飞机有暴露风险……但最后所有人还是都按计划过来了,并且刚好赶在印度海关禁止中国人入境前(2月2号起,中国护照上原有的印度签证被作废,一旦离境就无法再使用)。
整个二月份印度都没啥新增病例,印度那时候还挺嘚瑟的,防中国防得很严,取消了大量中国的直航航班。几个朋友索性延长了行程,把印度当做了“避难所”。但到二月底、三月初,大家都觉得这样“避难”下去也不是个事儿,陆陆续续回了国,他们算是赶上了回国的末班车。那时候回国还算容易,只需要在家隔离14天。
三月开始全球形势急转直下,西方的舆论形势一下子从之前的幸灾乐祸,变成了气急败坏。起初许多人都以为这场疫情只是局部的、暂时的,会像非典一样在夏天来临之际结束。即便全球疫情爆发之后,包括我在内的不少人也都依然乐观地觉得应该不会持续太久——毕竟几乎没人亲身经历过这种蔓延全球且无法遏制的大流行。我朋友还在跟我计划着九月份的旅行,我说,谁知道九月份能不能好?他说,九月份肯定好了,要到九月份再不好那还了得!这世界都要完结了……
如今看来这个精密运作的世界实在要比我们想象得更脆弱。世界不同地区之间的交流前所未有的密切,也为病毒传播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性,无人能够独身自好。
与此同时,我正在等着印度移民局给我新签证,因为我的签证3月30号就会过期,移民局承诺三月底前会把新签证发给我,然而我没等来签证,却等来了封城。
封城之后,我最大的压力来自于经济。
我之前一个人的时候日子过得其实也挺逍遥的,教课带团外加跨境投机倒把,吃喝用度基本无虞,不少人都对我这种到处流窜的生活羡慕不已。但我一来没有固定收入,二来没有在上海买房,三来也老大不小了,吃不了一辈子的青春饭,深知此非长远之计,既然决定了要结婚势必要换一种生活方式。
娶一个印度太太对我而言是一个很重大的人生际遇,这意味着可以以她的名义在印度做一些事情。像我们这些中国改革开放的亲历者,看待印度的很多问题会更具前瞻性,能够发现机会、避免雷区。印度的某些趋势与过去的中国极为类似,然而由于体制的差异,又往往会走向不同的方向。我最近几年一直都在观察研究中国和印度社会文化的异同,正是为了判断趋势。
跟我有着一样想法的人很多,所以这些年才会有那么多中国资本出海印度,印度超大的市场潜力令人无法忽视;同时也有许多人铩羽而归,印度的不靠谱绝非那么容易被驯服。
我毕竟不是职业资本家,一来没啥商业头脑和经验,二来也没几个钱,顶多只能小打小闹。我最早想到的自然是来印度投资买房,毕竟这个咱们在国内长期耳濡目染。但我的印度基友建议我直接买地,投资买房是为了房产升值,房产升值依赖于经济和基建发展,以印度这个基建发展速度,除了政府集中力量建设的某几个特区之外,实在有些遥遥无期。但土地就不一样了,土地本身可以产出财富,更何况印度的土地是永久产权。
话说我的印度基友是桃李满天下的资深瑜伽大师,跟国内瑜伽馆合作颇广,于是我俩就谈论出了一个瑜伽学校的合作项目。这个瑜伽学校的卖点是啥呢?印度这边食宿服务成本低啊,即便算上机票,学员仍可以花比在中国更少的钱,在这边进行包吃包住的封闭式瑜伽教练培训课程,除此之外还可以搞阿育吠陀理疗、冥想禅修之类的内容。我基友在中国深耕了12年,在客户关系上颇有积累。南印度本来就是现代瑜伽的发源地,我专门考察了几个这类的当地机构,很多欧美国家的人居然愿意花四千多欧来这里参加两周的疗程或课程,而且还得预约,感到前景十分乐观。
我们的计划是要做类似这样的瑜伽、阿育吠陀中心
敲定了计划之后,我带着我太太搬来南印度这边。
光凭我跟我基友两个,当然凑不出那么多资金来,买完地之后手上就没钱了,后续土建打算一半融资一半贷款。我一没固定收入二没资产,贷款只能指望我基友,但我这些年来做摄影教学认识了不少大老板,大家对我还算比较认可,我拿着计划书找他们融资,说服了几个人,靠的是完全个人信用背书。由于土建是慢慢来的,所以我并不需要一下子所有的融资到位,只是彼此之间口头约定了一下,诸如大概什么时间,可以提供多少资金之类。
正当我搓着手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疫情来了。
二月份的时候,我基友订好了机票正准备回上海一趟,一来上海这边有个瑜伽课程请他去上课,二来他顺便办了收入证明。因为他之前在上海工作了八年,工资是中国公司发的,需要在上海取得收入证明,然后才方便在印度这边申请贷款。
然而疫情爆发后,航班和培训课程都取消了,他被卡在了印度,贷款的事自然也被卡住了。
那会儿我们工地上需要10万块的现金,而中国正处于停摆状态,我当时有3万块现金,另有5万块的待收款三、四月份会到账,于是从支付宝借呗里面先借了7万块出来。这是我生平头一次从借呗里面借钱,我芝麻信用分很高,一上手就有7万额度。寅吃卯粮不是我的风格,但我算好接下去还有融资的钱可以到,短的这2万块钱总能还上。并且为了保险起见,我又多谈了一笔融资。
二月份中国疫情的时候,许多人都还处于观望状态,对短期内生活生产恢复正常依然是抱有希望的;三月份开始的全球疫情的爆发,对投资人的信心那真的是致命一击。一看这星火燎原的形势,谁知道啥时候才是个头?
只有当人们对未来有信心的时候,才会敢花钱、敢投资;而今年疫情爆发之后,有一阵子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那段时间每个人都把钱袋子捂得很牢,整个世界乱成一团,这节骨眼儿上啥都不如真金白银管用。加上后来中印边境爆发冲突,印度的中企纷纷被逼走,我一直都没脸再跟人提给印度项目融资的事儿了。
所以印度封城的时候,我账上还欠了花呗2万块,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我看不到任何可能的收入,一筹莫展。除了口头承诺的融资不了了之外,开口问人借钱也很难,毕竟我也不知道拿什么还,以及什么时候才能还上。我这人本来就脸皮薄,尝试性地问了几个朋友都被婉拒,最后多亏另外一个上海好基友雪中送炭借钱给我堵上了窟窿,至少不用每个月继续付利息给马云。
四月份的时候,我太太验出了两条杠。
这个倒是在计划中的。我们从去年年底就开始计划了,但因为我一会儿回国、一会儿带团,连着几个月错过时机,直到三月份才终于安安稳稳地待在了家里,一枪命中。
而那个时候我银行卡上的余额是181块钱,支付宝里大概还有五百多块,手上的印度卢比现金也不多。
自从大家都用手机拍照之后,我就很少再教摄影和后期课程了,只带过几次一对一的街拍课。我的收入来源基本是建立在环球旅行畅通这一基础上的,环球旅行的戛然而止,也就等于断了我的生计。当时我想到的出路是变卖资产——包括实物资产和照片。
然而我盘点了下能卖的实物资产可能只有三件:第一件是我带来印度的大疆无人机,反正不能旅行的情况下我完全用不上,而且我之前就考虑过倒卖二手无人机,印度这边无人机有价无市奇贵无比,挂到印度二手网上之后来询问的人趋之若鹜,最后这台飞了两百多次的二手无人机,卖出了比国内全新的还要高的价格;第二件是我存放在国内的绘图显示器,一万多买的,看看二手价才三千多,想想就算了;第三件是我这些年的数百本摄影画册收藏,我离开上海时存放在学生的别墅里,我当时想,要是日子过不下去,那也只能忍痛割爱。
打包起来的画册收藏,以前几乎每次去摄影书店都会剁手好几千块钱画册,以致于到后来我都不敢进书店的门
关于卖照片一般的朋友可能不大了解,主要是卖给图库网站。我有个朋友在图库公司工作,很久之前她就一直撺掇我卖照片。然而我从来不是一个商业摄影师,尽管照片拍了很多,具有图库商业价值的却很少。而且我并不急于要展示自己的照片,我觉得拍照片这件事,更像是一门长线投资,照片会随着时间而增值。很多照片我并不是为现在拍的,而是为十年、二十年之后拍的,现在拍了只是当做资料存在那里,因此对卖照片这件事情始终提不起劲儿来。碰上这情形,颇有种被逼上梁山的感觉。
想不到的是,还没等我开始卖照片,我写的印度日记倒是先火了。
我这个公众号开了已经有7年,应该算是元老级的,过去一直都是个摄影公众号,叫“随水原创摄影教室”,我现在这个公众号图标,是我很崇拜的摄影大师寇德卡(Josef Koudelka)的一张照片,从原先的公众号沿用了下来;如今“随水文存”这个名字,是我十几年前写博客一直用的名字。
“随水文存”其实是个15年老店
公众号头像其实是寇德卡的一张照片
我从15岁到30岁之间,曾是个文字表达欲望特别旺盛的人,写了几百万字乱七八糟的东西。2011年开始,突然觉得写文章这件事,未免有些张扬外露、言多必失,便不再多写了。2006年到2018年期间,我极为专注于摄影,尝试用摄影语言表达。直到后来出现了革命性的双摄手机,全民“大师”的时代开启,让我深感摄影这件事,变得越来越低俗化,因此对摄影的热情消却。当我与我太太结婚后,回首这些年的漂泊跌宕,写作欲望又重新被燃起,于是2019年初开始了《拉达克往事》系列的写作。
人总得通过某种方式来自我表达和宣泄,我在生活中不怎么喜欢说话,所以要么用文字,要么用照片。
由于我经常性的出门在外,作息缺乏规律,写起东西来有一搭没一搭,《拉达克往事》开写之后保持佛系更新,但我写东西的初衷不求名也不求利,单纯是给自己留个记录。那时候关注我公众号的大都是些认识多年的老朋友,阅读量就几百,我也不在乎。现在关注我的人多了反倒是有些负担,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有些人不同意我的一些看法,一上来就“命令”我,你应该写什么不应该写什么,你这个不懂所以别写——话说我又没逼着你求着你看我写的东西,也不知道这些人干嘛替我操这个心。另外我也不大热衷于传播自己写的东西,只在公众号上发,想看的人自然会找过来。
我之所以会写印度,第一个原因是如今坐困愁城比较有时间,按照我原本的生活状态,连坐定下来的时间都很少。哪天全球旅行全面恢复的话,这个公众号估计又会变回佛系更新的死样子。第二个原因是发现国内绝大多数写印度的自媒体都是信口开河,比方说被许多人追捧的“印度博主”甚至从来没来过印度。我看这些文章,就跟大家看到台湾某些人说中国人吃不起榨菜、茶叶蛋的感觉是一样,因此有段时间天天在头条上举报乱写印度的文章“内容不实”,然而怎么都举报不完。这主要是因为吃瓜群众们就爱看黑印度的帖子,满足了恶意猎奇的心理,很多自媒体为了流量而迎合这种心态,变着法儿地写各种黑印度的文章。
当然我也没少埋汰印度,尤其经历今年印度的反复无常背信弃义之后就更埋汰印度了,但我不会罔顾事实瞎编,一切好恶观点建立在事实基础之上。而且吧,凡事都有两面性,印度这个国家,有多少惊吓,就有多少惊喜;有多么奇葩,也就有多么可爱;有多么落后,也就有多么传统……我在埋汰印度之余,也不得不承认印度文化方面有许多令人着迷的东西,要不然我也不会被这个国家深深吸引。
鉴于胡编乱造的印度文章实在太多,我想那索性就我自己来写吧,以正视听。我那时候完全没想要蹭热点,也没想到印度和拉达克会成了今年最大的热点之一,早两年大多数中国人连“拉达克”这个名字都没听过。
印度疫情严重的时候,许多国内的朋友都劝我回国避一避。那段时候一方面回不来,三月份开始中国海关禁止外国人入境,我不可能把我太太一个人丢在南印度,并且当时除了政府包机也没有别的航班;二来我自己也不想回来,说白了还是因为经济原因,如果回到上海要继续保持我在印度这样的生活条件,得花三、四倍的钱。
我也是花了不少时间才接受我太太将要在印度生下孩子这一现实。按照我原来的计划,等她怀孕五六个月时候带她回国,在上海我爸妈家边上租个房子,把孩子生在中国,假如我得出差的话,我妈可以帮着照顾一下。然而随着疫情的形势越来越严峻,我太太的肚子越来越大,这个计划变得越来越不现实……关键这个计划需要资金做后盾,在我完全断了收入的情况下就算能回来也没钱回来,光是回国的机票钱就够我们在这里生活一年。因为天价机票等经济原因被困在国外的中国人,据我所知还不少呢。
许多人质疑印度不顾疫情解除封城的行为,而我在这边却非常能够理解。会不会得病,得了病会不会死,在印度这种气候炎热的地方,对于占人口大多数的青壮年来讲,是非常微小的概率,我亲眼见证了周围好几个人无症状确诊然后自己好了;但是失业、经济收入中断则是极为现实的问题,这带给人的压力要远远大于感染病毒的可能性——归根结底,所有应对策略都是风险和收益之间的平衡,只有衣食无着的人,才会愿意铤而走险;把自己的命看得特别重的人,哪个不是温饱无虞的?从理性角度来讲,我之所以愿意呆在印度承担在暴露在疫情下的风险,因为就我的个人体质而言,这样做属于低风险高收益,我算了下可以省下十几万的开销。
有人可能会反驳说:生命是无价的,你不能为了省钱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啊!我觉得吧,这属于“何不食肉糜”,君不见为了几百块钱杀人放火的都有,没有到过这种窘迫的地步,如何可能理解他们?其实我们每天出门上班不也得冒着路上遇到车祸的危险吗?如果有统计数据的话,为了上班挣钱在路上死于车祸的人肯定不会是个小数目。人在经济压力之下,不得不做出权衡与妥协。
当然,以上讨论纯属假设,在当时中国限制外国人入境的现实情况下,就算我没有经济问题,也无法带我太太回国。
最难熬的是四、五、六三个月。
哥印拜陀算是印度最舒适的城市之一,大多数季节都很宜居,不像印度其他地方那么炎热——除了四、五两个月。从三月中开始,38度甚至40多度的天气就成为了常态,一直要等到雨季开始才会缓解。
那段时间正好是印度封城,我们住的地方没有装空调,那段时间一来没钱装空调,二来也没地方买空调,只能血肉之躯硬扛高温。以前在国内,房间温度到29度就觉得一定要开空调了;而那两个月,房间温度要是能降到29度我就能觉得通体清凉。清晨的温度偶尔能低至28度,那简直能让人幸福感爆棚,然而从9点开始温度计上的数字就会一路狂飙,又得开始战高温。我每天要洗三四次澡,晚上睡觉的时候房间地板、墙壁都是热的,只能用冰箱制冰块降温;好多次想要睡到屋顶上去,又怕被蚊子咬死……而且印度还没有凉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反正就这样过来了。经历了这两个月之后,我十分感叹人体的强大适应力,我们只是被现代科技宠坏了。
我生命中极冷和极热生活体验都是在印度度过的,极冷是在拉达克越冬,-20度却没有暖气,晚上房间里会结冰。正是这些体验让我看到了印度老百姓逆来顺受的韧性,因此这个国家尽管破破烂烂,依然有条不紊。我们这个社区90%的家庭没装空调,不也照样生生不息。印度人并非吃不了苦,他们只是单纯的懒散而已。
湿度33%,气温42.5
我太太后来一直说我是Lucky dog,今年呆在印度简直是中了大奖(Jackpot)。
三月底开始封城之后我在家闲着没什么事,每天整理整理照片、玩玩电脑游戏、看看美剧电影,以及我的佛系写作,整个四月份我写了两篇文章,一篇8000多字,一篇17000多字。四月底《定居印度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一文发在公众号上之后,得到的反响完全出乎我意料,是我公众号目前为止的唯一一篇10w+。我原本以为这么长的文章根本没几个人会认真读完,没想到涨了好几千粉。而之前的好几年,我公众号一直都只有两千多号读者。
这种反响还是令我挺受鼓舞的,关键是让我意识到,在这个快餐化阅读的时代,还是有人看长文的。我在获取信息方面是个比较传统的人,不看短视频也不听音频,始终觉得阅读才是获取资讯最为系统、高效的方式。我很高兴在这个浮躁的时代,依然有人能够静下心读我写的长文。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把长文作为自己的一个特色保留了下来。
得到关注后一直有人教我各种各样的营销之道,如何吸引更多的读者。我知道他们也是一番好心,希望有更多人看到我写的东西,然而我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个人一次能做好一件事就很不容易了,专注于营销势必会让我无法专注于写作本身,所以我还是专注我擅长的事情好了。对我来说,哪些人在读我写的东西,比有多少人读我写的东西,更重要。我通过公众号这个平台,认识了许多真正的大咖,许多大学里的老师、学者都主动联系了我,甚至有一些我仰慕已久的知名人士也联系了我,令我颇有些受宠若惊。
在这种受到认可的鼓励下,五月份我基本上进入了“全职”写作状态,一整个月发了六篇。那会儿我约摸有四五千的粉丝,一篇大概能有十个左右赞赏。我并没有觉得我能靠写公众号挣钱,主要还是为了把我所知道的真实的、第一手的印度信息分享出来,反正疫情期间闲着也是闲着,写东西总比玩游戏强,有钱没钱都不耽误。
四、五月份由于封城,我们的日常花费都被压缩到了最低限度。那段时间最大的心理压力在于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太太很喜欢吃羊肉,但羊肉在这边相比别的肉很贵,要30多块钱一斤。由于从小成长在物资匮乏的拉达克,我太太是很节约的那种人,又嘴馋又舍不得买。虽然我也觉得贵,但对于太太的愿望,是不存在“舍不得”这种情况的,所以我还是会跑去买个半斤一斤羊肉,让她一个人吃,让她过个羊肉瘾。可我太太就算吃上了羊肉,也是吃得很纠结,好几次她跟我说:“我觉得羊肉一个月我只要吃一次就可以了。”我听了只能默默心酸。
生活固然窘迫,但我从未放弃过乐观的态度。我一直都跟我太太讲:我们真的很幸运,疫情爆发的时候身在印度,每个月只需要很少的钱就能生活。你想想假如没有搬来印度的话,我没有了收入来源,连上海的房租都付不出怎么办?我们印度这边的项目,地是自己的,没有租金和人工压力,就算暂停一两年也不会赔钱进去。你知道中国有多少健身房因为疫情做不下去?多少小公司被租金和人工搞得焦头烂额?你想想那些印度的农民工,没了工作和收入只能走路回家,我们至少在这边还有吃有喝有地方住……
我性格就是这样,永远会往好的想
是的,我们的处境完全可能更糟。
我们公寓底楼有个邻居,原本是做婚礼摄影师,这疫情之下,完全断了生计。他前些天去银行贷款,由于之前还有30万卢比的贷款没还(约26500人民币),贷不出钱,只好把这里租的房子退掉。他们那个房子跟我是完全一样的面积,却一共住了7个人——一对老夫妻、一对中年夫妻、一个未出嫁的小姨子、两个小孩子。家里也没什么家具,那么多人就睡在地上。搬走之后也不知道他们会到什么地方去挤一挤。
我的另一个邻居,薪水被砍到了原来的40%,并且公司已经发通知说了,到2021年年底前都别指望能恢复到原来水平,一副你爱干不干的样子。但在这样形势下,就算是屎也只能逼着自己吃下去,谁敢任性辞职呢?只有我隔壁在银行工作的夫妻属于铁饭碗,没受影响。
我深深地明白,受这次疫情影响的人何止亿万,在这亿万人当中,我算是非常幸运的一个。身边看到的都是远比我更为不幸的人,我哪里有资格抱怨,满心只是感恩。就拿我的印度基友来说,他们一家也被困在这里,他没法儿回中国上课就没有收入。除了一家三口的开销之外,他每个月还有房贷车贷要还,由于他的银行账户属于海外印度公民账户,享受不了印度封城期间免还贷款的政策……有一阵子他寝食难安,连儿子下个学期的学费都拿不出,考虑让儿子退学去免费的公立学校上课。他当时做好的最坏打算是如果还不上贷款房子被银行收走,妻离子散,他去我们工地上的棚屋里住。后来他总算想办法把新贷款办了出来,才解了燃眉之急。
除了变卖资产之外,我当时做的最坏打算就是想办法再借三万块钱,省吃俭用的话能够活一年,一年后怎么办我就不知道了。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提,在我最窘迫的时候,有一位广西的读者大哥给了我莫大的精神支持。五月份我公众号的阅读量还只有几百,这位素昧平生的大哥非常神秘,既不留言,也不追更,感觉他在很慢条斯理地读我的旧文,然而每篇文章读完都会赞赏20块钱,就好像做了个“已读”标记一样。他有一个举动让我格外感动,当时我《拉达克往事10·狮子》那篇写的都是历史,不太吸引人,发了之后一个赞赏的人都没有,他读完之后作为第一个赞赏人却特地给了50块。这种来自于陌生人的雪中送炭式的体贴,让我真心觉得无以为报,这无关钱多钱少,而是在传达一个信息:请继续写下去。
穷则思变
到了五月底,我们封城前所余的印度卢比现金快花完了,三个多月花了大概7000多块,其中3000块是房租,其他的钱除了吃饭,就是我太太的产检。我从支付宝借呗里面借了9000多块钱出来换了10万卢比,寅吃卯粮实属无可奈何。六月份我一共写了六篇文章,三个月前后总共14篇文章,一共入账了3000元左右的赞赏,订阅人数增加到了七千多。
虽然仍旧入不敷出,但前景至少比一开始要光明得多,让我觉得似乎有希望通过写公众号把生活费挣出来。为了提高码字效率,我花了一笔“巨款”买了一台外接显示器——3500块,这是我今年买过的最贵的东西——让我终于不用每天缩在笔记本的小屏幕上工作了,对我的视力和效率都是极大的解放。
真正的转折点是在七月初,我写了那篇27000多字的《印度要想赶上中国,究竟差了什么?》,受到广泛关注,之前《定居印度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也再次被大量转发,这两篇的赞赏收入都超过了一千块,读者一下子暴涨到两万多。跟很多公众号比,数量并不算很多,但我觉得这些读者的质量都很高,经常会在评论里和我良性互动,我也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
于是这就更加坚定了我保持自己长文特色的决心,如今想来,倒有一种“士为知己者写”的情怀因素在里面。
从0到10000花了七年,从10000到20000,只花了5天
你要说我写公众号完全没有功利心,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眼下毕竟得要吃饭。我在印度这边每个月的生活费不超过3000人民币,所以当我发现有希望靠写作把生活费挣出来时,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3000块,只要达到这个目标,起码温饱能解决。对我来讲,公众号依然是我自言自语的一个地方,现在只是碰巧有人喜欢看我的自言自语,碰巧这种自言自语可以变现,碰巧我这阵子刚好好有时间自言自语,那就多写一些自言自语好了。我常常想,这种流量变现的模式也就是这几年才有的,假如早几年没有这些平台的话,处于如今这种情况下的我又该何去何从呢?所以在我看来,公众号的收入更像是一笔意外之财。
有几位读者赞赏起来非常大方,累计赞赏数百甚至上千元,对此我心里非常过意不去。我的文章就算写得再好,也不值得这么多的钱,买一本几十万字的书,不过几十块钱,敢问我何德何能?实在是受之有愧,真心希望大家不用给太多,我很不好意思的。我看了下后台统计,今年写公众号一共收到了五万多块钱的赞赏,算下来每千字大概100块左右吧,足够在印度养家糊口了。
平均下来每千字大约100块,其实凭这点收入在上海还是很难养家,所以我也挺能理解那些接广告将流量变现的博主。幸运的是,我并不需要那样做
我太太是个财迷,她最关心有多少赞赏,总是跑来问:“赚了多少钱啦?”多的时候她觉得不可思议,少的时候又要问我为什么这么少?有时候我跟她说,这篇我发之前就知道不会有很多钱。她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写?我告诉她,假如我写一些争议性、煽动性的东西,或者蹭热点的文章,就会有很多钱,而我写历史看的人就少,但这是我自己想写的东西,跟钱没关系。
为什么我不爱蹭热点?因为我希望自己写的东西是具有生命力的,就算过十年再读依然能够历久弥新。文字难道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比起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更糟糕的是强迫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一直都把爱好跟谋生分得很开,摄影是我的爱好,所以我以前的谋生是教摄影;写字是我15岁起的一个爱好,假如变成了谋生手段,我怕自己会失去这个爱好,而这个损失是金钱收益所无法弥补的。能够通过自己的爱好谋生是很多人的梦想,可如何才能确保生计不会毁掉这个爱好呢?这中间的平衡,归根结底是功利心的平衡。
我不得不承认,我内心深处有一种臭知识分子的清高,会让我在潜意识里把创作和经济划清界限,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汲汲于功名;可换个角度来考虑,这种清高难道不是因为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吗?功利心未必一定是钻钱眼里,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也是一种功利心。所以一个人只要活着,如果想完完全全做到没有“功利心”,近乎于佛法中的“去我执”,需要非常长的时间来修行,要分别达到“从心所欲”和“无欲则刚”的境界。
我目前能够达到这一境界的只有拍照片,拍了这些年照片之后我在心态上有许多变化:从一开始特别渴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和欣赏,到现在完全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因为几乎所有只要是我想拍的东西,我都拍得出来——这就是“从心所欲”;过去我会为错失一些镜头懊恼不已,而现在我明白照片是怎么都不可能都让你拍到的,错过了这里,还会有那里——这就是“无欲则刚”。
所以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等这场大混乱结束之后,我一定不会把写作作为我的谋生方式,因为这从来都不是我的初心。
在我有限的功利心的驱动下,每天努力码字,从今年七月份开始,我终于在日常开销方面暂时走出了经济困境。作为印度疫情封城、中印边境对峙期间娶了拉达克太太并生活在印度的中国人,我本人也受到了一定的关注和曝光,做了专访、上了电视,甚至有两位图书编辑来找我出书……这一切都是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我一直都感慨自己的运气,假如上述任何一个条件没有具足的话,我多半依旧坐困愁城。就这样,我在这场危机中时来运转地驶上了另一条轨道。
此后的生活就轻松多了。手头宽裕一些之后,我每个星期都给我太太买一次羊肉。另外又花了一笔“巨款”,买了今年消费的第二贵的东西——床。之前我们都是睡在地下的床垫上,但我太太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需要一张床让她方便一些。
成为了一名全职公众号博主后,有读者问我:莫老师,你平时在家都干些啥啊?我的生活说出来十分简单枯燥平淡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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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刷会儿手机起床,吃完早饭就在电脑前码字到十一点左右,然后做午饭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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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饭看状态决定继续码字还是午休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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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半去健身房撸铁,撸完铁买菜回家继续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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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前半小时去屋顶跳绳或陪我太太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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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左右吃晚饭,吃完饭继续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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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如果发了更新文章,晚上就奖励自己休息一下看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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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则是雷打不动看书时间。
基本上日复一日如此,之前已许多年未有过如此规律的生活了,然而我还挺享受的,至今尚未厌倦。我这人就是这样,跑出去像个疯子,坐下来像个呆子。
我依然没有拿到新的签证,发了申诉信过去之后,移民局派人上门调查了我两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瑜伽学校项目后来也有了一个非常戏剧性的进展:项目旁边的山上挖出一块朱罗王朝(Chola Dynasty)的古代石碑,上面的古泰米尔语碑文预言若干年后将有某人在此地修建一座湿婆寺庙云云。我们的规划里面要建一座小的湿婆庙,正好跟这个碑文对上了。于是这边有两个宗教团体领袖和一位当地政客主动来找我基友,说要出资修这座庙……听着是不是觉得特别扯?简直像稗官野史里的狗血情节,话说我还没见着那块碑文,但有人主动捐钱总是好的,项目终于得以缓慢而有序地进展。这也让我再次体会到为什么古代统治阶级要大力发展封建迷信,真的是容易控制人心啊!
下半部分左边那个方块就是我们设计规划中的寺庙,在印度瑜伽跟宗教是密不可分的
这一年的生活起伏的运程,正与我太太的孕程暗合。最为艰难的四、五月,印度本身在严密封城,现金日益捉襟见肘,对未来一筹莫展,每天还要硬扛近40度的高温,彼时我太太也正被早孕反应折磨得瘦了好几公斤;随着她的早孕反应渐消、状态渐好、肚子渐大,气候变得舒适宜人,我们的生活也随之渐渐有了转机。或许这个生逢2020年的小生命代表着某种预兆……
时代的狂澜下,每个人都只是一粒沙。虽然这一年即将过去,但世界的混乱未必会随之结束。
跟大家讲我的故事,并不是要卖惨,正因为最惨淡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才能平静地讲述出来。告诉大家这些,是为了感谢每一个关注我公众号的人,是你们的每一次阅读、在看、喜欢、评论、赞赏,聚沙成塔,让我在2020这一年过得不那么卑微。
谢谢你们。
下篇将继续讲述我家的拉达克姑娘在疫情下的印度南部泰米尔纳德邦生下一个上海小囡的故事。由于最近刚当爹有点忙,“恭喜”之类的留言我就不一一回复了,这里先提前谢过大家的祝福。也请不要特地给红包,你们能够读完那么长的文章就已是最大的支持。
生逢2020(下)黑暗尽头处的一束光
本文全长15059字
印度基友作为往来中印十多年的老油条,一直都叮嘱我:凡是能在中国办的事情,就千万别在印度办。
可以用来描述印度的词有很多,但有一个词跟印度绝对没关系,那就是“靠谱”。印度的不靠谱是毫无争议的,大家看我转签证的事儿知道了,我太太的中国旅游签证在上海出入境管理处转为家属居留许可,窗口说7天就是7天出签;我办理一毛一样的转签证,印度移民局承诺的是60天,现在已经400天了,不知道600天能不能搞定。
因此我过去从来没想到过会把孩子生在印度这个不靠谱的国家,印度的一切几乎都是随机的,你不知道会找到一家什么样的医院,碰到一个什么样的医生,也不知道小孩儿生下来之后能不能顺利拿到所需的各种文件……直到回国上好户口、办好护照、申请好印度OCI之前,都有太多不确定性,跟过五关斩六将似的。
在更早的过去,我甚至没想到过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早年对结婚生子十分恐惧,害怕自己的一生被“套牢”。尤其生儿育女,这意味着你和世界上的另外某一个人,产生了一种无法撤销、无法割断的联结。“不可逆”是这一关系中最令我不安的——就算与那个人分开,两个人的结合依然会以孩子这种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将永远都不能完整地属于你自己。因此,两个人交往是一回事儿,共同创造一个新生命则是完全另一回事儿,这项“工程”中所存在的各种不确定因素极其巨大的成本令我感到无比畏惧。
然而人到了某种年岁之后,大概自然而然地会改变许多想法,与各种各样的人与事达成和解。作为我,先是与父母和解——30岁之前的我无比叛逆,总恨不得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最好没爹没妈了无牵挂,等到后来想要对父母好一点了,却发现他们不知何时竟已老了;随后与我未来的孩子和解——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你的到来,把下半生大把的时间和金钱交给你,养你伴你跟你斗智斗勇。
现在回想起来好笑,早在我还没有和我太太确立关系之前,我们竟然就已经幻想过共同生一个小孩了。
我太太在拉达克属于异类,从小就特别喜欢中国,对中国的文化很感兴趣,并向往这个国家,所以才会学过中文。有一次我们聊天,我忘了当时说了啥,或许是说恐怕自己不会有小孩,总之她突然说,今后她可以帮我生一个小孩,因为她喜欢中国,想要个中国宝宝。我说你打算怎么帮我生?她说,她可以来中国呆一年,生完回去也不会有人知道。我顿时被她的大胆与天真吓了一跳,我说如果那时候你已经结婚了有老公了怎么办?她居然说:我跟我老公讲的话,他应该能同意吧。
我太太当初就是这样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她并非有心撩汉,只是单纯的讲话不经大脑(我后来问起她,她说她根本没多想,随便就说了)。神女有心,襄王岂能无梦?我把这句话听进心里去了,如今一语成谶,真有了现在这个中国宝宝,只不过是我在印度呆了一年。
我毕竟年长我太太8岁,在与她共结连理之时,便已经做好了生娃的准备;倒是我太太,花了颇长一段时间才接受了自己新身份、新角色。当然我也不想结婚后马上就生娃,一来要享受一下二人世界,二来跨文化婚姻有许多需要克服的障碍、需要培养的默契,得要一起旅行生活一段时间来彼此磨合。直到我们在南印度安顿下来,生娃的事儿才被排上时间表。最着急的其实是我们两边的父母,拉达克人由于没有婚前性经验,缺乏安全生产意识,大多数在结婚后马上就会怀孕。她的几个表亲都如此,她家人难免觉得她没怀孕是不是因为我们有什么问题。
正式开始尝试造人之后,却由于我接二连三的旅行错过良机。二月底三月初的时候,喜马拉雅文化专栏作者林泉和她先生罗布来南印度住在我们家里。林泉告诉我,去年她在北京一个朋友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她走后朋友太太就怀孕了,于是罗布就说,会不会他们走后我太太就怀孕了。
当然这只是巧合,他们毕竟没有那么神,否则岂不是可以悬壶济世专治不孕不育,想生娃的家庭就请他们去住两天……我那时候才从北印度带队回家,当月并没有怀上,验出两条杠是4月7号那天,正是印度封城最严格的时期。
印度封城期间造人成功,令我们喜忧参半。
喜的部分就不必说了,忧的部分主要是三点:1.听说许多人在疫情封城期间造人,岂不是正好赶上了疫情的婴儿潮,到时候会不会生孩子的人太多?2.疫情期间大家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医院,可怀孕之后少不了跟医院打交道,平添风险;3.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国。
那个时候我的思维定势依然是打算回到国内生,于是让我爹在上海打听,像我太太这样的外籍产妇哪些医院能够接收,需要多少钱,最晚可以什么时候过去建档……当时我觉得,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可以观望,如果九月份之前疫情能够结束,依然有希望回国生;九月之后我太太进入孕晚期,就不大适合长途飞行了。
不管在哪儿生,产检总要先做起来。我们第一次去产检是4月29号,去了医院才知道查得晚了,照道理一得知怀孕应该马上就去医院检查,以避免宫外孕等情况。但那段时间正是印度封城最为风声鹤唳的阶段,我们不太敢出门,我每个星期只出去买一次菜,而我太太则已经有一个半月没出门过了。
然而当我们硬着头皮出门走上社区主街道才发现,外头闲逛的人远比我预计的要多,明明店铺都没开,也不知道他们逛什么。我估计这些人可能是在家憋坏了,要出来透口气,因为不少印度家庭的居家环境非常局促,许多口人挤一个小房子,让他们居家隔离本身就是强人所难。那时候社区的主出入口已经被封死了,车辆进不来,但人可以从边上的小路走。
封城期间的社区内部
通往主路的入口被封锁了
这是当时的主路,一辆车也没有
我们去的医院
我们去的是我们镇上最好的一家私立医院。那段时间我们虽然没有收入,但我觉得怀孕生孩子是人命关天的事儿,这个钱绝对不能省,哪怕砸锅卖铁也要让给我太太提供这里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条件。以我太太抠门的性格自然是有些纠结的,她总琢磨着去附近另一家便宜的医院,被我一票否决。
就我自己在印度的就医体验而言,印度的私立医院和私人诊所,都并不贵。某些印度博主说印度穷人去免费的公立医院等死,而私立医院都只有土豪才看得起病,这纯属胡扯。在印度免费的公立医院属于最低医疗保障,因为印度没有公共医保,公立医院解决了“有”的问题,但保证不了“好”,普通小病看个门诊还是很实惠的;而私立医院也分三六九等,大多数私立医院的定位都是针对普通老百姓的。印度虽然贫富差距大,但也不是遍地土豪,专做土豪生意的医院应该有,但绝对属于极小众。
以我太太这次在我们这个镇上最好的私立医院生产为例,从第一次产检到生完孩子出院,总共花费了大约一万元人民币。其中3000元左右是大大小小产检和孕期服用的药物;住院生产的全部费用是82211卢比,现在的汇率合人民币7284元,包括了顺产转剖腹产、6天医院最好的套房病房、新生儿黄疸治疗、第一针疫苗、各种药物、新冠病毒检测、医生的新冠病毒防护服等等。
最后的结账清单
这家医院的接生套餐价格有四个等级,单纯接生套餐是普通病房15000卢比,多人间22500卢比(我也不知道普通病房与多人间的区别),单人间35000卢比,套间45000卢比,剖腹产在这基础上加10000卢比。我们因为先经历了顺产生不下来,转为剖腹产,所以又多加了10000卢比,整个套餐是65000卢比。如今非常时期强制要求做新冠病毒检测(4000卢比),并且要求支付医生的防护服费用(2500卢比),我这觉得纯属医院赚钱的名目,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见过医生穿防护服,在纱丽外面套个袍子就来接生了。至于疫情防控更是连样子都不装了,之前几个月去产检的时候,还在座椅上贴胶带让大家分开坐,门口也有人测体温;而我们12月份去生孩子的时候,这些措施全都解除了,病毒可以在医院里畅通无阻。
医院分娩价目表
我没有在国内生娃的经验,很难结合硬件、服务跟国内医院进行具体比较。硬件设施不如国内是肯定的,但总体而言个人觉得也算物有所值。疫情之下我肯定不能让我太太住多人病房,单间是最低标准。可我看了下单人间病房只有十几平米,于是果断提前预定了套房,就连我那么抠门的太太后来都觉得这10000卢比的差价很值。另外国内剖腹产要在医院住7天,印度这里却是3天就出院。40平米左右的套房,含护理只要3000卢比一天(264元左右),比住酒店还便宜,我果断让我太太住了6天才出院。我之前也有过一次在印度住院的经历,私立医院的单人病房只要70块一天。以后在印度没钱住酒店可以考虑去住院。
单人间病房
套房的大间,外面还有个小间,陪夜的床明显要比单人间舒服得多
回过头来继续说产检的事,头两次去产检医院管得很严,家属不得入内。那段时间气温都在三十七八度,我只能躲在墙根底下的荫头里,到正午的时候连荫头都找不到,一度让我对去医院产检产生了心理阴影。等到允许家属入内的时候,天气也已经不那么热了。
封城期间不让进医院,我在窗户外拍的。医院里为什么会摆个弥勒佛,详见《在印度当财神的宁波和尚》
家属就这样等在外面
我们第一次产检的时候已经10周了,印度产检跟国内差不多,B超看看胎儿发育情况,了解下宝妈的状态如何,然后给你开点营养剂。
印度由于宗教关系,各种忌口特别多,很多人不吃这个不吃那个。有相当一部分人素食,每天就吃些米饭豆子蔬菜糊糊;就算吃肉的人,大部分一周也只吃一次肉,所以这边的胎儿普遍偏小偏瘦,大部分生下来的时候都不超过5斤。我一看医生给我太太开的营养剂——叶酸、铁、锌、钙、B族维生素、DHA,全都是针对饮食中缺少绿叶蔬菜和鱼类肉类进行的补充。我太太的营养均衡方面应该没啥问题,吃些营养剂提高保险系数那就吃呗。我太太的早孕反应很严重,每次吃了那个补铁的药丸都会吐,后来我也尝了一下,果然有种泛恶心的感觉。前三个月她瘦了好几公斤,所幸第12周之后早孕反应就消失了。
医院问诊
孕早期我太太啥都吃不下,可又非得吃,经常就只吃酸奶拌米饭
我们的产检就是每个月让医生看一下再开点营养剂,通常花费都在一两百块左右,最多一次有个什么检查要六百多块,到最后一个月则是每周检一次,所以总共产检这块的花费在3000块人民币左右。除了37周左右羊水偏少之外,每次检查结果都很好。
在当地居委会(Panchayat)登记了怀孕之后,居委会派人送来了4公斤“蛋白粉”,并且每个月初会再给3公斤,我觉得可能这边孕妇营养不良的情况非常普遍。为了防止你变卖或者给别人,包装袋他们还得回收。我老婆尝了之后说这不就是糌粑嘛!我研究了一下这个所谓的“蛋白粉”,果然是杂粮炒麦粉,只需冲泡便可即食,蛋白质含量11%,跟一般的面粉相当,只不过它里面混了各种豆子杂粮以均衡营养。我太太不爱吃糊状的东西,后来都是我在每天当早饭在吃。
社区发的“蛋白粉”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我严重怀疑我太太可能是整个社区里面膳食营养最好的孕妇,她的增重曲线完美符合医生的要求,怀孕前是52公斤,生产前是62公斤,生完一周就回到了54公斤。
经过了两次产检,我意识到印度生娃要比国内便宜太多,听说上海医院全自费产检一次就要花一千块左右,于是动摇了回国生娃的念头,觉得回不去貌似也挺好的,能省好多钱。因而渐渐接受了把娃生在印度的现实,甚至心底盼着最好回不去。这种失业情势下如果回国,恐怕只能举债生娃,而把他生下来还只是吞金兽的万里长征第一步。
印度这边如果在公立医院生娃,不仅所有产检、接生免费,所有的营养剂也都免费——此处有但是——
但是,可能会送命。
我太太关系最好的闺蜜是去年怀上的,2019年夏天我在拉达克列城见到她的时候,肚子已微微隆起。她2020年1月份的时候在列城的公立医院分娩,由于生产困难,却又找不到医生,孩子最后胎死腹中,她因此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我们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非常震惊,但也可以想象,列城只有一家公立医院,到了冬天有时候连个值班医生都找不到,她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同样原因的惨剧后来又发生在她的另一个朋友身上。而就在前些天的拉达克新年(12月14号前后),我太太她们的Thiksay村里面,一位产妇虽然把孩子活着生了下来,自己却死于生产后的大出血——原因也是找不到医生。
这种事情在印度恐怕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我们娃生下来之后,办理出生证需要填一个表格,上面有一栏填的是:这是第几个活下来的宝宝(This is the Number of Babies born alive)——简简单单几个字,看得我触目惊心。印度的免费医疗听起来很美好,除了医疗资源的分配不均外,背后还有医生责任心的缺失,对医疗事故的扯皮,发生这种惨事之后,你甚至都不知道去哪儿申诉、找谁问责。所以印度的公立医院,看看门诊是挺好,看急诊的话可能会送命。
换一个角度考虑,假如免费的公立医院十全十美了,你让那些私立医院怎么活?
怀孕之后有朋友来关心:男孩女孩知道了吗?外国应该能告诉吧?
印度算哪门子“外国”。医院B超房门口贴着一张大大的告示把我给雷到了:性别选择是犯罪!医生如果私下进行性别鉴定,最高判三年,罚款10000卢比;要求做性别鉴定的家庭成员最高判五年,罚款50000卢比;孕妇本人不予起诉——还没等你开口问,就先把你嘴堵上了。
我太太是个好奇宝宝,非常想知道究竟男女。我跟她说,中国有的医院不能明说,但会给你暗示,比方说你可以问医生要准备蓝色的衣服还是粉色的衣服。我太太在孕晚期的时候照着我的说法问了做B超的医生,然而医生只是呵呵,尴尬地笑了笑。
印度总体来说依然是一个农业社会,传统观念上极度重男轻女,再加上嫁女儿有嫁妆负担,由于性别选择导致的男女比例失衡长期以来都是印度社会无法回避的问题。我听我邻居说,如果你们生下来是个男孩,整个社区都会很高兴并祝福你,母凭子贵——这简直是在用社会舆论来影响人民群众对婴儿性别的偏好,尤其在一些落后地区,生女儿会被看作一种诅咒。
而我、我父母、我太太,之前都希望能生个女儿。直到他被抱出产房前的最后一刻,我都希望是个女孩。我总说:“儿子有啥好的!看我就知道了。”我要是生个儿子的话,多半跟我一个德性,整天野在外面,有儿子就跟没儿子一样;而我父母也受够了我,不想再来一个跟我一样的儿子;我太太之所以想要女儿,是因为我们将来打算生二胎,觉得第一胎生女儿会比较好。她这种想法来源于农业社会家庭会把家中长女当免费童工使唤,她自己小时候就是这种免费童工,很小就帮家里干一些简单的家务活儿。
希望归希望,但我和我太太一早的预感都是生儿子。
我的预感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因为有次去产检,医生提到这个宝宝的时候,用了“he”来指代,所以很可能是医生说漏嘴;二是因为我们莫家或许有某种无法解释的“高概率生男基因”(我知道这种说法不科学),据我所知的我们莫家四世12口人就出了我姑姑一个女孩。
我太太之所以预感是儿子,是因为她的一个朋友跟她说是儿子,而她的这个朋友是空行母。
了解藏传佛教的朋友应该听过空行母,但未必能说得清楚什么是空行母。有传说藏地天葬台那些争食的秃鹫便是空行母的神鹰化身,牠们是由僧人念经招来的,因此天葬也被认为是以自己的肉身供养这些空行母。
事实上空行母指的是女性的密宗修持者,最早源自印度教中的一种神圣女性精神,梵语叫Dākinī,古译“荼吉尼”,藏语里叫???????????,念作“堪卓玛(Khandroma)”。藏传佛教中最早的空行母是吐蕃王朝国王赤松德赞的妃子移喜蹉嘉(YesheTsogyal),她被赐给了莲花生大士进行共修。藏传佛教中大家喜闻乐见的男女双修法,其实就是莲花生大士和移喜蹉嘉一起修的,莲花生大士把她称为“与吾等同者”,因此移喜蹉嘉也被认为是佛母和金刚亥母( Vajravārāhī)的化身——简言之,佛母是空行母的法身(根本形态),金刚亥母是报身(得道升天形态)、移喜蹉嘉是应身(下凡人间形态)。
移喜蹉嘉佛母的唐卡形象
我太太的这位空行母朋友我也认识,来参加过我们在拉达克的婚礼。这人的身世挺传奇的,因为她是个变性人,小时候在黑米寺(Hemis)出家做和尚,后来还俗做了变性手术,现在主要有两个身份,一是平面模特,二是空行母。拉达克这边的人都叫她“堪卓玛”,会降神,可以把空行母移喜蹉嘉请上身,专帮人消灾解难,还能未卜先知,总之就是有点所谓的“神通”。
由于她变性人的特殊身份,我一开始还以为“堪卓玛”是拉达克对变性人的称呼。我第一次见到她是结婚前跟我太太远程视频的时候,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在她边上搔首弄姿,完全没有印度女性的矜持,吓了我一跳,后来知道她是变性人,这才理解她那夸张的举止。
堪卓玛跟我太太关系很不错,经常在我们拉达克的家里住过,她卸了妆之后就是一张男人脸。我曾看过她在家里降神,降神是不允许拍照录像的,不然“拉”(当地对这种神的称呼)会生气,但我还是偷偷拍过一张,看来“拉”也并没有发现。在我看来,这种降神的本质是装神弄鬼,不让人拍照录像是怕被戳穿戏法;但我也不能否认,干这行的人必然有某些过人之处,要不然也糊弄不了那么多人。
我偷拍的堪卓玛在我们家佛堂降神,这时候还在念咒请神
堪卓玛和小姨子在家里跳舞的视频
我丈母娘非常相信堪卓玛,我太太则对她将信将疑,我觉得她那套东西别有门道,并不相信她说的话,因为她说得有些话明显不符合基本常识在吹牛。比方说她跟我太太说,她变性之后有月经,而且能够怀孕。我跟我太太说,要是变性手术牛逼到连男人都可以怀孕,那世界上就没有妇女不孕不育了。
很多人一定会好奇,为啥空行母会是个变性人?而且怎么这个变性人早年还是做和尚的?这背后其实有个十分黑暗的故事。
有次堪卓玛跟我太太打电话时候,也不知道她们聊到了什么话题,她一边哭一边告诉了我太太她的悲惨身世。她小时候是个男孩子,很早母亲去世,因为家里穷,他爸就把他送去了竹巴噶举派(Dugpa Kagyu)的黑米寺出家做和尚。他大概是因为从小长得还算眉目清秀,结果在寺院里被其他大和尚鸡奸,大和尚威胁他不许说出去,不然就弄死他。后来他想办法离开了寺院,在一个外国人的资助下做了变性手术,从此变作女儿身。她说这件事她从来没敢告诉过别人,之所以告诉我太太,是因为我太太嫁给我了,离开了拉达克这个地方。
我问我太太,那堪卓玛为啥要去做变性手术呢?我太太说因为她过去觉得自己身体和内心相冲突,一直感觉自己应该是个女人,只有成为女人才完满。我又问我太太:究竟是因为她小时候被鸡奸过,所以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还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个女人,所以才被鸡奸的呢?我总觉得小时候被鸡奸和她去变性之间具有联系性,但关于这一点,我太太也说不清楚。
堪卓玛在拉达克是个名人,上了当地的杂志。后来我们的婚礼也上过这个杂志
从和尚到选美小姐,这个故事值得一写吧?
至于她“堪卓玛”的身份,据说曾有某个仁波切认证过,真假不得而知。堪卓玛靠给人装神弄鬼其实挣不了多少钱,因为找她降神、占卜的人本身也没什么钱,大都是村里的愚夫愚妇,一般就给个几百卢比。堪卓玛现年只有20岁左右,前段时间她生父去世,成为了孤儿,听说我太太说她经济上十分拮据,想去上大学也没钱。我一方面非常同情她的身世,另一方面又觉得作为能够未卜先知的“空行母”混成这个样子,未免有些说不过去。照理说她有这能耐去预测个双色球不香嘛?双色球太复杂,那赌球也行啊!
之所以花这么多的笔墨写堪卓玛这个人,是因为她主动来预测了我们娃的性别和出生日期,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被她预测对了。
我太太怀孕之后,有次跟堪卓玛打电话,她很斩钉截铁地说是个男孩,为了显示她的“神通”,她还说出了我太太身上一颗痣的位置。我太太大惊失色说你肯定看到过,堪卓玛说我怎么可能看得到呢?我太太对此将信将疑,她当时跟我说:要是生下来是个女孩,我以后就再也不会相信堪卓玛了。
在我看来生男生女就是50%的概率,这个我也会蒙。我们家附近牛奶店的阿姨四五月份时候大着肚子,问我觉得是男是女,我想都不想就说是男孩——既然印度人都喜欢男孩,说男孩让她开心开心总没错,就算生出来是女孩也不会来怪我;要是我说女孩结果生出来个男孩,那不就尴尬了嘛。后来生出来真是个男孩,那阿姨就认定了我有X光眼,逢人便说我会看男女——神就是这样造出来的。
然而在预产期的前一个月,堪卓玛作出了更详细的预测——她说这个男孩子会在医院预产期后的两天,也就是12月16日的傍晚(日落前后)诞生。如果傍晚生不出来,会拖到第二天凌晨。她还说这个孩子会很好,以后也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
我真不知道堪卓玛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敢说得那么详细,具体到哪天什么时候生,这连专业医生也不敢随便预测。尤其堪卓玛完全是盲测,连我太太的肚子形状都没看过,凭啥如此言之凿凿?
于是我当时只等着看堪卓玛的预测翻车,天天盼着我太太早点发动,在预产期之前就把娃生下来,最好生个闺女,给这种装神弄鬼的封建迷信好好打脸。我还发了条朋友圈跟堪卓玛对赌,立了个Flag说要是被她完全说中的话,我就皈依藏传佛教。
没想到在距离预产期10天的时候,医生根据B超情况,将预产期往后调整了,让我太太15号傍晚带着东西住进医院。我一听如此安排,心里一咯噔——除非提前发动,否则很可能还真是16号出生。
果然等到15号一直都没动静,我们拎着大包小包去了医院。
我太太直到生产前都还挺灵活的,连医院都是自己走着去的,步行十分钟路程,后来证明医院离家近非常重要,她吃不惯南印度的食物,住院期间三餐都得我在家做好送过去。她在整个怀孕期间也没有买过任何孕妇服装,印度衣服本身就宽宽大大,孕妇直接穿出门毫无违和感。
决定了在印度生娃之后,自然还要考虑如何坐月子和带娃。在这边请阿姨也不是不可以(月嫂这种职业在印度是不存在的),但最大的问题是语言不通。我一开始打算让我妈过来帮忙,当时没想到国际航班会停那么久。后来眼瞅着我妈过来的希望破灭,那就让丈母娘过来吧。我丈母娘是在拉达克当地电力部门做公务员的,尚未退休,但她那种上班本身也挺随意,轻轻松松请了一个月假,且可以延期。
我原本还颇自负地认为,就算没人帮忙,我们自己也带得了孩子。一来我不用上班,可以做全职奶爸;二来所有需要的带娃知识都能在网上找到,有不懂的东西看视频手把手学就行了。现在想起来,多亏丈母娘来了,要是没有丈母娘帮忙的话,赶上我太太剖腹产这种意外状况,我同时得照顾一大一小,绝对把我搞得焦头烂额。而丈母娘是一手带大三个娃的老司机,有她在我可以轻松得多。我这人一贯认为“术业有专攻”,信任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对带娃的问题也不存在“一定要怎么样一定不能怎么样”的执念,所以带娃这个事情,我基本不插手掺和,一早就做好了分工——丈母娘和我太太负责照顾娃,我负责做饭、购物等后勤保障。这样我晚上就不用起夜了,有足够精力为她们准备一日三餐,还能继续写公众号。
所以15号住进医院的是我太太和丈母娘两个人,而本篇对印度不靠谱的吐槽从这里终于要正式开始了。
护士班(结合这张照片,你们就能秒懂我在《朱熹、甘地与格蕾塔》一文中对“罗摩衍那”故事真相的解读了,把人家达罗毗荼原住民歪曲成猴子)
首先要吐槽的就是这家医院病房里,除了床单枕头啥都没有。我太太一开始要带毯子、衣服过去还被我嘲笑,我说既然住院这些东西肯定用医院里的啊,不然弄脏了我们岂不是还得自己换洗?我太太说你不了解印度……事实证明我真的还不够了解印度,除了没毯子之外,病号服、热水之类的也一概没有,我太太得穿自己的衣服、盖自己的毯子,得自己想办法烧热水。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印度病房比宾馆还便宜的原因。
医院之所以没有这些东西可能就跟印度租房不带家具是一样的道理——由于印度教的洁净观,印度人会觉得别人用过的东西脏。住宾馆你不可能随身带寝具,但去医院是可以的。
入住后当晚打了催产针,随后开始宫缩、阵痛,我16号早上去送早饭的时候,宫颈口刚开一指,吃过流质早饭10点左右我太太就进了产房,那时候护士允许我跟进去看了下,按照说好的,等开到两指就可以打无痛分娩。
这个“无痛分娩”,我们彻底让医院给坑了。
由于我太太是疼痛敏感型体质,我很早就跟她讲以后生娃我们选无痛分娩,之所以心心念念要在上海生,也是因为上海很多医院都有无痛分娩。在早期产检的时候,我们问医生这里有没有“无痛分娩”,医生说有。事实证明印度人忽悠起人来是不分性别年龄学历职位的,你无论问印度人什么事,他没有一定说有,不懂一定说懂,不会也一定说会。印度就像一个渣男,要你的时候什么都肯答应你,等要他兑现的时候,就会搬出一堆借口。
我们当然也知道印度人的不靠谱,反反复复确认了几次,问得越多,越觉得这里的医生可能从来没有做过无痛分娩,毕竟印度这些小地方的产妇可能根本都不知道“无痛分娩”这回事儿。尤其是在咨询处登记的时候,有一个工作人员居然以为无痛分娩就是剖腹产,把我给吓了一跳。再去跟医生确认,医生依然言之凿凿说她们会无痛分娩。
为了这个“无痛分娩”,医院还多加了我一万卢比,然而当我在产房里看到她们准备的“无痛分娩”,我就知道要糟。
医院的产房,窗外那张网,是为了防止鸟飞进来
我一看无痛分娩打的就是这种麻醉针,就知道被坑了
无痛分娩确切地说叫做分娩镇痛,通过脊椎导管持续给药,减轻分娩的痛苦,产妇可以自己操作一个镇痛泵。但印度这个医院的所谓“无痛分娩”,就是给你注射一次性的常规麻药,我太太说只管用了一个小时,然而开两指到全开之间有四五个小时,药劲儿过了之后就跟正常分娩一样,疼到怀疑人生。
印度这边的医院,生产过程中家人不允许进产房,我们只能在外面焦急等待。下午快到2点的时候,一个护士出来告诉我说,宫颈已全开,应该半个小时就能生好。我听到后松了口气,赶紧把好消息告诉了丈母娘;丈母娘也松了口气,来跟我邀功,说她早上五点开始念经念到现在。
左等右等,等到3点突然有个护士来叫我,看她表情严肃凝重,我心知不妙。护士把我带进了产房,医生跟我说,由于你太太没有办法配合我们用力,一个多小时前宫颈就全开了,但还没有生出来(羊水已经破了),胎儿快要不行了,要立刻转剖腹产。她指着胎儿心电图说,你看,现在胎儿心跳已经低于安全值(绿色区域),所以很危险。我当时有点愣住,对此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医生继续说,你可以自己去看,连头都已经可以看到了……我这时候才注意到我太太弓成一个大虾似的,在产床上低声哀嚎,那个场景让我联想到了一些恐怖电影里被恶鬼附身的受害者,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意志,边上的医生护士则好像手足无措的驱魔师。
我努力冷静了一下,跟医生说,如果只能剖腹产那就剖吧,不然胎儿要窒息的。
离开产房前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我太太扭曲的身体,情绪崩溃地哭了出来……
在怀孕期间,我太太每次一想到要把这个宝宝生下来,她就会说:“哎呀,我怕死了!你不怕吗?”我说这有什么好怕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生下来的,每个妈妈都会经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她又问我:“如果让你进产房陪产,你敢进来吗?”我说这有什么不敢的,看电影电视里很多丈夫都陪的。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确实每个人都是这样生下来的,只是那些没及时生下来的都死了;也确实每个妈妈都会经历分娩,只是那些没挺过去的都死了……她们根本没有机会告诉别人她们的故事。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过去以为自己可以无所畏惧地待在产房里,事实上我呆不了,因为我完全无法忍受自己看见我太太受折磨的样子。我会哭出来并不是因为害怕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我非常信任现代医学能够处理这样的情况,然而我太太的每一次呻吟和抽搐,都会像一把钝刀一样割在我的心头。
我完全记不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太太说她从来没看见过我哭,但那天我却哭了三次,这只是第一次。
深呼吸稳定住自己后,我去护士台签了手术同意书,护士跟我说,转去剖腹产那就很快了,15分钟你就能见到孩子了。
事实证明印度就算是医生护士这样的人,也毫无时间概念,他们说的“15分钟”,必须根据“印度时间”进行转换,至少是30-60分钟。
下午4点整的时候,一个护士抱着一个新生儿出来了。她恭喜我生了个男孩,这臭小子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长着一头浓密的头发,眼睛也已微微睁开,并不像别的新生儿那么皱巴巴,难怪会生不下来,后来称重是7斤2两,跟我出生时一样重。护士把臭小子交到我手上让我抱了一下,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有一部分永远地改变了。
但老实说我当时并没有特别开心,也不怎么关心生的是男是女,因为我还在担心我太太的状态如何。护士只是简单地告诉她现在很稳定,然后把我儿子抱了回去。当门关上之后,我在医院的回廊里又如释重负地哭了一场。
事后我回想,假如我们是在上海接受了真正的分娩镇痛,我太太或许就不会痛到身体失控而无法配合医生,或许便能够正常分娩,不必受这次开膛破肚的无妄之灾;然而假如我们在拉达克那样的地方,碰到这样的情况,很可能就会像我太太的闺蜜一样,由于找不到医生(尤其她生的那天是拉达克新年初二),没有办法及时转去剖腹产,导致孩子窒息而死。
幸运与不幸,都是相对的。这就是我们的世界,同一件事对生在不同地方的人来说,可能更简单,也可能更困难。有些人所困扰和烦恼的,是究竟该让孩子去上哪个早教班;而有些人用尽了全力,也没能让自己的孩子与这个世界见上一面。
当我太太被推回病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我实在无法想象她这一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想到她所经历的这一切,心头就会猛然一紧,于是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又第三次情绪失控大哭了起来。
跟我太太结婚两年多,跟她分开的时间只有40天,其它日子里每天都朝夕相处,搬来南印度之后她甚至都从来没单独出门过。照理说这种相处的密度很容易就两看两相厌,我确实有时候会嫌她烦人,然而12月16号这天却让我意识到,我已爱她如至亲。
女人的每一次分娩,都是到鬼门关去走一遭,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没有变过。我只恨自己不能替我太太生,我的耐痛能力比她要强得多。
然而这里的几乎所有人都只关心孩子怎么样,很少有人想到问一声妈妈怎么样,这让我很生气。奈何印度的社会文化本身就缺乏对女性最基本的尊重。
印度也有“月子”,叫Jaappa,但印度月子跟中国月子性质完全不同,他们认为刚生完孩子的产妇是“不洁期”(Asaucham),因此要对产妇和婴儿进行10到40天的隔离期(Purudu),禁止丈夫与其同房,同时会给一些特殊的膳食,以增加母乳,但并没有更多的养生防护。我太太生完才三天医生居然就叫她洗澡,把我们吓了一跳。好在拉达克人的月子习俗跟中国一样,不吹风、不洗头。我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南印度属于热带,在他们观念里不存在“寒气”之类的东西。
南印度这边有颇多关于新生儿的迷信,比如不传播新生儿拍照片,要给新生儿脸上画丑妆等等,据说是因为不想让人议论新生儿的长相,免得引起一些“邪灵”对新生儿的注意。拉达克也有类似传统,我丈母娘跟我太太,愣是等到新生儿满了七天之后,才正儿八经拍个照发给亲戚朋友进行“官宣”,之前一直都把消息压着。我觉得这与过去医疗水平低下、孕妇营养不良,新生儿早夭率较高有关,因此人们发明出各种迷信方法来“提高新生儿存活率”。可他们对待新生儿的动作却又很粗暴,护士有时候拎起来娃来就像拎小猫小狗似的,看得我着实有些后怕。
这是之前讲到的那个牛奶店阿姨的儿子画的丑妆,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啊?
堪卓玛把性别、日期,甚至大致的出生时间都说对了(下午4点算不算傍晚有争议),许多人来问我皈依一事。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你可以讲这是概率问题,但你不得不承认这只有十几分之一的概率,如果是赌局的话就是十几倍的赔率。我丈母娘和太太对她的预测心悦诚服,但我认为她在分娩细节上说错了,也没有预测出最重要的“顺转剖”——这才是最有价值的信息,可以让我太太少受很多罪。既然你代表的是“神谕”,光靠蒙怎么行,要在细节上令人信服。
你们看,这就是信者恒信之,不信者恒不信之。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其实我早已皈依了佛法,只是并不虔信任何具体的“教派”,尤其不可能去皈依一个在寺庙里鸡奸孩童的教派。我“嫁入”了一个信奉藏传佛教的拉达克家庭,本身便注定了与佛法的缘分。
打一出生就听闻佛法
因此,小儿取名莫曼殊,取自文殊菩萨的梵语音译“曼殊室利”(Mañju?rī)。大家可能没有意识到过,跨国跨文化的婚姻,小孩的名字要同时兼顾两边相当不容易,就拿我的名字来说,大多数外国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拼读Xizhi,我太太到现在还念不利索我的名字。我儿子毕竟也算是半个拉达克人,藏传佛教文化中历来有以菩萨为名的传统,文殊菩萨在藏语里念Jampalyang,用作人名就是“降央”,是个挺老土的名字。但拉达克人也知道梵语“曼殊室利”,我丈母娘对这个名字接受度很高,跟亲戚打电话的报喜时一说“曼殊室利”每个人都懂。印度人也以“曼殊”为名,男的叫Manjunath,女的叫Manjusri。
另外我太太名叫Nawang Palkit,中文昵称“奶黄包”;莫曼殊小名“馒头”,这是母子的呼应。文殊菩萨在佛教中乃是智慧象征,我名字中有个“智”,这是父子的呼应。
将来二娃的名字也已拟好——莫维诘,取自维摩诘菩萨(Vimala-kīrti),意为“清净、无垢”。“维诘”恰好谐音梵语中Vajra一词,意为金刚,转换为藏文名字就是“多吉”(Dorje)。在《维摩诘所说经》中,维摩诘与曼殊室利共论佛法,经书中的许多场景都被描绘在了敦煌石窟壁画中。这将是今后siblings之间的呼应,俩名字都同时兼顾了汉、梵、藏三地文化。
敦煌壁画中的曼殊室利菩萨
维摩诘菩萨
虽然我之前一直心心念念想要个贴心小棉袄,但这世上总是怕啥来啥,因果报应活该我生儿子。我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他将来要“造老子的反”的心理准备。当然,当我和他见面之后,我的想法立马转变成了“儿子也很好啊,以后他要造反就造反吧”,是不是很没有原则?
这应该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有黄种人小孩在这个医院出生,举院上下都很好奇,护士们都觉得这个小眼睛的孩子特别可爱,印度人的眼睛比较接近猴子,一生下来就滚圆贼大。馒头跟我长得非常像,尤其眉宇之间的神态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看到他趴着吃奶的样子,仿佛看到一个迷你版的我在吃我太太的奶,这种感觉非常魔幻和不真实。但馒头比我小时候好看,出生第一天就能看见若隐若现的双眼皮,等过段时间长开之后应该会越长越像妈妈。更让我觉得魔幻的是,看着我丈母娘给他把屎把尿,让我意识到我儿子的外婆居然是一位典型的拉达克阿妈。我犹记得五年前我第一次遇见我太太时,她跟她妈妈都穿着拉达克传统服饰,怎么可能我儿子将来会叫她“外婆”呢?
2015年我第一次遇见我太太时候拍的照片。左边这个姑娘成了我孩子的妈倒也就算了;右边的阿妈居然成了我孩子的外婆,至今让我觉得难以置信
如果有人要问我摄影的意义——嗯,这就是摄影的意义。
小朋友每天上楼晒晒太阳
总算摆脱了我的“小眼睛”基因
我妈说我从小肠胃大,出生第五天就开始吃奶糕了,吃饱了随便在哪儿都能睡,也不怎么哭闹。馒头的脾性或许也是像我小时候,能吃能睡不爱哭,非常好带,再加上有丈母娘这样的老手在,我每天负责做饭即可。
出生两天后有些新生儿黄疸,采用紫外线照射。这小子躺在这么不舒服的地方也能睡得着
中国、南印度、拉达克这三个地方在养娃的方式上各不相同,文化差异的本质是气候环境、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出生第一天我太太奶水很少,护士调了点奶粉给娃喝,让我们去准备一个带盖子的杯子,后来多亏我印度基友来了,才搞清楚护士让我们买的其实是一个当地特有的喂奶工具——那玩儿长得就像医院里验尿用的采集杯,自带一个尖嘴适合伸到新生儿的嘴里喂奶。我这才想起我们觉得理所当然的塑胶奶瓶,并非自古以来就有,想必在没有奶瓶的过去,印度人民便是这个东西喂奶的。
我不得不说,南印度这边由于处于热带,养娃真的会方便很多。首先换尿布之类不用担心娃会被受冻着凉;其次一年四季都不用穿外套,小孩衣服上可以省很多钱;同样的帮宝适尿片和雀巢能恩奶粉比国内淘宝价便宜30%左右。唯一要担心的是蚊子叮咬,所以这里的婴儿床都是带蚊帐的。
印度提倡母乳喂养,但馒头吃母乳经常会吃不饱,所以得奶粉加餐。这是印度版的雀巢能恩三阶段奶粉,400g装50多块钱
拉达克由于气候类似西藏,干燥寒冷,则发展出了另外一种文化。我丈母娘给新生儿“洗澡”的方式令我觉得耳目一新。她先用印度人平时常吃的Atta(一种全麦面粉)做一个面团,蘸着温热的酥油在新生儿全身上下揉搓,把身上的脏东西都粘下来,就跟我们小时候玩橡皮泥似的,橡皮泥越玩越黑,手倒是干净了。这种“干洗”全程不需要用水,同时还可以给鼻子、脑袋等部分进行按摩塑形。后来西藏的朋友告诉我,他们那里也是同样的方法,用的是糌粑。
另外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馒头有两个不同的生肖。按照我们的农历,他是属老鼠的;按照拉达克的历法,由于拉达克新年比藏历新年早两个月,他刚好出生拉达克新年的年初二,属牛。
几个朋友来问我,作为新手奶爸有什么感想。坦白说,有那么一点欣喜,但感到更多的是责任。我终于体会到了为什么我丈母娘对我太太说——给予生命是世间最大的功德。养儿方知父母恩,只有当自己养了娃,才会明白自己是如何从这样一团混沌的血肉成长为现在的模样。
生逢2020的每个人,人生都会被这一年打上深深的烙印。馒头只是千千万万生于这个特殊年份的孩子之一,我也只是千千万万在时代的狂澜中用力活下去的人之一,我们并不比其他人更特殊更非凡,这一年里无疑还有许许多多人的故事都远比我要更波折跌宕,我只是恰好懂得如何讲述出来,真正在负重前行的永远是沉默的大多数。
在此谨希望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愿这小生命的诞生是黑暗尽头处的一束光。
2020年即将结束,然而真正的生活,这才刚刚开始。
愿每个人都安好。
大家对《生逢2020(上)时代狂澜里的一粒沙》的反响实在是大大超乎了我的想象,你们这些知音读者,是远比“赞赏”更宝贵的收获,再一次感谢大家的支持和祝福!上篇末尾结语中,有一处用词不当,使不少人误会我新添了个女儿。我才知道“小囡”一词在不少方言中特指女孩,而在沪语中实为中性。
《生逢2020》上下两篇一不小心又写了两万多字,终于赶在2020年结束之前完成了这份记录。接下去有一段时间,我需要集中精力将最后三分之一的书稿整理写完,所以可能会暂时减少一些更新。
勿念。
图文作者:莫希智
网名随水,纪实摄影师,专注印度社会文化、喜马拉雅传统文化等主题。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会拍摄专题,驻地印度田野调查。2018年迎娶拉达克姑娘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