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史记(十三)

来源: 2021-04-21 19:29:50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天威吓坏洋人:晚清士大夫的荒唐脑补 | 短史记

言九林 短史记-腾讯新闻 2021-04-20

 

 

作者丨言九林

编辑吴酉仁

 

 

说一个与“脑补”有关的故事。
 
1873年,各国驻华公使首次获允以近代礼仪,也就是鞠躬礼,直接觐见同治皇帝。
 
觐见的具体情状,如下图所示。该图来自1873年9月27日《伦敦新闻画报》刊登的版画。版画的速写图,来自英国驻华使馆秘书玛勒特,展示的是“外国驻华公使代表们于6月29日早上9点觐见皇帝时的真实场景”。
 
 
《伦敦新闻画报》还以文字补充了一些版画无法表现的内容。

比如:当天皇帝没有穿龙袍,穿的是一件淡紫色的外衣。站在皇帝背后的是四位亲王,跪在皇帝脚边的是恭亲王。殿内左右两侧的官员们,身上全佩着剑。背对观众的五位使节,最中间的是英国公使威妥玛,他的右边是美国公使镂斐迪,再右边是俄国公使倭良嘎哩,倭良嘎哩的身后是德国大使馆的翻译璧斯玛。威妥玛的左边是法国公使热福礼,再左边是荷兰公使费果荪。费果荪旁边是一位姓名不详的清朝官员。①
 
觐见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
 
同治皇帝坐在紫光阁“大内坛之座”上。各国公使从左门入殿,面向宝座向同治皇帝鞠躬一次;前进数步再鞠躬一次;行至宝座下方时第三次鞠躬。然后由俄国公使作为代表致辞(由璧斯玛将其译成中文)。致辞完毕,各国公使将国书放在桌子上,再鞠躬一次。同治皇帝微微欠身,以示接受国书。恭亲王跪在同治皇帝脚边,负责传递皇帝的“细语”。皇帝说国书已经收下,恭亲王便起身走下台阶来到各国公使面前转述,完毕后再回到皇帝脚边跪下;皇帝说问候各国君主,恭亲王遂又再次起身下台阶转述。觐见仪式结束后,各国公使再鞠躬,然后退出。②
 
有意思的是,在当年的“京报”中,这场觐见的具体情形,却变成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模样:
 

“ 英公使先诵国书约二三语,即五体战栗。帝曰:‘尔大皇帝健康。’英使不能答。皇帝又曰:‘汝等屡欲谒朕,其意安在?其速直陈。’仍不能答。各使皆次第捧呈国书。有国书失手落地者,有皇帝问而不能答者,遂与恭亲王同被命出。然恐惧之余,双足不能动。及至休息所,汗流浃背,以致总署赐宴,皆不能赴。其后恭亲王语各公使曰:‘吾曾语尔等谒见皇帝,非可以儿童戏视,尔等不信,今果如何?吾中国人,岂如尔外国人之轻若鸡羽者耶?’”③

 
这段文字,见于稻叶君山的《清朝全史》。“京报”是中文报纸,但稻叶见到的是英文版,显然是有人将之翻译成了英文。稻叶将英文版译成日文版,后来由但焘将其译回中文。
 
浑身战栗、国书拿不住,问话答不出,脚也迈不动,汗流浃背浑身脱力至连宴会也无法参加的地步……简而言之,按“京报”的这段描述,各国公使全都被同治皇帝的天威给吓坏了。
 
这些荒唐的信息,明显不是事实,而是脑补出来的。
 
究竟是谁在脑补这种信息?
 
 同治皇帝,引自故宫博物院官网
 
这得从“京报”的性质说起。
 
清代有官办邸报,皇帝起居与朝臣升迁之类的信息,均由邸报发布。但邸报系统靠手抄传递,速度很慢,且传递对象也须由上级指定。地方州府官员为了解京中动态,遂派人驻京专职抄录邸报,这些人有一个名称,便是“京报人”。乾隆时代,为管制这些“京报人”,不让他们乱抄乱传,出台政策,规定只有朝廷指定的人员有资格进入衙门抄录信息;只有朝廷指定的机构来有资格承印“京报”;所有刊入“京报”的奏章抄件均需盖有承办衙门的印信;“京报”的底本和盖有印章的抄本,还须每十天一次送至兵部验证存档。④
 
早期的“京报”相当于“内部发行的官场情报资料”。普通人被允许订阅“京报”,约在乾隆晚期嘉庆初年。到了晚清同治、光绪时代,“京报”已成了一种专门转载宫门抄、上谕和朝臣奏章的民营报纸——“京报”不是某一家报纸的名称,而是一大堆同类报刊的统称。同治年间做过英国驻华公使的阿礼国,曾去到北京的正阳门外参观这个行业,他见到的情形是:
 

“报房约有十家左右,印制有数千份。由报房直接分送给订购者,也有整批发售至外省。报房都是私人经营,以售卖京报谋利。”⑤

 
那时的正阳门外,从事“京报”生意者众多。他们或自称“某某报房”(如合成报房、同泰报房、杜记报房、信义报房、同文报房),或自称“某某堂”(如致和堂、敬慎堂),或自称某某号(如谦益长号)。所有商户共用“京报”这个名称,仅在自家报纸下注明“某某报房”以示区别。这些“京报”按日发行,多则十来页,少则五六页,一册约十文钱。因朝廷阁抄是每天下午发布,抄录出来再排版印刷,往往已是傍晚,这些“京报”也就约相当于今天的晚报。⑥
 
因抄录者不同,各家“京报”的内容会有些微区别。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只抄录或摘录,自身不生产新闻内容,也不对新闻内容做任何评价。自然,这也就意味着,“各国公使被同治皇帝的天威吓坏了”这段假新闻,不是报房脑补出来的,而是他们从别处抄录来的。
 
 光绪年间的一份“京报”
 
这个“别处”,不可能是朝廷的正式文件,因为文风和体例完全不对。
 
前引“京报”的内容,也见于晚清人平步青的笔记。平是同治元年的进士,在翰林院里做过编修和侍读。1872年(也就是各国公使觐见同治皇帝的前一年)辞官归隐。他在笔记中说,1873年秋天,从京城的“谦益长号”传出来一张“时事纸”,里面这样描述各国公使觐见同治皇帝:
 

“神机全营屯西苑门,皆明装露刃。法、米、英、俄、布、日本六国,共十二人,皆准其带刀,总理司员引进苑门。每进一门,即将其门上锁。至阁阶之下,总理大臣引上阁阶。皇上登宝座,使臣行六鞠躬礼,不跪。阶旁设黄案,使以次立读国书。居首者读至数句,即浑身发战,不能卒读。皇上问国王好,亦不能答。皇上又问,屡次求见,有何话说,亦不能答。其次者则奉书屡次坠地,而不能开声。经恭亲王当众嘲笑‘草鸡毛’,令人掖之下阶;不能动步,坐地汗喘。十二人摇头私语,不知所云。延之就宴,亦不能赴,仓皇散出。恭王云:‘说是大皇帝不可轻见,你们不信,今日如何?我中国叫此为草鸡毛!’举国以为笑谈。当时离宝座不过数步,据其自云,并未瞻仰天颜。人人皆言渠眼中必另有神物景象,故如此战栗也。”⑦

 
据平步青的笔记,上面这段文字,系原文引自“谦益长号”的“时事纸”。“时事纸”便是“京报”,“谦益长号”便是印刷发行京报的报房。“草鸡毛”云云,显然不可能来自朝廷的正式文件——按徐珂《清稗类钞》的解释,“都人呼人之好大言而无实济者曰草鸡毛”。维持与列强的和睦外交,是恭亲王此时最重要的政治主张,他绝无可能在如此重要的外交场合嘲笑各国公使是一群言过其实的“草鸡毛”。
 
报房自己不生产新闻和评论,朝廷的正式文件又不会如此行文,唯一可能的出处,便只剩那些对“各国公使不跪拜同治皇帝”心怀愤懑的士大夫
 
甚至还可以进一步推测,这位替同治皇帝脑补天威的士大夫,本身便在京城官场任职,否则他很难了解觐见的具体情形(如设黄案放国书、结束后各国公使未参加清廷准备的宴会)。而这种官场身份,又很有助于他通过“京报”将这番脑补传递出去——毕竟,“京报”只搞转载,没有记者也没有编辑,除非官场中人主动提供,否则报房自己不会主动去寻找这类内容。
 
遗憾的是,这位脑补天威的士大夫究竟是谁,因缺乏线索,恐怕已彻底成谜。但他的脑补非常有效,许多人从那虚构的天威里获得了慰藉,忘却了“各国公使不向同治皇帝下跪”带来的沉重屈辱感。四十三岁的读书人李慈铭,便是其中之一。他在日记中写道:
 

“闻夷首皆震栗失次,不能致辞,跽叩而出。谓自此不敢复觐天颜。盖此辈犬羊,君臣脱略,虽跳梁日久,目未睹汉官威仪,……今一仰天威,便伏地恐后,盖神灵震叠,有以致之也。”⑧

 
大意是:这些不肯下跪的洋人,不过是些不懂君臣之道的犬羊罢了。平日没有机会见到庄严的“汉官威仪”,所以成天跳梁。如今亲眼目睹了天威,便只能“伏地恐后”,吓到瘫软。
 
李慈铭很开心,脑补者想必也同样开心。
 
 
①沈弘编译:《遗失在西方的中国史:<伦敦新闻画报>记录的晚清(1842-1873)》下册,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年版,第604-605页。
②朱杰勤:《中外关系史译丛》,海洋出版社1984年版,第186-187页。
③(日)稻叶君山:《清朝全史》下册,第60-61页。转引自陈恭禄:《中国近代史(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37页。该文原始中文版不知何在,稻叶君山见到的是英文版(也就是读到《京报》之人所译);稻叶将之译为日文,后由但焘将其译回中文。
④黄瑚:《中国新闻事业发展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1-13页。
⑤潘贤模:《清初的舆论与钞报——近代中国报史初(续)》。见《新闻研究资料丛刊》1981年第3辑,第255页。
⑥胡太春:《中国报业经营管理史》,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页。
⑦平步青:《霞外攟屑·各国使臣觐见》。转引自《中国历代笔记选粹(上)》,孙文光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02-103页。也许,稻叶君山所见英文版“京报”的中文版本,便是平步青笔记中的这一段。
⑧《越缦堂国事日记(三)》,第1114-11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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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再瞎辟谣,说什么「三纲五常被阉割,其实还有后半句」 | 短史记

言九林 短史记-腾讯新闻 2020-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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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说“三纲五常”。

 

原因是最近频繁见到一种“正本清源”的论调,说什么国人习以为常的三纲五常,也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其实都是阉割版。它们还有后半句:

 

“三纲五常由西汉董仲舒首提,记于他的名著《春秋繁露》中,作为封建糟粕已经被批判了上百年了。实际上,“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都是断章取义,每一句话都有它的后半句——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夫为妻纲,夫不正,妻可改嫁。不唯如此,董仲舒还说了一纲,实际是四纲。这一纲是: 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

 

 

 

 

“三纲”没有后半句


 

 

董仲舒如果活着,一定会被这种“辟谣”气到吐血。

 

他是写了《春秋繁露》,也确实在书中提出了“三纲”这个概念。但,将《春秋繁露》翻上一千遍,翻上一万遍,也绝不可能找到所谓的“三纲后半句”,更不可能找到所谓的“第四纲”。

 

而且,董仲舒根本就不赞成什么“君不正,臣投他国”、“父不慈,子奔他乡”、“夫不正,妻可改嫁”。

 

下图红线标注部分,是《春秋繁露》对“三纲”的基本表述。臣从属于君、子从属于父、妻从属于夫,前者必须“兼功于”后者,才是董仲舒的真实主张。

 

 

图:《春秋繁露》对“三纲”的表述

 

在董仲舒之前,韩非子也谈过“三纲”这个话题。他主张“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认为做到了这三条,天下就会大治,否则就会大乱。

 

反对韩非子主张的,是孔孟。孔子的主张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孟子的主张更激进,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不过,韩非子和孔孟,都没有造出“三纲”这个概念。“三纲”一词的发明权,仍属于董仲舒。董仲舒的那套东西,是秦汉之后“儒法阴阳合流”这股风潮的产物。

 

再后来,在东汉初年,“三纲”首次得到了朝廷的认证和强制推行。

 

时为公元79年冬天。汉章帝召集一干学者,在皇宫内的白虎观举办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学术会议。会议的主旨,是要以思想立法的形式,来规范民众方方面面的行为。会议成果编成了《白虎通》一书,在全国发行。

 

该书的核心内容,就是所谓的“三纲六纪”

 

 

 

《白虎通》既然是皇帝主持制定的,可想而知,它要以皇帝的利益为第一位,绝无可能写入什么“君不正,臣投他国”、“父不慈,子奔他乡”、“夫不正,妻可改嫁”。将《白虎通》翻上一千遍、一万遍,也绝无可能找到这些所谓的“三纲后半句”。

 

相反。按《白虎通》的要求,合格之臣的基本标准,是必须“善称君,过称己。臣有功,归于君”——有了功劳必须归在皇帝名下,有了过错必须揽到自己身上。

 

好儿子的基本标准,是只要爹还活着,就“不得许友以其身,不得专通财之恩”——不能拥有自己人身的处置权,也不能拥有个人财产的支配权。而且,即便父子关系已恶化到了无法共同生活的地步,也不允许儿子离开,理由是“父子一体而分,无相离之法”

 

最惨的是做所谓的“好妻子”。按《白虎通》的规矩,“顺德”是女人唯一的人生使命。不要讲什么对错,不要谈什么是非,女人在家庭中唯一要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唯命是从。

 

《白虎通》由班固负责编撰成书。在汉章帝的注视下,班家人很自然地成了“三纲”的第一批受害者。班固早年特别欣赏屈原,在文章里说过“屈子之篇,万世归善”这样的话。“三纲”出炉后,班固只好另写文章,违心批判屈原不该“露才扬己”,不该“责数怀王”,实在不是一个标准的忠臣。班固的妹妹班昭,也不得不在婆家小心谨慎地过一种低眉顺眼、贱人一等的生活。她后来在《女诫》里说,自己嫁到曹家后,“战战兢兢,常惧绌辱”,活了四十多年,熬到姑、舅、丈夫都死了,“乃知免耳”,才稍稍过了几天好日子。

 

 

图:(明)兴献皇后蒋氏撰写的《女训》,也是“三纲”的产物

 

 

“后半句”是在批判三纲


 

既然“三纲”里不存在什么被阉割的后半句,那么,“君不正,臣投他国”、“父不慈,子奔他乡”、“夫不正,妻可改嫁”这些话,是从哪里来的?

 

答案是:这些话既不见于官方文件,也非出自鸿学大儒。它们真正的出处,是明清两代流行于底层民间的话本小说。

 

明代藏书家洪楩的《清平山堂话本》里,收有一篇白话短篇小说《张子房慕道记》,一般认为是明代初年的东西(也有人考证说是宋元时代的作品)。小说借张良之口,斥责君王残暴无道,里面有这样一句:

 

“我王岂不闻古人云: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正,子奔他乡。”

 

其实,并不存在“古人云”,有的只是“作者云”。

 

宣传“君不正,臣投外国”最卖力的,是成书于明代中后期的神魔小说《封神演义》。比如,书中用了许多篇幅来描写商纣王如何迫害忠臣黄飞虎,然后旁人劝黄飞虎一干人等叛商,多次使用了下面这种说辞:

 

“长兄不必迟疑,君不正,臣投外国”,“语云: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慈,子必参商”。

 

类似的词句,也见于清代小说《飞龙全传》《双凤奇缘》《五虎平南》《列国春秋》等。

 

这类词句在明清小说里集中出现,并非偶然。自朱元璋视君臣如主奴、创造出“廷杖之刑”,仅成化至万历的一百余年间,就有超过300名大臣被皇帝在公开场合打得屁股开花,其中还有29人被活活打死。按《明史》的总结,是“公卿之辱,前此未有”。入清之后,屁股虽然不打了,但朝廷对“三纲”的贯彻仍无丝毫松动,雍正在《御制朋党论》里说得明白:君臣之间的关系是天尊地卑,“为人臣者,义当惟有知君”。一个合格的人臣,满脑子只能有皇帝,有功要赶紧推给皇帝,有过要赶紧自己揽下,除此之外不能有别的想法。

 

也就是说,“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慈,子必参商”这些词句,其实是对“三纲”的一种批评,一种反叛。但没人敢将这些词句写入奏折,也没人敢将之写入自己的署名文集。它们只能在民间话本小说里作为一种潜流存在;而且,即便是在话本小说里,它们的存在感也并不强烈——绝大多数明清小说,仍谨守着“三纲”的红线。

 

这些旨在批判“三纲”的词句,绝对想不到,有一天它们会被“辟谣”成“三纲的后半句”。

 

(注:本文关于《白虎通》的论述,参考了徐广东《三纲五常的形成和确立 从董仲舒到「白虎通」》一书,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出版。

 

 

图:“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义子奔他乡”这句话,上一次被广泛传播,是曹云金对记者谈自己与郭德纲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