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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我通过校招进入了一家国有加工制造厂。这家公司隶属于某央企集团,每年的净利润在1.5亿左右,在业内的名声是响当当的。所以,就算招聘条件再严苛,每年还是有很多名校应届毕业生削尖了脑袋想往里进。
正式入职前,我在单位组织的集体军训里认识了大学校友李林和张超。因为专业不同,之前我们并不认识,抱着将来互相照应的心态,关系一下子就拉近了。
按正常情况,军训结束后,单位会按专业把我们分到各个分厂去。结果,我和李林是正常分配,去分厂搞技术,此后经常加班连点,赶上“大干”,更是不分白天黑夜。可张超却意外被分到某分厂的经营科,与一线生产任务不沾边。
“经营科”听名字感觉像是负责全盘运营,但分厂没有什么独立运营的权力和实力,所以这个科室的大部分工作是听从安排,上传下达,负责考勤、培训、党务、保密、安全等琐事。
相比我们,张超的工作十分清闲,他的同事有的上班划水,有的搞着或大或小的副业,还有人是特意调进来的,不求晋升、不求绩效,只图旱涝保收的五险一金。
转眼到了2016年年底,好不容易完成了生产的任务,我们仨才有时间在一家火锅店聚聚。几杯啤酒下肚,还没等我和李林吐苦水,张超就开始表达对我们工作的羡慕。
直脾气的李林一下被惹急了:“你小子天天到点上下班,跟我俩成天到晚地加班挣一样的钱,羡慕个球呀?我要是能找到人,肯定也调过去猫着,多稳当。”
张超涨红了脸,把酒杯磕到桌子上,说:“我那活儿傻子都能干,哪像你们搞技术的,熬几年有的是出路。”
之后,他就一股脑地讲起了自己这大半年的烦恼。
张超大学毕业时,既没打算留在压力大的一线城市,也不想回老家。
他父母都是国企员工,安稳了一辈子,只希望儿子大学毕业后赶紧回家乡找份体面的工作,然后抓紧时间结婚生子。可张超不愿意,他将自己和父母的希望折中,找了这家邻省的国企。按他自己的人生规划,进入国企是成功的第一步。国企挣得虽少,压力也小,不用时刻担心被私企老板压榨、抛弃。
到了单位他才发现,整个企业园区占地面积达800多万平方米,相当于北京的天通苑大小,里里外外有1万多名员工。虽然地处城郊,但周围的生活配套设施一应俱全,园区内的环境也不错,每个分厂门口都修了小型的健身广场,厂房附近的空地都铺了草、种了树,甚至在大领导聚集的行政大楼附近还修了一个假山坡,造了小喷泉。
作为“外来户”,张超自己清楚,除了校友、老乡这种关系,他在单位没有其他靠谱的人脉了。所以,园区行政大楼里的机关部门自己肯定去不成,就算去了,如果升不上去,也得在基层待一辈子。
张超所在的分厂,厂房有三层:一楼是大车间,工人们在这里操作机床加工零件;二楼是技术科、资料室、经营科这些办公室;三楼是厂领导们的办公室。一层一层,泾渭分明。
张超想做技术,毕竟在生产厂里,凭技术吃饭也能吆五喝六的,还不用厚着脸皮讨好领导、看人眼色过日子,快活得像大爷。所以,他给自己定下目标——这辈子,得混个“专家”当当。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张超没被分到专业对口的技术科,而是被借调到当时正缺人干活的经营科,工作内容是负责签订劳工合同、整理档案这些杂七杂八的事。
领导给张超配了个“师父”,姓王,是北方人,50多岁,头发花白,挺着一个将军肚,为人热情又豪爽。熟悉之后,张超了解到,王师傅早年从技校毕业,年轻时凭着勤奋苦干、能力突出,当上了车间主任。但随着后来工艺技术、生产设备不断更新,大学生纷纷涌入,他没跟上什么大人物的“顺风车”,就被撸了下来。
自从远离一线,挂了个 “专家”的名头,王师傅的工作劲头就比以前差了许多。加上经常因工作跟比自己小一轮多的新科长闹矛盾,他一气之下,宁肯放弃“专家”的名头、下调待遇,也要调走。
他前后找厂长闹了几次,才被安排到经营科来“养老”。在这里工作,王师傅如鱼得水。他在厂子里积攒了几十年的人脉,再难办的活儿到了他这里,都能靠人情处理,至少场面上可以说得过去。比起其他混日子的同事,王师傅倒是强得多。渐渐地,他又被领导看重,虽然没有提拔,但至少在待遇上是有保证的。
领导给张超安排了这样一位师父,也算是一种看重。张超却没有信心,毕竟专业不对口,怕出纰漏。
王师傅很实在,一天趁着午休没人,便跟张超交了些实底,说单位规章制度多,模板也多,即使不是专业人士,也能照猫画虎地干;科室里的人学历大多不高,除了年纪较大因历史原因留下的,其余大多数是靠背景进来的,“没有技术能力又不想去楼下吃苦,关系又没硬到可以去机关大楼,也就留在这混日子了”。
那天谈话末了,王师傅又可惜张超的学历,“在这算是埋没人才了”。张超笑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2
师父所言不虚,张超办起业务很快轻车熟路,还因为学历高、文采好,被主管领导魏科长格外关照,说要重点培养,做个储备干部。按说,这是矬子里面拔大个,升职加薪指日可待,不成想,乐呵没两天,张超就摊上了一个大麻烦。
一天,分厂各级领导去园区内的行政大楼参加管理学培训,经营科只留下张超独自填表、整理文件。一个40多岁的大姐突然敲开办公室的门,笑呵呵地向张超打听领导们的去向。
那个大姐高高瘦瘦的,脸有点黑,身穿工厂统一的蓝色工作服,盘起的头发都塞到了安全帽里。张超以为她是一楼的工人上来办业务,于是随口告诉她,领导都去行政楼开会了,晚点再上来。
谁知大姐没搭茬,也不走,直接挪了把椅子坐在张超旁边跟他瞎聊,一会儿打听厂里的新政策,一会儿问人事上的变动,甚至还打听起张超的学历背景和个人问题。
张超的性格有些腼腆,想着都是同厂的同事,不好直接撵人,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他多番暗示,可这个大姐就是不识趣。这时,魏科长来了电话,让张超将一些文件送到行政大楼去。他正准备脱身,没想到大姐也跟着起身,说自己正好要去行政大楼办事,“一起走吧”。
张超愣了一下——行政大楼里的领导级别可比分厂领导都要高,她这是要办什么大事?但因为面皮薄,没深想,也就没有拒绝。
快到行政大楼时,一路都没见帮忙的大姐,突然从张超手里抽出一半文件抱在自己怀里,随后又从张超的左边走到右侧。张超心里纳闷,没想到刚过了门口的保安岗,大姐就一股脑地将东西还回来,一声不吭地跟张超分道扬镳了。
张超合计不明白,就去送文件了,等准备回分厂的时候,行政大楼里突然爆出了撕扯、叫骂声。从高处远远地望下去,一楼大厅中央围了不少人,好像是一个女精神病人当众脱了裤子。还没等张超看清,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就气急败坏地指挥保安找东西挡住这女人,还吼叫着让围观的人回办公室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张超也不敢再看热闹,绕过他们直接回去了。
第二天一上班,魏科长就把张超叫去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张超进门便看到几个领导,正一脸严肃地围着电脑看。
魏科长问张超:“你认不认识刘春华?”
张超否认,可魏科长把电脑屏幕一转,正是他和那个大姐一同进入行政大楼的监控画面。魏科长说,“这个女人就是刘春华”,要张超给个合理的解释。
张超无奈,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得知他并非拿人好处替人办事,分厂党委书记明显松了口气:“陈部长,您看这就一新来的小孩,谁也不认识,肯定不是故意的,也就是被刘春华赖上的。”
一旁的大领导仍压不住火:“我管他赖不赖的!你们厂的人搞出来的事,你们不解决谁解决?”
气氛紧张起来,魏科长赶紧给张超使了个眼色,他立马识趣地从办公室退了出去。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魏科长又把王师傅也叫了过去。
王师傅回来的时候,脸色铁青,一进屋就骂骂咧咧的,屋里人好奇地问怎么了,他愤愤地说:“还能怎么了?不就是那个刘春华又跑大楼闹事,让我去联络!万一她又犯浑,又脱又闹的,她不要脸我还要呢!小张,都你惹的事,换个衣服跟我一起去!”
张超麻溜地收拾桌子,换下厂服,跟着师父出了厂门。路上,王师傅跟张超通气,说带他出来,主要是为了“互相做个见证”,防止“被讹上”,还让他一会儿少说话,看自己的眼色行事。
3
左拐右拐,他们来到园区外的一家韩式烤肉店。一进门,张超就看到刘春华正在靠窗户的餐桌旁发呆。
刘春华脱下了厂服,穿了件带紫色碎花的高领毛衣,旁边椅子上还挂着件红格子的呢大衣。她普普通通的,和那些逛菜市场的大妈无异,旁人完全想象不出这个女人刚搅起了一片风雨。
师徒俩一落座,王师傅便凭借着以前的交情跟刘春华拉起了家常。气氛很融洽,刘春华甚至还为自己不小心牵连到王师傅的徒弟向他道歉。
可当王师傅问起行政大楼里发生的事,气氛一下就冷了,刘春华插着胳膊抱怨道:“上次去,我本来也没想闹,就想找个大领导谈谈我儿子工作的事。结果还没说几句,大楼里那些狗就开始跟我打官腔,还叫保安来跟我拉拉扯扯的。要不是有人拦着,看我不吐他一脸!”
王师傅没搭茬,招手让服务员倒茶水,又询问起刘春华孩子的情况。刘春华缓了缓脸色,转而抱怨儿子不争气、不爱学习,“没像他爸一样考上大学”,技校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一直闲在家里。
不知刘春华从哪儿听说有人借由子把自己的外甥女办进了单位,她动了心,想把儿子也弄进来。王师傅说,那是传言,现在国企招工不再允许员工子女接班,都是公开招聘,最后的招工结果也要报往集团审批,“你儿子条件不符合,肯定招不进来”。
听到这话,刘春华眼圈一红,眼泪当即就掉下来了。她开始哭诉老公因公殉职后,剩下卧床多年的婆婆要她伺候,孩子不听话,也要她照顾。“这老伴走得早,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支撑一大家子,这单位要是不管了,我也活不下去……”
饭店里的其他客人听见哭声,纷纷把目光投过来,张超手忙脚乱地递纸巾。王师傅只愣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他赌咒发誓,说回去就向上级反应情况,只要刘春华宽心等几天,肯定会有结果。
听了这话,刘春华立即停止哭泣,直言就相信王师傅这一次。要是结果不满意,她还会继续“向上找(领导)”的。
后来,王师傅告诉张超,他俩都不过是“传声筒”,起到维持体面、短期安抚、方便下次谈判的作用罢了。刘春华大概也清楚,所以才没跟他俩过多纠缠。
双方商量得差不多,见面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刘春华婉拒了王师傅留她一起吃饭的邀请,离开前,她变戏法似的从地上拎起一个袋子,里面的打包盒已经装好了菜——当然,菜钱记在王师傅的账上。
送走刘春华,王师傅明显松快不少,招呼服务员点菜上酒。他清楚此事难办,领导不会深究细节,就打算饭后直接回家休息,明天再汇报情况,于是要求张超统一口径:“就说一直被刘春华缠住脱不开身。”
几杯酒喝下去,王师傅的脸色好多了,张超忙询问刘春华的情况。王师傅斜了他一眼,直言他倒霉,“摊上刘春华这么个智勇双全的主儿”。
王师傅说,刘春华和她丈夫老杨都是厂里的技术员,自己以前还跟老杨共事过,周末常常一起出去钓鱼,颇有些交情。
15年前,老杨被派到南方某合作公司驻厂1年,也许是不适应气候,一到那边就头疼脑热。因为总是身体不舒服,没到半年,他就请假回来了,可去医院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单位领导认为,老杨这是找借口不想出差,赶上当时任务急,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就又把老杨派了过去。不成想,第二次过去南方没过多久,人突然就没了。
当年尸检也没查出死亡原因,刘春华却一口咬定丈夫是因为出差过于劳累才去世的,是工伤。她狮子大开口,索要巨额赔偿,可单位只肯按规章制度走,最多额外给点“人道抚恤金”。一来二去没谈妥,刘春华的“上访之路”开始了。除了找单位各级领导的麻烦,她还去政府闹,以至于后来成为重点防控对象。
有段时间,刘春华好像放弃了,不哭不闹,单位逐渐放松了警惕。谁知,刘春华竟瞒着所有人偷偷跑到北京,又不知道通过什么门路得知了集团董事长的行程。她埋伏在董事长上班的必经之路上,看准了车牌,直接扑到车前大喊冤枉。幸亏当时车速不快,司机及时刹车,才没有惹出祸端。董事长吓了一大跳,又担心事情声张出去会产生恶劣影响,他没有找警察,只好下车亲自安抚,好说歹说才把人给劝住。
没多久,董事长秘书的一个问责电话就把我们单位的几个领导吓坏了,他们紧急商讨,立即派人去北京把刘春华“请”了回来,又决定“割地赔款”——除了法律规定的抚恤金,单位再多给刘春华50万元的“人道补助”,之后,按月给他们家发一笔不菲的生活费,逢年过节或者重大会议召开前夕,还会派专人上门送米面粮油,安抚情绪。
这样一来,拿到实惠的刘春华不再闹腾了,领导们的乌纱帽也保住了,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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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事情原委,张超发出惊叹,王师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刘春华的事好解决,也不好解决。”
在王师傅看来,之前“割地赔款”是上级指示,特事特办。钱虽是公家出的,但集体决策不存在贪污腐败、私相授受的问题,又确实解决了基层矛盾,谁来审查也挑不出错误。
可现在的这出闹剧,却没什么正当由头——如果单位领导轻易答应刘春华让儿子进厂的要求,就会搞得其他上访户争相模仿。更何况,这事解不解决,都不算领导的工作业绩,他们左右不过互相推诿,外加个“拖”字诀。领导们都准备好了,已经安排保安严管门禁,不放任何上访户进厂区,就算刘春华混进来,也无人搭理,等把她的锐气磨没了,也许事情就能不了了之。哪怕最后还是压不住,也可以顺坡下驴,彼此各退一步——如果能将这些烂事拖到下届领导手里,那就更好了。
虽然师父这么说,张超还是担心自己之后会被处罚。王师傅觉得处罚是没影儿的事——跟科里的其他人不一样,张超年轻学历高、办事认真、勤快又听话,科里正缺人干活,要是因为这种破事把他给逼辞职了,或者弄得自暴自弃像个滚刀肉一样赖着不干活,得不偿失——毕竟,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所以,那天魏科长疾言厉色,也不过是做样子给领导看看。或许,领导们之后都不会再提了。
听了师父的分析,张超豁然开朗,频频点头,王师傅笑他小孩子见识少。他说起早年赶上重大活动时,经营科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去本厂上访户家门口轮流站岗放哨,去火车站堵截。毕竟,一个大型国企需要时刻注意社会影响。
自从来到经营科,王师傅接触过不少上访户,或见过或听过许多人的故事。
90年左右,楼下有个车床女工的丈夫出轨了,回家闹离婚,女工被人指指点点,精神受了刺激。一开始,她只是在角落里嘀嘀咕咕的,后来就疯疯癫癫的要找领导“伸冤”——在那个年代,国企包办员工的一切,领导就像大家长。
闹久了,领导也不堪其扰,只能派人把这位女工强制送进精神病院医治。直到后来时代变了,企业强制送医的权力被收回,女工才被儿子接回来。
因为断了药,每年天一转冷,女工就会犯病,她常趁人不注意从家里溜出来,在厂门口又跳又唱,还是要找当年的领导“伸冤”。
法制还不太健全的时候,上访的缘由千奇百怪,大多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一些精明的访户摸准了单位的底线,尽力扩大影响,比如:拉横幅喊话,但绝不打砸抢;最多折腾自己,但很少闹出人命;互相传递消息,对哪里开大会、巡视组什么时候来等消息门儿清。
折腾久了,领导们发现给点东西或钱,上访户们基本就能消停,故而没人再愿意主动接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多是互相推诿,选择花钱了事。不过,偶尔也能碰到较真、实干的领导,真正地解决了人心中的问题。
曾经有个老头,天天吵着闹着要求公司给他恢复身份、补偿待遇。他曾是某分厂管生产的“二把手”,奋斗一辈子,却和工人拿一样的退休金。
当年负责接待这个老头的主任姓刘,他很耐心,真跑到单位的档案室里调出老头的档案。细细查看后,发现这个“二把手”当年是因为“作风问题”被拿下的:在一次午休时,“二把手”和几个同事踢毽子,他嘴贱,当众调侃了一个已婚女职工的胸部。在那个保守的年代,这个玩笑话被有心人传了出去,结果女职工的丈夫气不过,直接向公司检举了。恰好赶上严打,“二把手”差点被定义为“耍流氓”,最后还是家人四处求情才把事情压下来。即便没进局子,他也被单位严肃处理,撸掉一身官职不说,这个污点还被永远地记录在档案里。
刘主任将老头找来,承诺可以帮他解决身份问题,不过为了“消访”,他提出要请老头的老伴、儿女孙子一起过来做个见证,把当年的事情一点点理清楚,再重新记在档案上。
老头一听,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算了——他怕事情传开,自己落个“为老不尊”的名声,于是悻悻地回了家,此后再也不闹了。
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高龄老人,是他的家人来闹。他们声称老人在建国前参过军、打过仗,建国后入厂工作,按照国家政策,他应该享受离休待遇,得到特殊优待。
这个刘主任依然没有花钱了事,他四处托人调查档案,后来终于查清这个老人确实在建国前参过军,不过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他当小兵没多久,所在部队就被打败遣散,建国后他成为工人,还幸运地躲过了特殊时期的麻烦。
不知老人是否把这段往事跟儿女讲明,这家人看到了记录,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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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超一直静静地听师父讲这些往事,他想起刘春华这次上访的缘由,是因为有坊间传闻说有人借由子把自家亲戚弄进了国企。
王师傅说,这事完全是捕风捉影,这个“亲戚”就在他们厂,名叫张丽丽。这个女人个头很矮,稍微有点残疾,是单位为“承担社会责任”特别招聘进来的。因为只有高中文凭,张丽丽入职后就被安排在资料室,负责分装文件。
年初,张丽丽站在椅子上翻找资料,一个新来的大学生从她身后经过,不知怎的,张丽丽就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之后躺在地上就起不来了,也不肯让人拉一把。领导闻讯赶来,张丽丽便开始控诉资料室椅子不稳,又说大学生走路太快带风,“把我从椅子上刮下来,现在动不了了”。
没办法,领导只好找来厂里的面包车,派几个人抬她去市里最好的医院检查。那个大学生更倒霉,跟着去排队缴费不说,之后送水、送饭加陪护,比伺候自己亲妈还上心。
结果,折腾了将近一周,还是虚惊一场。医院对张丽丽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也只是查出高血压、高血脂这类老毛病,最严重的外伤,不过是脚踝有些小挫伤。
没想到,张丽丽不死心,坚决要求按工伤处理,要住院休养,还要单位派人全程看护并报销医药费——当然,领导们理都没理。处理这种问题,领导们已经有经验了,手握三甲医院的检查证明,张丽丽上哪告状都讲不出理,只要没人搭茬,她能闹给谁看?更何况张丽丽本来就不爱干活,闹大了,单位也可以按照旷工开除她。
张丽丽很精明,只想稍微闹一闹,拿点好处就收。眼瞧着拿不到,就索性在家里歇着,等歇够了再去上班。所以从年初起,公司也一直没有催她上班,但工资还是照发。
这事传着传着就传变了味,上访户们纷纷眼红张丽丽的待遇。
在火锅店听张超讲这些事,我和李林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连追问:“那最后刘春华的事是怎么解决的?”
张超点了根烟,讽刺地说:“还能怎么解决?放宽条件(把她儿子)招进来呗!又不是没给领导家孩子开过绿灯。”他说刘春华的儿子搞不了技术,又不想在楼下当工人吃苦,最后肯定会到经营科来打杂,“等这小子来了,人手够了,我也申请调回去,学点东西——那地方不是跟领导沾亲带故的,就是这么进来的,一点盼头都没有”。
张超又说起之前认识一个涂装厂的哥们,人大毕业的,学的人力资源,当人事干事绝对绰绰有余。可是他在科室干了四五年,啥也没评上,有次喝多了就劝张超趁年轻去搞技术,“再这么混下去,早晚待废了”。
说到这里,张超抖了抖烟灰,神秘兮兮地示意我和李林凑近,问道:“你们知道涂装厂那个事吧?”
我们当然知道——不久前,警车和救护车出现在园区里,据说是涂装厂的一位技术员趁午休时找了个没人的办公室上吊了,尸体是保洁发现的。
出事前的一个月,我曾和这个技术员有过业务来往,那时我就感觉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说话一惊一乍的。李林听说,这位技术员好像得了不治之症,上午出的体检报告,中午就自杀了,“听你这么一说,那这人是看没指望了,临走帮家里弄笔钱吧。厂里这下得出不少血吧?”
张超说:“出什么?那家人老实得很,没啥主见,来了俩人跟警察一起把人接回去了,没吵没闹的,全按公司流程走的。主要都是保险赔的,没几个钱。倒是那个保洁闹一闹,给了笔赔偿。那人真是可惜了。”
借着酒劲,我在想,张超“可惜”的到底是什么?也许是人没了,也许是别的。
张超说,涂装厂做人事干事那哥们儿处理完这件事,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很快向领导提出了辞职申请。他准备去珠海投奔学长,入职创业公司,据说他辞职的时候,领导许诺半年后给他提干,“早干嘛去了?”
半年后,张超拒绝了魏科长的百般挽留,也向厂领导提出了调职申请。他离开经营科,回到技术科,开启了生产一线的加班生活。也许,他以后真的能回到之前规划好的轨道上去。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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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有一天,我和她走在街头,她突然对我说:“考上编制与能够养一只猫,现在仿佛成了我的执念,得不到,也放不下,总觉得是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心里沉甸甸的。”
这只猫叫豆豆。2018年初冬,女儿带它来到我们家。彼时它才3个月大,活泼好动,天真顽劣。
10天后,豆豆被一位爱猫的女生接走收养。2021年2月21号,那个女孩因为个人原因,不能继续收养它,女儿又将它领了回来。此时,豆豆已是生育过两胎的猫妈妈,仿佛历经沧桑,波澜不惊。
猫生,亦是人生。与豆豆的久别重逢,亦是我们家夫妻、父母儿女之间,一个情感交融的过程。
我们家住在武汉市的远城区。4年前,女儿从一所二类师范大学毕业,在市中心一所公立小学里做合同制老师。那时,我们对她的期待就是考入体制内,能够有一份体面并且安稳的工作。女儿也听话,一边工作,一边努力考编,为了更好地投入工作和学习,当时她还在学校附近租房住,每个周末才回趟家。
2018年初冬,天气微寒。一个周四,女儿突然联系我,说同事家的母猫生了六七只小猫,因为家里地方小,送了几只出去,还剩了一只见人就躲的小猫。兴许是缘分使然,女儿去同事家时,这只小猫虽也低头不理,却并不躲她。于是女儿决定收养它,带回宿舍已经两天了。
听她说了一通,我就基本明白了,我猜她想着周五要回家,担心猫咪两天没人管,在向我求援。我说:“你知道你爸爸不喜欢养猫,你每个周又必须回家两天,目前不具备收养的条件啊。”
女儿小时就喜欢小猫小狗,我以为只是小孩子的天性罢了,没想到已经过了两个本命年,她仍然未忘初心。而先生一直不喜欢宠物,我曾以为是年轻气傲,看万物皆轻,谁知过了天命之年却成了老顽固,爱憎分明更甚。我本人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说不喜欢,我也就不喜欢。因此,听话的女儿小时候从来没有提出过养小猫小狗,这次想养一只猫咪,也是机缘巧合吧。
“我知道爸爸不喜欢。那我就找个好人家把它送走,可是这两天怎么办?”女儿声音低了下来。她从小特别温顺,对于父亲,她一向都是言听计从,再加上考编不顺,没有达到父亲的要求,遇事意见不合时,也不敢多违拗。
因为考编,女儿压力很大,平时总是郁郁寡欢,很是焦虑。我已经很少能感受到她的好心情,此时听到女儿说起猫咪时的温柔语气,我不忍心全然拒绝她:“这两天那就先带回家吧,不然它独自待在房间里怎么办呢,它还这么小。”
我也仗着先生对我的宠溺,认为不过是一只猫的事,没必要跟他多说什么。一句轻描淡写的“白眼狼说这个星期要带只猫咪回来,同事送的,先放在家里待几天,找到一个好人家就送出去”,算是交代了。“白眼狼”是先生对女儿的称呼,因为眼看她一天天长大,未来还要嫁人,所以就抢先把“白眼狼”这个罪名加在她头上,来减轻他对于那一天终将会到来的恐惧。
次日黄昏,我和先生散步回家。女儿已经下班到家了,见我俩回家,她怯生生地说,猫咪已经安置在二楼的小阳台上。先生未置可否的态度,让我和女儿欢喜不已。我也走上楼,第一次见到女儿口中的小猫豆豆。我隔着纱窗看它,它瞪着一双像黑宝石一样的眼睛,天真地瞅着我,一声不吭。
晚上,儿子也回来了,对豆豆一见如故,根本不存在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儿子与比他只早两分钟出生的姐姐一样,都喜欢小猫小狗,从小没闹着养,也是跟姐姐一样,不敢多违拗父亲。
“这猫咪可真是超级无敌太可爱。”儿子惊叹道,甚至兴奋地问我,“它就这样待在我们家了吗?”
第二天早上,待先生出门了,女儿对我说:“是不是应该把猫咪换个地方?早上老爸洗脸的时候,猫咪趴在纱窗上看,老爸凶凶地说:‘你看什么看,再看我就把你送走!’”
我说:“那就放在三楼阳台上吧,三楼你老爸去得少,自然就见得少,也说得少了。”女儿如释重负,高高兴兴地把豆豆带到了三楼。
这时我才正眼好好地看了看豆豆。我不懂如何欣赏一只猫咪,只是惊讶于它的干净与温顺。除了腹部和颈部那一圈毛色是雪白雪白的,它全身是稠稠的豆奶色。女儿已经为它置办了全套的生活必须品,加上打疫苗、驱虫、洗澡,花费了大几百块钱。
女儿笑着说:“怎么样,妈咪,这猫咪漂亮吧?它是美国蓝猫和暹罗猫的孩子,很名贵的品种哦。”她已经很久没有叫我“妈咪”了,是长大了不好意思,还是内心疏远的缘故?再次听到这声称呼,我心里也融化了,笑着点点头。
女儿难得欢快,替豆豆给我保证:“那就要麻烦你几天了,其实也不麻烦,只要吃饱了,只要猫砂里面是干净的,它就不会乱叫、乱动的。”
女儿每个周日下午去学校,上班之余跑步减肥、看书学习。考编已经成为她这一两年生活的重中之重,也让她成为先生眼中必须高度自律的对象,似乎除了工作和考编,她的生活中就不应该有什么别的乐趣。而她自己心里当时也这样认为,所以也给我说,她确实在积极寻找领养豆豆的家庭。
周一早上,女儿离家,我开始做铲屎官了。豆豆被安置在三楼的阳台上,阳台与房间之间的门一直是关着——怕它在家里到处乱跑,引得先生不高兴。我一开门进去,豆豆就过来缠绕在脚边,让人迈不开脚步。当我蹲下来轻轻抚摸它,它像一个乖顺的孩子,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任凭爱抚。我离开时,它跟了一脚又一脚,好像是说“再陪我一下下吧”。
天气晴朗时,我喜欢看着豆豆在阳光下踱步和睡懒觉,然后用一种天真的眼神看着我。有一天我对它说:“我们来拍个照给姐姐看看。”我举着手机,它朝我看了又看,怔了又怔,这正是拍照的好姿势。我又跟它说:“我们再拍个视频给姐姐看看好不好。”它好像听懂了,一下子就蹿到小凳子上,两只前爪先是优雅地并在一起蹲着,然后抬起一只爪子舔一舔又抹抹脸,左一下,右一下,再翘起尾巴舔舔,又放下尾巴甩甩,最后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好像是问:“这样可以了吧?”简直是萌得不得了。
那段时间,家里生意上遭遇接二连三的不顺利,我和先生心情坏到极点。豆豆这天真浪漫的举动,瞬间融化了我胸中的块垒。于是,我很快就爱上了它。
有一次,我离开时故意没有关上阳台门,豆豆调皮地跑进房间,再蹿到二楼,像小主人一样在每个房间的各个角落巡视着,姿态安详,落落大方。它以为这就是它的家了。那时先生正坐在一楼看电视,于是我制止了它准备下到一楼的举动,把它抱回了三楼阳台。
等我下到一楼,先生冷冷地问:“不是说要带走了吗,怎么又上三楼了。”
我打着马虎眼:“是要送走的,这不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家,找到了就送出去。”说这话的时候,我心想是否时间久了,先生也会像以往一样迁就我,自然就接受了。
聪明的豆豆,从此再也不会跟着我走出阳台的门,哪怕它已经感觉到,铺着木地板的房间与铺着磁砖的阳台,在这渐冷的初冬,踏上去的感觉是多么不一样。它仿佛知道它的处境,它要尽量保持乖巧温顺,或许才能留在这个家。
儿子工作早出晚归,偶尔有空也会上楼逗一下豆豆。聪明的豆豆在他面前倒是极尽活泼调皮的本色,每一次都把他的拖鞋扒得“叭叭叭”作响,好像非要闹出一点动静出来才高兴。
又一个周五。回家的女儿像披了一身明媚的月光,没再抱怨周五下午的地铁多么拥挤不堪,径直上楼陪豆豆。完了,她下楼跟我说,这周已经联系了好几个可供选择的收养豆豆的人,其中一个是40岁的单身女人,因为寂寞需要一只猫咪作伴;一个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生,家里有一只土猫,公的,想找一只“童养媳”,然后生猫崽卖出去赚钱。
我说这两个都不行,特别是第二个,把豆豆当生育工具了?再说,一只土猫怎么配得上豆豆,就像是让我大学毕业的女儿去嫁给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那是肯定不行的。
我说:“不急,慢慢找,这个星期就不带走了,下次回来再说。”
女儿满脸为难,她也知晓家里最近的气氛,怕父亲不喜欢。
“怕什么,又不碍他什么事。”我知道,豆豆这时已经钻到我心里了。
星期天,女儿吃完午饭,把豆豆带到宠物店去洗了澡、驱了虫,还带回一包体内驱虫药,嘱咐我晚上布食的时候拌进去,然后才匆匆出门坐车回了学校。
这时先生在客厅看电视,看他因为生意愁容满面的样子,我邀请他跟我一起出门走走,他欣欣然答应了。可当我挽着他的手正准备出门时,一个久未见面的朋友打电话约我出去坐坐,先生一听说我会半路上与他分手赴约,立马将换下的拖鞋又穿上去了,沉下脸回到客厅,说什么也不愿出去了。
我想现在他不至于因为这一点小事生气吧?于是就独自出了小区。但我心里不安,又站定打电话给他:“离朋友说的时间还早,我们可以一起走比较长的一段路,我现在在小区门口等你。”先生回绝了。后来想起来,那个时候,他应该是已经到了三楼,正在想怎么把豆豆关进猫篮里带出去扔掉。
晚上9点我回到家里,先生不在家。半个小时后,他回来了,告诉我他已经把猫送到一个地方去了。
他冷冷地说:“我没有伤害它,是一个宠物救助站,一个月给别人几十块钱寄养着。”
那一晚吵得天翻地覆。他像在公司开会一样,历数了他要丢掉猫咪的理由:“……一是她现在没有考上编制,有什么资格养猫?简直是玩物丧志!二是我早就说了这个家里不准养小猫小狗,为什么你们不听?三是这猫在家里一待就是好几天,我没有同意,你们凭什么留下它……”
看来他并不是不待见猫咪,而是对我们有意见,极力要维护他的父道与夫道的尊严。我无言以对,也觉得莫名其妙,这都是些什么理由?我不愿多理论,一心只想要他告诉我到底把豆豆送哪儿去了。我一句接一句地逼问,他一次比一次暴怒:“如果你再把它找回家里来,我就从这个家出去!”
那一晚,我的心一直被揪着,一阵一阵地痛,好像要喘不过气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宠物救助站是什么样子,只能理解为是收容流浪猫狗的地方。失去与担忧,折磨得我一夜未眠,手足无措。
第二天,我跟一位我很尊重的作家老师说了这件事。这位老师养着好几只猫咪,她与她先生因猫结缘,管他叫做“猫君”,还出了好几本写猫的书。从前我总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爱猫,当我爱上豆豆的那一刻,我理解了她。当我为豆豆的处境担忧的这一刻,我更加理解了她:那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怜悯,在这怜悯中,世间的一切烦恼都会风轻云淡,留在人心中的只有温柔的爱。
从来不立刻回微信的老师,这次秒回语音:“那些宠物救助站很恐怖的,会给猫狗们安乐死,要不,你还是把它送到我这里来吧。”
我用几乎是乞求的口气对先生说:“你到底把它丢在哪里了,你带我去,我也不把它带回家,我会自己想办法。”
先生想了想,答应带我去。突然之间,我觉得他是那么陌生。
这个宠物救助站的名字叫“宠爱有家”,离我家不过几分钟的车程,大概五六十平米的地方,挤着一个又一个的铁笼子,里面关着的全是猫狗。其中有一个体型很大的狗见了生人,一个劲地狂吠,别的狗也跟着叫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里面,说他就是老板。我问昨天傍晚是不是有人送来一只小猫,老板说:“是有人送过来一只,当时我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没有看到送猫的人。只看到猫,一只非常漂亮的品种猫。”
这时先生停好车也进来了,对老板说:“是我送过来的,等了你半天,实在等不及,放在这里就走了,是我丫头带回家的,我不愿意放在家里,就送到你这里来了。”
我说我现在要把它带回去。老板把我领到一只狗笼面前,把狗笼上面的一只猫篮指给我:“我今天早上还给它喂了食的。”只见豆豆在它的猫篮里蜷成一团,那只脏兮兮的、大大的盛猫粮的盆子,真是委屈了它。
先生准备掏钱包付账,我冷冷地拒绝了他:“不用你破费了。”
本来我是想提着豆豆走路离开,不要坐他的豪车,但是先生殷勤地打开了车的后备箱,眼巴巴地等我们上车,我也不忍心再拒绝他。
我带豆豆去的地方是摩尔城大楼的空中花园。这天天气好,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女儿说过猫咪最喜欢晒太阳,我要让受了委屈的豆豆享受自由的阳光。空中花园有树有花,还有一大片空地。
然而,当我打开猫篮门,叫了豆豆好半天,它才探头探脑地走出来。它不再像在家里那样缠在我脚边,而是冷静地在空地上踱来踱去,目中无人。对于我愧疚的抚摸,它不再发出开心的“咕噜咕噜”声,而是极力躲避,仿佛昨夜的从前,已经是它的前尘往事了。我无法想象被狗吠惊吓了一夜的它,内心经历了怎样被抛弃的痛苦。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哽咽着给养猫的老师发了微信。老师让我说服先生留下它,说猫是多么好的一种动物,会给我们家带来好运的。还有一位曾经挽救过我儿子生命的医生,他也养了两只猫,我问他怎么办,他说如果他还在武汉的话,他会直接开车过来把豆豆接到他家里,那就没问题了。是的,就像当年他刚刚从千里之外的广州调到武汉,就遇到了为了给儿子救命而走投无路的我们。
我还问了一位养狗的文友:“抗拒小猫小狗的都是一些什么人?”
“没有爱心的人。”她转而又说,“这段时间你们生意上是不是有不顺利的事情?一定是你先生最近处于一种比较焦虑的状态,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一向自诩是心理学专家,特别是对男人的心理颇有研究。
我想她应该说得对。那时一位在公司工作了多年的管理层员工因为工资调整达不到要求,一赌气提出了辞职,引起了其他几位老员工心态的波动,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先生原本就不喜欢猫,这时内心焦躁的他,一点动静更让他烦乱。而如若岁月静好,他平静的心会包容这一切吧?所以,朋友们都让我劝劝先生:“也许他会爱屋及乌留下它。”
我还是冷静了一下,不愿意再去求先生,在这种情形下,求他也就是为难他。
那我带着豆豆可以到哪里去呢?再过几个小时就天黑了。初冬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已经没有热量了,屋顶上开始变得冷沁沁的。我提着猫篮,那种无家可归的流浪的感觉,真是难过。
我小心翼翼地给女儿打了电话,把事情简单说了下。女儿在电话那头伤心不已:“老爸怎么能这样啊?”转而又说有一个女生就在武汉某个城区,已经养了一只暹罗猫,想找个伴,本来说好这个周末来接豆豆的。这样一来,她就要让女生马上过来。而那女生一听说此情此景,决定立即过来把豆豆领回她家,稍后就在摩尔城门口见面。
这时,我又舍不得了。我对女儿说:“要不我们去求求你老爸,让豆豆回我们家。”
女儿这次却很坚决:“不,我怕回去了,哪天老爸不高兴了,又把它扔了。”
过了一阵,约好的女生给我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摩尔城门口。我带着豆豆过去,女生看见提着猫篮的我,远远地就过来迎接。这是一个长发披肩、说话细声细气的女生,一起的还有两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应该是她的同学吧。她们争相围着看豆豆,一个劲地说,“好漂亮、好乖啊”。
我要回家把豆豆用过的东西都拿过来给她,女生说不用了,她家里都有的。我说:“不然我拿什么送给它呢,你们等10分钟啊,10分钟就行了。”
我跑着过马路,跑着回家,跑着到三楼阳台收拾了豆豆所有的家当。其中有一片体内驱虫的药,我没来得及喂它吃,我对女生一再叮咛:“一定要好好待它,它真的是好乖的啊。”
女生认真又天真地说:“阿姨您放心,我现在已经开始很喜欢它了。”
我好像不会跟先生说话了。先生继续保持沉默,他想用沉默来坚持和维护他夫道与父道的正确,更是想用沉默来对抗他自己内心的无所适从。
与先生一起沉默的,还有儿子。他这天晚上下班回家才知道豆豆被送走。虽然忙得和豆豆打照面的时间也不太多,但是他以为来了就是来了,一切都好,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豆豆离开的。我也不想跟他说是因为他老爸不喜欢。豆豆的离开,无疑也令他很伤心,而他伤心的表达方式,也是沉默。
晚上,女儿发过来豆豆在新家的照片。我看见它正蹲在粉红色的棉被上,跟另一只猫咪一起玩耍。灯光下,它浑身浸润在台灯与棉被所氤氲着的粉色光彩里,那雪白与豆奶的毛色,看上去是那么高贵漂亮。此时此刻,它神态安详,没有了我所见过的天真浪漫,而是有着几分经历劫难之后的薄凉淡漠之意。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时想,豆豆虽然在我家里只待了10天,但都说万物有灵,它此时此刻是不是也在想我?
我又开始怪自己。那一天傍晚我如果不是去赴朋友的约会,而是陪先生去散步,缓解他心中在生意场上无法言喻的焦虑,或者,豆豆第一天来到家里时,我就跟先生郑重其事地商量,也许此时此刻,豆豆还在家里,甚至可能会永远在家里。说到底,是我无意的轻慢伤害了他,继而伤害了女儿,以及豆豆。
我劝女儿说:“不要怪你老爸,看在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长大的份上。”当年生下龙凤胎,儿子比女儿体弱,我无暇顾及女儿。从她出生第一天起,就是先生为她换尿片,除了无法给她喂奶,他为她做了一个小婴儿所需要的一切琐碎的事情。她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宝,为了她有一个美好的前程,他是在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要求她高度自律。
没想到,女儿却反过来劝我:“你也不要对老爸有意见,我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应该主动给老爸说明情况的,而不是想着蒙混过关。”
人生有很多爱而不能得的事物,一切皆随缘。不能为了已经失去的爱,再去伤害正在拥有着的爱。真正的爱是无限的包容和有所克制,如同先生应该接纳豆豆,如同我会忘记先生的一时冷血,如同女儿对豆豆爱而不得的伤感。
没有豆豆的日子渐渐恢复了平静,大家好像慢慢忘记了这件事。只是先生不在旁边的时候,女儿会偶尔分享给我看那个女生发给她的豆豆的视频。还说她有好几个同学的爸爸妈妈,刚开始也是不同意养猫,猫到了家里以后,慢慢都变得比谁都爱猫。
大约4个月以后,女儿发给我一张豆豆的照片。照片上的豆豆端坐着,看上去优雅而又高冷,它已经完全褪去了不谙世事的稚气,俨然已经到达猫生的颜值巅峰。我怕时间久了,把这张照片弄丢了,便发在朋友圈里,一位平时很少在圈里冒泡的朋友评论说:“这猫好,一看就很厉害。”
2019年,女儿的考试仍然没有通过,但是她的努力一直没有停止。先生终究不再掩饰他的心疼,每个周五的晚上女儿下班坐地铁回到家时,只要他在家里,他都会亲自给女儿做上她最喜欢吃的面条,加个荷包蛋或者牛肉丝。
2020年疫情期间,武汉的学校上了一学期的网课,女儿也在家里待了半年。秋季开学的时候,她说不想在外面租房住了,还是家里好,便开启了每天坐地铁上下班的模式,每天早上6点钟出门,晚上七八点钟到家,日子平静如水。
只是有一天,我和她走在街头,她突然对我说:“考上编制与能够养一只猫,现在仿佛成了我的执念,得不到,也放不下,总觉得是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心里沉甸甸的。”
那一天,我和先生随着两对朋友夫妇刚到普陀山。这已经是我们一行人第二次到这里来了。人在红尘,心中有多少无法纾解的结?求佛成了人们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
这时我接到女儿的信息,大意是说,那个收养豆豆的女生跟男朋友分手了,男生准备回海南老家,让她把豆豆送给别人养,可是送谁她都不放心,问女儿现在还可不可以接收。
女儿问我想不想让豆豆回来,我说让它回来吧,女儿又说:“那你要跟老爸说好,他同意了,我才能把它带回来。不然,老爸又扔它,它怎么受得了。”
当初,那个女生是我们最放心托付的人,现在我们成了那个女生最放心托付的人,那么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豆豆接回家,再也不能让它颠沛流离了。
屈指一算,豆豆已经在别人家里待了2年零3个月了,此时此情,又仿佛它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一边走路一边心神不定摆弄手机的样子,引得先生直问“怎么了”。我犹犹豫豫一两个小时,才说:“收养豆豆的人不能继续收养它了,丫头问能不能让它回来?这也是我们跟豆豆的缘分,随缘吧。”
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脸别向一边,冲我摆摆手:“回吧回吧。”仿佛费了莫大的劲,才说出这句话。
那一刻,我相信,先生的心,一定是前所未有的柔软。在2020年春天,我们的餐饮生意变得犹为艰难,但或许也是这种状态,让先生内心有了更多触动。或许也是这两年,看着女儿为了考编身心俱疲,他为了女儿的开心,放下了他自己的执念。我能够想象女儿的开心,她想在家里养一只猫的执念得以成全,而成全又何尝不是一种放下。
女儿彼时正在参加考试培训班的学习,第三天下午5点钟以后才能去接豆豆。怎么去接呢?如果坐地铁,从女儿上课的地方到女生家里得两个多小时,再到家又得两个多小时,显然是太远了。豆豆的生活用品此时去买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把它现在用的全套带回家。我对女儿说:“接豆豆回家的最好办法只有一个,我打电话给你曾叔叔,让他帮忙找个熟悉的出租车,先接到你,再去接豆豆,整个路程只需要一个半小时。”——“曾叔叔”是我们公司每天拖货的司机,已经是十多年的朋友了,找他绝对放心。
这样的安排,我不能让先生知道。他同意豆豆回来,已经是难为他了,我不能得寸进尺让他不高兴。是否同意豆豆回家,是原则问题;怎样接豆豆回家,不是原则问题。既然原则问题他已经同意了,那么不是原则的问题,对于他来说就不是问题。
3天以后,也就是2月21号下午3点钟,我和先生结束了在普陀山的朝拜之行回到家里,晚上7点刚过,女儿也带着豆豆回家了。
当我把豆豆从女儿背上的猫包里面抱出来的时候,那种失而复得、久别重逢的喜悦,像一道电光一样击中了我。先生仍然坐在沙发上无动于衷,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
豆豆被女儿直接抱到了三楼的阳台上,两年前的猫笼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蒙上了一层岁月的尘埃。我将猫笼清洁干净,不是用来关住豆豆,而是用来放置它的生活用品;又将阳台的地面用抹布抹得干干净净,再也不把阳台与房间之间的门关上,就让它在家里做一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猫吧。
而豆豆,一边在阳台上来回走动,一边低头嗅着角角落落的气味,再抬头上上下下左顾右盼,显然是某些熟悉的感觉正在唤起它童年的回忆。它局促不安地看着我和女儿,只要我们稍有动静,它就赶紧躲到落地遮阳窗帘后,任凭怎么呼唤它都不理睬。女儿告诉我,猫换了新环境以后,至少得有一个星期的应激反应期,这期间最好不要理睬它,让它慢慢去适应,只保证它吃好喝好就行。
豆豆的回来,最开心的当然是女儿,她说这次豆豆一见到她,就绕在她的脚边,再也不肯离开,一路上待在猫包里一下也没有闹,就像知道她是来接它回家一样。她一边说,一边笑,那神情,于我来说如同这初春的光,那么明媚动人。
第二天早上,我再去看豆豆,只见它静静地蹲在房门口,看见我也不躲,只是静静地盯着我看,是那种历经沧桑后的淡定高冷,仿佛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回来。我也静静地盯着它看,与两年前那张颜值巅峰的照片比起来,此时的它更有着深谙世事的成熟与庄严。它轻车熟路地下到二楼,在它从前去过的房间里转了又转,嗅了又嗅,看了又看,一点都不胆怯。
显然,它是记得这个家的。那一刻,我决定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让它在这个家里直至终老,再也不会让它离开。
从女儿此后几天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总算是理清楚了豆豆两年来的生活,从而为曾经不能留下它感到深深的愧疚。
那个收养豆豆的女生从小父母离异,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她想要养一只猫咪,但是她的奶奶却天生对猫毛过敏,沾上一点点便会脸肿得老高,注定她不能在家养猫。那时她正好大二,在与同校一位大四男生恋爱,男生为她留在了武汉工作,在外租房住,她便买了一只暹罗猫养在男生的房子里,后来又收养了豆豆。女生忙于学业,只能周末去看豆豆,都是男生在照看着两只猫。两年时间里,男生多次换租房子,豆豆也就跟着颠沛流离。
在这颠沛流离之中,豆豆幸运又不幸地做了两次妈妈。去年秋天,女生大学毕业了,男生远在海南老家的父母提出让男生回老家工作,同时让女生一起过去。而女生的爷爷奶奶坚决不同意让她嫁得那么远,男生等了半年,终于在陪她过完春节以后,提出分手回海南去了,不能被女生带回家的豆豆也失去了栖身之地。
送走男生几天后,女生幡然醒悟,一个原本不喜欢猫的人肯帮自己养两年猫,那是有多么爱,分手只能怪自己太“作”了。于是她要求复合,再远也愿意嫁,男生却说刚到父母给他安排的工作单位,一切都是重新开始,工作忙得应接不暇,暂时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同时也让女生冷静一段时间,也许她只是习惯了他,而不是真的爱,于是两个人就悬而不决着。
生活总是有着那么多的不如人意,爱与不爱,总会阴错阳差,遇见又错过。我只是心疼豆豆:每一次怀孕生产和哺乳,要承受多少做母亲的痛苦,小猫咪一只又一只地送人,它又要经历多少次与孩子们的生离死别,太不容易了。现在回到我们家了,我会等它安定下来以后去做绝育手术,让它无忧无虑地生活。
豆豆的回来,最开心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儿子。儿子原本就是暖男一枚,几天时间下来,跟豆豆笑咪咪地打个招呼,成了他上班出门前和下班回家后的习惯动作。
有一天,他不经意中抓拍了一段先生与豆豆的视频:豆豆在三楼“喵喵”地叫着,先生站在二楼仰面冲着三楼吼道:“吵什么吵,再吵就把你扔出去。”豆豆从楼梯扶手的空档里探出头来,盯着先生“喵喵”了两声,先生又吼:“怎么,不服气是吧,要吵架是吧?”豆豆执着地盯着先生,更加高声地“喵喵喵”了三声,先生只好回过头跟自己说:“完了,它再不怕人了。”豆豆长“喵”一声,仿佛是在说“对——”
这段视频每一次重放,都笑翻了全家人。那种没有由来的开心,又是那么的真切。
武汉的初春,倒春寒总是来势汹汹,我担心豆豆在三楼阳台会冷。三楼连着阳台的是一间客房,基本上没有人住,于是这里的床成了豆豆的床,它会在要睡觉的时候钻进被窝里。有一天,先生上到三楼,发现了被窝里的豆豆,问我:“怎么,都跑到床上去了?”
我以为他是嫌弃,便支支吾吾地说:“等天气转晴了,我就把被褥洗了收了,以后这床就空着吧。”意思是以后就不把床给豆豆用了。
先生听了这话,好像有点生气,一边下楼一边说:“你把被褥收了,它冷了怎么办?”意思是不要收被褥,就让它用着,别冻着了。我看着他下楼的背影,不禁哑然失笑:究其到底,他的心是柔软的。
女儿上班依然早出晚归,我俨然成了豆豆的全职铲屎官。2021年的考编时间又快到了,在这紧张备考的节骨眼上,学校领导在几个英语老师当中选了又选,最后决定让她代表学校去参加所在区教育局的学科赛课。能够被选上赛课无疑是对教学能力的最大肯定,而老师们最头疼的工作就是赛课,不说赛课,都说是磨课,折磨的磨,因为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这样一来,在赛课结束之前的5月底,可能每个周末都得去学校加班,女儿在备考的压力中想放弃赛课,先生说:“选上了就去吧,备考也别放松,就是这段时间得多吃点苦,再说,再不济没考上的话,你还可以凭能力吃饭。”末了又说:“这社会,考上没考上,都得凭能力吃饭。当然了,考上了,你的生活就完美了,我的心也就安逸了。”
只要有一颗柔软的心,能够放下执念,去爱,去包容,去努力。无论生活怎样不易,一定会无坚不摧,与心中所想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