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66)

来源: 2021-03-28 18:54:20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荞麦的私信

人物作者 人物 2021-03-18

 

 

去年春天,因为一条讨论婚姻的微博,作家荞麦收到了一位陌生网友的私信。这封像日本短篇小说一样的信,描述了一段「非典型」婚姻生活——一位女性,在婚姻里没那么投入,有一天发现丈夫出轨,她抓住机会果断离婚。被背叛后,她没想着变美或者变强大,还是像原来那样生活,只是快乐了一些。

 

这是一种很少被谈及、但确实存在的婚姻状态,荞麦决定把这封信公开。这之后,越来越多的人给她写私信,话题从婚姻开始,慢慢延展。这一年,荞麦一共发表了数百封网友来信。

 

在如今的中文互联网上,你很难找到这么丰富、细腻且集中的个人书写。投稿人中,很多都是年轻女性,她们谈论自己的爱情、亲密关系、工作和原生家庭、女性友谊,以及余下的全部生活。

 

一些来信会描述当事人两难的处境:当你遇到合拍的男孩子,但他却有一对没有边界感的父母;当一个女性婚后开始想独立,要离家工作,这是否意味着自私和伤害他人;追求自由的小城女孩,和传统的小城男孩,是否还能继续爱情。这是女性觉醒与父权传统之间,每天都在发生的故事。

 

这些私信也给荞麦的生活造成巨变。原来,她是一个追求文艺生活的作家,写的是一些轻盈的故事,与现实刻意保持距离。她也一直在较为顺利的性别环境里长大,在性别相对平等的行业里工作,晚婚晚育,丈夫承担了许多育儿的工作,是一位不那么典型的妻子和母亲。

 

但在这一年,她每天做着一些具体的工作:阅读私信、筛选、分类、打码,同时主持评论。在海量的来信中,她逐渐理解了那些在性别夹缝中挣扎的人,理解了「普通人」和「不那么先进」的人的生活,并真正地成为了一位女性主义者。这也影响了她的创作和看待世界的视角。在原来,她可能好奇的是:为什么不能每个女性都尽量成为一个先进女性?但现在她更想问:为什么这个社会,不能让不先进的女性也能好好生活下去?

 

以下是荞麦的讲述——

 

 

 

 

文|林松果
编辑|姚璐

 

 

 

 

 
1

 

我刚刚重新翻了翻我的微博,想找到我发的第一封信。很奇怪,竟然是2020年4月发的,原来这么晚。我一直以为那应该是2019年的事情。

 
当时,我在微博讨论一个话题,就是女性在婚姻里,可能并不都是祈求者的角色。人们总是认为,在婚姻中,女性特别想要丈夫的专一和爱,好像这就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很多女性结婚之后,也没有那么在乎这件事,不会整天谈论老公、小孩和家庭。当时也有人出来反驳我,但就在那时候,我收到了这封私信,我可以读给你听。
 
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我的婚姻不能说有什么不好,至少如果明确地让我抱怨,我其实也说不出一二三,但是就是长期有一种被催促着、被勉强着的感觉,一个妻子应该这样做吧,那就做吧,但内心是有点不情愿的。这种心态可以说是我婚姻的底色了。
 
后来发现老公出轨了,真的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伤心当然是有,毕竟是在一起十多年的伴侣,但是更多的是一种「你要抓住这个机会,这可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离婚理由,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的心态,于是就离婚了。
 
一个女人被出轨之后,路人总是有戏剧化的期待。觉得她要变得更漂亮、更成功,找到更好的男人。但是其实我都没有,我还是老样子,如果说状态更好了,也是因为离婚之后心情好了很多,就像你说的,这件事跟性别无关,就是有的人不适合婚姻吧。
 
我当时看完就觉得,这封信写得很好。首先这个人应该受过不错的教育,是一位知识女性,她能够认识到婚姻中的一些问题,包括她是被催促着做一个妻子,被妻子这个身份限制着。而且丈夫出轨之后,她也没有想变得更强大,没有想扳回一城。她不是那种传统叙事中的妻子。于是我就把这封信发出来了。它也奠定了我整个私信的基础。
 
发出来之后,又收到了很多类似的信,写的都是非典型的婚姻状态。这批信其实是在反对大家对婚姻的刻板印象,所以我就给这些来信打了一个标签,叫#非典型来信#。
 
早期那些私信,尺度比现在大很多。投稿人基本都是结了婚的女性,讨论的也都是一些在世俗和道德上不太能公开谈论的东西,比如出轨。她们的处境可能和很多原因都有关系,比如婚姻的不如意,但是因为孩子或者什么别的原因,家庭又无法拆开,但还是想在夹缝里获得一点点喘息的空间,还是希望有哪怕来自陌生人的一点点理解。
 
再到后来,关于婚姻的各个方面都谈过了,我自己也觉得有点疲惫了,就开始开启一些新的话题。现在我每天大概要收到一百多封私信,一般会在中午或者晚上集中处理一两个小时。中午我会发一封,晚上有时候会再发一封。
 
这一年谈过职场、原生家庭,还谈过好几次关于性骚扰、幼年性侵和家暴相关的话题。以前我对社会热点的反应是输出观点,但现在基本就是会拿一个私信出来,大家一起来讲自己的经历,然后一起讨论。
 
 
 

 

 
2

 

也是因为收了这么多私信,最近这段时间,其实我就不断在想:爱情,到底是什么?

 
这一年,我经常收到这样的私信:一个女孩子想要离开现在的男友,但她害怕再也没有人爱自己,或者没有人像他这样爱自己、和自己契合、对自己这么好。
 
被爱,对女孩来说好像特别重要,但这到底是女性的真实情感需求,还是被建构出来的?这种一旦失去就可能再也遇不到的紧迫感,到底是怎么产生的?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怀疑过「爱情」这个词,但现在我会从各个角度怀疑它。
 
像我之前提到的一个例子,有个女孩被熟人诱奸了,却跟对方谈起了恋爱,后来她发现自己还是第三者的身份。我跟她说让她离开,但她还是一次次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哪怕一次次被冷酷地对待。她一定是特别特别缺爱的女孩子,哪怕在那样一个男人身上,她都想证明和索求一点点爱的迹象。
 
还有一个观察是,女孩子们的心态,会明显分为两个阶段。19岁到23岁,是大学时期。以及23岁到30岁,大学毕业工作后进入真正的亲密关系。女孩子们处在完全不一样的情感状态。
 
还在上学的女孩子,有的攻击性特别强,她们已经接受了女性主义的教育,但因为缺乏实际生活经验,看问题简单得不得了。一旦有一个女生发私信,没完没了倾诉,说自己被家暴,或者被出轨,在糟糕的关系里走不掉,评论者只会骂她:「为什么不离开?」有的女孩的想象轻松到,就是说——谁要是敢哪怕只是推了我一下,我立刻就拎起行李离开他。她可能还没有建立那种特别深入的亲密关系,觉得这很简单,其实这是非常难的。
 
还有一种典型的想法就是,不婚不育保平安,我要搞钱搞事业。她们经常评论说:「姐妹,走出来啊,搞钱最快乐,搞事业最重要。」这些言论刚出现的时候,我不会干预。但后面这种声音特别多了,我也不得不站出来告诉她们:不是的,这不是一个万能答案。钱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更何况你挣不到那么多钱。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挣到能解决所有问题的钱呢?等你马上毕业找工作,可能就会被社会鞭打。而且不婚不育不是答案,甚至是种特权。很多年轻女孩子说,说这有什么特权,为什么就那么难?她自己还没有进入那种关系里面,根本意识不到那有多难做到。
 
但是我也是因为收私信才发现,现在很多人结婚是很早的。以前我们大学都不太允许谈恋爱,但现在在大学,很多人已经在考虑结婚了。很多跟我咨询结婚烦恼的,都是年纪很小的小女孩。
 
包括彩礼,它早就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周围的同龄人里几乎没有听说过要彩礼的。当这个词被频繁提及的时候,我也以为是一种遥远的、落后的东西。但现在收到很多信,受过教育的年轻女孩子对此理直气壮。不管理由多充分,我真的从里面感觉到了一种婚恋的后退,我们80后体会的那种两个人作为独立的人结婚的状态,已经不存在了。
 
这一代年轻女孩,按道理其实是在更优越的家庭里长大的,但是家长对你的期待还是有个人爱你,对你负责,照顾你,他们愿意为此付出经济上的代价。他们可能有钱,但不一定愿意给女儿,可能宁愿补贴一个男孩,让他来照顾她。至于这个照顾是什么照顾,他们也没想好。比如说有人保护她,但真的能保护她吗?这个世界对女性来说那么不公平,又那么危险。你觉得女孩子需要男性的保护,但有时候身边的男性也很危险,这是一些非常复杂的状况。
 
所以「爱」这个词,里面有大量大量的问题,包括从小的教育和灌输,把爱作为女性一个非常大的标准诉求。我们说男性的时候,就说女人如衣服。但对女孩来说,好像如果不被爱,那你这个人就太失败了。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对爱情这个词进行重新的理解和认识,可能世界会更不一样。
 
 
 

 

 
3

 

作为一个树洞,到底要不要管理自己的评论区,我是有过纠结的。

 
之前我特别羡慕燕公子(注:一位微博博主),她好像从来不管自己的评论区,别人骂她,或者说一些不怎么好听的话,她也不在乎。我一度想模仿她,也不要管评论区,别人想说什么说就是了。
 
但是后来开始发私信了,我发现不行。因为现在在网上,大家还是习惯于评判别人的生活,甚至是无意识就开始释放恶意,如果不干预评论区,很快就会失控。
 
我会观察到,评论区有一些很熟悉的ID,他们在一件事上表现得非常理性、冷静、温柔,但可能在另一件事情上,他们也会说出那种伤害别人的、不自觉的、高高在上的话。而且好像只要有机会去评判别人,审视别人的生活,这种审视也能够抵消掉一些自己生活中的挫败感,这很容易变成一种集体反应。有时候我自己也不能幸免有这种心态,所以更要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去矫正它。
 
还有些时候,有些评论,好像是说了一个道理,被赞得很高,但实际上是一种陈词滥调。比如有一条高赞评论说,「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人在面对欲望和诱惑时,会有理智去克制」,很多人都觉得好有道理,特别能说服人。但不是这样的,不是说不需要克制,而是人类的情欲是很复杂的,我就在下面回复了一条说:「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人有更复杂的情感世界。」
 
我还经常遇到一种情况,就是会有人持续给我发私信,但前后几封信展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比如有个女孩子之前一直跟我讲工作的事情,后来突然又跟我说,她的小孩是自闭症,那封信写得特别好,在微博被转了上万次。还有人可能前面在讲自己的恋情多么好,过几天突然告诉我,这个恋情其实不是正常的关系。有人前面讲自己生活多么开心自在,后面又写一封很长的信,讲原生家庭的痛苦。还有人写过一封移民的信,说的是一对夫妻齐心协力移民的故事,后来这个人又问我,你要不要听故事的B面,B面就是一个出轨的故事。
 
这些故事完全可以连接在一起,都是真实的,但又是不同面的故事。有些人是有这个意识的,知道自己的生活有水上和水下两个部分,但有的人其实没有这个意识。而且有人可能此刻幸福,但过段时间不幸福。有人在这方面幸福,在另一方面不幸福。他们的信就像他们生活中的一段段足迹,有时候他们可能都忘记了上一封信给我写了什么,前后对照,是非常荒谬的,我常常被这种生活的多面震惊,这使我感觉到人、生活和关系都真的太复杂了。
 

 

 荞麦收到的一封关于自闭症的私信  

 
 

 

 
4

 

我自己是在一个较为平等的别环境下长大的。

 
我出生在农村,但同龄的一群小伙伴都是男孩,我们从小一起玩,甚至没有在乎过生理上的区分。我也算是聪明,在轮流当领袖的过程中,我也可以当领袖。到了小学初中,我成绩也很好,个性也很像男孩,每天打闹,甚至以自己像男孩而骄傲。而且我的朋友们大多都是独生子女,女孩子们跟男孩一样,都是被寄予厚望的,焕发着风采的,我们都觉得以后自己是要成才的。
 
大学之后就更是了,跟文艺青年们一起玩,也碰见很多厉害的女性偶像。我们看《欲望都市》,一开头都是对各种类型男人的评价,这个男的不行,那个男的幼稚。我们完全在这种氛围里面,忽略了结构的不平等,而以为自己是万能的。甚至哪怕有天被伤害了,还觉得自己非常强大,可以化解,很多东西是可以去战胜的。
 
甚至是,当某个知识女性过于情感化,受伤了,也会觉得是她的问题:「你怎么这么脆弱?你为什么不看看身边这些聪明的、强悍的女人?」这种对弱者的轻视,其实是在不知不觉中养成的。一直生活在一种较为优秀的女性集体里面,没有看到特别苦难的一面,才会产生那种幻觉。
 
我的恋情也是这个样子。我没有喜欢过任何传统意义上的成功男性,我喜欢在这个社会里不属于主流成功人群的男孩子,一直都是这样。那种主流男性,他们一坐下来就要教训你,你也不想听他们教训,很可能就吵起来,怎么可能产生情感。原来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说,有些人会受到压迫,不就是因为慕强吗?所以在早期,我其实是有一种旁观者心态,有优越感,没有办法共情到一些人的痛苦。
 
其实就是到开始收私信之后,我看到那些非常具体的人,被父权控制,被夫权控制,被家庭、父母控制,在社会上也被整个社会体制控制,在缝隙中苦苦挣扎的时候,我才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幸运,然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女性主义者。
 
这中间也有认识的变化。在最开始,我对女性离开、寻找自我、搞事业、搞钱等等说法特别鼓励,对传统叙事下的女性是没有耐心的。我会怒其不争,觉得你怎么这么落后?你先进一点,不就会摆脱这些落后的痛苦吗?我早期还说过,你如果不去鞭策落在后面的人,怎么鼓励已经走在前面的人?
 
但是我收了这么多私信,才发现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不先进的女性,你让她完全离开这个传统叙事或者传统生活结构,她真的就幸福吗?你能保证她的幸福吗?有些女性她就是希望建立亲密关系,就是想生两个小孩。追求事业不是唯一的答案。即使是先进的、正确的观念,也是没办法覆盖到每个个体的,是不能指引每个人获得幸福的。
 
我现在会认为,我们鼓励她们去做一个先进女性,但是也包容她们去做一个不那么先进的女性——因为我们的社会没有那么先进。如果原来我问的是:为什么不能每个女性都尽量成为一个先进女性呢?但我现在想问的应该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能让不先进的女性也好好生活下去呢?比如公平的婚姻制度、社会抚养制度的支持。
 
 荞麦和儿子  图源荞麦微博
 
 

 

 
5

 

之前我还会在微博里发书或者电影,发一些文艺晦涩的东西,包括对生活的哀叹,现在也发得很少了。一方面是因为新粉丝里,普通人要更多一些,有很多生活上处于困境或痛苦的人,另一方面我觉得有些观点必须要从最直白的地方慢慢开始讲,要用大量的时间来讨论问题。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我自己也被影响了,被社会化的目光改造了。现在看书和电影,没有办法欣赏里面不那么社会的一部分了,没有那么多浪漫情怀了。比如之前看一部电影,那种男性视角下的家庭故事,有些人还能用艺术的眼光看,但我已经看不了了,觉得非常厌烦这种男性叙事,我都不太明白这是好是坏。
 
在收私信的前半年,我同时在修改我的小说《普通婚姻》,我改了很多,其中是有私信的一些些作用的,它们给我提供了对社会和世界的一些认识。想起以前,我老是被批评写东西无病呻吟、脱离生活、矫情,以前我不服气,我想去你妈的,为什么我一定要写那些。现在我理解了以前别人对我的评价。为什么我认为的正常生活,是他们觉得非常矫情的、理想主义的生活?原来我们生活在不同的语境当中。
 
以前我的偶像是村上春树,想写他那样的作品,写一些非现实、轻盈的东西,也一直在竭力避免自己的小说里出现社会议题,因为我觉得它不美。但现在当我开始构思下一部小说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已经没有文艺青年了,我打算写一个普通女性。那些私信可能没办法直接用到小说里,但它们给我展示了一种崭新的生活图景。社会议题与文学性,到底怎么处理,可能这真的变成了一个问题。
 
至于微博私信,我还是会一直更新下去。我还是倾向于展现一些非传统的生活形态,给大家扩大一下想象力。
 
就像上次有一个女性投稿,说她忽然卖了房子,带着全家去芬兰读书。当时很多人骂,有人说是假的,有人说是移民广告,还有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但后续她就是去了呀。她只是读书,也谈不上移民,移民也没那么容易。但我收到信,觉得非常好啊,去试试。可是很多人就觉得好好笑,居然这个年龄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你能得到什么?
 
我自己是一个80后的乡下小孩儿,小时候都没有自己的房间,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上大学之前,我都是没有吃过肯德基和麦当劳的。直到工作好几年,我才第一次坐飞机。几年前才第一次出国,对很多人来说已经很晚很晚了。但就是我这样一个出身的人,对世界是有认识的,对远方是有想象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造成的,可能跟阅读或时代有关系,我们的时代就是要往外看的。
 
但我在私信里看到的,那些在网络时代长大、吸收着最丰富资讯,从小就玩手机、买国际品牌、甚至出国留学的小孩,对世界和生活方式没有任何想象力。这让我非常震惊,我以为他们眼里有很大的世界。
 
我总是说起一对意象——桃花源和旷野。在我们的传统教育里,中国人对人生的想象永远是桃花源,是寻求一个稳定的封闭的地方,安放自己,过着幸福又重复的生活。但西方人对人生的认识是一片旷野,他们从小读冒险小说,人就是要去人生中冒险的。
 
因此我们现在的小孩,很早很早就想找到一个自己的桃花源。我收到的私信,大部分就是一个意思——他们的桃花源建立不久就破灭了。不管桃花源建立的时候条件多么充分,这个男人也很好,家里也有钱,价值观也非常对,但这样的生活过几年之后,就动荡了,破灭了。
 
就像我在小说里写的那样,人有没有可能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获得一种确切的幸福,从此他们的问题,就是要抵抗这个幸福的乏味,是不是有这样的人生?其实是不可能的,人生是那么漫长,是充满变化的。 
 
 荞麦和朋友在野外喝咖啡  图源荞麦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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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县城,过一种边缘生活

袁凌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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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剧烈变迁,1300多个县城逐渐模糊成一个遥远的背景。对离开的人来说,这里的生活似乎还停留在原地,慌里慌张的汽车站,潮湿的巷子,沿街叫卖的早点摊。人寂寞地活着,梦想偶尔燃起,又悄无声息地跌落。
 
01
一个夏天傍晚,我在新晃一家旅馆里住下来,在几年中走过了很多县城以后,我感到这座小城有点什么不一样。或许它有一种紧凑的气氛,没有像很多县城那样整体翻修过。
晚上我沿着街道行走,有种热闹和寂寞交错的感觉。一直往前,就到了一座铁路桥下边。一时没有火车经过,桥下的江面沉寂缓慢,看起来像是绕着弯子,要把整座县城包进去。桥墩上写了两行涂鸦,是内地常见的假币迷药之类。这些线索似乎通向另一世界的入口,危险而不乏吸引力,我从来没有尝试过。就像我此时不会走上铁路桥,去灯火稀落的江对岸,那边的世界对我没有意义。
江边有一个小广场,我顺着台阶走下去,到了水边。水位很低,似乎被什么截住了,看不出流动,灯光给它染上了一层淡黄色,像是白日里的水草。我用了很长时间分辨上下游,往铁路桥方向走一点是两条水道的交汇处,斜岔水道的流动很清晰,甚至带着暗暗的激动。往里一点是道水闸,水从县城深处出来。
原来这座县城的内部有一座电站。
我走回城中,到了水坝面前的桥上。隔着铁丝护栏,另外两个闲人和我一起看水,听闸口后隐隐的轰响,几个小孩在玩滑板。空气里有点隐隐的闷热,我不想回宾馆。我顺着街道,一直走到县城的另一头,想要寻找水坝的来源。
街道尽头是一座廊桥,通向另一处江岸。我分辨不清这和铁路桥下的江水,是否属于同一条,看起来它是绕了一个大弯,把县城包了起来,电站来自截弯取直。这里是截流的上游,水面显出自然的淅沥流动。廊桥顶装饰着民族风情的木楼塔尖,黄色的光晕透出斗拱。在邻近的乡镇我看到过这种风雨桥,只是没有如此繁复鲜亮。这是一座公路桥,桥上有卡车轰隆穿行,我沿着步道走过桥面,稍稍站到对岸地面上,又往回走。
我不知道水系从上游何处进入,穿过了整座县城。居民楼和小卖部建筑于隐秘的流动之上,变电器细微地嗡嗡作响。几年以后我得知在相隔几个街区的一块操场地下,埋藏了一具被杀害的教师的身体,不肯苟且的灵魂叠压在大石块之下,人们像通常生活在小县城的人那样,口口流传又一致遮掩着这宗隐秘,直到出人意料地重见天日那天。
我觉得这座县城跟我会有一点关联。两年多之后,我又来到这里,住在跟上次相距不远的一家宾馆里,走上风雨桥,天气有些清冷,桥上的车流少了很多,看起来像是一座步行桥。桥面外侧装饰着灯光,染亮了天鹅或者白鹭的雕饰,又落下江面。江面比夏天流动得更缓慢,显出磁性的纹理,似乎在深处有让人无力挣脱的什么。在对岸山上,月亮刚好升起来,开始以为是一处山火,熊熊燃烧,使人想到要报火警,后来显出楼阁的形状,似乎是一座祭台,供人间祈拜,直到仪式完成,缓缓脱离岭际线,清晰分辨出月亮的轮廓。金黄的颜色落在整个江面,填平每一处磁性的褶皱,似乎涂敷。这是我第一次在南方见到这样的月亮。
在桥上我接到一个女孩的短信,说她头天弹钢琴时,微风吹动窗帘,感到一年前去世的父亲在窗外凝视,今晚她再次弹奏,却没有感应。她觉得失望。我告诉她,与逝者的交流像是追慕恋人,不能要求每次的付出都有回应,即使是父亲。
我到了桥的对岸,沿着滨江栈道走了一段,电动大水车已经停转,我想到白天在水车下就景点洗被子的几个妇女,她们戴着塑胶水套,不顾及水冷;邻近龙溪古镇的街头,保留着西南联大学生投宿的旅栈,三岔街口有一处清末的金楼,显出风雨剥蚀的斑驳黑色,墙皮起皱脱落,像是褪尽了荣光的一副骨架。老街深处保留着一处青楼,桐油涂敷的门板变得纯黑,虽然和金楼一样挂着文物标识,难免被居民占用,门面倾斜,据说三兄弟长年在外打工,都没有娶到媳妇,几年不归。二楼不带回廊的格子窗口紧闭,过去的尘世热闹杳无踪迹。
回到宾馆,对面有做生意的人在熬夜打麻将,我睡得不实在,似乎浮在一层梦境的表面,没法沉下去。第二天清早起来,去江边的农贸市场。这天逢集,长长的巷道清早已经拥堵,马路填塞到了道路当心,堆满各种四乡来的物件,没有一种是顶值钱的,这里也没有一项大宗的交易,却又充满琳琅之状,缺一不可。
一个农妇带着两只老母鸡,正像沈从文的湘西小说里那样,鸡站在一方铺地的编织袋上,面对汹涌人流显得不安,老妇不时轻抚它的头,也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某种不安,似乎在对自己手底下长大的母鸡说争气,场子要撑过去。一个用手势显示自己是哑巴的和尚,把许多张命理属相的单页从布袋里掏出来,铺在一方地面上,展开“两元钱一张,报属相自取”的标牌,小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南无阿弥陀佛”,在市集的喧嚣里只是隐约背景,手持一根木杖,当有人报出自己的生肖,和尚就伸出木杖指点地摊,让人拿起属于自己的单页,投入一个黄色的化缘袋里,半天也收纳了不少一元钱的纸币。我要了一个单张,上面标明我的五行属于“桑柘木”。
我把单张叠进裤兜,走到风雨桥头,这里的江堤上摆满了一溜卖烧胎治病的,附带着卖中草药,几个老头老太忙着发火,灰白的发丝混合着烟气,铁盆中黄纸的火焰带来一丝暖意,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巫祝,每个人有固定的白圈标出的地盘,一个推着架子车想要来卖几件玩具的年轻姑娘刚刚停车,就被客气地劝走了。他们用鸡蛋烧胎,水碗化符的手法,和我童年经历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里早已不允许公然设摊经营这种“迷信”。
我捏了捏裤兜里叠的命理单张,走到廊桥上去。回想昨晚的事情,发了一条告别的短信给昨晚的女孩,又在朋友圈贴了几句诗:
亲近地面
注定疏于飞行
专心数蚂蚁
就顾不上星星
 
自由的福利
不能强求有份
在文字的集中营里
要以命换命
 
但命运还有别的意思

 

 
02
在上海的时候,有天我和阿甘约好,去黄浦江步道走一走。
我们在阿甘住的世纪大道附近见面,一个月之前,他从浦西出租屋的床上惊醒,和室友一起被女房东赶到了浦东。错过了公园大门,穿过一道铁丝网和灌木丛,好不容易摸到了江堤上。望过去,对岸的上海城区显得比岸这边热闹很多。我们在一半荒废的湿地里走了小半天,碰到一条长椅就坐下来休息。不知怎么说起中国的地名被改坏的事情来。譬如夷陵改为宜昌,我家乡的金州变成安康,襄阳改为襄樊又改回去。“最著名的当然是兰陵改为枣庄。”说到这里我想起,兰陵,也就是枣庄,是阿甘的家乡。
阿甘却不以为然。“你说的是李白的诗吧。”现在那里没有什么葡萄美酒,只是两个大煤矿而已。枣倒是有一些,不过似乎打下来带着煤灰味儿。
我说还有兰陵王、兰陵笑笑生,说明你们那儿确实出过不少人物。“现在又有了你。”阿甘撇了撇嘴,作为一个不出名的二本学校工科男,他毕业以来干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行当,譬如加油工和雪地靴业务经理。不过幸亏煤矿倒闭,他好歹不用顶替父亲的矿工职业,小时候,这似乎是县城唯一的出路。
县城最显赫的是两座煤矸山,小时候没有一栋建筑高过它们,所有人都生活在煤山脚下,每天随着卡车来卸料,煤矸山就加高一层,虽然整天有大人带着阿甘这样的小孩在山脚下拣煤渣,山仍然越来越高,抬起头的时候,整块天空都变黑了,阿甘总是害怕这块黑暗的天倒下来,压在所有人的身上。
后来它真的倒塌了,却是先变成了红通通的一片,县城的天空第一次亮起来了。
倒塌的前两年,已经有一些迹象。煤矸山堆得太久,里面的温度越来越高,拾煤渣时能感觉到热,渐渐地脚底发烫,要穿着厚底的布鞋才能去。后来山顶上开始冒青烟,像是父亲矿上的大烟囱。人们知道煤矸山自己燃起来了,但也没有办法,只是看着。煤矸山脚下依附着一溜窝棚,多半是没在煤矿上找到工作的人,那些窝棚里的人也和大家一样,每天看着煤矸山冒烟。那缕青烟倒是让阿甘有了一点想象。
有天半夜时候,阿甘睡梦中被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惊醒,像是父亲描述过的矿洞里打炮的震动,不过那里颤抖的是地面,这次是屋顶颤抖起来,一会儿刷刷地像是落下一层什么东西。轰隆声又传来了一次,母亲带着阿甘兄妹们披衣服出门去看,县城的半边天红起来了,是煤矸山的方向,消防车姗姗来迟地叫了起来,大家说是煤矸山爆炸了。
阿甘感到极大的恐惧,又有隐隐的兴奋,意外的是发觉妈妈也如此。天明煤矸山矮了半截,上面半截的一部分在爆炸中化为粉尘落在了县城每一家的屋顶上。山脚下的一溜窝棚也消失了,崩塌熔化的煤矸石严实地覆盖了它们,连同窝棚下面熟睡的十几家人,如同课本上火山爆发的场景。阿甘的一个女同学在这场爆炸中失踪了,骨殖没有找到。
北边的半截天空现出来了。似乎就是从那一次爆炸起,煤矿的经营开始不景气,后来渐渐地停下来了,煤矸山减慢了增长,再也没有回到以前的高度。阿甘去济南上大学的第三个夏天,回来时发现它们近乎消失,被继续拣煤渣的人差不多拣完了,连同那座当初没有爆炸的山。县城的很多人下了岗,煤矿也近于枯竭,只能烧煤渣的人越来越多了。
阿甘的父亲也下岗了。身上带着两次工伤的他,没能等到病退的一天。下岗之后,长年在乡下的父亲回到了县城,被煤块砸过的背始终没有挺起来,直到那年被表哥叫去珠海搞南派传销。阿甘知道消息时,是因为接到父亲拉自己入伙的电话。阿甘打电话给母亲,知道父亲带走了家里的四万块存折,就请了三天假去珠海。
阿甘在一套条件不错的三居室客厅里见到了父亲,跟他想象的架子床地铺不同。父亲对于阿甘的劝说很反感,说自己在这里很好,要做大事业,一辈子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遇,让阿甘不要挡着他的路。父亲说的很多话阿甘听不懂,譬如说他们是国家“一带一路”倡议的一支别动队。父亲当时和表哥的关系已经不大好,因为表哥答应给父亲的高级经理去掉了高级二字。
至于表哥,一个人住在一套两居室里,房间里摆了一整套据说是红木的家具,表哥的一只手抚摸着红木沙发的雕花扶手,一边对阿甘谈起他的人生规划,比父亲的更为宏伟。阿甘有些恍惚,想到这位小时候一起去矸山上拣煤渣的伙伴,后来早早辍学,变成县城网吧和街道上游荡的青年,人瘦得像鬼,似乎舅舅家里不再给他提供伙食。后来美团到达了枣庄,表哥骑着摩托成了外卖小哥。现在坐在阿甘面前的,却是一位现成的伟人,提示着阿甘自己人生的失败。
阿甘回到上海两个月后,听说传销窝点被捣毁,父亲回家了。四万块存折变成了一张卡,余额为两元五角。春节阿甘回到县城,一个下雪天在街上碰见了表哥,他戴头盔骑着摩托车,正在匆匆送一份外卖,头盔的接缝黏了一层雪粒。那个在红木家具沙发上出现的伟人,凭空消失了,就像父亲侃侃而谈的口才,回家后也无影无踪。
县城没有了煤矸山,但也没有什么新的景致出现。我想到每次坐高铁回京,火车会路过枣庄但不停车。县城的制高点似乎是两个烟囱,其他是一排平房,有一两处地方似乎有酒类广告,不过也并不是本地出产。至于枣树,似乎也没有看清过。
在很多地方纷纷恢复古地名的风气中,枣庄在网上颇为走红,现实中却不为所动,“李白那两句诗,跟它实在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了。”阿甘说。除了过春节的必须,他从来没有想过回去,即使在眼前的黄浦江边,我们走累了,只能坐在长凳上休息一会儿。
 
03
那年夏末,我和女友从西安去柞水。
这是一时起意,我从来没去过这座和家乡同处陕南的县城。早年只在贾平凹的小说和安运司购票大厅的陕西地图上看到,让人想到柞蚕,一种相比家蚕寒碜、瘠瘦,结实干巴可怜的生物,似乎出自土质稀薄之地。以后西安回乡通了火车,路过柞水匆匆一瞥,似乎总在冬天时节,只见远处一座青黑色山体,穿青布衣服的人们匆匆行旅,似乎符合名字的印象。至于一个水字,近乎完全忽略了。
乘大巴穿过秦岭,在柞水出口下了车,一进县城,印象却全然不同。
这是一个在荫蔽中的小城,柳树似乎覆盖了全城,气温一下子低了。尤其在临河的街上,到处是飒飒阴影,河流带来了沁人肌肤的凉意。河道是弯曲的,现出依偎情态,被橡胶坝分为一叠一叠,每一叠处显出坝体青绿和水口的雪青,潺然铺展为河床,保留碧绿质地,令人想到濯足其中,刚好浸过小腿,脚底感觉到石子。岸上有人倚栏垂钓,只见钓丝垂拂,如同柳丝,却无人操心。这是一个无人操心的小城,街道上几乎无车驶过,房屋都安静。对岸靠山坡的几幢别墅周围开着花朵,阳台临水,让我动了心。
也许将来买一幢,住到这里。想到一直待在北京买不起房,这似乎也算一种可能。但离现实却又太远,像是从北京坐火车到西安,再换高速来到这里的距离。
住在汽车站旁边的一家旅馆里,靠外一面装着大玻璃。望出去车站广场没有几个人。旅馆隔音效果差,一拨客人在谈着打山货的事情。我想到了小时候生产队分熊肉吃的记忆,在镇上待的几年时间,我听到一个豹子闯进邮政所院子被打死的轶事,会想到去做猎人,跟着一个老猎人翻越山岭,走向延绵无尽的远方。本来我想去柞水溶洞看看,一听交通很不便,似乎只在县城转转也可以。
有另一条小河穿城而过,大部分隐没在封闭的下水道中。顺着小河往上走,到达一个山口,小溪从山中出来,看起来可以走到县城背后。
坳口里的夏末气候更明显,暑季最后的布景正在上演,溪岸旁半青半黄的柳树像是一半晒熟了,余热并不逼人,树叶和枝干上有无数的蝉声,全都奄奄一息,以致失去了逃避的意图,顺手就可捋下两三只,完全不用费力,松手固然尽力向天空飞逸,也飞不出多远,有的直接掉落在地上。蜿蜒走上去,到了三岔路口,溪水倒像比出口丰足,旧年水闸容纳不下,但也还没有人手来利用发电,白白地漫溢在阳光下,泛着细碎光线。
这和上下游的情形不一样,沿途的河床近于干涸,水流都已纳入电站的暗渠,缺乏在阳光下露头的机会,像是我来时经过的高速路隧道,将轰鸣隐藏在山体深处,缺乏在阳光下露头的机会。只有县城这一段被单单留下了,这是我昨天在领受河道阴凉时也心知肚明的。
整修过的小路变为台阶,辛苦爬上去,果然山脚就是县城,平和地铺展在河谷中,河流变得不显眼。小路台阶伸向更高的山顶,繁盛已极又衰败的植被覆盖了一半水泥路面,遇见一条穿越路面的小蛇。青色的带子,身体保持湿润,完全和白灼的路面无关,最初一刻发怔,似乎含有通灵征兆。到了山顶,亭子护栏剥落,四面山脉延伸,向家乡方向望去,只见隐约山背,黄绿渐化为靛青,又想起当初路过柞水的印象,只在某处重叠。
在这里,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接通是家乡口音,问我还记得他不,说从小一个生产队的,在山西金矿上得了尘肺,肺里气不够用,干不了活。十几个人凑路费去找金矿索赔,老板置之不理。去世的接二连三,这群人也拖不过很久了,希望我找媒体报道。我嗯嗯地间或应着,一边脑子里过了一遍山西的同行,实在不认识谁,只能含糊答应着。
我们慢慢往下走,离开夕阳进入青黑的松林,以前是一片坟地,整修过仍然露出痕迹。我知道,对于打电话来的矿工们来说,我远在北京的某个身份才是真实的,我来柞水的临时起意,刚才遇见的青色小蛇,昨天在河边感受到的阴凉和雪青,在小屋里安顿下来的想法,和刚才在山背后小道上顺手捋下的蝉声,以致眺望家乡远山的方向,都是不真实的,即使他们是在用着这个眺望的理由和我联系。
离开的时候,发现柞水没有到安康的大巴,虽然地理上两者相距比从西安回乡更近,现实中的距离却遥远。只能改乘火车。去到城郊距离不短的车站,候车大厅修得敞亮洁净,人群鱼贯有序,厕所却关闭着不让人使用,只好出门按标牌到场坝外玉米地,一个男人拎着裤子刚起身出来,绕过遮挡的芦席,头脑顿时为之轰毁,如同洪荒之初天火劫烧,无法再看第二眼,转身逃回,心中惊诧刚才提裤子出来的男人,还有另一边席棚中的女人,是如何向那片地狱大观蹲下身去。心中想着发两张照片晒到微博,谴责一下这座勒索人代谢功能的火车站,又作罢了。
火车站也没有空调,暑热从出城那刻就恢复了。火车从西安方向到来了,黑压压的人群拥向站台,下车的人却极少,蜂拥的人堆攀向绿皮火车,站台似乎深度不够,火车在很高处,似乎根本没有攀登上去的希望,手里攥着的两张车票也是老式的窄窄纸片,固然不能丢失,却也完全提供不了保障。前后推搡之下,不知怎么竟然上车了,有种回到过去的梦幻之感,坐火车是一趟触及灵魂的肉身考验。没有地方坐下,只能笋子一样地站着,等待车门关闭稍稍活动,为身体挪移出一点空间。
车厢像一条铁皮长廊,气温似乎比车下高出好多,立刻有一种中暑的感觉,总算轮轨传来嘎嘎声响,车身启动了,吹来的却是醇然热风,没有一丝凉意的掺杂,使人震惊之余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全然领受。除了车顶一溜风扇的呼呼转动声,车厢里没有声音,所有人似乎已经中暑。
这真是一趟铁的旅程,我明白,只有此刻的暑热不折不扣,这样的回乡之旅是真实可靠的,先前小城河道的阴凉,只是轻重得体地保留给本地人的安慰。我和这座县城像当初一样疏远,也许不会再来第二次。发烫的诺基亚手机在我汗黏的裤兜里抖动起来,显示出在山上接到的那个矿工的电话号码。
*本文摘自袁凌新书《在别处》
      

 

 

《在别处》是真故出版“经典非虚构著作”的第一本书。
在这本书中,袁凌以一种惊人的坦诚呈现了自己这几十年来在中国大地上的辗转漂泊,既有身处异乡的孤苦,更有对当下中国的密切观察。
作为国内最为声名卓著的非虚构作家,袁凌不是停留在对教育、阶层等社会议题的表面讨论上,而是不断潜入中国人的生活内部,发掘中国人的命运底色,呈现我们在坚硬现实中的狼狈与坚韧。有人评论说:“袁凌就是我的泪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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