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275)
春光消散在秦淮河边的彩扩店
2019年8月30日晚上7点,我准时出现在春光彩扩店门前。
天色趋暗,店里人合上电闸,我仰起头,看着彩扩店门头的灯箱登时大放光明。当时不知道,那竟然是最后一别。
夕阳渐落,漫天云似火烧。对街的公寓楼镀上了层红光,如开了光的巨碑,耸立在暮色中。晚高峰还没过去,老街上人车拥塞,喧嚣噪杂,充斥着市井烟火气。
春光彩扩店开在秦淮河旁,沿河向西数百米,就是人流如织的夫子庙。夜幕降临,黄漆顶的仿古画舫亮起灯,在导游解说的小喇叭声中,满载着游客,缓缓往白鹭洲驶去。船尾的水波打着卷,轻拍岸边青石,石壁满覆青苔,闪着暗绿的幽光。彩灯沿着廊檐起伏,勾勒出屋舍重重。
古时这儿有个渡口,叫做桃叶渡。相传东晋书法家王献之有个爱妾名叫“桃叶”,她往来于秦淮两岸时,王献之放心不下,常常亲自在渡口迎送,并为之作《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故事流传至今,已成美谈。
每次来彩扩店,看到桃叶渡的牌坊,总会想起这个传说。那时候我还问老陈有何感想?他说,妻不如妾。我说,你真会胡扯。
1
我和春光彩扩店的联系,得从老陈身上说起。
老陈是我的死党,开了家小照相馆,窝在城南老巷中,招揽些周边居民和单位的生意。他也没学过摄影,从亲戚处接手照相馆时,纯属赶鸭子上架。亲戚当时有了更好的去处,急于脱身,便轻描淡写地开导他,数码相机全自动,不用胶卷,咔擦咔擦拍几张,看看不行再重来,呆子都会干。
没成想,小照相馆在老陈手中反而焕发了青春——他国字脸,浓眉大眼,看人透着亲近,又喜欢聊天,尤其擅长和女顾客拉家常。时间久了,熟客越来越多,生意也跟着好了。经年累月,以阿姨大妈们为聊天对象,老陈的八卦水平早已炉火纯青,他津津乐道的市井传闻总让我昏昏欲睡,有时我会纳闷,这么多细碎的生活琐事,老陈到底是怎么记住的,还能如数家珍。
每当他口沫横飞地八卦到高潮时,我就会打岔问,最近炒股赚钱了没——这是他的另一个爱好。一次,当我祭出这个要命的问题后,他立即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嗨,糟死了,今天准备卖股票的,给顾客拍照耽误了,拍照挣二十,股票赔三千,你说冤不冤!”
我忙安慰老陈,股市都收盘了,别再想这糟心事了,不如晚上去摸几圈。老陈便说带我去个好地方,有“硬腿子”,打到天亮都没事,不过在此之前,先得陪他去把相片取了。
那是2019年春末夏初的某个日子,我跟着老陈第一次来到春光彩扩店。
纵然离夫子庙如此之近,但秦淮风月的纸醉金迷却怎么也无法传递到这里来。此处林立着火柴盒般的住宅楼,全是80年代的老建筑。如果放到30年前,能在这里分到一套房子,绝对是让人艳羡的事。可如今,房屋主人也不知换了几茬。楼上住户把门一关,各过各的日子,反倒是楼下的门面房,敞开门做生意,大家常来光顾,总能估摸出几分底细。
沿街的一溜门面房,倒数第二家便是春光彩扩店,占地不大,30多平方,收银柜台离门口留了1米多宽,顾客上门,只能站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剩下的空间,除了几台修片用的电脑,全给一台彩扩机占去了。
彩扩机是个大物件,二手机器也要十几万,普通照相馆和小型图片社多半不会配置,它们接了冲印相片的业务,只能送到春光彩扩店来。无形之中,春光彩扩店成了城南一带的相片处理中心。
每天从早到晚,无数相片从这台冲印机的出片口源源不断地喷吐出来。只消在旁站得片刻,便能瞧见祖国的大好河山和无数人的笑脸。想来,出生、上户口、入学、毕业、求职、结婚、退休、直到去世,一个人一辈子用到照片的关口实在太多,这些刚性需求支撑着彩扩店的生意,就像门前的秦淮河水,细水长流,绵绵不绝。
印一张照片挣1毛钱,对年轻人来说,这生意来钱实在不爽快,让人提不起劲。彩扩店的王老板,三十来岁,每周来巡视一两回,与员工聊上几句,坐不到1小时就开车走了,着实不太上心。按理说,这样疏于管理,生意多半会越来越差。可几年下来,店里生意仍然稳定。
“全都得归功于老金。”老陈在去彩扩店的路上告诉我。
2
车停下,老陈一头扎进了彩扩店,我只能杵在门口,四下里张望。
右边是一家网吧,规模很大,也许是生意不好,隔出一半改成麻将档,挂上了棋牌室的招牌。我听着麻将机传来的洗牌声,心想,这多半就是老陈说的那个“好地方”;左边是家羊肉馆,正逢饭点,食客不断涌来,浓郁的羊肉味随风飘来,直往我鼻子里钻。
“肚子饿了吧?这家店的羊肉不错。”我扭头看去,老陈已经出来了,手里捏着一个鼓鼓的纸袋。
“相片拿到了?”我有些惊讶,本以为要等上一会儿,“你约的‘硬腿子’呢?”
“喏,里面那个戴眼镜的就是老金,还有开照相馆的江海,在路上,马上到。”
我顺着老陈手指的方向看去,彩扩店柜台后面的阴影里,有个老头正弯腰在彩扩机后面捣鼓着什么。
“这台机子老掉牙了,又歇得唠,老金在想办法修。”老陈解释道。
“他搞不定怎么办?”我担心要等很长时间。
“花钱找厂家的工程师,不到万不得已,老金哪块舍得喊人来啊。”
“他又不是老板,这么抠干嘛?”我不解地问。
“老金是王老板的老丈人,你说他能不抠么。”老陈听了哈哈大笑。
王老板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本与彩扩店毫无瓜葛,盘下这家店,就是为了给他夫人找个事做。做了几年,虽然利润不多,却胜在稳定。后来夫人怀孕了,没精力管理,就把老丈人从老家请来帮忙。老金退休后一直赋闲在家,日子过得寡淡,有个事做倒也乐意,就成了彩扩店的总管。王老板对老丈人自然放心,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正说着,一辆小车缓缓停在店前,从车上下来一个男士。老陈上前打招呼:“王老板,你可真是稀客啊。”
王老板方脸高个,一脸精明相,笑着回应老陈:“拿相片啊——这是你朋友?”
老陈介绍过我,又拍拍相片袋:“相片拿过了,我们在等老金。”
王老板露出恍然的笑容,进去看了一圈,回头喊老陈:“马上好了,你们在店里打吧,不然机器再出毛病,还得喊老爷子回来。”
我低声抱怨:“这丁点大的地方怎么打?不如去旁边的棋牌室。”
老陈劝我:“王老板心疼老丈人,不想他来回跑,咱们照顾老年人,将就着打吧。”
地方是真小,靠墙一圈电脑中间,只能搁下一张折叠桌外加四张凳子,人坐上去,着实没啥伸展空间。
一个员工有事已经走了,只有一个女孩还坐在电脑前。王老板走过去,俯下身子问:“还有多少张?他们要打麻将,你赶紧弄完腾地方。”
女孩抬头,露出年轻的面容,朝王老板翻了个白眼:“哎哟,晓得赖,一刻儿就好。”
大家都坐下了,老金才走过来。他个子不高,干瘦,戴副老花镜,头发花白,脸色蜡黄,看上去有些疲惫。
王老板问:“爸,机器修好了么?”
“修不好,这机器跟我一样,零件都老化了,只能凑活用。”老金抱怨道,“出片口的塑料件变形,相片输出不畅,我用东西垫上,还能用。”
“还是老爷子来斯,这机器只有您搞得定。”老陈递上烟,顺手拍了记马屁。
这马屁正对老金胃口:“我天天跟这台机器打交道,早就晓得它的脾气喽。”
即刻,玻璃门被推开,一个男人冲了进来,一叠声地道歉:“不好意思,堵车来迟了,赶紧开始,早打早结束。”
老陈骂道:“刚来就想走,搞得不得了,今天晚上打通宵。”
这就是江海了,他苦着脸,辩解说老婆不让打,他是装作拿相片才溜出来的。
“多大事啊!男人不能当妻管严,该玩时就要玩。”老金也怒道。
江海乐了:“老爷子你这话给王老板听到,小心他乱来。”
王老板摸摸鼻子,一脸无辜:“怎么说到我头上了,你们还打不打了?”
大家看向电脑前的女孩。女孩打开最后一个文件夹,照片像算命的扑克牌,呼拉拉铺满整个屏幕。她的手指在鼠标上飞舞,裁切照片多余的部分,然后存档关闭,再处理下一张,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我看得入迷,老陈在旁解释,这是“单修”,只裁切尺寸,看着简单,可非得人来做,如果交给机器,错把脑袋或身体切除,顾客看到相片后,肯定一蹦三尺高。
没多久,女孩就完成了工作。拎着背包跳起来,转过身,一双大眼睛眼波流转,扫了众人一圈,对王老板打了个招呼:“我先走喽。”说完,窈窕的身影在玻璃门外一闪就看不见了。老陈拍拍我:“好了,不要看了,人家有男朋友,赶紧打牌了。”
大家各自落座,砌好牌,老陈掏出烟,翻兜找打火机,找到了却打不着,只好借火——牌桌上有规矩,火不能随便借,否则会影响手气——问了一圈,大伙都笑嘻嘻地拒绝,平时可以,这会儿绝对不行,自已去买吧。
老陈没奈何,只能嘟囔着站起身,王老板喊住他,递过去一盒火柴。老陈拿到手里细看了一圈,火柴盒上印着“XX宾馆”。
老陈啧啧赞叹:“火柴!好多年没用过了,哪来的?”
王老板斜着眼不耐烦地说:“你管哪来的,能用就行了。”
老陈坐回位子,叼上烟,抽出根火柴一划,火苗哧地一声在棒头上燃烧起来,瞬间给他的脸映上一层红光:“摆!赌神都是用火柴点烟的,今天你们要小心点。”
坐在下家的江海嗤笑一声:“我怎么记得赌神用的是朗声打火机,当啷一声,那才有范儿,火柴算个屁!”他瞥一眼火柴盒:“XX宾馆?好像路上见过,离这儿不远,这是送给住宿客人的吧。”
江海说完就没再吭声,老陈瞅了瞅王老板,嘴角翘着,似笑非笑,回过头冲老金喊:“快扔骰子,找头家。”
老金一声不吭,抓起骰子,重重扔了出去。
王老板站老陈后面,看了两把,然后说要走了。刚走到门口,手机响了,他看了下号码,接通后说:“我还在店里,机器出了点故障,过会儿回来。”说完,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从彩扩店的玻璃橱窗看出去,在马路中间挤作一团的车子,宛若壅塞河流的巨石,电动车游鱼般绕过巨石,与行人一道,匆匆奔赴在路上。
我坐在面朝窗外的位置上,出神地看着外面,背后的机器嗡嗡作响,一张张相片悄然滑落,上面的人都在咧着嘴笑。老金坐在对面,夕阳照进来,给他塑了一个金身。
3
没打几场麻将,我就和老金混熟了。虽说这个老头在麻将桌上有些斤斤计较,但牌瘾大,算是个不错的牌搭子,就是烟抽得凶,有些熏人。
去春光彩扩店的次数多了,有时也会遇到王老板。聊到店里的生意,王老板总说这个行业在走下坡路,利润太低,言语间流露出退出的打算:“冲印一张照片才挣1毛钱,房租和人员工资越来越高,干一年也挣不了几个,事情却多的要死。”
我说现在网络上也可以下单冲印照片,你们可以试试网络推广,多接点业务。
王老板摆摆手:“我平时忙得很,哪有时间弄,接个小工程都比这挣得多,要不是老丈人和我老婆,早把店转让出去了。”
老陈说,王老板是个活络人,如今攀上了做房地产的大老板,大老板指缝里随便漏点工程就够他赚的,自然看不上这三瓜两枣的辛苦钱。老陈还打听到彩扩店的租期10月底到期,房东打了招呼,租金至少涨一半,否则就搬走。
我听了直咋舌:“涨一半,也太多了吧?”
老陈点点头,眼神瞥向隔壁羊肉馆——就是它捣的鬼,想把彩扩店挤走,然后租下来,打通屋子扩大经营——继而老陈又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哎,真想不到啊,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就几年工夫,开羊肉馆的老板就发财了。他是外地人,刚来南京时,穷的叮当响,在市场里卖羊肉,后来赚了点钱,开起羊肉馆,刚开业时,还跑来发烟,让我们关照他生意。这才过了两年,居然逼彩扩店挪地方喽。”
老陈又摇摇头:“(羊肉馆老板)未必能如愿,只要王老板想干下去,可以和房东商量,毕竟有优先承租权。”
我说王老板可能不想干了。老陈弹弹烟灰,慢条斯理地分析:彩扩店有那么多老客户,每月都有盈利,王老板不想管事,可以承包出去,照样有钱拿,“不干是傻子”。
我说承包给别人,这个麻将据点恐怕就泡汤了。老陈不以为然:“就算承包,也肯定是老金来做。老金在这干着,多一份工资拿,还有人陪着打麻将,你让他回家,他还不乐意呢。”
老陈的分析有理,直到打最后一场麻将前,我都没有觉察到任何异常。
8月30日那晚,我们的牌局开始前,老陈建议改个规矩,我和另一人并无异议。问到老金,老金黑着脸,烦躁地说:“赶紧开始吧,别啰嗦了。”
老陈讨了没趣,没再说什么,就当他默认了。可一圈未过,等到我和牌时,老金却嚷嚷起来:“不对,怎么能这样?”
“刚才老陈不是说改了么?”我不满地说。
“那不行,我没说同意。”老金脸色潮红,一把扯下嘴角的烟,拍着桌子反对。
“刚才问你不说。”我有些生气,“那这把牌怎么算?”
老金眉眼铁青,哗啦一声推倒了面前的麻将牌,气哼哼地说:“当然不能算,重来,不然就别打了。”
我正要呛声,老陈抢先开口了:“都怪我,刚才没问清楚,都消消气。”说着,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瞥了老陈一眼,无奈地说:“那这把就算了,你们商量好再打。”
当晚的牌局早早就散了,我和老陈去吃宵夜,寻了家小店坐下后,老陈才说:“刚才没帮你说话,是不想和老金闹僵,让你受气了。”
我说没事,只是有点纳闷老金为啥发这么大火,他以前从没这么夹生过。我俩默默吃完宵夜,临到分手之际,老陈突然来了一句:“明天我去问问,老金到底怎么了。”
4
“我晓得老金为啥发火了。”过了两天,老陈打电话给我说,“王老板找了个小情人,被他老婆逮到了,闹着要离婚,老金那天肯定是憋了一肚子火。”
“王老板看上去斯斯文文,居然也干这种事?”我也很意外。
“还有更劲爆的。”老陈继续爆料,“你再猜猜,他的小情人是谁?”
“这我哪儿知道,我又没见过。”
“你当然见过——就是彩扩店里修片子的女孩。”
“啥?”我目瞪口呆——那女孩看上去还不到20岁,跟个有家室的男人,“她脑子怎么想的?”
“她有男朋友,以前一起在店里打工的。”老陈嗤笑一声,“这女孩爱打扮喜欢玩,花销不会少,他男朋友一个月能挣几个钱?恐怕连个好点的包都买不起。王老板花点钱就能搞定。”
“难怪老金那么大火气,他还在彩扩店上班么?”
“在啊,老金还打算承包彩扩店呢。女孩辞职了,他男朋友可能还蒙在鼓里,或者已经分手了,谁知道呢,反正不关我们的事,就是不方便到彩扩店打麻将了。”
“请我也不会去了。”我虽然同情老金,但他没本事和女婿翻脸,却挑外人撒气,实在让我有点瞧不起。
之前老金想要承包彩扩店,在老陈看来,以翁婿这层关系应该是十拿九稳的。可如今,王老板极少来店里了,不到逼不得已的地步,他绝不会和老金同时现身。
虽然女婿搞出的这一遭把老金气得够呛,可他并没有发作,只是忍着,在旁人面前,仍如往常般忙碌着。只是自那往后,他的脸总是板着,皱纹紧夹,如过不去的沟坎。老客户察觉到异常,喜欢开玩笑的也没了心情,拿完相片就走,不再靠着柜台和老金笑骂聊天了。
时间到了10月,王老板并非铁了心要关店的,看起来似乎也只能让老金来承包了,毕竟那台彩扩机是个难伺候的主。
之前,王老板私下也曾问过老陈和几个老客户想不想承包彩扩店,老陈是动过心的,可一想到那台老爷机就有些犯怵,“那台机器早该报废了,维修成本高,房租涨价,还要交承包费,到头来也挣不了几个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终还是打了退堂鼓。
只有老金能顺着它的脾气,按时喂它喝药水,努力让它正常运转、吐出色彩鲜艳的彩色相片。大家都认为老金稳操胜券,只要他绷住不和女婿翻脸,公对公私对私,儿女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彩扩店就能顺利交接,想必王老板也不会过于为难老丈人。
可谁也没想到,最后跳出来一匹黑马,坏了老金的事——那是店里负责修片的男孩,姓顾,相貌平平,天天闷不做声,只埋头干活。老金让他帮着搬运药水、照看机器,他也从不推脱。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突然说要承包彩扩店,让王老板很意外:“小顾啊,你想承包?你能搞定那台机器?”
“王老板,我既然想承包,肯定是有把握的。平时给老金打下手,配药水、修些小毛病,这些都会,要是出了大毛病,还有厂家的工程师嘛。”
思前想后,王老板索性把承包费提高了一倍,想让小顾知难而退。没想到小顾竟一口就答应了。王老板事后对老陈坦言:“这可不是我不照顾老爷子,谁叫他把小顾教会了,结果人家跑来和他竞争,我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跟钱过不去吧!同样的条件,老爷子要是愿意,我肯定先照顾他的。”
5
老金终究没能承包彩扩店,不是因为承包费,而是生病住院了。
医院的诊断结果是肺癌,这让所有人大吃一惊。老陈分析,一是老金抽烟太凶,成天咳嗽,伤了肺;二是天天和化学药水接触,吸了太多有毒气体;三嘛,估计是被气得狠了。
小顾顺利接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店——从临街门面房搬进了小区里面。为了省钱,搬店那天,小顾没请搬家公司,只找来两个小伙子,又喊上老陈,一起搬那台彩扩机。彩扩机异常沉重,四人抬着很吃力,下台阶时吃不住劲,把机器重重磕在地上。
机器哐当一阵乱响,小顾的脸色当时就白了。
老陈的腰扭了,修养了好些天才慢慢恢复,禁不住抱怨:“我真是被小顾坑了,搬那么重的机器,起码再找两个人,他是省钱了,害得我以后再不能搬重物了。”
我听着好笑,调侃道:“小顾许了你啥好处,让你这么卖力?”
老陈低着头说:“小顾让我以后去帮忙打片子,我想着能挣点外快,才答应去帮他搬家的。”
“不租临街门面房,彩扩店还能开得好吗?”
老陈扳起手指头算账:“一个月要交6000元承包费,加上人工水电和各种费用,起码要1万5,如果再租门面房,房租涨到1万多,真的没啥赚头了。搬到小区里,房租能省一半。生意少了,他就自己干,忙不过来才找人帮忙,这小子挺会算计。”
我还在和老陈算计,老陈却笑了:“你瞎操心啥,小顾只是承包,店不是他的,干不下去?大不了不承包呗。再说了,你以为他承包,只为了挣洗照片的钱?”
原来,小顾之前就私下做团体照和会议的跟拍业务,他在同城网站上打广告,经常能接到活。这种几十或上百人的合影拍摄工作,往往是企业、学校举办大型活动时的刚性需求,利润不错。只是无论打广告,还是接洽业务、结款,都需要一个合适的专业身份,所以“春风彩扩店”成了小顾最好的“马甲”,这也是他甘愿付高额承包费的根本原因。
听老陈说完,我恍然大悟,不由为小顾的心机感叹。他讨好老金,学到了技术,又利用翁婿间的矛盾,出高价把彩扩店承包到手,顺利为自己的事业扫清了障碍。这样的人不发财,简直没天理。
2020年疫情解封后,我坐车从老街路过,发现春风彩扩店的招牌已经拆掉了,店门变成了一堵墙,墙上开了窗,窗棂红漆描金,和旁边羊肉店同一个风格。显然,羊肉店老板把彩扩店的门面吞掉了。
我去看望老陈。他情绪不佳,蔫蔫地缩在椅子里,许久不见,白了也胖了。听我问起生意,他有气无力地回答:“还能咋样呢,疫情来了,大家不敢旅游,自然没人来洗照片,幸好学校开学、单位正常上班,来拍证件照的不少,还算有些收入。”
我又问起春风彩扩店,老陈来了点精神,唏嘘着说:“哎呦,你不晓得,我算是逃过一劫。”
他说,小顾接手彩扩店后,有段时间业务繁忙,各家照相馆送来的照片,多时一天就有一两万张。小顾没请人,自己撸起袖子干,天天熬到很晚。老陈起初会过去帮忙,加夜班时间长了,有些吃不消,便去得少了。
小顾为了拴住老陈,提出让老陈参股,一起承包彩扩店。老陈确实动心了,他想和小顾一起做团体照的生意,但小顾显然只想找个分担承包费和工作量的合伙人——有油水的业务,是不会轻易让人分利润的。老陈思前想后,拒绝了小顾。他觉得这小子太精了,合伙反而很容易出纠纷,还是不沾惹为妙。
直到疫情来了,老陈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明智的决定。他瞪大眼睛,露出一副后怕的表情对我说:“现在彩扩店每天印的照片,只有以前的一成左右,可承包费和房租倒是一分也不能少交。”
“头几个月最惨,大家躲在家里,没人旅游也没有团体活动,现在好歹有点起色,就看小顾能不能熬过去了……对了,我前几天在彩扩店看到老金了。”
“老金?他去店里干嘛?”
“小顾拖欠承包费,老金来要钱,王老板的离婚官司打完了,彩扩店分给女方了。”
我张着嘴,半天没回过神来——被小顾费尽心机挤走的老金,转眼又变成了彩扩店的老板。
“老金会收回彩扩店么?”
“不知道。”
“小顾还会继续承包么?”
“不知道。”
“王金山和那女孩怎样了?”
“不知道。”
我气得搡了老陈一把:“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打听这些事的么?”
老陈胡噜了一把脸,看起来振作了一些:“那是以前,现在我自家生意都烦不过来,哪有心思去管闲事。”
6
2020年底,我约老陈吃饭。见面时老陈喜气洋洋,嚷嚷说今天股票挣了8000块,他请客。吃饭的地方离春光彩扩店不远,老陈把电动车推去充电,我也跟过去了。
在阔别一年多后,我总算见到了彩扩店的新址。店搬得并不远,仍在同一栋楼,只是从门面房搬去了楼后的地下室。门面房阳光充足,进店要上两级台阶;地下室阴暗潮湿,入内需下两级台阶,这一上一下,天差地别。
远远看去,楼后墙上开了一扇小门,6台空调外机挂在门两边,正嗡嗡地运转着。门口停满了电动车,老陈费了老大劲才挪出个空位。
我仔细辨认,试图把眼前景象和以前的彩扩店联系起来。找了好了一会儿,才终于在空调外机的侧面找到一个“彩扩店”的小招牌——原来的招牌太长,无法在小门上方安身,只能憋屈地倒立着。隔着乱糟糟的电动车,只能看见“彩扩店”三个字,“春光”是无法看到了。
门只有一人多宽。我扭头问老陈,这么窄的门,你们当初是怎么把彩扩机弄进去的?
老陈走过来,指着地砖上的坑说:“那回真要命哦!下台阶时四个人吃不住劲,把机器摔地上磕坏了,最后请来厂家工程师才修好,维修费2000,小顾没省到钱,我的腰还扭伤了。”
店里有个中年女人,老陈同她打个招呼,从店里牵出接线板给电动车充电。他悄悄告诉我,去年年底业务忙时,小顾雇了这个女人,哪成想翻过年遇到新冠疫情,熬到现在,已经欠了她5个月工资没发了。
女人坐在门后,木着脸,没有表情。我问老陈,她为啥还在这继续干?
老陈说,也许是怕离开了拿不到工资吧,她也有难处,儿子上大学,等着用钱呢。
“工资发不出,承包费也没给吧?老金怎么说,免掉一部分?还是打算把店收回?”
“老金的身体干不动喽,他的病是早期,靠吃药控制,指望着承包费买进口药呢。他告诉小顾,承包费一分不能少。如果不承包,就不准用春光彩扩店的名义在网站上打广告。”
“哈,老金这一手太狠了,直接掐住了小顾的要害。”
“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当初王老板不管事,小顾私下用彩扩店的名义打广告,老金看在眼里没吱声,现在一发难,小顾就慌了手脚,换‘马甲’重新宣传,代价太大了,只能乖乖又签了一年承包合同。”
老陈得了股票的滋润,八卦之魂又熊熊燃烧起来。他开始抽丝剥茧地拼凑细节,推演起人性的复杂和世事的荒诞不经。
“一切都是因为你——”老陈语出惊人,“如果不是因为你,那天我就不会找老金打麻将,王老板就不会因为一盒火柴露出马脚,老金就不会起疑心,她女儿就不会发现王老板的私情,他们就不会离婚。”
“如果不是因为你那天和王老板聊网络推广的事,小顾就不会听到后起心去做网络业务,没有网络业务打底,他也不敢高价承包彩扩店,也不会像今天这么惨。”
老陈目光咄咄地凝视着我,眼神中满是揭开谜底的得意。我悚然发现他的“推理”竟然很有道理——我成了导致别人家庭崩溃和事业失败的导火索,这真让人难以接受。
瞧着我的窘态,老陈噗呲一声乐了,拍拍我的肩膀,宽慰我说,只是开个玩笑。为了缓解气氛,老陈又给我讲了笑话:“小顾最近意外发了笔小财,你晓得咋回事吗?”
“咋回事?”
“旁边派出所接到一个案子,集资诈骗,苦主上百,排队来复印材料,人均几十页。店里的老爷复印机派上了大用场,连着多日,从早印到晚,完事后算账,复印费居然收了7000多。小顾高兴得合不拢嘴,觉得运气好到爆,拿着钱去赌球,输了个精光。”
听完这个该死的笑话,我没来由地心里发寒。我站在高楼阴影下昏暗的店堂前,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王老板和他的小情人。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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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敏是我认识很久的朋友,年轻的时候,她在城市里的生活不好也不坏。2012年,因为感情失和,老公和她离婚。两个人没什么财产,离婚与净身出户没有多大差别。
离婚后,贾敏一直独自生活,原以为日子就这样将就着敷衍下去,但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父母慢慢变老,她开始在一个又一个财务危机里打转。
我不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是成长的必经之路,还是偶然的排列组合。我非常希望她能尽快摆脱危机,走向正面循环。
1
2019年6月,37岁的贾敏决定回老家一趟。在门打开以前,她已经站了几分钟。
有七八次,她都想掏钥匙,但空着的双手总会泛起一股尴尬。老家的人都好脸面,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要给亲朋准备礼物。这一回,她的背包只塞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没有礼物在手,她张不了嘴叫门。犹如心灵感应,门忽然开了,露出爸爸慌里慌张的模样。
父女俩面面相觑,几秒以后,亲戚代为宣告妈妈患癌的噩耗。
回家之前,爸爸已经打电话跟贾敏通过气,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亲戚这么一说,像是一种庄严宣布,客厅里其他亲戚的目光,全落到贾敏身上。大家心里都明白,癌症不仅意味着病痛,还意味着巨额医疗费。
想到钱,贾敏不由得心虚地放低视线。上一次她站在亲戚们的中心,是自己做主远嫁,那已经是13年前的事。失败的婚姻曾经让她抬不起头,为了挽回一点面子,她充过不少次大头鬼,在亲戚聚会时抢着买单。但现在的贾敏已经被独身生活磨平了所有骄傲,即使难堪,认怂也可以十分自然:“我没什么钱。”
没钱,就是一种原罪。在场的亲戚多数是长辈,教训如同迎面扑来的寒风,贾敏甚至能听见爸爸陡然凛冽的呼吸声。但她没为自己辩护,只是沉默。妈妈之后看病还要刷人情卡,她没有和亲戚较劲的余裕。
舅妈及时截停了亲戚们的诘难,只是淡淡地嘱咐贾敏,明天跟她去市里的医院。这种指示就像导演喊“cut”,只消一会儿,亲戚们都散了,剩下贾敏和爸爸在客厅里沉默地对坐,喝茶喝出了喝酒的愁闷。
客厅已经很破旧了,墙角掉灰、地砖开裂。在贾敏小的时候,她住过崭新的房子,那是父母的单位福利。工人在县城最威风的年代,只需十年八年的工龄,就能支撑独立的一间房。他们在那里住了很久,直到爸爸的腰坏了,才卖了换低楼层。
这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爸爸为此生了很久的闷气。在亲戚里,两套房子算标配,三套四套还有门面房收租的,大有人在,再不济,也得住上电梯房才算体面人过的日子。搬进“新”家的当口,爸爸还在发愿买电梯房,但贾敏当时只觉得可笑——要有这个钱,为什么不在省城买?先不论老家的房子能不能升值,她就没打算让老家套牢自己下半辈子。
贾敏打定了主意,但父母想要买房之心不死,三不五时向她“汇报”老家的楼市动态。几年下来,贾敏的工资原地踏步,老家的房价倒是涨了1000多块。都说不进则退,贾敏只好退步抽身,开始留心老家的楼盘。
没想到,贾敏才看了几处房子,就撞上妈妈生病,想要买房做业主的心也就淡了。要是背了房贷,还要筹妈妈的医药费,这日子怎么过?借着和爸爸谈钱的机会,她想给爸爸“打预防针”:钱留给妈妈治病,新房就别买了。
爸爸放下茶杯,更沉默了,沉默意味着委婉的反对。
爸爸说,买房是为了妈妈的康复着想。这份“考虑”的重量,已经超过贾敏可承受的范围。如果真的要换房,她更希望爸爸说“换到一楼”,然后她就会开开心心地掏出一万几千块中介费,彼此又能轻松几年。
不容贾敏多想,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得坐上舅妈的车去市里的医院。医生说的词语多半是她没听过的,但爸爸一直在问她,贾敏只能根据医生的脸色勉强翻译:“已经是中期了,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要开刀才行。”
爸爸露出惶恐的表情,但贾敏没有时间安慰。她是独生女,来医院就意味着承担所有责任。整整一个上午,她在医院里晕头转向,这交一张单的钱,那交一张单的钱,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慌。等她终于办好所有事,想要坐到妈妈的床尾休息,妈妈一脚扫过她即将落下的屁股——老家传统,不能坐病人床尾。
对于“传统”,贾敏予以尊重,也是为了安抚妈妈在术前惊慌的心。虽然手术前不必陪床,她还是留下来,和衣躺在3张拼着的椅子上,连脚都伸不直。夜里的病房,安静的时候是正常的起夜声,不安静的时候能看到白大褂在走廊上潮水似的涌动。
贾敏满腹心事,但按捺着没有动。反而是妈妈,在一阵急乱的脚步声过去以后,慢慢地坐起来。贾敏还没来得及问妈妈怎么了,妈妈已经先发制人,问她:“什么时候买房?”
此时纠缠这个话题没有意义,贾敏转过身,就差用外套蒙头了。她明白父母爱女心切,但非要打肿脸买房子,只会让一家子都背上债务。哪一天租不起省城的单间了,她就回老家,窝在父母的老房子里。两室一厅,独立厨卫,足够她过了。
妈妈在她背后轻轻地叹气,最后也躺下了。
那是贾敏印象中最后的平静。
她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手术是否顺利,预后是否良好,毕竟妈妈平安地下了手术台,又平安地回到普通病房。但在护士叫家属帮忙把妈妈搬回到病床的时候,她预感到了不妙。
“你使劲啊,使劲!”
麻药劲儿没过,妈妈像一块浸饱了水的木头,没法配合,沉得很。护士两手提着妈妈身下的床单,指挥贾敏脱鞋上床接应。贾敏没伺候过病人,不会使劲,跪在床上急出了一头汗,护士还是觉得她没使劲。爸爸急了,不顾腰伤,到处补位,三个人一起使劲,才勉强把妈妈转移到病床上。
只是上床就费了这么大劲,妈妈回家得上两层楼梯,那怎么办?
贾敏突然意识到,自己为父母养老准备得太少了——没有医药费、没有电梯房,甚至连人都不得闲。如今之计,还是先租一套一楼的小房子,给妈妈过渡三两个月再说。
然而,想租一套合心意的房子,在哪里都难。贾敏和爸爸两班倒,爸爸在医院,她就跑出来找房子。一楼的房子,确实省了爬楼梯的麻烦,但吵。出出入入的人群不仅带来窥视的目光,还有“轰隆”拉开铁门的噪声。有些中介避重就轻,推销说“一楼带小花园才够空阔”,但满地茂密的青苔,不知道谁丢下来的烟头、沾血的卫生巾,都让贾敏无法接受。
妈妈出院当天,舅妈开车送他们回家。两层周折的楼梯,让妈妈扶着墙出了一身痛苦的虚汗。老人要是住不起高价的养老院,拥有一套电梯房就是刚需。不然,老人没法下楼,出了什么事,救护员跑上楼也费劲。
逃避老家楼市十几年,贾敏如今想要跑步进场。
2
贾敏在买房上忽然转了口风,让父母有些不敢相信。直到贾敏当着他们的面,给堂姐打了借钱的电话,老两口才把计划和盘托出:原来,他们早就选好了房子,是三室一厅的大户型,附近有车站、有菜市场,小区有漂亮的花园,在周边乡镇是难得的好楼盘。
父母打量着贾敏的脸色,提议卖掉老房做新房的首付,贾敏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现住的房子虽老,但地段很好,名校学区房,父母之前不舍得卖,总说要留给未来的外孙。现在他们愿意让步,首付就有了,只是定金还没着落。
贾敏张不开嘴要父母出这笔钱,但5万块对她不是一笔小数目,自己的银行账户上绝对不够。堂姐接了电话,一句“在忙,迟点回你”,就把她打发了。看着她紧紧皱起的眉头,爸爸赶紧喂上一颗定心丸:以后房贷分成三份,父母各出一份,不影响贾敏的生活。
父母还想给贾敏灌迷魂汤,但她已经喝撑了,连忙制止——要是定金掏不出来,想再多也是无用功。
离婚以后,“家庭主妇”成了履历上的污点,被老板们毫不留情地压价,贾敏的薪水和刚毕业的大学生差不多,只能花呗、信用卡轮番上阵,左支右绌地过日子。要想打钱的主意,只能看公积金——工作了十几年,公积金里总该有5万吧?
贾敏有些心虚,即使是自己的账户,她也不能肯定。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回避买房的方方面面,因为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个担子。几百万,几十年,哪是一个月薪几千块的人能想的?一直以来,大家都在纵容她的逃避,结婚之前,她是赚钱买花戴的自由女郎,房子只是租来的落脚处,结婚以后,与公婆同住,自然不用担心房子。如今十年一觉省城梦,省城房价已经翻了10倍,贾敏要为自己的选择连本带利买单。
回到省城,贾敏去了最近的公积金住房管理中心。一查,她的心里一阵发凉:账上居然连2万都没有!柜台显然见多识广,只是淡淡地问贾敏要不要打印流水。反正不要钱,贾敏连忙点头,柜台递给她一叠薄薄的纸,上面清楚地记录了账户的流入:每个月200块出头,没有任何差错。
柜台礼貌地告诉贾敏,如果有错,可以凭工资条与单位协商处理。但工作了这么些年,老板一直用私人账户发工资,她就没见过工资条。事到如今,要工资条也好,协商处理也罢,都是远水救不得近火,没用。
贾敏忍不住叹气,离开柜台,给堂姐打电话。这一次,没寒暄几句,堂姐就问她为什么等房价贵了才入场。被戳到痛处,贾敏也不敢发作,讪笑着继续和堂姐攀关系。看在父母的面子上,堂姐答应拉她一把,但给借款定了条件:只借2万,过年前就要还。
贾敏近乎感恩戴德地接受了条件,虽然她还不知道还款要从哪里来、剩下的定金要从哪里找。眼下能有一笔启动资金就是好事,为了不让难得的“好运”流失,贾敏一鼓作气,找了好几个同辈的亲戚、朋友借钱,但都被拒绝了——人到中年,要养孩子供房子,谁都没有余粮。
一连几天,贾敏都没想到办法。以前她还可以做一只混日子的鹌鹑,现在家里有无数个理由打电话给她,问她进展、催她行动。贾敏只能糊弄,“有好消息,就会告诉你们”。
再拖,贾敏总得回家陪妈妈复诊。人到了父母跟前,就什么都忽悠不了了。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起曾经不耐烦关掉的弹窗广告,“只要有身份证就能借款”。
贾敏将信将疑,盯了电脑好一会儿,可弹出来的广告都是报考在职研究生和奶茶店加盟。没办法,她只好试探着,用“贷款”、“秒批”这类关键词进行搜索,结果得到满满一页的答案。
各个平台看起来大同小异,她顺手下载了其中一个。“秒批”的大字在屏幕上不断闪烁,刺激眼球。然而,APP的操作,绝不像弹窗广告上说的那么简单。从网贷的第一步开始,贾敏一直在填写自己的信息,从姓名、电话、身份证号码,再到住处、工作单位,一个人的隐私几乎全给了。
她试探着想在平台上贷款3万,先把累积的卡债还了,再取现还给堂姐。随意就能借出钱的平台,她也不信。中间隔了银行这道防火墙,贾敏感觉会安全一些。
填了大半天资料,结果倒出得快:借款失败。
这是意料之中,贾敏没觉得失望。但闪出的窗口不断提醒她,点开,就能知道为什么失败。贾敏本不想搭理,但一想,这是不花钱的操作,试试也无妨。客服开门见山,就是让她少借一点。
这很合理,毕竟她是第一次来借,还没在平台形成信用。动动手指就能借到3万块,自己也不敢用。想来想去,她决定试着借5000块,先还了信用卡的最低还款额。这一次,借款出奇顺利,洗个澡回来看手机的功夫,就成了。
钱飞快地到账,随之而来的还有平台硬性安排的还款计划。贾敏明明只借了5000块,但要还12期,其中11期要还500块,最后一期要还700块!然而,“轻松”才是贾敏当时的感受。不用风吹日晒,不用看人脸色,甚至不考虑征信,钱就借到手了。算了算信用卡剩下的额度,她把心一横,将钱都取现了,赶在7月凑齐了定金。
父母盯着贾敏带回来的银行卡,眼角笑出了褶子。短暂的喜悦过后,爸爸冷不丁提醒,堂姐的钱要早点还。她愣住了,觉得自己像哑巴吃黄连,只能点点头。妈妈提议老房卖了以后钱先还堂姐,贾敏才松了一口气。
老家楼市的确火热,但仅限于一手房。四邻八乡积聚了大量能全款买新房的人,二手房根本不吃香。贾敏一家好不容易等来一个看房的外地人,还没上楼,就指着老房破败的外墙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楼龄有30年以后,就不愿意去看了。
中介赶紧拉住看房人一顿劝,他才勉强上楼,走了一转。贾敏心里明白,这笔买卖肯定谈不拢。老房子走不了房贷,只能走消费贷,利息高了一截,谁不掂量掂量?
想要尽快出手,只能降价。不仅如此,贾敏还把楼下买回来的杂物房当成添头,白送。
即便这样努力,来看房的人依然寥寥无几。之前挂电话的堂姐,现在主动给她打电话。贾敏立刻明白,堂姐这是在催债。如果是同事,她还能厚着脸皮,再拖一些时间。但这是堂姐,人家几次三番催了,钱不到位就意味着社会性死亡。
贾敏只能拍着胸脯保证:“再有一个月就好了。”
3
夸下了海口,就意味着找钱进入倒计时。贾敏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自己长出三头六臂。她没有兄弟姐妹可以依靠。妈妈入院,她要在场;妈妈住院,她要陪床;妈妈出院,她要交费。一趟“流程”走下来,整个人累得麻木了。
医生对贾敏说,结果出来了,妈妈的病不好治。她只会笑着点头,不敢多想妈妈的病情,逼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钱上。有了网贷的助力,贾敏的债务如同雪球,越滚越大,一期要还的钱不多,但她手头紧,只能这里借点、那里借点,人情债和卡债都欠下不少。债多身不痒,她反而觉得,自己不断逼近正轨。
三五年前,老家的房价还没起飞,三四千就能买一平米,还带精装修。不光父母,亲戚都劝她买房。老屋就是本金,只要她从信用卡刷出一笔钱,就能够上首付,让一家人的生活焕然一新,但贾敏苦笑着拒绝了。如今,她不过是将亲戚几年前教的用到实处,她还嫌自己脑子转不过弯,用得晚了。
买房交了5万定金,还需要60多万才能交全房款。要想凑钱,贾敏只能指望卖掉老房子,落袋30多万,起码够上办房贷的门槛。
因为买房,交游活络的房产中介走进她的生活。中介年纪不大,张嘴就甜甜地叫“姐”,讲的话能落到贾敏的心坎里。家里家外一肩挑,她早已结满愁怨,只能逮着中介抱怨钱难挣。
贾敏的本意是想和中介套交情,少收一点中介费。没想到中介反将一军,张嘴就说文旅地产前景好,签了托管协议就能包租。自己出个首付,每个月光租金就够还贷。贾敏听得心里痒痒的,许诺老房卖了就去看铺。
多一份稳定的收入,成了贾敏最大的念想。唯有暴富的迷梦,能让贾敏喘上一口气。还是少女的时候,她爱看《天若有情》,总觉得谈面包就俗了。如今,她的肩上压了父母养老的担子,每天都要想钱从哪里来。买一套房子,再添一间商铺,指不定会是一家子日后养老的依靠。
自打交了新房的定金以来,她已经习惯了债叠债的生活。还的钱有多少是利息,她根本不敢算,反正工资发下来,不过是在她的手机转一转,很快“回到”各个平台。但贾敏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填上最低还款额,才能再借出钱维持生活。
贾敏在内心已经实现逻辑自洽,但她依然不敢把网贷的事告诉父母。在老家,借钱多数是在亲戚朋友间进行,银行已经是老一辈想象的极限,至于别的渠道,都是不正经的人把持的“生意”。父母也曾旁敲侧击,问贾敏有多少钱,贾敏从来只是含糊地笑,既不正面回应,也不敢说真话自绝后路。
生活最怕烽烟四起,战线越拉越长。贾敏心里不安,找家附近的神婆“问米”。自离婚以来,“请”仙家指点迷津,已经是她的例行公事。比起按钟收费、隔着网线的占卜师们,她更相信传统的力量,只需20块,神婆就会当面解答贾敏的疑惑。
神婆念念有词,算了一阵,给了贾敏想要的答案:妈妈病情平稳,房子顺利成交。就在她掏出钞票,想要结账离开的时候,坐在路口小板凳的神婆又补了一句:“就是会有小人妨害,要破财。”
莫非是说房子买贵了?贾敏的脸色立即变了,钞票捏得死紧。神婆没抽出钞票,赶紧改口,“能加钱化解”。贾敏这才心情一霁,松手让神婆拿到钱。即使这谶语应在房子买得贵的事上,那又如何?这是她买来养老用的,养完父母了,还能养自己,值了。至于后事如何,那就等以后再说,不行就卖了。
4
2019年8月,老房终于等来买家。那是一个外地人,来到五线小城讨生活,奋斗到了孩子该上学的年龄。对他来说,买房不为改善自己的生活,只为附带的好学校,充当孩子的垫脚石。买家找了“消费贷利息高”的理由,试探着砍了3万,贾敏马上就答应了。
爸爸吃了一惊,数落贾敏崽卖爷田不心疼。贾敏一声不吭,心里明白根本没有挑剔的余地。她等着买家的钱下锅,不然只能自己下油锅。买家觉得自己占了便宜,爽快地签约了,但贷款不是一天就能办下来。没有钱在手,贾敏只能逼自己放宽心,不管是哪一边的债务,她都晾着,只还最低还款额。
还债的钱从哪里来?当然还是网贷。
贾敏找了新的网贷平台,简简单单又借到钱。她知道网贷的利息贵,但不借钱,就还不上债。临近逾期前的几个小时,银行会给她打电话,玩的就是心跳。马上就要办房贷了,她不能让自己的征信有逾期记录。
除了银行,至亲好友也会给贾敏打电话。嘘寒问暖已经免了,只有开门见山的直白:“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贾敏问心有愧,一开始还能对着电话安抚几句,后来只能把电话匆匆挂断。她想过去做兼职,或者换一份薪资高的工作,但她的时间切得比金钱还碎。除了上班、筹钱,她三不五时就要请假回老家照顾妈妈,实在没有赚钱的余裕。
就算能闲一会儿,妈妈也会占据她所有思绪。交了新房的定金以后,妈妈的心情放松了一些,但迟迟没到手的房款,又让妈妈心焦不已。贾敏打电话回家,想要关心妈妈的病情,妈妈总会转移话题,一个劲地追问买家的进度。
千回百转,还是落到“钱”字上。贾敏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只要谈到钱就心惊肉跳。还好,买家的贷款终于办下来了,爸爸向她报喜:“快回来,我们也能办房贷了!”
贾敏觉得自己的坚持没有白费,满怀期待地回了家。父母早早做好准备,找来有经验的亲戚充当“智囊团”,手把手教她办房贷。贾敏自知入不了银行的法眼,一开始没打算用自己的名义办贷款,可要想每个月还的钱少,只能办30年的贷款。父母都是60多岁的人了,办不下来,只能让贾敏这个“年轻人”出头。
亲戚们都说,房贷不难办,关键是收入证明和流水要好看。他们给贾敏一套话术,让她回去找公司的HR。人家果然心领神会,帮她出了一份拿得出手的收入证明。父母也没闲着,早就替她准备好流水,她就理所当然地用了。
一切就位,贾敏顺利办下房贷,心满意足地买下父母中意的三室一厅。老房的卖房款有30多万,抽出1/3还了亲戚的债,心头大石就落地了;再抽出1/3给首付,贷了近50万,分30年还,月供起初得3000多块。爸爸出1000,妈妈出1000,剩下的贾敏包了。尽管吃力,但她终于有些小城中产的样子。
离入住新房还有大半年,但父母已经隐隐约约地兴奋起来。多少年没有往来的亲戚,忽然出现在家里,兴高采烈地介绍着装修经验。爸爸以往最不情愿应付亲戚,此刻却笑容满面,热情周到地张罗。妈妈虽然在病中,但精神大有改善,忍受着药物的副作用坚持吃药,想要自己尽快好起来,风风光光地走进新房。
只有贾敏还陷在网贷的漩涡里,还款日一个紧接一个,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但父母的快乐让她在愁苦中咂摸出“值得”的滋味。以前为父母做得少了,现在就要加倍地“还债”。她要真正成为小城中产,不用工作,靠收租过日子。
作为独生女,父母的支持就是她的底气。要是在以前,贾敏可能会急吼吼地把网贷和卡债还清,剩下的钱就存定期吃利息。但她现在已经是“砖头教”的信徒,坚信买砖头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剩下还有10万在手,原本打算做装修新房的费用。但既然有好的投资机会,“买铺”,就成了她下一个目标。
中介知道贾敏是金主,热情地领着她参观,说现在卖的都是现铺,又有大企业背书,绝无烂尾跑路的可能。这一切就像为贾敏量身订造,首付的钱,她刚好就有,在账户上还没睡熟。自己拿钱就能解决的事,贾敏没和亲戚多商量,免得再听他们的冷言冷语。
2019年8月,贾敏交了首付,驾轻就熟地搞起了贷款。中介提醒她,房贷流程长、查得严,不如消费贷来钱快。贾敏一想,自己只借20多万,消费贷就消费贷吧,抓住眼下的投资机会要紧。
没想到,银行的回复来了:贾敏有逾期记录,不能放贷。
贾敏吓得够呛,没想到消费贷居然比房贷还难办。她丢得起人,但丢不起首付的钱,只能去找中介拿主意。中介对她推心置腹,说自己找了开发商求情,贾敏可以不用申请贷款,只要坚持还月供就行。要不然,铺面落不到贾敏手里。
开发商的脸没见着,红脸白脸已经让中介一个人唱完了,贾敏整个人都在发懵——之前不是说“托管就有租金收”,那怎么不能用租金直接抵月供?但她想起自己背着逾期记录的“原罪”,什么都不敢问。她不敢想象失去铺面的后果,她只能按中介说的办。
如果成功办下消费贷,贾敏每个月要还2000多块。现在办不下来,贾敏每个月要直接给开发商打2000多块。算上新房的月供,她每个月要给自己的“中产梦想”投资3000多块!月收入不到5000块的贾敏,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
万幸房贷已经办下来,公积金也能提出来了,原本她打算用公积金还卡债,眼下只能先缓一缓,把铺面的月供填上再说。
赖以养卡的最低还款额(2000多块),在一顿猛如虎的操作以后,贾敏已经够不上了。银行打电话来催款,要是在之前,薄脸皮如贾敏肯定说不出话。但她眼下快被利息逼疯了,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希望卡债宽限到明年。
对面的男声显然没反应过来,接下来的对话,两边各说各的,直到突如其来的信号不佳截断了通话。四下无人,但贾敏依然像斗败了似的,低下了头。电话那头全是没有人情味的赚钱机器,她怎么哀求,也不管用。
已经还过钱的亲朋好友,被贾敏犁地似的又借了一轮。靠拆东墙补西墙,她勉强挺过因为疫情停工的日子。但铺面的月供,她实在给不起了——中介提醒过贾敏,断供就意味着前功尽弃,可她别无选择。
5
费了这么大工夫,几乎赔上自己的未来,贾敏为的不过是父母能安度晚年。她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但债务不会给她思考的时间,亲戚的电话打进来了,张嘴就要她给出还款的时间。
难以名状的心虚笼罩了贾敏,情绪上头,她承诺一定尽快还钱。可大头鬼易充,钱要从哪里来?想来想去,还是网贷方便,既不用麻烦别人,又不用多一个人知道她缺钱的事——她就是被亲戚朋友知道手头紧张,债才会催得那么紧。
2020年5月,贾敏决定再借一次网贷。她已经很熟练,一家借不出,换一家就行了,反正网贷平台多得很。她把不给她借钱的APP卸载了,换一个新的,手气就变了,轻轻松松到了签约环节,屏幕更新信息:您已成功借款。
这就成功了?贾敏有些疑惑,但回想整个流程,又找不出问题。一样要她确认一堆汉字,一样要她交出所有信息,一样要她给出高昂的利息,还有什么好怀疑?
贾敏说服了自己,等着钱到账,结果等来客服的信息:因为她有逾期记录,存在多头骗贷风险,所以借款被冻结了!说起逾期记录,贾敏就心虚。无论如何,她需要这笔钱,最好马上能到手。所以,贾敏放弃了思考,让手指跟着客服的指示活动。客服说要给借款买保险,那就买;要转钱做流水,那就转。
只用了大半夜,她就把3万多打空了。准确来说,这是她能透支的信用卡额度。然而,隔着屏幕,客服还在叫她打钱。
在客服嘴里,网贷平台好像什么都有:征信记录、保险经纪、银行经理,甚至还有银监会的关系,唯独借不出钱。贾敏放下手机,想要冷静一下,再点进去,居然没了和客服的聊天记录!她连忙追问,客服的口风就变了。先保证自家是正规平台,也不叫贾敏打钱了,只是说借款会在24小时内到账。
贾敏不敢深究,生怕借款又有变数。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她不能折腾到太晚,只能揣着“钱会到账”的空头支票,逼自己洗澡睡觉。
第三天,24小时早就过了。钱没到账,追款短信倒是来了。
明明还没借出一分钱,网贷平台已经做好催收的准备,威胁要上门催债。如果只是骚扰贾敏,她还可以忍耐,但对方直接打电话给她的亲戚,搞得老家鸡飞狗跳。辈分高的亲戚打电话给贾敏,劈头盖脸就骂。她父母也收到催收电话,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一律都回复,是诈骗电话,别信就行了。
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贾敏只能报警,直面失败的自己。出乎她的意料,警察表现得相当温和,安静地忍受了贾敏的语无伦次,最后提醒她,不要再和那个平台的客服纠缠,以免越陷越深。
贾敏赶紧追问:“那我打过去的钱,还能拿回来吗?”
骚扰短信一水的海外号码,散落在东南亚好几个国家。贾敏问完,心已经灰了一半。警察递过一张回执,告诉她有什么想了解的,都可以打电话咨询。事已至此,贾敏失魂落魄地走出派出所,一会儿想到丢了的钱,一会儿想到要还的债。想来想去,她找不到答案,只能像鸵鸟似的,又躲了几天。她试过打给回执上的号码,但在接通前主动挂了。
正在贾敏焦头烂额之际,保险经纪忽然出现,冒出一句温馨提示:“亲,该交保费了。”
每到6月,贾敏看到交费提醒,心里都会一紧,因为一年上万块的保费实在不是小数目。但在这一刻,她忽然福至心灵——自己还有“退保”这个选项嘛,退保了,不就可以不交保费,还能拿回一笔钱吗?
保险经纪不死心,给她提供一个方案:之前的保额有20万,所以保费才这么贵。要是转成8000块保额,保费就交得差不多了。但这个“差不多”,明显含有水分。保险经纪还说,如果转了保额还要交保费,她可以向公司申请,最多再给几千块就行了。
贾敏没管保险经纪的示好,坚持要退保。
两年前,贾敏买下这份保险,不过是出于对闺蜜的信任。闺蜜当时劝她,不为自己,也要为父母考虑。哪怕人死了,也要留点补偿金给父母。至于保险条款如何,她没有研究,全凭闺蜜专业操作。没过多久,闺蜜不卖保险了,才把她转给现在的保险经纪。
贾敏和现在的保险经纪没有交情,自然油盐不进。保险经纪还在电话那头叨叨,她已经放空耳朵。赔上半天假期,她绕过保险经纪,亲自跑到营业厅退保。退保得来的3000块“近水”让贾敏的生活费有了着落,但对债务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6
想来想去,和自己有金钱往来、又讲人情味的,居然只剩下老板。
反正没有找其他工作的指望,贾敏把心一横,决定还是预支2万块薪水。这是一个巧妙的做法,来自同事的口授心传:“预支”比“借钱”听上去体面,还能增加老板同意的概率。
果然,老板沉默了一阵,答应了,毕竟,贾敏自己就是债务最好的抵押。他们约定,老板不收利息,还款直接从工资扣,保证老板的债能收回。
钱借到了,但贾敏高兴不起来。收入腰斩,想要维持生活,她只能节流。伙食费、交通费都是硬支出,省无可省,她只能打房租的主意。
离婚以后,这间老旧的一居室承接了贾敏。房东待她不错,没有涨过租。每个月只要花1000块,就能支撑起贾敏的独立。但这样的生活已经过去了,她打算换个住处,哪怕与人合租,甚至要给人做家务,只要租金够低就行。她下载了好几个APP,找房子代替刷视频,成为新的“消遣”。
贾敏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只是旧城改造不给她缓冲的时间。
房东通知贾敏,他要随加装电梯的大流,让老房子也能要个好价钱。装电梯的钱,他已经交了,同一栋的住户也交得七七八八,电梯应该很快就能安上。贾敏只能点头,她知道自己没有评判的余地,也读出了房东的弦外之音:电梯装好以后,我要加租。但她不敢打破现有的平静,顺滑地接受了。
回老家,无疑是眼下最经济的选择,吃住都能省下一大笔。只是她已经找老板借了钱,要是不在那里工作,她没有按时还钱的把握。父母的退休金都不高,如今大头拿来还贷,不时还要接济贾敏。妈妈出入医院的费用,已经耗尽父母储蓄的养老钱。妈妈再要治下去,只能找亲戚借钱,债债相叠何时了?
气上心头,贾敏不想再为被骗的3万多兜底了。
距离报警已经过去了2个多月,她决定又一次打开APP,搜索钱的蛛丝马迹。客服又是崭新的面貌,但内核依然没变,反反复复地哄她打钱。在客服嘴里,只要贾敏打钱过去,覆盖了逾期的黑点,她就能顺利地拿到借款。
贾敏气笑了,她来不是为了借钱,而是为了拿回之前的钱。只是这个愿望再次落空。没过多久,手机响起短信的提示音,一阵紧接着一阵。贾敏一看,显示来源外国的骚扰短信又来了,张嘴就要上门催收,多少显得有些滑稽。
好家伙,那群人已经不在东南亚,去了东欧?
一堆显示来自东欧的骚扰短信,不仅骚扰贾敏,还骚扰她的通讯录。这种威力,就像在中世纪投入原子弹,吓得贾敏出了一身冷汗。只要他们想,她就不能安生,她的家人朋友也不能安生,谁知道那群人接下来会去哪儿?
贾敏坐不住了,一下班就去报警。值班警察是不是之前那个,她已经不认得了,但警察依然耐心,听她翻来覆去地诉说恐惧。最后,警察对贾敏保证,要是那些人找上门,只要她打电话报警,他们就会出警保护她。
警察的安慰打开了贾敏的思路,原来被找上门是件稀奇事。但转念一想,这不意味着那群人被找到的可能性很小?她看着警察给她的新回执,没了再说的兴致。
时候不早了,贾敏该早点回家。不然又要打车,一天的饭钱又浪费了。
后 记
对贾敏来说,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如期收房,一家子搬进了心心念念的新房。
因为手头紧张,她没有买新家具,父母体贴地代她向亲戚解释。可能是换了新环境,妈妈的病情渐渐稳定,连药量都可以减了。
“千辛万苦,才买了一套房子。人家又买车又买房的,怎么日子比我过得轻松多了?”贾敏对我说。
这还真是事实,但我只能安慰她:“好事多磨,先把眼前的关过了,就不错了。”
但贾敏的心头大石远没到能放下的时候,网贷就是高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根本不敢算自己欠了多少网贷,又有多少是利息,反正电话会一个接一个地提醒她。追得急了,她就还一千几百,多了也拿不出来。
曾经对未来满怀期待的小城女孩,现在只想回老家,省下车费房租还有饭钱,偏偏用工作来“抵押”的“预支工资”成了她的拦路虎,在还清老板的欠款之前,她没有办法辞职回家。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