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7)

来源: 2021-03-22 16:29:37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一辈子的荣耀,抵不过一部iPhone

李冉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3-19
老人同意卖这枚勋章,但是他有个要求。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60个故事—

 

 

前 言

 
李冉是一名在俄罗斯留学的留学生。
 
在全民故事计划,她记录过许多留学时期的见闻。这些故事的主角大多是小人物。有在大学城里站街的女孩,爱上自己学生的大学老师,不受贿的“异类”警察,杀了人的流浪汉。
 
在她的故事中,总让人感到温暖和善意。
 
她将这个系列取名为:《我在俄罗斯留学的日子》,今天的故事是这个系列的第5篇。
 

 
那是2020年4月,好几天没出门丢垃圾的我,一开门就被门口的景象吓了一跳。门口竟然躺着一个人,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
 
那个人的身下只铺了一块纸壳,一件很薄的衣服盖在他的身上,楼道里的风吹得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但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似乎是睡着了,又像是死了。我的心咯噔一下,万一这人真出什么事,又是在我家门口,我怕是长多少张嘴都说不清。思考一番,我想叫人过来一起看看,四处张望了一下却发现原本喧闹的楼道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站在门口想了好一会儿,我还是下定决心,掏出手机,一边录屏一边伸手拍了拍眼前的人。
 
似乎是被我打扰了清梦,眼前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待看清我以后,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激动得坐起身,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他重复说的话,我没听懂,只听清楚一个词:орден(俄语:勋章)
 
看着眼前激动的老人,我赶紧回屋给他倒了一杯水,安抚着他慢慢坐下来说。
 
老人平静之后,说话的语速慢了许多,我这时才明白,这又是一个来卖勋章的老人。
 
老人待过的楼道 | 作者图
 
在俄罗斯,这种在前苏联获得过战斗勋章的人被称为“英雄”,只不过伴随苏联解体,往昔的英雄却成了一个笑话。现在这些曾被授予勋章的老人,绝大多数的生活都非常凄苦,除了政府微薄的抚恤金以外,他们没有任何收入。
 
而为了谋生,唯一能够拿出去换取面包的东西,只有出卖那些他们拿命换来的勋章。
 
这些勋章多是苏联在二战卫国战争时期颁给身负军功的老兵,能拿到勋章的人不是从尸山火海中生还,就是手上结束掉许多敌人的性命。
 
对于许多老兵来说,勋章不仅代表着荣誉,还有他们的尊严。时至今日,有很多人在收购这些勋章,除了有历史收藏价值之外,经济价值也被更多人盯上。其中1942—1943年的勋章,有段时间更是“一章难求”。
 
因此,常找我做翻译的雇主把我的电话和地址放到了网上,我总能碰到这样的老人。
 
老人喝完水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非常诚恳地向我道歉,他似乎是真的渴坏了,非常不好意思地又要了一杯。待情绪平复后,老人说明了他此次来找我的缘由。
 
“我想买回我的勋章。”老人认真地看着我。
 
我没反应过来,又问了一遍,得到确定的答复后,我不解道,“您从未在我这里卖过勋章,我也不记得我见过您,东西也不在我这里。”
 
我的确没有见过这个老人,接着说道,“另外我只是帮买勋章的人做翻译,莫斯科这么大,买勋章的人很多,做翻译的也不止我一个。”
 
老人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你没有见过我,我也没有见过你。”他似乎很难为情。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出口,“因为我的勋章是被我的孙子卖掉的,我发现以后,他和我说了这件事。我找了很多翻译和买家,都不是。”
 
说着,老人拿出两张照片,问我是否认识照片上的年轻人,以及那枚勋章。
 
我看着照片上的勋章,红色的五角星,中间金色的镰刀锤子交叉,“卫国战争”几个字包裹着它们,简单又威严。在市面上很抢手。
 
弄清事情的原委,我给之前托我做翻译的雇主们打了几个电话,并且把老人的照片发给他们。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买家回复我,说他见过照片上的年轻人,但他当时并没有买,因为对方开价实在太高了,所以被他拒绝了。
 
我把原话转述给老人,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又托我询问买家,那个年轻人还接触过哪些其他买家,我一一告诉他,老人对我频频道谢,然后离开了。
 
送老人下楼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点跛,那大概是战场上留下的痕迹。
 

 
再见到老人时,是在那不久后。
 
我做翻译陪一位买家雇主买纪念章。卖家出的价钱很高,但我的雇主并未表现出拒绝,反而表现出很大的兴趣。雇主告诉我,这枚纪念章是1945年苏联卫国战争后,苏联为表彰在战争中做出杰出贡献的人才颁发的。能拿到这枚勋章的人,几乎都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而且,这版勋章在市面上见得不多,很多在前苏联解体时被大量卖出。有很多被美国和英国人收购。现在还能买到的,绝对不能错过。我明白雇主的意思,他对这枚勋章志在必得。
 
短暂的接触后,双方敲定了这笔买卖。雇主全款支付后拿到了勋章,一再表示要请买家吃饭。等待上菜的时候,卖家说他的家距离这里不远,他还有一个装这枚勋章的盒子,可以拿过来送给雇主,以此感谢雇主的慷慨。
 
雇主当然很高兴,应允卖家回去取盒子,待他回来以后,我们再开席。
 
等卖家走远后,我忍不住问雇主,“以前我也没见您买卖成了,还请人吃饭啊。”
 
雇主一笑,“这人说不定家里还有不少好货。”
 
“为什么这么说?”
 
“一般这时候还能出这种类型的勋章,家里必定有长辈保留这些东西,不然解体那困难的时期早就被拿出去卖钱了。所以不难猜他手里肯定还有好东西。”我没做声,雇主说得在理。
 
苏联解体后,伴随政治动荡,经济直线下行,货币贬值,许多俄罗斯中产家庭所积累的财富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通货膨胀,导致他们手里的大额卢布甚至买不到一袋土豆或者一大块面包。为了生存,许多人放弃了尊严。
 
只是我总觉得这个年轻的卖家有点眼熟,但我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他。
 
服务员过来催促了3次是否要点菜,我们也没有见到卖家回来的身影。雇主等得也有些烦了,催促我打了几个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
 
我和雇主面面相觑,不知道卖家为什么突然失联,但还是决定边吃再等他一会儿。
 
菜还未上齐时,一个拎着包、头发凌乱的老人,突然站在了我们面前。
 
还未等我询问,老人率先开口,“我是卖给您勋章人的爷爷。”
 
雇主转头看了我一眼,满眼的疑惑,我连忙把老人的话翻译给雇主听。
 
“我们见过的,姑娘,”老人看着我。“又见面了……麻烦你把我的话翻译给他。”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那个在我门口打地铺的老人。
 
怪不得,我怎么感觉那个年轻人如此眼熟。
 
雇主连忙示意他可以坐下,先吃点东西,老人迟疑了一下,还是拒绝了。老人直接了当地说明他的来意——他想拿回那枚勋章。
 
说着,老人激动地把刚才我们支付给年轻人的钱袋子放在桌子上,“你看看少没少。”
 
雇主朝我使了一个眼色,委婉地表达了他的意思,他的确钟情这块勋章很久了,好不容易买到,他不想轻易地放过这块勋章。
 
老人似乎料定雇主的心思,声音越来越低,“我知道……但那枚勋章对我很重要……我可以用任何东西和你换回它,你看我的表,是上世纪的纪念款,还有这钢笔是德国货,已经停产了,市面上见得不多了,还有这个……”
 
老人说着一直在背包里掏出东西,几乎是哀求着雇主能够把那块勋章还给他。
 
这个举动也引得餐厅的人纷纷将目光投过来,雇主不想惹麻烦,迫不得已点了头。
 
拿到勋章后,老人一直在对我们道谢。他不停地鞠躬,我送他出餐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他,“您为什么非要拿回这块勋章?”
 
老人没说话,只是又对我鞠了一躬,我赶紧也朝他鞠躬,但他很快就走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还会再次见到那个老人。
 
到了2020年6月中,俄罗斯全国解除新冠疫情居家的封锁令。我和雇主约好了去见一个卖家,刚准备出门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我正纳闷谁会来找我,从门镜里向外看,发现又是那位老人。
 
老人似乎瘦了很多,但是穿戴得十分整齐。
 
我请他进屋。老人与我客套了几句坐下后,问能不能通过我联系一下我的雇主。
 
苏联老兵的勋章 | 作者图
 
经历了上一次的事件,那位雇主事后很扫兴,并声称再也不想与这种人做生意了。
 
听到老人这么问,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我们没有再接触过您的孙子了,至于他又把您的东西卖到哪里,这个我们真的不知道。”
 
老人看了看我,笑了起来,坐直了身子:“我不是来要东西的,我是来卖东西的。”
 
这回轮到我懵了。
 
“麻烦你了,姑娘,”老人顿了顿,“你能不能问问你的雇主对上次那枚勋章还感兴趣吗?如果他仍然想要,我现在就可以和他见面。”
 
我看着他,反复确定他说的话。
 
老人一直在说“是的”。
 
怕我没听懂他的意思,老人让我拿纸过来,把他的话写了一遍。确定了老人的确是来卖东西的,我如实告诉他,因为上次的事,那位雇主可能并不是很想和他做买卖,如果雇主不想买这枚勋章,还请他谅解。老人点头。
 
我给雇主打了一个电话,把所有情况和他说了一遍,雇主考虑一会儿还是同意了。
 
放下电话,我告诉老人,可以见面了。
 
我本以为他会很高兴,可他在得知这个消息时,脸上看不出一点高兴的样子。
 
我们坐车到达约定的餐厅,路上老人一言不发,下车时,我拿出手机确认车费,他轻声问了我一句:“姑娘,你的手机很贵吧?”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看着手中的旧款iPhone,尴尬地笑了笑,“还好吧”。
 
老人没再说话,他的脸上全是无奈。
 
与雇主会面后,老人仍旧话不多,只是把那枚勋章各个角度展示给雇主看。
 
雇主本就对这枚勋章十分喜欢,马上开出了一个令人心动的价格。
 
老人在听到报价后仍旧没有表情。他小心地把那枚勋章端正地放在一个盒子里,然后告诉我,他同意卖这枚勋章,但是他有个要求。
 
雇主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去,我连忙打圆场,气氛却还是有些尴尬。雇主无奈表示,如果是对价格不满意可以再谈,只要是在他的承受范围内,他愿意买下这枚勋章。
 
老人摇了摇头,看着雇主说,“我可以把它卖给你,不用加价的。”他抬头看向我们。
 
“但是你要在6月25号之后,才能拿走它。”
 
“我怎么知道您不会食言?”雇主反问。
 
老人眼神坚定,“姑娘,麻烦你转告他,因为24号我要戴着它去参加阅兵游行,结束后,我就会把它给你们。” 我如实转述。
 
雇主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就这样,我们约定25号中午还在这家餐厅见面。
 
雇主决定留老人吃顿饭,感谢他愿意割爱。
 
老人态度坚决地拒绝了。
 
这次送老人出去的时候,雇主也注意到老人走路有些跛,叮嘱我帮老人打车,他来付车费。等车的时候,老人看着商业中心附近的苹果专卖店的logo,指着它问我,“那个很贵吗?”我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很贵吗?”他又问了一遍。
 
“对于有些人来说很贵吧,但对有钱的人不贵,”我想了想,“您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的孙子,他很喜欢这个牌子。”
 
老人的眼睛盯着商业街上巨大的苹果logo,声音却越来越低落,“他总是想买这个牌子的东西,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以前1卢布他都舍不得花。他总是偷拿我的东西去卖,他以为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都知道。”
 
这时,正在沿路发传单的苹果店员碰巧走过来,递给了我们一张传单。
 
老人接过那张传单盯着看,花花绿绿的宣传纸上,价格标注得格外显眼,一部苹果手机10万多卢布(折合人民币1万多元)
 
老人拿着那张传单,手在颤抖。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我最后一枚勋章了。以前被卖的就卖掉了,找不回来了……”
 
老人自顾自地说,“但是这枚不一样,这枚勋章是我用命换来的。我那么多战友都死了,活着的人得到这枚勋章,是为了纪念他们。”
 
 

 
做翻译时,我见到了许多卖勋章的的人。
 
他们绝大多数是20多岁的年轻人,穿着时尚,头发染成五颜六色,喜欢潮牌,喜欢美国明星。他们拿了祖辈的勋章换钱来实现他们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实现的移民梦。但他们也是雇主最喜欢的交易群体,给价痛快,很少还价。
 
这些人,大部分在雇主多付一些钱后,他们会用浓重的俄国口音高唱中国国歌,末了还会欢呼“中国哈拉少”(意为:中国好)
 
少部分卖勋章的人,也就是勋章的主人。
 
他们的后半生一直生活在潦倒中。
 
有一些勋章的主人,甚至在我和雇主与他们约好见面做交易的时候,隔着很远就能闻到身上的酒味。在与这些人做交易的过程中,他们往往会漫天要价,然后破口大骂政府国家辜负了他们,控诉着自己所受到的不公待遇。
 
每每这时,雇主都会低头玩手机,等待他们发泄完毕。当然他们最后会答应以一个还可以的价格把勋章卖掉,前提是雇主需要请他们喝一顿酒才行。雇主们自然也很乐意。
 
像老人这样的卖家,我是第一次见。
 
到了6月24日,俄罗斯补办了本该在5月9日胜利日举行的阅兵式。阅兵式结束后,莫斯科惯例举行庆祝小规模的活动和游行。
 
一些人走上街头,拿着花簇拥目前仍旧在世、佩戴着勋章的老兵,借此告慰英灵。
 
在电视台的直播里,我一直在寻找那个我熟悉的身影,只是很可惜,我没能找到。
 
6月25号清晨,我接到雇主的电话。
 
他告诉我,今天的见面取消了。
 
我以为是老人这次又反悔了,没想到雇主很高兴地告诉我,昨天下午,他就在我们之前见面的店里见到了老人,而且他已经收到那枚勋章,还收到装着那枚勋章的盒子。
 
雇主一直在电话里夸赞那枚勋章保存得非常好,连盒子都像新的一样。
 
我附和雇主,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末了,雇主像是想起了什么,给我发了一张图。他说让我翻译一下这张纸上写的什么,是老人把勋章送给他的时候,夹在盒子里的。
 
老人在纸上写的话 | 作者图
 
我打开图片,发现纸上只写了一句话,Сохранитеего.(保护好它)
 
 

作者李冉,俄罗斯留学生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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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网贷拖垮的年轻人

每人作者 人物 2021-03-02
 

 

来上海这几年,家人总催张玮找个女朋友,觉得他三十几岁了,「该成个家」,但因为还债,他放弃了全部的社交,包括相亲。还贷期间,他认识一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女孩,两个人互相喜欢,已经要确定恋爱关系,但想到自己身上的债务,张玮害怕自己「耽误人家」,最终跟女孩提出了分手。

 

 

 

 

文|徐晴

编辑|金匝

 

 

 

「黑魔法」

 

余芊从没想过,手机弹出的消息会让她变得心神不宁。


去年10月23日那天,她正跟同事聊着天,屏幕突然亮了,消息栏上显示的是网贷平台的信息——催她还钱。手忙脚乱地收起手机后,她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不是还钱,而是深深的担忧:同事看到了吗?如果欠钱的事被大家知道了怎么办?

90后余芊,在北方一个「十八线小县城」做公务员,最近几年组织纪律越发严格,如果欠了12万网贷的消息公开,她的工作、升迁都会受到影响。尽管每月到手工资并不高,只有5000元,但5年前,余芊是花了整整两年的准备时间去考这个职业的——她不愿因为网贷的事丢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这12万,余芊已经忘记是如何一步一步累计下来的了,她只知道,大头来自网贷平台,小头是信用卡,如果调出账单仔细看,才会发现她的钱全花在了「让自己变美」这件事上了。

 

微博上关注的「网红店」又出了新款大衣,满3000减300,要买;换季了应该有一双长靴来搭配,淘宝直播间里200块不到,要买;一个知名的日本爽肤水做活动,打九折送一堆小样,600块,更要买。工资没剩多少不要紧,信用卡还有额度。她觉得提前消费是「为了省钱」,现在不买就没有折扣了,以至于每个月她至少都要收几十件快递。

 

每次失恋,余芊也会把原因归结为自己「不够漂亮」。大学时代第一次失恋,她向表哥借了6000块,割了双眼皮,做完手术戴着墨镜回学校,引来了一众同学的围观。第二次失恋,她去做了头发,纹了眉毛和美瞳线,加起来5000多块,都是从网贷平台里提出来的。第三次失恋是在今年,她一个人去打瘦脸针,又细又长的针「咚一下就打到你的肉里」,痛得「脚趾头都抠紧了」,3000块一针,用借的钱付款,她觉得值。

 

一直以来,余芊的钱始终不够花,但变美的欲望如此强烈,「不美我活不下去你知道吗?」网贷平台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网贷也「帮助」了张玮。

 

张玮是80后,中专没有读完就退了学。2000年,他18岁,从学校出来先后做过传销、石油钻井、流水线工人、房产中介。2015年,他来到上海一家快递公司,每天分拣派送12个小时,一个月可以拿到7000块。公司没有五险一金,他在江苏昆山给自己买了社保,一个月2000块,交够几年,就可以在那里买房、落户。

2018年5月,张玮想承包一个快递点,他算了一笔账,除了上交给快递公司总部的3万押金,他还需要去驾校学开车,以及买一辆面包车,学费和车费加起来,需要7万块。他的借呗有12万的额度,提现7万后,他开始了自己的创业尝试。

 

梦想总是美好的,但实际的状况要残酷的多。快递点运行之后,平均每个月能赚7000元,除去公司每个月2000的租金,张玮的房租、社保、衣食住行也要花5000多,整体上看,就是没赚钱。贷款还在,利息也在滚,张玮又注册了苏宁贷、小米贷,先「拆东墙补西墙」,把眼前的账单解决掉,想以后赚钱了再慢慢还。14个月后,7万变成了12万。

 

到了2019年7月,情况更糟糕了。总部要求每个片区都要成立公司,而注册公司流程长,「公司的一些资料没有下来」,总部没办法打钱。张玮没有拿到总部下发的派费,快递点的运营和自己的生活都成了问题,网贷又要还款,加起来一个月要支出一万多元。他只能继续使用网贷吃饭、付房租、交社保。四个月后,总部的钱打了下来,但是贷款多了,利息也多了,12万变成了16万——负债彻底压垮了他。

 

在豆瓣的「网贷互助小组」与「负债者联盟」小组里,25337个组员和余芊、张玮一样深陷泥潭。他们大多是90后,也偶有80后、00后,有的欠了几千,有的欠了数百万。小组的帖子里,「焦虑」、「还不上了」、「怎么办」,这些是高频词汇。「消费主义洗脑」和「创业失败」被归为最常见的欠贷原因。除此之外,有人借网贷参加网络赌博,输得血本无归,或是借网贷买股票,赶上了股市低迷。

 

 

 催收的人与欠钱年轻人的聊天记录  图源豆瓣网友晒图

 

一位90后程序员,深深羡慕前今日头条员工郭宇财务自由后的生活,为了实现35岁退休的愿望,他借网贷进入了「投资盘」。那是一种新兴的投资骗局,「老师」引导学员们买小公司的股票,赚钱了分给「老师」一半,不赚钱不用交学费。但入局后,这位程序员发现,「原本涨势很好」的股票突然大跌,他连本金都没有保住。

 

2019年1月,95后刘雨的弟弟被检查出了尤文肉瘤,这种罕见的恶性肿瘤需要高额的治疗费用,光是化疗、放疗和药品,一天就要几千块。父母卖掉了开了十几年的夫妻店,拿出了多年存款,仍然不够。

 

刘雨的借呗上有5万的额度,但考虑之后,父母并没有同意使用。一方面,借呗的年利率高,今年借5万,明年可能要还6万。如果还不上,利滚利,债务会越来越多。另一方面,在高额的治疗费用面前,这几万块钱不值一提。最后,父母跟亲戚借了十几万,不需要利息,又在「水滴筹」上众筹了十几万。

 

从前,刘雨习惯用花呗、借呗买手机和电子产品,他工资不高,分期付款缓解了他的压力,有时还有「24期免息」,更方便、划算。他一度觉得网贷给自己的生活增加了便利,但弟弟生病后,他发现,「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网贷是不可能帮助你的」。

 

轻易得来,代价高昂,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正在使用网贷的「黑魔法」。央行与各个数据公司给出的报告中,有这样几个事实紧密地关联在了一起:2020年,全国信用卡逾期半年未偿信贷总额为854亿元人民币,10年前,这个数字是88.04亿。

 

现在,全国有1.75亿90后,其中只有13.4%的年轻人没有负债,而86.6%的90后都接触过信贷产品,十个里就有一个同时使用多个网贷工具。在父母那一代人眼中,欠钱代表着耻感和恐惧,但到了现在,年轻人之间流传的玩笑是:「我看你是想笑死我,然后继承我的花呗。」

 

 

「像裸奔一样」

 

为了还钱,张玮想出了三种办法。

 

第一种方法是卖掉面包车,拿着卖车的钱和公司补发的派费作为周转资金,开始「以贷养贷」——把钱从利息低的平台提出来,还到利息高的平台。

 

张玮发现,腾讯旗下的微粒贷针对他的日利率是0.025%,比小米贷、借呗少了一半。他提出来65000元,把利息高的欠款先还上。这个方法持续了9个月,最终以失败告终:今年1月,他的欠款总数是16万,到了10月,依然是16万,也就是说,「之前还款都是在还利息」。

 

疫情期间,张玮入职了一家线上生鲜公司做派送员,「不要命地跑,才可以跑上一万、一万一,想自己活得长一点,跑个七八千都可以。」有了这部分收入,他才能继续还款。但到了今年四月,他发现自己每个月的利息仍有2900元。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他又想出了第二种方法:给自己消费降级。张玮喜欢骑行、游泳、旅行,到全国各地的火车站前拍照打卡。在云南,坐绿皮小火车看山中风景是他无法忘怀的记忆。为了减少支出,这些爱好都成了过去式。

 

来上海这几年,家人总催张玮找个女朋友,觉得他三十几岁了,「该成个家」,但因为还债,他放弃了全部的社交,包括相亲。还贷期间,他认识一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女孩,两个人互相喜欢,已经要确定恋爱关系,但想到自己身上的债务,张玮害怕自己「耽误人家」,最终跟女孩提了分手。

 

第三种方法,是中断每个月2000元的社保和900元的商业保险,拿来还网贷。原本,线上生鲜公司并没有给派送员买保险,派送员想有安全保障,只能自己买。连这900块也被砍掉后,看到外卖骑手出车祸的新闻,张玮总感觉心惊肉跳,「万一运气不好,出点什么事怎么办?真的就像裸奔一样。」

 

现在,除去每月800元的房租和1200元左右的伙食费,张玮剩下的所有收入都用来还贷。他的生活被精简到只剩下吃饭、睡觉、工作,玩一会儿手机游戏都会有「深深的罪恶感」。

 

余芊至今还在「以贷养贷」。她也发现,大多数网贷平台的年利率都在18%-20%左右,很快就会滚出高额利息。为了快点还钱,今年年初,她向一家银行借了一笔48000元的小额贷款,年利率10%,这笔钱可以帮她安全度过2020年。但2021年,依然要面对还债这件事——银行的两个还款日分别在明年4月和8月,每次还25054.8元,以她的薪资水平,无论如何都无法存这么多钱。余芊只能安慰自己:「先不想了,能还一个月是一个月。」

 

也有人干脆不还。在网贷互助小组中,有组员专门分析了逾期的种种后果。

 

不还钱,首先会上「征信黑名单」,这意味着以后在哪儿都借不出钱来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网贷平台会疯狂催收,如果还是还不上来,网贷公司可能就会酌情减免;减免后继续不还,会有人上门调查和起诉。不过,网贷一般不涉及刑事案件,只要不拒接电话、不失踪,就不会被起诉为诈骗,也不会坐牢,「一般就是拘留」。

 

就算法院判决了还款,此时依旧不还钱,最坏的结果就是冻结名下资产、银行卡里的钱都被法院扣走,以及被列入失信人黑名单,限制高消费,不可以坐飞机、高铁,不可以租豪华写字楼。

 

在一部分组员眼里,原本负债者生活质量就不高,不会有高消费,更别谈买房子,所以这些后果并没有多可怕。

 

但在小组中,拒不还钱的人只是少数,对更多人来说,有一件事是比这些后果还要可怕的。

 

图源《一条龙》剧照

 
 

未坦白,已坦白

 

在豆瓣小组,欠债的年轻人的帖子被分为两种,一种是「未坦白」,一种是「已坦白」,「坦白」的对象,多半是指父母、家人和朋友。小组里,总有人发帖向组员咨询如何坦白,父母失望的表情和话语比下个月的账单更令人恐惧。如果遇到无良催收机构「爆通讯录」,把电话打到朋友、同学那里,自己将会迎来「社会性死亡」。

 

仅仅因为买东西就欠了十几万网贷,余芊也觉得这件事听起来十分荒诞,她无法说服自己向父母「坦白」,但又无法克制购物的欲望。

 

她的原生家庭十分严格,从小到大,她提出的要求,几乎没有被妈妈满足过。小学时,同学们都玩轮滑,妈妈不给她买,别的孩子上艺术班,妈妈也拒绝给她报。她的家庭条件并不差,父母在县城有两套房子,还有一辆几十万的车。余芊分析自己欠贷的原因,工作以后「有点像报复式的那种,给自己狂买」。

 

今年年初,余芊实在撑不住了,跟妈妈说自己「欠了一万块钱」,没想到妈妈焦虑到晚上睡不着觉,说「你一个女孩子干这种事」。在那之后,妈妈隔三差五就问余芊欠了多少钱,让余芊觉得自己在妈妈眼中像是一个有前科的罪犯,她从此再不敢提起欠贷,也没有奢望过家里帮自己还贷。

 

她知道,一旦他们知道那个真实数额,「会对我巨大的失望」,「会跟我断绝关系」。但她内心其实又期盼着有一天父母知道真相,「我真的还不上了,你说他们会帮我还吗?」

 

张玮同样不敢告诉家人。他的老家在四川达州的乡村,从小家里就不富裕,初中时买一盘英语磁带,他都要向父亲百般请求,逢年过节找裁缝做一身衣服,会看到父亲满脸的嫌弃,「他觉得我们花钱了。」他知道,欠了债只能自己还,家里不可能帮助自己。

 

韩青冈是小组里少数「上岸的幸运儿」。网贷赌博欠下8万之后,他也陷入过绝境。那是2018年,他刚刚毕业工作,每个月工资都投入了博彩网站。赌博是一件收不住手的事情,输了想赢回来,赢了还想赢更多。他的境况越来越糟,不管是网贷,还是赌博,他都不敢告诉父母。

 

韩青冈自觉与父母的「各种观念都不太一样」。读大学时,他参加马拉松比赛,想买一双1200元的鬼冢虎跑鞋,父母不同意,觉得「几百块的跑鞋就可以了」。最后,他用花呗买下了那双鞋。生活里遇到困难,他也从来不会求助父母,双方「都不懂怎么表达」,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没什么亲情」。
 
犹豫了整整一年零6个月,8万滚成了10万,韩青冈终于「良心发现」,不再赌博,也不再网贷。他向父亲撒了个谎,说自己是借网贷投资「普顿外汇」,被骗了4万。

 

「普顿外汇」确有其事,毕业之前,班里好几个同学陷入了骗局,最多的被骗走十几万。那时他「特别清醒」,一眼就看出了骗局,但没想到,一扭头,自己把自己推进了网络赌博的火坑。

 

他也报少了数额,想剩下6万自己慢慢还。没想到不久后父亲就发现了,问他:「你是不是还有贷款?」又给了他4万。跟父亲视频的那天,他看到了父亲头上的白发,想到父母都已经年过五十,韩青冈觉得自己辜负了他们对自己的期望,「大好的未来被自己亲手打碎」。

 

 许多年轻人不光把自己未来的收入搭进去,还把家人的钱也圈了进去。 图源《少年派》剧照
 
 
 

可怕的友好

 

和要不要坦白的挣扎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最初使用网贷时的便利。

 

大学时代,韩青冈经常使用「花呗」,超前消费是一种潮流,同学之间甚至会相互比较谁的额度更高。

 

与几年前的韩青冈一样,95后男孩王浩正在读大三,也是「花呗」的忠实用户。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看过一个视频广告:年轻人想学萨克斯,但没有足够的钱,最后用花呗买下来,每个月只需要还一百多块,结尾的广告语是「年轻人就要用花呗」。

 

王浩每个月生活费1500元,他兼职写网文,稿费千字15-25元,日更五千字,一个月收入2000-3000元。受访时他还在寝室里,室友说话的声音隐约传来,但他毫不避讳地说,自己在花呗、京东白条上一共欠了7000元,有的是买电子产品,有的是出去旅行的花销。

 

他并不焦虑,认为在年轻的时候花一点钱去提升自己、打开眼界很正常,因为「确定自己有足够的还款能力」。而花呗对大学生群体来说非常友好。

 

从某种程度上说,所有人都曾感到网贷平台的「友好」。

 

张玮创业时完全没有考虑银行,他在上海没有任何固定资产,也没有稳定工作,如果去银行借贷,柜员「可能都不正眼瞧一下的」,是网贷平台给了他双倍于信用卡的额度。

 

余芊最初从不用借呗,但2016年,一个朋友装修,差3万装修费,让余芊从借呗提现转给他,之后他再按月还钱。出于义气,余芊同意了。在后续的一年里,朋友按照约定陆续还贷,她发现,「没有催收电话打过来,也没有什么法院的传票,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余芊也开始尝试使用,她越来越觉得,借呗简直方便到了极致,只要有额度,就可以立即提出现金,比信用卡套现更快捷——后者还得借助一台pos机。

 

「安全」借款与还款后,余芊不断看到各个网贷平台的广告。点外卖时,选美团的网贷平台付款可以「减两元」;想出去玩,去哪儿会首先推荐自己的网贷平台支付;在京东购物,使用京东白条最高减99元;上淘宝买东西结账,也会突然冒出来几百元的花呗「临时额度」。

 

 

 一些平台确实会在使用贷款过程中为用户提供额外的便利。 图源手机截图

 
为了省下那几块、几十块折扣,余芊会暂时开通一下,买完东西赶快还上,然后关闭。但没想到,自己买的东西越来越多,明明都「不是很贵」,不知道怎么最后就欠了那么多。
 
在刘雨看来,网贷让自己产生了「可以消费得起」的错觉,去购买那些原本可能无法拥有的东西——大家会把网贷平台的额度当成自己已经拥有的钱。
 
于是,在「友好」之后,年轻人感受到了网贷的可怕。
 
还完钱后,韩青冈依旧收到了来自各个网贷平台的短信,五万、十万的额度等着他去开通领取,数一数,有十几条。
 
这让韩青冈想起了一个「小贷公司」的放贷员,自从加上这个人的微信,每天叫醒韩青冈的不再是闹钟,而是这位放贷员的问候。韩青冈形容那个人,「比你男朋友都热情」。在一张聊天截图里,每天早上6:20左右,放贷员都发来「早安」、「记得吃早餐」的信息,如果下雨了,会提醒他「出门记得带雨伞」,节假日还有专属问候,比如「情人节快乐」,跟在后面的才是最新的贷款「福利」信息。
 

 

 放贷之前放贷员的热情问候。 图源受访者提供

 
能让网贷公司也如此热情的,并非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交易用户信息的巨大市场。
 
2019年,数十家大数据公司因为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犯罪被查封,魔蝎数据、新颜科技高管被警方带走协助,公信宝、51信用卡、考拉征信等被纳入调查行列。这一番整顿指向的是网贷平台放贷和催收两个环节。大数据公司使用爬虫工具抓取用户私人信息,包括公积金、社保局、信用卡等系统中的数据,一面提供给放贷公司,另一面打包卖给催收公司。
 
《人物》加上了一个名为「xx网络科技」的QQ号,收到了一张图片,里面的黑体字写着「当天实时每条/3块,额度2千到2万以上」、「隔夜料每条1块,额度不等」。
 
对方解释,「实时」指的是刚刚办理了贷款或是浏览过网贷平台的用户电话,「隔夜料」则是已经被其他放贷公司联系过的电话——对放贷公司来说,联系得越快,对方办理贷款的可能性越大。
 
这代表着,如果有一个人刚刚使用了网贷,或是打开了网贷平台,那么他的贷款额度、联系方式都不再是秘密。一天之内,会有各种各样的网贷平台「雪中送炭」,其中总有一个会把钱成功地借给他。
 
大型互联网公司争相进场后,年轻人借钱这件事,正在变得越来越便利。许多互联网公司大力推广借贷产品,将审核门槛降低到年满18周岁,同时,依靠各种各样的技术、算法,互联网公司可以更高效地挖掘用户、评估风险,制定相应的营销方式并实现盈利。
 
在一篇名为《基于LRFM模型的网贷平台借款用户分类研究》的论文中,作者将网贷用户分为了三类。第一类用户借款交易频繁、借款金额大,对于平台的贡献度、忠诚度高,重复借款的可能性较大,占总体用户数量的16.9%。
 
第二类是不确定型用户,长时间未在平台进行借款行为,具有流失倾向,占总用户数量的48.9%,却仅带来10%的收益,属于「劣质」用户。
 
第三类是活跃用户,在平台交易时间较长,操作频率高,但为平台创造的利润较少,说明经常借款,但选择平台更谨慎,占总用户数量的34.3%。
 
网贷平台只要依据用户操作行为将其划分类别,制定不同的策略,就会取得最大化的效果——第一类用户是核心用户,将最主要资源投入到他们身上,实施一对一的特殊待遇或赞赏;第二类「劣质」用户直接放弃;而第三类用户的忠诚度高、借款需求多,「重点在于提高其借款金额,提升对平台的信任度与熟悉度。
 
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总有人发现,自己频繁借贷,「以贷养贷」,不管如何捉襟见肘,贷款的额度反而一直增加——他们正是网贷平台要找的人。只要持续还款,额度就会加码,「拆东墙补西墙」的游戏就可以无限循环下去。
 
技术改变了互联网金融,也改变了人的欲望,在技术的加持下,欲望之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关闭。
 
去年双十一,余芊又买了7000元的衣服,她觉得过去几个月还贷「太辛苦了」,要犒劳一下自己。更何况,打开购物APP,首页推荐位的东西总是能让她「种草」。她不断往下滑,「你看,它最知道我喜欢什么。」当《人物》向她提议,把还没发货的订单都退掉时,她思考了一会说,「还有额度。
 
至于张玮,还在继续还钱。他不敢给自己设定还完的预期,「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至于结婚和成家,「只能顺其自然。」现在,每个月拿到工资后,他会去买60元的彩票,刮开涂层的那个瞬间,他感到了一丝放松。不管有没有中奖,这已经是他还贷生活里仅存的一项娱乐了。

 

 

图源cfp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涉及人物皆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