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29. 如此圣灵)
话说田秀英先是儿子没了,再是丈夫突然撒手人寰,原本和谐美好的一家三口只剩下她一人形单影只生活在加拿大。但是她不仅没有沉沦,反而通过信教让自己振作起来,凡是初次见她的人都不相信她曾有过这般伤心的经历。
我总觉得像她这样有个信仰也好。有愤世嫉俗者总爱引用马克思的话,戏谑宗教是“麻痹人民的鸦片”,而信教的人又有不少互相抨击对方的宗教或教派,但是平心而论,不管你信何宗何派,只要不是邪门歪道,人生都有了一个盼头,否则人死如灯灭,那活着岂不是就是行尸走肉、坐以待毙一般?
我在加拿大本拿比的临终关怀医院做过志愿者,最大的体会就是有无信仰的巨大差别——这个信仰,不一定指某个宗教,而是任何一种引导你人生价值取向、驱动你人生前进的念头。我见到的那些垂死的老人、病人,已经被医生宣判“死刑”,才从正规医院转到了临终关怀医院。我亲眼目睹,凡是什么都不信的,最后的日子充满了恐惧、彷徨、困惑、遗憾、愤怒。而那些有所信的,则如此坦然、淡定、平和,甚至视死如归、幸福圆满。而且这跟人种无关——西人按说有基督教传统,但是未必“信”,因此一样六神无主、贪生怕死;华人也未必都是无神论者,有的半道受洗或皈依,弥留之际都如此祥和平静。我服侍过一个华人老太太,病房里四处可见十字架,还有一个大大的“爱”字。聊天得知她终生信奉天主教。去看过她三次,虽然每次起卧都伴随着病痛,但时时不忘敬拜、感恩,还请我用中文为她祷告。她是少数几个临终前还充满正能量的人。没几天她的病房就腾出来了,原来人已经去了天堂。
当然,未必只信基督教才能有如此心态;病人中也有信佛的,临终一样地安详。即便你信的是一种理想主义中的乌托邦,那也是一种动力的源泉,正如保尔•柯察金一样,为捍卫苏维埃政权而做钢铁战士,即便最后瘫痪失明,一样克服困难,创作小说,鞭策后人。
所以我真心觉得,精神之旅,万法归一,没必要厚此薄彼,更没必要上纲上线,争论出个对错正误。形而上学的领域,谁敢站出来宣布正确答案?恐怕只有那些巨婴似的半瓶子醋敢于如此,因为毕竟童言无忌。
田秀英对华人教会很熟悉,我也希望多了解一下这个群体。她要带我认识教会的人,我总是欣然答应。很多人说我开明包容,的确,我也去参加过巴哈伊的活动,也听穆斯林给我讲《古兰经》,也跟犹太人探讨他们的宗教节日和沉重历史;大脑有多个扇面,何必只打开一扇,关闭其他?无知可以永远是无知者的借口,狭隘也永远是狭隘者的托词。
田陆陆续续向我引荐了几个华人教友,却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见人就爱自报家门:“我是基督徒!” 我一直纳闷,为何不见某个白人奔走相告“我是基督徒”? 还有一福建人、一台湾人更甚,见人就自我介绍道:“我们家三代基督徒!” 我暗想,那加拿大白人,要是溯祖追宗,恐怕几百代都是基督徒,因为他们生下来就受洗,牙牙学语就被带到教堂做弥撒。为何“三代基督徒”也可以是骄傲的资本?田倒是不像他们那样高调,她是真读经,真敬拜,真祷告,真布道。心里是真的,口上就懒得去广而告之了。
田先去福音派,后去灵恩派,后来又不限门派。福音派扎根《圣经》,注重宣讲;灵恩派更自由活泼,重圣灵启示。田秀英对于这两派倒是说了句公道话:“福音派自认正宗,但比较沉闷。灵恩派虽然很有活力,但是容易走偏。其实要是能结合起来就好了!”
她曾经一直去福音派,偶尔听人说有一灵恩派华人教会“橄榄园”,经常有“神迹”发生,大大增加了教徒们的信心,一传十,十传百,口碑相传,门庭若市。田不是那种轻信的人,凡事都先以怀疑、反对为主,但是她这次颇为心动,因为她刚读到过灵恩派的介绍,很想亲眼目睹一下。
一次,“橄榄园”请来了来自多伦多小有名气的灵恩派华人牧师梁彼得布道,田秀英半信半疑地去了。这是一个年轻、时尚的牧师,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大几、四十出头的样子。他穿着修身的西服、包腿的西裤。没打领带,白衬衫敞开领口,露出金光闪闪的项链。脚上蹬着擦得锃亮的尖头皮靴;一头飘逸的半长发,颇有摇滚歌手的风采。当晚的流程第一部分是敬拜,第二部分是宣教,这和她去的福音派如出一辙。第三部分则全场沸腾了——梁牧师和一群义工在台上站成一排,挨个给众人一对一祷告。只见霎那间台下一群人蜂拥上千,不到十秒钟,梁牧师前已经排起了长队,而那些义工前每个人也有五六人排队。
田坐在前排,因此得以排到梁牧师队伍的第六名位置。不出几分钟,只听得现场有多人此起彼伏哇啦哇啦说起了别人听不懂的口令,自称是“方言”。《圣经》中的“方言”讲的是为了方便在不同语言的人群中传播福音,神恩赐给说外语的能力;也可以是自己与神的沟通,不可译,也无须翻译给别人。第一次讲“方言”记载在《使徒行传》,时至五旬节,使徒被圣灵充满,出去用“别国的话”传播福音,“都听见他们用我们的乡谈,讲说神的大作为!”(使徒行传2:11)。《哥林多前书》中,保罗说:“弟兄们,我到你们那里去,若只说方言,不用启示,或知识,或预言,或教训,给你们讲解,我与你们有什么益处呢?”(哥林多前书14:6)。灵恩派教会里的“方言”,基本上都是不可翻译的。田不会说“方言”,因此认定那些说方言的都是胡言乱语而已。
田眼睁睁地看着她前面的五个人相继被梁牧师说哭了,更加好奇了。终于排到了梁牧师跟前,第一句话就让她心里颤动一下——
“我看见了一个男孩的形象,笑容绽放,流光溢彩......”
梁牧师的话音未落,田已经落下了两行热泪,这说的不就是自己早夭的儿子天宝吗?他活到现在,也该有40岁了。
梁继续道:“神说,你为儿子而来,他现在天堂,一切安好,请勿牵挂......”
至于接下来梁牧师又说了什么,田完全听不进去了,她已经在四下里到处找手帕、纸巾。一义工很快递上来一盒面巾纸。她赶紧揪了一大把,擤擤鼻涕,擦干眼角。
她相信,梁牧师绝对是被“圣灵”感召了,否则说不出那么“到位”的话。
她和我认识以后,不出两个月,赶上梁牧师第二次来“橄榄园”,她带我去了。这一次田秀英没有什么要问的,她倒是热情地把我介绍给了梁牧师。等到要挨个祷告的时候,她又赶紧把我推向前台。我心想,我要听什么指导呢?我想听听自己何去何从吧!因为到哪里都是匆匆过客,今年总看不到来年,怀揣着未知数,能活到哪月哪年?
到了梁牧师跟前,他建议我打开手机录音,因为他即将受“圣灵”感召,会脱口而出“圣灵”的忠告。只听他说道——
“我看见一片麦田,麦子都倒了。神说,不要拔掉麦子重新种植,扶起来麦子,让它们继续长,你就会有收获......”
他那“圣灵”驱动的嘴几乎贴在了我脸上,都能闻到他嚼过口香糖的味道。
一听这话,着实毫无感觉,因为说谁都可以,说哪种情况都可以。
他又接着道:“我看见你背着一袋子金币。神说,不要守着钱财,要把它们花出去......”
这一席话让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那就是,我得出了结论:田秀英的见证有误。
回家路上跟田说起梁牧师的“一袋金币”之“异象”,田却连连叫奇,道:“哎呀,这还不准?你不是北京的房子刚卖了吗?卖了的钱,不要存着,赶紧在加拿大买房子,把钱花出去。梁牧师不就说的这个意思吗?”
我笑道:“得,怎么说你都认为准。你怎么知道梁牧师的意思不是让我把钱全捐给他们教会呢?”
过了几天,田给我来了个电话,道:“达哇,看来梁牧师还真是不如以前了,因为我认识几个朋友也都说他现在没以前灵了。以前他给所有人祷告,还确实是比较灵的。自从他开始只给现场奉献的人祷告,就失灵了。看来圣灵知道他的目的是收钱,于是收走了赐给他的能力。”
梁牧师灵还是不灵,田秀英没有什么遗憾的,因为她总说:“我都一把岁数了,也没有什么可求的,自己祷告就行了,神也不是只垂听他梁牧师一人。”
她还煞有介事地说:“可能因为老太太命苦,我的祷告,神总爱垂听。有好几次神迹,有机会说给你听听,你判断判断是不是很神奇?” 我说好的。结果,不仅她有“神迹”见证,我也见证了几桩“神迹”。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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