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5)

来源: 2020-09-23 20:08:08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华夏文摘】芸娘:巨流中的家族变迁 一一 我的祖父

 

 

 

我猜想我的曾祖父应该读过一些书,所以给我祖父起的名字还不太俗,谓之袁泽臣, 字和号或许都有,

但我不详。

我记事后得知,父亲在去南方做生意之前为祖父在河北省沧州市的“福泉涌”酒厂买了些股份,

又在乡下亲戚处买了几亩薄田,十几只羊托亲戚管理着,让老爷子吃穿不愁。

老爷子的晚年过的还算充实宽裕,唯一不太圆满的是奶奶过世早了些,那年我六岁。

 

祖父外貌不错,约一米八的身高,五官端正,我想象他年轻时有点像当今那个有名的影视演员陈宝国。

这倒不是有心褒他。从感情上说,他身上有不少令人生厌的地方,尤其对小辈不甚疼爱,

想起他来实在没多少亲切感。但既然现在写到他,细想起来,他身上也有不少那个时代老头子们有趣的、

现代年轻人不甚理解的特点,写下来供我的后人闲极无聊时消磨时光吧。

 

其特点一:爱古董收藏。

他房间的桌上桌下,抽屉橱柜,墙上地上所有空间,都堆满了不同时代的各种瓶瓶罐罐、破砖碎瓦、

玉佩头簪、名画古玩等林林总总,光是各色各样的鼻烟壶就摆满了一张条案,对这些宝贝除他以外,

任何人不能稍动一下。究竟有多少真品赝品,凭我们这些家庭成员的水平和对这些东西的关注度,都无从判断。

 

其特点二:他是守财兼吝啬鬼。

他有钱,却从不给别人包括需要他帮助的后辈用,哪怕是你已断炊。

他宁愿把各种时期较大面值的纸币卷成小卷,用线捆好,塞到不被人注意的残砖断瓦缝隙深处。

当然,后来有些钱他自己也忘了,找不到了。在那个动自荡的年代,时局常变钱币也常变,

我就曾在我家茅房的墙缝中抠出过一卷钱,可惜已过时作废了。

 

对待他的曾孙辈,比如我二姐的女儿何佩珍,他偶尔会表现出一点长辈的慈爱:

晚上他从酒厂回家,一只袖筒里藏着一包用荷叶包着的熟肉或灌肠之类,另一只袖筒里藏着一包五香花生米,

进家门往桌上一放,吩咐“保姆”烫上一壶二锅头,便自斟自酌起来。

有时看见我们两个小女孩,心情好时,觉得应该把作为爷爷的慈爱淋洒在我们头上一些,

就招呼我俩到炕上坐好,扔一粒五香花生米给我俩说:

“你们俩把花生米掰开,一人一半,一点一点地吃,慢慢地咂摸它的香味!”

我俩用门牙慢慢刮完那半粒花生米,相互对望一眼,眼巴巴等着第二粒花生米扔过来,

却不料等来一句:“好了,下炕玩去吧!”

这就是后来我自己的晚辈孩子们经常要我讲的“半粒花生米”的故事。

就这个待遇我也是沾了佩珍的光了。

 

在那个林冲刺配而去的盐碱滩上,沧州人把过年可当成一件大事。

家人总要竭尽全力置办年货,给孩子们添置新衣,买零食,不论家道贫富,都要尽力制造出浓浓的年味。

记得有一年春节前,老祖父突然喜笑颜开地对我和佩珍说:“走,跟老姥爷上街,老姥爷给你们买好吃的去!”

我们立刻高兴地拿着小竹篮,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出了家门。

我们走街串巷,经过好几个食品店,又好几个炒货摊,眼巴巴等着他买零食呢,

可是他老人家只是跟那些掌柜的,小伙计们打招呼,问价钱啊闲聊啊,享受着众人对他“袁大爷”,

“袁大爷”的尊敬称呼和马屁恭维,却始终没买一分钱吃的东西,直到天已黄昏,

我们两个小女孩走得精疲力尽,无奈地拎着空篮子回到家里。

 

上小学时,爷爷让我和佩珍练习大楷,从横平竖直弯钩撇捺,倒也教了一些写毛笔字的基本要求。

但最绝加世间少有的是,他要我们把已经写满字的报纸,用水冲掉墨迹晾干后再用。

我们哪有那个本事,冲着冲着,纸便成了一团烂泥,怎么可能再用呢?

后来,我们倒自己学会了趁着水洗的墨汁还没有完全散开,赶快盖上一张白纸,

这样印出的是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画。我们俩很是惊叹自己的这项发明,就一张纸又一张纸地创作着,

于是反倒用掉了很多的白纸,事后被袁老爷发现了,免不了又是一顿臭骂。

 

怎么样,这位已有了第四代曾孙的袁大爷,与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有一比吧?

 

其特点三:由于我奶奶去世的早,他便有条件不断更新老伴,说是老伴,

却都是以“保姆”的名义来到我们袁家。今天来个“张嫂”,过些日子又来个“李嫂”,不出几个月,

准又换个什么“刘嫂”回来。频繁更换的原因也是因为他苛刻待人又不舍得“拔毛”所致。

 

说是给家里雇的“保姆”,可那“保姆”从不为我们做任何事,只住在老爷子房间为他一个人服务。

六七岁的我还清楚地记得,这些“嫂”很多时候是一面打扫房间,擦拭那些破瓶烂罐,一面反复嘟囔着:

“这老不死的东西,怎么还不快死!”

 

这老爷子遭人恨,还因为他太爱骂人太会骂人。他骂人的语言也十分粗俗下流。

比如:“我操你闺女”,”我操你小嫩闺女!”之类。

他还喜欢跳着脚骂,声撕力竭直至把一口假牙喷到地上。

他骂人一般不是因为被骂的人犯了什么错,而是因为他心情不好想骂人,想骂便骂。

他回家晚了,正赶上肚子饿,看到家里馒头还在锅里蒸着,就要立刻揭笼屉盖。

家里人告诉他,等一会儿,还要回回气,他就会无理取闹:“你不会多加柴禾加大火吗,什么回气不回气?”

这时你最好乖乖地听他斥责,再回嘴就要大发雷霆,不分对象地骂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对不起九泉之下的老人家,前面尽说您的不是了!

 

其实这老头也有那个时代一般老头共有的生活情趣。用现在的话说,老人家很热爱生活,也称的上勤劳。

比如他能把我们那个庭院打理的井井有条,花草繁茂。

我童年的住房是个四合院。院子很大。靠南墙有一个大鱼缸,里面养着鱼、乌龟,缸里还养着荷花,

在南墙角上种着几棵葡萄树,已经结果,架下可乘凉。院子当中是一个大石桌,小孩可以钻到下面躲雨,

院子四周溜边是用砖头斜插砌成花边的花圃,种着各种花卉。

我还记得爷爷常把外边弄来的猪下水带回家来埋在牡丹花下,弄得满院恶臭,而待牡丹花盛开时,

引来翩翩飞蝶蜜蜂,亲朋好友来我家看花还都称赞老头是养花能手呢。

 

老人自己也很会享受生活, 酒足饭饱之后,常常提着鸟笼外出找别的老头们聊天。

他伺候鸟儿也是尽心尽力的。他把蒸熟的蛋黄剥出来,与小米掺到一起,耐心地揉搓捻碎,

装到精致的鸟食碗里,再把水碗斟满,晃晃悠悠遛鸟去了。每只鸟笼都放上一公一母两只,

如有一只落单,他必定会再配好一对,不让鸟儿寂寞。

 

我和佩珍当时太小,不会欣赏这老头的可爱之处,只一味地嫌弃他,埋怨他。

报复他的办法便是趁他不在家时到他房间的套间里去,偷吃他的牛骨髓炒面

(注解:在中国北方,炒面,长久以来专指炒熟的干面粉,

而不是今天的人们所熟知被称为“炒面”的南方炒面条)和他最宝贵的海货干贝。

 

干干的炒面舀一勺放到嘴里,不敢张嘴讲话,因为一张开口说话就会将炒面喷得满身满地,

弄不巧还会呛得咳个不停容易被人发现。而抓一把干贝放到口袋里倒是比较安全的,

含一颗在嘴里慢慢细细嚼,十分美味。可我们又怕老爷子回来发现东西少了,追查下来吃不消,

所以为了偷吃他一点东西,我们俩个小女孩也是商量研究很久的,很不容易。

 

河北沧州是1947年被共产党占领的。据堂叔说,爷爷后来生病,经常卧床不起。

随着我们家人的各奔前程,祖父的那些古董和钱币也随着诸“嫂”的不断更迭而消失殆尽,

至于那些藏匿在砖缝墙洞里的不同时期不同政权下发行的早已成废纸的钞票,

也随着旧屋拆迁而灰飞烟灭了。

 

呜呼!我的这位一辈子平平庸庸吝啬小气好吃好玩的爷爷,于一九五一年秋过完了一生,享年八十一岁。

除了我爹和几位堂叔张罗丧事外,嫡亲孙辈一个都不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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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第一五二五期(cm0620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