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1)

来源: 2020-09-13 12:53:58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作者:松竹散人

 

田姐的五味人生

 

    

    田姐是成都近郊农村人,20多年前和丈夫离婚,带着刚会走路的孩子,一个人来到成都流浪。

    离婚的原因是其夫一天到晚酗酒,喝了酒对田姐非打即骂,孩子一看到爸爸喝酒,就大气不敢出,躲到墙角偷偷的看。

    田姐在这种酗酒、打骂的环境中生活了几年,开始还期望男人能良心发现回心转意,但渐渐感到无望,生活实在无法继续,死了心,离婚带着孩子,身无分文到成都流浪。

    先是到成都找工作,几天露宿街头,大的餐馆不要她,二十多年前,农村人进城务工,人员多,岗位少,用经济学家的话说叫做属于“人口红利高发期”。

    田姐虽然年龄不到二十五岁,但带着孩子,没有文凭。那时稍微正规点的餐馆招服务员,基本条件都是年龄二十五岁以下,未婚,身高1.55米以上,五官端正,田姐的条件只有身高一样符合。

    那时男的超过三十五,女的超过二十五找工作就相对困难了,除非你有大专以上的文凭和特别的技能,那时很多大的国企、名气较大的民企招保安都要大专文凭,说法是讲究企业形象,改善职工文化结构。

    田姐身边带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等米下锅,最终在一个老的社区内,遇到一个开面馆的老板收留了他。

    说是老板,老板员工就他一个,一个简易停车棚改造的所谓商铺,带着孩子走累了在这吃面,和老板说起自身的情况,老板本身就想招个帮手,田姐要求低,管吃住,随便给点零花钱就行,有个落脚的地方先生存下来。

    二十年前的餐馆没有现在竞争激烈,一个上万人的社区就这么一家面馆,田姐本身在家饭就做得好,做四川口味的面,算是轻车熟路,原来的老板只有一种牛肉面,在田姐的建议下,品种增加了炸酱、煎蛋面、海味面还有素椒面等等。

    附近的电力局、保险公司还有技校的学生中午来这里吃面的,还要排队等。

    老板读了几天小学,父母去世得早,疏于管教,在社会上流浪多年,三十多岁了还是单身,没有工作,长相也是了无新意。

    自从田姐来了后,支了几招,这生意日渐红火,他感到田姐身上带有财运,于是频频献殷勤,田姐虽然内心有所不甘,但也懂得一个朴素的道理,孩子和自己生存必须摆在第一位,爱情和面包二者必选其一的时候,只能先选择面包,有了面包才有资格谈爱情。

    一年后两人办了结婚手续,两个人租住在本小区内一个单间里,三口人的家初具规模,虽然简陋,也算家。

    孩子读小学,两口打理面馆,一家人的生存就靠这个小面馆,两人悉心打理,不敢稍许松懈,渐渐的面馆在周围小有名气,一家人靠这个小面馆生活水平接近小康。

    手里的钱多了,男的变得不那么勤快了,面馆主要的客流时间是早上和中午,下午就基本没有事了,早早关门后,男的就备上几个小菜,慢慢喝酒,喝了酒话多,常常发生冲突。

    两个人受教育程度经历的差异,造成两个人沟通不在一个层次上,鸡同鸭讲,有时冲突难免激烈,每到此时,田姐就偃旗息鼓,以沉默应对。

    男人常常酒后骂人发酒疯,但极少动手,孩子也读中学了,男的还是要考虑到影响。田姐和周围的邻居不时谈起,这辈子最恨喝酒的。

    儿子中学毕业后就不想继续读书了,孩子自出生都在一个酗酒吵闹的环境中成长,性格变的孤僻、沉默寡言,对读书学习没有兴趣。

    有一个同班的女同学对他好,交往一段时间,女孩子的父母觉得男孩子沉稳、懂事,就让他帮着女同学的哥哥卖菜。

    女孩子的哥哥从事蔬菜批发业务,自己买了一个汽车,从农户手里直接收菜,然后在批发市场卖,几年下来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客户网络资源。

    由于女孩子的哥哥生意诚信,和他打过交道的一些机关单位的食堂采购,都乐于和他打交道,后来就约定采购方下单,他就直接送,那些采购也就不用天不亮,冒着严寒酷暑每天跑蔬菜批发市场。

    田姐的儿子就帮着批发、送菜,吃住在女同学家,田姐也看到这家生意人诚实勤快,于是有意促成儿子和同学的婚姻,在和女方父母若干次沟通下,双方修成正果,于20岁那一年就领了结婚证。

    田姐儿子在婚前几年帮忙,没有领多少工资,婚后其岳父就给他买了一辆面包车,把送菜的客户让出来一部分,让其独立发展,和小舅子的业务分开,虽有合作,但独立核算。

    田姐的面馆还是继续开,但生意已经没有前几年那么红火了,小区内的餐馆已经近十家,面馆在周围也开了两家,现在开面馆的收入仅仅相当于两个人的工资收入,除掉房租水电,每月的收入不足一万元,和打工差不多。

    田姐计划餐馆不能停,再有两年就退休了,在艰难也要支撑到退休,我问她你是近郊户口,退休能有多少退休金,她问过社保估计有一千左右,笑着说够吃饭了就行。

    孙子出生了,田姐一边打理面馆还要顺便带孙子,她更忙了。说再忙也愿意,看着孙子的胖嘟嘟的笑脸就不累,孙子是精神支柱。

    将退休的时候面馆基本支撑不下去了,田姐果断的把面馆以一万元的价格转了出去。

    自己带孙子,即将退休。老公退休还要五六年,这五六年总还是要找点事情做,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儿子生意做的虽然不错,但老人的心理都一样,不愿增加儿女的负担,不愿意伸手向子女要钱花。

    老公先买了个摩托在地铁口拉客,每天能赚个50到100元,后来共享单车到处都是,摩托拉客没有了生意,又去找到社区,社区给他联系站街道,戴个袖套举旗子的那种义务交通员,后来又在社区当治安巡防员,每月收入在三千元以下。

    儿子的送菜生意这几年也算是做大了,客户有部队、学校、大国企、政府机关,手下还请了几个人帮忙,自己在城东买了一套商品房,田姐住过去帮着带孙子做家务。

    田姐老公没有文化无特长,只是能吃苦,儿子干脆让他用原来拉客的摩托车送菜,汽车送大批量的,摩托车送少量的,不同的客户群体把它细分出来。

    社区根据他们家无房的现实,叫他们填表申请了一套公租房,一年后住了进去,套一,50几个平方,月房租300左右,不交物管费,还是装修好的。房子也在东郊,离儿子住房不远。

    儿子婚前从不和生父来往,婚后在家族人劝说下,会偶尔回去看看父亲。

    生父身体不好一直未婚,酒也不能喝了,医生说他的病,再喝酒就要死。生父说对不起他们娘儿两,一年后生父死了,是肝癌。住院期间田姐还回去看望过几次。

    一个月以前我接到田姐的邀请,说儿子生了二胎,到某酒店去吃满月酒,作为多年的邻居,我和家人都去了,就是为了见证这个喜庆的时刻,和田姐开心的笑脸。

    作家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完整的故事,有的人生是一首诗,有的是一首歌,而田姐的人生,五味杂陈,到目前为止的经历,是一部未完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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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之死

 

四爷是爷爷的弟弟,爷爷弟兄五人,爷爷排行老三。四爷死于文革期间,属于非正常死亡。

    四爷解放前曾任日本人的保长兼乡长。权势熏天,身上带着盒子枪,穿着长袍,带着随从,称霸乡里,所到之处,路人侧目。爷爷的其他四个弟兄,均对他敬而远之。

    那时爷爷的母亲尚健在,我应当称为太太。五弟兄住在一个大宅子里。但生活是分开的。这个老宅子就在村后边的土台子上,现在尚存,春节前回去看,只有五奶奶一人住在哪里。

    因为爷爷和四爷爷争一块地,爷爷苦惯了,自然钱财看得重,决不让步,触怒了四爷。于是四爷叫来一干人把爷爷五花大绑吊在树上,用皮带打。据家族中的人讲,爷爷被打的大小便失禁,惨叫声此起彼伏。后来爷爷的母亲,我太太跪求四爷,才算保住爷爷一命,没被打死。

    解放后四爷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成为农村的四类分子(后来有了五类分子),被管制。爷爷说他因为担任保长的时间短,且没出人命,所以没有枪毙他。

    在我记事的时候,我们家族还是相互往来,后辈没有什么隔阂。家族中有个红白喜事,出了大事,还是要共同协商处理、参与。相隔咫尺但是爷爷从不和四爷说话。

    爷爷很少谈及他和四爷的事,也从未给我说记仇、报仇的话。我们后辈相处如故。我在外面工作了,春节回家,家族的人会轮流请我吃饭,四爷的唯一的儿子也不例外。

    有一次我进城丢了钱,四爷在城里清运垃圾,我找到他,他很慷慨的给了我两元钱,那时一元钱可以吃一顿饭。回到家我去还他钱,他怎么都不要。

    六十年代文革之风席卷全国,四类分子的厄运也随之到来。他们不但被安排干最脏最累的活,收工后,还要义务扫马路。村里开大会他们会带上臂章,臂章上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的字样。其他村民坐着开会,他们带着臂章会站在前排左右。低着头,直到散会。

    当时的政治口号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为了配合形势,他们会被被隔三差五戴着臂章,戴上高帽游行,自己敲着锣边敲边说:反革命某某是坏人,做了什么坏事,说了什么坏话,一路边敲边说,从村头到村尾往返几个来回才能结束。四爷爷的生活当时就是这样。

    那时四爷大约是40多岁。

    记得在一年的夏天,又是一个批斗会,规模空前宏大,气氛也很紧张、激烈。全大队(两个自然村)的四类分子全集中起来批斗,带着臂章和高帽,跪在大队部后面的路边上,会场也设在这里。全大队有几十个四类分子,从中选出3个跪在桌子上,面对群众。这三个被认为罪大恶极,当时叫死不改悔。其他四类分子拿着木棍,站在他们三个背后,让群众检举他们的错误言行,群众发言,历数他们的罪行,随着检举揭发的深入,愤怒的群众就喊打,站在三人后面的四类分子就抡起木棍朝身上打去,主要打背和屁股,台上是阵阵惨叫声。其中有个邻村的女儿检举桌子上跪着的父亲,边检举父亲边被打,她还不能哭,哭了会认为同情坏人,随时可能受到株连。

    这次四爷没有跪在台上,没有被打。他在下面头深深埋下。是不敢看也许是不忍心看。

    那时我还小,围着看热闹,个子矮看不见,就爬在树上看。批斗会整整开了一天,会议结束后,跪在台上的三个人已经不能走路,背上和腿上血肉模糊,被家人架着回家。

    第二天我还在睡梦中,就被声音吵醒,睁开眼看见四爷的儿媳站在我家院子里,喊我奶奶、爷爷快起来。我听见他们说,四爷上吊自杀了。遇到这样的事,按惯例要通知其他四家来操办后事,后事依例有二爷的儿子主持,因为他是农村干部,也是一个比较有文化的人,那时的农村人很多都不识字,文盲占很大的比例。

    爷爷会炒菜做饭,爷爷在农村周围红白喜事都是请他去主厨,这次照例也是爷爷主厨,简单操办,没有张扬,怕又惹出其他麻烦。我去吃了饭,吃了饭照样和小朋友嬉戏打闹。爷爷做好饭,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旁边发呆,很少看到爷爷这样的神情。

    那时四爷去世年龄大约在55岁以下。

    料理四爷丧事的时候,听大人讲,四爷看到他人被打的惨状,怕次日轮到自己,就自杀了,是吓死的。

    那时爷爷五弟兄中只有三人在世,四爷和二爷离世。二爷是因病去世的。

    现在爷爷五弟兄已全部辞世。算起来从爷爷辈到现在家族已经是五代了。

    现在爷爷的下辈也就是我的父辈,也仅存两人了。风雨漂零、人事沧桑。

现在想起来不禁感慨系之。遂留下以上一段文字,也算对于那段历史片段的一丝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