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坷的命运
陈苇华:坎坷的命运 顽强的追求 一一 悼念女作家海鸥
新冠病毒2020年春在纽约市肆虐,全市市民被逼宅居家中,但仍有许多人在不知不觉中被病毒感染,甚至有不少人被夺去宝贵生命。
5月2日噩耗传来,书画琴棋会文学院的作家海鸥也不幸染恙去世。回想认识三年来交往的点滴,心里非常难过不舍。多天以来,她的音容笑貌一直萦绕脑际。本人坚信,她开朗乐观的心态,她在逆境中顽强地笔耕不辍为历史作见证的精神,将在余生鼓舞本人勇敢地迎接命运的挑战。
海鸥的原名叫麦瑛,在出版自传体的长篇小说《南星梦》之前,麦瑛曾以海鸥为 笔名出版过新诗集《相约》;散文集《小花一束》,《爱的旅程》及《天涯客》。因此,很多人只知道她的笔名而不知道她的真名。
本人首次见到海鸥,是2017年春天,于书画琴棋会在东方书店为她的自传体的小说《南星梦》举行的新书发布会上,会后本人购了一本。《南星梦》以精练流畅的文字,描述了广东岭南一个殷實家族四代人,百年来随着历史大潮的盛衰起落与悲欢离合。故事呈现了20世纪初民间缠足婚嫁;1937年日本入侵飞机轰炸,民众死伤,捐款及毅然奔赴前线抗日;1949年中共掌权后土改时的血腥镇压;1957年的反右斗争;1958年大炼钢铁;1959年经济困难百姓挨饿;以及1968年疯狂的文化革命。一个一个时期,一个一个场面,紧扣读者的心弦。在短短两天之内,本人将30万字的小说一口气读完。
掩卷以后,心情长久无法平复。虽然作者以平静的口吻叙述故事,但小说的主人公麦慕娴的一生,应该就是海鸥的一生,实在是太悲惨了。海鸥出生时母亲因大出血去世,疼爱母亲的祖母便将她看作魔鬼托世的剋星,将她丢进池塘。她虽被佣人的儿子立即跳下水救回,到医院时已没有心跳也没有脉搏,后来虽然微弱地哭出声来,最后也必须在医院整整住了半年。短暂的缺氧导致她身上的器官衰竭,甚至无法进食。
日寇在她出生的第二年入侵中国,飞机轰炸,姑丈被炸死,姑妈和表姐回娘家借住。祖父因病去世,家中只有父亲一个成年男性,因国难当头,父亲将女儿托付给大姐,便跟随母校广州市立美术专科学校组织的画宣队北上抗日。
父亲北上后,迷信的祖母认为家中所有变故与不幸,全都是由于麦慕娴出生造成。当她不能进食,祖母给些钱一个人,叫他把麦慕娴拿去埋了。但几天以后,麦慕娴仍未断气,这个人下不了手,将她抱回并将钱退还。祖母又要姑妈将她送到一间外国人开的孤儿院,后来姑妈想起弟弟回来无法交代,又去借钱将她赎回。
姑妈跪着对祖母说,如果祖母一定要将麦慕娴丢弃,母女两人就会带着她去行乞并露宿街头,祖母才没有再继续丢弃她。不过,麦慕娴也确实太虚弱了,三岁了仍不会走路,无力说话,连玩具也无力拿起。姑妈带她到处见医生,几个医生都束手无策。后来幸运地找到一个医生,将她医至会走路,以及有饥饿感。
祖母对麦慕娴恨之入骨,在父亲离开的8年,祖母从她3岁半开始,即在长达5年当中,每隔三几天就用藤鞭毒打她。旧中国的封建礼教势力强大,父亲不在,祖母便是家中最高权威。虽然表姐用自己的身体护佑她,但祖母并没有因此手软。毒打的结果,表姐妹两人长期旧伤未好,新伤又出现。在如此凄惨的日子中,麦慕娴曾多次想过寻死。
抗战胜利后父亲回家,还带回一个继母。祖母没有再打她,幸运地继母与麦慕娴关系非常融洽。
但这时,父亲麦大飞因就职的报纸反对腐败的国民政府,令他上了情治部门的黑名单。父亲参加的组织民主同盟,帮他一家逃到香港。在香港,麦大飞成了知名的编剧与导演。1950年麦大飞应广东省人民政府邀请回国,在省剧团担任编剧导演。可惜1957年在反右斗争中因响应政府号召,对不熟悉业务的共党干部提出批评,被打成右派份子,送到劳改场劳动改造4年。
4年后省委书记陶铸要求劳改场摘掉麦大飞的帽子,用专车将他送回省剧院。几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陶铸成了黑帮,麦大飞被定性为反动学术权威揪了出来。他因病请假外出见医生,凌晨有人冒险前来通知他,第二天会对他进行批斗。麦大飞见过其他人被斗的残忍场面,“士可杀不可辱”,第二天上午他写了遗书,将纪念品分送给子女,叫麦慕娴陪他出门。父女两人边走边谈,走过8个巴士站以后,父亲叫她回家。会游泳的麦大飞到达珠江边,硬是将自己沉入水下自杀身亡。
父亲的朋友是北京中央戏剧学院院长,在麦慕娴14岁那年,父亲托另一个朋友将麦慕娴带到北京。因错过了入学时间,麦慕娴只能在舞蹈团当旁听生。因表演时表现非常突出,老师们都称赞她的才华,说下一年帮她转正。数月后,美国和北朝鲜战争爆发,美军打到鸭绿江边,麦慕娴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获准,随着文工团进入冰天雪地的北朝鲜。3年多后停战回国,因为患了严重的关节炎,她不能返回中央戏剧学院舞蹈团,转业至广州文化宫艺术部当干部,在那里创办了小海鸥 艺术团。
象她这样的芝麻官,文化革命中也逃不过被批斗的命运。文革后她当过农民,然后到工厂当工人。后来她结了婚,養了个儿子,但丈夫在1976年在前往海南岛出差途中丧生,母子俩因住房问题受尽了欺凌。
1983年,麦慕娴陪朋友相亲,回国娶妻的胡姓男子是美国纽约中餐馆老板,他反而喜欢麦慕娴。在知道麦慕娴的儿子考上大学但付不起学费时,胡姓男子表示愿意供他上学。看到麦慕娴母子俩同住一间用布幔隔开的小房间,胡先生诚恳地邀请母子俩到美国,他说不但住的房间有几倍那么大,还答应给麦慕娴一个书房。
与胡先生相处仅一周,麦慕娴觉得他心地善良,便答应跟他结婚去了纽约。到纽约的第4天,丈夫便叫她到餐馆帮忙。他们住在市区,兄弟几人合伙开的餐馆位于上州,因为请不起人,麦慕娴在厨房当杂工,几兄弟每人都可指使她。每天上午11时开始工作,下午3时吃午餐,到11时才吃晚饭,从早到晚都是争分夺秒地拼搏。回到家里已是凌晨1时,洗完澡上床休息,几个小时后,新一天的拼搏又开始了。
每周只有星期一休息,这天麦慕娴上午吸尘,清洁,洗衣,中午和丈夫陪婆婆上茶楼,然后买菜,回家准备做晚饭,饭后洗碗清洁。
因为实在太辛苦了,她要求丈夫多请一个工人,丈夫说经济上无法负担。这样的日子,比在广州时还要辛苦。为了将儿子申请来美,麦慕娴只好继续捱下去。一年以后儿子来了,上大学之余做散工,在经济上自食其力。
来美3年以后,麦慕娴的婆婆中风双目失明,因为大小便失禁又脏又臭,食物又挑剔,政府派来的2个护理员和自己出钱雇用的2个人,都不肯照顾她,麦慕娴只好回家服侍她,整整一年以后,婆婆才去世。这一年,麦慕娴的日子过得比在餐馆还要辛苦得多。
来美第5年,丈夫患了心脏病,不能再到餐馆工作,麦慕娴也要留在家里照顾他。日子过得那么艰难,麦慕娴仍然念念不忘文学创作。她在照顾丈夫之余,创作了一些散文,诗歌及短篇小说,在华文报刊上发表。不过,家中的亲戚却认为她“出界”(即不守规矩),丈夫也不满意她出风头。但她却据理抗争,坚持追求心中的文学梦。几年来,她先后出版了一本新诗集和三本散文集。
这时,一个致命的打击来临了。儿子拼搏了19年,获得了电子工程学士学位,后来又拿到一个硕士学位,进入了美国的大公司工作,结了婚,养了个女儿,在新泽西州买了房屋,一家人日子过得美满幸福。谁知2005年2月,医生验出他患直肠癌,并且已到了晚期。与死神搏斗了一年后,儿子最终于46岁英年早逝。麦慕娴这时已经70岁,儿子是她的骄傲 ,是她的一切。失去了儿子,她病倒了,恨不得随着儿子离开这个世界。
这时,华文作家协会副会长陈九送来鲜花,并假借儿子口吻在花中夹了一张卡片;诗人彭国全作了一首诗鼓励她;作家协会颁给她模范母亲称号,赵会长用车载她到佛光山领奖。在颁奖仪式上,文友对她无微不至地鼓励关怀。她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得到文友的关怀厚爱。赵俊迈回答:“这一切都是菩萨的安排”。菩萨,亲人和文友,将海鸥从绝望中拉了出来,令她获得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尽管海鸥已70高龄,又患了几种慢性病,因严重关节炎不良于行,但她却顽强地坚持创作。结果用了10年时间,创作了30万字的自传体小说《蓝星梦》。
父亲离世前送给她一支派克金笔,希望她通过写作宣扬真善美。父亲表示,假如要描述世间的丑恶,也应告诉人们弱者是多么无辜,施虐者是多么霸道可耻,目的也是为了让悲剧不致重演。
麦慕娴创作的《蓝星梦》,完美地实现了父亲的心愿。麦慕娴在书中冷静地记录了反右斗争和文化革命丑恶的历史。一个离开一家老少整整8年,前往抗日前线打击日寇的爱国者;一个从香港优越的环境回国参加建设的艺术家,在反右斗争中因轻信阳谋真诚向共产党提意见,竟被打成右派份子被送去劳动改造4年。4年后被省委书记陶铸保了出来,还曾经受到周恩总理前往拍戏现场探访接见。文化革命中麦大飞又被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揪了出来,还要追查与刘邓陶反党集团的关系。目睹其他艺术家被疯狂殴打侮辱的场面,麦大飞选择了象屈原那样自沉江底。
海鸥刚读完初中一年级,便前往北京中央戏剧院舞蹈团。虽然她只接受了很短时间的正规教育,但《蓝星梦》的文字却有着很强的吸引力。她以精练流畅的笔触,真诚生动的语言,为她所经历的数十年历史作见证。能够具有如此文字功力,完全是因为她对文学爱得深切,数十年来一直坚持阅读中外名著,在极其困难的环境下,一直坚持进行文艺创作。
《蓝星梦》出版以后,近几年来,海鸥不良于行,但仍坚持到法拉盛公立图书馆借书,每天如饥似渴地阅读。政府付费的汽车,每周一次载她到位于北方大道大中华超市旁的老人中心。从缅街过去,要走几个街口。正常人从那里走到图书馆,大约需要20分钟。但她利用连着坐椅的助行器,行一会坐一会,整整需要用一个多小时。借书或还书以后,与司机约好时间,政府付费的汽车,再从图书馆将她接回家。因为舍不得在老人中心交下的朋友,直到过了很久,她才下决心转到图书馆旁边另一个老人中心。
海鸥在丈夫去世后,自己一个人住在布朗士政府的老人屋。她身患几种慢性病,虽然一周几天有护理员上门,但日子也过得非常孤独。而且,她每月只有700元退休金,交屋租购买食物以后,便所剩无几了,但她每月仍挤出一些钱储起来出版著作。
海鸥命途如此坎坷,在年纪老迈,身体状况如此恶劣,经济如此拮据的情况下,能在文学创作及出版方面获得今天的成就,除了她本人对文学的执着虔诚,文友们对她的关心支持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上面提到2006年独生儿子去世时,文友将她从绝望中挽救出来。另一个例子是2004年,痛爱她的继母已经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她急着出版诗集《相约》送给继母,但手头上只有400元,不够付给一直帮她出书的出版社。书画琴棋会的会长梅振才将她带到王世道开设的出版社,说是只收回工本费,帮她印了书。到后来她才知道,王世道收费低廉,但梅会长暗地里也帮她出了500元。
海鸥虽自小命运悲苦坎坷,但她没有怨命。不论在任何场合,不论见到谁,她都心境平和,开朗乐观。她心地善良,对亲人朋友,对生活充满了热情,本人认为这与她篤信佛教有关。她每晚都念经一小时,不但为自己念,还同时祈求菩萨护佑她的一群亲人朋友。也许因为信佛,她还能够宽恕慈悲。对于毒打她长达5年的祖母,竟然可以不怀丝毫怨恨之心。
本人的父亲也是从香港返回中国的知识份子,从1950年回广州直至1980年底来美,在中国从未停止过的政治运动中,每次都被批斗。在文化革命中父亲也曾自杀,幸亏没有成功。因此,自与海鸥认识3年以来,本人和她经常通电话交谈。
如今她离开了,本人虽然在阳间失去了一个摯友,但也为她能在西方极乐世界与亲人相聚,不再孤单感到欣慰。通过怀念海鸥,本人深深感到,今后只要学习她顽强开朗的精神,便可更好地迎接晚年人生道路上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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