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长在汉江边上一座小县城,在家中三朵金花里排行最末,取名“汉萍”。
在我小些时候,我曾问起过她这名字的由来,她说:
“人就像旁边汉江里的浮萍,浮浮沉沉的,只能跟着风浪随波逐流。”
>>>一<<<
去年十一国庆,我趁着小长假回到了家乡,母亲在饭桌上第一次听到我提起有辞职的想法时,
她并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震惊与慌乱,大概是近两年我言语中隐隐透露的不快,
以及朋友圈里偶尔表现出的疲惫,都在她心中预先埋下了伏笔。
她放下筷子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问了些诸如“出于什么原因想辞职”
“除了辞职有没有什么其他解决办法”之类的问题,我向她详细描述了目前工作中的各种情况,
她只是不发一言地听着,偶尔拿起筷子扒拉两下面前吃剩的菜。
末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带着有些愧疚的语气说:
“你要是拿不定主意,可以问问你姨伯,他在城里工作,阅历比我和你爸多,你要不跟他商量一下吧。
我和你爸呢,都在这个小地方待了一辈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这种重要的决定上,
既不能像别人的爸爸妈妈那样帮上你什么,也不能给你提供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你问问姨伯的意思,然后自己考虑清楚就好。”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辞职之后呢?怎么办想好了吗?”即便是面对她,我也有些不好意思,
略带不自信地告诉了她想要试着从事文字创作的想法,也许会再次考研读个中文系的研究生,
又或者开始试着找着渠道投稿看看,总之等到辞职完再说。
她听到此处时突然好像想起些什么,挠了挠前额,扭头望着窗外的树说:
“我们那会工作比现在要早,我读完初中就到印刷厂做事了,后来转到新华书店上班,那会也才十七八岁,”
她低下头回忆了一阵,继续说到:
“有一次吧,白天我在书店营业部值班,那阵子天气热也没什么人,我就趴在摆书的玻璃柜上,
拿一张包书剩下的牛皮纸的边角,对着玻璃柜里一本书的封面就画起来。然后呢,走进来一个老头子,
后来才知道是新调来印刷厂的领导,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他看到我画画就凑近看了会儿,
便问我有没有兴趣去专门学一下美术设计,学完了可以回印刷厂做设计工作。
那个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商量了好几天还是没去。”
她一只脚脱下拖鞋,光脚抬起踩在凳子上,把面前剩的青菜都扒拉到自己碗里,边吃边说:
“有时候我也会去想,如果那个时候家里再多坚持一会,我去学了自己感兴趣的设计,
现在会不会过的完全不一样了。不过,真要那样的话,也不会有你了,算了算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仍在低头吃着碗里的青菜,我一时有些走神,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她见我没什么反映,便抬头对我笑了笑,边咀嚼边说话时印出深深的法令纹,
“也没什么,现在也挺好的,我是想说,如果你想到什么要去做那就只管去做吧。
人就一辈子,活成什么样子都没什么好后悔的,妈妈会一直支持你的。”
在我扭头看着窗边母亲刚看的那棵树,并想象着她刚才话里所透露出的,有可能的另一种人生时,
她在风淡云轻地说出这一席话后,又风卷残云地消灭了碗里的剩菜。
>>>二<<<
我并未能从平日里看到母亲在绘画设计方面的直接表现,但若说到其他特长爱好,倒是相当值得细数。
我刚读大学那会儿是十字绣正风靡的时候,母亲在简单尝试了一块掌心大小的钥匙扣挂件后,
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加入了埋头穿针引线的队伍中。
那阵子我从学校回家,最常见到的便是她在客厅饭桌上,牵引着针线上下翻飞,
用一个个像素点的方式去完成她的画作。最初,母亲只是练习一些规模小或者色调少的小项目,
等到技术和经验日渐积累起来后,便开始逐步发展为大规模或是多色调的大工程。
她喜欢在完成十字绣后,用熨斗熨平,再专门找人定制相框,装裱后便挂在家中,
她说这才有一种完成作品的仪式感。
在某个我回家的周末晚上,母亲正收拾屋子,她看着挂在墙上的十字绣,突然跟我说,
最近经常有人提出想高价购买她绣的作品,但都被她一一婉拒了。我有些惊讶,
看着拿着扫帚笔直站在那里的她,感觉到那时她眼里的得意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神色。
我打趣地说她完全可以以此赚钱,以后就不愁退休没事做了,母亲却摇头揉了揉眼睛,
说十字绣不比一时的针线活儿,经常容易出神,一绣便是一下午,这几年时常因此用眼过度,
眼睛已比不得从前了。
说罢,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从收拾好的柜子里翻出一个方形的布包裹,打开后是一摞平整的,
但尚未装裱的十字绣。她将它们按顺序摊在床上,我仔细一瞧,见是四份大小一样但风格相异的作品,
约摸是些四季花朵之类的图案。前段时间学业较重我不常回家,母亲说这便是那些时够在家完成的,
“等到你以后结婚那天,我就找几个框子把它们装裱好,挂在你的新房里。怎么样,不掉份吧?”
我点点说:“嗯,好看的。”“这几年绣太凶了,眼镜不行了,这些是我最后的十字绣,以后就不绣了。”
说罢,她又重新把它们用布包裹好,轻轻放回柜子里,末了用手在上面拍了两下。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突然体会到了她所说的仪式感。
母亲的爱好培养并没有停更太久,等到我再过两个月回家时,房间阳台上已开始出现数盆多肉植物的身影,
我便明白这是她新的奔头。等到多肉大军的规模日渐壮大起来,她又专门找人把阳台重新装修,
将原先的防盗网撤掉重做,进一步向外凸出了一块儿,以使得可供摆放的空间更大,
并在顶上一圈加上了可供滑动的窗帘,她说这样可以更好地掌控阳光的强度。

相较于我们所住的这栋职工宿舍里其他阳台,或者说是“衣物悬挂处”或“杂物储藏处”,
这处绿意盎然的景观出名也只是时间的事儿。在多肉军团还没有像现在那样完全占领我的阳台前,
我已经在家见过不少到这圣地取经学习的人,大多是她的同事,也有些其他邻里的人。
这时候,母亲会一遍遍告诉他们土壤、阳光和水分的经验,偶尔她也会受人之托,
将一些别人家濒死的多肉放她这儿寄养一阵,待康复后出院后再遣送回家。
等到我发现母亲的心头好并不止多肉军团一项的那一刻,是她从我书桌下的坛子里,
魔法般地倾倒出了一杯溢香的葡萄酒。我惊讶地合不拢嘴,拿起玻璃杯望着她说:“这是你自己酿的?”
我边问边观察起杯中的紫红色液体,并放到面前装模做样地闻了两下。“对啊,这一批刚出的。”
她边说边放好酒坛子,我竟没注意到那得有多么重,“上个月第一次做的时候还没啥经验,
成色不太好。这一批的还行,尝尝看。”
我来不及细想上一批是啥时候,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尽管自己不常饮酒,对于红酒也没什么研究,
但入口仍能感受到清香芳甜,虽然可能由于原材料、工艺或是酿造时间的原因,
在口感上不如市面上销售的成品来的醇厚,但对于一位第二次尝试的家庭妇女而言已属难能可贵。
“味道怎么样?”她又追问了一遍,我又抿了一口,“蛮好喝的。”脑子里想象着母亲自己在家时,
对着网络上或是不知哪里找来的自酿流程,一步步将葡萄的果肉,在时间的沉淀下变化为液体的酒。
等到第二批拿我当小白鼠的实验成功后,我妈已经开始将第三批的成品装到空瓶里,
重新打入木塞后送给亲戚朋友,她说大家喝过之后的反馈都不错,纷纷要把自家的空酒瓶送来,
抢着预定下一批。偶尔我有朋友来访时,她也把“旧瓶装的新酒”拿出来招待他们。
后来有一位经常到世界各地旅游、尝过很多种红酒的朋友,私下告诉我说,他认为我妈酿的酒真的挺不错,
我把这事儿告诉母亲时,我在她的眼中又看到了那一抹难得的得意。
但在母亲离婚前,我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神色的。
>>>三<<<
母亲与父亲是经人介绍认识并在一起的,生下我的那年两人都是23岁,这是一件在我20出头,
一直到现在年近而立还没结婚的这段时间,每一次想起时,都会感到是件换做自己会难以承受的事儿。
而他们告诉我离婚,则是在我刚上大学那年。
我在炙热的火炉城市里熬完一个月的军训后,在九月中秋从学校回到家中。尽管是团圆佳节,
我也已经习惯家中常年冷战的氛围,在向父亲转达完母亲关于开饭的通知,并安静地吃完晚饭后,
我照常回到自己房间,自顾自地打发时间。
母亲收拾完后,轻手轻脚地走到我房间门口,倚在门框处探出半个脑袋,待我注意到她时,她轻声地说:
“出来一下。”尽管声音很轻,却仍明显听出其中的沙哑。我放下手中的书走到客厅,
依照她的手势坐在沙发的一处,未见她坐下,便转身到主卧门口,对着正在电脑前的父亲说:“来吧。”
过了片刻,父亲手里拽着烟盒和火机出了房间,看了我一眼,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
靠在门边的母亲才慢慢便直起身子,走过来坐在剩下的沙发上。我们三人围着中间的茶几各坐一角,
剩下的方向是对着电视机的,像这般三人到齐的座位分布,一般是除夕看春节晚会才有的情况,
看了会儿父亲,又望了会儿母亲,有些摸不着头脑。
父亲只是低着头默默抽烟,而一向反感烟味儿的母亲,只是直勾勾看着他,同样不发一言。
不好的预感在我心中默默发芽,我想象着他们重病或是欠债的可能,在一点点耗尽我耐心并增加恐惧时,
父亲伸手将烟头插进茶几的烟灰缸中,从鼻子呼出最后一口烟,开口说:“要不还是你讲吧。”
说着便抬头望了母亲一眼,然后又低头点了根烟。
母亲深吸了口气,又缓缓了吐出来,“不是说好你讲么?”她仍旧直勾勾地看着父亲,
随即又陷入了方才的三方沉默中,好像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
等到父亲又默默抽完一根烟,在我还没把他放烟头这个动作观察完时,突然听见他说:“我跟你妈离婚了。”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一瞬间的感受,那种好像尽管早就猜到,但仍旧自欺欺人地以为不会当真发生,
却最终在得知家庭终归破碎后沉重的难过。我的意识开始变得异常轻盈,轻盈到近乎于魂魄出窍,
我的灵魂仿佛在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漂浮,它好像往上了半米,然后向下俯视着这一家三口的一切。
我看着沉默的三人,那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无数曾经的记忆,小时候偶尔听见的争吵声,
亲戚朋友的帮忙劝和,摔在地上的电视遥控器和母亲脸上的淤青,这些记忆无一不向我轻声低语着
“你早就应该猜到了”。我想起离婚这事儿他们曾向我提起了过两三次,但最后都没有实现,
只不过这一次看来是真的了。
我甚至想起那个在湖边发疯奔跑的晚上,那个遥远的、充满蝉鸣的沉闷夏夜。那晚我正在房里做作业,
父亲不知何时来到我房间门口,用一种命令的语气说道:“你妈在X叔叔的店里吃饭,你去把她叫回来。”
那是一家他们共同朋友开的饭店,离我家倒不算远,走路约摸五分钟路程。
那年我刚上小学二年级,尚不满10岁,对于这些语气和行为中可能蕴含的暴风尚无法揣测,
只能按照父亲的意思,懵懂地穿好衣服出了门。
等到我来到那家饭店时,老板却告知我母亲他们一行刚刚吃完走了,说罢便指了指方向,末了叮嘱了句:
“你快去看看你妈吧。”直到此时我才隐隐感到担忧,于是加快脚步向所指的方向跑去。
等到靠近湖边时,依稀听得见女人的哭声,直觉告诉我,那便是母亲了。
我奋力地、用尽全力地,发挥着超过体能测试的水平,循声跑去,终于在一处墙角发现了母亲和她的同事。
母亲瘫坐在地上,在声嘶力竭痛苦的间隙里,一声声地控诉着父亲,通过她这些只言片语和母亲同事的劝解,
我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缘由。料想是今天母亲和同事吃饭吃的稍晚了些,父亲便打电话让她回来,
言语上起了些冲突,然后父亲便说了极为重的话,母亲便控制不住情绪了。
她对着同事们,哽咽地诉说着这些年的付出和委屈,我心里难过,便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那年我还太小,
加上情绪难过之下,那时的很多事情都已印象模糊,只记得我妈见我哭后,反倒渐渐平稳下来,
她将同事们支回家,带着我在湖边散起步,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多好多话,我只记得最后她说:
“如果哪天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你一定要跟着妈妈,妈妈只有你了”。
我爸的烟头终于插到了烟灰缸里,我的意识也终于从上方回到自己身体中,
由于那片刻的轻盈感,此刻的肉身仿佛格外沉重。
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在家睡,这倒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他告诉我他已经在外面租好了房子,
说完便收拾了下随身的东西,在门口穿好鞋,回头看了我一眼,便出去了。
我突然意识到这几年母亲以父亲鼾声太吵为由一直跟我睡大床的真正原因,而在我上学的日子里,
父亲极有可能是不在家中住的,或许是由于母亲将家里收拾的极为整洁,
我始终没有从明面上注意到父亲物品的减少。
“之前就离了,”父亲出门一会儿后,母亲对着在沙发上发呆的我说,
“怕耽误你高考,跟你爸商量了一下,就等到你考上大学之后再告诉你。”我想起很多电视剧或是小说中,
都有类似的情节,父母为了儿女“好”而进行着善意欺骗,甚至有为儿女考虑,一直扮演尚未离婚的戏码。
“要不要玩会电脑?”若是搁在以往,父母都是不会主动让我去玩的。
我木然地点点头,没有力气去看母亲的脸,茫然地走到电脑桌前,
打开电脑,点开了那段时间一直在玩的游戏。
那天母亲也并未像往常一样控制我的游戏时间,而我也少有地主动关掉了电脑,因为我无法集中精神,
母亲也并未多问,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一点点的默契。我早早便洗漱完上了床,
盯着天花板发着呆,在经过最初的冲击后,我似乎进入了毫无波动的宕机状态。
我注意到母亲在门口看了我很久,我明白她在担心我,可我好像没有力气去难过,也没有力气去向她解释。
“想哭就哭出来吧,”她在门口轻声说着,“哭出来会好受些。”我机械地“嗯”了一声,她听到我回应,
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出去前回身带上了我的房门,我的房间顿时陷入安静的黑暗中。
出乎意料的是,那天我很快便睡着了,并没有哭。
第二天,按他们的安排,我跟着母亲一起,到父亲租的房子里吃饭,大概是所谓的“最后的晚餐”吧。
我记得我们那天吃的是火锅,记得我咬牛丸时酱汁溅了一手,饭桌上难得地响起了一家三口的欢笑声。
饭后,我在屋子里闲逛,看着父亲那些未被我察觉的、已经搬到这里来的各种物品,突然听见隔壁的对话声,
“饭要记得吃,你胃又一直不好,以后要自己记得吃药了,不行就定个闹钟。”
“嗯。”
……
“抽烟拦不住你,早点睡可以吧?不要早晚颠倒的,对身体也不好,按时上班,不要让单位里的人说你闲话。”
“晓得的。”
……
“短裤子要这样叠这样放才平整,我上次来看你这里没有衣架了,从家里带了些过来,等下提醒我拿出来给你。”
“好。”
……
我在前一天所积累的所有情绪,突然在身处父母旁边的小隔间里,无声地宣泄出来,我咬着牙齿,
蹲下身子浑身颤抖地压低声音抽泣。冷战无言了数年的父母,终于在告诉我离婚之后,平静地进行着告别。
我理解他们所给出的“性格不合适”而离婚的理由,也感激他们为不影响我学习而刻意做出的隐瞒,
我只是深深感受到在这个年纪的自己,无法向他人倾诉的无助,和对于父母离婚这件事情,
无法努力去改变的无能。
>>>四<<<
我那个时候还太小,无法在自己的难过情绪中察觉到,在这件事情中受伤的,一定不止是作为孩子的我,
或许我的木然,给母亲带来的是更大的愧疚和悲伤。事实上,她已经不止一次流露过因为离异而对我的自责感,
记得有次过年吃饭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和睦美满,或是有次聊天提到别人家的孩子在成家立业上
都能够得到父母的支持,母亲都突然难过地落泪起来。
而我并没能做出什么去安慰或是保护她的行为,反而因着自己的幼稚,在这件事上进一步伤害了她。
我跟前女友是在研究生的最后一年在一起的,由于工作的原因不得不暂时异地,那时我向她承诺,
一旦因为异地的原因伤害到感情,便辞职回去。在经过最初的两个月后,她开始逐渐不回消息、
不接电话甚至阻止来电,于是在七夕的前一天我悄悄请假回了家,捧了束鲜花在她家楼下守了一宿。
我把情况告诉了母亲,让她放宽心,她说:
母亲的话一语成谶,那天晚上我没能挽回前女友的感情,她告诉我父母反对她和我在一起,
因为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尽管我想不通高知的叔叔阿姨为何会有此想法,
但只能理解为这是天下父母对于女儿的偏袒和保护。在带着分手的伤心回到家中后,
软弱的我当着母亲的面哭了出来,甚至把前女友所说的分手原因也告诉了她,
我始终记得母亲在听到因为单亲而被别人家父母拒绝时,她的眼眶就在那么一瞬间便红通了,
她哽咽了两声,轻轻抱着我,像小时候哄我那般,一边用颤抖的手拍着我的背,一边不停的说:
“没事没事不哭,妈妈在妈妈在。”
这件事情后,我总是异常地憎恨自己,憎恨自己明明可以用一万种其他的狗血分手理由来遮掩,
却选择了一种最为伤害母亲的方式。以至于后来当我发现前女友其实是耐不住寂寞劈腿时,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难过或是找她质问,而是将真正的原因第一时间告诉了母亲,“妈,不怪咱家。”
在那之后我又在外工作了两年,在外一个人待的久了,慢慢也不得不直面柴米油盐和扫拖洗晒这些东西,
也愈能从以前发生的事情中,渐渐体会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前年我认识了现在的女朋友,
一位个子小小却善良温柔的女生,并在那年十一期间带回家给母亲这边的亲戚认识。
粗心的我并未能在那场团圆饭里察觉到任何异样,却在离开两个月后,
从母亲那里得知了那场饭局背后的暗流涌动。
首先我的两位姨妈,也就是母亲的大姐和二姐,并不满意我带回的女生,而原因只是因为身高太矮。
这是一个在我看来,就像因为单亲而分手一样迂腐可笑的理由。更让我感到愤懑的是,
她们并没有送出提前准备好的红包,甚至事后单独找到母亲,责怪她没有给予我足够的关心,
以至于我“缺乏母爱”和“不识大体”,而正当我一脸懵逼地看着这些描述时,母亲更告诉我,
在那之后她们还数落了母亲的感情生活。
母亲和现在在一起叔叔是以前的同学,两人都是离异。前几年母亲跟叔叔在一起时曾征求过我的意见,
尽管并非朝夕相处,但每次回家看到家中的变化,以及每次在家中的所见所闻,都能发现叔叔的勤快和爽朗。
因为母亲在家中排行最小,或许是两位姐姐从小便教育她习惯了的原因,即便各自成家后,
这些年也少不得对母亲指指点点。以往偶尔听母亲提起一些,虽有不满却也终究无所作为。
也许是受到之前自己幼稚和无能的刺激,这一次我并没有选择沉默。
正值母亲50岁临近,我第一次在朋友圈码了长长的文字,打着对自己自己年近而立的思考,
却在字里行间里,向母亲那边的亲戚进行了无声的抗争与批判。尽管她的经济条件没有两位姐姐好,
无论从家庭美满还是事业有成上,都不足以在亲戚的谈资中被称为一名成功的女性,在她们眼中,
母亲似乎永远是做的不够好的那个,她们当着我的面嫌弃母亲做饭不够好,认为她事业上不够成功,
对她的感情生活指指点点,甚至我的幼稚总是被归咎于她的养育无方,而我作为家中唯一的研究生,
培养的成就却总被忽视或认为与母亲无关,这是毫无道理的。
但我一直认为母亲是这个大家庭中更为年轻、更为开明、没有那么保守迂腐的那一位,在我看来,
她仍旧是饭做的最好吃、收纳整理最干净利落、最有才华的母亲,
尽管时光无法更为宽容地在她身上流逝的更慢,但至少她不应该一直受到周遭的恶意,
尤其是自己血溶于水的姐姐们,至少她应该值得被自己的儿子好好保护。
>>>五<<<
前两年母亲五十岁退休了,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在培养自己的各种兴趣上。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在除开养多肉、酿葡萄酒这些爱好上,她近几年所热衷的徒步、登山或是瑜伽,
或许是她自己对于身体衰老的一种抗争。知乎上有一个热门问题“哪一刻你觉得父母老了”,
泪点低的我不敢点进去看,对于我而言,我最切身感受到她老了的那一刻,并不是在这些年里她恸哭、
委屈、沉默的时候,不是她把积攒了一辈子的八万元分批转给我的时候,
也不是她日渐显现出的眼角皱纹和两鬓白发,而是在某个外出觅食的清晨。
那天早上,我们打车前往一家街上出名的牛肉面馆,路上忽然飘起了小雨。
我先下了车,习惯性地等着身后的她出来,母亲从随身的包里搜出一把小伞撑开,伞比较小,
约摸只能容得下一个成人。当她走到我身边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认为她会把伞给我挡雨,
而我准备接伞的手才刚刚抬起便停住了,因为我突然发现,母亲并没有在我身旁过多停留,
她几乎是径直地、毫不犹豫地快步走进了店家里,路过一个小水坑时,她还踮起脚尖,轻快地跳了过去。
尽管可能是我多心,但在我没有接到预想中的那把伞时,我才猛然感觉到,或许在我妈的潜意识里,
她自己已经是比我更需要被遮风挡雨的那个人,而作为已经年近而立应该为她遮风挡雨的儿子,
却在准备伸手接伞的那一刻,说明了自己还并未成长到足以做好面对这一切的心理准备。
在我的心目中,母亲的老去可能更多的并不在于她自身,时间在她身上的流逝并没有比我更快,
只是因为当她以恒定的速度逐渐长大,而我却成长缓慢甚至停滞不前时,我们之间真正的年龄差才会愈来愈大。
>>>六<<<
如今,离我小时候问我妈名字由来那会儿已经过了许多年,我暗自猜想,或许我妈现在不再那样认为了。
至少这些年我从她身上明白,我和她也许都不应该这么认为。
或许我再问她一次,为什么妈妈你的名字叫“汉萍”呢?她会告诉我:
“人就像汉江里的浮萍,沉沉浮浮的,但风浪再大,也从来没有能击沉过它。”
愿天下的妈妈母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