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犯罪:我是优雅杀手,专挑没用的人下手

来源: 2018-07-07 08:59:35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不完美犯罪:我是优雅杀手,专挑没用的人下手

刘焱

 

挺长一段时间,西方电影和剧集都偏好塑造高智商反社会人格形象,《七宗罪》、《汉尼拔》,《消失的爱人》……

 

反社会人格和高智商绑定后,在现实中就显得十分罕见。少有人知道,反社会人格障碍作为一种无法矫正的性格缺陷,在人群中的比例是4%——每25个人中就有一个。

 

这类人群不好辨别,更未必和机敏、迷人挂钩。

 

今天的故事,关于一个反社会人格的罪犯,律师刘焱最初并不想写下这个当事人的故事。“这人基本没有苦衷,可能到最后也没有悔悟。在接触过的当事人里,他是最让我讨厌的一个。”

 

即便如此,刘焱依旧要为当事人进行辩护。

 

“我一点也不同情他。”刘焱说,但作为律师,不是为了帮助当事人逃避刑罚,而是要确保当事人得到应得的判决。

 

在每个案件里,刘焱都会尽全力拼凑出当事人的人生轨迹,从中找出辅助量刑的细节呈交法院。

 

这是他的工作方式,用大量的调查,把当事人复杂的一面寻觅出来。

 

在收集该案资料的期间,刘焱到派出所和民警嚼着槟榔探讨案情,和当事人的工友们讲黄段子拉近关系,甚至挖掘出当事人固定去的嫖娼地点。

 

这个当事人,并不是什么高智商犯罪典型,他购买犯罪心理书籍,却只看得进地摊文学;带着幻想去行凶,又在现场呕吐出来。

 

但这或许能引起一点警惕,带有极强杀伤力的人,未必以人们想象中的样子出现。

 

刘焱大量走访和翻阅卷宗,最终像记者一样,还原了当事人生活和犯罪场景。

 

事件名称:不完美犯罪事件

事件编号:罪行03

亲历者:刘焱

事件时间:2016年6月

记录时间:2018年7月

不完美犯罪事件

刘焱/文

 

2016年6月13号,卢涛下完工,身穿T恤,卷着裤管,双手端着一套皱巴巴的西裤衬衣,走进工地旁的裁缝店熨烫。

 

裁缝店很小,只有台老式缝纫机,立式衣架上挂满廉价花格子衣裳,标价10元到15元,还有各种二手迷彩服和胶鞋售卖。

 

 

老板接过衣服,“五块钱,坏了不包赔。”

 

卢涛说:“钱不是问题,你熨好一点,我要出席个重要的会议。”其实他刚刚下定决心,要去体验西方人的生活。

 

穿上西裤,扣上衬衫纽扣,卢涛觉得自己很有气质。

 

他走出工地,看着下完工后无所事事的工友们,心想这些人真可悲。

 

平时卢涛在工地旁的小店吃饭,10块钱能打好几个菜,不够可以加。现在他挑中了一家西餐厅,钱包里准备了300多块钱,应该够上档次了。

 

西餐厅电梯里有人吸烟,卢涛心生不满,他觉得在这种高档的地方,不该有没素质的人。卢涛想制止这种行为,最后忍住了,“那人手包鼓鼓的,看起来很有气场。”

 

高档餐厅果然没有让他失望,雅致的装饰,有礼貌的服务生,客厅中央还有钢琴师正在演奏。钢琴曲很好听,但卢涛听不懂,他怯生生地问服务生是什么曲子。服务生告诉他是《Songs From A Secret Garden》,他点了点头:“我知道,是外国歌曲。”

 

接过菜单,最低的套餐要500多,卢涛骑虎难下,咬牙点了个600元的双人套餐。等服务生离开后,他给相好的工友打去电话,让人送钱过来。

 

工友穿了身迷彩服,径直走进餐厅,还没落座,就说服务生看自己眼神很怪,接着大声质问卢涛为啥跑到这地方。卢涛让他小声点,说这是上流场所。

 

牛肉、意面、很涩的红酒。对卢涛来说,这餐饭并不值得,他一天的工资不到200块,还不是每天都有得做。

 

“这是一扇窗,我想爬进去,和里面的人一样斯文。”用餐时,卢涛说出的这句话,工友至今无法理解,他看卢涛连刀叉都不大会用。

 

在工地上,往往依照手艺高低来评判个人。工友对卢涛的评价是这样的:手艺一般,干活算是最差劲的那个。“这人多读几本书,走火入魔了,拽什么‘刑法犯罪构成理论’,大家听了都翻白眼。”

 

接完白眼,卢涛又捧起那台二手便携播放器,看《重案六组》的碟片。

 

他看完后总要“研究”一番,反反复复观摩作案手段以及破案思路,让自己分别站在罪犯与警察的角度进行推演。

 

有时工友们拿他打趣,问卢涛怎么不去当警察?

 

卢涛说:“警察没几个厉害的,我适合当刑侦专家。”

 

 

2016年6月11号,卢涛去熨衣服的两天前,他所在工地的附近发生一起命案,传言是丈夫将妻子割喉,并把尸体开膛,从乳房中间下刀,延伸至肚脐。

 

凶手作案手段残忍,工人们都在讨论这场杀妻案。

 

卢涛记得自己当时参与了这场讨论,他蹲在一边,手捧驴胶补血颗粒碗,用筷子指着工友们发表高论,“有需求就会有市场,从犯罪心理学角度来说……”

 

 

没等卢涛说完话,其他人迅速散开,说卢涛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卢涛很失意,大声说,“你们是不知道我的本事,我是受过西方思想、罗马法的影响的,还研究过著名的辛普森案,不信你们看我的笔记。”

 

没有人理他,工友们正讨论晚上是“炸金花”还是“斗牛”。

 

案发后第19天,公安机关宣布“6·11”案告破,嫌疑人就是死者的丈夫。

 

9月7号,相邻的一个区又发生一起命案,死者同样为一名女性,颈部被绳索缠绕,口唇青紫,右胸被锐器插入,没有提取到指纹。

 

卢涛在现场不远处看热闹,手里拿了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检察院公报》,工友问他:“要不要过去破个案?”

 

 

卢涛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不用想,又是熟人作案,刑事案件中熟人作案多达百分之七十多。”

 

卢涛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人跑到警戒线外对着民警大声喊,“这个案子完全可以和‘6.11案’并案侦查。”

 

此人是“6.11案”嫌疑人的辩护律师,该案是他第一次独立辩护,他认为自己的委托人是清白的,所以行为有些鲁莽。

 

看到这一幕,卢涛跟工友说要去图书馆还书,迅速离开了人群。

 

民工装束的男子,手里揣着本专业性较强的杂志。有位便衣老民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非常好奇,跟上了卢涛匆匆离开的脚步。

 

跟踪的路上,卢涛神色慌张,不停回头看,老民警认为其中一定有蹊跷。

 

到了图书馆,老民警查看卢涛的借阅记录,都是些犯罪类的书籍,其中有化学工业出版社的两本《FBI犯罪心理画像实录》和《侧写师:用犯罪心理学破解微表情密码》,以及上海译文出版社的《香水》。

 

 

《香水》是一本德国小说,书中的男主人公痴迷于女性身上的气味,杀害了25个少女。

 

老民警觉得有必要进行一次问询,他走到法律类书籍区对卢涛说,“我是警察,请出示一下身份证。”

 

卢涛迟疑地看着老民警,马上又恢复警觉,“我犯什么事了吗?”

 

老民警回答说只是例行检查,他一眼瞟见卢涛的笔记本,看到一段话:犯罪分子眼神往两边散,注意眼神要坚定。

 

这是关于如何隐藏微表情的内容。

 

“那请出示你的证件,凭什么在图书馆内捣乱,这是读书的地方,你这是对知识的藐视!”尽管卢涛的言辞激烈,却刻意压低了声音。他看过不少警匪片,知道警察执法之前,要出示证件。

 

这一点让老民警出乎意料,却更坚定了自己的怀疑,便说证件很快会让同事送过来。

 

“我赶时间,就不陪你折腾了。”卢涛抱起一摞书转身去管理员处扫码,不再说话,径直往外走。

 

老民警跟出去将卢涛扑倒在地,喊来附近的三个保安将其制服。

 

15分钟后,老民警的同事赶来,将卢涛带上警车。

 

车子发动的时候,卢涛望着眼前的民警,语调平静:“你们帮我把地上的书还一下。”

 

 

在派出所进行问询时,卢涛一口咬定提供的姓名和身份证号是真的,照片跟本人不像是因为他有些显老。

 

老民警打开卢涛的手机,从通话记录里拨出号码,打给卢涛的工友,说捡到一部手机,让对方提供卢涛的姓名和地址。

 

卢涛的工友非常配合地说出了警方想知道的信息。

 

警方通过查询发现,卢涛没有前科,不是网上在逃人员。找来被害人家属进行辨认,他们完全不认识卢涛这个人。

 

卢涛提出抗议,无缘无故扣押他,属于警方滥用职权。

 

老民警提出去他的住处搜一下,卢涛紧绷脖颈,望着天花板说了句,“那就去吧!”

 

那是一个单间,里面只有床和折叠桌,地上散落着胶桶和切割机等工具。

 

真正吸引人注意的,是卢涛贴在墙上的市行政图、交通图,以及他自己画的草图。

 

卢涛用红笔在图上做了些记号,点、线、圈基本上覆盖了地图的三分之一,旁边歪歪斜斜地写了“混乱区域”,“最佳路线”。几张便利贴分别贴在地图的四个方位,写着“虚伪虚荣者死”,“目中无人者死”,“强酸溶解?”“购物清单”之类的字句。

 

在枕头底下,民警搜到一台老式佳能数码相机,里面保存着两位死者的裸照,血还没有凝固。

 

 

公安机关以涉嫌故意杀人的罪名对卢涛进行刑事拘留。审讯时,卢涛对老民警说,“算什么本事,你不过是瞎猫碰见死耗子,看你怎么定罪?”

 

卢涛认为侦查员没有出示搜查令,案发现场无任何属于他的痕迹,再加上零口供,不一定能定他的罪。

 

一个月后,我去派出所办事,碰到卢涛的大哥在那里说要请律师,民警用手指了指我。

 

我过去了解了下情况,卢涛大哥说,“只要你能见到我四弟,给他辩护就行了。”

 

我从卢涛大哥口中得知,卢涛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很聪明,但家境窘迫,只能供他读到初一,现如今35岁,在老家还有几间房。

 

“他对朋友很好,受欺负能忍,但和亲人好像有仇,年三十都能掀桌子。”卢涛大哥感慨道:“可能我们都是他说的那种没用的人,他看着就来气。”

 

“这么说,卢涛怎么会去杀两个跟他毫不相干的人?”我对这个说法存疑。

 

卢涛大哥的回答更让我匪夷所思:“他不喜欢这两个女人吧。”

 

签委托协议时,我顺口说了句,这是个大案子,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主任?不过收费可能会更贵。

 

卢涛大哥双手交叉在胸口,似笑非笑,“不大,不大,杀一两个人不算大案,你不要诓我。”

 

 

这是我第一次接连环杀人犯的案子,为了了解当事人,特意去问了卢涛身边的人。

 

他们说卢涛比较讲究,不占人便宜,做事讲规矩,过马路一定要等红绿灯,如果不是老爱说那些莫名其妙的理论,相处起来还蛮舒服。

 

而我在第一天会见卢涛时,就遭到了他的挑衅。

 

他扫视我几眼说,“凭什么你是律师,我是犯人?”

 

我压住怒火,说自己是他的律师,两人算是在一条战壕里,不该分你我。

 

“嗯,有点法律素养,我也上过大学,在XX大学听过XX教授的课。”他俨然前辈般点评,“法律系的女生很有气质,她们才是我未来老婆的人选。”

 

卢涛还说自己喜欢坐在第一排,这样能更快接受知识,“我被教授夸过两次,他说法学院有位经济法教授是当兵出身,也是通过自考改变的命运。”教授的这句话让他备受鼓舞。

 

“伊顿公学知道吗?我下课从教室走出来,就像个绅士。要是让我做法官,肯定很有魅力,案子也办得漂亮。”

 

“那位教授是我的犯罪心理学老师,课讲得不错,这样说来,我该叫你一声师兄。”其实卢涛去听课那会儿,我早毕业了,为了不被他排斥,我才故意这么说。

 

这样的话让卢涛很受用,他用食指敲了敲桌子,“咱师兄弟同仇敌忾,杀出一条血路。”

 

我对卢涛说:“你可以自考,然后司法考试,接着考研究生再读博,以后说不定就跟教授一样了。”

 

“别的我都可以,就英语不行,我在农村上初中,英语都是老师用汉语标出来教我们,那26个字母我都读不准,要唱字母歌才能唱得全。”

 

卢涛还提议道:“我们要进行教育改革,英语改成选修,不要必修,你就说你们律师有什么时候说英语吗?”

 

“我们也要读英文文献,还有人是学国际法的,英语肯定有用。”我对卢涛解释。

 

可能是觉得被“师弟”反驳没面子,卢涛质问我:“能用到的时候有多少!”他很激动,翻动的下嘴唇往前凸了不少。

 

“确实不多”我不想跟卢涛争论,就问人是不是他杀的。

 

他半眯着眼,摆了摆手,“这个问题你问得有些多余,人可以说是我杀的,也不能说是我杀的,他们的证据不具备客观性、关联性、合法性”。

 

“你为什么要杀她们?”我想了解缘由,告诉卢涛,就算他不承认杀人,也没人能为他做无罪辩护。

 

卢涛没有直接回答我,反而说起自己11岁时,喜欢一个女孩,结果女孩妈妈跑来辱骂他,说瞧他家的穷酸样,女儿嫁给一条老狗也不嫁给他。

 

“当天晚上我四处闲逛,看见两条狗黏在一起,踢都踢不开,我跑到家里,拿把菜刀,在它们背上乱砍,听着嗷嗷叫,好解气。”

 

 

初中辍学那天,卢涛的一位老师告诉他,即便在外头混,也要记住,凡事要用脑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卢涛听进去了。他平时爱买些闲书,来显示自己是脑力劳动者。

 

十几年后,他觉得自己虽然不富裕,但精神层面已经超过不少人。他开始和别人谈论素质,说真正的贵族,言行就应该是高贵的,还要能推己及人。

 

在公德方面,卢涛做得很好,他不随地吐痰扔垃圾,所有“上层社会”的人该有的素养他都有。他渐渐看不起一些人,对那种“卑劣的行径”咬牙切齿。

 

有次在电影院里,一个女人不停和旁人讲话,卢涛站起来制止,女人问关他屁事。

 

卢涛不再作声,等影片结束,他走过去理论。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看就是做粗工的,还在这里好为人师,小学毕业了没?”女人毫不留情地辱骂他。

 

“我告诉你,人不可貌相,我还就是一名教师。”卢涛气不打一处来,他说想杀了那个女的,“这种女人活在世界上,除了给男人用,再无其他用处。”

 

女人的同伴顶了一句,“现在的老师过得也就那样,还不如一个粗工。”

 

这句话下来,卢涛气消了,他说这女人讲话虽然难听,却救了她们自己一命。

 

没多久,工地发生了盗窃案,警察过来做笔录。

 

卢涛跑过去,说自己在大学旁听过法律,多少懂一点刑侦知识,如果有需要,能帮得上忙。

 

警察没有理他,开着车子走了。

 

卢涛觉得没面子,在后面大喊一句,“看不起我!”

 

 

从那以后,卢涛埋头钻研刑侦和法律,在地摊上买一些罪案书籍,“都是些低端的杀人噱头,怎么能够满足我的专业需求,再看下去简直侮辱智商”。

 

他开始去市图书馆借阅法律刑侦类书籍,经过几个月,他自觉专业能力有了质的提升,萌生出想专职帮工人们维权的想法。

 

有次卢涛的工友被人打伤,派出所认为事情不大,从中调解。卢涛出面代表工友索赔,首先提出申请“财产保全”,他说这是当事人的权利。

 

派出所民警没有理会他,轻蔑地表示,“我们很忙的,你多读几本书再来指手画脚。”

 

卢涛不敢发作,有种情绪如鲠在喉。“派出所里出来,我工友不说话,一句谢谢也没有。我不想一辈子被人轻视,不做几件完美的大案,证明自己比警察聪明,这口气怎么咽的下。”

 

卢涛为此翻看了《中国刑事审判指导案例》,重点研究了第二卷的“犯罪和刑事责任”以及第六卷的“刑罚”、第七卷的“量刑”、第八卷的“累犯”,还有第十二卷的“时效”,尽管对其一知半解,却也在笔记本上抄了不少句子。

 

他还从地摊上找到过“香港雨夜屠夫”案的相关信息。

 

最后,卢涛总结出他所谓的“完美犯罪”的经验(实际并无价值),给自己定下几条规矩:

 

1.连环作案的话,要避免使用同一手法。

 

2.要有极强的反侦察意识,不能有任何目击证人。

 

3.作案最佳时机在雨夜,没有人出门,雨水容易冲走现场痕迹,但要注意鞋印。

 

4.刑侦专家说刑案的70%都出自熟人之手,如果将陌生人作为目标,戴手套,不留指纹,躲开监控,警方将难以破案。

 

卢涛后来告诉我,他写完将笔一甩,觉得一般人没自己这个水平,应该在本子上加个评语“nice”。

 

但这个单词他只会念,不会拼,最后只好写道:“万事俱备,伺机而动”。

 

第一个受害者原本不在卢涛的计划之内。

 

6月10号晚上,卢涛在公园散步,撞见个女人对着电话大声辱骂丈夫没用。卢涛非常反感这种行为,他觉得这个女人没有素质,不守妇道。

 

卢涛尾随其后,一直跟到女人的住处,她依然不依不饶地指责丈夫。

 

卢涛返回家,关上门,呼吸急促,“有了这个念头,多少有点紧张,有点兴奋。”

 

他坐在地上,把地图、纸条笔记本上的内容快速过一遍,想好该准备的作案工具。

 

大约十分钟不到,他站起来,走到镜子面前,将梳子沾上水,给自己梳了个中分,打开手机,点开一首凯丽金的萨克斯曲子《回家》,试着走了一下自己胡乱编的舞步,没有节拍,一前一后。

 

 

“很优雅,我非常满意,音乐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卢涛说。

 

音乐结束,他找出事先买好的鞋套、橡胶手套、避孕套,推开房门。

 

他再次回到女人住处,躲在屋后的铁树下,等待女人的丈夫离开。

 

当女人的丈夫出门后,卢涛穿上鞋套潜入房间,一脚将女人踢倒在地,“我教你来世怎么做人,你作为妻子,动辄打骂丈夫,像什么话,嫌你老公没用,那你看看我有没有用!”

 

女人当场痛得没了声息,不停颤抖。

 

卢涛俯视地上的女人,他在想要不要就此罢手。

 

念头一闪而过,卢涛想起一句话,“不可沽名学霸王”。他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划过女人的脖子,“不痛了,很快就不痛了。”

 

听卢涛说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

 

卢涛说他脱下裤子时,女人的血还在流。几分钟后,他拿掉避孕套,用厨房里的保鲜袋装好。

 

“我想探个究竟,她们的高傲是从哪里长出来的。”卢涛划开女人的身体,刀子没有他想象中的利索,血往两边流,一层一层地割开肌肉、脂肪、内脏表面膜,等看到内脏的时候,肚子已经划得不像样子,器官也被割坏掉。

 

卢涛本想整块取出器官观察后再放回去,但胃液上涌,他冲进厕所吐了。

 

听到这里,我告诉卢涛:“你不做这些鬼事,说不定还能留条命。”当时死刑核准权收归最高人民法院,只要情节不是特别恶劣,认罪态度积极,在量刑上一般会多考虑些。

 

但看着眼前的卢涛,我预感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又要背上一条性命。

 

事后卢涛反复冲洗马桶,他知道不能留下痕迹,“很多人就败在细节上,不过警察好像也没注意到这点。”卢涛表示很失望,觉得自己的档次被拉低了。

 

我曾遇到比卢涛作案手段还要凶残的嫌疑人,但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们都会哭泣祈求。反观卢涛没有一丝悔改的态度,我觉得有点恶心,刚好看守所工作人员过来提醒时间差不多到了。

 

走出看守所,我接到一个电话,“6.11案”的律师说要请客吃饭。

 

我赶到包厢,发现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神情呆滞,应该是受害人的丈夫。

 

我往后退了几步,生怕他因为我是凶手的律师,就用椅子砸我。

 

没想到他开口对我说,“多亏你的当事人,要不是他后来做的事,我就死在里面了,我不想死。”

 

临走前,这个男人向我点头示意。

 

 

卢涛跟我说起他杀的第二个女人。

 

警方宣布“6.11案”告破后,卢涛觉得好笑,他说世上没有所谓的“神探”,如果谁被捧为神探,那冤案就快来了,“现在唯一相信那个倒霉蛋无辜的大概只有我了。”

 

吃完西餐,卢涛感觉很好,他决定咬牙大出血,去体验五星级酒店。

 

出租车到了酒店,服务生打开车门,问卢涛:“先生,后备箱有没有行李?”

 

卢涛觉得“先生”这个词很好听,他认为这一切都得益于自己的“高智商”,不然他现在应该是一个逃犯,怎么能堂而皇之地享受别人的尊重。

 

在酒店走廊,卢涛看到有个女人挽住老头,在索要工作机会,老头欣然同意。

 

卢涛想动手了,但他需要让第二起案件看上去与第一起无关,只好暂时潜伏。

 

下午,卢涛到酒店咖啡厅,点了杯卡布奇诺,很苦,他往里面加了很多包白糖。

 

卢涛问我喜不喜欢咖啡,我说太苦了。

 

“咖啡虽然苦,却是一款带有西方纯正血统的饮品,上流社会喝咖啡,这是格调,是那些光膀子喝啤酒的人所体会不到的。”

 

卢涛喝咖啡时,女人又出现了,她正在大声地打电话。

 

在偷听来的谈话内容中,卢涛得知女人帮朋友租了间平房,明天会提前过去收拾,具体地址也在电话里讲了。

 

“这种女人,自私又虚伪,自己在五星级酒店出卖身体谋求职位,朋友过来了,就安排那么个破烂地方,不给点教训,孰不可忍。”

 

卢涛还教我,“以后遇到这种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女人,一定要看她讲不讲仁义。”

 

第二天,卢涛来到平房附近,在女人开门时,他冲进去,说自己是一名教师,来给女人上课。

 

女人骂了句神经,掏出手机要报警。

 

卢涛戴上手套,用手肘夹住女人的脖子,从背包里掏出绳索将她捆绑在椅子上。

 

 

他说,“请你相信我,我是位教师,只是想告诉你,你要守妇道,不能用身体去获得利益,还有对朋友要讲义气,以后好好和你老公过日子。如果可以,我们交个朋友,我一定对你很好。”

 

女人大呼救命,骂他臭不要脸的下三滥。

 

卢涛很愤怒,掏出水果刀,直插女人胸口,他对女人说了最后一句话,“忘了告诉你,我还是一名人民法官,现在我判处你死刑,立即执行!”说完,他解开绳索,勒住女人的颈部。

 

“为什么第二天敢去现场?”我在后期的会见中问卢涛。

 

卢涛告诉我:“像欣赏自己的一件完美的作品。”

 

谈到这里,我觉得和卢涛没法聊下去,他太过自负,在现代刑侦手段中,一般案件都能找到侦破点。当时看守所的会见室很热,空调也没开,我无聊到边听他讲话边转笔。

 

卢涛哈出一口气,“如果有烟的话,我能吐出一个又一个的圈。”说完他闭上眼睛。

 

“为什么你一旦看人不顺眼,就想着要弄死对方。”我没空陪他演戏,想做最后一次努力,让他积极认罪。

 

“她们达不到我的层次,只能等着被淘汰掉,换一批新的,整个素质就提升了。”他紧皱眉头,表情很失望,丝毫没有意识到,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去淘汰别人。

 

我告诉卢涛,我选择做罪轻辩护,希望能争取个死缓,需要他配合。

 

“你就这么没出息?你就不想和我一起打配合,创造无罪释放的历史吗?”卢涛始终认为警方没有拿准他的七寸,他觉得任何人都想出人头地,扬名立万,包括我。

 

我说自己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目标,只希望经手的每个案件,都能避免成为冤案就好。

 

 

我起身准备离开,卢涛的眼神里满是企求,在我整理资料时,他伸出被拷住的双手想要帮忙,却被铁窗拦住。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不肯往回走。

 

 

开庭时,卢涛坚称自己无罪,说相机是自己捡的,因为喜欢看侦探小说,才根据相机内的信息,尽力贴近凶手的内心,做一次常规演练。

 

一般犯人,不论是贪官还是黑老大,在法庭上,基本上都会声泪俱下,痛斥自己的愚蠢行为,希望法庭给自己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卢涛不同,他始终仰起头说话,时而面露喜色,对自己的论点非常满意。

 

“有些话,我的律师不敢讲,他为了爱惜羽毛而摈弃法制。公诉方说我杀人了,我与被害人素不相识,我的杀人动机是什么?警察搜查我的房间,你们法院什么时候出具的搜查令?还有警方经常恐吓我,问我为什么要杀人?不该你们查明真相吗?”

 

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后,卢涛又进行质证:“你们说我强奸了被害人,却没有提取到任何精斑,那我说自己是处男,你们要不要检查一下?”

 

家属也在旁听席上,看到他这个样子,异常愤怒,将鞋子水杯直接往被告席上丢。审判长对他们进行的严重警告,说再有此事发生,将带离法庭。

 

卢涛拍了拍身上的黄色马甲,不紧不慢地说,“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人是我杀的,但就已经确立的事实来看,该审判的是那两位死者,而不是我。”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有人养没人教才会不守妇道。看来是真的。”

 

卢涛显然对我的表现不满意,宣布解除委托关系,说自己要舌战群儒,发起自我辩护。

 

我转而到了旁听席,因为出神,对卢涛后来在庭上说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看着被告席上的他渐渐被拉长,越来越模糊,直到审判长宣布择日宣判时,我才清醒过来。

 

判决下来的那天,我对卢涛的大哥说:抱歉,是死刑。

 

卢涛的大哥面无表情,凑过来小声对我说:“你是我请的律师,过去帮我问一下,看我弟打算把财产留给谁。不要说是我想要,吹吹风,说他的这些事,其他人都不管,都是我在帮他到处张罗。”

 

过了半个月,看守所里的管教给我打来电话,说卢涛要见律师。

 

我去见卢涛时,他已经没了之前的底气。他说监狱里的人,基本上不看书,没人真正关注法制以及国计民生,只关心自己的刑期,讨好管教,没一个有水平的人。

 

我不知道说什么,随口说了句:“你在图书馆那三本书挺不错的。”

 

他叹了口气,“那个我其实看不下去,外国的书读起来很拗口。”

 

沉默一会,卢涛说自己只认真看过某老牌文摘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有个很想当兵的小男孩,南京城破后,他捡起逃兵扔在地上的军装,扛起枪和日军周旋,很快被击中胸口。

 

“他有了自己的军装,也就有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成了英雄。”卢涛说这一直激励着他。

 

我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或者财产要交代的。

 

“西餐厅的那首歌好听,家里的几间房给大哥,他是个厚道人,遗书你带给他。”

 

我打开手机,放了一段《Songs From A Secret Garden》。

 

听完后,他说,嗯,只能这样了。

 

在被捕前,卢涛曾有个愿景,跟工友们说了不下几十遍:等工地的楼盘开售了,他希望买套电梯房,在最顶楼看这个城市,然后喝杯红酒。

 

 

“你知道吧,有个大学教授都说过我会大有出息。”他说。

 

 

卢涛被关押期间,刘焱和他见了8次,其中一次会面快结束时,刘焱对卢涛说:“你这种人,要是在外面,我都害怕。”

 

刘焱为卢涛翻阅卷宗,查找证据漏洞。是坚守自己对法律的态度,而非任何同情。

 

与其说这是两起命案,倒不如说是一场沾惹人命的闹剧。卢涛在台上固执地扮演小丑,采用蹩脚的手段残杀生命,被捕前仍在沾沾自喜。

 

而在现代刑侦手段下,警方甚至能从捆绑尸体的绳索磨损程度推测出抛尸地点,卢涛所有杀人的痕迹都无处遁形。

 

逮捕卢涛的老民警在看过他的犯罪笔记之后,立刻说了一句:“这个人脑子烧了。”

 

在一些国家,连环杀手可能成为流行文化符号,杀手在监狱里会收到女粉丝的情书,残忍的暴行被“浪漫化”,是一种病态的痴迷,和对行凶者不着边际的幻想。

 

当像卢涛这样的施暴者被还原,你发现他不酷、不可怜,也不聪明。

 

挖掘施暴者的经历,是为了规避暴行产生的诱因,而不是为暴行提供合理性。

 

如果我们不能认清这点,和“欣赏自己完美作品”的卢涛相比,可能没有区别。

 

别轻易忘了,你所谈论的是个杀人凶手。